Chapter Text
“实在没辙的话,我们还可以做这个:造神。”阿尔图如是建议。
“你去教会偷乙太把脑子偷坏了?”我回答道。
我们身前桌案上摆着四样东西:薄荷茶,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酒,用途是堵住阿尔图喋喋不休想我讨要窖藏的嘴;葵花籽,摆在桌角,招待客人也不能忘记饲喂我的鹦鹉;而无花果则也是为了喂阿尔图。这位荒唐的、大胆的、谗佞的、不幸被卷入卡牌游戏的权臣,此刻兴致勃勃地挥舞手臂,分享他天马行空的提案。
我承认这件事是由我开启的。我在集市上施粥,阿尔图刚巧路过,于是顺手折断了一张奢靡卡;我向他写信表达感谢,向他倾诉我长久以来的忧虑: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帮到穷苦的人?
尽管我原本没指望他回答,但他显然对此颇为上心。据他所言,他问遍了贵族、平民、祭司、乃至身边每一个追随者。我感激他将这些事记挂于心。
就着这些模糊的思绪,我们很是做了一番工作。阿尔图人脉广泛,他在领地上找了许多能教授手艺的老师,从木工到瓦匠,从酿酒师到盗墓贼……在我领地上的行动则更保守一些,我们找到最为贫穷的那些母亲,给他们各发了一对山羊和一对鸡,告诉他们,只要用心照料,羊奶和鸡蛋是源源不绝的。
我们各出了一半的钱,可惜两样都不太顺利。我这边遇到的问题很简单:家畜的饲养需要大笔投入,而收益却过于缓慢。尽管母亲们脸上的笑容多了些,但我内心却始终不确定,这是否最终会沦为更大、更无益的“施舍”;阿尔图那边的情况则更复杂些,一来是那些老师并不愿轻易传授看家本领,二来,我们竟都忽略了一点——即便一双巧手能在劳动中创造黄金,可领地里又哪里有那么多木头等着雕刻、那么多酒杯等着被填满呢?
于是,我们又坐回院落里。阿尔图神色恹恹,眉梢都挂着浓重的愁云。他一向感情充沛,表情丰富。我希望自己的失落之情没有表现得同他一般明显。但很快,他他的目光重新亮了起来,找到了新点子,苦闷之色霎时间烟消云散。
“义贼呀,义贼。”阿尔图神采奕奕,“你听过这类传说没有?一个身手不凡、武艺超绝的神秘侠客,来无影去无踪,为被压迫的贫民百姓向权贵复仇。阿里木说这个可流行了。”
我闻言皱起眉头,“民间流传的义贼故事多半是出自虚构,即使少数几个存在现实依据,其原型也多半是些豪横的恶霸,他们不过是恰好挑衅了贵族,才被人们记住而已。宣扬这些虚假的、甚至有些扭曲的故事,对穷人们究竟能有什么真正的帮助?”
“挑衅贵族,对,就是这个,”阿尔图反而越说越兴奋,“穷人被贵族掠夺、压榨、敲骨吸髓,却无力反抗,他们渴望有人替他们复仇。传说固然都是假的,但——我们可以编一个真的啊!”
“你是说,杜撰一个劫富济贫的英雄?”
“差不多。”阿尔图得意地点头。
“我不赞同暴力,也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上……”我盯着阿尔图,内心挣扎许久,半晌后,终于无奈地摇摇头,“……但是,你说得对,有些时候,或许不常规的手段反而能带来转机。我们可以试试。”
“既然如此,”阿尔图打了个响指,“我们来商量一下这位英雄的设定吧。”
——
“第一条,”阿尔图竖起一根手指,神情严肃得仿佛在宣读一项神圣的律令,“他必须强大、不可战胜,这样才能在压迫下挺身而出,对抗不公。”
我心头泛起一丝深切的忧虑。
阿尔图在自家宅邸里准备了一副披挂,那是一件火焰般朱红色的披风,流光溢彩,而头盔上则描绘着一张怒火金睛的面容。画工确实不俗,不知出自他哪位追随者的手笔。我并非为它那粗糙得有些显眼的铆接手艺而感到担忧——尽管在亲眼看到它的瞬间,我便开始重新审视整个计划的实际可行性——但最终,我还是选择愿意再试一试。
令我不安的,反而是阿尔图指派那位将要钻进这副“皮套”里的人选。那是一个年轻的奴隶,身形高而瘦削,眼睛不大,在贵族面前显得有些局促,却又透着一股骨子里的不卑不亢,只是笑起来时带着几分腼腆。阿尔图向我介绍了他的名字,并颇为自豪地宣称:“他是我所有追随者里跑得最快、最擅长藏匿踪迹的。让他来扮演义贼,绝对不会被人抓住马脚!”
“但他看起来颇为瘦弱。”我委婉地提醒他,“这位无名的义贼,可是要手握宝剑执行正义,记得吗?”
“放心吧奈费勒!”阿尔图拍着胸脯向我保证,“我让鲁梅拉给他做过特训了。你永远可以信任《夜间的战斗》。”
对阿尔图的品格与本性,我满怀信任;对阿尔图的行为,我一向先质疑再质疑。且先不提为何要让一位文弱的少女提供战斗指导,又为什么要通过读书磨炼作战技艺,阿尔图实在做过太多荒唐事了:他让追随者抱着贝姬夫人上朝,谁敢进他的谗言就让猫挠花他的脸;在赛马场里推来一辆机关马;当着朝臣的面向苏丹讨要妃子;把鳄鱼当做奇珍异宝进献,不顾周围人脸色惨白……
我隐秘的盟友有着超乎寻常人的思考方式,以至于我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反思自己是否真的找对了立下盟约的人选。但是……算了。我信任他。
我们选取的第一个目标是个富商。他依仗着朝中贵戚的身份,垄断了领地附近三十个村庄的磨坊生意。穷人们弯腰播种小麦,在收获的季节里连一粒麦穗都舍不得遗落在田地里,然而辛辛苦苦耕作出的麦粒,最终却尽数被装进了富商那满溢的谷仓,他们自己甚至连一块面包也吃不起。我们计划着,让“火焰大王”解决掉他豢养的打手,然后从那些堆满谷物的仓库里,将小麦分给附近的村庄。
但那个名叫快脚的年轻人显然并没有在短短一个晚上就从书本里汲取到真正的战斗知识。他潜入得很顺利,但挥舞圣剑时没有找到准头,剑刃直直撞在士兵厚重的盾牌上,而他又太用力,以至于宝剑被震得脱手。——这番经历,是快脚逃回到阿尔图家后,才心有余悸地讲给我们听的。年轻人一脸懊丧,他告诉我们,他是靠着在混乱中放了一把火,才得以冲出士兵的包围圈,又趁着夜色将伪装脱下,丢进树林深处,才最终狼狈逃脱。
“唉,演砸了。”阿尔图挠了挠头,总结道,“我好不容易做的披风……”
“我为您取回来。”快脚抿起嘴唇,“我不会再令您失望一次了。”
“算了吧!算了。”阿尔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让我失望的次数绝没有我自己多。再说,那家伙大概已经把领地周围翻了一圈,把找到的外套挂起来以儆效尤了。”
我也暗暗叹了口气。
隔天我照常出门施粥,和往常一样,贫民在摊位前排起队,队伍漫长得看不到头。今天排在队末的是个瘦小的姑娘,我记得她是住在黑街的孤儿,又多给她盛了一勺驼乳。她朝我鞠躬,稚声稚气地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忽然眼珠转动,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说要为了报答我而讲个故事。
“我听说……城外出现了一个火焰大王!”她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语气里透着纯粹的真诚与一点点故弄玄虚,“它会惩罚贪婪的人,把坏蛋的房子都烧光,然后把坏蛋的麦子分给周围村庄的穷人。”
我心头蓦地一怔,问她,“你从哪里听来的?”
“街上的大家都在说啊。”她捧着驼乳,满足地喝了一大口,口齿不清地补充道,“但奈费勒大人是好人!所以不用害怕它。”
我派人去打探消息,传说的主角正是昨夜快脚光顾的那家富商。士兵整晚都在被指挥着灭火,却不知怎的,那火怎么也不肯熄灭,直到天明时,已经彻底焚毁了富商煊赫的豪宅。而趁着夜色,那些疏于守卫的谷仓被农民们悄悄打开,一袋袋小麦如涓滴般经由穷人粗糙的手被传递了出去,消失在周围的村庄里。
阿尔图会喜欢这个故事的。我也并不讨厌。
……阿尔图也会喜欢这个名字的。至于我,我对此持保留意见。
——
“比那更重要的是,它必须是个正直的人。”我沉声补充道,“我们不需要又一个强大的恶棍了,人们需要的,是能够真正站在他们身边、为他们向邪恶复仇的英雄。”
阿尔图派人制作了新的戏服,让他那群追随者们轮流钻进去扮演火焰大王。很快,又一件战果便呈现在世人面前:在森林荒野中狩猎活人的武士被一刀劈成两段,尸体被赫然抛在城门——这一次火焰大王的宝剑终于锋利非凡;然而奈布哈尼显然太习惯做视线的焦点,从不懂得如何隐匿行踪,于是现在每一个描绘有火焰大王的土墙上,它的形象都是一头火焰似的红发了。
这是另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阿尔图最初雇佣了五名能说会道的吟游诗人,命令他们尽可能将火焰大王的威名吹嘘出去,越响亮越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过于沉醉于给火焰大王编撰更多离奇故事,以至于快要忘记杜撰这一形象的初衷。
但是很快,随着这个名头传播得越来越广,不用阿尔图发挥他的天才创意,人们便开始自行向其中添加他们喜爱的设定:有些地方流传的说法里,火焰大王是纯净之神的使者;还有些人则信誓旦旦地宣称,火焰大王是高原之国的遗族——这些会引来教会和青金石宫不满的声音,被我们小心翼翼地压了下去;还有一些更加胆大包天的言论,用仿若预言般的口吻,宣告火焰大王最终将与至高至大的压迫者,在众人所目见之处对决。阿尔图惊慌失措地嚷着:“这也敢说,你不要命了!”几乎是点头哈腰地将那个狂热崇拜着火焰大王的老妇人请离了会场。
唯独有一项设定听起来不那么坏。阿里木手下一个叫萨法的孤儿病得很重,她是火焰大王的忠实粉丝,烧得糊涂时,嘴里也在呢喃着想要成为火焰大王手下的燃烧幽灵。我和阿尔图都不知道燃烧幽灵是什么鬼东西,但阿尔图还是让扎齐伊钻进皮套里去探望她。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火焰大王将剑放在她额头上,向她许诺她的灵魂将成为真正的战士,追随火焰大王永世征战。她离开时很幸福,很安详。
我多希望能创造一个她能幸福长大的世界。
在此期间,我和阿尔图杀死了阿卜德。
在那幢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别墅里,阿尔图毫无仪态可言地蹲坐在地,被血水脏污的手随意地捋了一把额前的头发。“那,之后怎么说?”他抬起眼睛看我。
“接下来,我猜苏丹会要求我们再选一个宰相。”我平静地看着他,“他不会任由那把脏兮兮的椅子空太久。”
担任宰相并非一件好事。这个位子被无数龌龊腌臜所淹没,被来自每一个方向的目光无休止地审视,就像要在帝国腐朽脆弱的栋梁上跳舞般,必须维持危险的平衡。但那毕竟是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位置,如果运用得当,未必不能取得更多的支持,聚集更多双手,直到推翻那黄金的王座。
我这边思虑重重,计算下一步谋反计划的得失与风险,阿尔图却好像完全没在想宰相的事。“啊,奈费勒,你说,”他盯着阿卜德的尸体,直愣愣地开口,“这算是你的复仇吗?能加进火焰大王的传说汇编里吗?当朝清流被宰相欺压,火焰大王从天而降执行正义……”
我看向他。他看向我。
我瞪视他。他茫然地歪头。
我叹气投降。他无辜地眨眼。
“不行。”我说,“你想都别想。”
我们就着火焰大王是否应该仅仅替穷人们执行正义、还是应该将其纳入更广阔范畴而争辩了一会儿。直到我们迈出别墅、直到苏丹懒洋洋地指名阿尔图来做宰相,这个议题,我们也没有吵出个明白。
——
“那好吧,第三点,”阿尔图神采飞扬,继续添加新的设定,“他身份神秘,一切隐藏在迷雾里。要是人人都知道真相是怎么回事,那就不好玩了,是吧?”
火焰大王是暴民的领袖。
火焰大王是一位武艺高强的叛乱者。
火焰大王是神明的化身!
火焰大王是一个小丑。
许多年前,当我第一次来到王都觐见时,就曾留意观察过青金石厅的构造。苏丹的王座背靠着长厅尽头的华美画壁,几步之外是格差分明的台阶,群臣均侍立在阶下,以显示至高苏丹不可侵犯的威仪。沿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和纹样繁复的厚重地毯一路向外,穿过重重叠叠的立柱、回廊与拱门,直到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一个阉奴和侍卫,才算踏出了王宫。王宫之外,是宽敞平直的道路,再向更远处深入,穿过鱼龙混杂的集市、穿过久未修缮的民房、穿过声色靡靡的妓院,再穿过藏污纳垢的黑街——真正的穷人住在那里。他们距离王座这样遥远,以至于苏丹听不见他们的哭泣。
又或者,他只是不想听。当那遥远的、不值一提的角落里,出现了什么能引起他兴趣的传闻时,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眨眼睛飞进青金石的宫殿里。
“把那什么火焰大王给我呈上来,”苏丹的眼睛藏在沉沉的阴影下,只有嘴角残酷的微笑分外清晰,“你不会令我失望的吧?阿尔图卿。”
“当、当然!”阿尔图跪拜在阶下,勉强地勾起嘴角,额汗涔涔,“谁能阻止我为您献上一场史无前例的精彩表演呢?”
他当然能做出更圆滑、更谄媚的微笑来,但此刻,一个战战兢兢的宰相更能取悦苏丹。阿尔图畏缩地、谨慎地、小心翼翼地,微微抬起头,看向阶梯上首。朝堂之上,苏丹注视着他。安苏亚妃也注视着他。
我也在注视着他。
“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我只需要给他进献一个皮套,展示一个离奇的民间传说,随便派谁钻进皮套里,弄些滑稽的把戏,告诉他这不过是贱民们自娱自乐的杂耍,再吹捧吹捧苏丹的英名。”阿尔图又灌了一口酒,声音带着一丝故作轻松的沙哑。自从他接任宰相以来,我家窖藏的私酿消耗速度比以往翻了几倍,“我知道该怎么糊弄他……但我总觉得……总觉得……”
“算了。”他摇头,举起杯一饮而尽。
我替他将杯中酒满上,不想说那些寡淡无用的安慰,只好转而问他那些我们反复商讨过千百遍的事:城外的军队训练得如何?打开城门的方式是否可靠?王宫里的内应将计划执行到了哪一步?以及,一个更遥远、更模糊,却始终萦绕心头的问题:在这一切的一切结束之后,你我要创造一个怎样的国家?
我们身前桌面上摆了许多东西:许多杯酒,几盘水果和蜜饯,萨达尔尼的丝带,蛮族王子的信物,骑兵队长的狗哨,一截被灼黑的蓝丝巾,部落继承人的匕首,一对铜铃。还有一道赤红色的披风。
阿尔图有些醉了,他的目光有些昏沉,脸颊上带了几分醺然酒色。他在桌上摸索着,攥住那条织艺粗糙的红布,低声笑起来,笑声里既有自嘲,又有一种近似于孩子般的骄傲和满足:“唉,唉,奈费勒,有时候我真觉得,这才是我带到这张桌子上的。最了不起的东西。”
“偶尔,偶尔我会想,”他拾起披风,在自己肩上左右比划,目光透过醉意,显得有些迷茫而深邃,“火焰大王会不会其实真的存在?他明明是假的,是我们俩一人一句,从无到有编造出来的。但有时候,我远远看着火焰大王手持宝剑的身影,那样英姿勃发,那样不容抗拒,即使我知道那里面是谁在穿着戏服表演,也忍不住想:会不会这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复仇之魂的化身,只是借由我们的手,降临到这个世界里而已?”
“阿尔图,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我是整座王都里最倒霉的人。”他咧开嘴,飞快地、有点傻气地笑了一下,醉鬼都是这副模样,“……因为一时头脑发热,就把自己和家人卷进这趟浑,卷进这要命的游戏里。发自内心想要做的事情,也样样都不成功。”
“我们试过那么多办法,”他声音低沉,带着酒后的沙哑,“最后只有杜撰这个虚假的传说起到了一丁点效果,而现在,我们又要将它作为玩物交出去了。”
“阿尔图……”
我犹豫片刻,伸手轻抚了一把他的脸,他愣愣地看着我,那双平日里总是让人惊讶的眼瞳此刻在月色下竟然显出几分茫然。“不必感到愧疚,阿尔图,”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句一顿地说,“我们会成功的,我相信你。你就是最了不起的奇迹本身。”
——
这本该只是一场表演。
宰相向伟大的苏丹进贡流传于民间的滑稽戏服,它的面具雕刻自手艺粗疏的匠人,肩膀上缝有染色驳杂的破布条,腰间是一把刷了白漆的木片。苏丹居高临下,饶有兴味地看着;而火焰大王迟迟没有跪下。
宰相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阿尔图曾向我描述他在城外与狮子对峙的情境,他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天穹轰然坍塌下来,沉重地压在你的背上,你浑身僵直,肌肉像铁块一样沉重,你不敢转身,不敢呼吸,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像是被钉在原地的蚁虫。
而现在,王宫的青金石厅中央,是两只狮子正在对峙。
在一片死寂的青金石厅里,苏丹忽然发出一声狂喜的笑,他呵退了正要拔剑的护卫,手持短刀,径直向踏碎地砖冲自己迎面袭来的挑衅者冲去。刀刃相交,火焰大王手上那漆白的木片化作了锋利的宝剑,燃烧起熊熊烈火,连同它那燃烧的披风一起,照亮了昏暗的宫廷,照亮了苏丹眼中的疯狂。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心脏从未跳动得这样剧烈。直到有人从身后拉拽我的手臂。“跑啊!大人,快跑啊!”我被惊恐的人群裹挟着,挤到角落,那些离苏丹太近的奴仆来不及逃窜,刀光剑影中如麦秆般倒伏在地。
苏丹高声大笑,张扬而兴奋,火焰大王也发出与之相匹敌的怒吼,声音撕裂了宫廷的死寂。火焰随他们宛如旋舞般的剑斗在青金石宫中泼洒,点燃了地毯,点燃了挂毯,点燃了群臣眼底的惊惧……最终也点燃了火焰大王的头颅。
舞曲戛然而止,火焰大王身首分离的尸体倒在宫殿正中央,在熊熊烈焰中化作一摊焦黑的灰烬。
事后阿尔图脸色苍白地找到我。他急切地告诉我,原本该穿着伪装上殿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竟晕倒在仓库深处。他对着我,几乎是赌咒发誓般地强调,他不知道为什么火焰大王会在殿堂上忽然向苏丹发难。这一切都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他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就像是它真的活了过来。”阿尔图苦笑着,“……然后被苏丹杀死了。”
“苏丹杀死一个虚构角色又有什么用?”我不为所动,目光直视着他眼底深处的慌乱,语气笃定地回答道,“阿尔图,真正重要是义愤,是反抗,是复仇,不是一个会活动的滑稽皮套。我们要创造一个火焰大王真实存在的世界。——安苏亚那边怎么说?”
苏丹当然不知道他这位宰相与妃子之间发生的密谋。在那血腥的闹剧结束之后,他只是收起剑,心情畅快,赏给了阿尔图一枚金币。
——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是一座燃烧的城市,火焰大王巍然站立在废墟上,他那火一般的披风在焰光里烈烈舞动,腰间悬挂的宝剑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我像是个被神迹感召的、激动的崇拜者那样,几乎就要走上前去,用颤抖的手向他致意。随后我想起来,火焰大王不过是一个虚构出的角色,一个空壳,一件戏服。于是我知晓了,这是一个梦境。
我问他:是谁在扮演你?
他的声音隆隆作响,那并不是任何一个我熟识之人的声音,而是带着某种原始的、磅礴的力量:没有人在扮演我,我就是火焰大王。
这不可能。我摇头。你是我和阿尔图为了给穷人传递希望,鼓励人民反抗,所杜撰出来的形象,你应该是一座假的偶像。为什么会在殿上失去控制?
我是由你们两个创造出来的。火焰大王说。我是你们点燃的最初的火苗。但火焰一经存在,就将永远存在,即使是你们,也无法使我熄灭。
火焰。我品味这个词语。这是我内心深处潜藏的对革命的见解吗?被压抑的思维在梦境中浮现出来?实际上,我更愿意把它比作一颗种子,需要栽种,需要培育,总有一天它会结出甘美的果实。
火焰大王轻蔑地耸了耸肩,仿佛看穿了我的思绪。我不是你的梦,你的臆想,我是真实存在的。我是万民的愤怒,是复仇之魂,是压迫者与剥夺者的噩梦。
不等我继续追问,他便转身离去了,连同梦境一起消散,只有那轰鸣的声音仍在我耳畔回荡:尽管去栽种你的种子吧,但火焰大王是永生不灭的,只要万民呼唤,我就会一千次、一万次从灰烬中归来。
“最后一点,”我在写满密密麻麻设定的纸上落下了最后一笔,“他的愤怒将如涛涛烈火,永不衰竭,只要万民呼唤,他就会一千次、一万次从灰烬中归来。”
醒来时屋外天光大亮。阿尔图翻窗来找我,他眼底的阴翳早已被抹去了,此时看上去格外振奋,额上蒙一层细密的汗。他快步走到我身旁,抓握住我的手,将他掌心的温度,连同那份炽热的希望,一并传递到我的手心。
“安苏亚偷到戒指了。”他目光灼灼,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我们今天就准备起兵。”
——
……
…………
阿尔图是在夜晚,于自己的寝宫中被杀死的。
在青金石厅里彼此对峙、互不相让的那些日子里,我以为自己已经向他说尽了一辈子的批驳论辩。等到他戴上冠冕,成为新日之君后,我发现自己想要说的还有更多,更多……我们说啊,写啊,几乎将每一天的每一刻都无休止地投入到那些无尽的改革里去。但这个新生的政权仿佛正午时分的太阳,每时每刻都无可挽回地向日落之地跌去。
每当改革受挫,或是哪道政令在重重阻挠之下难以推行,阿尔图总会抱着脑袋在寝宫里撒泼耍赖,像个孩子般抱怨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倒霉蛋,好像整个命运都在竭尽全力地阻挠他走向成功。每当这时候,我也只会深感自己的无能无力。
但尽管如此,尽管推动它的,是一双自诩倒霉蛋的手和一双无能之人的手,这个国家,这个千疮百孔的庞然大物,还是向着更好的方向,艰难地移动了那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毫厘。
我本是这样认为的。直到新日再度坠落了。
当那粗糙的绳索勒紧我的手腕,将我牢牢地绑上冰冷的火刑架时,我的目光并未落在即将燃起的柴薪之上,而是平静地、近乎凝滞地,凝视着下方那些欢呼雀跃的叛军脸庞。人群如沸腾的潮水,每一张面孔都扭曲在火把摇曳的光影里。
我辨认出其中一些人:那是反对派贵族们豢养的私兵,他们的表情冷酷而僵硬,眼中只有执行命令的漠然;而另一些,他们的脸上则充斥着无由的愤怒和狂热,那是被轻易煽动起来的,我曾以为我们能真正拯救的人民。
多么可笑啊。我曾以为我们能改变这一切,能真正将他们从压迫中解救。到头来,他们却成了又一次愚蠢轮回的刽子手,亲手扼杀掉那微弱的希望。他们口口声声地宣称,自己有一笔血债要向阿尔图讨还,仿佛不是阿尔图将他们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中拯救出来,而是他残酷地打破了他们沉溺已久、不愿醒来的美梦似的。
我拒绝指认阿尔图是一位残暴的昏君,这似乎触怒了叛军的领袖,他们想尽可能延长行刑的时间,用我的惨烈死状给王都中仍在负隅顽抗的人一个深刻的教训,因此他们只将油泼在火刑架下的薪柴上,而没有把火油淋遍我的全身。在被烧死前,我会先被烟呛死。我冷笑着,平静地闭上眼睛。
薪柴被点燃了。火焰腾起,舔舐着干燥的空气,像一条条吮吸着国家命运的舌头,发出贪婪的噼啪声。热浪扑面而来,皮肤开始难耐地刺痛,浓烟呛入口鼻,胸肺传来撕裂般的烧灼感……叛军的身影在焰光中扭曲、模糊,目之所及,只剩下那跃动的的火舌。那看上去……
哦,那看上去竟像是火焰大王的披挂。
我忽然笑了起来。在扭曲的光影中,我仿佛看见了阿尔图的虚影,他穿着火焰大王的全套戏服,威风凛凛地站在我的面前,仿佛什么叛乱、什么刺杀、什么改朝换代都还没发生过似的,这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密会的午夜,阿尔图跃跃欲试地向我展示他改良后的披风和盔甲,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光芒。
唉,瞧瞧你做的好事!阿尔图半抬起头盔,露出映着火光的眼睛和含笑的嘴唇。瞧瞧你把我们带入了怎样的境地啊。
“阿尔图,”我先是轻声地、随后又提高声音、竭尽全力地呼唤他,“阿尔图!穷人到底需要什么啊?”
那幻影就像是真正的阿尔图那样,不正经地、不着调地、嬉皮笑脸地,朝着我耸肩,摊开双手,他喊道:我也不知道啊!
但我知道你,你需要这个。他说着,向我走近,他将那火做的披风从肩头轻轻摘下,将它郑重地披在我的身上。
有没有人提到过,我其实略懂一点黑魔法?
黑魔法这种东西,与正教和密教的神术都不一样,它不依赖信仰和神谕,更像一种炼金术,讲究守恒与转化,想要得到什么,就要押上相应的代价。
那天在宫廷上,火焰大王会活过来的原因很简单:我有一条家传的项链,里面蕴含着微弱的魔力,足以支持一场见不得光的仪式。我原本想用它来做一支箭,在箭身上刻满名字——我认识的每一个被苏丹害死的好人,那些我亲眼见过、或在案卷中读过的死者,将他们的仇恨、怨念、不甘、愤怒,都熔炼其中,汇成一道对王座的诅咒,穿透环绕在苏丹周身守护的魔法。但后来,我又有了别的想法。我想创造一个英雄,一个强大、正义、神秘、能无数次归来带领人民继续反抗的偶像,既是一种精神,也一把致命的武器。它将不仅仅是一个传说,只要愤怒尚未平息,它就能够从灰烬中再次站起。即使这一代苏丹死了,它也不会熄灭。即使有朝一日我和阿尔图都死了,他也将在人们的心底、在传说中代代相传。
我不信神,但我造了一个。
弑君那天,他没有用上的机会。我并不为之可惜。
新日王朝的第七十七个夜晚,他响应呼唤而来。我也并不为此而欢悦。
他的愤怒将如涛涛烈火,永不衰竭,只要万民呼唤,他就会一千次、一万次从灰烬中归来。
万民的愤怒。
——我的愤怒。
万民的复仇。
……我的复仇。
一股升腾的烈焰充斥了我的胸膛。
——
大火点燃了整座王都。所有叛军、暴民,以及那些在幕后遮遮掩掩的贵族,都被这无法遏制的火焰所吞噬,连同他们的财产、房屋、还未来得及兑现的交易、对复辟政权的种种谋划,通通化作了烈火中焦黑的残骸遗迹。然而那火却仿佛拥有灵智似的,奇迹般地并未点燃任何一座善良之人的屋檐。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新日王朝的第一百零一天清晨,幸存的人们才敢推开门,踩在余热未熄的灰烬上,而此时,仍效忠于新日苏丹的部队刚刚抵达城楼。
再没有人找到新日苏丹和他的大维齐尔的遗骨。有人说,他们已经被火焰大王带走,他们的灵魂将追随火焰大王永世征战,执行不朽的正义,就像萨法那样。说这话的是个年幼的孤儿,所以没人真的相信他的童言稚语,也没人知道萨法是谁。但阿尔图和奈费勒的名字就这样和火焰大王产生了联系,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研究火焰大王信仰的学者们,仍会一次又一次地提及。
传说里,所有的暴君、僭主和压迫者,都会在梦中看见火焰大王持剑而立的身影,若他们不肯悔改,那象征着正义的怒火便会将其点燃。至于火焰大王手下燃烧幽灵的发端和演变,若是展开来讲,足以写就一篇冗长深奥的论文,因此我们在这里仅作简单概括:不同的流派里,火焰大王手下的众多幽灵有着不同的名字,但共同点在于,他们往往都来自于历史上那些反抗暴政、却又早早牺牲的英雄。无论是哪个流派里,阿尔图和奈费勒的名字都位列其中,紧紧相依。
Asa_Xie Sun 15 Jun 2025 05:2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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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nieavoy Mon 16 Jun 2025 03:0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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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Mon 16 Jun 2025 05:0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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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LiarOo Mon 16 Jun 2025 10:3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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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Tue 17 Jun 2025 12:5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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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lox Wed 18 Jun 2025 03:2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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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Thu 19 Jun 2025 09:1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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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ouzhouzzz Sun 29 Jun 2025 03:1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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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Sun 29 Jun 2025 08:2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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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ting_Bargain Mon 21 Jul 2025 08:0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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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Mon 21 Jul 2025 01:4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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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eedawns Wed 30 Jul 2025 08:0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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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Wed 30 Jul 2025 02:1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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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IS_Thelanis Thu 31 Jul 2025 01:2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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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Thu 31 Jul 2025 04:2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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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est name (Guest) Sat 09 Aug 2025 03:5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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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Sun 10 Aug 2025 11:1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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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et_rylee Thu 14 Aug 2025 11:2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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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Fri 15 Aug 2025 08:4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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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uka_Letters Mon 25 Aug 2025 11:3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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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uvour Tue 26 Aug 2025 06:1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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