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他们三个分完香槟的第二天清晨,曼努埃尔是被屋外嘈杂的人声吵醒的,昨天晚上他们实在有点得意忘形,最后连酒精(当然是可食用的)都拿来兑了水喝。马茨被这对兄妹灌的不省人事,歪在沙发上宿醉了半宿,念念有词这辈子再也不想喝醉第二次。曼努埃尔轻手轻脚绕过昏睡的马茨拉开窗帘,他平时一贯起的比鸟儿还早,起初以为是自己睡过头,可外边的天空分明还灰蒙蒙的没有亮。直到曼努埃尔走出家门,才不由和满街的矿工们一起惊呆了。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盖尔森基兴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齐刷刷像仰望星空派里的沙丁鱼张大嘴巴往上看:城市正上方,一艘飞艇宛如坠落的星球压迫在盖尔森基兴头顶,体积之大几乎把太阳都遮住了,飞艇最前端的桅杆上,代表拜仁的红白色旗帜高高飘扬。
在德意志这个松散的联邦内,南部的慕尼黑无疑是最富庶、最强大、也是唯一有王国封号的封地。坊间流言里,慕尼黑国王拥有成排的飞空艇,成群的魔法师,连吃沙拉用的都是精雕细琢的银盘子。不仅在领地内,帝国政府的诸多要职也多半为慕尼黑势力把持,据说德意志想做出什么重大决策,都得先看看慕尼黑国王的脸色才行。其他地区的百姓嫌这个称谓过于文绉绉,干脆直接管慕尼黑国王叫做“南大王”:哪个小孩晚上不乖乖按时回家,就会被南大王捉去当奴隶!
可是,南大王为什么要突然到这儿来?慕尼黑和地面上的多特蒙德倒是偶有冲突,但与盖尔森基兴并没有什么交集。矿工们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飞艇悬浮在离城市足够近的半空中,船身两边抛出几根粗长的尼龙绳,小股小股的士兵跟下饺子似的顺着绳子往下滑。降落在盖尔森基兴城门前分列成两队,静待一个装束与众不同、看起来是头儿的人:他并没有用绳子,而是站在船头径直一跃,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地往下落,直到双脚稳稳站立在地面上,走向一筹莫展的盖尔森基兴城主面前交谈着什么。
巴斯蒂安!挤在城门最前排的人群捂着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像电流迅速一路向后传往纵深之处,“是慕尼黑的二王子巴斯蒂安,我看到他那头白头发了!”
他们交涉的很迅速,不一会儿,身着制服的慕尼黑士兵便涌入了盖尔森基兴的大街小巷,流言也随之化为开闸的洪流炸开了锅。抢占城门第一排黄金位置的居民像快马加鞭的传令兵奔走相告,每个人都高度一致地说:巴斯蒂安此番率人前来,居然是为了寻找慕尼黑一瓶被偷的香槟酒!
兴师动众只为一瓶酒,听上去实在过于荒谬。但既然那位著名的王子亲自出马,此事对慕尼黑肯定非同小可。短短几分钟,流言便迅速细化出好多种版本,哪一种都有鼻子有眼说的信誓旦旦:那可不是一瓶普通的酒,它可以增强魔力、包治百病、延年益寿……总是,一定是非常特别的无价之宝就对了。
曼努埃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心脏,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往回走,一边时不时在人潮中四下张望,凭借身高优势,他很快找到了同样混在人群中的马茨,隔着重重人流都能看出魔法师一脸难以置信,不知由于宿醉还是惊惧而面色煞白。他确定马茨也看见了他,伸长胳膊远远地打了个手势:先回家。
曼努埃尔好不容易穿过水泄不通的街道挤到家门口时,早到一步的马茨正将明晃晃的罪证从垃圾桶里扒出来,空酒瓶刺目地闪了一下,接着便在他手中熔化成一团晶莹的亮绿色浆糊,被马茨顺着洗手台仔细冲进下水道里:“曼努,贝尼,你们过来。”
马茨左手握住曼努埃尔的手,右手握住贝尼。少女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想必也已经知道了目前的事态。刹那间,曼努埃尔觉得全身被一股滚烫的岩浆劈头盖脸穿过,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这份热量却又转瞬即逝从他身体里溜走了。
“你做了什么?”
“试着用高温消除一点酒的气息,”马茨摇了摇头,“但好像只是给你们杀了个菌,没太大效果。”
“有几成概率躲过去?”
“零。”他干脆地说,“我是火系,不是擅长追踪和隐匿的风系。况且我听见他们已经封锁了全城所有出入口,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原来你是火系的魔法师。”
“没错,因为我特别惹火。”
“说实话我之前其实以为你是个江湖骗子什么的,毕竟我只见过你开瓶盖,要不然就是像街头艺人的烟花把戏。”
“用高温软化,所以立刻就能把瓶盖打开。魔法有很多种延伸,看得见的火苗只是其中一部分。”
“我们能不能谈点要紧的,”贝尼终于忍不住打断这两个人的东拉西扯,“马茨,那瓶酒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偷,这是别人送给我的!”马茨低声怒吼,额上青筋条条暴起,像一只愤怒的雄狮露出獠牙,曼努埃尔不得不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迫使他保持冷静:“行,你没有偷,所以是谁送给你的?你说实话,大家才好想办法。”
他看见马茨似乎在进行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魔法师眉头紧锁,目光盯着桌板,拳头攥紧又松开,最后无奈地垂在木桌的边缘:“……我不能说。”
“马茨!”
“算了,现在吵架也没有用,”曼努埃尔叫停了妹妹的质问,扬起下巴朝窗外点了点,黑压压的人影像暴风雨前的乌云,层层叠叠映在窗玻璃上,“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他话音未落,老旧的门板便响起笃笃敲门声,即便贝尼打扫卫生很勤快,盖尔森基兴无处不在的煤灰也扑簌簌地往下落:“我们是慕尼黑的调查人员,请配合一下工作。”
概率还真的是零啊!曼努埃尔起身开门,嘴里忍不住低声感叹。换来马茨一个不耐烦的摊手,“都说了我压根不擅长做这个。”
矿工打开门锁,门口是三个身着红色制服的士兵。他视线越过眼前人肩头往后看,一整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在门外将房子团团围住。正如他所预测的那样,他们已经被锁定了,无谓的抵抗早就失去意义。
“各位有什么事吗,把盖尔森基兴搅的一塌糊涂,街上堵的我都没法上工了。”
“很抱歉影响大家的生活,但我想各位心知肚明,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打头的士兵毫无歉意地说,他应该是这群人里的小头目,“好久不见,马茨?”他想伸手去拍马茨的肩膀,却猝不及防被一根木棍击开。贝尼用双手握住她的拐杖,像剑一样坚决地举在胸前,“你休想带走马茨。”
几个士兵互看一眼,居然此起彼伏嗤嗤笑出了声。
“小姐,你很有勇气,但我们需要的是另一位。”士官用手掌压下拐杖,从怀中掏出一块像是指南针的精致表盘,表盘上的指针正忽明忽暗快速闪动着,直直指向曼努埃尔的方位。他欠身转向另一侧,朝矿工伸出手,“先生,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
“不行——”
事情的发展一下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马茨和贝尼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不约而同正要出手阻止,却被曼努埃尔一边一个抓住了手腕强行摁下去,“好,我交代两句,马上就跟你们走。”他俯身凑在两人耳边低声说,生怕魔法师下一秒就跳出来认罪事情是他做的,“没关系,他们尽管查。我真的没有参与事情经过,所以他们不可能问出任何事,只能把我放了。马茨,贝尼就交给你了,有必要的话,趁他们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的时候逃走。”
“可是……”贝尼还有顾虑,几个人却早已急不可耐地领着曼努埃尔走出了房间,没有留给他们任何辩驳的余地。屋外的士兵们见他们已经完事了,迅速聚拢将曼努埃尔围在中间,一行人浩浩荡荡押着他向城外进发。凑热闹的盖尔森基兴居民们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像观摩游街似的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居然是诺伊尔?他妹妹天天卖面包的那个?”
“真没想到,我一直觉得曼努是个好小伙子,结果闹出这么大的事。”
“但他每天都在矿上,是怎么跑到慕尼黑偷一瓶酒的?”
“人家说是就是了,南大王什么时候讲过道理,也不知道他会被怎么处置……”
曼努埃尔对各种闲言碎语充耳不闻,只是两眼平视前方,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悠悠一路往前走。他们撤出城门,飞空艇已经堪堪停在了城外有限的空地上,活像一只庞然大物努力蜷缩着身体。而在这只会飞的巨怪脚边,他们的大头目已经在另一队士兵的簇拥下等在那里了。
巴斯蒂安·施魏因施泰格,慕尼黑国王的次子。
“辛苦了,”巴斯蒂安接过士官递来表盘确认后(指针依旧牢牢指向曼努埃尔),朝士兵们点头致意,“所有人都先呆在外面,我要和他进去单独谈谈。”
他转向曼努埃尔,礼貌却不容置喙地伸出一只手示意,头发和传闻中一样,是近乎反光的雪白。“请。”
矿工在王子的引领下走上飞空艇的舷梯,尽量克制自己四处打量的好奇心,这里的每一个房间目测都比他家大几倍,他们一路经过餐厅、厨房和蜂巢一样的船员卧室,最后在一扇拐角处的小门前停住了脚步。不用巴斯蒂安伸手去推,门板就仿佛认出了他的脸自动向后弹开,房间里没有舷窗,空荡荡只放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大概是个很机要的密室。
“如果你要问我关于那瓶酒的事,施魏因施泰格先生,我的答案一概是不知道。”曼努埃尔一落座就开门见山地说,没什么好心虚的,因为他确实没有说谎,矿工真的只是喝了朋友给的一瓶酒,剩下的一概毫不知情。
天哪,重点不是这个。二王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他两只手肘搁在桌子上,表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目光像箭矢刺入曼努埃尔的双眼,“我要问的是,”他压低嗓音,密切观察着曼努埃尔的表情变化,“你最近有没有遇见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曼努埃尔沉着地回复,心里却已经跟明镜似的陡然映出一个答案。仿佛巴斯蒂安一开口,他就心知肚明他们要找谁。
“他大概这么高,棕色头发长得很瘦,年纪比你小一点,总是精力过剩喋喋不休的,嗯……还有他的眼睛,”巴斯蒂安捏着下巴,思索该用何种方式形容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可能……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曼努埃尔原样奉还。他敏锐地发现,现在更着急的其实是对方,这让他在博弈中实际上占据了有利地位,“你要我交代清楚,自己却什么也不说,这不公平。”
他看见对面人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似乎也在艰难地权衡,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眉间的绳结收缩又舒张了好几轮,巴斯蒂安才最终拿定主意,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好吧,他是我弟弟。”
“真的吗?报纸上的慕尼黑三王子好像不是这样。”曼努埃尔不客气地指出。慕尼黑国王的三儿子他是知道的,那个双眼完好、体弱多病、表情无论什么时候都像刚吞进一只柠檬的霍尔格。
“慕尼黑国王的第三胎实际上是双胞胎,几乎没有人知道另一个孩子的存在。”
“所以你们才不说在找人,只说找一瓶酒。”
“很愚蠢,对不对?但没时间编造更得体的理由了。”
“可是为什么,慕尼黑要掩盖另一个王子的存在?”曼努埃尔迅速追问,身子不自觉微微前倾。他隐约感受到,自己并非想要套取情报或者拖延时间,而是对这件事、这个人本身产生了火苗一样的兴趣:不算剧烈,却在一片混沌的迷雾中诱人地散发光亮。
“现在该你了,我知道你接触过他。”巴斯蒂安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这提醒了曼努埃尔,他只是在被当成嫌疑人审讯,而更多的隐情通通与他无关。不知为何,矿工突然变得有点扫兴。“那只罗盘其实用高阶风魔法储存了托马斯的脐带血,能够永久追踪他的踪迹。而这一周内,唯一探测到他气息的地方就是你身上。还有香槟,它虽然没有谣传的功效,材料却很独特,是我亲手交给托马斯的。你身上不仅有托马斯的味道,甚至同时有那种酒的味道。”
原来那个古怪的罗盘是这么用的,曼努埃尔暗想。酒的事他以后有机会得好好问问马茨,但撒谎容易被看出端倪,现在坦诚的状态倒也不坏,“好吧,你弟弟确实来过,我也确实在昨天傍晚见过他,但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一眨眼就凭空消失了,酒和我也同样没关系。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任何线索,因为我一无所知。”
巴斯蒂安不置可否,目光灼灼地审视着他,曼努埃尔则毫不心虚直视王子的眼睛,两个人的视线像凌冽的剑刃在空中僵持不下,直到他看见巴斯蒂安从口袋里掏出一团棕色的什么东西。曼努埃尔眼前顷刻一片恍惚,好像整个人站在失控的矿井电梯里,产生了一股精神上的剧烈失重感,下一个瞬间,王子便已经把那东西揣回口袋里,难掩失望地转身离开了座位。
曼努埃尔立马反应过来,为了验证他话语的真假,这家伙通过某种手法入侵了他的意识!作为一个十分注重隐私的人,矿工瞬间火冒三丈,他本能地抬起拳头,还没来得及热血上涌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