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Prol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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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logue
每当听到我说“华生医生笔下的探案故事始于一场相亲晚宴”的时候,那些带着浪漫幻想找上门来的崇拜者总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继而如出一辙地擅自失望起来。
公平地讲,我与约翰结识的方式和我们后来诸多冒险活动的精彩程度听上去很不相配。特别是在我为了抢占先机、彻底铲除莫里亚蒂教授残存势力而伪造了死亡假象的那三年中,亲爱的约翰——出于他追求公正的灵魂以及对我毫无保留的缅怀与衷情——用一种相对浪漫化的笔法,陆续将我们共同经历的些许波折付梓出版。尽管这些故事在我看来并未能十全十美地展现推理演绎法的精妙之处,但显然打动大众读者所需的要素都已具备:生动饱满的角色,骇人听闻的犯罪,以及无需言语却又漫溢于字里行间的真情。
我的好医生因此获得了不菲的稿费和出版收入,以及遍布全世界,上至女王、下至女仆的广大读者群体,尽管给我的伪装带来少许挑战,但那都是他应得的回报,且相应的助益更是不可估量。在原本的计划中,无论是我的假死亦或回归,都应该悄无声息,涉及到的人员最好少之又少。随着他的故事为我和莫里亚蒂教授的共同离场罩上一层悲壮的光环,我的回归相应地获得了戏剧性最大化的效果,以至于他的部分读者将这一行为和新约中某位小亚细亚宗教讲师的非自然复活联系到一块,全然不顾我也曾在约翰投稿过的河滨杂志上发表过我对这一行为的公开解释和致歉。而相较于那些指责他为了抢夺我的财产和莫里亚蒂携手谋害我、或者坚称我和莫里亚蒂都是他笔下的虚构人物的看法,前面提到的宗教比喻甚至被衬托得没那么愚蠢。
在众多缺乏明智的来信中,不乏关心我们当前婚姻状况的。正常情况下,当配偶一方死亡,婚姻关系会自动解除,可介于某位热心肠的亲戚已经设法为我恢复了公民身份,先前的解除或许并不能真正生效。从法律的角度看,商榷空间非常之大。只要我想,我大可以请一位专业的律师代为处理,以确保我和约翰的婚姻关系维持原样。然而,如果说我在重归公民生活后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有的时候达成目的本身并不比手段更重要。你可以达成了一个形式上的目的,却在真正要紧的方面一败涂地。因此,我并没有选择对簿公堂这种必然成功却也必然失败的手段。多亏了我对现实的准确判断,也多亏了我在约翰心中依旧保存着一点微不足道的份量,再加上识时务的委托人的推波助澜以及少许运气,我最终还是在贝克街221B和我笔耕不辍的传记作者重建了我们的小小家庭,并重操那份荒唐而令人激动的旧业。
这篇文章是一份补充,为约翰·H·华生医生的记录添加一个新的视角。在出版业朋友的帮助下,鄙人很荣幸占据一个小小的版面,娱乐大众的同时,将我得以延续来之不易的婚姻关系的消息与所有关心此事的读者分享。
——节选自《一封来自221B的公开信》,夏洛克·福尔摩斯,1887年发表于《The Strand Magazine》第10期
Chapter 2: Chapter.1 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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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4.3
*
1855年,英国政府解除了知识税。1861年,纸张税成为历史。报刊价格骤跌。短短几十年间,这种不算新兴的媒体将触手侵入人们的视听,遍布帝国的每个角落。其蛮横不讲理的势头,与英联合政府满世界殖民的做派不谋而合。乘着出版业的快船,舆论也从洪水猛兽膨胀为汪洋大海般的怪物。它盲目地冲垮一切与之抗衡的声音,用无孔不入的聚光炙烤着每一个处在话题中心的人物。
考虑到约翰·华生如今正处于灯光聚焦的位置,他能在早上十点成功从贝克街221B的后门溜进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安排的马车,安然到达第欧根尼俱乐部,且没有吸引到任何一家报社的注意,多少算是个奇迹。
迈克罗夫特请约翰做客的过程具有很强的戏剧性,他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封戳有封泥的邀请函塞进了早餐的餐盘里。约翰顺着信上的指引朝窗外看去时,来接他的马车已经在街道的阴面等了许久,一点马蹄声都没有。这种戏剧性大概是福尔摩斯家族教育的一环。
约翰乘坐的双轮马车上安装有遮挡窗户的黑色纱帘。下摆处从左数起的第三个花纹上,有一个菱形的破洞。他当即确定,这和上个月载着他赶去维多利亚车站与夏洛克·福尔摩斯汇合的马车是同一辆。作为哥哥,迈克罗夫特当然会为夏洛克的逃亡计划出了一份力。约翰忍不住想,当迈克罗夫特发现他的弟弟并没有和自己一起从瑞士回到伦敦时,他的心情想必不甚美好。
约翰猜测——或者更多地是希望——迈克罗夫特是为了就夏洛克的死亡正式对他发起责难,才费力将他从贝克街的记者包围圈中偷渡出来。走进“陌生人”会客室之前,他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这么做能帮助他保持昂首挺胸的姿态,同时麻痹纷乱的情绪。
刚进门,约翰就认出了迈克罗夫特手上的报纸。他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摞各式各样的报纸,放在最上面的报纸头版被一副巨大的黑白版画占据。一个眼神邪恶狡猾、颅顶拱起、下嘴唇外突、缩头缩脑的漫画人物正斜睥着约翰的方向。如果不是版画下方硕大的字体,他根本不会想到这幅肖像画的是他认识的夏洛克。然而,漫画家和报纸编辑似乎都认为,一个欺世盗名的私家侦探就该长成这幅尊容。
贝克街221B的房东哈德森太太早就让人封住了门上的邮递洞口。她拒绝读报,并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份报纸出现在约翰眼皮子底下。然而疯狂的反对者依旧乘着她短暂开窗通风的机会,将成捆的报纸扔进客厅。那可不是轻飘飘的一片纸,而是一块厚重的砖头。如果不是她习惯性地朝后退一步,或许就被砸中了。约翰忍不住冲外头的人嚷嚷了几句,蹲守附近的记者当然不会放过他的咒骂。他们发动想象,将其描述为被人拆穿的恼羞成怒,或者一个Omega失去结合Alpha的歇斯底里,无论怎么阐释,只要该报的读者爱看就行。
约翰并不为此懊悔。自从他在莱辛巴赫瀑布边上拾起夏洛克的遗书开始,事态就已经跌到了暗不见天日的谷底,然后便一直维持在那个水平。出版业再怎么落井下石,情况也不会更糟了。个把月过去,他已经习惯了在稠密得犹如深水的舆论和自责中生活。有时候,他摸摸自己耳垂下方的骨头,还以为那里长出了腮。
“我想你对这里很熟悉,不需要我额外招呼了,华生医生。”迈克罗夫特看着报纸说。
约翰慢慢地在迈克罗夫特对面的扶手椅坐下。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但对方的语气里似乎没有多少情感的波动——无论是对夏洛克的死、对约翰的无能还是对报纸的疯狂。
“你说有重要的事交待,我以为你很急着见我?”
“不算十万火急。不过我觉得还是尽快处理为好。”迈克罗夫特慢条斯理地叠好报纸,指了指右手边的三层点心架子。
架子顶端放着一个亮得夸张的餐盘盖。起初,约翰以为迈克罗夫特是在叫他把点心端过去。他自知没有立场抱怨迈克罗夫特的使唤,于是快速端起了餐盘。盖子稍稍滑开,露出牛皮纸文件袋的一角。
很明显,迈克罗夫特希望他发现这份文件。约翰打开餐盘盖,牛皮纸上的深蓝色钢笔字一下扑向他。
威廉•夏洛克•斯科特•福尔摩斯 遗嘱
1881年5月24日
这是一份经过公证、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约翰算了算日子,遗嘱是在他们结婚后不到四个月生效的,距今已过去两年有多。在这么多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察觉到夏洛克的所作所为。他的耳边响起夏洛克的嗓音:“你只是在看,却没有仔细观察。”清晰得就好像此人正站在街道上说话,声音从高高的窗户飘进了房间。
大概是直觉作祟,约翰在看到内容之前就猜出了夏洛克会做的遗嘱。他打开纸袋,把遗嘱摊在大腿上读起来。果然,其中一条明确地规定:
“……兹以约翰·H·华生医生为我本人及其自身所有财产和人身归属权的唯一监护人。我的任何亲属(无论直系与否),无权接管、干预、质疑、或以任何合法/不合法的手段获取约翰·H·华生医生对其自身的合法权益,以确保其全然的自治行为。”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如果没有这么一份遗嘱,按照当前的法律,他的监护权会优先自动移交到配偶的直系平辈血亲手上,也就是夏洛克唯一的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约翰颇有劫后余生的自觉,当他和迈克罗夫特对上视线,对方显然也松了口气。
“很高兴我们不需要坐下来探讨你的监护权归属。”
“那肯定会让我们都非常尴尬。”
“我想也是。”迈克罗夫特用点心架上挂着的餐巾擦了擦手,小香肠一般的手指在他的肚子上拢成一个尖塔。“过去,夏洛克总是钻进他自己的思维游戏,把世俗的杂务置之不顾,或者丢给我收尾。也许你们的婚姻让他变得更加成熟且思虑周全,我得替我们的父母感谢你,医生。”
如果将“婚姻”单纯地理解为一份契约,迈克罗夫特的话或许还能成立。即便如此,对于已经死去的人来说,所谓的成熟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约翰没有纠正他,只是快速地笑了一下。他一边浏览着其它条款一边问:“那么,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你是指?”
约翰这才抬起头。他意识到,迈克罗夫特的态度或许有些太过超然了。
“比如这堆胡编乱造的报纸?总不能任由他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他伸手够到那份将夏洛克画得邪恶无比的报纸,“之前的报道里或许还掺了点真实的成分,现在写的基本上都是猜想,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他们基本上是怎么更吓人就怎么写。难道你的父母对此也没有异议?”
但迈克罗夫特的语气依旧平静:“新闻只对当下的事件感兴趣。我敢说,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你和夏洛克的消息就会彻底消失。读者的兴趣总是在变,他们不会花心思去记一个不常见的名字。”
“所以你什么都不打算做?”
“按照你的说法——是的。”
迈克罗夫特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他穿坏了的衣服,反正还能再买,就没必要拿去给裁缝修补。在约翰审慎的目光下,他用礼貌的笑容掩盖住他对于约翰那平凡头脑不抱希望的平静,显然,他也清楚这种平静有多恼人。
血液以一种无法用哈维循环理论解释的方式冲向约翰的太阳穴。瀑布的轰鸣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然后是一片白朦朦的水雾,发黄的草地和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夏洛克穿着他旅行用的披肩斗篷,背对着他站在那儿。那是约翰跟着跑腿的侍者离开莱辛巴赫瀑布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夏洛克的身影在油画般的景色中越缩越小,仿佛画笔随便一沾,就会将他掩盖在颜料之下。
他靠在椅背上调整呼吸,把发麻的双手平摊在绣花的布艺扶手上。即便如此,他的语调依旧维持着竞赛般的冷静:“我该猜到的,既然你连自己的身体健康都视若无睹,那么你的家庭教育也应该配套。”
“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决定,医生。不作回应是让人们遗忘一切的最高效的方法。”迈克罗夫特耐心地说。
约翰还不至于迟钝到以为自己也包含在“我们一家人”之中。
“所以这就是他被遗忘前给公众留下的印象?一个伪造案件好让人以为他绝顶聪明的骗子?多年以后,假如还有人花心思倒回来了解这段历史,他们翻阅报纸期刊,找到的就是‘骗子夏洛克·福尔摩斯’?”
“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不。”在他明确自己在否定什么之前,他的胸腔就发出了声音。像炼钢厂的风箱,在他眼前吹起一片火星子。
“如果你担心这些风言风语连带着损害你的名誉,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可以在欧洲大陆为你和你们的房东太太安排住处,绝对的世外桃源,直到风波过去。”
“不。”这回,约翰笑了,“名誉?你听过其他人是怎么评价参加过军队的Omega的吗,先生?这东西早就与我无缘。如果我想要过隐士的生活,那么在你弟弟向我提出合租的时候,我就该断然拒绝。”
“我想你是说他向你‘求婚’的时候。”
“如果你管那叫做“求婚”的话,也行。总之,我早就该离他远远的。不,我不会躲到某个人迹罕至的湖边小镇,像只老鼠一样缩起来等风声过去,而我向你保证,哈德森太太也同样会拒绝。这个麻烦,”他将报纸扔回桌上,“你不当回事,那我就自己解决。放心,我不会在任何地方提到你,不会借用你的任何帮助,不用担心影响你的声誉——实际上,我不会让人知道他还有个哥哥。”
“亲爱的医生,这只是你一时冲动的念头……”
“咱们不亲,福尔摩斯先生。我不会干涉‘你们一家人’的决定,相对的,也请你不要插手我的行为——即使这对你来说轻而易举。”
终于,迈克罗夫特的耐心走到尽头。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点心架上的一块巧克力布丁,像是在寻求它的声援。“你的骑士精神令人印象深刻。我想我是无法让你改变主意了,对吗?”
“随你怎么说——骑士精神还是别的什么。因为我认识的夏洛克不是骗子,所以我不能对谣言保持沉默。”约翰收拾好散落在腿上的纸张,封好牛皮纸口袋。他站得笔直,对迈克罗夫特简单地点点头,权当致意。
“无论如何,请不要把我排除在你的计划之外。”迈克罗夫特刻意在声音中增加了威严,“作为他的亲人,我需要知道你的每一步计划。”
“我会给你写信的,先生。”约翰勾了勾嘴角。“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你毫无保留的诚实。”
“好吧医生,你准备怎么做呢?和那么多家报社一一唇枪舌战吗?”
约翰已经走到门口。说实在的,他心中并没有形成周密的计划。但是一个念头早已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多时,此刻,他只需像草原上的训鹰人一般,让它回到自己的手臂上。
“夏洛克说过,我的写作风格不够严谨,参杂了太多情感,不过,人们总是喜欢故事多过论文,不是吗?假如我能把他的经历讲得够精彩,总会有人愿意听。”
“那么,在整个出版业都和你唱反调的时候,你要如何找到一家愿意刊登另一个版本故事的刊物呢?”
“我会先物尽其用。”约翰晃了晃手上的遗嘱。转身前,他用手指点了点帽檐,甚至算不上点头。“日安!”
他那双微微蹭破了皮的旧靴子响亮地踏在第欧根尼俱乐部打了蜡的地板上,节奏均匀而坚定地震动着绅士们的耳膜,直到大门再次关闭。
伦敦的秋风在刺鼻的雾气中吹开一片清新的裂缝,也稍稍平息了约翰未经深思熟虑的计划。他拒绝了迈克罗夫特的马车,用围巾遮住脸,并把夏洛克的遗嘱揣进大衣里,朝牛津街的办事处走去。在进行产权交接和等待办事处给他准备新的印章时,约翰发现,他正在脑海中挑选最适合用于反驳媒体的案件,斟酌词句和场景,回忆他在221B存放笔记本的位置,本子上记录了夏洛克魔法般推理的过程。
根据他们共同经历的第一个案件,约翰写过一份大致成型的故事,然而,没有任何一家出版社愿意接受市面上常见的侦探小说之滥觞,即使是对稿件来者不拒的廉价小报,也要求约翰提供他的Alpha的授权签名才能考虑刊登。可惜夏洛克本人对此兴趣缺缺,他把约翰记录的推理过程形容成“用十分之一的速度演奏的音乐”。
约翰并没有因此失去兴趣,他给他们的冒险故事找到了另一处用武之地。偶尔,当朋友们聚集在221B,享受圣诞节或者某个假日的氛围,约翰会给大家念念还未润色完全的草稿。哈德森太太尤其喜欢这项保留节目,总是发出被掐住脖子的猫头鹰似的笑声。而夏洛克,尽管不情愿,只能缩在他的扶手椅中,拨着琴弦,忍受朋友们时不时地征询他的意见,问他这件或那件荒唐事是否真的发生过。约翰知道他并没有那么厌恶他们的私人“读书会”。作为抗议,夏洛克通常会在约翰读完手稿后荒腔走板地拉奏一支耳熟能详的曲子,直到大家都被吵得捂住耳朵,他才大发慈悲地用真正的音乐补偿他们。
在牛津街处理了大半天遗产交接事务,约翰回到221B的时候,哈德森太太正在和他们的女仆玛丽简准备晚餐。尽管约翰用最轻的力量关上后门,哈德森太太还是第一时间从厨房出来,接过他抱着的纸袋。他没有放过难得出门的机会,采买了一些熏肉、黄油、土豆和消毒过的牛奶。
“我看到你放在桌子上的信笺。出了什么事吗?”
约翰举起手上的牛皮纸袋:“夏洛克的遗嘱,他的哥哥受他之托交给我。”
“他会要求你离开这里吗?”
“哦不,夏洛克确保了我不需要任何监护人。”约翰的声音低了下来。“事实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了。”
“我想他是会这么做的。”哈德森太太松了口气,又谨慎起来,“假如你想搬到一个更舒适的地方去……”
约翰笑着摇头:“一段时间内不会的。想想他那堆实验器具和藏书,搬家能要了我半条命。”
接着,他想起了自己为哈德森太太作出的决定,有些愧疚地问:“介于当前的状况,你想不想暂时离开贝克街,去别的地方……”
“然后给那些无耻之徒破门而入的机会吗?不,我就呆在这儿。”哈德森太太近乎拥抱般拍了拍装着食物的纸袋,似乎把那当成了约翰的替代品。“咱们先把温饱解决了——你今天有胃口吗?”
“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一会儿请端到书房去。”
“这么晚了还要工作吗?”
他脱口而出:“为了夏洛克?当然。”话说出口,听到哈德森太太轻声的感叹,他才急忙上楼躲避尴尬。
从他们搬进贝克街221B的第一天起,哈德森太太就认定了他们是她见过最般配的一对。随着时间流逝,约翰学会了忽略她的误会,不再费心思纠正。至于现在,解释与否都不再重要。
夏洛克的大脑中有一座思维宫殿,根据他的描述,那里放着所有他认为有价值的知识,一切摆放得井井有条。可在现实中的221B公寓,他把案件的资料到处乱放,厨房里摆满了正在进行的实验容器和记录数据的本子。全靠约翰从军队里带出来的整理习惯,才没有放任221B完全沦落为杂物的海洋。
起居室、书房和夏洛克的房间都在221B的第二层。按照记忆,他很快在起居室临窗的书架下方找到了存放案件资料的藤箱和存放手稿以及纪念物的锡铁盒。
约翰并没有将所有的案件写成故事,因此他以为需要查看的手稿不会很多。然而现在一数,写好的草稿也已经有二十多份。每一个故事都用硬纸皮封夹了起来,彼此区分。放在最下方的纸封是最早放进去的,摸上去潮湿而柔软,纸封的边沿有点起毛,纸张和铅笔笔迹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幸运的是,他坚持使用质量较好的铅笔,且在每张纸上喷了夏洛克调制的定型剂,因此字迹都还清晰可见。他无比感激自己坚持整理资料的习惯,即便夏洛克总抱怨约翰这是在打乱他摆放东西的秩序。
约翰把两个箱子搬到书房的桌旁,拉开窗帘,就着不太明亮的阳光,翻开了最早的一沓手稿。牛皮纸封面柔软得像布料,用灰蓝色墨水写着约翰没花多少心思起的标题:《一团乱麻(A Tangled Skein)》。
在标题的左下方,斜躺着夏洛克的字迹:“如果‘标题’真像你说的能够总结全文,那么别人一定会以为这是个纺织厂工人梳理羊毛线的工作笔记。”
他的嗓音、语气,一瞬间在约翰的耳边掠过。连同他在约翰心中曾经激起的恼怒和笑意也短暂地复活了一瞬。
手稿开头标注的日期是1881年2月,也就是约翰和夏洛克登记结婚之后没几天。约翰算了算日子,距离他第一次把夏洛克接受的案件记录下来,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年有多。所有和夏洛克有关的回忆在他的脑海中伸了个懒腰,像一只横行霸道的猫,把他们相遇之前之前的发生的事情推到了十分遥远的距离。因此,当他在手稿上读到自己因为中弹而被送至后方医院、在那里感染伤寒、九死一生的经历,感觉就像在读另一个人的故事。
1878年,我从伦敦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之后,又到内特黎去参加第八期特招的随军医疗进修课程。我在那里读完了课程,立刻就被派往诺桑伯兰第五燧发枪团充当军医助理,这个团当时驻扎在印度。在我赶上部队之前,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就爆发了,军团随即向西开拔。我跟着同期的其他军官追赶部队,平安地到达了坎大哈,在那里正式入编,并立刻开始履行自己的新职责。
这次战役给许多人带来了升迁和荣誉,但带给我的却只有不幸和灾难……
Chapter 3: Chapter 2 一月二十八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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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1.1
连续十天未能安稳入睡后,约翰开始在笔记本上统计他的噩梦场景。如果梦到白沙瓦医院中呻吟的伤兵,就给白沙瓦记一分,梦到迈旺德战场上飞溅的子弹和炮火声,就给迈旺德记一分,以此类推。他发现,比起前线战场,白沙瓦的后方医院出现的次数更多。刚被送进医院时,他和其他伤兵躺在同一个病房,用布帘子隔出来的Omega区域里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子弹伤口恢复得不错,主治医生应允了约翰的请求,让他协助照顾其他伤患。他就是这样感染了伤寒。
在梦中,约翰听到的不是伤兵们因为疼痛而发出的绵长的哀鸣。他听到子弹打碎窗户、射穿伤员喉咙时,他们的凄厉惨叫戛然而止的吞咽声。护士和医生眨眼间成为新的伤员,还能参战的军官在病房门外高喊撤离,可约翰只能瘫软在床,甚至无力抬手擦去溅在脸上的热血。他想要把倒地哀嚎的伤患拖到安全的位置,他想要拿起枪,跟着那个声音和他的长官詹姆斯·肖尔托十分相似的军官杀出去,然而梦境中的空气重重地压在身上,他绷紧全身的肌肉,依旧无法起身。梦境退去后,残留在脸上的泪水和汗水隐约散发着血腥味。
迈旺德的正面战场上,一颗捷则尔子弹擦过约翰的锁骨下动脉,将他的Omega腺体完全撕碎。在医生讨论出合适的疗法之前,伤寒再一次损害了他的健康,不知怎么地,连他那条没有受过外伤的左腿,也在伤寒恢复之后跛了起来。他回忆自己学到的所有知识,只能模糊地认可其他医生认为是伤寒和弹伤共同作用,导致左半身神经失调。当运兵船“奥伦蒂兹号“把他从白沙瓦送回朴茨茅斯,他的腺体已经永久地失去了功能,再也无法产生足够的信息素和性激素。计算中的日子到了,但发情期没有降临,而且似乎再也不会降临。他时而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发情期,时而因为紊乱的激素而诅咒身上剧烈的腹痛、晕眩、胸闷,偶尔甚至想要掏出他的配枪,去药店抢一些吗啡或者鸦片酊。
在朴茨茅斯修养期间,约翰给他的几个战友和过去的同学写了信,看看有没有可能的出路,比如继续行医的机会。这些信件全都石沉大海,除了某位下级军官的父亲在回信中严正警告他,不许再用轻浮的信件损害他儿子的名誉,否则就要采取法律的手段。约翰刚看两行,就把信扔进了壁炉中。
他给姐姐哈莉叶发了条通报平安的简短电报,却收到两页写满抱怨的回信。她的不满在于皇家军队没能在约翰负伤后给他找到一个妥善的去处,而她口中的“去处”意思是出身和家境良好的结婚对象。
哈莉叶让约翰待在朴茨茅斯等她。刚把她的回信读完,约翰就开始收拾行李。他带着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住进了伦敦斯特兰德大街上的一家名为阿兰德尔的私人旅店。以他的津贴水平和伦敦的物价,他原本可以负担得起舒适的房间和餐食,甚至跟着中产阶级的人群去海边散散心。然而他选择了能保持最低限度的体面的房间,把省下来的钱用在了他也记不清的地方。临街的墙上开了一扇不大的玻璃窗,窗下摆了一套木桌椅,对面是狭窄的床和两张折叠整齐的毯子(如果不额外花一先令租第二张毯子,夜晚能把人冻得一直哆嗦)。仅有的行李箱堆在掉漆的小衣橱脚下,衣橱里只挂了几件贴身衣物和常用的外衣。简陋,井井有条。让他想起军团在阿富汗的驻地。
他养成了一套生活习惯:清晨或者半夜被噩梦惊醒,收拾好床铺,在床上端坐到旅店仆人开始工作的时段,要一盆冷水来洗漱,吃点便宜的早餐,然后拄着拐杖出门散步,随便吃点午餐或者什么都不吃,在晚餐供应时间快结束的时候回到旅馆,用油纸将晚餐包回房间里,一边观赏通常模糊不清的街景,一边做任务似的吃下晚餐。他偶尔就着昏暗的汽灯看些庸俗不堪的小报杂志,直到他感觉自己或许能睡着,才脱掉鞋子,缩进冰冷的床铺。
只有每周五领取津贴的日子,他会在离开发放津贴的办事处之后经过皮卡迪利广场,允许自己在某个小餐馆里吃点热气腾腾的午餐。他经常换地方,以确保没有一家餐厅的老板或者服务员能记住他的特征,也很少主动和别人攀谈。
约翰通常卡在办事处结束上午工作前的二十分钟走向柜台,这样可以尽量避免排队。领取退伍津贴的柜台设计得很高,上了漆的黑木一直耸立到他的锁骨下方一点的位置,当多数退伍军人只需稍微抬手就能接过装着支票的信封,他却要费力仰起头,才能让办事员看清他的脸。这让他觉得自己像那些扒着火车车窗向旅客乞讨的流浪儿童。
橱窗后的办事员坐在配套的高脚凳上,在这个高度,他们是能听得清约翰的声音的,但他们依旧俯下身,轻声细语、无比耐心地提醒他领取津贴的时间在星期五,仿佛怕他一走出门就忘记这么多周以来从没变过的时间。或许是出于善意,有些办事员会亲切地和约翰攀谈,询问他的近况,由衷地同情他的伤残,并祝福他能尽早结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很难说究竟是这种关心还是全然的冷漠更难熬一些。
他尝试过给平淡无波的生活找些刺激,比如跟随父亲的脚步去赌马。坐在吵杂的人群之中,捏着随手一买的投注单,明知胜率渺茫,他依然能感到浑身的血液在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中加速流动,刺痛双手双脚的指尖。在心底的深处,他并不认为这是赌博。更准确地说,约翰是在花钱购买心跳加速的体验,如果不用有限的负伤津贴下注而仅仅当个看客,这种体验会大打折扣。但随着他养成了在周五和周六去赛马场把大部分钱输光、紧巴巴撑过之后几天的习惯,连赌马也变成例行公事,逐渐失去了兴奋剂的效用。
1881年1月28号的上午时光还没有展示出这一天的独特性,它披着浓雾的外衣,伪装成与平时毫无区别的星期五,只有被阳光晒得发亮的雾气隐约酝酿着某种预言。约翰按照习惯吃过早餐,出门散步,依靠多日以来养成的习惯,按时赶在办事处午休前进门。当班的办事员效率很高,因为急着下班所以没心思扯闲话。约翰只用了十分钟就揣着信封离开了。
许多天以来,雾气第一次散开,发白的太阳脾弱疲软无力地斜挂在天上,洒下和颈窝处的围巾相近的温暖。难得的阳光让所有人放慢了脚步,不再急着回到潮湿阴暗的室内。
约翰终于有点厌倦了例行公事般赶去赛马场的习惯,决定先到上学时常去的南安普顿街上的餐馆吃顿饭再说。他在伦敦大学完成了医科学业,实习期间,同学们会结伴步行去往几个街区外的圣巴塞洛谬医院。大学养成的习惯领着他毫不费力地穿过罗素广场。随着他意识到周围都是远在他毕业之后入学的学生,他不再担心被人认出。一个穿着普通的跛足男人并不能引起多少关注。过去让他时刻警惕的Omega信息素如今也消失无踪,再也不会有比他高大的Alpha在路过他的时候突然转头嗅一嗅他经过的空气。年轻人们更是过于礼貌,不好意思对一个行动不便、神情麻木的人施予过多的关注。
既然获得了隐身的权利,约翰随意地打量起周围的行人——大多是学生。从他的角度看,学生们有种特殊的气质,和所有其他人区分开来。无论他们长着椭圆的脸还是方正的脸,无论他们面色蜡黄、白皙还是黝黑、红光满面,都透露着刚被领入一望无际的学识海洋的迷惘和鲁莽。他们的脸上挂着临近的忧虑,脑子里想的多数是考试和作业、和室友的冲突,或者浪漫关系引起的短暂而深切的忧郁。他们将好的事情看得太好,坏的事情看得太坏,就像幼儿把小溪当作宽阔的河流。这些特征组合在他们的脸上,奇迹般形成一股躁动不安的青春活力。约翰模糊地质疑着,当初自己是否和他们拥有相似的神情。他努力回想这几年经历的一切,想要找到相似的活力从他身上流失的原因。
正当他迷失在思绪中,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过于激烈地打了个激灵,随即为自己的反应过度感到惭愧。
叫住约翰的人和他差不多高,体型圆胖而敏捷,因为笑容,脸上堆着讨人喜欢的肉。约翰通过麦克·斯坦福乐呵呵的神情认出了他,他在圣巴茨医院实习期间做过约翰的助手。麦克和善地把约翰的惊讶怪到自己发福的体型上,但约翰对他的陌生感并不是来源于体型的变化,而是来源于他多年不变的快乐氛围。约翰已经太久没有和一个生活在灵魂的宁静中的人说过话了,此时,他才像是第一次从炮火纷飞的迈旺德回到了伦敦的街区。
麦克的出现加深了阳光的作用。两人结伴穿过以前常走的南安普顿街,寥寥几语就定在不远处的荷尔本餐厅吃午饭。麦克留在伦敦大学教书,当前还是个助理讲师。他看得出约翰不愿意多谈参军的经历,便巨细无遗地把学校这些年的变化分享给约翰,后者也乐意倾听。
半杯白葡萄酒下肚,麦克再也忍不住天生的热心肠,问起了约翰的现状。这是所有碌碌无为的人害怕的问题。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或许等身体好点之后,去附近的诊所医院碰碰运气。看能否继续行医。”约翰摸着酒杯的底座说,刻意忽略了自己光顾赛马场的事。“光靠负伤津贴是住不起好地方的。”
闻言,麦克的眼睛亮了起来。“真奇怪,你是今天第二次向我抱怨租房困难的人。”
“第一个是谁?”
“是一个我在医院化验室认识的熟人。今天早晨他还在唉声叹气,因为他找到了一间好房子,但是他一个人住不起,又找不到人同他合租。”
约翰听出了麦克的言外之意,谨慎地问:“他是Omega还是Beta?”
“哦,他是个Alpha,”麦克连忙补充:“但他是我见过最奇怪的Alpha,他并不像其他的Alpha只因为第二性别就趾高气昂,反而对结合、信息素之类的概念很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嗤之以鼻。尽管我说他怪异,不过见过他的大都认为他是个正派人。”
约翰耐心地等麦克说完,装作思考了几秒钟,才把准备好的拒绝说出口。
麦克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刚才真的只是推荐合租室友。”
“而我相信你。问题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住在一起仅仅是为了合租。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是个正派人,我这样的室友会给他带来很多不便。”
“我很抱歉,华生。你为女王上了战场,这不是你应得的回报。”麦克真切地为他难过,反而让约翰有种误伤了朋友的愧疚。
“无论如何,我活着回到了英国,而许多战士永远留在阿富汗的土地里。更别提我还是受过训练、经验丰富的医生。对于现有的一切,我已经很感激了。”
“哈,这才是我认识的约翰·华生。”
“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约翰·华生了。”
这话脱口而出,速度之快远远超出了约翰的预料。他已和从前不同,却不知道如今该如何去活。他没想过把随之产生的苦恼发泄到别人身上,但麦克的好意让他放松了控制。
麦克并不介意,微笑着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约翰的酒杯,两人无言地喝了口酒,继续聊起医院的变化和麦克带的学生们惹的祸(“一群活力四射的小混账”)。
午餐结束前,麦克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张硬卡纸和短铅笔,写下一处地址。
“这是我的办公室地址,能收电报或者信件。如果我不在办公室,会有人帮忙送去我家。”
“谢谢,斯坦福,这真的是——”
纸片拿到手后,约翰猛然意识到,这不是随便一张废纸,而是有着相当厚度、撒了淡香水的入场请柬。另一面用撒有金粉的墨水写着:
请柬
冬季社交晚会
1881.1.25-31 每晚20:00 于韦斯特伯里宫大厅准时举行
仅限受邀请嘉宾,酒水餐食供应
服务于错过夏季社交活动的单身人士
“你变狡猾了,斯坦福。”
麦克毫不介意地笑了:“我说我是随手一拿的,你恐怕都不会信。可事实如此啊。”
“得了吧,谁会想不开和我结婚。”约翰轻松地调侃,找回了一点以前肆无忌惮聊天的乐趣。
“我也没说你非得去。你只要在旅馆躺过今天一晚,事情就过去了。”
“好吧,谢谢你的地址。”约翰把卡片翻到写着铅笔字的一面,“偶尔和老朋友叙叙旧倒是不坏。”
“我本意如此。”
应着麦克举杯,他们喝光了杯中的残酒。
*
或许是阳光持续的作用,或许是久违地与人友好交谈,约翰并没有被请柬上的洒金墨水字困扰。他想着麦克写下的铅笔字,惊讶于自己之前怎么没想过联系他认识的人中最最热心和善的麦克·斯坦福。在伦敦,至少有一个人会对他怀抱善意,这让约翰打消了去赛马场的念头。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转,决定回去再写几封信联系曾经的战友。他才不在乎谁的父母是否觉得这样伤风败俗,他问心无愧,不怕任何人看他写的信,那上面只有对战友情谊的怀念和真诚的问候。
经过邮局时,他买了些邮票、信纸和信封。阿兰德尔旅馆的大厅很小,只有三张桌子。他思索着该怎么写信的时候,突然被一位坐在大厅的女士叫住。她没有叫他的姓氏,而是他的教名。而除了哈莉叶,还有哪个女人会这么叫他呢?
约翰短暂止步,朝她投去一瞥,点点头说:“先去我房间。”
哈莉叶沉默着跟他进了房。直到约翰十七岁离家去伦敦上学,姐弟俩都生活在一起,他们常常吵架,但也默契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谈话很难保持正常的音量,不能在公共场所开口。爬楼梯的时候,约翰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左边的跛脚。他用拐杖走得飞快,不想让哈莉叶把他跛脚的样子看得太清楚。
进了门,约翰把外套挂在衣橱门的把手上,接过哈莉叶不大的旅行包裹,放在自己的箱子上,然后就在房间里踱起步。哈莉叶坐进房间里唯一的椅子,软帽随手扔在木桌上。估计是觉得喘不过气,她又起身把窗户打开。
“你怎么找到我的?”
哈莉叶发出“扑哧”的笑声。“我去你领津贴的地方问到的——像天底下所有想见弟弟一面的姐姐该做的那样。”
“他们凭什么告诉你。”
“他们凭什么不?我是你的唯一监护人。”
“我猜你一定是在清醒的状况下接受的审核,这样才把那些政府职员骗了过去。”
“又或者因为我是你仅剩的姐姐。”
“是啊,真不走运。”
“彼此彼此。”
约翰不是没有设想过见到姐姐会是什么场景,有时候他希望他能和哈莉叶坐下来,把两个人各自的烂摊子都摆出来,合力把它们收拾干净。可当他们独处一室,经年累月的对抗情绪再次主宰了对话。
没等他想好该怎么赶人,哈莉叶先开口:“我听说每个随军的Omega都有一个‘临时监护人’?”
“你还听说了什么,最好一次性说出来。”
她脸上闪过一丝顾虑,然而很快,约翰跃跃欲试的敌意让她不再顾虑:“你们就是靠‘临时监护人’度过发情期的,没错吧?这是什么意思,一群Alpha军官,彬彬有礼地在他们的Omega下属的脖子上咬一下,然后互不相干,直到下一次发情期?”
“哦,看来你学到了真东西。”
“我不信。”
“随便你信不信,哈莉。我亲眼所见,事实就是如此。”
“你不如去和那些大着肚子被赶出军队的Omega演讲,看他们信不信。”
“我不否认有些军官就是该死的畜生,但是在我们军团里没有这——”
“是啊,你是不用担心,因为他们让你跑到前线去,让阿富汗人的子弹把你打成个没有气味的残废!”
“那叫做‘突围’,你以为我们是专门往枪眼里钻的疯子吗?而且就算在受伤之前我也不用担心,我们的长官——”
“是个无能的懦夫。”
“是我见过最公正无私的战士,而你,你看了几份下流小报上的丑闻,就自以为是地评价那些在炮火中九死一生的人,你没有资格,哈莉叶!”
“瞧瞧,已经迫不及待地维护起来,他把你咬得不轻,对吗?”
“我们的长官从来没有躲在士兵的身后,任何一个认识詹姆斯·肖尔托上校的军人都会维护他的名誉,不管他们的第二性别是什么。”约翰打开了房间门,毫不在乎别人是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出去。如果你担心你的‘名誉’,就说我战死了。”
往常,话说到这份上,哈莉早就冲出屋子,顺带用尽全身力气摔门,好让方圆一公里的邻居都知道她有多生弟弟的气。当她只是愁眉不展地塌下肩膀,约翰立刻就警醒起来。情况一定是糟糕到了某种程度,才能把她牢牢摁在椅子上,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绝望的呓语。
“这个上校,他真的不打算和你结婚吗?”
约翰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怒意:“我说了,他只是我的长官。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呢?”
“可是他在你的脖子上留下印记——”
“那只是临时的。”
“一次又一次,印子根本就不会淡去,他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像没事人一样?”她撑着桌子,木料嘎吱作响,“你入伍倒是轻松,可我呢?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议论我有个自愿参军的Omega弟弟。一开始他们还会礼貌地应付我,到最后直接把我当作空气。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每晚睡觉前,我要检查三遍门窗。约翰,你为什么非得去学医,这就算了,还非得入伍……你根本不知道这会把你的人生变成什么样。”
“我知道,哈莉。”约翰轻轻关上门。“我只是低估了给你带来的后果。”
哈莉抬起头,约翰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种真实的悲哀。不是哈莉想让别人知道她在悲伤时做出的样子。她望着笔直站在门边的弟弟,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把他瞧了个仔细。
“说实话,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在乎你受不受教堂欢迎了。”约翰在床沿坐下,语气轻松,如数家珍:“爸爸是赌棍和酒鬼,妈妈时而歇斯底里时而温柔可人——还是个酒鬼,你继承父业,我不喝酒但是最近也开始赌马了,顺带一提,运气比爸爸还烂。到这种地步,名声真的不该是我们考虑的东西。你想过到伦敦来吗?”
“然后和你天天吵架,直到我们杀了彼此?”
“如果做好打算,我现在的负伤津贴够我们两个人花。等我找到医生的工作,日子肯定会好起来。”
“可是约翰,当初你之所以选择成为军医,不就是因为毕业后没有一个医生愿意留你做助手吗?”
听到这话,约翰没觉得冒犯,只是惊讶于哈莉叶居然把他的事记得那么清楚。
“既然我能从战场回来,我肯定也能找到工作。”他的乐观没能改变姐姐的想法。哈莉叶依旧愁眉不展,出神望向木地板上虫蛀的孔洞。她竟然没有对约翰的乐观冷嘲热讽,这再一次令他感到了强烈的违和。“你不对劲,哈莉叶。你又欠债了吗?”
“不,我没有。”她立刻反驳,语调异常平静。“你还记得查尔斯伯伯给我们留的那份遗产吗?”
“记得,需要我们先结婚才能支取。我早就不指望了。你非要我结婚,就是为了这笔钱?”约翰恼火地笑了,“你去拿你自己那份不行吗?”
“问题是,你的那份我已经取出来了。”
约翰没能理解她的话:“怎么做到的?”
“我在俱乐部……认识了一个律师,学商法的。他说如果遗产受益人订婚了,原则上可以提前支取。”
“可我没有订婚。”
“是、是的,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不得不自己找人写了一份……”
“你是说伪造。”约翰不自觉地站起身,努力控制着音量,“告诉我你没随机从路人中给我挑一个订婚对象。”
“当然不会,我随便写了一个怪名字,绝对不会有父母给孩子取那种名字,可是去年十月,我突然收到法院的传票和律师函,上面说‘史南笞·谢鼎德苟(Shitteeting·Heirlessdog)’先生已经向法院申请,要求行使他的合法权利,如果不履行婚约,我和你都得吃官司。诈骗——我想是这个罪名……”
即使是在盛怒中,约翰仍旧被哈莉叶起的荒唐的名字逗笑了。他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会对哈莉叶说的每句话发笑,那些笑话他一个都记不得,只有他们童稚的笑声还隐约在耳后回荡。
“你把传票带来了吗?给我看看。”
哈莉叶从她的小行李袋里找出了一份大信封。里面除了传票,还有一封说明了情况的信函。约翰对法律所知甚少,对着满纸诘屈聱牙的辞句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热血冲向四肢,又倒流回某个不知名的深渊,令他手脚冰凉。
“你用了多少?”他问,但没有听到答案,“如果我们把钱还回去,可以宽限些日子吗?”
哈莉叶摇摇头:“我早就问过了。”
“而你绞尽脑汁想的办法就是让我和另一个人结婚?”
她的声音挣扎着从喉咙挤出来,孱弱得和从前的她判若两人。“我可以说,之前写名字的时候弄错了。而且如果你真的结了婚,提前支取就算不上诈骗,我问过人了。除了那个肖尔特上校——”
“肖尔托。”
“除了他,还有别的人为你临时标记过吗?”
“没有。”
“那你给上校写过信了吗?我看到你买了信纸和邮票,你是要给他写信吗?”
“给他写什么?‘尊敬的长官,我姐姐捅了个天大的篓子,请问您能用您下半辈子的人生帮我们把这篓子补上吗?’”口不择言之后,约翰下定决心:“你别回去了。留在伦敦,他们爱告就告去吧。”
“不,你不明白。我得回去……”哈莉叶嘟囔道。
“为了爸妈留下的那点家具和一间破房子?”
“不是,我有自己的理由。”她抓过信函文件,折好后塞回袋子里,重新戴上软帽。“我回去了。你……你自己保重吧。”
有那么一刻,约翰只想坐在他冷硬的单人床上,眼睁睁看着哈莉叶离开,回到家乡去接受一场必输无疑的官司。通常,Omega的骨架比其他两种性别更纤细,然而哈莉叶却长得比约翰矮小一些。没有见面的这几年,她变得瘦弱、面色枯黄,脸上再也看不到少女时玫瑰般的肤色。她曾经有过结婚的机会,但是爸妈没有为她准备嫁妆,因为那时候他们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家里好几代人中唯一的Omega身上。道听途说的故事让他们相信,Omega儿子的婚姻比Beta女儿的婚姻更加有利可图。
自从第二性别分化之后,约翰就没有和姐姐说过这么久的话了。他被送去各种学校学习各种有的没的,只有法语和植物学拉丁语对后来的医科学习还算有点帮助,最让他感兴趣的数学和自然科学却被一笔带过。在老师的眼中,只有当他的Alpha需要的时候,这些学科才是必要的。约翰学习的时间比同龄人多,哈莉叶则要到天黑才能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工厂回家。他们无法聊起各自的生活,每个细枝末节的对比都会刺痛他们的心。哈莉叶一开口就是父母不爱听的诉苦,约翰则常常因为反对他们的教育方针而被痛斥忘恩负义。上天用尽了所有的机缘巧合,把四个互不喜欢的人塞进同一个屋檐下。
华生夫妇和女儿常年艰辛工作,把未来投注到家中最小的孩子身上。然而,华生先生渴望的有权有势的亲家、华生夫人梦想中的上流社会入场券、哈莉叶期盼许久的闲散生活,全都在约翰考上伦敦大学的奖学金,逃亡一般离开家乡那一刻化为泡影。离开家人一段时间,争吵和龃龉渐渐淡去,他开始怀疑自己对待他们是否太过自私,毕竟他获得的教育远远超过了同乡其它孩子的水平,这都是父母和姐姐的供养给了他机会。可只要他回到家乡,面对的就是一大团充满酒臭味、辱骂、歇斯底里、让人窒息的沉默的混乱,毒烟般的气氛会让他忘记他想要解决的一切问题,到最后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逃跑。
约翰犯不着问哈莉叶是否恨他,答案早就写在她的来信以及他们的每次争吵中。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不是Omega,如果家里人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孩子,或许哈莉叶会成为一个家庭教师或者打字员,她上学的时候一直名列前茅,约翰则可能在药店做学徒。一家人过着不上不下但还过得去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追寻太过奢侈的幻梦而把现实弄得一团糟。
约翰站起身,在外套的内袋里寻找装津贴的信封,暗自庆幸他今天没去成赛马场。斯坦福塞给他的硬卡片也卡在指缝中,一块儿带了出来。他愣了愣,立刻冲出房间,追上哈莉叶,连房门都忘了关。
Chapter 4: Chapter.3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Chapter Text
*
在我考上大学的第一年圣诞节聚会中,我坚决保持单身、并且赞赏Beta多于Omega的态度引起了家人的一致谴责。当一位远房叔父询问我心目中对未来共度一生的Omega的设想,出于娱乐的态度,我是这么回复的:首先,这位小姐或者先生不会散发令人分心的恼人气味,也不应执着于制造那些出生就是为了满足他们使命感的后嗣,即使我相信自己的理智足以战胜任何被自然强加的生物本能,无时无刻的对抗也会耗尽我的精力,导致我无法专注于真正重要的工作;其次,考虑到我厌恶虚伪、不屑矫揉造作的秉性,他或她肯定是绝望到了某种地步,才会冒着日后说不定要付出一切代价离婚的风险和我生活在一块儿;再次,我不喜欢沉闷乏味、千篇一律的安稳工作,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危险,如果这位还不存在的Omega会被最轻微的风吹草动吓得像只野兔一样跳起来,恐怕我这种天生缺少耐心温柔的混蛋只会加深他或者她的苦难;最后,也是我最不抱期待的一点,如果一个人满足了上面所有的条件,还能为我的工作添加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助益,我甚至都不奢求这人能拥有一颗善良、正直、勇敢的心。
可惜,表达完我的希冀后,座中没人能够认同我的幽默感。长辈们认为我在刻意捉弄他们,因为符合所有描述的Omega从逻辑上说根本不可能存在——即使是Beta也少之又少。于是,那些坚持每个Alpha都需要与Omega结合的老派亲戚渐渐失去了为我牵线搭桥的兴趣,圣诞聚会为数不多的消遣又少一个。
——节选自《一封来自221B的公开信》,夏洛克·福尔摩斯,1887年发表于《The Strand Magazine》第10期
听完约翰的提议,哈莉叶没表现出多少热情。
“你在四个晚上之内找到结婚对象的可能性比我从院子里挖出金子的可能性还小。”她说。
“完全同意。但咱们起码得试一试。如果过了三十一号晚上我还是单身——”
“我就回去吃官司。”
“是我们。我和你一起回去。”
哈莉叶歪着头,又用难得认真的目光审视起约翰。
“我以为你会让我自生自灭。”
“为什么?”
“显而易见不是吗?我利用你的终身大事骗钱花。换做我,说不定早就叫我自己滚了。”
“而你花了半辈子的时间为我的学费工作,换做我,说不定早把自己卖了换钱,还落个轻松自在。”
说完,他背过身,给哈莉叶留下整理表情的余裕,而不必费力隐藏她的悔意。
约翰简单地翻了翻不大的衣橱和箱子,再也找不到比身上这件更好的衣服,索性放弃。翻找的时候,他买过的质量最好的干净袜子里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他立刻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那是几枚给所有在迈旺德英勇作战的军人颁发的奖章,以及一条质量上乘、微微反光的绶带。他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一一佩戴上身。在军功的衬托下,他的旧衣服也透露出一丝肃穆庄严。
哈莉叶的身影出现在穿衣镜里。她评论道:“这样一来,你结婚的可能性就和我当上英国女王差不多了。”
“我们已经处在因欺诈罪入狱的边缘,总不能真的去实施欺诈吧?”约翰用行军时的效率整理了头发和衣着。荣誉在身,一阵熟悉的自豪感撑直了他的脊背。“没有哪个可怜人活该被牵扯进这堆烂摊子,除非这事对他或她而言同样有利可图。”
等待夜晚降临的几个小时里,哈莉叶时而在窄小的房间里踱步,时而抱着双臂,陷入绝望的沉思。她常常咽口水,约翰知道这是她又想喝酒的表现。但大概出于新鲜的愧疚,她还不想在弟弟面前喝个酩酊大醉。
约翰招呼了一辆双轮出租马车。在车上,借着马蹄声和车轮声的掩盖,他安慰道:“一会儿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太当回事,专注于我们的目的就好。”
“我在乡下听的还不够多吗?”她打了个寒颤,“早知道要去这种场合,我就该把参加姑妈婚礼的裙子穿过来。”
“那也不会有多少区别的。”
韦斯特斯伯里宫在当时是个相当时髦的酒店,经营者并不追求所谓的贵族做派,它的大厅由电力照明,辉煌而不古板。跟华生姐弟俩一起入场的人们,虽然大多穿着正装,但也不乏结束工作后匆匆赶来的商务人士,敞开衬衫扣子的自然主义者,或者要么打扮得过于精致要么不修边幅的艺术家,甚至于还夹杂着华而不实的无业游民。约翰隐约觉得,或许在伦敦的每个格格不入的怪人都收到了邀请,以致于他到了这儿竟然能轻易地融入其中。
他在喉咙里咒骂通往晚宴会场的漫长阶梯。拐杖敲击大理石地板的脆响回荡于廊柱之间,引得每个人都多少注意到了他跛足的样子。好在伦敦是个拥挤而冷漠的地方,都市人十分懂得少管闲事的美德。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带着法国口音的瘦高年轻人,留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头上戴一顶带穗边的小圆帽。约翰费了点力才听清他的指示,出示了斯坦福给他的邀请函,并在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哦先森(生),我以为锂(你)才是监复(护)人呢。没有墨(冒)犯的意思,几(只)是通常Omega 的邀请环(函)都是由监复(护)人来出示。”
约翰瞥了他一眼,微微抬手,把邀请函递给哈莉叶。硬纸片从她手中转了一圈,来到高个侍者的手中。他丝毫没察觉到约翰的讽刺,乐呵呵地给了他们两条不同颜色的手环,以便参与者快速辨认出其他人的第二性别。哈莉叶的是白色绒毛,缠在右手,约翰的是丁香色编织物,缠在左手。
晚会所在的大厅呈长方形,中间有两排载满食物和饮料的长桌,两侧各由四根一人宽的雕花廊柱支撑。宴厅正中的电力水晶灯照不到廊柱之外的地方,昏暗处,零星散落着许多个铺有奶油色桌布的小圆桌和带软垫的椅子,供人们进行更私密的谈话。廊柱和天花板相交处没有雕刻人像和花卉,而多为几何形状的白色石膏。墙壁上挂有格里姆肖的伦敦夜景,每隔几步,倾斜的黄铜细花瓶插着大捧的布艺花朵,做工精致,时不时就有一两个酒店的服务生掸去难以察觉的灰尘。这些人工花朵上喷洒了大量的室内香水,给所有人——包括Beta——蒙上如出一辙的气味,只有挨得够近,Alpha和Omega才能辨认出彼此特有的气味。
大厅尽头的小舞台上,一支乐队演奏着从维瓦尔第到西雅图爵士乐的各种音乐,无论哪位客人走过去出主意,他们似乎都能满足要求。
哈莉叶局促地环顾四周,和几个也在打量他们的人撞上视线。
“你说,要是我们只顾着填饱肚子,会被人赶出去吗?”
“只要你别沾酒,我想还不至于。”约翰拉着哈莉叶远离巨大的潘趣酒玻璃杯。
在约翰看来,这些把他当作空气的伦敦人比起阿富汗专杀异教徒的加齐战士还是可亲太多,至少在他加入军队之前、四处寻找助理医师职位的那段时间,他已经见识了太多的轻蔑和恶意。然而哈莉叶惦记着口袋里的传票,始终不自在。有好几次她的手指就快碰到红白葡萄酒、香槟、潘趣、鸡尾酒的杯子,都被约翰及时拦下。要是他一晚上只专注于阻止姐姐因为压力过大而酗酒,他们还不如现在就收拾行李回老家。
约翰的目的很明确,决心也很坚定,与其每天晚上都跑到这里来东张西望,不如速战速决。他感觉得到有人在看着他们,从不躲避任何望向他的目光,然而那些好事者一对上他的眼睛,就自己转过头,和同伴窃窃私语,假装不曾冒犯地打量他。
接近舞台的地方,一个缠着头绳的年轻人正侃侃而谈,一根长长的孔雀羽毛插在头绳里,他聚拢了一圈打扮入时、甚至可以说奇装异服的听众,古罗马式的雄辩把他们都迷住了。约翰上学的时候,周围也有这样的同学。看着人们谈笑的样子,葬送无数士兵的阿富汗战场变得无比遥远。可一旦他开始联想,炮火和硝烟便不请自来,在脑中响起。他看见火药炸开的沙土洒进那些缎子般反光的金发、棕发、黑发、银发,炮弹的碎片将骄傲颤抖的孔雀尾羽切成三段。
直到哈莉叶晃了晃他的手臂,约翰才发现一位高大的男士已经走到近前,右手正等待着他的回礼。他赶忙和对方握手。那人比他高半个头,约翰立刻看到了对方胸前亮得晃眼的勋章。
“我从没想过能在这里遇见同袍。罗伯特·克里兰德中校,第七龙骑兵卫队(7th Dragoon Guards),幸会。”
“约翰·华生上尉,诺桑伯兰第五燧发枪团。”
一开始,克里兰德中校的热情让约翰也忍不住有些激动,他总是觉得军人之间有着特殊的默契。但当中校不动声色地将他的Omega妹妹迎到身前,介绍起她的名字,约翰几乎要为他感到难过。
他伸出左手和伊丽莎白·克里兰德小姐握了握手,露出丁香色的编织手环,和克里兰德小姐手上的那条一模一样,如果非要比对的话,(约翰沮丧地发现)他的手腕甚至比伊丽莎白还细一些。中校的后话就像被雨淋湿的火药,闷在了喉咙里。握手结束后,他把妹妹的左手捏住,不自觉地摩挲着,仿佛要把上面的痕迹搓掉。
他最后说了一声“晚上好”,就拉着克里兰德小姐离开了,刚走几步,他就摇摇头,像是要把刚才那场不可理喻的会面晃出脑海,也不管约翰和哈莉叶是否看得到。但是他的妹妹转过头,好奇而艳羡地望向约翰。她偷偷指向哥哥,朝约翰皱了皱鼻子。
这段插曲倏忽间就结束了,约翰都没来得及感到尴尬。他向伊丽莎白勉强一笑,将她的好意默默珍藏起来。
“又没人逼着他搭话。”哈莉叶小声嘟囔。
像是作为回应,约翰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哈莉叶不可思议地瞪了他一眼。
“哦,别这样。我在阿富汗见过比这更倒胃口的,该饿还是会饿。”
他们带着选好的晚餐,坐到靠角落的小桌,很快对韦斯特斯伯里宫的厨师水平赞不绝口。习惯使然,没过几分钟,约翰的盘子就空了,只剩下一些意大利面的酱汁,按照军队里的标准,这些酱汁也是可以用白面包蘸来吃掉的。他忍住浪费酱汁的负罪感,一边擦嘴一边扫视人群。最开始,他着重关注具有平易近人的气质的参与者,但那通常都是一群人中的Omega。然后他转念一想,他更应该寻找焦虑、沮丧的面孔,或许其中就有和他一样,急需婚姻本身来解决某种麻烦的倒霉蛋。
然而哈莉叶戳了戳他的肋骨,要他看向通往后厨的入口。早先和他们打过招呼的罗伯特·克里兰德中校正和接待过他们姐弟的服务员谈话,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算了,问题在于,中校还时不时地朝约翰他们坐的位置打手势。
“他敢不敢把话当着我们的面说?”哈莉叶放下刀叉,瞬间失去了胃口。“他该不会要人把我们赶走吧?”
“我想不会。”约翰轻声说。
他这么说是有理由的。克里兰德中校大概和约翰一样听不明白那位服务生的奇怪口音,可是中校没有约翰的耐心,他的声音逐渐增加,引得周围人频频回顾,伊丽莎白不情愿地拉住哥哥,却无济于事。服务生轻快地走到最近的长桌,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样样拿起来比给中校看,大概是为了确认他究竟是在抱怨哪样菜品。他的动作利落精准,神情专注认真,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能快速地到达最能引人发笑位置。中校的脸越来越红,服务生展示东西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桌子上的每一盘食物都被他展示完之后,他顺着惯性拿起来旁边一位男士的假发片,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拿错东西。服务生把假发片翻了个面,扣回无辜的绅士的头顶,还把他的服务生圆帽子也扣了上去,聊表歉意。
约翰看不下去了,趴在椅背上笑得出不了声。
“老天,他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哈莉叶忍俊不禁。
正当约翰调整气息的时候,有只手拍上了他的肩。邻桌的微胖男人朝他打了个招呼,一边翘起两撇长长的深棕色唇须,往嘴里塞小蛋糕。
“无意冒犯,先生。我看你戴着紫色的手链,但我好像没闻到任何气味。你用了什么抑制气味的东西吗?药物?香水?”
“呃,不是。”
微胖男人盯着他,继续咀嚼,等待更多细节。约翰并不想说太多,但这人丝毫不受他冷漠的影响。
“和军队有关吗?”他指了指约翰胸口的勋章。
“差不多。”
“我深感遗憾。”
约翰看了眼男人的手腕,那里缠着代表了Alpha的镀金手链。一旁的哈莉叶放轻了所有声音,就怕坏事。
“如果没了气味,还会有发情期吗?”闻言,约翰忍不住皱起眉头,男人赶紧找补。“只是好奇,真的。”
“不,没有了。我猜这算是因祸得福吧。这对你有什么帮助吗?如果没有,我不知道你问来有什么用。”
哈莉叶用手掌撑住嘴巴,别过头去,捂住一声叹息。
“说不准,不过我想我能帮到你。”
哈莉叶猛地把头转回来,却看到那人从兜里掏出银白色的名片夹,抽了一张递给约翰。她凑过去,名片的四角装饰着花纹,倾斜的花体字不太好辨认,勉强看得出搭讪者名叫蒙多罗·丹迪,在一家名为“费尔南德兄弟”的公司担任经理。
“你是个酒商?”她来了兴趣。
“主要负责仓储管理和批发零售。”
“可惜,我是学医的。”约翰说。
“不代表不能转行。公司总是缺人。当然,我不是说直接把工作机会送给你,至少如果有兴趣了可以到这个地址来亲眼看看。我有很多Omega同事,靠他们的劳动养活自己。”
虽然蒙多罗·丹迪的莽撞让约翰很不舒服,但他觉得此人毕竟是出于善意,是个不太在乎表面礼仪的好人。他道了声谢,把名片收进外套的内袋。哈莉叶在他耳边叹道:“咱们就不能遇到一个正常人吗?”
约翰好奇斯坦福是否知道这里怪咖云集。还是说在他眼里,约翰也和所有人差不多的怪。往好的方面想,至少现在约翰多了个可以和斯坦福交谈亦或通信的话题。
有一瞬间,约翰纳闷为何他要在韦斯特斯伯里宫的宴会厅里吃意面。是哈莉叶伪造的订婚证明,就让她自己应付去吧。他现在就可以回到阿兰德尔酒店睡觉,第二天照样过他的日子,直到他健康到能去找份医生的工作,要么终于鼓起勇气给自己来个了解。
但他看向大口喝着柠檬气泡水的哈莉叶,没有挪动身体。
入场后,情况比他想象中好太多。在他们的家乡,小镇的聚会上大多是熟人。谁家有点新闻,立刻就能在当地和周围的教区传播开。宗教的道德准则还把持着大多数人的观念,即使是最轻微的越轨,也会激起广泛的排斥,更别提单身Omega主动报名参军这种程度的。而在韦斯特斯伯里宫的宴会厅里,即使同时注意到了约翰的紫色手链和军人身份,市民们也只会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交换意见,而不会把他们的想法甩到约翰脸上。约翰很清楚,假如他走上去询问他们的看法,这些人会娴熟地假装正在谈论其它话题,一点也不因为撒谎而脸红。两相比较,视而不见的冷漠总好过多管闲事的审判,至少前者能让约翰落得清净。
酒商丹迪效率很高地吃完了他的海鲜烩饭,朝华生姐弟行了个摘帽礼,就急匆匆地穿梭到人群中去。他离开的下一秒,一个高挑的男子跌进了丹迪的位置。约翰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人的样子,就被扑面而来的酒味熏得头晕。谢天谢地,自从腺体中枪,他对信息素的接受能力也下降,因此分辨不出此人的信息素,只能通过手链的颜色判断他是个Alpha。此人外套绣了花样,马甲上有暗纹,连衬衫的领子都镶有镂空花边,暗金色的卷发伏贴地黏在头皮上,反射着宴厅中间电力水晶灯的光线。
他撑着椅背,挤眉弄眼地端详起约翰和哈莉叶,两条长腿在地上伸了老远。约翰面无表情地盯回去,希望这人能知道他有多不受欢迎,但是Alpha依旧用食指搓着眉骨,目不转睛,仿佛天生意识不到他有多唐突。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佩戴勋章的Omega。你是怎么拿到这些小玩具的,嗯?”他往约翰胸前的位置挥了挥修长的手指,如果不是后者躲得快,想必就碰上了。
“这不是玩具。很多参加迈旺德战役的战士都被授勋了。”
金发Alpha发出一声夸张的赞叹:“你竟然知道迈旺德!”
约翰长叹一声,翻了个有生以来最大的白眼。
“那些野蛮的阿拉伯人,啧啧,被他们捉住可不得了。你知道亚历山大·伯恩斯吗?好一个长袖善舞的间谍,可他暴露自己是Omega的那天,整个喀布尔城的Alpha都聚到了他的府邸,把他撕成了碎片。他的家人连一块破布都没捞到。不过感谢上帝,感谢我们的Omega女王,军队总算想了个办法,否则连自己国家的Omega都保护不了,打再多胜仗又有什么意义呢?”
约翰大致能想象到话题的走向,对这段残忍的历史没做多少反应。但是哈莉叶抓住了他的右手,显然深受其扰。
“我没听说过,也没兴趣。您自便。”
“好吧,我的确比不上货真价实的军人,难怪你都不正眼看我。”那人眯着浅蓝色的眼睛,在两姐弟之间来回打量。“不过我还有很多朋友,他们之中有退伍的也有在役的军人。也许你们可以叙叙旧,给我们这些没上过战场的人讲讲前线的故事。哦当然,也欢迎你的姐姐。非常可爱的一位女士。要来吗?我们的房间就在这栋楼上面。”
姐弟俩露出了相似的厌烦神情,微微下撇的嘴角几乎如出一辙。
“别误会,没有任何下流的事情,只是喝喝酒,聊聊天,打发时间。像你这样的‘身经百战’的老兵应该挺起腰杆,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眼看他越说越离谱,约翰拉着哈莉叶站起身,准备把人甩开。然而金发Alpha也晃悠悠地站起来。他的腿打直之后,比约翰还高出一个头。纤薄但挺括的身板把约翰围在桌椅之间。
“我知道你到这儿来是为了结婚,哎,不过,既然机会渺茫,不如享受当下。别这么老古板行吗?”
“如果你不幸中弹了,我可以帮你把子弹取出来。或者如果你不小心在伦敦的街头被炸得稀碎,我倒是可以出于善心帮你收尸。既然你现在全须全尾的,就别来烦我。让开。”
酒精减慢了金发Alpha的反应速度。他挤挤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被冒犯了。
“基本的礼貌,先生,我不信奉Omega必须对Alpha保持尊敬的那套,但是你这态度……难怪没人要呢。”
哈莉叶正准备用整个英语中最粗鄙的话攻击他,却被瘦高个的服务生打断了。
“可算找到您了,子爵阁下。您父亲催促了几次,要您去门口见他。”
子爵阁下瞬间清醒过来,伸长脖子,利用身高四下张望,早把姐弟俩抛到脑后。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宴厅,显然没选择通往门口的那条路。
有股违和感在约翰的脑中打转。他向服务生投出疑惑的视线,对方毫不回避,朝他得意一笑。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服务生说的是标准的英文,一点也听不到之前的法国口音。不仅如此,服务生拿起子爵没喝完的酒杯,用餐巾沾湿,稍稍用点力便擦去了他唇上两撇滑稽的小胡子,只留下两道泛红的痕迹,让他看上去年轻许多。
宴厅乐队演奏起一首华尔兹,是柴可夫斯基去年冬天刚发表的《C大调弦乐小夜曲》第二章的华尔兹。
“你觉得小提琴怎么样?”应着开头几个乐句,服务生问道。
约翰以为他是在询问自己对华尔兹舞曲的看法:“还行,我了解的不多。”
“我想事情的时候会拉小提琴,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不会说话,这会对你造成困扰吗?步入婚姻之前咱们得了解一下彼此的缺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约翰陷入更深的惊讶。
“步入婚姻?和谁?”
“我们。”他张开双臂,退后一步,好像是要给约翰创造一个绝佳的视角。“我们都需要一份官方的结婚证明。你没有气味,不会干扰我,我也没兴趣管束你,再者,我的收入加上你的负伤津贴,咱们可以租下一处伦敦中心的好地方,舒舒服服地做一对室友。住小旅馆可不是长久之计。”
“你是跟踪狂吗?”哈莉叶难以置信地问。
“很好笑,不,当然不是。看他衬衫的笔挺程度就知道不是在家里浆洗的。加上他军衔能拿到的津贴水平,想必住不起韦斯特斯伯里宫。”他转向哈莉叶,“而且,他结婚多半是为了你,华生小姐。难道你不该帮我一起说服他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约翰觉得哈莉叶不至于把她伪造的事情到处说,他的脑子里闪过灵媒一类的怪异念头。
“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的。在此之前,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吗?”
约翰回想了一下,说:“我能在所有队友打呼的情况下睡着觉,所以无论是小提琴还是沉默的室友应该都不是问题。”
“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
“你等等!”
“怎么了?”服务生——现在不该这么叫——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但还是准备好了回答约翰的问题。
“你真的想清楚了?”
“还有什么不妥的吗?”他撇撇嘴。
约翰的心在胸口狂跳。这是他和哈莉叶都在寻找的机会,如果轻易放过,就太过愚蠢。可是这个年轻人像个戏剧演员一样,漫步着闯进笼罩在约翰身上的阴云。他自觉如果不把后果告诉他,恐怕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我在入伍期间接受过十四次临时标记,腺体被子弹击穿,医生认为它已经永久丧失了功能。如果我们结婚了,很遗憾,我不会也无法行使任何‘Omega的义务’,此外,你要做好被人取笑、嘲弄、讽刺的准备,我是说认真的。”
周围几桌的人不知何时停止了交谈,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三个。但是约翰的求婚者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
“子弹打中的是左边腺体对吗?”
“呃,没错……”
“哈!我就知道。”
“你猜的吧?”
“我从来不猜。”他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还有别的问题吗?你意下如何?”
这回,约翰再也找不到理由拒绝。
“我很想答应你,先生。但问题是,我对你一无所知——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住在哪里。”
“我的名字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地址在贝克街221B。明天早上八点带齐证件,咱们在萨默塞特的注册总署门口见。”福尔摩斯先生一边连珠炮似的吐露信息,一边往后退。“抱歉,我得赶回停尸房一趟。把马鞭落在那儿了。诸位晚安(Bonne nuit, tout le monde)!”
他把脑袋上滑稽的小圆帽扔给另一个服务生,自己像一阵风一样溜出了宴厅。听到他们最后几句对话的围观者,拿不准此时是否该对约翰送上祝福。短短几分钟,福尔摩斯先生奇迹般地让整个会场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有人续上之前的交谈。
约翰回想起这天的经历,每个小时都比上一个小时更荒谬。然而那种浓雾般滞涨的烦闷却被福尔摩斯一起带走了。他对这个便宜未婚夫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居然已经开始期待明天的会面。
哈莉叶自知没有立场阻止约翰,只是无力地发出一句迟来的疑问:“他把什么……忘在哪儿了?”
Chapter 5: Chapter.4 实用主义者的婚礼
Notes:
*私设约翰比夏洛克大五岁。
Chapter Text
英格兰和威尔士注册总署的办公室设置在萨默塞特公爵府的北翼,斯特兰德大街的东边,离约翰和哈莉叶下榻的阿兰德尔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即使约翰腿脚不便,拄着拐杖,也能在二十分钟内走到。在约翰离家去往伦敦求学之前,向来是哈莉叶起得更早,她要帮助母亲准备一家人的早餐,然后便匆匆赶去工厂上班。第二天早晨,哈莉叶本打算去隔壁房间叫醒弟弟,敲门之后,来开门的却是已经梳洗过,穿戴整齐的约翰。
“你是期待得一大早就醒了,还是压根儿没睡?”
“我这些天都是这个点起的。”他说。
他们吃了点熏鲱鱼、面包和红茶,时间还绰绰有余。约翰拿起前一晚准备好的文件,拄着拐杖下楼。他的姐姐了解他的性格,从没主动提出要搀扶他。泰晤士河的气味随着晨风飘来,冷不丁把人臭得皱起鼻子。哈莉叶走在约翰的后面,捏住她的软帽栓带,似乎比他更不情愿到达注册总署的办公楼,可又开不了口阻止。
十七分钟的路程不足以让她冷静下来。接近萨默塞特公爵府北翼时,她赶上约翰,又一次问出前一晚问了无数次的问题:“你确定你能应付得来?”
“我确定。”
“万一他没有看上去那么好说话呢?”
“我会让他学会好好说话的。”
“怎么做到?”
约翰耸耸肩:“我有一只左轮手枪。”
“万一他把你的枪藏起来呢?万一他用你的枪威胁你呢?”
“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约翰在注册总署的台阶前停了下来,“我不担心自己,我只担心你。昨天晚上我说的你都听进去了吗?别靠近俱乐部,别靠近酒吧,别打牌别赌马,别乱买股票,别被那些无缘无故献殷勤的家伙哄得团团转。当务之急是先让对方撤诉。”
“知道了,老天啊约翰,你啰嗦起来跟妈妈一模一样。”
办公楼的大门还没开,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两个穿着礼服的男人显然是当天的主角,一个须发皆白,脸上的皮肤泛着红光,一个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几个亲属正在和年长的新郎交谈,看上去都超过了四十岁,他们没理会另一个新郎,像是习惯了年轻人默不作声的样子。在他旁边,矮小的女仆抱着的捧花形状让约翰想起了一整块西兰花。他只顾着端详这一家子,没注意到有人接近他和哈莉叶。
“华生!两天内第二次遇到你,我从没想过伦敦有这么小。”斯坦福欢快地朝他打招呼。
“早上好,斯坦福。”约翰真心地笑了起来。他把斯坦福介绍给哈莉叶,两人握了握手。“你也住在附近吗?怎么以前散步的时候没见过你?”
“哦不,我家离这里可远了。今天是因为一个熟人请我来做证婚人。”
“熟人?”
“对,就是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个正在找合租人的Alpha,他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不可能结婚的家伙。”
约翰皱起眉头。一阵突如其来的预感在他胸口揪紧。教区的牧师在讲道词中把这叫做圣灵的启示,但约翰认为这只不过是基于所有人生经验之上产生的直觉。
“你的这个熟人……叫什么名字?”
斯坦福刚张开嘴,夏洛克·福尔摩斯醇厚的嗓音就抓住了台阶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真高兴看到大家都到齐了。”他的右手捻着一顶高礼帽,背在身后,满意地朝哈莉叶、约翰和斯坦福点头。黑发梳理整齐,看上去十分利落干净,引得另一家人齐齐投来目光。恰巧在此时,注册总署的职员解下了门锁。“走吧,看来不用排很久的队。”
用一般许可证结婚的伴侣,通常会在自己宗教认可的教堂中举行婚礼,无神论者也会有民间风俗要遵循,很少在八点整到达注册总署门口。总署的登记官有他们的一套经验,年龄差距越大,亦或某一方身份越不体面(比如曾经因为较难堪的理由离过婚),当事人就会越早到达总署,因为他们希望赶在围观者不多的时候快些把事情办了。
排在约翰他们前面的一对,Alpha的年纪给Omega做祖父还绰绰有余。他的Omega新郎有着红润健康的肤色,但是神情木然,动作迟缓,既不抗拒也不热心。他偶尔抬起头望着天,露出一种状似无聊的表情,身边的姻亲长辈就会拍拍他的手臂,提醒他注意举止。这家人被带去登记处,确认之前的预约之后就可以在总署里举办婚礼,把两位当事人的姓名正式签署到官方登记册上。
约翰认为他们今天只是来预订结婚日程的,因此只带上了证明年龄的文件。所有Omega需要三十岁以上才可以不经由监护人的同意,自己决定何时结婚,但这种情况屈指可数。
排队登记的时候,斯坦福已经按捺不住笑容,频频转头打量夏洛克和约翰。约翰感到尴尬的同时,还对斯坦福产生了一丝愧疚。老朋友在真心地为他们高兴。约翰都不知道该如何向斯坦福解释,这场婚姻只是因为利益一致而凑成的巧合。
相对地,夏洛克丝毫不受干扰。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丝绒盒子,说要让约翰试试戒指大小。其他三个人全瞪大了眼睛,约翰更是感觉他要喘不过气了。
“我以为我们只是来预定时间的。”
“那样太慢了,”夏洛克轻蔑地说,“我来问过,最快的一种证件可以当场办理,只是需要拿到特殊的许可,不过这不是问题。我大概目测了你的手指大小,以防万一,还是试试吧。”
说是目测,套上去之后,戒指的大小完美契合约翰手指的粗细。夏洛克得到了满意的结果,轻松地把戒指取下来,塞回盒子里,好像那只是个测量仪器。哈莉叶的嘴一直处于被惊讶到张开的状态,事情已经逐渐从巧合向离奇发展。
“你是怎么测这么准的?”她问。
“目的明确,多加练习。”夏洛克说。“顺带一提,如果你还想反悔,最好尽快,要轮到我们了。”
“不,我不反悔。”约翰压低声音。
“你打牌吗,华生医生?或者买彩票、赌马,任何一种?”
“我买过马……这你也能看出来?”
“哦,只是觉得你的语气很像牌桌上还没摸清楚对方底牌就决定要压上全部筹码的赌徒。”
夏洛克的措辞一点也不顾及体面,最可恶的是,他的形容又精准得难以反驳。他们之间的对话声音不响,但是斯坦福和哈莉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哈莉叶忧心弟弟的反应,拉住了他的外套。
“你对我的了解也不多,福尔摩斯先生。”约翰比夏洛克矮半个头,需要抬起下巴才能直视对方,“论及草率程度,我们半斤八两。”
夏洛克笑了。“或许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中要多一些。”
前面一家子完成了登记,被领入另一个大厅正式举行婚礼。夏洛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登记台前报出名字,并出示了他的“特殊许可”。办事人员的视线在约翰和哈莉叶之间犹豫的时候,约翰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医生头衔,并拿出了英国皇家医生协会的会员证明。
办事人员越过他的眼镜来回打量证件和约翰本人,最后挑挑眉毛,赞许地说:“令人印象深刻,先生。拥有必要的知识可以更好地照顾你们的孩子。不得不说,现在愿意花时间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父母的人越来越少了。好了,请到侧厅稍待。仪式厅空下来之后会有人去叫您的。”
约翰抿抿嘴,没有费事解释他的求学初衷。他感到夏洛克似乎低头看了他一眼,最终决定保持沉默。
宽敞的侧厅里铺着地毯,三面都有窗户,十分明亮,大约二十张靠背椅沿着三面墙壁随意摆放,以便等待婚礼的宾客们休息,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家具。对于这四个人来说,座位显然过于充裕。而且除了夏洛克之外的三个人都憋了一堆各不相同的问题,全无放松休息的心思。
斯坦福压根没有坐下,一进房间就激动地搓着大拇指询问他们相遇的细节。他天性宽厚,没有对约翰使用请柬的行为过多评价,而是惊讶于夏洛克的反复无常。和约翰不同,夏洛克干脆地拒绝了斯坦福提供的邀请函,最后却用他自己的办法混进了宴会。
“宾客之间总是彼此有所保留和防备,可一旦穿上侍者的衣服,人们就把你当成透明人或者一根会动的柱子。”他陪了个礼貌的笑容,“从侍者的角度观察,再方便不过了。”
斯坦福转向约翰:“然后他就穿着侍者的衣服来向你求婚吗?”
“鼻子下面还画了两撇胡子呢。”约翰也微笑一下。他的笑容和夏洛克一样是出于礼貌,然而斯坦福太过兴奋,还没察觉到异样。
“你知道吗,就在昨天中午,我和华生在罗素广场偶遇,一起去吃了顿饭。我原本是想介绍你们合租一室的——单纯的室友,说不上为什么,依照我对你们的了解,我想,他们俩说不定能相处得挺好。华生拒绝的时候,我还惋惜了半天,可是看看我们现在在哪儿,这怎么能叫人不相信是冥冥中的天意呢?”
“你知道我没有信奉的宗教,斯坦福。”夏洛克说,“但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有几分运气。”
“没有信仰——你的父母对此没有意见吗?”哈莉叶问道。
“他们是贵格会教徒,不过对我没做要求。”
“你昨天离场前说要去停尸房拿回马鞭,我可以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吗?”她拧起眉头,很是为弟弟将来的命运担忧。
“当然!”哈莉叶不但没让夏洛克尴尬,反而击中了他最感兴趣的话题,“那是为了测量人体死亡二十四小时内尸体遭到鞭打后的瘀伤形状。昨天我收到一个熟人的通知,告诉我正好有一具新鲜的遗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实验进行得很顺利,所以我大概是太兴奋了才丢三落四。”
“这算是病理学的研究吗?”约翰问。
“不是纯学术目的,我得用这份报告帮一个无辜的人脱罪。等积累到足够的材料,我肯定要专门做一篇文章。”说到他的研究,夏洛克神采奕奕,锋利的眼睛闪着玻璃似的反光。
“脱罪?你是辩护律师?”约翰无意识地朝他倾身。
“当然不。我的职业是‘咨询侦探’,世界上唯一一个。这份工作是我发明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当警察和司法系统捉襟见肘,犹疑不决,或者有任何人遇到了麻烦、问题,他们可以来咨询我的意见。”
“警察真的会咨询业余人士吗?”
夏洛克咬牙切齿地说:“也可能因为,我并不是业余人士。”
自约翰认识夏洛克以来,后者总是一副将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态,如今他的从容终于有了一丝缝隙。他抿紧嘴唇,像是时刻准备好了向任何质疑、嘲讽、贬低发起反击。夏洛克好战的样子让约翰感到熟悉。他知道,一个人如果轻易地做出防卫的姿态,多半是因为从前遭受过很多攻讦。
“听起来很值得期待。”约翰轻声说。算是消解了夏洛克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斯坦福担心刚才乐观的宣言是否会转瞬成空,哈莉叶则抓紧膝盖上的裙子,似乎觉得夏洛克会随时从背后抽出一根马鞭攻击约翰。当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她难以抑制地呛出一声低呼。
“我想和华生医生单独说两句,可以吗?”
哈莉叶没有回答。斯坦福打起了圆场:“当然,你们可是今天的主角。”
约翰撑着拐杖站起身,跟在夏洛克身后,跛行至远离刚才座位的一扇窗前。他发现自己对夏洛克的好奇心多到挤占了一切产生恐惧的可能性。
令他惊讶的是,夏洛克并不是把他叫过去教训的。
“刚才登记员的话提醒了我,有些事咱们最好提前商量清楚。”他低声说。
“比如说?”
“孩子。昨天你说,你‘不会也无法行使Omega的义务’,我想确认你的意思是你的腺体已经不允许你进行结合了,对吗?”
这话放到任何一个Omega身上,都是前所未有、惊天动地的羞辱。但是约翰从夏洛克的语气里只能听到单纯的讨论,他非常神奇地放松下来。
“没错。左边的腺体被打碎之后,由于信息素失调,最终导致另一半的腺体功能也萎缩了。”
“生育功能呢?”
“没测试过,希望不大。”
“我想我们都同意以后的生活不需要任何儿童介入其中?”
“非常同意。”约翰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你的家里人没意见吗?”
“哼,他们才管不着我。”夏洛克挥挥手,像在赶走一只巨大的苍蝇。“相对的,我也不需要行使任何‘Alpha的义务’,同意吗?”
“你最好界定清楚所谓的‘义务’都有哪些方面。”
“你不需要我来度过发情期吧?”
“好消息,先生,我的发情期恐怕永久退役了。”
他们不自觉地笑出声。夏洛克的脸上有种和刚才约翰听到自己不需要生孩子一样的轻松。
“至于钱,等我拿到结婚证明,会有一笔可以自由支配的年金,我很愿意把年金收益的两成分给你,作为感谢。但是不怕你笑话,我恐怕无法提供非常奢侈的享受,就算我额外赚到钱,我还是会优先花在我的工作和研究上。”
“可我以为我是来帮你分担房租的,而不是来花你的钱的。如果你提到的租金真有那么实惠。”
“的确,房东欠我一个人情,要是她听说我结婚了,说不定还要折上加折。”
“那就不成问题。奢侈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约翰接过话头,“现在,轮到我了。昨天你说你没兴趣管束我——?”
“没错,你尽可以在婚姻之外享受人生,我对谁和谁睡觉没有兴趣。但如果你还想合租一间房子的话,我希望你不要用私生活打扰我的工作,特别是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思考的关键时刻,而且考虑到我的工作内容,我建议你不要卷入任何恶性犯罪事件——”
他连珠带炮地往外吐字,约翰不得不坚持好几次才插得进话。
“我没说这些!当然这样很好,不过我想问的是,你不介意我继续做医生吧?”
夏洛克的眉头拧成一坨。他万万没想到约翰会问他这个:“我为什么要介意?想去就去呗。”
“小心驶得万年船,只是确认下。”
“恕我直言,‘医生’,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人们总觉得Omega凡事都需要Alpha的同意才能做决定,特别是已经成年的、从阿富汗战场活着回来的军医——你甚至比我还大五岁,在我不能控制排泄的年纪,你已经会自己上厕所了。”
“天啊,你是真的对世俗准则一点都不关心吗?”
“我当然了解,只不过大部分所谓‘准则’的逻辑根本经不起推敲,荒谬得一塌糊涂。”
约翰耸起眉毛,瞪大眼望着他。在惊讶之外,夏洛克还看出了可以称得上是“惊喜”的情绪。他不确定是不是眼花,强迫自己做出谦逊的姿态——尽管约翰一看就知他并不擅长谦逊。
“我……一向认为只有不避讳事实,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希望刚才的讨论没有太过冒犯,如果有,我向你表示最诚挚的道歉。”
“你想听实话吗?”约翰微笑着问。
“当然。”
“其实,你这么坦率,倒让我很轻松,以后就不需要猜来猜去了。”
“真的?”
“当然。”
“一般人不会这么说。”
“一般人怎么说?”
“‘看在圣父圣子圣灵的份上,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你这道德败坏的野蛮人!别再让我见到你,否则我一定给你好看!’”
夏洛克把气急败坏的语气念得抑扬顿挫,即使音量不大,依旧充满感情。约翰撑着拐杖笑了,他不禁想,如果夏洛克去做个演员,应该会很受欢迎。
他们刚开始讨论的时候,哈莉叶和斯坦福也在小声交谈。约翰隐约察觉到另外两人的沉默,用余光一看,才发现他们俩都转过身体,盯着自己的方向,哈莉叶警惕多疑地审视着夏洛克,斯坦福则像个对自己的箭法感到无比自豪的丘比特天使。
民事结婚的流程比起教堂婚礼简单很多。九点出头的时候,一位侍者到房间来提醒他们,仪式厅已经空出来。在他们之前的一家子气氛热烈,挨个向外走,同时,还有另一对年轻的Beta男女和他们的家人在登记处等待两个新人核对预定的时间,根据长相和服饰,他们大概是犹太人。夹在两家人之间,华生和福尔摩斯两位先生的队伍只能称作“单薄”。领他们去往仪式厅的侍者每走两步就往回张望,看他是不是漏掉了哪位宾客。
进门前,上一家人的矮个子女仆突然跑了过来,把约翰叫到一边。他努力回忆,实在是回想不起和这个女孩有什么交集。
“斯杜尔先生,哦不,现在是朗柏斯开先生,他让我把这束花给你。他说,他已经用不着了,或许你们会需要。一场婚礼如果连捧花都没有,未免有点过分了——也是他说的。”她匆匆交代完,还不等约翰拒绝,就小跑着去赶上主人。此时,等在后面的犹太家族里有好几个人正在打量他,于是他闪进了仪式厅。
他走到夏洛克身边,登记官的桌子前,把捧花背到身后。过了好一会儿,侍者也没有关上门。他用眼神向登记官求助,后者见怪不怪,挥挥手,让他出去时把门带上。
“早上好,女士和先生们。我叫理查德·斯顿。今天由我为两位主持民事婚礼。开始之前先问一声,这就是所有的宾客了吗?”
“是的。”约翰和夏洛克异口同声回答。
登记官斯顿没再多问。他们交了登记费,夏洛克按照规章提供了必要的特许文件,两人的证件也齐全,而且证婚人达到了最低限度的两个人,一切都合规合距。斯顿主持的风格相当沉稳,念誓词时拖长腔调,唯恐别人漏听一个单词。夏洛克把不耐烦全写在脸上,一直死死地盯着斯顿,仿佛这样就能催促他快点完成仪式。然而斯顿根本感受不到他的视线,依然我行我素。除了问到“是否有人反对这对新人的结合”时哈莉叶发出了怪声,整场婚礼按部就班地结束了。交换亲吻的时候,夏洛克在约翰的唇角蜻蜓点水地掠了一下,介于法国的贴面礼和真正的亲吻之间。他们用带着婚戒的手在市政文件上签了字,顺利拿到各自的证书。签字时,捧花被放在桌子的一角,约翰就这么把它忘在了那儿。
仪式刚结束,夏洛克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走。刚踏出两步,他想起来这样非常奇怪,于是打开门,让其他三个人先出去。只有斯坦福真心地祝福了他们。
“谢谢,谢谢。我有点急事,得先走了。华生医生,我已经跟房东打过招呼,你想什么时候把东西搬过去都行,地址是贝克街221B。我中午不会回去,或许晚上见!”
说完,他露出一个灿烂而短暂的笑容,脚步轻快、半跑半走地到大道上招呼出租马车去了。
“他像什么样子,”斯坦福无奈地笑道,“居然就这么跑了。你们没有蜜月的计划吗?”
“我才刚从阿富汗回来没多久,暂时不想离开英国。”约翰娴熟地编造道。
斯坦福斟酌了一下,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
“老实说,华生,如果你今天结婚的对象是其他人,我或许会请你再三考虑。但是你们两个看上去会相当合得来,所以我顺水推舟做了这个证婚人。希望我的选择是对的。”
“我不做任何设想,斯坦福。无论未来如何,我总会找到办法把日子过下去的。”
“你当然会的,华生。我还没见过比你更坚强、顽固的人呢。”
寒暄过后,斯坦福也离开他们。他请了半天假,还得回学校上课。
哈莉叶无声地挽上他的胳膊,像是在支撑他,又像在寻求支撑。
Chapter 6: Chapter.5 贝克街221B的访客
Chapter Text
国王十字车站永远繁忙拥挤,汗臭味和煤烟味在雾气的裹挟下侵入每个乘客的鼻孔。哈莉叶及时买到一趟十五分钟后出发的班车票,留给他们道别的时间便不剩多少。他们争相嘱咐对方,都觉得自己是手足中更成熟的那个。哈莉叶警醒约翰别轻易吃下夏洛克准备的任何食物,因为她从斯坦福嘴里探听到,此人曾经为了实验,给同学下过植物碱。约翰则把所有可能诱惑哈莉叶酗酒的因素都预先提醒了个遍。他对姐姐的信心不多,但哈莉叶坚持拒绝了约翰一同回乡的提议。
“我比你大两岁,别把我当成小孩。”
“有时候你处理问题的方式就像个小孩。”约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愿意让我回去的理由?”
“你想到哪儿去了?你回去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假如有人把我俩引开,分开询问细节,不就露馅了吗?等我把一切处理完,就给你写封信。相信我。”
约翰是打算相信她的。但是直到列车开动,约翰回到旅馆收拾东西,一件小事依旧徘徊在他的脑海中。临上车前,哈莉叶从怀中掏出一只旧怀表,想要拿给约翰,方便他看时间,他立刻认出那是他们父亲以前的旧物。然而,哈莉叶只看了一眼外壳,就慌忙将其塞回口袋,又掏出另一只怀表递给约翰,并声称这才是父亲给的那只。两只怀表都一样失去了部分光泽,带有划痕,约翰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同时带两只一模一样的怀表在身上,或许她离家前就想好了要将父亲的旧物送给约翰,只是先前没找到机会开口。
父亲的怀表没有在约翰心中激起多少感怀。他只能回忆起父亲好听的嗓音,即使在醉酒中高声斥责妈妈、哈莉叶和约翰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像男高音一样醇厚,更别提他清醒、惬意,给姐弟俩讲中世纪骑士和美丽的领主夫人偷情的故事时抑扬顿挫的生动语调。然而长期嗜酒破坏了他的声带,渐渐地,没有剧院再邀请他去表演。在约翰去伦敦上大学之后,家里的开销都是由母亲和两个孩子维持。
无论如何,一个计时工具对约翰来说至少具有使用价值。他用十分钟收拾好行李,在酒店大厅吃了一顿简餐,算好钱,结了账,坐双轮出租马车来到贝克街221B。贝克街和马里波恩路交叉,临近车站,交通便利,房子面对着摄政公园和露天剧场的大片绿地。221B则是临街的一处住宅,大门对着马路,门口有三级台阶和黑色的护栏扶手,标志门牌号和把手的黄铜略有锈迹,但是被人擦得非常明亮。约翰对屋内装潢越来越期待,同时暗暗祈祷夏洛克所说的“实惠”和他心中的实惠是建立在同一个标准上的。
他拄着拐杖走上台阶,把拐杖的弯头挂在肘弯,用黄铜把手敲了敲。一位身着绛紫色立领裙子的老妇人来应门,约翰才想起来他连房东的名字都没确认过。
“你好,福尔摩斯先生说我随时都可以过来……我叫约翰·华生,如果你需要证明……”他猛地想起来,结婚许可证已经和哈莉叶一起乘火车回去了。
“快进来亲爱的,别费心找证明了。福尔摩斯先生给我看过你的画像。”
房东把他让进去,顺手想要接过箱子,但约翰绝不可能让一位可以做他母亲的姐姐的老太太帮忙,所以不动声色的把箱子往身后一缩。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他问。
“跟着另一位福尔摩斯一起叫我哈德森太太就行。我想我以后可以叫你约翰对吗?免得和夏洛克弄混了。”
很明显,哈德森太太还没了解到这段婚姻的实质。约翰犹豫片刻,决定先不全盘托出。
“其实我没有改姓——我们都同意不改。你可以用我的职业称呼,我是个医生。不过你当然也可以叫我约翰,如果这样方便些的话。”
哈德森太太猛地转过身。她又打开门朝外张望,似乎在寻找一个本应落在后头付出租马车费用、帮约翰把剩下的行李搬上来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她很快意识到约翰完全是独自一人,一个不算很大的箱子就能放完全部家当。在他提着箱子手柄的左手上,朴素的结婚戒指闪着容易被忽略的银色。
“上帝保佑福尔摩斯先生,他必定是撞了大运才能娶到一个有护理知识的绅士。如果他心存感激的话,就不该让你一个人搬家。他跑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大概又是为了工作或者研究……护理知识的确很有必要,不过我是个医生。”
哈德森太太思考了一下两者的区别,说:“哦,我想你肯定付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
“可不是嘛。”约翰谦逊地低下头。
“那么,你之后会去医院工作吗?”
“如果我能找得到职位的话,是的。”
“可家里的事该怎么办呢?”
“或许……雇一个不住家的佣人?我改天问问福尔摩斯先生。”
“别担心,华生医生,我会尽我所能帮你。那些Alpha整天风风火火地到处乱窜,东忙西忙,如果我们Omega不互相照料,世界就要乱套了。”她乐呵呵地说起她丈夫曾经也和夏洛克一样到处奔忙。
约翰一开始顺从地听老太太唠叨,他知道年长者喜欢跟任何愿意聆听的人回忆往昔。但是随着话题逐渐转向哈德森夫妇曾经的肉体吸引力,情况就有点骇人了。他适时打断,问起了房租的价格,同时,他们登上台阶,进入了二楼的起居室。
登上台阶后,有一块窄小的玄关,设计者开了两扇并排进入起居室的门,大概是希望同时进出的人不需要挤在同一个门框里打架。两扇落地窗正对门口,面朝街道,只有胸口以上、半米高的部分可以朝外打开,以便通风。窗子中间的墙上,伸出阿格桑德罗斯的《拉奥孔和儿子们》中拉奥孔的半身像复制件,原本应该由蟒蛇缠绕的地方,挂了一条染血的珍珠粉色丝巾。房间里已经安置好了木柜、木质桌椅等家具,两张舒适的单人沙发面对面居于壁炉两侧,一颗漂白过的人类颅骨从壁炉上用它黑色的眼窝观察着一切。面对入口的黑色沙发上,还扔了一张色泽醇厚的小提琴。在家具和地板上,书籍、纸张、牛皮笔记本、玻璃器皿、瓶罐、标本框随处可见,各种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杂物毫无秩序地散布在任何一个意料之外的角落。难得在墙上挂得整齐的画框中,竟然裱了一副以两位淑女的倩影形成的骷髅像。
从各种迹象看来,221B都不能保证提供温馨的“婚后生活”,但是当约翰听到每周的租金总共三英镑,包含两个人的餐食和洗衣服务的时候,从落地窗漫射到地面铺着的纸张的光线是多么灿烂,三面不同的墙纸看上去也尽显独特的个性魅力。
哈德森太太咯咯笑着问:“我猜福尔摩斯先生把财政大权都交给你了,是吗?这绝对是明智之举,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把心思花在精打细算上的人。”
“无论如何,开始新生活总是很费钱。”约翰灵活地糊弄过去。“我对这个价钱非常感激,哈德森太太。”
他本想说‘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的,欢迎找我免费看诊’,稍加思考后,还是作罢。
二楼配套有一间厨房、一间独立盥洗室和一间舒适的卧房,显然,夏洛克已经在卧室安顿下来。约翰有些不安地问:“请问还有其它卧房吗?”
“当然,楼上还有两个房间,一个布置成卧室,一个现在拿来当仓库用。看你们将来想要多少个孩子,等他们长大了,肯定会吵着要独立的卧室,我和我姐姐以前就是这样。”
“我也需要一间自己的卧室。”约翰尴尬地微笑道。
“为什么?”哈德森太太担忧地问。
他舔了舔唇,用他考上医科大学奖学金的智慧脱口而编:“ 因为福尔摩斯先生不是那种会乖乖按时上床睡觉的Alpha,要是跟他一张床,我就别想养好精神了。”说着,他用拐杖敲了敲自己的瘸腿。
即使约翰不做刻意的表演,他从进门的那一刻便激起了哈德森太太强烈的同情。她立刻表示愿意和约翰分享缓解她髋骨疼痛的草药,并热心地赶去厨房为他泡茶。考虑到厨房比起居室更甚的混乱程度,她的提议可谓是英勇决绝。
“不劳烦你了,哈德森太太,等我把这里的垃圾清理干净,我们再坐下来喝茶吧。”
“亲爱的,很抱歉告诉你事实,不过这些都是福尔摩斯先生的东西。咱们最好让一切保持原样,不然你知道他那个脾气。哎哟,真叫人受不了。”
“好吧。”约翰再次环顾起居室,一旦知道这些‘垃圾’的归属者,宽阔的空间突然变得逼仄,难以找到下脚的地方。看来,想要和夏洛克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还有很多需要磋商的话题。
他轻声对自己念叨:“好吧,办法总会有的。”
*
三楼的卧室十分整洁,只消半个小时不到,约翰就收拾好了被褥和私人用品,将上了子弹的左轮手枪藏在衣物下面,衣橱最里面的角落。事情都做完后,他恍惚地感到一阵不真实。经过漫长而单调的养伤日子,在刚过去的短短二十四小时,他遇见老同学、得知哈莉叶捅出的篓子,打破了认为自己永远不会结婚的预言,并且在一个小时内和某个荒唐的Alpha完成结婚仪式,住进一套舒适且每周人均只需一英镑十先令的房子。事情发生得那么急促,猛然间,他想不出自己接下来想做什么、需要做什么。
哈德森太太提供的茶叶很香,于是他下到厨房,打算再泡一杯。对于一个在英格兰长大的成年人,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喝一杯热茶是最不会出错的选择。然而进了厨房,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问题:哈德森太太是怎么做到在一团乱麻中成功泡好一杯茶的?
如果约翰想要拥有泡茶的自由,他势必要解开这道难题。
厨房中间仅有一张大桌子和一架高脚凳,各种规格、颜色的罐子从这头摆到那头,里面装有不同的液体和固体,全都是化学试剂原料,大部分快要用完,有些已经是空瓶子,或贴着药店的标签,或贴有夏洛克手写的标签(他的字又小又圆,和他本人极不相符)。两座试管架上插满了试管,大部分装有已经产生反应的溶液,贴着记录了反应物的标签,少数几个干净的倒扣着放好。医科的课程中包含了基础化学和药理化学,约翰能辨认出大部分物质的名称,但他联想不到这些试剂的用途。他背着双手、俯身努力辨认本子上的实验记录,每种反应都涉及了不同来源的血液:新鲜血液、冰冻过的血液、织物上的干涸血液、木制地板上的干涸血液、人体组织上的干涸血液,再分为不同浓度,形成一长串列表。约翰及时阻止了脑海中人体炼金术的想法。或许这又是为了替某人脱罪(或者定罪?)所做的实验。
他打开橱柜寻找茶叶和牛奶,却找到一排泡有人体组织的罐子。其中一罐挤满了眼珠子,毫无遮掩的视线仿佛在谴责约翰随意翻找的行为。
“嗨,你们好。”约翰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为什么不对我友好点呢?如果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个杀人犯的话,或许以后咱们会变成邻居呢。”
某个眼珠子正严重地往上翻,把眼白留给他。
火灶里热着碳,一壶热水缓缓地保持沸腾,茶叶罐和牛奶壶被哈德森太太贴心地留在炉灶旁边。放在地上的小煮锅里有几个用纱布缠绕的不明物体,另一口大煮锅则盖着木盖。约翰挣扎一番,还是打开了木盖,一股蜜蜡的味道混着香料味扑面而来,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面颊凹陷、眼睛半闭、头发稀疏、牙齿外露、皮肤反射着一层神秘光芒的干尸化了的人头。
他把盖子扔回去,在原地蹲了不知道多久。至少他们不需要用锅做饭,哈德森太太提供餐食。至少这东西没有腐烂,不会糟蹋屋内的空气。至少约翰知道他的那份遗产已经被哈莉叶花完,且现在再也不能售卖尸体给医院做标本,谋杀他的收益基本为零。当然,如果能确定人头的来源和死亡的原因,那就更让人安心了。
约翰泡好茶,回到明亮的起居室。他一边啜饮热呼呼的红茶,一边沿着壁炉慢慢翻看散落的纸张和书本。每张纸上都用铅笔写了些东西,比如“如果哥哥有绿色梯子,哥哥是凶手”,“后坐力会打碎眼镜镜片,而弟弟纳桑高度近视,因此下手的另有其人,查查他的兄弟”,“相同的植物碱成分,是否意味着某种联系?待确定(à vérifier)”。在纸张之间,散落着各个领域的书籍,有的插了一堆书签,有的摊开在某个页面,一只短铅笔夹在书页中间,空白处依旧是又小又圆的字母。《弓街跑探回忆录》以及尤金-弗朗索瓦·维多克的《回忆录》引起了约翰的兴趣,在维持书本原位置的前提下,他匆匆翻了两页,里面记录的冒险故事让他想起爱伦坡的小说,更别提维多克就是加伯里奥笔下勒考克神探的原型,或许等他和夏洛克熟悉之后,可以向他借来读一读。《格雷氏解剖》旁边摆了一本维萨里的《人体构造论》,后者是约翰上学时老师提及过的解剖图集,夏洛克不知从哪里搞到手抄副本,每页纸都散发着古董的易碎感。
约翰轻手轻脚地在夏洛克放置的奇观中穿行,像考古学家对待古巴比伦的遗迹,他尝试用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的方式,尽量增加人类正常活动的空间,换句话说就是,他尽可能在不打乱物品原位的情况下把房间收拾得整洁一点点。绕了一圈之后,收效甚微。
无论如何,从门口走向沙发的道路还是更加清晰了。约翰躺进布艺沙发,随手拿起扶手上的一本期刊。期刊已经翻到了一半,标题用铅笔圈了好几圈,约翰干脆就着那一页读起来。
文章的标题是《演绎推理的科学(The Science of Deduction)》,透露出和一本杂谈期刊不相配的野心。读这样一篇文章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至少让约翰开心地打发了些许时间。作者声称他能通过一个人的细微动作、表情、语言推测出此人内心深处的想法,从一个人的外表、穿着、配饰、举止、言谈推断出那人的职业。大言不惭地吹嘘一通之后,作者开始详细介绍演绎推理的原理,对于这一部分,约翰基本认同,因为那差不多就是遵从逻辑原理的意思。但往后详细介绍方法的时候,则像是在看一个高明的魔术师表演,净是异想天开的指示,缺乏实证,令人眼花缭乱却不大可信。
他权且把这篇文章当作消遣,边看边笑话它的作者,都没注意到夏洛克已经回到公寓。他就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两手的指尖并拢,抵着高高抬起的下巴,眼睛惬意地眯着。正如约翰用文章取乐,夏洛克也以观察约翰的反应为乐。
“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我想你已经看过了,就是这篇《演绎推理的科学》。”
“是的,但我不知道里面的哪一部分让你开心成这样。”
“每个部分。这个作者肯定是个疯人院病患,被关久了之后只好对外面的世界空想一番,而这样的文章居然也有杂志愿意刊登,对于Alpha和Beta而言,发表文章未免太简单了。”
“昨天晚上我说你是因为你姐姐才决定结婚,你们看起来很惊讶。”
约翰的笑容迅速垮下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观察到的,用你嘲笑的文章里提到的办法。”
“真的?”约翰拿过文章,来回翻来翻去。“你看看文章,就把作者的方法学会了?”
“也有可能,作者本人就坐在你对面。”说完,夏洛克闭上眼,不肯再做解释。
多亏房子里还有个哈德森太太,过了几分钟,她端着饼干上来打破尴尬的沉默,并给他们都添了暖手的热茶。
“我和华生医生都不敢乱动你的东西,福尔摩斯先生。既然你成家了,总该担负起Alpha的责任,把房间收拾成能住人的样子吧?”
约翰朝夏洛克瞪了一眼,如果后者敢说“收拾房间是Omega”的责任,他就敢把这人的所有纸张全扎成一捆,扔到垃圾堆里让他自己找去。出乎意料的是,权衡利弊后,夏洛克竟然真的开始收拾房间。他本人像黑色的飓风,一边收拾一边扫过险险挂在边缘的各种杂物,尽管看得人胆战心惊,却从没真的弄坏过什么东西。最后,他用一把匕首将一沓信件钉上壁炉,当作大功告成的信号,震得人类颅骨蹦了一下。哈德森太太在旁边轻声祈求上帝保佑她的壁炉。
“抱歉,老比利。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拍了拍头骨的颅顶。
“你的头骨有名字。”约翰陈述道。
“因为这是我的朋友,我总不能给它起名叫‘朋友’吧?”
“锅里的那位也有名字吗?”
夏洛克突然朝约翰快速眨眼,但哈德森太太已经听到了。
“锅里有什么?”两人都没搭腔,她只好采取中庸之道。“算了,别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对于隐瞒哈德森太太,约翰深感歉疚。他很快和这位慷慨热情的老妇人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倒不是因为他们都是Omega,而是因为他们都将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于是,当楼下响起门铃声,约翰积极地提出要去开门。
“谢谢,哈德森太太。”来访者还没仔细看就打起了招呼,“哦抱歉,先生,我走错门了吗?”
“我想没有。你是来找福尔摩斯先生的吗?那就请进。”
来者想必有什么急事,原本梳得整齐的银灰色头发散落几缕。他相貌英俊,但是愁容不展,额角渗出细汗,三步并两步地跳上楼梯,毛呢风衣在身后猎猎作响。约翰叹了口气,勉力爬上二楼后,恰好听到刚才的来访者在客厅中间发出一声响亮的惊呼,回身瞪大眼睛打量着约翰。
“结婚了?老天,我可太失礼了。很抱歉,福尔摩斯先生。”来访者的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晕,“你需要回避一下吗?我和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可能要讨论一些比较恶劣的事件,我不想把你吓着。”
“约翰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医生,是吗?”夏洛克玩味地看着约翰。
“是的,而且咱们商量好了不改姓,所以你还是可以叫我华生。”约翰挑着眉,像是在观察夏洛克是否要反驳。后者只是瘪嘴笑了一下。
“至于回避,雷斯垂德探长,我看是不必了。如果他要和我过下去,最好是早点了解到我的工作性质。”
见没有人想要离场(包括哈德森太太也站在原地不动),雷斯垂德探长捏着帽子,说起了发生在布瑞克斯顿路尽头、劳瑞斯顿花园街三号的一件凶杀案。死者在一座废弃居所被人发现,没有外伤,现场血迹也不多,一时间看不出死亡原因为何。名片显示他是从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来的某位“伊诺克·J·德雷伯”先生,已经是最近第二起美国人受害的案件,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牵扯到外交部。雷斯垂德紧急接手,还没来得及赶去现场,就来邀请夏洛克参与。
在听雷斯垂德描述案件的过程中,夏洛克已经站起身,在房间里看似漫无目的地踱步。他随意翻找,最后找出一份记录,仔细地查看。
“先生,你在听我说吗?”
“我都听到了,探长。不过,我觉得最好是到现场做一番仔细的检查。你知道苏格兰场的辅警有多擅长遗漏细节。”
“那更好!我立刻叫人去嘱咐他们把现场维持原样。”雷斯垂德的表情舒展多了,“要搭苏格兰场的马车过去吗?”
“你先出发,我自己叫辆马车。”
雷斯垂德探长向约翰和哈德森太太致意,离开房间的脚步比来时要轻松很多。他刚走出房门,夏洛克就兴奋地将手上的资料扔给约翰。
“瞧瞧这几个案件,发现相同点了吗?”
“我怎么知道?”约翰突然被塞了一堆资料,根本毫无头绪。
“死状。三起单独报告的案件,没有一个人检查出外伤,也没有外伤造成的血迹,有两起都在他们不应该出现的偏僻地段被发现。除了这个叫斯特兰森的家伙。他死在郝黎代旅馆的房间中,衬衫的前胸用小刀划出个德文单词:Rache。尽管如此,他的死状依旧和另外两人相似。而且我想办法搞到了他们的器官组织,在里面都检测出相似的植物碱,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同一种毒药。”
“是厨房里那些试管的实验吗?”
夏洛克愣了愣神,没想到约翰会提及厨房的实验。“不,那是另外一回事。用植物碱下毒并不常见,一个月内至少重复三次,这次还有可能成为第四起案件,绝对不是巧合。”
“你认为他们都是同一个人杀害的?”
“或者同一个组织,我还不清楚,但这就是需要去验证的地方。”他忍不住露出一个野心勃勃的笑容,迅速穿上外套,戴上围巾和手套,叮嘱哈德森太太和约翰不必等他吃饭。
约翰拿着夏洛克的笔记,站在客厅中央,不敢相信刚才还在跟他讨论疑点的夏洛克就要这么离开。这股被丢下的感觉毫无道理。但在夏洛克离开后,原本杂乱的客厅竟突然变得空旷起来。
“都成家了,还这么不稳重。”哈德森太太嘟囔道。她拍着约翰的手臂说:“我去做顿丰盛的,让他自己后悔去。”
约翰凭借习惯搭腔,可那股飘渺无定的感觉再次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虽然“结了婚”、搬到了一个更舒适且实惠的住处,心态却和住在阿兰德尔酒店的时候没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无拘无束,也就是说,无论在哪儿都可有可无。除了等待哈莉的回信,每周五去领取津贴,他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就在赛马场的呐喊声又一次召唤他的时候,夏洛克急匆匆地回到房间。他直奔壁炉,抓起老比利端详一番。这个人的举动总是突兀而令人费解。
约翰忍不住问:“你要带着这个去调查凶案?”
“我知道它会让我看上去很可疑。”夏洛克叹了口气,在头骨上轻拍两下,像是在安慰老比利别介意。“我习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有助于思考。但是头骨太引人注目,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老有人把我和一个叫‘哈姆雷特’的家伙弄混。”
他端详着头骨,看上去似乎深受世俗成见的困扰。如果约翰没领教过此人忽略周遭人看法的本事,他或许会被夏洛克真诚的表演骗过去。
“你是不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
“是有这个念头。可惜……”
“可惜什么?”
夏洛克夸张地叹气道:“死者已经被放置快一天,情形想必十分骇人。对于还在养伤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你觉得我在阿富汗没有见过比这更‘骇人’的情景吗?”约翰撑着拐杖站起来,不由得挺直身体。
“你说的对。作为军医,你肯定见多了血肉横飞、断肢残臂的情景吧?”
“多到你无法想象。”约翰隐约闻到了人类的皮肤、脂肪和肌肉被火烧焦的味道,喉头一阵翻涌。
“是啊,一个人一辈子经受这么一回也够受的了。”夏洛克谦逊地把老比利夹在胳膊下,向后退了半步。
“没错……”
“想再亲眼看看中毒而死的症状吗?”
“我很乐意。”约翰脱口而出。
夏洛克笑了,眉眼间满是得意。他“咚”一声把可怜的老比利放回原位,径直走出房间,一边下楼一边恳请哈德森太太给他们两人准备点冷餐,以便晚上回来果腹。他自信的样子像是肯定约翰一定会跟过来。
一切正如他所料。
Chapter 7: Chapter.6 劳瑞斯顿花园街的惨案
Notes:
预警:有对尸体的具体描写,可能引起不适。
Chapter Text
像绅士们必不可少的怀表一样,夏洛克的口袋里常年备有一只哨子,吹一声长啸,意思是需要一辆双轮马车。到了他们出门的时刻,街上的雾气变得浓重,然而破开浓雾的双轮出租马车依然精准地停在了夏洛克的面前,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型修长、锋利,叫人无法忽略。
两个人挤在狭小的车厢中,腿和膝盖不可避免地碰来撞去。车厢外马蹄得哒和车轮碾压的噪音,保持了车厢内谈话的私密度。
“你为了应付哈德森太太,肯定扯了不少瞎话。都说来听听,以免我们前后矛盾,引起她的怀疑。”一上车,夏洛克就抓紧时间问话。
“我说我没有改姓,你没意见吧?”
“没有,下一个。”
“她认为我管理钱财,我当时没来得及否认。”
“鉴于你赌博的习惯,医生,咱们还是各管各的比较好。如果你信任我,我也可以帮你保管。”
“我考虑一下。”夏洛克直白的语言让约翰脸上一阵发热。他清了清喉咙:“我跟她说我想睡楼上的卧室,因为你作息不规律会吵到我休息。”
“你想住楼上?好吧,至少省了换房间的麻烦。”夏洛克瞥了眼约翰的瘸腿,“没有案件的时候,我的生活非常简单规律。不过我想你也不希望被人看到做噩梦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约翰摇摇头,决定不去深究。“哦,对了,早上斯坦福问我们为什么不度蜜月,我告诉他,因为我刚从阿富汗回来没多久,暂时不想离开英国。”
“好借口。”夏洛克点点头。
“哈德森太太实在是非常慷慨,一周的房租只收我们三磅,还包含了餐食和洗衣的费用,可我却一直在对她说谎。这样欺骗她真的好吗?”
“欺骗了什么呢?我们不是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名字签到了市政结婚登记簿上吗?”夏洛克打量着约翰犹豫的样子,“哦,你是说我们的婚姻不涉及感情。但是恕我直言,婚姻本就不是由感情而生的,它是利益一致的人类为了繁育后代而发明的契约。尽管我们都对繁殖没兴趣,但是利益一致这一点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就拿哈德森太太来说,她和她的Alpha丈夫当初是因为感情而结的婚,到最后不也闹得一团糟。”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约翰开始怀疑夏洛克是不是在胡编乱造。
“因为她丈夫的死刑判决就是在我的协助下板上钉钉的。我当然知道。”
“这就是她欠你的‘人情’?”
“千真万确。”
夏洛克忍不住享受起约翰被他震惊的样子,都没注意到微笑得有些酸痛的嘴角。
“昨天晚上……你是怎么看出我和你‘利益一致’的?”
“如果我解释给你听,你肯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还是想知道。”
“好吧,既然你执意想听。”夏洛克瘪瘪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首先是着装。你的姐姐穿着出远门的罩衫、围裙和软帽,软帽的带子上还沾染了少许煤灰,显然刚坐火车到达伦敦没多久。无意冒犯,但是你们的衣着显示出两位经济拮据。起初我以为你是为了金钱而结婚。但是布尔尼子爵和酒商丹迪向你搭话的时候,你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热情主动的样子。”
“或许我只是嫌他们还不够富有?”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把军队颁发的阿富汗勋章(Afghanistan Campaign Medal)和喀布尔至坎大哈星勋章(Kabul to Kandahar Star)以及绶带佩戴上身?你并不像是不清楚社会对参军的Omega持有偏见的天真之徒。你希望对方是在对你的过往完全知情的前提下结婚,这是种相当高尚勇敢的举动。在接待处,你明明是被监护人,却主动出示邀请函,即使腿脚不便也不主动寻找休息的座位,说明你习惯了独立且性格刚强。宴会从二十五号就开始举办,而你到了二十八号才出现,结合你姐姐的装束和邀请函背面铅笔字的新鲜程度,你姐姐到达的时间和你获得邀请函的时间差距很大可能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于是很容易就得出结论:你的姐姐到达伦敦后,给你带来了某种消息——多半不是好消息,并且出于某种原因需要你的结婚状态来解决麻烦——促使一个自强到顽固的退伍军医立刻使用朋友赠送的邀请函去参加或许会遭到轻视慢怠的宴会,以便获得一层婚姻关系。出于不愿意拖累他人的意愿,你一开始就亮明了从军的过往,这导致你的处境很不理想,因此你断然不会拒绝对双方都有益的结合。鉴于你的道德水准,我不必担心你在婚后违背我们共同定下的规矩。”
约翰的嘴微微张开。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感到惊讶。夏洛克说的一切似乎都显而易见,他的勋章、哈莉叶的出行装束、邀请函背面斯坦福的笔迹。顺着他的思路,得出正确的结论也不足为奇。
“你看出了斯坦福的笔迹,对不对?”
“那是份额外的运气。当晚我就给他发去一封电函,邀请他第二天来做证婚人。在熟人面前你也会更自在些。”
约翰转过头,打量起夏洛克略显高傲的神情,然而在高傲之外,他所做的选择又透露着妥帖。
他低下头,决定把真相说出来:“你说的全都对。哈莉叶她……”
“打住,我没兴趣了解你的问题,除非哪天你需要我的帮助再详谈吧。”夏洛克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车窗外的商铺灯光划过夏洛克的脸庞,看不出他究竟是冷漠还是善解人意。约翰再一次感到强烈的好奇。
“介意我问问你结婚的目的吗?”
“不值一提。是为了舅舅给我的财产。长辈们就喜欢把结婚当作获取奖励的条件。”
约翰想,他们的目的还真是相似。“你很需要钱吗?”
“做研究是很耗钱的。今天下午我已经去提交了证明,等年金入账,就可以做更多的对照组,说不定还能雇一个助手。”
“你和一个见面不到两小时的人结婚,就为了做实验?”约翰不可置信地大声问道。车顶的赶马人不由得一鞭子抽了下去。
“你在惊讶什么,医生?”夏洛克嗤笑道,“要真比起来,你也怪得可以。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Omega在发现一颗蜡化人头之后的反应都不会是问它的名字。”
“因为你给头骨起了名字,我才顺着你的逻辑问的!”约翰半是生气半是好笑,或者好笑的成分更多一些。“那颗人头又是怎么回事,能解释一下吗?”
夏洛克难以置信地瞥了眼约翰:“当然是为了实验,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知道!我是问你是怎么弄到的。”
“那下次你最好问精准点。我在停尸房有个熟人,她帮我搞来的,我不确定她还能不能帮你也找一个。”
“我不需要人头,谢谢。”
“不需要问来干什么?”夏洛克不解地皱起眉。片刻后,他转了个念头。“哦,或许我该解释下,那颗头来自自然死亡的尸体,不是我手刃的。”
约翰抿着嘴,憋住一声不合时宜的笑。“你经常被误认为杀人犯吗?”
“三不五时吧。”
约翰不需要特地解释,夏洛克也明白他并没有误会自己。车厢里迎来一整短暂而友好的沉默。随后,话题自然地转到了占据夏洛克大部分心思的实验上。当他发现约翰的兴趣是发自真心,而非表面的社交礼节,他忍不住详细地描述了血液测试实验对案件定性、确认凶手的重要性,列举了几个因为无法确认污渍是否血液而导致嫌疑犯继续作案的过往卷宗。这些知识在他的脑海中早已规整成册,讲述起来十分流畅,约翰时不时插入的问题,就像夏洛克自己思维中的一部分,不着痕迹地融入了他的思考河流中,令他的智慧欢快地奔腾起来,冲击着大脑。
他们沉浸在久未经历的愉快交谈中,直到马车停下有一会儿,被不耐烦的车夫提醒,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劳瑞斯顿花园街口。他们付了钱下车,一眼就看到苏格兰场的马车堵在通往三号房子的路口。小路狭窄,只有步行才能通过。
一踏上这条把四幢独立房屋连接起来的小路,夏洛克就不再老实地走路。他时常弯腰、蹲下,变换角度,观察微弱路灯下的路面,一直检查到街道的另一端(一号房子附近),才折回来走向三号房子。自从尸体被发现,已经有无数的警员踏过路面。约翰无法从纷乱的脚步中看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但是从夏洛克的反应看,他肯定观察到了别人未能发现的东西。
从小路走向三号房屋的正门需要穿过一片用作花圃的草地。由于长久没人居住,两边的草长得几乎盖住细沙砾小道。一位身着制服、剃干净胡子的深发色警员在门口正要开口说话,夏洛克却没有理睬,而是先把房前地面简略地检查了一番才走向门口。
“晚上好,安德森警官。如果你能让开路,这个晚上会更好。”夏洛克招呼到,全然没注意到此人脸上狐疑的神情。
“又来教我们做事了,‘弗兰肯斯坦’博士。”
“叫我福尔摩斯就好——不介意的话。”他灵巧地绕过安德森警官进了屋,不忘招呼约翰。
安德森不算强壮,依旧能轻松挡住约翰的去路。让夏洛克来掺合或许是雷斯垂德警督的命令,不得不听从,但他绝不会让一个素未谋面的门外汉随便走进属于警察的地界。
“这位又是谁?现在是个人都可以插足警察的工作了吗?”
“我的助手兼新婚丈夫约翰·华生医生。劳烦你让个道,我不想浪费……”
“你把你的Omega带过来做什么?”安德森更加生气了,“这里不是给你自我炫耀、谈情说爱的地方。”
“要不我在外面等你?”约翰试探道。
“不行。”夏洛克斩钉截铁地拒绝。
约翰只好从安德森的身侧努力找空子钻。面对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安德森也做不到过于刁难,勉强给约翰让了半个身位,但他不满的眼神伴随着约翰一路进屋。如果他长了胡子,胡须估计已经吹到脑袋顶上去了。约翰跟着夏洛克往里屋走的时候,还能听到安德森在和同事大肆抱怨“这些Omega和Alpha难道一刻都分不开吗?凭什么要给他们行方便?”之类的话,但约翰觉得他更多的是因为夏洛克本人而不喜欢他。
“我什么时候成你的助手了?”约翰小声问。
“别紧张,你可以慢慢学。”
夏洛克的答案总是不着边际,约翰没太当回事,因为一旦穿过走廊,来到一楼的大厅,死者的尸体便在四盏煤灯的照明下清晰可见。一阵若有似无的尸臭味和酒精冲鼻的气味就萦绕在他们和几位警察的身边。约翰在解剖课堂以及阿富汗的战场上都闻到过,现在天气寒冷,尚且可以忍受。让他开眼界的,是死者扭曲的肢体和面部。当一个人失去生命,身体的肌肉会松懈,然而这位伊诺克·J·德雷伯目眦尽裂,浑浊的眼珠几乎凸到眼眶外面,一头黑发毛根耸立,肩膀紧紧缩起,手指还保持在撕扯胸前衣物的状态,两腿交叠,脚掌勾起。皮肤像漂白过的绉纱一样塌软,呕吐物塞满齿缝,顺着嘴角流到地上,站在旁边,还能闻到下半身的排泄物酸臭味。
这的确是约翰没有见过的惨状。尽管他并不害怕,死者不得安宁的神情依旧在他心中激起一阵本能的反感。
“华生医生,你可以到门外等候。”雷斯垂德体贴地说。
“不用,他受得住。”夏洛克冷淡地替约翰回答,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信心。
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到尸体和周遭的环境上。他从外套里掏出一个工具袋,里面装有各种看似没有关联的工具:一个圆形放大镜,一小捆软尺,镊子,刷子,小刀片,几张不到巴掌大的薄信封,三个小胶头滴管,三个带盖的小玻璃瓶,等等。
约翰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里面的所有东西,夏洛克便开始观察尸体的表面,翻看衣服的口袋和里头所有的物品。他在死者的脚部特地停留,用软尺测量了他的脚长、宽,用工具从鞋底花纹的缝中采集一条横切的样本,小心地存在薄信封里。观察地板的时候,他拿出了放大镜,几乎把地面每一寸都扫视过去,偶尔用镊子或者小刷子把毫无特征的垃圾扫进薄信封装好。
对于身着全套装束的绅士来说,他的动作绝对称不上体面,倒像马戏团的滑稽默剧。和雷斯垂德一同在屋内等待的两个警官偷着说了些什么,哧哧发笑。
当夏洛克观察到墙边地板上的零星血迹,他发出胜利般兴奋的声音,并用软尺测量了每个痕迹的直径和长度。
一位Alpha女警员带着笑意说:“福尔摩斯先生,即使没有你的秘技,我们也能看到线索——只需站直身体。”
当夏洛克抬起头,他看到了在墙上用血液写下的“Rache”。
他没有理会女警的嘲讽,对雷斯垂德说:“和约翰·斯特兰森在郝黎代旅馆被杀的字迹一致,字母A也是拉丁字母写法而非德国人常用的哥特字体,很明显两个案件有关联。”
女警的笑声更加明显,她对旁边的人说:“好像谁还看不出一样”。
“我知道,可郝黎代的案子归给了葛莱格森,我去要的话,他会觉得我在跟他抢。”雷斯垂德调停道。
“那就跟他合作。我们在找的是个连环杀手,无法确定此人是否还会下手。”当女警员再次发出轻笑的时候,夏洛克抬高了音量,“不仅是郝黎代旅馆和这里的案件,包括在罗兰克尔进阶基础学校被发现的詹姆斯·菲利莫,以及在南岸区工地被发现的贝丝·达文波特,他们都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偏僻地带,三个人服用了同样的毒药。稍后让人把伊诺克的内脏样本送到221B,我敢肯定也能检测出和其他三个人一致的药物。”
“你不能为了面子就乱说一气。”另一个Beta男性警员也开始抗议了。
“去调查约翰·斯特兰森和伊诺克·J·德雷伯在美国的人际关系和他们在英国的所有来往信件,寻找他们之间的联系并非难事,至于詹姆斯·菲利莫和贝丝·达文波特就不必了,凶手已经用Rache这个单词说明了真正的目标。可如果你们不整合所有的信息,只会事倍功半。”
“也可能是在暗示一位叫Rachel的女士与此有关?”女警耸耸肩。
“一次漏写了字母L可能是巧合,两次都漏写只能指向德语的单词Rache,意思是复仇。”
“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连另外两人都杀害呢?”雷斯垂德问。
“材料太少了,还不能下结论,当前并不是最要紧的地方。凶手已经留下很多信息,首先要找到这个人。”
“怎么找?”安德森走进房间,听见夏洛克的建议,不由得问道。
夏洛克环视一圈,只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摆出一副困惑的表情。他吞下一声叹息,说:“凶手是个男人,上了年纪,身高不超过五英尺八英寸(约1.77m),穿方头靴子,鞋码偏小,约十英寸(25.5cm),和被害者坐同一辆双轮马车到达此处,马匹的右前蹄换过蹄铁,其它三足都是旧的。有可能面色赤红,或眼睑无力,亦或肢体震颤,偶发癫痫。一旦发作都很容易被辨别。如果是我,会先从马车出租行开始搜索符合条件的马匹,再询问车夫是否见过符合条件的男人。但愿这些信息对你们能有帮助。”
他的描述太过详细,简直像灵媒在招魂会上的表现。雷斯垂德为难地摘下帽子:“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不是在胡说八道吧?”
“没有依据的猜想我是不会说出来的。行动最好迅速。按照凶手的行动轨迹,他的下一个目标或许又是一个不需要写下Rache的可怜人,伦敦市民的安全就掌握在你们的手上了。”
雷斯垂德犹豫片刻,还是让安德森将夏洛克描述的特征都记下来,抄给所有分局的辅警。尸体维持原状是雷斯垂德的坚持,等到夏洛克做了观察,才有人来将已经僵硬的尸体搬走。当尸体离开地面,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板上。在没有家具的宽敞客厅里,响声尤其清晰。
夏洛克立即蹲下身检查,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金灿灿的戒指。
安德森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专业性,立刻断定这样的大小只能是女式戒指,女警员再次提出Rache可能是未写完的Rachel的理论,根据她的说法,发生两次巧合也不是不可能。对于他们一唱一和的表现,夏洛克揶揄地让多诺万小姐(那位女警员的名字)下次喷点味道不那么重的香水,因为味道都沾到同事身上去了。多诺万本想辩驳,但突然想到了什么,只好阴沉着脸闭上嘴。
约翰站在角落观察,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夏洛克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上司邀请夏洛克来提建议,在警员的眼里并非多了一个合作者,而是在轻视他们的能力。他不禁想起夏洛克在任何质疑者面前维护他的工作的样子,大概能理解为何他会三不五时地被当作嫌疑犯。
雷斯垂德收好作为证据的戒指后,夏洛克凑过去跟他说了两句话,就独自离开了现场,正顶着约翰难以置信的视线。夏洛克显然不像一般的Alpha,那些人大多恨不得把他们的Omega拴在怀表链上随身携带。
很快,其他人也感觉到了尴尬。雷斯垂德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让多诺万带约翰到主干路上,帮他叫辆出租马车。
“不必麻烦。只要告诉我大路在哪个方向就好了,我可以自己叫车。”
“别客气,跟我走吧。”话虽这么说,多诺万依旧暗着脸色。
他对多诺万算不上讨厌,只是一想到也许她会说些难听的话,他就疲于应付。果然,远离三号房子之后,多诺万放慢脚步,转身倒着走。她的眼神咄咄逼人,约翰勉强笑一下,就把头转到一旁装瞎。
“你不像他那类人。”她说。
“抱歉,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你更有礼貌,也有常识。看上去是个好人。你是他的朋友?”
“算是吧……我们今天早上刚结婚。”
“哦?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沦落到跟他一块儿的?”她收敛笑容,严肃起来。“如果他用什么把柄威胁你,我们不会坐视不理。”
“呃,我想这之间有点误会。不存在任何威胁,我们对彼此都很满意。”
“可是你们并没有结合,不是吗?”
随意嗅闻另一性别的信息素并不是体面人的行为,但多诺万有心给夏洛克找不痛快,因此也顾不上约翰的感受。
“我们两个都没异议。”约翰加快脚步。
多诺万堵在他身前,继续劝道:“既然如此,你还有机会。听我一句,离夏洛克·福尔摩斯远点。如果他不愿意离婚,你就尽管和他分居。”
“为什么?”
“他不正常,要我说,绝对是那些变态中的一员。他给苏格兰场建议的时候,从来没有要过薪资。可他就是喜欢插手,越奇怪惨烈的案件他越兴奋。”
她耸耸眉毛,期望能吓着约翰,然而对面的Omega只是继续礼貌地拄着拐杖,等待后话。
“总有一天,光是在旁边观察是满足不了他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对着一具夏洛克·福尔摩斯造成的尸体绞尽脑汁。对于如此了解苏格兰场办案流程的人来说,要瞒过我们简直太容易了。到那时,即便我们最终能将他捉拿归案,在那之前也必定付出巨大的代价。他是个不稳定的人物,整个伦敦的隐患。”
“女士,请稍等。”约翰用手势打断她,“你越说越夸张了。他只是来做了回顾问,何必联想那么多呢?”
多诺万眯起眼,打量着约翰,不知在脑海里做出了什么错误得夸张的结论。“我该猜到的,Alpha对Omega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你现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也很正常。但是,等激情褪去之后,多观察观察这个人,再考虑我的建议吧。”
终于,她退到一边,引着约翰走到大道上。按照Alpha的标准来看,多诺万还不算是最讨人厌的那一类。某个时刻,约翰几乎感觉到她真诚的关心。然而她对夏洛克的偏见使得她表现出的尽是偏激的一面。
约翰意识到,如果让多诺万看到夏洛克放在橱柜里的浸泡器官和锅里的人头,她估计会强烈请求雷斯垂德立刻将人羁押起来,然后用暴力手段审问——准确的说,就是拷打。多诺万或许比约翰更早认识夏洛克,却看不到约翰所见的事实。她不知道夏洛克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没见过他设置在厨房的小小实验室和散乱各处的笔记,更不知道他为了获得实验经费而假扮成服务生、和一个失去腺体的瘸腿退伍军医结婚。
在回221B的车程中,约翰更加笃信自己的判断。夏洛克或许对他的工作过于狂热,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喜欢使些手段来达成目的,老是答非所问,用自己的规则去限定别人,但是……约翰艰难地将这个“但是”坚持下去——但是他并没有以伤害他人为乐。正相反,既然伦敦到处都能遇到欠他人情的市民,说不定他还挺喜欢帮助别人。而约翰清楚,这绝对不是Alpha的信息素对Omega的影响,毕竟,他现在几乎闻不到别人的信息素。只有在凑得很近,比如去劳瑞斯顿花园街的车上,和夏洛克挤在一块的时候能捕捉到一丝Alpha的气味。对他来说,信息素的影响约等于无。
将多诺万的警戒彻底抛到脑后之前,约翰拣选出唯一有用的一句话。我原本也打算多观察观察这位福尔摩斯先生,他想。但并不是出于戒备,也不是信息素作祟。
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预感,牵引着他继续探寻下去。即使尽头空无一物,拨开这团迷雾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带来无穷的乐趣。
Chapter 8: Chapter.7 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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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回到221B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没进门,就闻到了一楼传来的菜肴香味。哈德森太太听到约翰进门的声音,乐呵呵地让他把两人份的晚餐端上去。尽管房租便宜,哈德森太太准备的食物可一点也不含糊。出于她对“健康兼美味”的理解,她使出浑身解数想让两个房客感受到欢迎。
他突然间对哈德森太太产生了强烈的喜爱,在饿肚子的时候及时提供美味食物的人就是能有这种魔力。
千恩万谢后,他小心翼翼、慢吞吞地爬上几级台阶,生怕把炖菜汤洒出来。笨拙的动作让哈德森太太无措地叫了起来。
“我很抱歉,孩子,我糊涂得把这事儿忘了。”
她接过餐盘,好让约翰腾出拄拐杖的手,自己先把餐盘端上楼。连端晚餐上楼都需要年长者的帮助,对约翰并不是易于接受的现实。他在楼梯间停留片刻,深吸几口气,然后才回到221B的起居室。
在韦斯特斯伯里宫的宴厅里,夏洛克曾坦白,当他陷入思考,他可能会好几天都不说话。约翰猜,也许他现在就进入了这种有预告的沉默状态。他躺在壁炉对面的布面长椅上,早换上一件舒适的靛蓝色晨袍,嘴里叼着烟斗,双手手指顶成一个尖塔,抵在下巴,两脚交叠搭上长椅扶手,脑袋后舒舒服服地垫着两个软枕,尖锐锋利的侧脸四周烟雾缭绕。早上还整齐的头发此刻散落了几缕在耳边,约翰注意到这些发丝恢复了原有的蜷曲。
哈德森太太被不公平地无视了。她毫不留情地指出,身材太过瘦削的Alpha不会生出健康的后代。离开起居室前,她还对约翰耳语一番:“你来劝劝他吧,医生。或许他会听你的。”
对于哈德森太太把他们实打实当作一对已婚爱情鸟的行为,约翰应付得越来越自如。出于医生的本性,他询问夏洛克是否真的不想吃饭,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又换了一副上尉的铁石心肠:如果不吃那就饿着。
他毫无心理负担地解决了自己那份晚餐,用的时间实在太少,以至于距离上床睡觉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既然夏洛克已经神游天外,约翰也就大胆地盯着他,开始规划如何对夏洛克·福尔摩斯进行观察。他在心里设计目录的时候,瞥到了夏洛克两手之间的一丝闪光。凑近了才发现,两只拇指在无意识地翻弄一只金戒指。
“等会儿,这不是在尸体身上发现的戒指吗?”
“戒指,对,凶手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夏洛克恍然清醒过来,因为叼着烟斗,他的话有些含糊。“哦医生,你也回来啦。”
“而且我还吃了晚饭……你等我一下。”
夏洛克刚从他的思考中回到现实,还有些恍惚。他看见约翰直直走向厨房长桌,从瓶瓶罐罐中挑出一只,又取了些塞试管口用的干净棉花回到长椅边。他用液体沾湿一小块棉花,向夏洛克伸出手。
“怎么了?”
“尸体停放了一整天,把戒指给我消毒。”
夏洛克的浅色眼睛在电灯光线下染上一层金色的光圈。他仰头回应约翰严肃的视线,没做任何抵抗就交出了戒指。约翰用浸过石炭酸溶液的棉花接过去,擦了个遍,对于戒指是怎么来到夏洛克手上的似乎并不好奇,反而让人心有不甘。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弄到手的吗?”
“你是怎么弄到的?”约翰随口问道。“把手也给我。”
鬼使神差地,夏洛克发现自己竟然把手摊开、伸了过去。“我从雷斯垂德口袋里偷来的。每次他们烦我的时候我就从他们口袋里夹点小玩意儿,他们一次都没发现过。”
“可金戒指是贵重物,还是关键的物证……”约翰心不在焉地跟他讲道理,注意力集中在夏洛克的两只手。相比夏洛克修长而关节分明的手指,约翰的手被衬托得更加小巧,手掌厚软,手指细而圆润。他用了比料想中更多的棉花才完成消毒。
“戒指在我的手上能比在他们手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你都快把我的棉花用完了!”
他的抱怨没有丝毫效果。约翰娴熟地瞪了他一眼,像是在问‘你真的要跟我计较这个’?
“我的指尖还碰过下巴,医生。”
约翰从善如流,真就用一块新的棉花浸了石炭酸溶液,在夏洛克的下巴上仔细擦拭,他还不由分说地从夏洛克齿间拿走烟斗,把烟嘴以下的部分都擦过一遍,然后再放回去让他叼着。结束后,夏洛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配合地抬起了头、张开了牙齿。他为他的配合程度深感困惑。
“你打算如何让戒指发挥作用呢?”
“关于这个,我很抱歉。”
“为什么道歉?”
“我以你的名义向几家周日发行的报社投放失物招领的广告,明天就能见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隐匿的高手,与其在亮处追逐暗影,不如让他自己站出来。犯人早点伏法,才能避免更多的受害者出现。你不会介意我自作主张的决定吧?”
他的目的如此正当,约翰根本发不出火。他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不介意。只不过,如果你能在这之前知会我一声就更好了。”
“下一次,我会谨记你的建议。”
约翰领教了夏洛克横行霸道的本事,不确定是Alpha与生俱来的专横,还是此人性格使然。他仔细考量了一下夏洛克的计划,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肯定戒指是嫌疑犯留下的,而不是死者身上的呢?”
夏洛克吸了口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解释:“因为戒指保存得很好。”
“难道死者不能将戒指保存完好吗?”
“可能性很小。死者的外套口袋中有一条金链、一枚嵌有红宝石的戒指、一只带有虎头狗浮雕的金属胸针以及七镑十三先令的硬币。他粗心大意,把所有这些贵重首饰和硬币放一块儿,每一样都留有互相摩擦而剐蹭出的划痕,而硬度较低的金戒指不可能在这样的口袋中毫发无伤地幸存。”
“也可能他是贴身放的?”
“那就不会轻易从身上掉出来。”
“你确定嫌疑犯能看到广告?”
“这枚金戒指是他的珍贵之物,不仅因为价值贵重,更因为它曾经的主人——戒指上刻着的那位L·H。款式至少在十五年前的流行。这么旧的戒指,几乎没有穿戴在人手上的油脂痕迹,说明这位L·H女士在刚得到戒指没多久就再也没有戴上它,从Rache这个词的含义来看,她的命运不会令人羡慕。无论她是否主动选择了这个结果,嫌疑犯都认为问题出在斯特兰森和德雷伯两个死者身上。嫌犯经年累月地将戒指精心保存,在离美国千里之外的伦敦杀死了四个人,其中两个还很可能是无辜之人,他对戒指主人的感情之强烈、扭曲,可见一斑。感情用事的人不会计较自身安危,为了这份念想,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回戒指。当他在报纸上寻找有关这次案件的报导,他一定会看到我们的广告。”
夏洛克享受着规整的逻辑链条,没注意拿烟斗的姿势。随着他不自觉地做出手势,几片灼热的烟灰飘到手臂上,他赶紧拍开。说实话,他原本以为约翰已经去干他自己的事了,可当他转过头,却发现医生不知何时反坐进旁边的靠背椅,双手交叠在椅背上,拧着眉头,正努力跟上他的思路。
“但是嫌疑犯不是笨蛋,他真的会亲自出现吗?”约翰像下棋一样提出问题。
“如果是他本人,我能根据特征看出来。如果不是,来拿戒指的人总要和嫌疑犯交汇。”
“只要跟踪那个人,就能找到凶手。”
“正是如此。”
缭绕的烟雾模糊了夏洛克笑容中的自负,倒更像个找到糖果罐的孩子。他的计划简洁、可行,充满冒险的预感,约翰都没注意到自己何时屏住呼吸。回过神后,他笑着长舒一口气。
“这真是……精彩绝伦!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上门呢?还有,我能留在这里和你一起对付他吗?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个办法。”
“嗯?哦……至少得明天早上之后了。”夏洛克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吸了几口烟。烟雾迅速遮挡住他颤动的视线。“我很感谢你的热情,但你是个医生,不是执行逮捕的警察。”
“我还是退伍军人,绝对不会拖你的后腿。”
“这可不是体育运动。对方手上至少有四条人命,早就罔顾法律和道德。”
“我倒想看看他能否比阿富汗战士更凶狠。”
“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医生。”夏洛克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敏捷地坐起身来。“你明天如果没什么事,最好一直呆在221B。”
“没问题。我正好是个闲人。”
夏洛克浅得几乎透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约翰:“以防他来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咱们再把凶手可能的特征确认一遍。你还记得我向苏格兰场做的描述吗?”
“呃,男性年长者,穿方头靴子。可能有面色赤红、肢体震颤或者眼睑无力的症状。”
约翰并没有说出所有的细节,但至少没有明显的错误。夏洛克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自豪:“完全正确。但是如果他不发作,或者掩盖面部,就很难用病理特征辨别。我估算他的身高在五英尺八英寸(1.77m)左右,比你高不了多少。”
“发作?你为什么认为他生病了?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他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流鼻血。”
“你说得好像当时就在现场。”约翰一脸不可思议。“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夏洛克正等着约翰的询问,他不自觉地模仿起剧场演员的音调。“脚印。道路上虽然已经被苏格兰场的人践踏得不成样子,但万幸房间里的人不多。我在几个警员的脚印下面看到了死者和另一个人的鞋印,他们从劳瑞斯顿花园街的街头下了马车,方头靴子的主人搀扶着脚步纷乱的德雷柏进入三号屋。德雷柏的脚印集中在他死去的那一块地方,而在房间靠墙的部分有跨步较大的分布,鞋跟对墙,鞋尖对屋内。说明他曾背对墙壁,大步绕圈,这让你想起什么?”
“他……在躲避什么东西?”
“正是!方头靴子也有相似的路线,但是步间距较小,步态更加从容。他正是德雷柏避之不及的魔鬼。在写下血字的墙壁前,方头靴子的主人曾经数次来回踱步,不断转身、踏足,甚至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膝盖、前脚掌和手掌留下了特有的组合痕迹。”
“说明他当时情绪激动。”约翰抢答到。“可你怎么知道是鼻子流的血呢?也许他身体上受伤了?这算不算明显的特征?”
约翰的问题省去了夏洛克的引入:“因为我没有在屋内发现喷溅的血迹。”
“喷溅?”
“对。你见过人体受伤后血液从伤口喷出的样子吗?”
“那可多了去了。”约翰轻声说,有些不适地垂下眼,必定是想起了在阿富汗的经历。
夏洛克呛了一下,抬高音量,竭力转移他的注意。“在这种情况下,血液飞行的速度很快,当撞击到障碍物,血滴会留下椭圆形的痕迹,犹如彗星的尾巴。根据其尺寸,可以测算出喷溅的速度和角度。然而屋内并没有这一类的血迹,只有血字墙边的滴溅血迹。”
“让我猜猜,‘滴溅’说的是从已有的出血口自然滴落的血迹?”
心脏在夏洛克的胸腔里猛烈跳动着,他猛吸了一口烟,用闪烁的眼睛和大大的微笑肯定了约翰的答案。对方也感受到了相当的乐趣。
“照葫芦画瓢,肯定也有办法通过血迹的某种特性判断滴溅来源的高度咯?”
“正是如此。我已经总结出一套公式,利用血迹的直径和血斑周围的射状痕迹长度计算。一个人在墙壁上写字,会习惯性地写在和他视线持平的地方,这样就大致限定了此人的身高范围,在五尺八寸(1.77cm)上下。墙边的血迹有一串是从大约五尺五寸左右(1.67m)的地方滴下,这个高度的滴溅血液不可能是腹部,也很少有人的手垂下的时候能有这么高。你试试看把手抬到头顶以下三寸的地方?”
“在嘴巴或者鼻子的位置……哦,我明白了——但也可能是吐血?”
“的确,但是那些血液都是平整、填满的圆形。从嘴里吐出的血滴经常带有气泡,当气泡消失,会留下一个空心的圆环,因此这更有可能是顺着下巴滴落的鼻血。医生,你如何诊断?”
“我会先检查他的鼻腔黏膜是否受损。”
“假如再加上头晕目眩,无法保持直立,在地上抽搐的症状呢?”
“你认为病灶在大脑?”
“脑动脉瘤是第一个跳进我脑中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他可能面色偏红,且大概率经历过癫痫发作。当然,我不是专业的医生。”他呼出一口烟,突然展现出谦虚。“万一他只是刚好鼻黏膜脆弱,这条就不作数了。”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这些方法的?”约翰摆正椅子,坐得更近了些。
他们顺畅的谈话被夏洛克的犹豫打断。他沉思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都是我自己的研究。我还没正式发表过……但是在很多场合下已经成功帮助到警察了。如果你觉得它们经不起推敲……”
“也就是说,你正在把侦查凶案的技巧规整成一门全新的、真正的学科。”约翰难以置信地摇头,脸上笑容越加明显。
夏洛克知道自己的脸和脖子已经红得发亮了,然而在狂喜中,人是很难在乎颜面问题的。“只能说小有成就,不过的确,是我的目标……”
“小有成就——你所做的正如路易·巴斯德引起人们对微生物的重视,或者波义耳把化学从炼金术中剥离出来。”
“这就太夸张了。”他喷着烟笑道。
“不,绝不是夸张。你一定要把这些方法写下来,编成册子,让更多的人学习。如果你需要助手,我听候差遣。编辑和整理的活难不倒我。”
“你真的觉得世人会接受我的观点?”
“如果他们拒绝,那就是十足的傻瓜。”约翰笃定地说。
然而,夏洛克没有顺着他的恭维表示感谢。他两手掂起烟斗的两端,眼睛直勾勾地审视约翰。
“假如我对你了解不多,医生,我或许会以为,你奉承我是因为另有所图。”
回顾刚才热烈的语气,约翰才惊觉自己似乎过于兴奋了。“我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请原谅。”
“不必道歉。其实这样……挺好的。”
他们在彼此的视线中不约而同地微笑着。最后是约翰先转身,打破了这份微妙的连接,令夏洛克的目光依赖地抓住他的背影。
“突然想起来,我的确藏着别的目的。”
“是什么?”夏洛克坐直身体,做好了应付难题的准备。
“把晚饭吃了。都是冷菜,你要热的话也很快。”约翰把夏洛克的那份晚餐端了过来。
诸多菜肴中,一条鲱鱼谴责地盯着他。
他一时语塞,没想到约翰还会在意他的饮食。“你不需要扮演到这个份上。我查案的时候一般不吃东西,会减缓思考的速度。”
“也会削弱你追捕罪犯的力气。”约翰严厉地说。“还有,我没有在扮演你的Omega。这是医生的命令。”
坚决的态度替换了刚才在约翰眼中闪烁的崇拜和兴奋。夏洛克有些惋惜地望着他,手上乖乖地接过盘子。见此人坐到餐桌旁拿起叉子,约翰心满意足的朝楼上走去。
“吃完请把盘子拿下去。晚安,先生。”
夏洛克挥挥手,往嘴里塞了一整片冷餐火腿。
等约翰完全走到楼上,夏洛克咽下火腿,站起身。他先是在客厅中央无声地来回踱步,双手插在裤兜里,拳头紧握,像是在克制些什么。然而他最终没能克制得住,毫无预兆地蹦跳起来,无声地呐喊着胜利的口号。
约翰原本已经脱下马甲,却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咚”。他放心不下,披着外套,走到楼梯中间探视。
“发生什么事了吗,福尔摩斯?”
“嗯?哈德森太太的食物太好吃了,我忍不住跺了跺脚。吵到你了吗?”说着,夏洛克叉起好几块炸土豆,一股脑塞进嘴里。
约翰无奈地摇头,都没注意自己正在对他微笑:“好吧,等会儿一定记得告诉她,她会很开心的。”
Chapter 9: Chapter.8 顺藤摸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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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B的床铺比阿兰德尔酒店的舒适上百倍。哈德森太太提前准备了炭炉,上床时,被窝里已经十分温暖,把人的骨头都要烤化。半夜,约翰两次被陡然攀升的心跳震醒,又随着隐约的小提琴声入睡。他依旧没睡好,但醒来时头脑异常清晰。首先进入意识的是报纸上的失物招领广告。他查看怀表,由于忘记上弦,时针在一点的位置上抖动着。
他迅速在水盆边洗漱,穿好衣服,然后从箱子的暗格里拿出他的韦伯利虎头狗短枪身左轮手枪,检查子弹。枪身不大,可也不方便挂在腰上,只好塞进外套的内袋。约翰计划着下次出门的时候买一款能挂枪的腰带,方便以后用枪。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错过了关键的来访者,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避免任何打扰到夏洛克的可能性。
走到楼梯中段,他注意到一种奇怪的声响。窸窸窣窣,像是液体滚沸、流动的声音。接近二楼,他更加确定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
约翰的心跳慢了下来,拐杖夹在腋下,脚步完全无声,右手伸进外套口袋,挨着墙壁探出头。
厨房里只有夏洛克坐在高脚凳上的侧影。
他依旧穿着前一晚的晨袍,头发洗过了,在脑袋上随意地打着卷。比起他先前梳顺头发的打扮,此时的夏洛克更像个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学生。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桌子上的一套装置,曲颈瓶内的液体在本生灯的火焰下沸腾,从出口处通过用水流降温的管道,在另一侧的玻璃球中凝结。装置里散发着奇怪的气味儿,让约翰呛了两口,但夏洛克完全不受影响,满眼只有装置。
壁炉上的时钟显示刚过六点半,最早的早报已经印刷发行了几个小时。约翰怀疑夏洛克在厨房坐了一整晚,就怕错过上门的嫌疑人。他没觉得夏洛克的警觉有什么问题,只是羞愧于自己昨晚睡了那么长时间,否则他可以给夏洛克替班。
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同袍情谊,约翰用两只干净的杯子给他们泡了茶。右腿开始跛足之后,他不能把重心放过去,倒热水壶的时候需要小心,因此每次泡茶都要花上比以前更长的时间。但是他乐得慢吞吞地完成一件杂务。自理的成就感让他心情畅快。他并不期望夏洛克能注意到,便把杯子放到他右手稍远的位置,免得他不小心打翻。
“给我吧,谢谢。”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约翰一个激灵。他默默把茶杯递给夏洛克。神奇地是,从这一刻起,他才觉得脚底板踩在坚实的地面,呼吸平稳,身体回到了清晨平静的221B厨房。
“还以为你没听到我下来。”
“但很难忽略一杯热茶──虽然我更喜欢加两颗糖不过……谢啦。”他啜了一口,赞同地挑了挑眉。“如果你想下毒,建议趁我专注实验的时候给我递喝的,那种情况下我根本不会查看杯子里的东西。”
约翰没否认,只是好奇地问:“你喝过最糟糕的东西是什么?”
“有一回我喝了口别人放在旁边的自制三硝基甲苯,但立刻被制止,没吞下去。”
“味道如何?”
这是反应装置开始工作后,夏洛克第一次挪开视线。他瞪了约翰一眼,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真的在好奇。“还能接受。不过这东西毒性大,就算洗了口腔也让我头痛了一整天。”
“只是头痛都算你走运的。我以后得看着你点儿。”
他的话引起了夏洛克探究的视线和意味深长的微笑,浅色的眼睛开始打量约翰。
“是为了……不被当作嫌疑犯。如果你刚结婚就有个三长两短,还是死于喝错东西,我肯定第一个被怀疑。”约翰舔了舔嘴唇。他一感觉到尴尬就爱这么干。
“你高看他们了。要让苏格兰场的笨蛋想到这一点,除非我再立个遗嘱,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
飘在茶杯上的热气被笑声吹散。回想起多诺万警官对夏洛克的偏见,约翰笑得一点负担都没有。
“戒指的消息登报了吗?有没有人来过?”
“登报顺利,都送上来了。至于我们的猎物,他倒是沉得住气。看来我们对付的不是落单的雄狮,而是一只狡猾的鬣狗。”
顺着夏洛克的指示,约翰找到了堆放在沙发前茶几上的一摞早报,每一份都已翻到读者信息栏。
29号傍晚在布瑞克斯顿路、白鹿酒馆和荷兰树林街之间拾得结婚金戒指一枚。失主请于30号任意时间点到贝克街221B华生医生处、准确描述失物特征方可认领。
“那么,现在我们就只能等待吗?”
“恐怕是的,医生。”夏洛克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装置上,“除了追踪和进攻,偶尔也需要耐住性子等待。苏格兰场虽然无能,但雷斯垂德算得上其中能力较为拔尖的。希望他对两位美国受害者的调查能有所收获。”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约翰在夏洛克的单人沙发坐下,这样可以看得见厨房。
“我知道普通人喜欢通过聊天了解彼此,但这两天的闲谈超过了我的定额,医生。请允许我清净一会儿。”
约翰愣了愣神。他和夏洛克的谈话并不算多,每一次都称得上新鲜、活跃,甚至愉快,所以,他做好了再听到一个有趣故事的准备。突如其来的淡漠让他回想起夏洛克在前天晚宴上的话。他之所以选择一个不再散发信息素的Omega,就是怕信息素会导致他分神。自然,他也不会允许与“工作”无关的交谈打断他的思绪。
“好吧,那我能借这本书看看吗?”约翰拿起维多克的《回忆录》问。片刻后依然没有回复,他便当作默许,回到自己的沙发上读起来。
对于一个主动表示友好的人来说,沉默和拒绝必然会带来苦闷,约翰也不能例外。无论如何,这让他对夏洛克了解得更多。记下了室友的社交界限后,他慢慢走进叙事者的世界,暂且把不悦的情绪抛到脑后。
夏洛克口中的“耐得住性子”太轻描淡写。在此之前,约翰每天都要出门散步,走走停停,一天的时间就打发过去了。今天,吃完哈德森太太提供的早餐,读了七十多页书之后,他抬眼一看,时针刚过十点。约翰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等待”有多难熬。
他给怀表上了弦,又泡过一杯茶。看书的途中他两次起身,在房间里一瘸一拐地溜达,一次看到夏洛克关掉了本生灯的火焰,取下装有蒸馏液体的玻璃圆球,还有一次看到夏洛克用天平秤量反应剂。一个对课题研究痴迷到能为了实验经费而结婚的人,想必不难应付漫长的空余时间。
约翰受到启发,决定把观察夏洛克的念头落到实处。
他从箱子里找出一本空白的手册,这是离开白沙瓦医院前医生塞给他的,据说,许多无法适应战争的士兵通过写日记的方式有所好转。约翰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如果非要记,只会变成另一份伦敦地图指引。但是一份关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指引就不同了。他是世界上唯一的咨询侦探,仅有一例的孤本,研究一种新兴职业将是跨时代的举动,万一这种职业灭绝了,他的记录则会价值连城。
脑中冒犯的想法令约翰暗暗发笑。他在空白页用蘸水笔写下:
夏洛克·福尔摩斯观察笔记
学识范围:
1.化学知识:精深。熟练操作仪器,可自行设计实验,当前正在寻找一种无往不利的血液检验试剂。
2.病理知识:准确且偏门。通过症状诊断病灶,但尚未得到验证。会鞭打尸体观察人死后瘀伤情况。通过检验内脏确认死者是否曾经服毒,并准确测出毒物种类(约翰犹豫片刻,还是把这段写在了病理而不是化学的分类下)。
3.案例储备:渊博。家中有成排的官方警探和私家侦探的案件集和回忆录,以及零散的案件报刊切片。对近一个世纪中发生的犯罪案件了如指掌,对更早以前的著名犯罪事件也能随口说出细节。但是几本爱伦坡和加博里奥的惊险小说和其它书相比却很新,看上去没怎么翻过。对以犯罪为蓝本的文学创作不感兴趣。
4.解剖学知识:精通理论。解剖学书籍上有详细的笔记,书页中间夹着他自己绘制的人体素描,非常准确。实用能力有待验证。
5.社会规范:了解,但不屑一顾。只有当他需要达成某种目的,才会表现得非常得体而讨人喜欢。(想起夏洛克把秃头客人的假发摘下来的情景,约翰没忍住嗤笑出声)
6.物理学:精专对自己有用的部分。对血液和物体之间的力学作用做了深入研究,但是不清楚其它部分的知识如何。
7.(空白)
关于夏洛克的知识体系,约翰暂时想不到更多。于是他用吸水纸吸干多余的墨水,翻过一页,另起标题写到:
关于本人:
发色:黑色卷发
瞳色:(明亮环境)浅绿/(暗光环境)天蓝
肤色:苍白。疑似贫血或营养不良。(约翰想了一下,把疑似划掉)
身高:六英尺一英寸上下
音色:不错的男中音
职业:咨询侦探
乐器:小提琴,水准不明
喜好:抽烟。和侦查罪案有关的研究,包括化学、病理学、脚印观察、血迹测量等等。收集人体标本。
生活习惯:不爱吃饭,不爱收拾。
这个方法相当有效。一边写,约翰还会去书架上寻找相关的书籍或资料印证自己的说法是否真实。遇到有趣的书,他便记在角落,之后再跟夏洛克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下午一点,哈德森太太送午饭上来。约翰吃完后,夏洛克的午饭依旧放在厨房的大桌子上,一点也没动。他和哈德森太太都试过劝他吃一点,统统被干脆地无视了。两个Omega无奈地交换了眼神。最后,还是约翰有办法。他把哈德森太太炖的肉汤过滤,去掉肉渣,倒在干净的杯子里,等降到合适的温度,便悄无声息地塞进夏洛克手里。后者不耐烦地一饮而尽,又把杯子塞回约翰手中,浑然没察觉到自己喝了什么。
哈德森太太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无声地朝约翰鼓掌。他们一起把餐具拿到楼下。在一楼玄关,她忍不住再次感慨:“我真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是从哪儿把你找出来的,亲爱的医生,你简直是上帝赐给他的宝藏。”
约翰扛不住良心的谴责,假装羞赧,溜回了二楼。
吃过午饭,约翰继续看书。就在他拿着书昏昏欲睡的时候,楼下响起了门铃声。见是雷斯垂德带着消息来访,夏洛克立刻放下试管,向他询问进展。尽管书还在手上,约翰的眼睛已经派不上用场,反倒是耳朵非常敏锐,把身后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查到了什么?”
“德雷伯和斯特兰森都来自美国的盐湖城。前者是商会的成员,十分富有,什么生意来钱,他都要掺一脚。斯特兰森则是个穷光蛋,给别人当秘书。他的老板就是德雷伯。”
“太好了!除此之外呢?他们还有什么共同点?比如参加的团体?宗教信仰?”
雷斯垂德告饶道:“先听我说完。他们曾经都是摩门教徒,但是后来改宗了。你认为这是他们杀的原因吗?凶手是宗教狂热分子?”
“不,凶手是出于私人原因下手的。另外两起对英国公民的罪行还不清楚原因,但也和这两起脱不了干系。”
“私人原因?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戒……因为墙上的‘复仇’血字,很明显不是吗?”
约翰抿着嘴笑了。雷斯垂德或许没有夏洛克机灵,但绝对不是白痴。
“说到戒指,福尔摩斯先生,昨天晚上我没在兜里找到从德雷伯身上掉下来的那枚金戒指,不过我也没有到处声张。我平时都把证物小心保存在内袋里,只有昨天,还没来得及换口袋它就找不见了。我猜你应该看到是谁拿走的?”
从雷斯垂德近乎长辈般耐心的语气,约翰感觉到他已经清楚是夏洛克拿走了戒指,只不过希望他亲口承认。
“医生,如果你想听,就来这边听吧。”夏洛克突然抬高声音,“反正那本书你也看不下去了。”
约翰清了清嗓子。把书放下的时候,他看到茶几上的报纸,便顺手拿了一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雷斯垂德追问。
“好吧,我的确用了点手段从你那里把戒指争取过来……”
“福尔摩斯!”
“不过是为了高尚的理由,对吧?”约翰拿出报纸,把失物招领的广告翻到雷斯垂德面前。“福尔摩斯先生打算用戒指引凶手出来。”
听到约翰使用的称呼,雷斯垂德瞄了眼夏洛克。他反应了一会儿,问道:“要真是凶手留下的,他怎么可能傻到自己来拿?”
“这个戒指对他万分贵重,他一定会想办法到处寻找。”夏洛克接过话头,“如果来的是他的同伙,我们可以跟踪此人来找到真凶。这一点连约翰都能想得到。”
“哦,真抱歉没能和你心有灵犀。”雷斯垂德讽刺道,“先生们,我的确诚心求助,但这终究是苏格兰场的案子,你们不能擅自行动——”
“现在不就告诉你了吗?而且这是我的主意,华生医生只是慷慨地把名字借给我。”
“当然是在我也赞同这个主意的前提下。”约翰撒谎道。
雷斯垂德的眼睛明亮有神。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容,他在约翰和夏洛克之间来回打量。面对老神在在的夏洛克和诚挚恳切的约翰,最后,他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怪不得有句老话是‘跟新婚AO吵架,乌鸦的舌头也会打结’,现在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了。”他摘下帽子,挠挠头发。“先生们,要是我早些知道你们的计划,我也会说这是个好主意。既然广告都发出去了,收网的任务就交给你们。现在,我还得去说服葛雷格森合并案件,平分功劳,否则谁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把事情搞砸。但是有一点:一旦有了进展,务必拍加急电报让我知情。”
“不成问题,探长。”夏洛克满脸堆笑,“街对面就是邮局。”
雷斯垂德咕哝道:“我担心的又不是邮局……”
“还有件事,探长。请不要让任何报纸提及金戒指的事。如果凶手知道戒指已经在警察手中,就不会现身了。”
尽管夏洛克扒走证物,擅自登寻物广告,雷斯垂德还是答应了他进一步的要求。他点点帽檐,向两人致意。宽厚的探长离开后,221B又重新陷入被书页翻动声和玻璃器皿碰撞声填满的沉默中。
两人虽然没有交谈,却都知道雷斯垂德不可能无期限地隐瞒金戒指的去向,如果不能尽快引出凶手,戒指迟早会被要回去。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替代品,所以对凶手现身的期盼越来越强烈。
晚上七点,哈德森太太来问过一次要不要上晚餐,可这回连约翰也拒绝了。他撑着下巴,书摊开在腿上,停留在一百五十页左右。朦胧的路灯光圈晕染在窗玻璃上,提醒起居室里的人到了开灯的时间。厨房里烟雾缭绕,想来是夏洛克点上了烟斗。等待实验结果的空档,他的脑子也没停歇。他的手肘撑在桌面,十指指尖相抵,轻触下巴,目光放到远处。
约翰起身舒展筋骨时,见到夏洛克出神的样子,不禁好奇他又做出了哪些推断。可一想起他说过不喜欢闲谈,只得把问题咽进肚子里。
过了八点半,一整天沉闷的等待终于吹进一丝清爽的微风。一楼的门铃响过之后,哈德森太太领着一位客人上楼。
约翰不由得从椅子里站起来,想要看看来者是否符合夏洛克推理出的特征。然而跟在哈德森太太身后的,是一位全身着黑,神情焦虑的老妇人。他晃了会儿神,总觉得如此柔弱的老妇人不太可能和凶手有关系,或许她只是想来撞撞运气,看能否靠瞎猜骗取一枚金戒指。
“请问华生医生在吗?”妇人向约翰问道。“有人告诉我他捡到了一枚金戒指,我想看看是不是我女儿丢的那枚。”
没等约翰回答,夏洛克便殷勤的扶着老妇人做到咖啡桌旁的靠背椅上。
“我一直在等待失主上门。丢失这么贵重的东西,想必让人焦躁万分。”
“千真万确,医生。我的女婿是一艘联合公司的船员,他脾气向来暴躁,如果发现莉塞的戒指不见了,我简直不敢想他会把她打成什么样儿……”
夏洛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显得十分体贴。
“我看你的脸色太过苍白,现在不是谈话的时机。亲爱的,咱们家的白兰地是不是喝光了,能好心去街对面买一瓶,给这位女士压压惊吗?”
一开始,约翰没觉得这是在对他说话——直到发现夏洛克和老妇人都往他的方向看。他努力从身份被夏洛克冒领的惊讶中恢复,找回了说话的声音。
“呃,没问题,我很快回来。”
老妇人受宠若惊,似乎没有受到过如此隆重的照顾。“这怎么行?您特地刊登广告已经是做了件大好事……”
“请别拒绝。作为医生,我不能眼看一位女士受到惊吓而无动于衷。”夏洛克坚持道。约翰转身前,他留心给他使了个眼色。“刚才你提到你的女儿叫做莉塞,对吗?她的全名是什么?”
下楼前,约翰听见老妇人喑哑的声音说道:“她嫁人后叫莉塞·亨特……”
221B对面的街道的确有家杂货铺,可家里的酒柜里还有半瓶没被夏洛克用于试验的白兰地。刚一出门,邮局的大门便出现在约翰的视野中。一个念头闪过,他很快意识到夏洛克并不是单纯地将他支开问话。
他在商店和邮局之间犹豫片刻,最终走进了杂货铺的门。买好酒,约翰借了柜台记账的铅笔和一小片纸,写上“目标出现,速来——JW”的字样,并把拍电报需要的钱卷在其中。约翰不自觉地用上尉语气嘱咐店老板,这是人命关天的要事,务必赶紧去邮局发电文给苏格兰场。老板紧张地把纸条收好,连连答应。大概是受到紧张气氛的影响,头发半秃的老板拿了顶圆帽把锃亮的头顶遮住,做贼般从后面溜去隔了两间铺位的邮局。
当约翰抱着油纸包好的白兰地回到221B二楼,屋内的两人都站起了身,老人慢慢挪向门口,似乎不想在221B多呆。
看到白兰地,老妇人不由得吞咽了一下。约翰从她身上察觉到和哈莉叶馋酒时相似的迹象。然而她克制住了喝一杯的欲望,对夏洛克的挽留百般推辞,只希望早点拿到戒指。
见约翰已经回来,夏洛克终于从口袋里掏出戒指,让她核验。老妇人一看到戒指,就点头称是,经夏洛克提醒,才看了眼内壁的刻字。戒指刚到手,老妇人便扭动着裙摆,迅速下楼,动作之敏捷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以至于走到楼梯底下的时候,传来她差点摔跤的惊呼。
夏洛克一边朝窗外望,一边问:“你回来得太快了吧?给苏格兰场发电报了吗?”
“我让杂货铺的老板悄悄去发,以免她有同伙盯着。”
他回头,报以一个惊喜的笑容。“干得好,医生!你比我想得还周到。”
他的笑容在约翰胸口狠狠撞了一下,令后者差点站不稳。
“你觉得是凶手指使的吗?”约翰强作镇定地放下白兰地,跛着腿去拿倚在沙发旁的拐杖。
“毫无疑问。”说这,夏洛克利索地套上他的乌尔斯特大衣,“这枚戒指和什么莉塞·亨特毫不相关,她却能把特征说得一清二楚,想必是凶手告诉她的。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冒着被当作共犯的风险帮他——你在干什么?”
“穿衣服。”约翰伸进另一只外套袖子的手顿住了,“你不想我跟你一起去吗?”
“恐怕你得留在221B。”
“什么?”约翰依然倔强地把手穿过袖筒。
夏洛克已经开始往外走。“我需要一个联络人。那个妇人在招马车。一会儿我跟上去之后,你把车牌号记下来,等苏格兰场到了就把车牌号和离开的方位告诉他们。”
“可是你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多大火力!”
“恕我直言,医生,你杵拐杖的声音太容易打草惊蛇。而我要做的绝不是引人注目的追踪。就这么说定了。”
221B的大门打开又关上。约翰追着夏洛克下楼,得到的只有关门带起的风。
哈德森太太被他们大声的交谈引了出来,在她听来,这大概是小两口第一次婚后争吵。对于刚步入婚姻的新人,这再正常不过。
她好心劝道:“我相信福尔摩斯先生是希望你好好修养,别劳心费神。要来我这坐会儿,歇歇脚吗?”
“该死的烂腿有什么好歇的——”约翰本来只是在心里念叨,谁知说出口后,这句话像是被放大十倍音量般在大门的前厅炸开。“抱歉,非常抱歉……我的脾气有时候也……”
哈德森太太捂着胸口,同情地望着他。他不知如何面对她的善良,低着头出了门。
来领金戒指的老妇人没有夏洛克的运气,花了很长时间才招揽到一辆愿意为她停驻的双轮马车。晚上的雾不浓,约翰靠近两步,看清了黄铜车牌上的四位数字:7112。当马车开始走动,夏洛克才从他隐藏的小巷钻出来。他看准车辆颠簸的时机,轻盈地跳上车尾的横杠,缩在马车夫的座位下方,没有引起注意。乌尔斯特大衣的罩领随着他的动作翻飞,就像一只黑色的蝙蝠收起翅膀、回到自己的巢穴。
很难说约翰究竟犹豫了多久。他事后记得,自己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最终才决定跟上去。
但是哈德森太太的记忆却是,就在她转个身的功夫,约翰便回到一楼,匆匆交代“车牌号是7112,沿贝克街向南驶去”。说完,他以一个瘸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离开,几乎是闯到一辆双轮出租马车前将其拦下,钻进车厢,跟着老妇人的那辆出租马车一起消失在了街尾。
Chapter 10: Chapter.9 帷幕渐起
Chapter Text
伦敦潮湿而多雾,到了夜晚,更需要小心驾驶,以免撞到行人。因此,马车行进的速度只比跑步快了一点,在繁忙的路段,甚至比大步行走的路人还慢。
上车时,约翰只给车夫“跟紧前面那辆马车”的命令,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任谁听到这种命令都会产生怀疑。车夫时不时敲敲车顶,想从约翰这儿问出更多消息,要么就大声提问“先生,您还要跟到多久?”幸好街市喧闹,两辆马车挨得不近,才没让7112的车夫发现。
“劳驾,能小声点吗?”约翰压着嗓子说。
“什么?”
“能小声点吗!”
“小声你又听不见。”车夫咕哝道。
“什么?”
“我说,先生,小声了你又听不清楚。”车夫大声回道。“你要是没有目的地,我就得按照时间收钱了。第一个小时两先令,以后每十五分钟加收六便士,未满十五分钟按十五分钟算。”
“行了行了我知道!”约翰捏了捏眉心,掏出口袋里的硬币,借着路灯的弱光数起来。他平时不会将所有的钱都带在身上,兜里有四个先令和十六便士的硬币,足够他跟两个半小时。如果老妇人的地址离贝克街太远,大不了跟司机佘点帐。
他庆幸白天闲来无事给怀表上了弦。行走近一个半小时,马车两边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在战场上,约翰养成了每到一个新地方便寻找记忆点的习惯。昨晚从布利克斯顿坐车回221B的路上,他记下了几个店铺的名字,没想到第二天就派上用场。
他们已经离开贝克街八英里左右,此处的商店不如中心地带多,路灯的光芒也不顶用,除了光圈范围内和路面的反光,其余的东西只显露出大致的轮廓,看不清模样。随着他们靠近劳瑞斯顿花园街,一辆马车的轮廓逐渐清晰。
约翰示意停车,跳到路面。他借着车身挡光,悄无声息地溜到停靠的马车背后。只有凑得很近,才能勉强辨认出黄铜牌子上的黑色数字:7112。
到了偏僻的地方,车夫也不敢大声嚷嚷,而是做贼一样嘘声问:“你到底给不给钱?别以为我们车行找不到你。”
约翰没理他,先是确认了7112的车厢空无一人,才回到自己的马车旁,数出三个一先令的硬币抛上去。
“不对数,你给少了。”车夫说。
“我按照你说的价格给的。”约翰有些生气。
“那是查令十字街周边四英里的价格。出了四英里范围之后就要重新算,总共四先令六便士。”
对于出租马车来说,这是笔不小的费用。但约翰现在顾不上那么多,又抛了一个一先令和一个六便士的硬币给他:“有这种规则你该早点告诉我。再帮个忙,去邮局给苏格兰场拍个电报,让他们派人过来,今晚或许能抓到一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没问题,但得加一先令。”车夫乐呵呵地颠着手上的硬币说。
这回约翰没再掏硬币——实际上他也只有十便士,凑不齐车夫要的数。相反,他从外套内袋里掏出手枪,特地让金属的反光晃进车夫的视线。
对方一下就僵住了。
“那不如我先抢劫你,然后你找个最近的警察局报案,让他们来这里抓我,怎么样?”
“不必了,我去还不行吗?”车夫手忙脚乱地牵起缰绳,调转车头,加速前不忘丢下一句:“拉车十多年第一次遇到你这种疯子,我看你就是那个凶手吧!”
约翰收起枪,轻声笑道:“可别忘了告诉警察。”
但眼下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7112出租马车还在原地,福尔摩斯、老妇人和车夫却都不见踪影。拉车的马儿喷着热气,不耐烦地跺脚。约翰尝试用夏洛克的方法在马车周围寻找脚印,想要分辨出车上三个人的去向,可是路面的脚印一时间看上去都是一个样。
在余光里,一道金属的闪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马儿跺脚的时候,露出了蹄子底部的蹄铁。右前蹄的蹄铁非常新,闪着铁制品的银光,另外三只则已经氧化,表面暗沉。
……马匹的右前蹄换过蹄铁,其它三足都是旧的……
夏洛克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苏格兰场警察们听完他对嫌疑犯的描述后目瞪口呆的表情。
结论浮出水面:7112就是把德雷伯和凶手送到劳瑞斯顿花园街,随后又载着凶手离开的那辆出租马车。它的车夫是否认识凶手,和那位老妇人又是什么关系?谜团越加缠绕,约翰却没有时间思考。在道路上,他找到两排单独的脚印朝人迹稀少的3号屋子走去。非要附会的话,有一对确实像是方头靴子的形状,可他并不能完全肯定另一对是否属于夏洛克。无论如何,他现在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只能碰碰运气。
他再次拿出枪,上好保险,从房屋后面的灌木丛穿过去,以免引起注意。
看清三号屋子的窗户上透出微弱的蜡烛亮光,约翰短暂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心又吊到嗓子眼上。豆一般的烛光中,的确有夏洛克的身影,他的食指和拇指捻着某种小玩意,似乎正要往嘴里送,可能是某种药丸。约翰不敢相信此人居然会在知道其他受害者死于植物碱中毒的前提下,还敢吃嫌疑犯给的东西。等到他看清烛光另一面的人,他就明白了原委。
凶手比夏洛克稍矮,没戴帽子,须发皆白,最重要的是,他的手上拿着一把枪,枪口始终指向夏洛克。白发老人手里也有一颗药丸,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催促夏洛克和他一起吃下药丸。
约翰的第一反应是大声喊叫,让夏洛克小心,但他很快忍住了。夏洛克的身形比凶手更高大,要不是那支枪,他本来不会如此被动。假如凶手收到惊吓,选择逃窜而不是束手就擒,在离开前,他很可能会先射杀作为目击者的夏洛克;假如对凶手的身体开枪,他可能在惊吓中扣动扳机,击中夏洛克。约翰不能冒这个险。
他依旧躲在植被后面,快速想出了一个行动方案。他动作轻柔地把自己的斗牛犬手枪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感受着当下的空气。四周平静无风,可见度不差。
他在心里计算好这把斗牛犬左轮手枪的误差值,看准目标,扣动了扳机。
随着马车不断行驶,夏洛克越发肯定,车厢里的老妇人并不知道凶手犯下过至少四起谋杀案。由于撒了谎,她坐立不安,一路上都在车厢内朝两边张望。或许是受了凶手的威胁或者恩惠,不得不来帮他这个忙。
缩在马车后端并不是个舒服的姿势,然而夏洛克只能尽力忍住不适,压低脑袋,以免让头顶的车夫注意到有人蹭车,在街上吵吵嚷嚷,进而引起凶手的警觉。
行驶过一片泥泞的街区,地面上的痕迹引起了他的注意。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他对人类和动物的脚印特征相当敏感。马车一边行驶,一边在地上留下深浅有别的马蹄印,右边的某只马蹄最近似乎换过蹄铁。尽管马车还在行驶,车轮印不断覆盖,夏洛克还是认出了昨晚刚见过的右前蹄印的形状。这辆马车就是载德雷伯和凶手去往劳瑞斯顿花园街三号屋的那辆。7112的马车夫与凶手也许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而不是懒人常爱找的借口:巧合。
既然如此,老妇人并不值得跟踪。她大可以把戒指留在车厢里,让7112的马车夫转交给凶手。在马车夫和凶手碰面之前制住他就成了关键。
正当夏洛克厘清了下一步该做什么,马车也停在了路边。他一边观察老妇人下车的动作,一边放下左脚,让自己的体重缓缓离开车后部。在他能伸展一下自己的高个子前,冰冷的金属枪管就抵上了他的头顶。余光里,老妇人提着裙摆,快速走向灯火通明的街道尽头,完全没有付钱的意思。
“那位夫人并不知情。你要找的人是我。”头顶的声音说。
既然受制于人,懒腰不伸白不伸。夏洛克舒展着筋骨问:“我连我要找的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霍普(Hope)。”
“是戒指上L·H的H吗?”
“你果然很敏锐,福尔摩斯先生。”霍普说。他们的语气都太过冷静,不像是威胁与被威胁的关系。
然而在火药下放松警惕是蠢人才会有的想法。顺着枪管抵在腰后的推力,夏洛克迈着悠闲的步子往霍普指引的方向走。他认出了劳瑞斯顿花园街的环境和三号屋的窗户形制。看来这个僻静地段成了连环杀人犯的首选。
“‘果然’是什么意思?有人跟你提起过我?”
“鉴于你可能会死,这根本不重要。”枪管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脊骨,“进门,把蜡烛点上。”
“鉴于我可能会死,点蜡烛还有必要吗?”
“我得小心看着你,福尔摩斯先生。谁知道你会不会搞些小动作。”
依照霍普的指示,夏洛克在废旧的楼梯上找到了蜡烛和火柴。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说明霍普并不是一时兴起、因为被夏洛克跟踪而决定除掉他。即使夏洛克不跟上这辆马车,他也会找办法将他带到这儿来。
“你杀我的原因,和你杀詹姆斯·菲利莫和贝丝·达文波特的原因是一样的吗?”
“谁?”
“就是除了斯特兰森和德雷伯之外的两位死者。”
“哦……”霍普的脸上闪过一丝疲惫,“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你是特别挑选的目标。这样会让你好受点吗?”
“他们是你随机挑选的。”
“上帝并不站在他们那边。”
“为何这么说?”
霍普不愿解释,只是从内袋掏出一只不到巴掌大的小盒子。打开盒子的同时,他从没让枪口从夏洛克的胸膛偏离过一毫米。但这并没有让夏洛克慌神。正相反,能亲眼目睹谋杀手段,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选一个吧。”
“凭什么?”
“你不选,我就开枪。你选,至少还有一半的机会能活。”
至此,夏洛克已经厘清了霍普杀人的方式。两颗药丸中一颗有毒,一颗无毒,随机挑选,共同吃下,凭运气来决定生死。他很快理解为何霍普说“上帝不站在他们那边”。四次运气让他深深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受到了上帝的眷顾。这就是为什么夏洛克不愿意信奉任何一种宗教。
他凑近盒子,仔细观察。两颗白色药丸看上去一模一样。但是在经常操作化学实验、将溶液制风干成粉末、将粉末压制成固体的人眼中,不同种类的溶液最终压制的固体会有细微的纹理差别。凑近后,他闻到淀粉的气味。植物碱制成的粉末质地比淀粉粗糙。于是他挑选了表面更光滑的那颗,退回之前站立的位置,以示配合。
霍普并没有加以阻止,相反,他似乎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样子。“有人提醒过我,不要让您仔细查看药丸。我原本还不相信。你找到无毒的那颗药丸了吗?”
药丸静静地躺在夏洛克的手心,在烛光下显得十分乖顺。
“你看上去并不想杀我,霍普先生。或者,我们可以把枪和药丸放下,去找那位妇人拿回L·H女士的金戒指,然后到警局自首,或许可以免去死刑。”
只有提到L·H两个字母的时候,霍普的脸上才会有一丝活人的表情。“没必要,我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
“她是谁?你的妻子吗?”
“是女儿!”霍普激烈地反驳道,周身猛烈地颤抖起来。“她要我刻上她的闺名是因为她那该死的‘丈夫’根本——不,不提也罢。快吃了它,让一切结束吧。”
“我看得出你并不愿意开枪。”夏洛克紧追不舍,“有人误会过你们的关系吗?他们冤枉你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了妻子?”
“冤枉——多好听的一个词。”霍普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枪柄。“是冤枉的,天大的冤情。我没指望过能和Omega结合,生出自己的孩子。但上帝把露西送给了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一个父亲能为女儿做的,我都做了。她是Omega没错,可上帝作证,我从来没有以Alpha的眼光看待过她。我只希望那个让我体会到亲情的孩子幸福。你有孩子吗,福尔摩斯先生?”
“还没有。我昨天刚结婚。”
霍普凄苦地笑了一下:“我会下地狱的,先生,我很肯定。露西在天上看着我,恐怕已经深深地以她的父亲为耻,说不定已经不愿意叫我父亲了。但至少,从一个Omega那里夺走Alpha,比从一个孩子那里夺走父亲的罪恶要小一些。”
“那么詹姆斯·菲利莫和贝丝·达文波特呢?你又是用什么借口减轻杀害他们的罪恶的?”
“他们都不如你健谈。”霍普干巴巴地说。可以想见,那时他还陷在复仇的激情中,抵消了部分罪恶感。
“临终忏悔并不会让你更无辜一些,霍普。我原本做过许多假设来解释为什么每次复仇之前你都要杀一个与复仇无关的人,但是和你交谈后,我可以排除掉几乎所有的可能,只剩下一种。”
霍普没有搭腔,手指在扳机上颤动。
“你有帮手:那个提醒你防范我的人。但他并非仗义的侠客,而是个以戕害无辜者性命来换取帮助和情报的恶魔。你每杀一个人,他就告诉你一个仇人的位置。如今你的仇人都已经死去,你也不再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希望我挑中无毒的药丸,好结束你罪恶的生命,也不再需要向你的‘恩人’交差,告诉他你没有完成他交给你的任务。”
“你是怎么……”霍普没说下去。他意识到这是夏洛克的猜想,不敢开口,生怕随便一句话又给了夏洛克进一步下结论的依据。然而他沉默维护那位帮手的态度,足以证明夏洛克的结论是正确的。
他晃了晃手上最强大的优势,低沉地说:“快吃,别废话。”
“为什么?我已经选到了无毒的那颗。吃下去你就必死无疑了。”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想用枪杀你。开枪是板上钉钉的谋杀。可服药却是另一回事。我相信上帝会评断这一切,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他的天平倾向你,我不会抱怨。”他的手稳健地举起枪。
正是坚定的意志支撑年迈的霍普完成了复仇,也是这份决心麻木了他的良知,令他对全然的无辜者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夏洛克并没不害怕,他对自己凭借化学实践经验作出的判断信心十足。可他想要的是将霍普活着带回警局,而不是眼看着犯人变成下一具尸体,让比他更深一层的邪恶逍遥法外。
此时,他想起了留在221B的约翰,不禁有些失望。或许他太过相信自己和才刚认识三天的‘丈夫’之间的默契,脑子发热地笃定他的退伍军医能及时带着警察追踪至此。
就在药丸即将碰到嘴唇的刹那,枪声和玻璃破碎声同时响起。
在一条宁静的街区,那声响足以撕破普通夜晚的伪装。远处传来人们的惊呼和询问。
枪声响起的同时,夏洛克扑到地上,膝盖传来一阵剧痛。他捏了捏膝盖,发现那只是普通碰撞的痛觉而非枪伤,便迅速挪动到破碎的窗户下方,从窗户一角朝外望去。烛光照不到太远的距离,附近的灌木丛亦没有发出任何飒飒声。
不远处的霍普也屈身躲避,而且两手空空。他年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看得不如夏洛克清晰,只能跪在地上摸索脱手了的枪支。
皮质的枪托在烛火的阴影中闪烁。两人的动作都停顿了一瞬,夏洛克率先反应过来,扑过去抢夺,霍普紧随其后,但毕竟不如年轻人敏捷。
他捡起枪,指向霍普,却听到对方喘不过气的笑声。
原本笔直的金属枪管,被一颗子弹从侧面击中,弹道从中间开始扭曲。如果哪个傻瓜敢用扣动扳机,只会把自己的手炸成碎肉。
眼看武器成了废铁,霍普扶着墙坐下。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一手扶着头,沉默不语。刚才因两人打斗而晃动的烛火勉强保住了火苗,颤巍巍地恢复平静,在墙上映照出灰尘的影子。
霍普对警察渐渐靠近的喊声和马蹄声没有丝毫反应。争夺手枪的动作加重了脑中病灶的疼痛,他把这当作天意的提醒。既然仇恨已了,又失去了唯一能强迫夏洛克吞药的武器,再怎么挣扎也是无谓。茫然和空洞占据了他的眼睛。他的精神像是飘过大洋,飘回了多年前他和女儿居住的田野,还有他们一起修葺装点的木屋。
夏洛克知道,一旦警察接手,他们肯定不会允许自己参与审讯。于是他在霍普面前蹲下,与之对上视线。
“那个给你情报的人是谁?他告诉过你名字吗?”
“别费力气了。我不会说。”霍普有气无力地回道,“他是这个冰冷的国家中唯一有同情心的人。”
“所以‘他’是个男人,对吗?”
当霍普眉头紧皱,夏洛克知道自己说对了。然而,接下来无论他再怎么质询,即使威胁使用暴力,霍普也不再做任何回应。
比在霍普那儿碰壁更糟糕的,是应付葛雷格森这种蠢货。
一看到屋子里的情景,特拜厄斯·葛雷格森就发出恍然大悟的叫声,掏出配枪指着夏洛克。后者不得不让已经变成废铁的枪挂在食指上,双手举在耳朵旁。
“有位被吓得魂都丢了的马车夫报警,说这一带有个付了车钱后掏枪抢劫的疯子。不敢相信竟然是你……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多年的伪装,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吧?”
“我希望和你的脑科医生谈谈,此人显然没在用心治你的病。”夏洛克咬着牙说。
“什么?”葛雷格森一头雾水,“我又没病。”
“谁说蠢不是病呢。”
“你这该死的——”
“我没有抢劫过车夫。正相反,探长,你和雷斯垂德苦苦搜寻的血字杀手就在这里——一位马车夫。也是他杀死了詹姆斯·菲利莫和贝丝·达文波特。四桩命案一次了结,你不会真的蠢到把立功的机会白白放走,就为了抓一个马车夫抢劫犯?”
就在葛雷格斯似乎真的要选择抢劫犯的时候,雷斯垂德的队伍也闯进了屋子。与同僚的攀比意识想必对葛雷格森的理智有纠正作用,他也让手下参与逮捕霍普。尽管这个命不久矣的犯人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六个Alpha警员依旧给他戴上镣铐,小心翼翼地将他挟持在中间,送进苏格兰场的马车。
夹杂着对警察无孔不入且言辞优美的羞辱,夏洛克快速介绍了一遍他跟上霍普之后发生的事。在他的坚持下,直到他找齐两颗散落的药丸,警员们才被允许自由走动。他将药丸收回随身携带的信封里,不情不愿地交给了雷斯垂德。对方百般承诺,样本会送交给巴茨医院的茉莉·琥珀医生化验,这才让夏洛克不再抱怨。在众多尸位素餐的废物之间,只有琥珀医生的分析结果挑不出太多毛病。
处理完其它证物,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霍普的手枪上。
它被夏洛克用两手中指的指腹捧着,从不同角度检查。烛光在枪管上流转,滑过被打弯的枪口。凭借昏暗的灯光,从无法被人察觉的距离开枪,击中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枪管,如此的技艺令在场所有人脊背发凉。
尽管霍普归案,在浓雾渐起的黑暗中却潜藏着一个百发百中的持枪人,即便此人尚未表现出恶意,依旧足以让那些被派出门巡视的警员面色灰暗。他们多为Beta男性,由Alpha队长带领,对任务挑三拣四是遭人白眼的行为。无论再怎么不情愿,两支队伍中还是有八个辅警跟随两个警官被打发出三号屋,在周围搜查打歪了枪管的神秘枪手和付了车钱后反过来抢劫车夫的危险怪人。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俩说不定是同一个人。
“刚抓住一个,又冒出一双。”雷斯垂德摘下帽子,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鬓发,“我就不该期望有消停的时候。”
“你该关注的不是什么抢劫犯,而是给霍普弄来这把枪的人。”
“是谁?”葛莱格森问。
“不知道。但此人绝不是一般的罪犯。”夏洛克把枪还给雷斯垂德的警员,并掏出工具袋,毫不客气地用镊子夹起子弹头端详。“他以无辜市民的性命作为交换,霍普每杀一个人,他就告诉霍普他仇人所在的地方。这把韦伯利-普莱斯四号不是民用的款式,你们应该很熟悉,探长,毕竟天天携带。不过具体的批次需要对着档案查询。”
葛莱格森还在消化这段话,雷斯垂德已经惊讶地张开了嘴。
“你认为是个警察?”
“不,那人的格调高出警察太多,不可能愿意与警察为伍。即使此人盗用警察配枪,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我们只能期望他的身边有比他更蠢的同伙,留下些许线索。”
这番话让两位探长不知该感到被羞辱了还是该庆幸。葛莱格森对夏洛克的结论十分抵触,但雷斯垂德收起了手枪,递给自己的下属。
“关于那个救了你命的枪手,你看出什么了吗?”
“救了我的命?”夏洛克皱起眉。
“要没有这颗子弹,你要么被毒死,要么被枪打死。”葛莱格森补充道。
“我已经找到了没毒的药丸!霍普笃信上帝,在乎自己的灵魂,因此只要我配合,他就不会开枪。事情从来没有失控过。”
“你也太过自信了吧?”雷斯垂德责难到,“你想没想过,如果你出了事,华生医生该怎么办?”
“这又关他什么事?”
“华生医生是谁?”葛莱格森敏锐地问。
“他的新婚丈夫,昨天刚刚办的婚礼。”
“我很确定这人在拿你寻开心呢,雷斯垂德。你也别什么话都信啊。”葛莱格森快活地笑了。
“千真万确,我亲眼见到的。”
立刻,葛莱格森的脸色就变了。
“天父在上,可怜可怜这些Omega吧,他们被情潮控制的时候真是连魔鬼都能嫁。”
夏洛克再也听不下去,怒吼道:“你们到底是要继续唠叨我的私人生活,还是听些有用的东西,用以填补本就不大的脑袋里的空洞?”
两位探长对视一眼,都决定闭嘴。雷斯垂德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一颗点442或点450的手枪子弹,开枪的距离在二十码以内,但至少要隐藏到窗户正对的植被丛中才能不被发现。开枪的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阻止霍普打出子弹。你们可以不用去排查受害者的朋友或家属,这绝不是他的仇家所为。枪手判断形势后,敏锐地察觉到我之所以吞药是受枪支胁迫,即使时间不多,机会只有一次,子弹也稳稳地打中了目标。枪手无意夺取任何人的性命,只希望阻止犯罪行为,可见其道德高尚,且对自己的能力极其自信、甚至可以说傲慢,否则不会选择射击如此细小的目标。开枪后,没有急着移动,而是呆在原地不动,直到确认我和霍普在抢夺枪支,没空注意的时候才离开。足可见他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成功的实战经验,知道如何、以及何时可以在射击后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不是射击俱乐部的半吊子爱好者,或者只会在射击场对着死靶子瞄准半天才开一枪的‘运动员’。”
“没有人类能用手枪打出这种精准度。”葛莱格森叫道。
夏洛克哼笑道:“不然你怎么解释呢?有人把灵魂卖给了恶魔吗?”
然而雷斯垂德的注意力在别处。“实战……你是说军队里的人?”
“不是军队‘里’的。很显然,他当前不在军队服役,否则不可能出现在伦敦郊区:休假,或者退役。优先寻找接受过表彰、有显著战功的军人——那么此人大概率有入境记录,因为最近几年的战场都在海外。”
“我猜得有好几百人、甚至几千人?”雷斯垂德说。
“并非每个人都是神枪手。有如此枪法,在行伍中必定为人所知,但不能算上那些喜欢用打猎的收获和杀敌数量自我吹嘘之徒,你也无法通过公众消息找到他,因为一个打断了罪行却选择藏匿的人必然习惯行事低调。先找中高级军官愿意委以重任的人才,这需要走访调查授过勋的军官,然后根据出入境记录筛选……”
他的建议被门外的骚动打断。一个高大的男性Beta警官牢牢抓着另一人的上臂,跟在他的Alpha队长身后,一脸不畏凶险地将其推到众人面前。被他挟持的男人身材比他矮小,不断抱怨着他的力气太大。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
“长官,我们在周围发现一个可疑人物,他自称是福尔摩斯先生的Omega配偶,但是我们没在他身上闻到任何结合的Omega气息。”Alpha队长朝夏洛克的方向点了点头,对约翰说:“福尔摩斯先生就在这儿,敢把刚才对我们说的话再说一遍吗?”
当前局面中,唯一能让雷斯垂德感到安慰的是至少这两位警员不是他手下的人。
“我确实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登记结婚了,你瞧,对戒就在这儿。劳驾,福尔摩斯,把你的戒指给他看看。”约翰气冲冲地抬起左手。他的手臂被高个子钳住,导致他的外套也被牵扯,胸前口袋里,手枪的轮廓若隐若现。
对于夏洛克会配合他脱身这件事,约翰很有自信。再不济,还有雷斯垂德可以作证。
但很快,他发现他似乎还不够自信。
夏洛克的脸色暗得像有人突然熄灭了所有煤气灯。他扔下镊子和子弹,自己就像颗子弹那样冲向抓着约翰的Beta辅警,将他们分开。他的乌尔斯特大衣轻易地把约翰的半边身型遮挡在后,眼神比他观察化学实验的时候还要锐利。
“抱歉各位,我想我是听错了,但这个杂种是不是当着我的面承认他嗅闻了昨天才刚刚和我登记结婚的Omega?”
警察所用的煤气灯散发着暖和的橙黄色光线,然而随着夏洛克逐渐抬高音量,雷斯垂德和葛莱格森的脸色却愈发趋近青绿色。原本准备好邀功的Alpha警官无法接受这个错误,他坚持到,一个没有气味的Omega不可能与Alpha结合,因此约翰肯定在说谎。
葛莱格森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气音:“你就不能把嘴闭上吗,亚当斯!”
“亚当斯先生是吗?你该庆幸我今天出门得急,忘记戴手套,否则我一定会把它们狠狠甩在你脸上,再光明正大地在你两眼之间开个窟窿,无论是谁听说了你的行为,都会为我叫好的。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冒犯,难道我为苏格兰场鞍前马后,得到的就是这种回报?”
夏洛克一定是用自己的声音做过实验,当他想要拿腔拿调的时候,那把嗓音浑厚高昂,在舞台上表演一出戏剧也不在话下。话语中的抑扬顿挫让约翰想起婚礼前他在等候厅学‘一般人’说话时的样子。他赶紧低下头,忍住笑意。
“我们理解你的不满,福尔摩斯,不过决斗法在1819年就废除了。”雷斯垂德劝道,“葛莱格森,我想亚当斯警官是该道个歉,对吗?”
“当然,很合理。”葛莱格森瞪了他的手下一眼。
亚当斯警官留着络腮胡,遮盖了下半张脸的大部分区域,只有眉眼间还透露着年轻人的莽撞和不甘。他郑重地向夏洛克脱帽致歉,然而后者根本不屑一顾,而是指了指身后的约翰。这暗示让亚当斯没有长胡子的地方都变红了。他也给约翰道了歉,只不过声音都闷在了唇边的胡子里,听不真切。要在平时,约翰或许会跟他掰扯一番,但眼下他也正心虚着,便点头表示原谅。
被一群正在寻找神秘开枪人的警察包围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特别是当这个人就是自己时。确认夏洛克没有受伤后,约翰只想早点离开。自从夏洛克把他和Beta警员分开,他就一直握着他的小臂。当约翰轻轻扯回自己的手臂,夏洛克却收紧了握力。
他的手指瘦而长,骨骼在皮肉间不安分地嶙峋而生,手掌也随之生得宽大,能看到好几处化学药剂腐蚀出的色块。这双敏捷的手抓住约翰的两只手,将它们手掌朝上,拉到眼前打量。他的动作不失礼貌,却令人难以拒绝。
毫无预兆地,他低下头,在约翰的掌心深深吸气,继而一直嗅闻到右手虎口。大概是发现了他在找的东西,一双眸子刺向约翰,直勾勾地盯着,即使直起身体,也不曾挪开视线。
约翰感到肺里的空气都被挤压出去,导致他发出风箱舒张的声音。
没有人会怀疑一个Alpha嗅闻他的Omega的权利,即便是在半个公共场所,特别是有别的Alpha胆敢当着他的面冒犯这个Omega的气味时。
有一瞬间,约翰怀疑是不是他的腺体在修养期间渐渐恢复,重新开始散发信息素,只是他天天沉浸在自己的气味中,所以没有察觉。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事实并非如此。夏洛克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约翰右手的虎口,那里有他在军中练枪时磨出的薄茧。开枪后,约翰找了个路灯找不到的空旷处,抖散衣服上的火药味,并用手帕仔细擦拭过开枪的右手。Alpha们通常只会嗅闻脖颈附近,因为那里信息素的味道最浓。然而夏洛克非常清楚该往哪儿闻才能找到支持他猜想的证据。
在约翰右手手掌和虎口处,想必还残留着火药和枪油的味道。简单的擦拭无法完全将其去除。
重逢不到一刻钟,约翰再一次被夏洛克鎏金的浅绿色眼眸看穿。一阵熟悉的颤栗爬上脊椎,可并非出于恐惧。那阵颤栗继续刷过他的上半身,令他感受到许久未有的清醒,或许还有一丝勉强可以抑制的激动。
刚才的怒吼仿佛没有存在过。夏洛克恢复至平时的语气,真要说的话,有点过于温柔:“我不是叫你在家里等着吗?”
“你知道我就是坐不住。”约翰缩起脖子,把手扯了回来。这次夏洛克没再坚持。“我跟在苏格兰场的马车后面过来,听说这附近有枪声。真够吓人的。你没受伤吧?”
“全须全尾。倒是你遇到无礼之徒,第二天手臂肯定会有淤青。”说着,他又瞪了亚当斯和那位Beta辅警一眼。
雷斯垂德秉持着正义感,把他们俩往外撵。“劳驾,先生们,体己话还是留到家里去说,好吗?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明天能抽空来警局一趟就更好了。当然,如果你赶不过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回头看了眼葛莱格森,后者会意地耸耸肩,像是在说“咱们不能指望这些Alpha在他们的Omega面前有多理智”。
“哦对了,福尔摩斯先生,”葛莱格森提醒道,“这附近毕竟有个持枪抢劫马车夫的疯子,你们还是走大道比较好。”
约翰的喉咙里发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怪声。感觉到夏洛克的瞪视,他赶紧捂住嘴,做出一副被这坏消息吓到的样子。
在两人之中,夏洛克暂时更有自制力。他表达了诚挚的感谢,推着约翰往外走。但事与愿违,约翰先溜出去了,他却被雷斯垂德绊住。
银发探长扯着他的乌尔斯特大衣,把他拉到一边,脸上露出过来人谆谆善诱的笑容,令人无端火大。
“听我一句劝,福尔摩斯,回去之后别说气话,安慰一下人家。华生医生今晚上肯定被吓得不轻。我知道你们这些Alpha喜欢彰显自己的气势,但适当的关怀也不容忽视,称呼教名就是很好的开始。”
夏洛克挑起一边眉毛:“他被吓——我还没有绝望到跟人讨教婚姻宝典。而且,Beta的经验也适用于AO婚姻吗?”
“百试百灵。”雷斯垂德坚定地点点头,那眼神像是在说:不按照我说的做就会倒大霉。
夏洛克长舒一口气,翻着白眼离开了。
Chapter 11: Chapter.10 死敌
Chapter Text
由于独特的生理结构,Alpha和Omega是一群十分依赖嗅觉的人。尽管有意识地训练过其它的感官,当夏洛克离开明亮的屋子,来到路灯稀少的花园街,他还是不自觉地调动嗅觉,在来往的警员和杂役中寻找约翰的气味。
很快,他想起约翰不再散发信息素。约翰身上普通的皂角味和干净衣物的香气也无法像信息素一样飘到很远的地方,或者持久到能像蜗牛一样在空气中留下一条痕迹。但夏洛克没费多少功夫就瞧见了他。忙碌的现场周遭,人人都在交谈、走动、摇头晃脑,只有他保持沉默和静止,反而易于辨认。前军医沿着花园街走了一段距离,背着手站在街灯的光圈边沿,正抬起头,尝试穿过薄雾寻找那晚的月亮。被稀释过的煤气灯光把他额前的短发照成浅金色,在雾气中反射出一层薄薄的光晕。
他侧着身体,神情平淡,嘴角的笑意几不可见,只有身后的手握紧又张开,手指时不时活动两下,大概是在回味先前的成功。
出于职业需要,夏洛克研究过常见的枪支、子弹和火药种类。他也闻过中枪的受害者伤口附近的火药气味,以图将嫌疑人的枪支和犯罪现场联系起来。对他来说这是解开谜题的手段。但是在约翰的右手上闻到的火药和枪油气味,带来的却不仅是真相大白的痛快。那气味和夏洛克在子弹上闻到的一致,而这位刚和他结婚不到两天的前军医完美符合了他对开枪者的所有推断,他自然因为快速找到真相而得意。得意之余,还有一种复杂且陌生的轻盈感在胸口鼓胀,挤开了微不足道的自我满足,令他想要向所有人炫耀约翰从二十码开外用手枪击中两根手指粗细的枪管的壮举。
他当然不会傻到把这事到处嚷嚷,给他们俩找麻烦,但这份陌生的情绪确实让他的头晕乎了好一阵,蚊蚋般在耳边嗡嗡作响。等到夏洛克勉强恢复自持,他立刻注意当刚才忽略的细节。
约翰感受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地去摸前胸的内袋。看到夏洛克高瘦的身形,他才放松下来。
“你的拐杖呢?”对方问。
“可能……落在马车上了?”约翰一阵心惊。要是马车夫拿他的手杖来对质,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嘴硬到底。
“带我去看你下车的地方。”夏洛克压着嗓子说。
他们信步来到先前马车停靠的地方。夏洛克观察了一阵地面,一派轻松地表示他会想个办法。
“要不我去买根和原来一样的,假装我落在家里?”
“也可以当作备选方案,不过我实在觉得没必要。眼下不如先享受享受健康的四肢。摆脱拐杖的感觉如何,医生?”
有夏洛克的保证,被警察怀疑的恐惧逐渐被兴奋压倒。
“如获新生。”约翰伸展手臂,跟上夏洛克悠闲的阔步。
“你的腿根本就没有伤,对吗?”
“的确。我在白沙瓦得过伤寒,自那之后腿脚就不行了,到现在都没找出病灶在哪儿。”
“那恢复的原因呢?你的诊断是什么,医生?”
约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的视线也蒙上了雾,仿佛正看向遥远的记忆。“或许是因为这次我赶上了。”
行进暂停。夏洛克凝视他的同伴。战场的经历时不时绊住约翰的灵魂,将他的精神拖回想象中的战壕。夏洛克逐渐发现他似乎有驱散战场幽灵的能力。无需言不由衷地说些安慰人的好话,约翰也会因为他真实的回应而振作。
“时机正好,准头更是没得说。”他满意地看到自己重获了约翰的全部注意力。“好枪法。”
受到如此直白的夸赞,约翰四下张望,确保没人听见,只有克制的微笑算作反应。对于夏洛克来说,这比“足够”还多得多。
他们重新走动起来,穿过马路之间的草坪,远离人群。
“如果我没开枪,你准备怎么办?”约翰问。
“霍普准备了两颗药丸,一颗有毒,一颗无毒。”
“你认为你选到了无毒的那颗?”
“不是‘认为’。我‘知道’我选的那颗是安全的。”夏洛克耸耸肩,“只不过那样的话就无法阻止霍普自杀,所以你的介入帮了大忙。”
“怎么帮的?既然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有人借给霍普枪支,为他提供毒药,更重要的是,霍普每杀一个无辜的人,赞助者就给他一个仇人的情报。”
“谁会做这种事?”约翰不自觉地抬高音量,“我是说,如果此人贩卖情报,那还说得通。杀无辜的人能有什么……好处呢?”
“菲利莫先生和达文波特夫人都没有仇家,两人也毫无关联,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的谋杀是有预谋的。至于那个赞助人的目的……”夏洛克忍不住合拢指尖,抵着下嘴唇微微摩擦。“很遗憾我要从最幽暗的角度去猜测他的动机——死亡、混乱、恐慌,就是此人的目的。他计划缜密,善于躲藏,懂得笼络人心,再利用弱点控制他人。那不是人类,那是只巨大的蜘蛛,坐在自己的网中央,控制着每一条分支,霍普就是其中一根末梢。只有霍普活着,才能提供线索,揪出背后的操纵者——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线索。”
“好吧,这个操纵者叫什么名字?称号?”
“还不知道,不过迟早会问出来……”他轻声呢喃,几乎是自言自语。“我有种预感,约翰,有一场盛大的游戏即将开局,可够我玩一阵的了。”
或许是对未知冒险的期待,或许是冷不防听到夏洛克口中念出自己的教名,约翰的胸口不由得抽紧,兴奋的颤栗向下蔓延,刺激出响亮的咕噜声。约翰头一次如此痛恨他坚韧不拔的肠胃蠕动,导致他听上去像个正在打雷的空饭桶。
“抱歉,我在听呢。只是我的肚子跟我好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东西。”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到。
夏洛克紧抿嘴唇,生怕约翰误以为他在嘲笑他。“要不,趁‘游戏’还没开始,咱们先把晚饭吃了。”
“好主意,我刚刚才发现自己前胸贴上后背了。”
“顺带问问,那个抢劫马车夫的人也是你吗?”
闻言,约翰面无愧色:“我没抢劫他。他收了我四先令六便士的车费,还要跟我讨要一个先令才肯去报警。当时我身上只有十便士,所以我只能给他一个充分的报警理由。”
薄雾被他们的喷笑声搅乱,在路灯的光晕中打着旋儿。
“希望一会儿别又遇到这位倒霉的先生。”他们离大道不远时,夏洛克把手伸进口袋去摸哨子,他的动作随着一辆布劳厄姆单马车驶近而僵住了。
这种四轮马车设计轻便,只需要一匹马就能拉动。但面前的马匹喘着大粗气,似乎承受了不该有的重量。
“他来干什么!”夏洛克嘶声道。
“谁?”
一个快活、闲适的声音用清晰的吐字打起招呼:“尽管不把新婚消息告诉你们的家人是种很失礼的行为,我还是要说:晚上好。”
“可我姐姐——”约翰突然醒悟,“哦,所以你是……福尔摩斯的亲戚?”
“这么说也不算错,但听上去有些生疏了。”那个声音带着笑意回道。
夏洛克对互道晚安一类的寒暄不感兴趣。“你来干什么,迈克罗夫特?等那匹可怜的生物把你拉回去,它都要瘦脱相了。”
“实际上,瘦的人是我,少了足足两磅。”
“这不就是你那条能当被子盖的内裤的重量吗?我猜你这次上称比上一次脱得还干净。”他拉住约翰的胳膊,往花园街的另一头走去。
“你不介绍一下吗,福尔摩斯?”约翰问。
“华生医生说得有道理,夏洛克。作为我们共同的相识,你该充当介绍人的角色。”
夏洛克停下脚步。“你都知道他的名字了!”
“可他还不认识我呀。”
随着一声愤恨的叹息,夏洛克又把约翰拉回马车跟前,语速急切地介绍道:“马车里的胖子是你能认识的最危险的人士,他蛰伏在国家的政府机关中享受操控的乐趣,邪恶无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大英政府的化身,同时也是我一生的死敌。”
“哈哈哈,我可担不起这么多头衔。”
约翰没接茬,他朝车窗伸出左手:“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是吗?幸会。”
里面的人挪到窗边,让马车的零部件嘎吱作响。“夏洛克的哥哥。幸会。”
一只宽大的手伸出来,手指粗胖,因而显得短,可实际上,他一只手就能抵得上约翰两只手的大小。迈克罗夫特迅速握了一下,然后敏捷地抓住他的无名指,转了转指根的结婚戒指,确认它的存在。趁夏洛克还没来得及抱怨,他就松开手,舒服地窝回座位上。
“很可惜你没有邀请我和爸爸妈妈到场,夏洛克。看到咱俩之中总算有个人结婚,妈咪会喜极而泣的——尽管她很久之前就不怎么指望了。”
“这正是我极力要避免的。”夏洛克咬着牙说。
迈克罗夫特绕过他的抱怨,转而问约翰:“恐怕我的弟弟没有操办一场体面婚礼的本事,我猜仪式偏向简陋。会让你觉得委屈吗,华生医生?”
“该来的人都来了,”约翰轻松地说。一旁的夏洛克忍不住嗤笑。“足够让法律文件生效。”
“嗯,你对他死心塌地的速度真让人惊讶——尤其是在没有结合的情况下。”
“我不是……”
“你的礼数呢,迈克罗夫特?”夏洛克站到约翰身前。“妈咪没教过你别乱闻别人的Omega吗?”
“我没闻,我观察到的,谢谢你证实我的推论。”
他的兄弟脸型瘦而窄,他则完全相反,长了一张宽脸,原本应当收窄的下巴陷进脖子上的肉,身影占据了大半个车窗。迈克罗夫特笑起来时并不会堆起令人生厌的横肉,只会显得狡猾又乐天。他的眼睛里同时闪着真诚的愉悦以及锐利的观察。
“你来就是为了捉弄人的吗?”夏洛克问。
“当然——”迈克罗夫特呵呵笑了,“不是。我是来补齐结婚礼物的,代表我们全家。别客气华生医生,家里缺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现在?我最想要的就是回221B吃晚饭,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才不会,”夏洛克架起手肘,留出给约翰挽着的空档。“说到吃饭,他比谁都跑得快。咱们得尽早回去,不然就没得剩了。”
“我又不吃你家的饭。”迈克罗夫特维持着风度抗议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停止这种幼稚的斗嘴?让你见笑了,医生。”
迎着夏洛克不耐烦的眼神示意,约翰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再走。他靠近马车,压低声音:“恕我直言,福尔摩斯先生,为了减轻心脏负担,适当控制食欲是非常有益的。晚安。”
迈克罗夫特沉默片刻,没做评论,只是回了句晚安。
夏洛克的胳膊已经伸得发酸,他叫着约翰的名字,一边晃晃肘部,似乎铁了心要约翰挽上去。后者将将用手指抓住夏洛克肘弯的衣袖,做不成一个完整的“挽手”的姿势。但夏洛克没多置喙,带着约翰穿越草坪,去另一头的大道招呼马车。听到身后的马儿在鞭策下哼哧哼哧地跑远,他的姿态才变得放松。
“你刚刚不是真的生气了吧?”约翰望着他淡漠的神情问道。
“‘刚刚’是指?”
“对你哥哥,还有在屋子里对亚当斯警官。你不是真的因为什么‘Alpha的独占欲’才发火吧?”
“才不呢,”夏洛克夸张地嗤笑道,没来由地有些心虚。“那是大部分Alpha的正常反应,如果我不表现得足够生气,就会引人怀疑。”
“嗯,学得挺像。”约翰说。“我想的没错,你的确适合做演员。”
夏洛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出了讽刺,手心突然一阵冒汗。
“嗯,约翰,我想我还是该声明:我对Alpha和Omega之间那套原生态交际仪式不感兴趣,所以恐怕也很难产生所谓‘占有欲’或者‘保护欲’一类的情感,但是我至少能保证做一个合格的房租分摊人……”
“不不,不是,”约翰慌忙打断他,手指紧紧揪着夏洛克的外套布料,“我没在要求……你不必……‘像个Alpha’。你现在这样就很好,真的。”
“……谢谢。”
他们在草地上僵持了一小会儿,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的。靠近花园街三号屋的地方,几个警员好奇的打量他们,像是在问刚才已经离开的两个人怎么又跑回来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约翰’的?”
“关于这个,雷斯垂德提醒了我。”夏洛克赶紧抓住这个话题,“他认为你称呼我的姓是因为怕我。一般结了婚的人之间会称呼教名,对吧?”
“我想是的,哦,我明白了。”
“所以,为了不让人问东问西,咱们以后要习惯称呼彼此教名,约翰。”
“好吧,夏洛克。”约翰舔了舔嘴唇说。
过了两秒,额头的皮肤一阵刺痒,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夏洛克盯着。
“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的教名?”他的语气甚至算得上“受宠若惊”。
“这么奇怪的名字也很难忘记吧?而且它可是写在我的结婚证和租房合同上的。”约翰轻笑道,不知为何,他的嘴巴选择在此时发干,导致他忍不住又舔了下嘴唇。
“也对。”
他的解释满足了夏洛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奇心,他有些庆幸夏洛克没再细问。来到大道边,夏洛克吹响哨子。此地远离伦敦的中心,而且过了晚上十点,出租马车不多。他们沿着大道向北走,一边注意是否有卸客的马车。
“所以你完全忘了把你结婚的事告诉家里人?怪不得你说他们管不着你呢。”
“根本没必要。迈克罗夫特是只八爪鱼,我在大英图书馆背后的巷子里抽根烟他都能知道,何况是结婚这种事。”
“他是怎么做到的?”
“都说了,他就是大英政府的化身。”
约翰打了个寒战。“谢天谢地你没真的吃下那颗该死的药丸,否则我可能就要被转手给大英政府了。哦,有空马车——这儿!”
“我选到了没毒的……等会儿,‘转手给大英政府’是什么意思?”夏洛克惊恐地瞪着他。
约翰好不容易叫住一辆空马车,手脚利落地爬了上去。
“你不是说你哥哥是大英政府的化身吗?”
“没错,但‘转手’是什么意思?”
夏洛克停在原地不动,马车顶上的车夫无奈地催促了两声,然而无果。他在马车边上梗起脖子,俨然一副得不到答案就不上车的架势
“你不知道吗?”约翰只好顶着马车夫的视线解释,“依照法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监护权会优先转移给你的直系手足中年纪最大的Alpha,其次是Beta。先上车,行吗?”
“这算哪门子垃圾法律?”夏洛克怒气冲冲地爬进座位。
“大英法律,先生们。坐稳扶好,咱们出发了。”车夫满意地挥起鞭子。
但夏洛克还是不依不挠。沉默片刻,他瞒不高兴地问:“你又不是养不活自己的三岁小孩,干嘛要人监护你?”
约翰小声嘀咕:“相信我,我也不喜欢。”
“假如我哥死了呢?”
“什么?哦,那就是你的其他兄弟姐妹。如果你没有手足,那就是你的父母中的Alpha或者男性Beta。除非你全家都——你知道——我的监护权才会退回给我姐姐。”他在心里补充道:除非你们都死绝了,我才能自己给自己做决定。随即立刻为这想法之恶毒偷偷感到羞愧。
“基本上,只要我一家子和你一家子还有一个Alpha或者Beta,你就得给人当小孩?”
“差不多是这意思。”
“真庆幸你没把我们召集起来一次性毒死。”夏洛克用“真庆幸我们赶上了火车”的口气说到。
“你们全死了,就我一个活着,你觉得警察会笨到不怀疑我吗?”约翰无奈地问。
在车窗外街道灯光的映照下,夏洛克的笑愈发狡黠。“可你不否认有过这种想法。”
“呃,我是说……”
他无所谓地挥挥手:“人之常情,不必解释。有什么办法能快速把监护权交还给你自己吗?”
“不知道,可能……你立个遗嘱?”
“哈,这样一来,假如我在家里中毒身亡,苏格兰场就又多了一个怀疑你的理由。”
“快闭嘴吧!”
尽管聊着如此阴森邪恶的话题,车厢里的笑声还是延续了好一会儿。在笑声的间隙中,夏洛克故作轻松地抛出一个问题。
“不过,既然你当初只是需要一份结婚证明,另一半是谁对你来说也没区别吧?”
“呃,这个……”约翰动了动嘴,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他不明白为什么夏洛克要发此一问,也好奇自己的答案对夏洛克究竟有何意义。
“还是说有区别?”
狭小的双轮出租马车厢里,夏洛克的声音像两只温暖的手捂住了约翰的耳廓,似乎连大脑深处的某些组织也在颤动。他拿不准夏洛克究竟是在期待某种答案还是随口一问。就算是上学那阵,面临教授询问时,他也没有思考得这么迅速。
“你有……一份这么有趣的工作,别人怎么比得上?”
“真的?”夏洛克表现出一种做作的惊讶。
“当然!你想,靠着自己的手段和智慧解答谜题、揭露真相、惩奸除恶,偶尔还要和罪犯搏斗,简直比警察的日子还刺激。”
“嗯。”夏洛克挑挑眉毛,靠着车窗,托住下巴,手指刚好挡住了嘴。“好吧,看来我活得久一点对咱俩都有好处。”
“非常同意。”约翰松了口气。
剩下的车程,他们各自靠在车窗边休息。从早上醒来之后,他们一直等待与凶手交锋,两人都没吃晚饭,夏洛克更是只喝过茶和肉汤,照理说应该又累又饿了。然而,马车到达221B,夏洛克却没有跟在约翰身后下车。走上两级台阶,约翰一边掏钥匙一边回头看,却听见马蹄声再次响起。
“你还要去哪儿?”
“先睡,不用等我。”留下这么句话,街道上又响起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
自从中枪以来,这是约翰感觉到最劳累的一天,也是最痛快的一天。他度过了许多个无足轻重、漂浮于人群之上的日夜,对未来的惊恐像蒙了一层罩子的灯光,灼烧着他的意志,却又无法触及、无法熄灭。随着今晚那一枪,他仿佛重又回到了现实,再一次找回生存的实感。走进221B,壁炉已经生起火,晚餐用餐盖罩着,恰好解了口腹之欲,连对食物的真切渴望也让他心情颇好。
约翰的身体还不允许他熬夜,但他忍不住想知道夏洛克究竟去干什么。他在壁炉边的扶手沙发上打起盹儿,中途醒了两次,都没看见夏洛克回来,昏沉沉地怀疑他是不是又遇到了哪个罪犯,但总不能一天晚上有两个凶手恰巧都带着两颗药丸吧?
到了后半夜,约翰总算听到上楼的脚步声。见他还在起居室等着,夏洛克皱起了眉头。然而当约翰难以置信地接过那根旧拐杖,一扫眼中困意,忍不住问他是怎么找到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只剩下难以掩饰的得意与自豪,并滔滔不绝地炫耀了起来。
Chapter 12: Epilogue
Chapter Text
1884.12
从约翰在迈克罗夫特面前做出要为夏洛克发声的豪言壮语,到他的第一个故事真正刊登发表,至少经过了九个多月的时间。哈德森太太安慰到,如果遇上运气不好的情况,一年半载都发表不出去也是正常的。
修改手稿是最简单的一环。他找出当初夏洛克从苏格兰场搞来的霍普的口供,大致整理出此人的前半生经历。
他是个单身Alpha,在二十五岁收养了孤女露西。父女俩困顿于俄勒冈山北麓的盐碱地时,被一支摩门教商队收留,随着他们去往盐湖城定居。这原本是个圣徒拯救行人的美好故事,可当露西长大,分化为Omega,教团的德雷柏长老就向霍普施压,要求他将露西嫁给他的儿子伊诺克。要知道此人在当时已经娶了七个Omega,每一个都戴有展示性别与归属Alpha的金脖链,无论男女,他都称呼他们为他的“小母牛”。他们中有三个因生育或其它原因早逝,剩下的寥寥四人令伊诺克感到失了面子。露西是他计划添加的收藏之一。
霍普带着女儿三番四次地出逃,但每次都走不远。四圣会在当地的权力没有约束,他们抓住父女,从手腕把霍普吊在树上。即使露西立刻就答应了“求婚”,他们依旧任由霍普在阳光下曝晒一整天。霍普怀着绝望的心情给女儿准备嫁妆,应露西的要求在戒指上刻她闺名的缩写。对此,德雷柏大方地同意,他并不在乎戒指内侧的刻字,只要露西的脖链上挂着“主人”的名字就好。
“婚”后不到三个月,露西从伊诺克的家中逃回她父亲的家里,她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霍普不忍心再次复述。他在审讯的这一部分泣不成声。女儿回来后,霍普说什么也不愿意把她交出去。于是,露西的夫家开始散布父女俩乱伦的谣言,因为他们相信,没有一个Alpha能够抵挡无血缘的Omega的甜美气息,所谓的“父女”只是掩饰他们情人关系的说辞。更多淫秽的细节不堪入耳,激怒了附近的信众。他们在德雷柏的指引下冲进霍普家的木屋,把露西还给她的丈夫,将霍普流放到金矿服劳役。三年的苦役过后,他从金矿逃走,四处躲藏,好不容易回到德雷柏一家的旧宅,然而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露西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她的尸首埋在旧宅子后面的空地里,墓碑上爬满沙尘。霍普不敢相信,掘开坟墓,在尸身早已腐朽的棺材里找出了露西的婚戒和随葬物,这才不得不接受事实。
当地没有人知道露西去世的原因,霍普便追随德雷柏的搬迁轨迹一路追寻真相,十五年,一直从美洲大陆追到伦敦。他终于从斯特兰森口里确认了多年来四处打探到了传言。露西不堪德雷柏的殴打奴役,屡次出逃,愤怒的伊诺克再次毒打她,将她扔进禁闭室,直到里面发出臭味,蛆虫从门缝爬出,他们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霍普不否认自己得到了帮助,但他对此人崇敬有加,为人又很讲信义,说什么都不肯透露线索提供者的名字或样貌。他的房东丹尼斯夫人有一个叫做南希的女儿,常年遭受海员丈夫的暴力虐待,连丹尼斯夫人也无法从女婿手下全身而退。霍普多次为母女俩出头,因此丹尼斯夫人愿意为他冒险,去贝克街骗回惠普的金戒指。考虑到她对霍普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法院没有起诉她。
关押的第四天,霍普的脑动脉瘤破裂,整个人陷入谵妄。拘留所赶紧为他找来了牧师。他在最后的时刻忏悔自己对詹姆斯•菲力莫和贝丝•达文波特犯下的罪行,并且留下了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名字:
莫里亚蒂。
这是个常见的爱尔兰姓氏,因此,无论是狱警还是牧师,都未将此报告给苏格兰场。一直到两个星期后,夏洛克获准对当初听霍普做临终告解的牧师进行问话,才从他并不精确的记忆中挖出这颗看似不起眼的小鹅卵石。他当即提醒雷斯垂德,这个名字至关重要,说不定会牵扯出庞大的犯罪网络。然而即使是对他十分信任的雷斯垂德也难以认真对待,只是给夏洛克带去其它曲折离奇案件,以图转移他的精力。
所有人中,只有约翰半信半疑地将“莫里亚蒂”的谜团写进了他为夏洛克起草的故事手稿里。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他隐隐地希望夏洛克能因为有人正视他的猜测而开心,可当他阅过手稿,却百般挑剔,一会儿说约翰的手迹潦草难懂,一会儿埋怨他将推理的技艺写得不够精确,像小学生模仿名画的手稿,至于约翰抛出“莫里亚蒂”这一线索的方式,简直故弄玄虚,把一篇好好的演绎科学报告写成了廉价三俗的街边小说。他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说的话能让约翰也火冒三丈。他也就搁置了投稿的念头,把好不容易写成的初稿塞到自己的旧箱子里。
如今他重看曾经的记叙,尽管有许多陈词滥调,可故事却的确真实有趣,夏洛克的推理方法、只有他们知道的私密话语都如同哈姆雷特中老国王的幽灵显现在他眼前,仿佛他有将那些还未被“莫里亚蒂”的暗影笼罩的日子又经历了一遍。
三月结束前,他就改好稿子。由于不能把自己开枪的事情写进故事里,因此约翰十分小心地筛查了许多遍叙述中有没有漏馅或者自相矛盾的地方。确认没有问题后,他将手稿整齐地抄写了五份,一份存作底稿,其它四份分别寄去几间有名的文学杂志,包括《康希尔杂志》。他预料到了一开始不会顺利,可是其中三家连稿件都没给他退回来,更别提一封正式的拒绝信笺。
只有《康希尔杂志》还算体面地将稿子还给了他,随件附上意见:“您的想法很新鲜,但<一团乱麻>听上去就是无论文笔好坏、都会在壁炉边的家庭聚会上收到无数吹捧的自我满足的故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希望您体谅我们无法刊登此故事,并将更多的精力花在寻找个人幸福的努力之上。虽然这对社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我们仍旧对您的损失感到遗憾,请节哀顺变。”
“失去夏洛克是整个社会的不幸,你这白痴!”他暗暗骂道。
尽管如此,在反复读了好几遍拒稿信之后,他还是坐下来再次修改文章,这次把标题改成了《血字的研究》,听上去既有冒险刺激的成分,又体现出科学严谨的态度。正文中关于他们如何相遇结婚的内容全都一笔带过,让故事更加聚焦到夏洛克破案的过程上。
八月的时候,经历过不下十次退稿的约翰终于收到一封来自沃德洛克公司的信,询问他愿不愿意把文章的版权一次性卖给他们,用于填补比顿圣诞年刊上的空缺。约翰希望故事能尽快发表,因此又观望了一阵。九月份,依旧没有别的出版商回复,他腆着脸给沃德洛克公司回信,问他们的比顿圣诞年刊上还有没有空位。公司在九月结束前回了信,态度明显比之前冷淡很多,并且询问他能否扩写一下霍普在美国生活时的细节。那段时间,英国书商正在想方设法地向美国售卖书籍,包含美国风土人情的书通常能在大洋彼岸卖得更好。
于是,他又翻出当初做笔记用的本子,甚至跑过一趟苏格兰场,再加入一点想象和他在杂志上看到过的关于美国的介绍,将霍普的过往经历放在了夏洛克与霍普对峙和神秘枪手开枪的情节之间,按照篇幅分为上下两部,字数超过了他最初的预计。大概是对他填补空缺的能力感到满意,沃德洛克公司提出给他十五英镑的稿费,但是约翰得允许他们连续两年在年刊上使用这个故事,并且有权将这个故事单行出版。
哈德森太太和女仆玛丽简都为此愤恨不平,但约翰安慰她们,他的目的就是让夏洛克的故事为人所知,沃德洛克公司的条件相当于给了他两次刊登故事的机会,还倒贴十五英镑,怎么看都是他赚了。
当然,约翰知道,《血字的研究》之所以能在年刊上发表,并不是他改变了编辑对夏洛克的看法,使其产生同情,也不是因为他把案件写得有多么精彩纷呈,而是因为他要价低,愿意接受不公平的条件。这毕竟是他用心血写出来的故事,遭到如此轻视,让他闷了好一阵的气。等年刊终于发行,圣诞节也接近了,这正是家人们团聚在一块,放假休息,享受美食,共读书刊的时节。也就事说,他们的故事有机会被更多人读到。
比顿圣诞年刊知道先前夏洛克的新闻颇有关注度,便把他的名字用花体字标在封面的最上方,占据了整个封面三分之一的大小。拿到样刊后,约翰虽然生气,也只能干笑一阵作罢。这哪是什么“填补空缺”,他们分明把《血字的研究》当成了最大的卖点,就等着那些还对曾经的“骗子侦探”有兴趣的人买来看看笑话呢。
平安夜前一天,哈德森太太为他准备了许多熏肉,嘱咐他好几遍家中炉灶安全使用的方法,又给他烤了能吃一整天的小点心和饼干(并分了点给玛丽简),才离开221B去她妹妹家里过节。约翰也给玛丽简发了一笔小奖金,让她带着她那份哈德森烘焙回家团聚。
二十四号晚上又下起了雪。约翰燃起壁炉,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只剩路灯还在冰冷的风雪中伫立。当他终于独处,才猛然发现,过去三年的平安夜,他都是跟夏洛克一块渡过的。壁橱上还插着夏洛克的匕首,但已经没有未完成的案件被钉在哪儿。
今年五月份,夏洛克的骨灰从瑞士回到了伦敦。他们说灵柩无法运输那么远,因此烧成骨灰是最便捷的。从来没人问过约翰的意见,决定是迈克罗夫特做的。尽管对他积怨颇深,约翰还是去第欧根尼俱乐部找过他一次。直到那时,他才知道福尔摩斯家的人已经举行了葬礼,用夏洛克留在老家的杂物做了个衣冠冢,葬在墓园。
迈克罗夫特考虑到他应该没精力和福尔摩斯家的亲戚社交,被问一堆有的没的问题,所以就没有邀请他。他还能说什么呢?夏洛克的哥哥比弟弟还聪明,怎么会看不出他和约翰的婚姻只是有名无实?可约翰觉得,即使只是作为朋友,他至少还有资格收到一份邀请。
沉默之后,他又询问,能否将骨灰分一些给他,放在221B作为纪念。这念头就跟把尸体分成两截葬在不同的地方一样疯狂。
迈克罗夫特向他投去严肃的一瞥:“我不得不请你体谅我们的父母,医生。把他们孩子的骨灰分隔两地,对他们有些太残忍了。”
他没问出“那对我来说呢”这种问题。父母对孩子的感情岂是他可以去比较的?约翰知道是自己理亏,便识趣地离开了。
透过窗户上结的霜花朝外望去,星光不甚明朗。他想起自己在阿兰德尔小旅馆的房间里从凌晨独坐到天亮的日子。某些放松的间隙,比如周围没有朋友,或用酒精灌满胃袋的时候,他会忍不住问自己,如果那天哈莉叶没去旅馆找他,如果他没在韦斯特斯伯里宫遇见夏洛克,如果画着两撇小胡子的侦探没向他求婚——即使是人类史上最荒唐的一次求婚——他会不会已经用他的脑浆装点旅馆房间的窗户了。
夏洛克不喜欢为没有发生的事情伤春悲秋。
重大节日总是值得期待,他会说,所有人开怀畅饮,到处都在举行聚会,如果没人想趁此机会谋划点什么,他才会觉得奇怪。
“你就不能盼点好的吗?”约翰朝自己的酒杯里说。
房间里没有开电灯,只有壁炉的火光。他独自坐到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当他决定起身的时候,书架旁边一个戴着猎鹿帽的黑影令他僵在原地。
他摸索着开了灯,才发现那只是衣帽架造成的错觉。
惊讶过后,他感觉被抽干了力气,酒精带来的安慰作用也逐渐减弱。然而他不想屈从于眼泪。既然已经开灯,他索性在资料箱里翻找起来。他在几个简单的案件之间犹豫的时候,一本厚实的德文郡旅游指南从轻薄的纸张中掉了出来。书里还夹着当初他和夏洛克回伦敦的那趟火车票,就卡在达特摩尔一节。
约翰放下其它的资料,搜索出所有于该案相关的文件,阅读起来。
他忘我地整理笔记,一直看到凌晨五点才有困意,放下蘸水钢笔。一张记了许多标题的白纸压在所有草稿和笔记之上,几乎所有的标题都被墨水或是坚定或是犹豫地划去,只除了留在左下角的一个选项: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幸运男人福尔摩斯》第一部 END
Soyyodenuevoxd on Chapter 12 Wed 06 Aug 2025 05:4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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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salisation on Chapter 12 Thu 07 Aug 2025 08:3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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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yyodenuevoxd on Chapter 12 Thu 07 Aug 2025 02:2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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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oisalion on Chapter 12 Thu 07 Aug 2025 05:1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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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salisation on Chapter 12 Thu 07 Aug 2025 08:4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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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oisalion on Chapter 12 Fri 08 Aug 2025 05:4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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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odleskiller on Chapter 12 Sat 16 Aug 2025 01:2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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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salisation on Chapter 12 Sat 16 Aug 2025 09:1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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