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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上司经常给他寄匿名的明信片,约他出去见面,你觉得这算怎么回事?”
马克斯维尔哼着歌坐在小凳上擦皮鞋,闻言抬起头,眼睛骨碌一转:“你说谁?”
“一个朋友。”伊布不自在地摸着鼻子。
“科学研究表明,征求别人意见的时候,‘一个朋友’通常是说话人自己。”马克斯维尔警觉地放下鞋擦,“如果这个倒霉蛋是你的话,那个上司莫非就是老给你脸色看的那什么值班经理?哈,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这是办公室性骚扰,支持你告死他!”
“别胡说!”伊布急了,“不是我,是……桑德罗。”
开了这个头就收不住了,伊布索性把自己关于匿名明信片的怀疑一五一十说了。
马克斯维尔听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是有点古怪。不过兹拉坦,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伊布一愣。
“现在你最该去问的人,难道不是你男朋友吗?如果我有理由怀疑我女朋友和她老板的关系,我会直接去问她。连这点坦诚沟通都没有,算什么恋爱呢?”
“可是……”伊布迟疑起来。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昨天离开蒂亚戈·席尔瓦的酒吧之后,他本来该回内斯塔家,在一起过周末是他们交往以来的惯例。
然而这一次,伊布打破了这个惯例。新发现的关于“M”的秘密让他疑惑纠结,心乱如麻。伊布觉得自己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如常地面对男友,至少现在不成。
于是他没跟内斯塔打招呼就回了自己的公寓,让马克斯维尔略感意外。大约晚餐时间前后,伊布接到内斯塔发来的消息:“晚上不来吗?”
伊布犹豫了很久,回道:“有事要办。”
手机很快亮起来:“好,一切顺利。”
伊布莫名心虚,赶紧加了一句问候:“休息得好吗?”
回答是一个笑脸符号。伊布松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起床不久,内斯塔的信息又发过来了:“今天也有安排?”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伊布觉得心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本质上他是一个坦率的人,习惯直来直去,喜欢就是喜欢,很喜欢就是很喜欢,玩不来欲擒故纵的花样。他很喜欢内斯塔,喜欢得要命,一秒钟都不想让对方等。如果可以的话,伊布恨不得把自己像手机信号一样传输过去,马上出现在内斯塔身边,紧紧抱住他,直到把两人的呼吸都揉为一体。美好的周日早晨本来就应该这么过。
然而他不能。他又想起了心里的谜。改了好几遍措辞,伊布最后发过去一个简单的“是”。
这次内斯塔的回答是一句简单的“知道了。”
伊布对着手机想象内斯塔打这句话的表情,觉得胸口沉甸甸地难受。这种难受的感觉累积到一个地步,促使他向马克斯维尔一吐为快。
马克斯维尔看伊布在发呆,叹了一口气。“我刚才话说得有点重,但不是兄弟我也不会这么讲。兹拉坦,其实我一直想说,你不觉得你在这个男朋友面前……该怎么说呢,你怕他吗?”
“怕?没有啊。”伊布茫然,“桑德罗对我很好的。”
“不是好不好的事。”马克斯维尔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挥手,“当然我是不懂男人之间这种关系是怎么回事啦。但我有种感觉,你在杰拉德面前,好像就不会这样?你会……更放松,更自在?人家好好一个大少爷,动不动被你骂成狗。可是你对你男朋友呢?你连问他一句都不敢。”
伊布张口结舌,想要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他这么憋了一会儿气,蓦地颓然歪倒在沙发上摊平,顺手扯过一只靠垫挡住了脸。
片刻之后,伊布闷闷的声音从靠垫下传来:“你不懂……桑德罗是不一样的。”
“什么?”马克斯维尔没听清楚。
伊布掀开靠垫,露出通红的脸:“他是兹拉坦初恋的男人。”
“嘎?”马克斯维尔一惊,“是这样吗?难怪……”一想又觉得不对,“哎?可是杰拉德才是你的前男友啊?我记得在认识他之前,你是跟女孩子交往的……你给我理一下,这前后顺序怎么回事?”
像是觉得光线刺眼似的,伊布交叉手臂挡住了脸。“那年地震,你记得吧?”他小声说道。
“有话快讲,我还有一个钟头就出门。”
伊布和马克斯维尔是在宪兵队入伍时认识的。根据意大利法律,他们这样的侨民后裔要拿到双重国籍,服兵役是一条快车道。背景相同、性格互补的两人一见如故,虽然被分到不同的连队,平日也总是混在一起。闲暇时间,他们经常一起乘大巴去城里逛街看电影,在空旷的巷子里踢野球,搭讪姑娘的时候互相助攻。那些年轻的日子过得像车窗外原野的风景,虽然单调,却充满了明亮的喜悦。
入伍之后两年,意大利中部山区发生了地震,几座山里的古城遭到严重破坏,道路损毁,桥梁倾颓。马克斯维尔所在的连队被派往当地参与救灾重建,一去就是大半年。在此期间,留在营地的伊布少了会看眼色的巴西仔充当他与外界的缓冲,顺理成章地暴露本性,长成了一个刺头。不过他的军事训练成绩着实出色,只要不闹出大事,上级通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伊布与内斯塔宿命般的初遇就发生在那段时间。
距离宪兵营不远的地方,有一所警察学院。这一带是郊区,土地平旷建筑稀少,两家单位围墙最近处只有300米,互相望得见运动场。按照意大利的国家体制,宪兵属于军事武装力量,归国防部统辖,同时承担司法和治安职能,又受内政部节制,因此与警察系统有竞争关系,彼此并不顺眼。
经过宪兵队两年熏陶,伊布对个中歧视链早已倒背如流:宪兵历史比意大利统一还长,警察只能算是孙子辈;全国每个角落都有宪兵站,很多偏僻的地方没有警察局;宪兵的礼服更华丽,有黑色的斗篷,领边有星,警察那身算什么,灰头土脸;当然最重要的是,宪兵是真正的军人,警察么,不过是一群拿了执照的平民。
天气好的时候,军营楼顶的天台上会聚起一群没事干的宪兵,远眺警校那边的运动场,对学警们的训练科目大肆起哄,吹口哨喝倒彩,引以为乐。伊布正在年少气盛、狂得没边的年纪,自然也是当中一员。
然而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或许是为了缓和双方关系吧,某天居然吩咐下来,要调几个人去协助警校的演习。
所谓协助,其实就是充当演习中的反派。
摊派上这个任务的伊布眼睛一亮:“我们可以赢吗?”
“想太多,有剧本的。”领队似乎也提不起什么劲,“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走完过场收工。”
记得那也是这样的一个初夏。伊布在内的六名宪兵在一座废弃的三层小楼集合。小楼正对着一片开阔的荒地,杂草丛生的地面上有历史遗留的断垣残壁、坑坑洼洼,也有临时用轮胎、木板、水泥墩、铁丝网等组成的路障和掩体。在空地的另一头停着两三辆指挥车,还搭着一排遮阳棚,是演习观众的看台。
听说这次演习来头不小,是警校年度考核或者结业仪式之类的压轴节目,似乎还请到了警界高级官员在场观看。
根据演习的安排,学警们从荒地一端出发,一路穿越各种障碍,向“武装悍匪”盘踞的窝点也就是这座三层小楼发动进攻。在此过程中,“悍匪”可以从楼上向他们射击,学警们也可以依托地利进行还击,双方“中弹”者即告出局。
每个人的装备发了下来,出乎伊布他们预料,是正规军事演习使用的多方位镭射交火系统搭配空包弹,而且宪兵一方火力占优,都是射程较远的突击步枪。但等到上楼看清楚地形,一群人都骂骂咧咧起来:这环境布局也太放水了。
空地上的掩体设置十分巧妙。在伊布他们的射程范围内,进攻方一直处在掩蔽之下,各种各样的障碍物几乎封住了所有远射角度。只要学警们按照规范行动,不自己作死,就很难让“悍匪们”打中,出局率可以稳稳控制在15%以下。简言之,就是保送上垒。进攻方在小楼附近积累起足够人手、突击上楼只是时间问题。
“到时候可以揍他们吗?”伊布满怀希望地问。
领队当头一瓢冷水。“演习内容不包括格斗。上头交待过,禁止任何肢体冲突。他们突破二楼,我们就投降。”
“凭什么啊!”伊布大叫。
“因为我们的设定是‘弹尽粮绝的歹徒’。” 领队把演习手册扔到他面前。
“报告长官,兹拉坦午饭吃得很饱。”伊布很认真,“可以顽抗两天。”
“兹拉坦,这只是一场演习。”
伊布仍然百般不满。然而军令如山倒,就算他这样的刺头也得执行。领队把两个人安排在楼下两层楼道,包括伊布在内的四个人在三楼唯一的大房间。大家戴上代表匪徒的黑头套,各自找好射击位。
来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叶尖发白的野草随风无声起伏。从空地远端传来手持扩音器的啸叫,接着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宣告演习正式开始。
在遥远的对面,学警们细小的人影依次出发,匍匐穿越铁丝网、踏过绳索桥、涉过水坑,离进入射程还有好一会儿。伊布居高临下,看空地上的小警察们各种跳高扑低,只觉姿态笨拙,不堪入目,好像耍猴。又想到自己过会儿还要向猴投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早就认定这是警校方面对平日里那些嘲讽的报复,故意安排必败之局来杀宪兵队的面子。兹拉坦是谁,能让你们称心如意?伊布打定主意,要找机会搅局。
天从人愿。就在这时,场地里发生了一件谁都没预料到的变故。
在空地中央,有一段掩体是用木板搭成的。不知是布置场地的活儿没做到位,还是风太大了,就在伊布扫视过去的当儿,那几块木板像慢镜头似的摇动起来,斜着倒在了地上。
理论上讲,伊布应该对此视而不见,遵照演习地图,仍然将那个地方视为“一整道水泥墙”。然而从实际来看,它变成了两堵断垣之间一览无遗的长条豁口,正好位于进攻方的必经之路上。
伊布的精神上来了。他抬枪瞄准了那个豁口。当首先赶到的一名学警试图冲过去时,他扣动了扳机。
镭射感应器尖利的哔哔声传来。命中,出局。
同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时,其他宪兵也看出了这个破绽。众人都觉得很好玩,纷纷瞄准了同一个地方。
但当警校方面“阵亡”人数达到10人以上,事情开始变得不那么有趣了。
“兹拉坦,差不多得了。教训教训他们就可以了。”领队提醒,“别惹麻烦。这他妈只是一场演习,我们的任务是输。”
伊布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他一边瞄准,一字一顿地说:“兹拉坦讨、厌、输。靠!”他懊恼地叫起来,“跑了一个!楼下的,交给你们了!”
进攻的学警们现在似乎改变了策略,两人或三人一组冲过那道豁口。这个简单的方法很有效,尤其是战友们渐渐不再跟伊布一起胡闹,时不时有一条漏网之鱼突破他单枪匹马的火力封锁。有两三名学警甚至冲到了小楼附近,在交火中与把守一楼的宪兵成功兑子。
但总的来说,伊布瞄准豁口的狙击行动仍然严重打乱了进攻方的计划。演习原定在一个钟头内结束,现在已经快要两小时了,“匪徒”的巢穴依然坚如磐石。
三楼窗台后的伊布咧嘴笑了。迄今为止,宪兵出局一人。至于警校方面的人员损失,他怀疑参与演习的25名学警已经全部出动。其中大部分被击杀出局,剩下零星的几个人滞留在场内的掩体后,偶尔毫无意义地打几发冷枪。交换比大约在20:1,相当不赖。对方很可能没有足够人手再组织一次突击。
正如伊布所料,场地远端的铁丝网和绳索桥旁边已经很久没有人出现了。空旷的荒地上笼罩着一片尴尬的沉默。他想象着遮阳棚下那些官员们的脸色,心里爽到不行。
想让兹拉坦向这些渣渣投降?门都没有!
日已西斜。
手持扩音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楼里的所有人,警方敦促你们尽快放下武器投降,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
一遍说完,又重复了一遍。还是那个低沉的男声,隐约的回音在空地上回荡。就算是有扩音器的帮助,这人嗓门可够大的。从伊布这边看不见拿扩音器的人影,大概也是坐在对面的遮阳棚下吧。伊布想象对方在官方措辞下按捺的翻腾的怒火,觉得很好笑。
搞什么?打不过兹拉坦,颜面尽失,就玩攻心这套?就不投降,你能怎么样,哭哭啼啼去告状?
伊布不介意给对方再添一把火。他从窗口探出半个头,用最大的音量吼了几个粗口单词,接着伸出一只手,向窗外比了一记中指。
他知道对方有望远镜,肯定能看见。
扩音器的声音消失了。
伊布看到对面的遮阳棚里似乎起了一阵骚动,很快又归于平静。不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难不成要把看台上的老头们都派出来吗。
之后又过了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伊布一动不动地伏在窗口,只觉四下一片寂静。这场演习神秘地暂停了,中止了,连零落的枪声也不再响起。场中荒草萋萋一片金黄,剩下的几名学警们大概在就地休息,没有任何人活动,掩体落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
夕阳照得伊布的半边脸滚烫,头套吸饱了汗水,紧贴在皮肤上。一只飞虫在耳朵边嗡嗡飞着,被他挥手赶开。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伊布还在一夫当关,其他宪兵都离开了岗位。领队留了一个人在二楼,其他人在伊布背后的房间里席地而坐,抽烟休息。谁也不知道当下的局面如何收场,不过大家已经通好气,上头怪罪下来就把伊布推出去顶锅,乐得让他一个人发疯。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上响起玻璃碎裂的巨大声响。
屋里的宪兵们吃了一惊。“怎么回事?”领队喊着二楼那人的名字,又叫另一个人出门看看。伊布也转过头去。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踢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个身着警服的陌生男人。
在众人有所反应之前,他已经举起手枪,行刑一般挨个点射过去,每个人都只用了一枪。房间里枪声和镭射感应器的叫声此起彼伏地混在一起。二楼的宪兵刚跑上走廊,陌生人头也不转,抬手就是一枪。
他们这伙“悍匪”就这样被人连锅端了。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
宪兵们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愕然。伊布可以对天发誓,刚才没有任何人通过场地接近小楼,二楼的自己人也没有任何示警。“见鬼,”他气急败坏地从窗边站起,“你他妈从哪里来的……”
然后他看清楚了对方的脸,心弦重重一震。
那是一张满是鲜血的脸。极其周正的轮廓,优美的五官,鼻梁挺直,眉眼浓郁,在脸侧流淌的血液仿佛成了浓墨重彩的装饰品。倾斜的夕晖穿透大半个房间照在男人身上,令他有一种烈火流艳的美,仿佛黄金神龛里苏醒的神祗。一尊暴烈起舞的神。
伊布惊诧地发现,对方一直紧紧盯着自己。那双深黑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男人的个子其实没有伊布高,但怒火和气势让他看上去至少有两米。突然之间,他一把从身后解下某样东西,用力向伊布砸来。
伊布下意识一躲,没有被砸中。那件东西掉到地上发出摔裂的脆响:是一个白色的警用手持扩音器,上面还沾着几点血迹。
原来他就是刚才喊话的人。
穿警服的男人向伊布扑过来。房间里其他人从呆滞中惊醒,纷纷记起了肢体冲突禁令,赶紧上前阻拦。在拥挤的肩膀和密集的手臂包围中,鲜血盖面的男人奋力伸出一只手,指定伊布,破口大骂。伊布自认为已经掌握了意大利语,还是遭遇了一大串闻所未闻的词汇。后来听别人说,那些都是罗马地区的方言,当然不是什么好词。
领队拖着伊布以最快速度撤离是非之地。这纯属多此一举,因为伊布并没有任何干架的念头;甚至连他口头的反击都是犹豫被动、半心半意的。领队若不是有太多事情分心,一定会惊讶于伊布不同寻常的表现:在别人挑衅下,这个刺头不但怂了,居然还有点乖。
至于伊布本人,则像大爆炸幸存者一样处于一种短暂的麻痹状态。占据他脑海的是无可名状的巨大的震惊,以及相对微不足道的疑惑: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不太生气?仿佛头上被重重敲了一棒,然而毫不疼痛,只觉得世界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他如同灵魂出窍一样看着自己软弱无力地应付对方的辱骂,同时试图分析是哪里不对劲。我是不是得了脑震荡?可我没有受伤啊?
无怪乎伊布反应不过来。人在青春少艾的年纪,多半都曾做过惊艳与钟情的梦。没想到真的事到临头,却惊也不是那般惊法,艳也不是那一种艳。那当然不是脑震荡。那是像死亡一样迅猛剧烈而无可阻挡的爱情。
伊布醒悟到这点是在好多天的坐卧不安之后。他频繁地梦到那个企图揍他的男人。在梦里,对方有时来找他单挑,有时和他谈笑风生尽释前嫌,有时只是一张冷漠而艳丽的脸,出现在伊布的瞄准镜中,让梦里的他如火烫般的一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每一个梦的终点,当伊布从军营的单人床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又他妈的硬了。
这样的事态当然比较严重,值得认真对待。伊布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出状况了。
但兹拉坦从来不是那种会难为自己的人,对于人生这一重大转向没有纠结两天,就推进到下一步的实际问题:如何接近对方?
在演习双方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之后,伊布主动或者被动地获得了不少消息。对方名字叫亚历桑德罗·内斯塔,警校前两届的优秀毕业生,因为过于优秀,死活被警校留下当了教官。其人据说一心想去一线当警察,对警校的工作并不称心,平时“脾气不大好”。伊布他们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演习当天,这一位本来只是负责现场的监督协调而已。经过和伊布坦诚而富有效率的交流,内斯塔教官勃然大怒,当场捞了一把演习用枪就往场外跑,别人拦都拦不住。事后推演,他应该是徒步跑过演习场地以外的街区,迂回绕到了伊布他们的后方。
那座三层小楼背后,只隔着一条窄巷,是另一幢废弃待拆的楼房。内斯塔教官爬上那边的楼顶天台,飞身跃过小巷,跳到这边的楼顶。他在楼顶系好绳索,抓着绳子如钟摆一般荡起来,撞碎走廊上的玻璃窗进入室内,头上的伤大概就是这时被玻璃划到的。
场外区域在演习地图上是一片灰色。无论是内斯塔教官跑过的道路还是被他当成跳板的楼房,从理论上讲压根不存在,不属于可资利用的空间和设施。这也是伊布他们布置人手时只针对前面三个方向的攻击、对后方没有任何防备的原因。内斯塔教官的行为当然是犯规,然而是自己这边先做了同样的事,宪兵队一点脾气没有。
伊布对那座小楼背后的巷道还有点印象。跳过去并非不可能完成的特技项目,但万一失了手,也是能摔死人的。至于那么拼吗?这只是一场演习而已——算了, forget it.
伊布很怀疑,英俊的内斯塔教官是否对自己有同等的了解。那天参加演习的所有宪兵都戴着遮住全脸的头套,身上也没有任何姓名标志。而且鉴于对方的火爆脾气,如果事后也在打听伊布的身份,自然是为了打上门来;既然这样的情况并未发生,足见对方已将此事揭过不提。
伊布不免有点惆怅,又自我安慰这也是好事。尽管他天真又自大,也不至于以为自己给心上人留下了什么美好的初印象。以当前的状态,要是暴露了身份,他未及展开的恋情就只有死路一条。——没错,早在“得到”之前很久,伊布就已经在无谓地担心“失去”了。
可是究竟要如何行动呢?警校和宪兵营一样是封闭管理,两家关系又恶劣。伊布无法接近他的目标,也不能获得更多的消息:周围的人对内斯塔也就知道那么一点,打听得多了,怕是要怀疑他想寻仇。
伊布仍旧经常出现在天台顶上,混在无聊人士中间围观警校训练,仍旧无赖地嘲骂着、喝着倒彩,然而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有几次他甚至偷偷用上了望远镜,然而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没有看到想看的人。那位教官似乎并不负责基本的体能训练。
伊布一筹莫展。一天又一天,他在不可自拔的单恋中越陷越深,苦闷又脆弱,却又中了毒般懒得挣脱。马克斯维尔每周和他通两次电话,但他觉得这事在电话里解释不清楚,索性瞒住了挚友,等人回来再说。因隐忍着心事,伊布整个人消沉下去,不太有心思搞花样。上级以为这混球终于懂事成熟了,大为欣慰。不料这么憋了一个多月,伊布又开发出一个新的行为艺术。
宪兵营有自己的电台广播。悬在高处的大喇叭除了播报例行通知和突发事件,每天晚饭时分会放一个钟头的音乐节目。曲目通常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意语流行情歌和欧洲经典摇滚,有时候也夹一两首普及程度高的古典乐小品。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首风格与众不同的歌曲出现在了每天的播放列表中,雷打不动。
开头是轻快的南美鼓点敲出摇摆的节奏。一个大叔般的嗓音悠悠闲闲地唱起:
“One Love!
What about the one heart?
One Heart!
What about - ? Let's get together and feel all right ……”
歌词细听起来不是情歌,而是一首呼唤世间大爱的作品。然而对于独自趴在楼顶栏杆上听歌的伊布来说,心里的甜蜜和凄凉完全是个人化的。
他注视着远处的警校运动场。暮色中波动着向前传递的乐声,如同他的思慕一样有明确的方向,像一支不回头的箭。
运动场上没有一个人。警校的人也进去吃饭了。然而这一带如此空阔和安静,他们一定也能听得见。
伊布私下用津贴贿赂军营电台管理员,要求每天至少放一次这首歌。除了他,谁都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如此又过了一些时候。
一天休假,伊布去附近的小餐馆散心。马克斯维尔在的时候他们时不时来这家吃一顿,炭烤T骨牛排和牛肝菌宽面的水平很过得去,自酿苹果酒也相当爽口好喝。但如今伊布形单影只、为情所困,好一阵子没来光顾了。
伊布一进去,正撞见店主把一张照片钉上吧台旁边的软木留言板。伊布眼睛尖,只瞟了一眼,心下咯噔一声:踏破铁鞋无觅处,照片当中的,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他喘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脏,要了一杯酒,跟店主慢慢地套话。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照片,“条子们的谢师宴吗?”
“啊?”店主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点头,“没错,昨晚在这里办的,十来个人呢,很热闹,拍了照留个纪念。”
太失策了!伊布后悔得想踢自己。以这家店的位置,怎么竟没想到警校的人也会来这里吃饭。在那张照片里,内斯塔教官被一群人围在当中,众星拱月似的,英朗的面孔有一点冷。没有他真人好看——但也很好看。
伊布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要在此蹲守。但店主下一句话把他浇了个透心凉:“不过不是老师送学生,是学生送老师。他们的教官要走。”
“去哪里?”伊布艰难地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发苦。
“大概是去当真正的警察吧,什么地方不知道。”店主看了伊布一眼,“听说是跟你们的人闹了不愉快才决定要走的,说留在这里没意思。”他一边揩抹着柜台,又扭过头看了看照片,“确实一表人才哈?人也很有气派,以后会成为大人物的。我看人错不了。”
但伊布已经听不进别人说什么了。在那个下午,他借酒消愁,穷尽自己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痴情,起因也正好是它的终结。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当天晚些时候,电台管理员在威逼利诱之下昧着良心,循环播放10遍“one love”,听得军营里的人怀疑人生。
失恋的人往往想要换个环境。北约框架下各成员国常年开展军事合作,意大利与西班牙的军方定期举办一个反恐协同训练项目,地点设在西班牙。心灰意冷的伊布报了名,没多久就收拾行李,开拔去了地中海对岸。在那里他遇到了皮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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