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00
典狱长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
银质托底,镶嵌着一颗晶莹透亮的浅蓝宝石。细致的花纹雕刻妆点,每一个切面都工整严谨,面对阳光它能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泽,比猫的眼睛还要明亮,比冰原上万年不变的冰川还要莹蓝清澈。
新上任的小狱卒前来复命时,典狱长正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双腿交叠,闭目静养,右手覆盖在左手之上细细抚摸那枚戒指,动作极尽温柔,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她毕恭毕敬地把文件放在了桌子上,口中满是敬语,连鞠躬都是九十度。男人睁开眼松开了摩挲戒指的手,认真聆听女孩的答复,在下达可以离开的命令后,她和躲猫的老鼠一样嗖地溜出门,办公室又只剩下他一人。
胆怯,谨慎,一本正经。手下的人面对他,都是相同的模样。
他抬起胳膊,窗外白雪反射的光打在蓝宝石上,随着他的晃动闪烁着光芒,刺痛他的眼睛。
如今的冰原已经开采不出该品种的宝石了。冰原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千万年不变的冰川之上,渺小的生命如同沙漏里下落的沙粒,转瞬即逝。典狱长的工作生涯里,仅拥有过这一颗蓝宝石,也只见过一位能够让他的眼睛如同被光芒刺痛般躲闪的人。人们忙碌地工作、谋生,他站在楼顶俯视,一个个都低头行走,被风雪吹得直不起腰,像勤劳一生却与人在意的蚂蚁。
那场失败的反抗争斗之后,典狱长的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身在这个职位的人偶有奢侈品也是常事,但典狱长在空闲时刻总是用指腹抚摸小巧的蓝宝石,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告诉身边的所有人——这不是一枚普通的装饰品戒指。
左手无名指,是男士戴已婚戒指的地方。
没人知道它是谁送的,也没人知道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四下无人时,他会轻轻取下戒指捏在手中观赏,摘了手套去感受每一条纹路。在戒指的内侧,除了他以外无人能够察觉到地方,刻有一个人的名字。他深沉的眼睛盯着名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诵读。
卢卡•巴尔萨。
一个被管辖区抹去的逝者之名,甚至在墓园都没有他的位置。他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冰原,严厉的法条威胁之下,人们为了自保,无人敢再提起这个名字,更无人敢去记得、去歌颂。冰原被奴役,失去了生的气息和灵魂。
典狱长记得他。他的眼睛比戒指上的蓝宝石还要明媚,他曾躺在典狱长的怀里安睡,也曾拿刀狠狠刺向典狱长控诉他的无情。冰原之上,他独一无二,他比无尽漆黑之下的火把还要鲜艳热烈。
冬蝉死后,典狱长再未见过一个与他相似的人,也再没有听过与那些夜晚里类似的悠扬笛声。
一切似乎都只是典狱长自己做的一场梦。
01
新上任的典狱长第一次遇见冬蝉时,那家伙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
那时候他还不是“冬蝉”,他叫卢卡•巴尔萨。
和冰原上其他的囚犯一样,他身负典狱长不知道的罪。从管辖区到冰原据点的路漫长而又危险,有不少人会因恶劣的天气和地势丧命于此。在赎罪的道路上,人们痛苦而又沉默地前行,每当夜晚降临,挤在一起取暖的人们全部保持安静保存体力,如同死气沉沉的尸堆。
冰原是残酷现实的地方,无法被治愈的疾病在这里蔓延,老弱人群也许只需要一场强烈的风暴就能把他们吹得凋零。身形矮小的中年女人深夜寂静的落脚点大房间里咳嗽,她和女儿抱在一起取暖,可还是无法缓解风雪带来的病痛。接连不断凶猛的咳嗽声令周围的几个年轻狱卒烦躁不已,他们频繁啧啧感叹,用怪异的眼光打量这对母女。
小女孩看上去才八九岁大,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替母亲拍打后背,懂事地安抚母亲的情绪,但这并不能缓解状况。她知道母亲需要药物,她们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调动药物。漫长煎熬的等待中,女人咳得沙哑,沧桑布满皱纹的手心里竟然出现了深色的血迹。
母女慌乱之际,身边传来小声的询问:
“夫人,您还好吗?”
她深呼吸,强行吞咽下未能涌出的血,转头看见一个冰蓝色长发的男孩抱膝坐着仰头。他似乎一直在旁边看着,从他们决定在这里修整一晚上开始,一直到现在咳出血。他的注视不同于狱卒,并非嫌弃厌恶,而是纯粹的担忧。
“我没事……咳咳……”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忙去和狱卒交谈。”
女人再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个男孩。他年龄不大,但话语中透露着坚定可靠,面容干净整洁,发型有认真打理,如果不是身处冰原,他看上去倒像是出来游玩采风的小少爷。面对陌生人的好意,她也表现出和善,用袖子擦干净嘴角的血迹笑道:
“谢谢关心,我想应该还撑得住。”
“路途遥远,还要两天才能到达下一个据点。您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谢谢,谢谢……咳……!”
他看着小女孩磨破的鞋子和不合身短小的裤子,一言不发把自己的外套解下来披在她身上,还不忘遮住她冻红的脚背。
“谢谢哥哥……”
“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来冰原吗?”
“她跟着我……咳,实属受苦……”提起女儿,她表现出无尽的心疼,“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们杀了一个人。”
男孩眼皮跳了跳,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到这里的交谈后屏息凝神。女人和她女儿的神色并无不妥,仿佛只是在说晚餐杀了一只鸡用来煲汤。
“我杀了家暴我们长达八年之久的丈夫。我可怜的孩子,在那个畜牲倒地后想要还击之时用水果刀刺进他的脖子,于是被共同宣判,来到这里。”
冷淡。这是他在女人脸上看到的唯一神情。但面对杀人犯,他并不感到恐惧。
“骨折、开水烫伤、强暴、言语凌辱……咳咳!我向审判庭提出许多次离婚,可总有许多理由来搪塞。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上级贪污的重要一环,他若名誉有损因家暴丢了官,将会牵扯出一连串的贪官。为自保,他们袒护,暗中交易……咳……如此污秽……死不足惜!管辖区……腐败!”
谈及激动之处,女人微弱的声音提高,伸长了脖子浑身颤抖。她因情绪剧烈起伏牵动气血,在瞪大双眼哑声之后俯下身捂住心口,用力咳出一滩血来。鲜血从她捂住嘴巴的手指缝里溢出,小女孩惊恐无助地哭起来,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母亲的手臂抽泣。他看见女人手腕裸露处深色的伤疤,以及面如枯槁的神色,干巴巴地吞咽唾沫,然后从爬起来,在人群中寻找落脚点,一步步艰难地走向正在休息的狱卒。
“请问有缓解咳嗽和宁神的药吗?”
狱卒睁开一只眼,面前的男孩身形单薄,目光急切,时不时往回落在那对烦人的母女身上。
“没有。”狱卒很冷酷地回绝了他的请求,并且严厉地警告,“最近的医疗点过去要两个小时。”
“为什么不带她去?”
“为什么要带她去?”
男孩困惑不解,狱卒也感到莫名其妙。他见多了在这条路上死去的病人,不觉得这是一件稀奇的事。人太过渺小,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那边又传来干呕的声音,以及不少人抱怨她们打扰了自己的休息,她应当立刻被转移治疗,而不是在这里等死。
“难道要放任她自生自灭吗?”
狱卒被他稀奇古怪的问题磨得有些恼火:“谁来护送?谁来照顾?出了事谁负责?况且她是个杀人犯,谁敢保证受伤的不会是自……”
“埃蒙•琼斯。”
门被打开,外头吹进来的风雪冷得大家打了个哆嗦。浓郁的夜色中,一位身形高挑的男性端庄地站在雪地里,披风的下摆被风吹出波浪。他手持象征身份地位的权杖,一手背在身后。严肃的指名道姓令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狱卒顺利软了下来,毕恭毕敬唤他典狱长。
男孩愣愣地抬头,与那双凌厉的眼睛对上视线。
“送她去医疗点。”
“可,可谁来送呢?出了意外的话谁承担……”
“你负责看押犯人,应确保他们不自尽相残、完整健康地到达据点,让他们完成他们该完成的惩罚,审判庭可没有说要让他们在路途上受无妄之灾而死亡,”男人低沉的嗓音在风雪中平稳地传递进他的耳朵里,“你完全有义务去争取她存活的机会,这是你的责任。见死不救,有违人伦。”
狱卒原本还想为自己被打扰的休息时间辩驳几句,可当他看见典狱长冰冷威严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吓得憋了回去。他的神色像个落荒而逃的老鼠,点头哈腰连连道“遵命”,转身就去人堆里扶那个几乎要昏死过去的女人。典狱长垂下视线,叹气时肩膀跟着起伏,他一言不发站在雪地里,与屋内的囚犯们划清界限,只是在做分内之事而已。
男孩这时候认真打量起狱卒口中的典狱长来。立领大衣更加衬得他修长挺拔,毛绒斗篷在残破不堪的罪犯面前显得无比讽刺,短发利落地往后梳,面部戴着金属面罩,除了一双被霜雪浸泡后冷酷的眼睛,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像一尊雕像,静静地站在那里观看下属背着女人艰难起身。
男孩拘谨地站直,直勾勾盯着典狱长的眼睛。管辖区腐败他不是第一次知道,面对隶属于管辖区的掌权者,他本不抱有好感,但方才典狱长的一番话令他单纯炽热的心微微动容。
他注意到了男孩的视线。他在脑中寻找曾经是否有感受过这样的视线,答案竟然是没有。带着好奇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这个气质非凡的少年全然不怕他,反而还仰起头,小声道了句“谢谢”。
思索之后,他又大着胆子叮嘱典狱长:“那个女孩手上有冻疮,也请顺带帮她涂个药膏吧。”
除了上级,没有人敢这么命令典狱长。男人并没有气恼,只是挑眉反问:
“冰原之上人人自危,能保全自身性命已是难得,你为何要去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男人低沉的嗓音如同汹涌的浪潮扑向他。他听见了雪花落下的声音,听见了女人的剧烈咳嗽和狱卒哎呦哎呦的叫声。他感受到了来自权利的压迫,那只无形的手掐着他的后颈,逼迫他不得不虔诚地回答:
“如您所说,见死不救,有违人伦。”
耿直的回答没有让典狱长出现明显的表情变化。他身后的雪还在下,安静得如同一幅画作。他似乎是在思考,又或者是直接选择将这孩子的回答置之不理,雪花一样寒冷的视线落在男孩身上,他不觉得冷。
这个夜晚,有人受伤,有人死亡,有人正在抢救,有人号啕大哭,他与典狱长在一扇门的内外两侧对视。他们是彼此延长的影子。
狱卒哼哧哼哧背着女人来到门口,典狱长指引他寻找同事一起护送。两个小时的路程,对于一个病人来说也许太远,但她经不起更多的等待。在彻底离开前,典狱长向他承诺:
“她不会有事,你放心。”
典狱长并不需要向一个身份卑贱的人承诺任何事。
“谢谢您。”
“我会抽空来巡逻这支队伍,”他假装忘记了自己在北部还有另一个任务,不假思索答应,“再有相同的事发生,来找我。”
他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又一次表达感激。典狱长转身,披风张扬肆意地飞舞,皮鞋踏入雪地的一瞬间他又停下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
屋外夜色正浓,冰原上的月亮正无私地照亮大地。名字仿佛成了一种犯罪的耻辱代表,来到冰原的这段日子,从未有人问起他的名字,也不在乎他是谁。他抓住这唯一的一份注视,迫不及待地回答:
“卢卡,我叫卢卡•巴尔萨。”
男人在风中对着卢卡点点头,加大的风雪几乎要将他吞没。雪地上落下第二个脚印,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一个高大威武的背影和一句意味深长的告别。
“我想我们还会再见的,小巴尔萨先生。”
卢卡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身形消失在逐渐张狂的暴风雪中。
02
告别的话在冰原压抑痛苦的日子里逐渐被淡忘。部分受伤的罪犯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治疗,大家茫然惊喜,又惴惴不安地开始担忧这样的日子明天是不是会到头。
他们历经艰险,来到了关押罪犯的据点。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面临的,是长年累月的物资短缺和管理失衡。
来到冰原的人数随着管辖区的日益膨胀而增多,这里的设施缺乏建设改造,食物来源堪忧,人们在接受改造赎罪的同时还要勤奋耕耘防止自己一无所有。在这里生活的人早已习惯,因为向管辖区提交的申请鲜少有批下来的时候。那位不苟言笑的典狱长总是冷着脸,在长久的思考中以上级不同意为理由驳回他们的申请。
因此新上任的狱卒——冬蝉,在收到独自前往典狱长办公室的任务时,冰中蝶无论如何都要陪同他一起去。她见识过典狱长的工作态度,认真严谨,一丝不苟,就连普通的问句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像是在审讯。冬蝉年轻,经验也少得可怜,怕是会被典狱长的威严吓到,冰中蝶如此贴心地操劳着。
前往典狱长在办公室的路上,冬蝉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他一直在扭头看走廊外的雪景,出神地思考着。
“在想什么?”
冬蝉回过头礼貌地微笑,露出半颗虎牙:“在想以前的事。”
他不止一次提起以前的事,每每提起,表情总是怀念又遗憾。她算不上太熟悉冬蝉的过往,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在冰原上随意询问一个人的经历也算失礼,于是只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冰中蝶熟门熟路地敲门三下,屋内传来男人低沉的回应,冬蝉跟在她身后像只好奇的小猫探头进来,得到同僚挤眉弄眼的神情暗示。他的目光扫视整个宽敞暖和的工作室,木制书架上摆满了文件,墙壁上挂有冰原与管辖区地图,用图钉张贴了许多纸张,还用黑笔在上面圈出重点。办公室采光很好,窗外白雪的荧光大面积折射进窗边的办公桌,桌前沉默的男人正低头审阅不久前新提交的表格,忙碌到微微皱眉样子显然是不满于被打扰。
仔细看了一圈这低调的装潢,办公室整体深棕色,庄严肃穆,冬蝉发现除了几个陶瓷花瓶与艺术木雕以外竟没有更多奢侈品。
他走近了些,把怀中的报告放在桌子上,典狱长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冷淡,未曾改变。
“报告典狱长,您要的东西我放在这里,望您工作顺利。”
年轻人认真地给自己的工作做总结,心想事情并没有冰中蝶说得那么夸张,下一秒正在书写的男人闻声抬头与他撞上视线,深邃的海蓝色眼睛里流露出微微诧异。
两年前没有着落的承诺,在这一刻兑现。
典狱长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放下笔,自然而然地靠在松软的靠垫上,仔细打量长大了许多的小孩。来到冰原工作的两年内他见过更多罪犯,大多胆小怕人,在管辖区的压迫下变得吝啬,卢卡是他工作生涯里遇到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
他仍然记得那个夜晚,单薄可怜的孩子为陌生人得救真诚地向他道谢。从此狱卒工作时多了一条由典狱长颁布的规定——任何人都有权利得到应有的治疗。
长高了,但还是太瘦。制服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松松垮垮,本该贴身的白色长裤甚至堆出了褶皱。他依旧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清爽,穿戴工整规范,本就白的肤色在不见天日的据点里养得如同脆弱易碎的浅色蝉翼,冰蓝色眼睛仍然透着少年人的气质,大胆地和典狱长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
似曾相识的问题,少年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报告典狱长,我是冬蝉。”
男人的手指在桌面有节奏地敲打,一下又一下牵动冰中蝶的心跳。她在门边被忽视,心里却替冬蝉捏了把汗,她从没见过典狱长露出这样感兴趣的神色,冬蝉怕是要不好了。果然,他勾勾手指示意冬蝉上前,好借助窗边透进来的雪光看清冬蝉的脸。
“冬蝉?”他留了个耐人寻味的尾音,“别来无恙。”
置身事外的冰中蝶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难道来时路上冬蝉所说的“以前的事”,是指和典狱长不为人知的过往?她煎熬地等待典狱长放过他们两人,没想到典狱长只是换了个方向侧靠着,打发她离开。
“冬蝉单独留下,冰中蝶可以离开。”
出事了。冰中蝶最后怜悯地回望了一眼懵懂的冬蝉,低叹一声后离开这间屋子,办公室里只剩下各怀心事的上下级。
“卢卡•巴尔萨。”
“您还记得我,我感到很荣幸。”
他又露出标志性的半颗虎牙,小幅度鞠躬行礼。
令人可悲的生活没有磨灭他骨子里的礼仪教养,他仍然挺直后背,不为任何事物屈服。他能感受到典狱长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绝对算不上挑衅为难,甚至还带有一丝怜爱与欣赏。
成为狱卒后他从许多人口中听过典狱长的故事,有抱怨他要求苛刻一定要按照流程办事才给审批物资的,也有一脸憧憬地感慨曾经被典狱长施舍过一箱干粮,有愤愤不平表示自己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瞪得腿软的,也有看见他某一刻因百姓贫苦而叹气皱眉的。
大家口中的典狱长各不相同,冬蝉谨慎地总结,得出结论——这是一个严谨又存在良心的执行者,至少不是称霸一方的暴君统治者。
冬蝉不怕他。从卢卡•巴尔萨到冬蝉,他都不曾胆怯过。
他的眼睛和初见时一样清澈明亮,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真诚坦率。
“今年多大了?”
“报告典狱长,今年十六岁。”
“嗯。风华正茂的年纪。”
典狱长点点头,询问他来冰原的理由虽然是正当调查,但未免有些失礼。他竟然会在乎询问一个普通狱卒是否需要注意礼节——意识到这一点,见多识广的典狱长怔住。人们常道典狱长总是形单影只,连个帮忙打杂的贴身下属都没有。他当然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二话不说调冬蝉狱卒来到自己身边工作,把人调教成自己满意的下属,从此万事听命于他。
典狱长从来不需要在乎下属的感受。他只需要执行,分配,完成。
看着冬蝉好奇又纯粹的眼睛,典狱长深呼吸。他想再多问些什么,但思考后觉得,很多东西从他的个人档案上查看,要方便齐全省时间得多。
那个会给陌生母女讨药求治疗的小巴尔萨先生长大了。对于他来说,这是二人之间第二次见面,对于典狱长单方面来说却不是。
典狱长一直在安静地注视着他。
少年为人淡泊,勤于助人,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也丝毫不退缩不畏惧,单薄的身影时常穿梭于医疗点和物资处之间,面对情绪失控的罪犯也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劝导,若劝导无用,实施控制也绝不手软。如果将他收为己用,绝对是忠诚能干的好部下。
典狱长曾经翻看过他的资料,看到罪名那一栏写的“弑父”,而被杀害的父亲的名字,正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位。
那个将他背弃的旧友。
在冰原之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谁都不能保证和你面对面交流的人是不是个“杀人犯”、“贪污”官员、“偷盗贼”,可即便如此,大家也相安无事地相处生活着。
也许是审判庭又出现了偏执错误的判断,又也许那真挚纯净的外表与心态之下,真的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怀疑、猜忌、不信任,能够坐在典狱长的位置上,他必不可少地学会了这些技能。在未能真正接触到冬蝉之时,他不会妄下定论。
这一刻他真正接触到冬蝉了。理性告诉他,不该干涉这个潜力无限年轻人的一切。感性告诉他,他需要这样一个炽热的人在身边辅助。
他应该把人带走,亲自浇水施肥,看着他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或者说,把这样一颗火种留在身边掌控,以防某一天他真的燃烧整个冰原。
危险、美丽、令人着迷沉醉的灵魂。
典狱长见过太多太多人,他相信自己识人的能力和判断力。
也相信冬蝉绝不会让他失望。
“在这里生活工作,还习惯吗?”
冬蝉有些诧异典狱长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微微睁大眼睛,随后飞快点头:“谢谢典狱长关怀,我能适应。但有几个小小的想法,还想询问典狱长的意见,看看能否实施。”
“你说。”
得到机会,他略显兴奋地捏紧拳头:“我认为在正常的劳作之外还可以增添一些以体能训练为名的互动项目,娱乐、竞技皆可。在医疗方面,冰原还有很多欠缺的地方,只配有基础常见的药物和对应医生,在允许范围内是否能够完善?以及部分区域存在歧视,不仅存在于狱卒与罪犯之间,也存在于罪犯与罪犯之间,弱势群体如未成年、无自保能力的女性等长期生存在被打压的环境下,能否强制开设教育课堂,并设立法条严禁这类恶劣行为发生?”
话题一打开就无法控制,冬蝉压抑了许久的想法得到了宣泄,他不等典狱长回应,继续迫不及待地说下去,祈祷能够在典狱长开口之前一口气说完:
“罪犯中存在不少高知人群,他们的思想逐渐被磨灭,在枯燥无味的生活中变得贫瘠,何不让他们的知识能力得到合理运用,共同参与冰原建设?如您曾经所说,见死不救有违人伦,肉体可以被拯救,那精神是否也该得到应有的滋养?人不能仅靠肉体有生命特征就算活着,那只能叫生存,与原始动物别无二致,有理想有目标,才算真实地活着。冰原上的任何一人都应该得到自己应有的、可以实现价值的工作,才能如审判庭所希望的那样迷途知返,洗涤灵魂。”
他的声音逐渐响亮颤抖,到最后几乎是喊出声来,像是在宣读什么誓言。心跳砰砰作响,气息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绷直了身体,甚至觉得后背要流出汗来。
办公室又归为宁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太过激动了。典狱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漫长的等待中,冬蝉口干舌燥。至少说出来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争取过了,得不到也不算遗憾……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他立刻接上话,生怕再多的僭越会让典狱长气恼:“是的,全部都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和其他人毫无关系。如果您觉得不合适,要责怪也请只责怪我一个人。”
“很好。”
典狱长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缓慢沉重地点头。他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心理准备。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会考虑一切参考你说的办。”
面前垂着头的少年猛地抬头,本就明亮的眼睛更加闪烁,这对于他来说比得到一大块实心黄金还要值得令人浑身沸腾。典狱长又见到了他笑时的虎牙,他深深鞠了一躬,正要热烈感谢,典狱长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倒吸一口气。
“我完成你的心愿,你能给我什么?”
冬蝉愣愣地起身。
“冰原不如管辖区富有,在这里一切都需要交易。建设娱乐项目、拉医疗资源、开设教育课堂、选拔优秀人才,哪一个不需要人力物力?那这些资金漏洞,谁来填补?”
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我……”
支支吾吾半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没有财力雄厚的背景,没有靠山,没有能够运转冰原的资金,有的只是一腔热血和活跃的大脑。
冬蝉几乎一无所有,他拯救不了冰原,也拯救不了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的自己。
“抱歉,我……”
“冬蝉狱卒,我们来做个交易,”典狱长恢复了严谨的工作态度,只不过工作内容令人瞠目结舌,“我参考你提的要求建设冰原,你留在我身边工作。如何?”
诡异的交换条件。冬蝉哑声,在典狱长的注视下呆呆地点了点头。
“以及,我的名字是阿尔瓦•洛伦兹,”他对冬蝉的态度感到满意,于是献上自己的诚意,“私人时间,你可以称呼我为洛伦兹。”
“是,典狱……”冬蝉小声道,“洛伦兹阁下。”
“交易愉快。你可以回去等通知了。”
典狱长对着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随后低头拿起笔,又投入进原先被打断的工作,只不过这次被打断没有令他产生任何不悦的心情。冬蝉屏住呼吸,学着冰中蝶的样子窜出门外,还靠在门上缓了口气才出发。
卖身契……?
在回去的路上,冬蝉脑中莫名其妙浮现出这个词。
第二天,一号据点率先收到通知,将在新建还未投入使用的室内场所打造运动场,并且从管辖区新来了几名高资历医生。
“真是见鬼了,兄弟!”罪犯们感到不可思议,“管辖区大发慈悲了?”
一旁记录名单的冬蝉笑笑:“是啊,真是见鬼了。”
003
冰中蝶菲欧娜觉得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
先是得知冬蝉与典狱长曾经有交情,再是冬蝉单独被留在办公室谈话,紧接着就是新增物资,解决了冰原部分据点的燃眉之急。在她困惑又提心吊胆的时候,冬蝉一脸淡定地提出要搬离冰原提供的宿舍,前往典狱长特意为他安排的住所。
眼看着冬蝉收拾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几件款式相同的工作服外再无其他,临走前还认真地把狭窄阴湿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菲欧娜不免生出一个恐怖的想法。她茫然地上前扶住冬蝉正在拿扫把的手臂,一脸担忧叫住他:
“冬蝉,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关心。”
冬蝉客气地回答,身体不自觉和菲欧娜分开保持距离。旧贵族的礼仪告诉他,不该与异性有过多肢体接触,他也不喜欢被人触摸。察觉到冬蝉似有似无的疏离感,菲欧娜默默倒退了几步,以旁观者的角度追问:
“典狱长威胁你了吗?”
“并没有。”
“那你……”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冬蝉耸耸肩,表情淡然,“如果他真的是那般无耻卑鄙之人,我也有自保了结的手段。我们需要这样的利益合作与信息沟通。”
他侧过身,展示自己腰间佩戴的匕首。
“……注意安全。”
除此之外,菲欧娜拿这个特立独行有主见且一意孤行的孩子没办法。初见卢卡•巴尔萨是在一个雪天,他护送一位瘸腿的男人回到据点,风吹得他快睁不开眼。菲欧娜上前帮忙,在得到男人感谢之余,还得到了这位陌生少年的感谢。他面色坦然,挺拔的仪态仿佛雪地中傲然挺立的松柏,那双冰川色眼睛真诚地看着她,叫人仅见过一面就难以忘怀。
冰原上的人,被管辖区审判庭定义后多数萎靡,更何况大部分都是有过人生经历懂得人间疾苦的人,偶尔还是会产生悲观心情。“真心”和“纯粹”,在冰原是比金钱和资源还要稀缺的东西。
在菲欧娜眼中,冬蝉就是这样的人。
不畏冰雪,执着地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
“我会定期汇报典狱长的情况,请放心,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冬蝉信誓旦旦地保证,把简单的小布包单肩背在身上走出门。在切换工作与住宿地点之前,他需要按照惯例去见一些人。
长期的“牢房”已在冰原几代人的改造下变得不再传统拘束,相对自由。冬蝉取下腰间的钥匙推开门,这里感受不到和典狱长办公室里一样的温暖,只有更加寒冷刺骨。一个又一个狭小隔层方块般的屋子里,摆放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以及一个储物柜。他走路时钥匙叮当作响,很快吸引了周围两侧人的目光。
人们对他的到来见怪不怪,甚至还有人向他打招呼。冬蝉回以疏远客气的微笑,在拐角处装上了一个从里面飞奔出来的身影。
“冬蝉哥哥!”小女孩兴奋地称呼他,“妈妈说你会来的,果然没有骗人!她在里面等你哦。”
围在母亲身边哭泣的小女孩也长大的两岁,她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带路,哪怕她知道这条路冬蝉已经走了无数遍。在右侧的小门里,女人佝偻着脊背坐在床边,接受女儿冲进来的拥抱。
“早上好,”他弯腰钻进这个小房间,鞠躬表示礼仪,“许久未来拜访,夫人身体近况如何?”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拥有未知过往的年轻人是她们母女的救命恩人,还在生活安定下来后常来看望,又一步步通过自己的努力爬到今天的位置,向冰原提供源源不断的善意,比起来自长辈的关怀,她更多的是敬意与感激。
“小丽莎也长高了。”
“明年,那些大人们给我做的衣服就要大一个码数啦。”
小姑娘抬起腿,展示自己短了一截的裤腿。
“我很高兴能看见你们都安好,”冬蝉轻咳两声,转而说起今天的来意,“但很遗憾,我被调往典狱长身边工作,恐怕未来不能常来看二位了。”
“典狱长吗?”女人感到讶异,抚摸孩子脑袋的手开始敷衍,面色逐渐凝重,“您要注意安全,他隶属于管辖区。我厌恶那里,婚姻剥夺了我风光无限的青春,罪恶的男人毁了我和我的女儿,审判庭更是千刀万剐不足以泄愤。”
“让您提起伤心事真是抱歉,”说起痛处,总是冷静淡定的冬蝉也难免捏着拳头,“冰原上满是破碎受伤的灵魂,需要有人引领,需要得到解放……”
“总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人的。对不对呀,我亲爱的小丽莎?”
女人亲吻孩子的额头,温暖的画面胜过夜晚的火光。
“总之,我会保全自己。二位也请多保重。”
冬蝉回味这简短的通知和告别,再感受此刻典狱长家中温暖的火炉,觉得两个世界天差地别。火炉里的木炭燃烧成黑红的颜色,高温蒸得空气扭曲,他摘掉手套去享受,同时观察起这栋独属于典狱长的屋子。
和办公室一样风格的装修,深色木制家具,简约低调的花纹,布局整洁干净,收藏柜里摆放的也不是象牙雕塑或名画名药材,只是一个又一个普通的花瓶。冰原上没有春天,开不出花,自然也不会有花插在里面。他慢慢行走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绕过会客厅、用餐区、储物室,自作主张上楼来到了书房。
在正对着门的方向,书桌之后,摆放有一张专属于典狱长的真皮座椅。平日里典狱长就坐在这里办公、读书、喝茶,无人敢沾染这份在冰原至高无上的特权。
那是一个象征着权利与地位的宝座。
像是有什么魔力在吸引冬蝉,他听见自己逐渐响亮的心跳,感受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走向座椅。他忽略了桌子上封口好的机密文件,方才被火烤热的指尖触碰上微凉的真皮,像在抚摸婴儿稚嫩的脸颊。
好像在做梦。
梦里的自己住在比这还大的房子里,家里不止有一个真皮沙发,还有好几个温暖的火炉和大地毯,更有松软的床铺枕头。他触碰到了回忆,理智告诉他不可沉湎于过去,于是他迅速抽回手倒退,和美梦隔开距离,有些惊魂未定地喘息。
他知道是什么导致他失去了享受安稳生活的权利,也知道冰原上人人都有权利享受这把柔软舒适的座椅。它属于大家的,属于每一个被管辖区遗弃的流浪者。
任何人都能够坐在这把座椅上,但他们只能坐在窄小的牢房宿舍里,等待下一个枯燥漫长的白日来临。
冬蝉想起了夫人所说的话。
总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人的。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那个人会是谁?
会是我吗?小小的、不起眼的狱卒冬蝉?
这是否有些太癫狂了。他摇摇头,用目光在坐垫上留恋许久,决定在典狱长回来之前离开这里,以防被训斥。当他回头,他才惊悚地发现,典狱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倚靠着,沉默不语欣赏了他对座椅垂涎欲滴的全过程。
冬蝉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头脑有些麻木,甚至开始冒冷汗。
“你好像很喜欢这张椅子?”典狱长的嗓音依旧沉稳,毫无语气地陈述,“要坐吗?”
“抱歉,典狱长,我实在失礼!我绝非要窥探隐私……”
“该叫我什么?”
这时候能勉强听出语气,带着一点点不耐烦和恼怒。
“洛伦兹阁下……”
他自然而然地来到自己的座位旁,推了推冬蝉的后背,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坐下。
“请您息怒,”冬蝉垂头闭眼,心想真是糟糕,新工作第一天就惹上级气恼,“我会规范我的行为……”
“你可以坐下。”
隐隐听出了命令的意味。
冬蝉识趣地闭嘴,慢吞吞绕到座位前,在坐下时仰头确认典狱长的神色,才落入座椅松软舒适的怀抱中。在冰原生活了两年,他竟一时间不习惯这样放松的座椅。当然不能沉沦于美好,他需要时刻清醒,可要起身时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不准他起来。
典狱长就在他身后,俯下身在他耳边询问:
“感觉如何?”
“报告典……洛伦兹阁下,体感舒适,是个放松的好工具。”
他如实回答道。
“千百人都想要坐在这里,你是第一个,”男人的话语落在冬蝉耳边,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不痒得发抖,“体验到惶恐和挣扎了吗?它不仅仅是一把座椅,更是责任。任其职,尽其责,你我要做的,就是履行义务,做你该做的事。”
这句话还有下半句——做你想做的事。不过典狱长觉得,现在还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
“我们都逃不出自己背负的事物。有的事你不想做,也不得不做。”
冬蝉不明白典狱长想隐喻什么。肩膀上接触的地方明明没有皮肤相贴,但还是好烫,耳朵更是灼烧,敏感的他闻到了典狱长身上传来冰雪清冷的气息,以及一股淡淡的……
血腥味。
沉浸在幻想中的冬蝉瞬间被拉回现实。他在心里敲响警钟,想要挣脱典狱长编织的危险又迷人的束缚,但他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睁大眼睛,脑子里只剩下座椅的包裹性。
“怎么了?”
典狱长察觉了他的僵硬。
“您……出任务了?”
空气凝固了一阵。他明白少年在说什么,于是大发慈悲松开了控制他的双手,脱下自己沾有血迹的外衣。冬蝉警惕地回头,这才发现原本白色的毛绒围领上有几块绒毛因血迹黏在一起。上一秒还趴在他耳边说话的男人不久前刚杀过人——赤裸裸的现实摆在这里,冬蝉也不得不清醒。
“履行义务,处理了一个不守规则的罪犯。”
典狱长闭眼三秒,当作对这个生命的哀悼。
有的事你不想做,也不得不做。
任其职,尽其责。
“……辛苦了。”
憋了半天,冬蝉绞尽脑汁只想出来这一句。
“这座屋子没有第二个主人,”他抖抖肩膀上来不及清理的灰尘落叶,留下极有暗示意味的话,“去整理行李吧。”
“洛伦兹阁下,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我没有别的行李。”
男人揉了揉眉头,本是培养一名出色的员工,他却莫名觉得自己是在照顾一个小孩。他也确实算得上是冬蝉的长辈。
“以往统一发放的用品我不会亏待你。冰原建设的事,我会持续跟踪进度,你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听令于我。听令于这座屋子唯一的主人。
“是,洛伦兹阁下。”
冬蝉盯着典狱长衣服上暗沉的血迹,三心二意地点了点头。
04
冰原没有春天,常年的暴风雪肆虐令这片贫瘠的土地难以生长出茁壮的粮食和花卉,寒冷侵蚀着每一个角落。管辖区城市与村落星罗棋布,与原始的冰原对比简直像是两个时代的王朝。可即便如此,冰原的风还是能吹到繁华城市中央最高也最华丽的建筑——审判庭。
距离上一次抬头看钟表上的时间才过去了两分钟。典狱长垂眸叹气,这是他这个下午姗姗来迟后第八次看时间,而距离本次开庭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作为任务的执行者,他短暂地旁观了这个普通人的审判过程,得出结论:
清醒又不理智的鲁莽者。一切不过是螳臂当车,垂死挣扎。
被目光围剿的罪犯究竟做了什么惹他们要大动干戈典狱长不知道,反正他们为了铲除异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像这样大动干戈了,他见怪不怪。典狱长淡然地坐在属于他的座位,俯视底下因做出冲动行为而被守卫架住身体的学者。
“污秽……简直是污秽……”
他疯狂想要挣脱束缚,却被紧紧控制住。他仰头,审判官与诸位参与审判的掌权者皆是面无表情,为了控制舆论风向,所有审判禁止无关人员旁观,于是他成了巨蟒面前落单的小鸟,哪怕是再强大的心理素质也要慌了神。
那些衣着华丽、手持权杖、头戴高帽的人们,正用看老鼠一样的目光鄙夷地低头,看被判学术不端之人用毫无攻击力的话反抗。良好的教育让他说不出下流的词汇,他还在为自己的行为辩驳,典狱长深呼吸,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时钟滴答滴答响。他的心跳跟随着秒针转动的频率起伏,在第五十八声转动时,典狱长睁开眼,看见分针往下走了……三格。
三分钟。
他得在这里坐到一切结束。
手指快速敲打扶手,他察觉出自己的一丝不耐烦。明明早就习惯了这样无聊无趣的工作日程,却还是因为一个安排好的环节感到提前焦急。现在是上午九点半点,下午一点是他和冬蝉约定在家见面的时间,而从审判庭回到冰原住所需要约三个小时的车程。
典狱长做事恪守规则,无特殊情况从不迟到早退。今早已经因为路程遥远特请延迟来参与这场无关紧要的审判,现在他在思考着还未到来的事。他知道自己不会失约,但难以控制地,在焦急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脑海中浮现出少年清澈纯净的眼睛。
年少时他也曾有过要成就一番伟业的理想,但理想终究不能代替现实。他脚踏实地按照管辖区安排的人生轨迹前行,读书、毕业、考试、工作、晋升到现在的地位,一路上冷漠旁观了太多人的痛苦。他知道竞争的残酷,也知道规则与秩序有时是比枷锁更牢固的工具。
他把不现实的美梦塞进角落,本以为会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这个时候,年幼的卢卡•巴尔萨出现了。
这孩子应该被留在身边养大——典狱长理所当然地想。掌控他随时有可能愈烧愈烈的心活,保护他纯粹热忱的真心,以及,单纯地欣赏。他欣赏这位年轻人。
当然,如果冬蝉不受控制走向极端,对冰原或管辖区存在威胁,典狱长相信自己下手不会心软。残酷的现实世界里,真心太难得,谁都不敢轻易把它托付给别人。
典狱长没有娶妻生子,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一个本质只是在青春期的孩子。审判官在说些什么他一概不听,周围同僚的讨论他也无心参与,脑子里想的只有冬蝉。应该教他些什么,典狱长认真地思考着,回想同僚培养贴身下属的过程。
确定地位、分配任务、适当奖励,这些任何人都会做,而同僚们在他面前展现的,是如何把一个理性的人驯化成属于自己的忠诚的狗。想了想冬蝉雪花一样安静的表情和神色,他很快打消了这样刻板扭曲的念头。
典狱长不屑于养狗。
他应该教冬蝉如何面对自己该面对的事。在冰原的时间越长,能接触到的阴暗就越多,心也会一步步被磨损疲惫。冬蝉太过理想,这一点从初见他就明白,那典狱长就应该教冬蝉面对残忍的现实,要教他如何应对资源短缺时引发的冲突矛盾,教他在遇到任何一方攻击时如何握剑自保。
如今冬蝉是我养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扎根在心里,心就不再随风飘摇,有了落脚的地方。
十点钟的钟声伴随着审判官的一锤定音落下,男人因长期对现有制度心存怨念,以学术交流为由宣传平权思想、煽动部分民众情绪,被判前往冰原服役终生。几位官员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典狱长身上,他要看押这名罪犯前往冰原,真是一刻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从冰原返回的路一开始还算繁华,逐渐草木凋零,店铺人流减少,最后只剩下一条由众人踏出的道路。他们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停步,准备将那名可怜的学者关押上马车,谁知一路沉默不语的男人突然奋起反抗,从口袋里迅速摸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二话不说挥手就冲典狱长去。
几名工作人员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发现,典狱长敏捷地往左边倾斜,让他扑了个空。光天化日之下,一名身份低贱的罪犯竟然当众行刺典狱长,简直是无法无天!典狱长挥了挥自己被抓乱的衣摆,让其他人上前捉拿,学者爆发出自己毕生最强的力量,胡搅蛮缠中划伤了几人的脸与手臂。他并未对自己被冒犯产生不悦,只是闭目,为这个鲁莽之人的悲惨结局叹息。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那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学者咆哮道,“剥夺普通人的权利,压榨穷人的劳动力,有背景的人平步青云,没背景的人一生碌碌无为,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你不想活了?你不知道刺杀典狱长是死罪吗?”
其他人还想反驳,被典狱长的手势叫停。他们把学者死死压在地上,典狱长一步步走来,阴影笼罩住他,带来的压迫感不亚于审判庭。
“松开他。”
他接过下属手中毕恭毕敬递来的匕首,学者终于可以站起身。
“有什么遗言吗?”
方才还疯疯癫癫的学者不再说话,只愤恨地瞪着他,瞪着即将终结他生命中一切幸福与巨大痛苦的人。良久,他像是释怀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世界疯了。”
他骤然抓起典狱长的手臂,拼尽全力用脆弱的脖颈狠狠撞向匕首锋利的刀刃。鲜血顿时溅出一地,染脏了典狱长干净昂贵的毛领。男人浑身软绵绵地倒下,艳红色的血喷涌而出,打湿了地面上积起来的一层细雪。
他很快就会被风雪埋没,从此无人再记得。审判庭会抹去每一个已逝反叛者的名字,让他们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凡是背叛者、反抗者,在管辖区以待罪之身死后不得安葬。
血渍一时间难以清理。与冬蝉约定的时间正在逼近,他以最完整规范的程序处理掉这具还有温度的尸体,一如往昔踏上了前往冰原的路。
他见过很多人的死亡,也杀过很多走火入魔的人。身为管辖区的职员,这是他的工作,他应当站在管辖区的视角考虑利弊,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已经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吹落肩膀上短暂停留的一片薄雪。
抵达目的地的时间因突发状况而比预计迟了十分钟。屋门开着一条小缝,里面一切照旧,没有被翻看的痕迹。典狱长在一楼巡逻一圈,冬蝉什么都没有碰。他来到二楼,第一眼看见了被推开的办公室门。
小子还挺会找关键。办公室里存放有部分保密文件以及一些支票,未经允许本该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典狱长阴沉下脸,快步走上前,悄悄推开门却发现冬蝉依旧什么都没碰,只对着那张真皮沙发发呆。他的手套摘下,堪比雪白的手指抚摸在深色皮革上,眼神中充满希冀与渴望。
多少人对这个位置垂涎欲滴。只是初次来这里就对权利的象征表现出向往,看来冬蝉比想象中要有野心得多。他不是娇羞的水仙,而是带刺的野玫瑰,典狱长应该谨慎。他平淡的性格使他只是安静地在门口等待,期待少年做出更多有意思的举动。
他只盯着那一把座椅,除了赤裸裸的目光,没有任何僭越。
像是在怀念旧友,触景生情。
少年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随后就撞上了典狱长的审讯。
他命令冬蝉在座椅上坐下,俯身讲了他给冬蝉临时准备的第一课:做好分内之事。少年身上有一股很浅的草药味,清淡冰冷,和他浅色的眼睛一样。典狱长的手掌几乎握住他整块肩膀和大臂,似乎只需要稍不留神,他就可以一手掐断小羊羔脆弱的喉咙。
他可舍不得。
“典狱长”太生疏客气,“阿尔瓦”太傲慢无礼,他满意于“洛伦兹阁下”这个称呼,比旁人亲密,又有强烈自主的边界感,很适合他和冬蝉的关系。少年很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他目送冬蝉前往收拾好的隔间休息,转过椅子坐下去开始整理冰原医疗点建设计划书,迅速进入工作状态。该同步进行的,是对罪犯们的思想改造。
千百个能够独立思考的灵魂,该残忍磨灭,还是悉心栽培?
他们的存亡只在典狱长一念之间。
他难得犹豫,墨水滴落在一片空白的纸张上,就像冬蝉在人群中那样刺眼夺目。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