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制服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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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漫长的下午。天光晴热,蝉声初起,在空气中荡开无数透明波纹。
上班时间,街上行人不多。市中心的广场上,咖啡馆门口桌椅空空落落,雪白的台布一尘不染。
临街有一座赭红小楼,三楼窗台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男人身量很高,腿很长,一身背心短裤,留着略长的栗色卷发,半边身体在阳光下,半边藏在阴影里。光与影在他雕塑般饱满的肌肉上划出蜿蜒的分界。运动背心袖口开得很大,露出后背上精致的纹身。
男人手拿一份本地报纸,正埋头翻阅。
许多标题在他手中扑棱着翅膀飞过:“新锐画展”、“电影节”、“市政下水道改建工程”……
姓伊布拉希莫维奇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桑德罗好像说过,今天去参加什么重要活动?报上没有嘛。
要是被他发现自己没记住,会不会生气?
这时他注意到当警察的男友从街对面的出租车上下来。
内斯塔警官不同寻常地穿着近乎黑色的全套礼服,面料挺括,缀着星和徽章。伊布看他英气逼人地走过街心,有点目瞪口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情趣?”他想。
内斯塔在楼下大门前站定,伸手到包里掏钥匙。此际阳光明亮,从伊布的角度可以居高临下看到他头顶鬈曲的黑发,以及从肩背到腰腿的完美线条,制服合身的剪裁令其流畅无比。伊布顿时感到热血沸腾。
靠,大爷还真是好这口。
他认命地叹息,一边飞快地脱掉衣裤。
内斯塔刚进门,就被脱光光的伊布一把抱住。
“别动,我是通缉犯!”后者这样嚷道,两只手争分夺秒一阵乱摸。
“不。停!”内斯塔不耐烦地格住他。“我的衣服……”
“看到了。兹拉坦很喜欢。”伊布把头埋在内斯塔肩上蹭来蹭去。
内斯塔怒了,翻手一个擒拿,从背后扭住伊布摁在玄关墙上。
“你白痴啊?老子要去领奖!”
伊布半张脸贴住墙龇牙咧嘴,不甘心地抱怨:“阿Sir……”
他洗完澡不久,凌乱卷曲的发梢湿哒哒落在眉弓上。很大的鼻子,很薄的嘴唇,从侧面看总像小孩子憋着一股劲儿。倒也不失为一种混合了滑稽与可爱的吸引力。
内斯塔直眉瞪眼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
他手上力道不减,踏前一步,在伊布耳边低声道:“喂,怎么这么饥渴啊?”
耳鬓厮磨。轻柔的气息吹进耳道,制服的纽扣压在光裸的背上,加上手臂的隐痛,伊布被撩拨得浑身发痒。他早就硬了,又被内斯塔压得更紧了点,下体顶在冰凉的墙壁上,不由自主呻吟了一声。
下一个瞬间他被翻过身来。英俊的情人靠近,伸手固定他的后脑,然后吻了上来。
这是一个不疾不徐的绵密的长吻。伊布更高的个子并不妨碍内斯塔掌控节奏,他很有耐心地逐步推进。当伊布在轻微缺氧中以为它即将导向期待的前戏时,吻戛然而止。
在他放大的瞳孔前,内斯塔一本正经摇动手指:“现在不行。六点颁奖仪式,我没时间再熨一次衣服。”
话虽这么说,可警官男友端丽的脸凑得太近,被阳光亲吻过的肤色,眉毛浓秀,鼻梁挺拔,双眼沉黑如潭。伊布意乱情迷地喘气。
“看到一双新手套吗?早上我不知道放哪了。”内斯塔松开他左看右看,显然已切回工作频道。
搞什么?我裤子都脱了你跟我说这个?
情绪上来的伊布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内斯塔一放开他的手,他干脆利落地往下出溜,跪在地上抱住内斯塔的腰开始解皮带。
“哎哎,”内斯塔挣了两下没挣开,又气又笑地揪住他的头发,“你真的……”
伊布被迫以这种姿势仰起头。瑞典男人的眉眼被情欲润湿,大理石雕塑般结实白皙的肩膀也染上淡淡的绯红。两人视线交织,他邪气而天真地一笑。
内斯塔立刻感到自己有了反应。
“不会弄皱你的衣服……我保证。”伊布说。连他的声音都渗入了一丝水汽。
接着他用牙齿咬着内斯塔长裤的拉链缓慢地往下拉。
连自己这么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都扛不过身体本能啊,内斯塔苦恼地想。他试图做最后努力:“待会儿下班高峰叫不到车……”
“怕什么,我把机车借给你。”
“那个妖怪车?不——”
内斯塔不再说话,因为伊布已经含住了他。
事后内斯塔惊险地没有迟到。然而一位英俊的制服警官驾着一辆轰鸣的七彩朋克摩托在马路上暴走,这种场面实在很有观赏性。在众多市民的注目礼中,内斯塔一路将伊布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十八遍。
典礼结束。内斯塔婉拒同事们的邀约离开会场。在暮色降临的露天停车场里,他转了两圈没找到伊布的摩托。
“怎么了,桑德罗?”一位上级警官路过,跟他招呼了一声。
“没什么,保罗,”内斯塔还在狐疑地四处打量。今天这种警察扎堆的场合,偷车贼不应该上门啊。
“找车?你的车不是还没修好吗。”
“是一辆摩托。”
“我知道了,”上司伸手比划了几下,“这样子的?外面执勤的同事拖走了。”
“……”
“他们说看上去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车,有点可疑,扣下再说,”上司饶有兴趣地评论,“车的样子很特别。”
“不是我的,”内斯塔头皮发麻,连忙划清界限,“一个朋友借的。”
“我送你回去吧,”上司挥挥手,愉快地说,“路上顺便讲讲案子。”
除了喜欢在休息时间谈工作,名叫保罗·马尔蒂尼的警官是一个完美的老板。内斯塔当机立断跳上他的车,想到不会再被路人围观,心里十分痛快。
同样的暮色也光临了那个三层楼的房间。房间深处的大床上,伊布还在四仰八叉地睡着迟来的午觉。梦境大约十分甜美,令他熟睡的脸显得心满意足。
微风拂动窗帘,从窗口送入楼下柔和喧嚣的市声,似乎今夜注定无事发生。
tbc.
Chapter 2: 晚餐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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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斯塔打开床头灯,伊布还在睡。
高大的男人裹着床单蜷身躺着,栗色卷发胡乱堆在头上,呼吸均匀,睡得无牵无挂。
内斯塔低头看他,心想这里本来是自己租的,一个人住都嫌小。两人交往后伊布也没搬进来,只是拿了钥匙,留宿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多。
一开始伊布和这间狭小整洁的公寓格格不入,像演员进错了布景。不过时间一长,人和房子各有妥协,眼下的场面竟然顺眼了许多。
——简直像睡在窝里的大狗似的。
这个联想让内斯塔微笑。他无声地脱掉鞋子,上床躺在伊布背后,隔着床单抱住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支起身体,从后面慢慢亲吻伊布的耳朵。
伊布的耳朵又小又圆。内斯塔一点一点抿住他的耳廓,最后将耳垂含在嘴里。
伊布这会儿当然醒了。他心里甜得要死,知道男友春风得意心情大好,乐得装睡享受温存。
不过等内斯塔再往下吻到颈侧,他终于扛不住痒缩了一下脖子。
“醒了?”内斯塔问。
伊布眼睛半睁还想要撒个娇,身上一凉,床单掀起,“啪”一记巴掌拍在他大腿上。
“起来穿衣服!跟我出去吃饭!”
“你吃铁长大的啊下手这么重!”
伊布一直吼到头盘端上来。内斯塔不搭理他,叉起一根裹着酱的面条状物体放进嘴里,“唔”地点头。
“你还弄丢了我的车!”
“没丢,你随时去签个字就能领回来。”内斯塔专注地咀嚼着,显然对食物非常满意。
这家餐厅是城中老店,不走五光十色的时尚路线,专心做菜,真材实料品控一流,四季菜色翻新,台布洁白,音乐柔美,是两人出来吃饭的首选。
伊布鼓了一会儿眼睛,看内斯塔吃得享受,拿叉子去他盘里叉了一勺。
“咦,这是什么,软软的很好吃!”
“Pajata,”内斯塔笑眯眯,“小牛的肠子。”
“呕!”伊布跳起来直奔洗手间。
瑞典人哪……内斯塔遗憾地摇头。
伊布在洗手间里又吐又漱了一阵,站在镜子前洗手。
洗手间跟外面一样是传统装修风格,装饰沉重金属花边的大镜子,洗手台上方几盏顶光大灯,水龙头都是锃亮的黄铜。
伊布擦了手再抬起头,发现镜子里多了一张脸。
一张男人的脸。
从伊布肩后的幽暗里凸显出来,轮廓分明,阴影深重,好像梦中的幻影似的。
郁气的深浓的平眉,眼尾下垂的长长的眼睛,眼珠是蔚蓝色的,嘴边蓄着考究的胡须,慢慢向伊布咧开一个略宽的笑容……
伊布仿佛被魇住了,盯着镜子一动不动。
因为这是熟悉的一张脸。属于他曾经非常熟悉的人。但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
那些过去了不算太久、却似乎已经非常遥远的日子……
还好脸的主人很快踏前一步,全身进入光区,解除了魔法。
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和伊布差不多的个子,衣冠楚楚,四分无赖三分潇洒地笑着,搭住伊布的肩:
“Hola!好久不见。”
他说的是西班牙语。表达和动作都是正常的故友重逢,但鉴于他们的过往,或许并不那么正常。
伊布从震惊中醒来,条件反射地甩开他的手。
“嗬!”男人乐了,“怎么了?”
他探究地看着伊布变幻不定的脸色,点点头:“让我猜一下:外面有女朋友?男朋友?”
他作势要去开门,伊布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拉回来,两人近距离面面相觑。
“杰拉德·皮克,”伊布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对方全名,“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别他妈给我找事。”
皮克举起双手,表示充分理解。
伊布松开他扭头就走。不知是否又出现了幻觉,他感到皮克的目光一直印在自己背上,伴着一句轻声叹息:“兹拉坦……”
但他没有回头。
伊布回到座位上仍有些惊魂未定,连喝了几口水,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内斯塔从盘子上抬头,奇怪地看他一眼:“脸怎么白了?洗手间里有老虎?”
“中了小牛肠子的毒。”伊布装傻充愣。
两人埋头吃了一会儿。伊布看到皮克从洗手间出来,加入远处一张大桌,位置正好在伊布的前方、内斯塔的背后。皮克当然也看到了他,落座时不忘嬉皮笑脸地朝这边挥了挥手。
伊布手伸向桌侧,比了一个中指作为回应。
那一桌人似乎吃了好一会儿了,现在进入联络感情阶段,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在大厅里非常醒目。伊布偷瞟几眼,见席上五六个人都是男性,商务人士look,年纪有老有少。皮克貌似地位较高,与每个人谈笑风生,一副左右逢源的模样。
一不留神,他的视线被皮克逮个正着。皮克很高兴,百忙中送来一个飞吻。
伊布朝他龇牙。
内斯塔就算再心无旁骛也有所察觉了。他放下刀叉,回头瞟了一眼,转回来淡淡地问:“那边有认识的人?”
“没有。”伊布说。
“有个家伙跟你挤眉弄眼。怎么回事?”
条子的眼力太可怕了。伊布额头一滴汗,嘴上仍然很硬:“大概是一个变态吧!像兹拉坦这么帅,经常会被变态打主意,有时候也是很苦恼的!”
“真的不认识?”内斯塔不动声色地看他。
“不认识。”
“光天化日调戏良家男子,这还了得。”内斯塔用餐巾擦了擦嘴,扔在台面上,招呼侍者,“甜点不要了,买单。”
“嗯?嗯?”伊布一头雾水。
这时对面皮克一行也结好了账,陆续起身,向门外走去。隔着玻璃门能看见其中两个人在寒暄告别,剩下的人和皮克上了同一辆车。
他们的车一发动,内斯塔立刻拽着状况外的伊布出门,跳上餐厅门口排队等客的出租车之一。
“你干什么?”伊布仍没反应过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警察男友递出一张现钞,说了那句警匪片的经典台词:
“跟上前面那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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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夜店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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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亚戈·席尔瓦在南美移民里是少有的严肃认真、勤勉本分,一张诚恳的棕色圆脸还带着几分孩子气。这种人为什么在本地最火爆夜场做领班,实在一言难尽。不过干一行爱一行,既然上手,他就拿出正经上班的劲头,兢兢业业迎来送往,把三教九流敷衍得妥妥当当,几年里没出过差错。店里从酒保、DJ到清洁工都听过他的口头禅:“赚钱事小,平安最大。平安无事,大家就继续发财。”
可惜今夜天不从人愿。打发了几拨疙瘩客人,他总算得空,靠在通往夜店二楼的扶梯上,一边喝柠檬汽水一边俯视大厅里群魔乱舞。
“这有什么好玩,还不如回家遛狗。”席尔瓦无聊而愤世嫉俗地想。
一杯水没喝完,酒保派一个端盘子小弟来找他:又有麻烦上门了。
“警察?要查VIP?”席尔瓦心里咯噔一声。舞曲在此时切入高潮,节奏如海浪轰鸣,淹没对面的人所有言语。席尔瓦只看见对方嘴像水里的鱼一般滑稽地开合,最后朝吧台方向一指。
他朝那边望去。幽暗的大厅里弧光飞舞,只有吧台是一长条昏黄柔光,映着两名高个子男性的剪影,其中一人似乎有点眼熟。
“兹拉坦!好久不见。”席尔瓦笑呵呵与伊布拥抱,大力拍打他的肩膀。
瑞典人表情古怪身体僵硬,不知在走什么神,没有多做回应。席尔瓦有点纳闷,为免冷场,他转头吩咐吧台调两杯酒待客。
这时另一个男人附耳对伊布说话,伊布低声回答了几句。席尔瓦看在眼里,猜测话题大约关于自己结识伊布的渊源:伊布是某家健身机构的兼职跆拳道教练,席尔瓦曾上过他的课,两人相处得不错。不过课上完了各忙各的,自然没再联系,仅仅是街上碰到点头招呼的交情。
伊布匆匆说完,那男人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毛。
拽上天的伊布还有这么服帖的时候。席尔瓦诧异地想,这人或者是他上司?
他决定把话挑明:“兹拉坦,我记得你主业是在银行做事,什么时候吃了公家饭?这位又是?”
伊布茫然,随即发现其中误会,连忙摇头:“是他,我不是……”
旁边那陌生人从怀里掏出证件,在席尔瓦眼前出示:“警方办案。”
他声音沉着,身姿笔挺,虽然身着便服,整个人有难以动摇的凛然威势,与满地妖魔鬼怪的夜店画风冰火不容。请他的那杯酒在吧台上纹丝未动,显然软硬不吃。席尔瓦心中暗叹:要是这位常来,生意少说冷清一半。
“长官,我们全力配合,”席尔瓦说,“可以问下是什么案子吗?我们老板和贵局长也很熟……”
“不方便讲。”对方干脆地拒绝。
“长官,今晚的VIP背景很深,”席尔瓦想到包房里的人物,头皮一阵发麻,“你只有一个人,是不是从长计议……”
“不要废话,既然配合就一起去吧。”
说毕,黑发的警官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有苦说不出的伊布和仍然不明就里的席尔瓦。
三人磕磕绊绊穿过大厅的酒池肉林,席尔瓦在后面偷偷比划着问伊布:“怎么回事?你不是警察为什么跟他一起来?这到底——”
前面的警官忽然回头,指着伊布:“他是受害人。”
席尔瓦瞪圆了眼睛。
乐声渐远,VIP包房的门就在面前。
席尔瓦吸一口气,抬手敲门。门里有人发问,他报上自己名号职务:“有位客人想跟各位谈谈。”
门从里面打开。席尔瓦迅速闪到一边,合上双眼,祈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内斯塔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心里一沉。
包房里出人意料地灯光明亮,有一圈沙发,六七个人或站或坐,内斯塔一眼认出至少两个街面上的大佬,其他人看着亲切,多半也是警局挂了号的角色。来了不速之客,这些人个个黑口黑面,有几人已经把手放进衣兜,只是状况不明,一时未敢发难。
而内斯塔以为会看到的皮克等人,影子都没有一个。
——难道误闯了黑帮聚会?
伊布当过兵,虽然人头不熟,也能感觉到前方气氛紧张。他刚想有所反应,内斯塔一只手在身后比出握拳的战术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门内外沉默对峙几秒。
内斯塔向前走两步,缓缓摊开双手,以示没有武器。“这里谁说了算?”他问。
“你是谁?干什么的?”坐中间的一位大肚子大叔沙哑地发话。
“我是谁不重要,”内斯塔镇定地微笑,“内政部让我过来跟各位问个好。”接着他今夜第二次亮出证件。
空气瞬间绷紧。肥胖大叔显然在众人中最有威望,他咳嗽一声,压住几个蠢蠢欲动的同伴:“兄弟们有空聚在一起聊个天,总归不犯法吧?”
“没问题。不过大家都是讨口饭吃,不必弄什么新花样让我们难做。”内斯塔弯下腰,手点在大叔面前的茶几上,与对方视线相对,“我在说什么,你们心里有数。不要搞事,不然我们就搞你。”
也许是为他气势所慑,房间里无人作声。内斯塔直起身来环顾左右,露出笑容:“好了,大家继续聊。”
他慢慢倒退出去合上门,剩下包房里的人大眼瞪小眼。
“长官你这样都搞得定!”席尔瓦一脸敬佩,“请问我可以认你做老大吗?”
伊布则是气急败坏:“桑德罗你在乱盖什么?什么内政部?”
“没毛病啊,整个警察系统的上级就是内政部。不过他们只插手大案,”内斯塔无动于衷,“反正这些人凑在一起肯定没好事,先吓唬一下再说。”
他们三人已经回到大厅。内斯塔再次确认目标不在这里,转头对上席尔瓦崇拜的眼神:“VIP包房就那一间?”
席尔瓦使劲点头。
“那你今晚见过这几个人没有?”内斯塔简单描述了皮克一行的外貌。
“他们啊,”席尔瓦恍然大悟,“见过,是老板的客人,听说从西班牙过来的,一进门就到楼上房间去了。”
“我能上去吗?”
“那不行……”席尔瓦发现内斯塔置若罔闻地往楼梯走,连忙抢上几步拦住他。
“还要不要认老大了?”内斯塔淡然问道。
“认!但是长官,如果你是想把我、把这里随便哪个小王八蛋拷走,没问题,悉听尊便。楼上房间是老板私宅,不是营业场所,没有搜查令我不会让你上楼的。”席尔瓦双目炯炯,执拗地抗声,“长官你也不要让我难做,黑道白道,总要讲点道理吧。”
内斯塔低头沉吟一会儿。“你说得很有道理。”他拍拍席尔瓦,“你这人不错。”
席尔瓦又惊又疑地看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长官?”
“去洗手间可以吧?”内斯塔背向他挥了挥手。
伊布赶紧也追了上去。
夜店的厕所自然不如高档餐厅的宽敞整洁。地上有垃圾,墙和门上都有露骨的涂鸦,烟酒味、香水味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共冶一炉,令空气暧昧而浑浊。
内斯塔检查完几个隔间没人,先去打开墙上的窗户,室外清爽的夜气一涌而入。
伊布前后脚地跟进来。
“桑德罗,不要再闹了,”他低声下气地央求着,“我们回去吧?今天难得高兴,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一点更愉快的事……你在干什么?”
内斯塔正探身往窗外看。窗外华灯璀璨,长夜未央,但他看的显然不是都市夜景,因为他是拧着身体向上看。地下一层情人旅馆的霓虹招牌将变幻的七彩灯光投映在他脸上。
“从这里可以顺着外墙爬到楼上去。”内斯塔下了结论,身体缩回窗内,“你过来托我一把。”
“……”
“快点,不能让那个痴汉跑了。”内斯塔简直是兴高采烈地说。
伊布觉得自己的头大得快炸了。内斯塔这么故意地作了一出又一出,当然是因为看穿了他撒的谎。他也清楚男友说到做到,今天这事说什么也混不过去,心下一横,决定投降,冲上去抱住了内斯塔。
“兹拉坦错了,兹拉坦不应该骗你!”他把头埋在内斯塔肩窝,闷闷地坦白,“你不要生气,其实那个人是……”
这时伊布背后响起洗手间的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有人进来了。
内斯塔平素不喜欢当众表达亲密,在他人面前和伊布互动都是点到为止。伊布以为他会推开自己,但这次没有,内斯塔反而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伊布的腰。
伊布略感惊讶。
他转过头,心中一千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进来的人又是皮克。
皮克立在洗手间狭窄的过道里,抬着眉毛、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们。但愕然的表情转瞬即逝,他换上拿手的饶有兴趣的笑容,毫不掩饰地打量内斯塔。
内斯塔一只手仍然揽着伊布,气定神闲地与皮克对视。在这狭小昏暗的空间里,他近乎华丽的端正容貌发散出不可质疑的压迫感。三人之间布满伏笔的沉默似乎有了分量,皮克也逐渐收敛了玩味的表情,目光一点点明亮而锐利起来。
这算是正式打了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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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银行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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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第二天早上,伊布问内斯塔。
他刚醒来,靠在枕头上揉着眼睛。明朗的晨光透入拉上的窗帘,窗外树梢上群鸟啼鸣,车声来往,城市逐步恢复白天的活力。或许怕弄醒他,先起床的内斯塔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映入的光匆忙而高效地在房间里穿行,洗澡刷牙,擦皮鞋整理房间,现在正站在衣柜前思考人生。
伊布看着男友挺直的背影,默默感叹他随时都保持标枪一般的出色姿态,在警察这样的纪律部队里也很少有了;又想起头天夜里的曲折经历,心中忐忑,忍不住有此一问。
“什么?”内斯塔讶异地转头,两手各提一件上衣,“哪件比较好?”
伊布瞪着这两件一白一灰、朴素无华、款式近乎一模一样的长袖T思索了几秒:“右手的。”他回过神来,“我不是说这种问题……”
“你说哪种?”内斯塔利落地把伊布挑的那件放进衣柜。
“我过去的事什么的。”伊布心虚。
内斯塔动作停顿一下,“没必要,除非你自己讲,我会听。你现在要讲?”
“……不。”
“行。”内斯塔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冰箱里有火腿和鸡蛋,牛奶是新鲜的,吃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出门帮我取一下信箱,广告扔掉,其他放在桌上。我时间不够,早餐在路上解决。”
“桑德罗,”伊布话在嘴边绕了几绕,终于鼓起勇气,“昨天你拉着我找人的时候是什么打算?一开始你想做什么?”
“哦,不做什么,”内斯塔想了想,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无非也就是认识一下,一起喝一杯呗。”
昨晚在夜店洗手间不期而遇之后,在皮克的提议下,三人真的去吧台喝了一杯。现任和前任心照不宣,各自打点起见过世面的社交姿态,很有默契地绕过伊布这个话题,互相做了自我介绍。内斯塔说自己是小公务员、警察部门跑龙套的,皮克表示久仰久仰。皮克说自己在建筑行业瞎混、最近成了出差狗,内斯塔表示失敬失敬。内斯塔会讲日常的西班牙语,皮克会讲日常的意大利语,双方却全程使用公事公办的英文,你来我往言笑晏晏,气氛塑料得不能更塑料。伊布夹在中间度秒如年,浑身像有蚂蚁爬。不过看在不知情的外人——比如松了一口气的领班席尔瓦——眼里,未尝不是灯红酒绿里一场宾主尽欢的普通应酬。喝完酒他们两人要先走,皮克说楼上还有朋友,双方彬彬有礼道别。
“我以为你很生气。”伊布期期艾艾地说。
“生气?有是有一点,”内斯塔走过来,在床边上斜着身子坐下,和伊布脸对着脸。他雕塑般的脸上表情肃然,缓缓开口:“你还不明白吗?我根本不在乎他是谁,你们过去有什么。”
伊布心脏突地一跳。即使有过很多次坦诚相见肌肤相亲,不知为什么,伊布还是扛不住恋人这种郑重的神态和语气。内斯塔有一双深沉而安定的眼睛,在它们的凝视下,伊布每每不自觉地慌乱,心跳加快,耳根通红,忘记怎么恰当地说话。
内斯塔不知他心潮起伏,兀自好看地皱着眉头:“昨天我生气,只是因为你对我说谎……”他忽然出手捏住伊布的鼻子,“你的鼻子已经很长了——”
“痛痛痛痛痛——”伊布大叫,接着被一个吻堵住了嘴。
清新的薄荷甜味弥漫唇齿,接着是不由分说的吮吸席卷。伊布被动地回应,渐如溺水一般攀住内斯塔肩头,感到他身体的温热和淡淡的香味,心跳得快要震破鼓膜。该死,为什么桑德罗总是这么好闻?……他陷入迷离边缘,直到想起一件事,让他小小挣扎了一下。
内斯塔放开他。“怎么了?”
伊布满脸通红。“我没有刷牙。”他小声说。
内斯塔笑了,伸手捏捏他的脸:“没关系的。”
然后他起身出门。
伊布起床冲澡。他站在浴室镜子前擦干身体,不无苦恼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浴室里水银似的灯光让伊布显得苍白,皮肤上几处纹身图案更加清晰。190+的个子,比例匀称,因为在健身房工作,肌肉线条比修长精健的内斯塔更加凸起和分明,镜中效果堪比那些印刷精美的健身手册封面。伊布喜欢自己的身体,享受别人看着它的赞赏眼神,甚至某些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火花。那让他觉得自己很酷,很有成就感。
然而只有他知道这具身体近来变得多么敏感。刚才只是一个吻而已,他差点又硬了。昨晚回来的时候,在门道里内斯塔从后面轻轻拥住他,一只手伸到他衬衣里摸索。伊布只觉一阵带电的酥麻从腰下窜出来,腿立刻软了,连伸手开灯的力气都消失不见。在黑暗中他只能倚在墙上,支撑自己与对方热吻纠缠。最后内斯塔把他半拖半抱到客厅沙发上做了一次。
一次,还是几次?伊布捂住脸,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在痛楚和灭顶的快感里载沉载浮的暗夜,后来是怎么睡到床上的也没有留下一点印象。
太丢脸了。如此无度地渴求另一个人的怀抱,臣服于他的施予,这并不是伊布习惯和希望的处境。这一点都不酷,一点都不兹拉坦。然而伊布也非常清楚其中因果。没错,从一开始他就明白,那并不仅仅拜双方无比契合的欢爱所赐。它有一部分源自更深的层面。
——在双方成为情侣之前,伊布就已爱了内斯塔很久了。
他还没有准备好告诉内斯塔。甚至只是想起这点,都让他感到隐约的恐惧。仿佛牌局不利却仍执守底牌的赌徒,他还不想放弃最后这点自卫的骄傲。
伊布走出浴室,想找件衣服穿。
昨晚吃饭穿的衬衣,他最好的三件衣服之一,此刻揉成一团窝在垃圾桶底。伊布回想事发当时内斯塔跨坐在上方对付这件衬衣,不知为何恼火起来,手上加力,细薄的织物“嗤啦”一声向两边分开,响起扣子掉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在伊布的经验里内斯塔很少会这么急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昨晚他的身体也分外火热和强悍……
Stop!停!振作点兹拉坦!不能整天放这种头脑小电影!你也是要上班的!
伊布浑身发热地抱住头,努力把那些感官上的记忆赶出脑海。他强迫自己去翻衣柜,发现他留在这个公寓里的衣服除了内衣只有一件海绵宝宝连帽衫,不能穿去上班,只好找内斯塔比较宽松的衣服套上。
慢吞吞吃完早饭,上班族兹拉坦出门已经快中午了,还好他今天是下午到晚间当班。走到楼下他想起内斯塔的嘱咐,打开对应的住户信箱,只有一叠广告、两封账单和一张明信片。他想了想,把这些都揣进了包里,决定不拿回楼上,明天带给内斯塔。
伊布工作地点在本城一家老牌银行。去年从宪兵队退役后,他先是进了一家保全公司,后来经朋友介绍到这家银行做安保副主管。说起来是个官儿,实际上也要跟其他两三名同事轮流值夜班。也正是因为如此,平时有不少调剂休息的机会,工资普通,时间充裕,无聊但也清闲。他去健身房兼职的时间也是这么来的。
不过今天大约是某个年金结息日,银行里来了很多上年纪的顾客。伊布帮忙在大堂维持秩序,又帮几个夹缠不清的老奶奶填各种表格。今天那位值班经理为人刻薄,一贯将外表高大、孔武有力的保安人员与昂贵的大型绿叶盆栽一视同仁,也就是不摆在显眼的地方等于亏本。伊布怕被抓到错处,也不敢偷懒。直到五点多钟顾客少了,值班经理去喝咖啡,他才溜回自己的小办公室——大堂角落的一个玻璃隔间——用手机给室友发了一条短信。
“我晚上值班,会回来睡觉。兹拉坦。”
室友马克斯维尔是伊布在宪兵队的同袍,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合租的公寓离金融区不远,对伊布上班很方便,但地方并不怎么宽敞。最近一段时间伊布在内斯塔那边留宿的时候,马克斯维尔会叫女朋友来享受二人世界。所以伊布回去总会提前通知一下,以免出现什么尴尬局面。
很快得到回音。“明白。”
稍后来了另一条,像是马克斯维尔在讲与不讲间犹豫了一下:“杰拉德来这边了你知道吗?”
伊布一惊。“你知道?”
“前两天他请我吃过饭……详情见面再聊。”
伊布张口结舌地看着手机屏幕。他刚想起来,马克斯维尔和皮克也在军队里做过战友,皮克过来出差请他吃饭毫不意外。以皮克的八卦程度和马克西好说话的脾气,多半一顿饭时间已把自己这边的情况打听了个底掉。难怪那么凑巧,他会带人去那家自己常去的餐厅吃饭。搞不好连工作的地点也……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玻璃的声音。伊布抬起头,看见对面一个标志性的大大的笑容。
杰拉德·皮克。
在隔间外面,西装革履的前男友像惊悚片里的反派一样把脸贴在玻璃上,朝他夸张地挥手say hi。
伊布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惊怒地跳起打开门,揪着皮克的领带把他抓进来。这一套动作惊动了等待区的一位顾客阿姨,她奇怪地朝这边一瞥。
四面都是透明墙,没有隐私可言,伊布不得已松开手,恶狠狠压低嗓门:“你他妈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变态?”
皮克一脸无辜地整理着领带,低声反问:“我什么意思?你又什么意思?”
“你不是变态你阴魂不散跟着我?”
“放松,兹拉坦,放松,”皮克两手下压,“听我说,这里是银行,OK?我来办事,我是顾客,你对顾客态度应该好一点,对不对?”
“去你妈的你哪门子的顾客,走不走,不然我叫人把你弄走。”伊布掀起袖子拉开门,差点和推门进来的值班经理撞个正着。
值班经理瞪伊布一眼,难得地没再计较,撇开他匆匆地说:“皮克先生,我们总裁在等您……”他忽然意识到场所奇特,“您在这儿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皮克恢复了得体的笑容:“我和兹拉坦是老朋友,很久没见,找他叙叙旧。”
“这样啊。”值班经理警告地看了伊布一眼,随后毕恭毕敬将皮克迎入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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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晚班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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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银行关门,之前一个钟头里都没有顾客进来。空荡荡的大堂很安静。
伊布坐在他的玻璃隔间里玩手机、玩手指、望天,看完手边所有印刷品。他翻自己的挎包想找一张报纸,却翻出了那张内斯塔信箱里的明信片。
伊布把明信片拿在手里,觉得有点古怪。明信片正面是一张常见的海滨风景,路边小店到处都买得到的那种,纸张手感和印刷质量都普普通通,没有什么出奇;背面只有内斯塔的姓名地址,整整齐齐几行印刷体小字,不是手写的,是打字机打的或者印章拓上的。没有落款,附言栏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谁寄的?
伊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个道道来。他把明信片举在空中对着灯光照。这时有人嗒嗒地敲了几下玻璃。
皮克的会开完了。他眉开眼笑地站在玻璃墙外。
伊布本来不想管他,看到几个上司也正从会议室出来。如果把皮克丢在外面置之不理,势必要被头头们啰嗦一番。
他打开门,低声问:“你又想怎么样?”
“听说你在安保部门,”皮克往隔间里探头探脑:“咦,没有电影里那种一面墙的监控屏幕嘛?”
“关你屁事。”其实桌上的电脑接入了内部闭路电视,能切换到监控画面,,但伊布懒得跟他解释。
皮克眼尖地又发现了他手里的明信片:“这是什么,情书吗?”
伊布把明信片塞回挎包:“你到底要干嘛?”
“公事搞定,想庆祝一下,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皮克笑嘻嘻地,“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
“别他妈废话,我不想跟你吃饭。”伊布迅速地收拾东西。
“不吃饭也行。”皮克一脸恳切,“就想找你聊聊。”
“快滚蛋,“伊布赶苍蝇似的把皮克往外轰:“我们打烊了,我要去值班。”
“那我等你下班?”皮克在大门口锲而不舍地喊。
“你等不了的。”伊布丢下这句话,往里走了。
值班室在银行大楼地下,金库的对面,里面确实有一排监控屏幕,和电影演的一样。伊布乘内部电梯下去,从走廊上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牛肉三明治和罐装可乐,带进值班室当简单的晚餐。
他坐在屏幕对面的座位上慢慢吃着,眼光漫无目的在几块屏幕上来回打转。画面一动不动,四周安静极了。
当然不会有什么动静。这家银行在本市现金业务量不大,金库里没有多少现钞,保险箱出租量也平平,很难让人打什么歪主意。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它也会一直这样平安无事下去。
伊布有时觉得自己像在世界尽头的悬崖上看守灯塔似的。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灰色大海,连冻僵的鸥影也不曾飞过。只是灯塔等的船会来,此处永远无事发生。
不过能从都市生活中短暂抽离,与世隔绝几个钟头,休息放空、锻炼身体还有工资拿,伊布觉得也不是坏事。
伊布吃完晚饭,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
“桑德罗,兹拉坦在值班。兹拉坦想你。”
一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
“明天见。”后面是一个笑脸。
伊布笑了。他起身扔掉可乐罐,在地上做了二十个伏地挺身。
晚上11点半,值后半夜的同事来接班。伊布交待了两句,拎包走人。
他从侧门走到街上,沐浴在都市的夜色中。没走几步,街边有人挥手叫他:“Hola~”
数米开外的人是皮克。他居然真的等到现在。
伊布瞪着他。
皮克以一种危险的平衡坐在街边窄窄的护栏上。见伊布停下脚步,他一扬手,一小团黑影飞了过来。
伊布条件反射地接住:是一罐啤酒。
“请你喝这个总可以吧!”皮克开心地说。他手上也拿着一罐,一边喝一边从栏杆上往下跳。不料腿太长,脚尖勾住下面一根栏杆,把他一绊,他结结实实地朝前栽在人行道上,摔得很响一声。
伊布吓了一跳,向前走了两步。“没事吧?”
皮克飞快爬了起来,尴尬地拍打洒到身上的啤酒。“没事没事,”他龇牙咧嘴地吸了几口冷气,向街边指了指:“我开车来的,送你回去?”
伊布盯着他看了几秒,缓缓说:“我走路。”
他拔腿就走。“哎,”皮克赶紧跟上,“我也走路。这天气好啊,特别适合散步——”
伊布加快脚步走了几百米。皮克有点一瘸一拐,仍然顽强地跟在后面三米左右。
这一带属于商务办公区,夜里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亮黄的路灯照着两个大个子男人在宽阔的人行道上一前一后地疾走,换成白天一定会引人侧目。
伊布一边走一边掂着手里的啤酒,觉得这种情况把啤酒还回去或者扔掉,未免太小气了。他默不作声地拉开拉环喝了起来。
“你吃过晚饭吗?”后面皮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我在银行对面吃的。那家店味道还不坏,你也试试吧?还是试过了?”
伊布没说话。
“不过最优还数上次你们去的那家,百里挑一,有眼光!……”
伊布还是不予理睬。夜色很清幽,啤酒很清凉,皮克上气不接下气,这三件事都让他心里有点爽。
“哎,你说这像不像我们以前在军队里通宵拉练……”
伊布忽然停住,转过了身。皮克急忙刹车,在一米开外和他相对而立。
“我最后问你一次,”伊布面无表情,“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送你回家呀,”皮克嬉皮笑脸地比了一个手势,“你看,你还是这么的,啊,火辣,我担心你路上的安全……”
伊布骂了一句粗口,扭头就走。皮克见势不妙赶紧认怂:“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别走那么快!我真不行了我腿痛,上班后运动量小了……”
伊布稍微放慢速度。皮克追上来,跟在他身后:“说正经的,我今天是来贵行修订一个贷款合同。那是我们公司好几年前签的,跟我又没关系,碰巧遇到你而已,不是成心冲你来的。”
“你家不是很有钱吗?还要找银行借钱,快破产了吧?”伊布没好气地说。
“这你就不懂啦!做生意呢要借力打力,借船出海。杠杆原理知道吧?用少量的成本可以办很多事……”皮克兴致勃勃地介绍起在建工程抵押贷款的门道,伊布似听非听。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你说想跟我聊,就聊这些?”
“那倒不全是。”皮克慢了下来,然后站定。他沉吟着:“兹拉坦。”
伊布停下来回头看他。头顶上的路灯光如橙黄的沙粒无边无际倾泻下来。皮克的脸被抹去了层次,显得扁平而陌生,像戴着一张面具似的。然而他的声音和表情都是伊布从没见过的严整。
“我想说,过去的事是我不对。我欠你一声对不起。”皮克说。
伊布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啤酒罐。
“你那时走得那么急,我知道你很生气。我没想过会在这遇到你,也不指望你原谅我。但既然人生给了我讲这句话的机会,我不会错过。”
尽管之前心里隐约有所准备,但亲耳听到皮克道歉,伊布还是感到不可置信。他紧紧盯住皮克,想在这个男人脸上寻找某些端倪。那个快活、洒脱、得天独厚因而什么都不太在乎的大少爷,这是他又一种新面相吗?
无论如何,反正一切都过去了。伊布想。
皮克也静静注视着他,眼里似乎没有什么,似乎又有说不清的什么。他们沉默地站在空旷的街头,那段往日时光从两人之间无声漫过。
最后是皮克率先打破了僵局。“你住那里对吧?”他指向前方的楼群,“我就送到这,回去了。晚安。”
“你不要来,我不会接待的。”伊布说。
皮克点头,转过身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往回走了。
伊布徒手把喝空的啤酒罐捏扁,挤压成一小团,扔进了路边垃圾箱。他的手心有点刺痛,这点痛让他心里很痛快。
皮克的身影在转角消失。
伊布回到家,公寓里一片黑暗,马克斯维尔已经睡了。伊布快速洗完澡进自己房间。在入睡前,他又不可遏制地想念起内斯塔的怀抱。他想过打一个电话,又觉得太晚了,还是作罢。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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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警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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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早餐桌上,伊布和马克斯维尔聊了几句皮克。
“他到这边有一周了吧。”马克斯维尔吃着煎蛋若有所思,“你有没有印象,前两天报纸上讲过市政下水道改建的事?那个活就是他的公司接的。听他说做了两年,快竣工了,他过来负责收尾。唔,橙汁递我一下。”
马克斯维尔是那种皮肤白净的巴西人,相貌温和清秀,有长长的带笑的眉眼,给人印象颇佳。他的性格也是表里如一的和气,和伊布在参军时认识,多年来相处十分融洽。
“是他家的公司,还是他工作的公司?”伊布咬着半片土司,把橙汁递给他。
“一回事。本地这个公司就是他家那个集团的分支机构。”
“那用得着他亲自跑来出差?”
“太子爷嘛,你懂的。下基层熟悉一下业务,攒点实际经验,没多久还是要荣升总部的。哪像我们这些打工仔……”马克斯维尔带着普通上班族宿命般的自怨自艾叹息道。
“你跟他讲了我什么?”伊布警惕地问。
“开玩笑,我像那种出卖兄弟的人吗!”马克斯维尔激昂地辩白,“我提都没提你,他问一句我才答一句的!”
你根本就是……伊布很无力:“他都问什么了?”
“没问什么,就很平常的朋友会聊的那些,工作啦,休闲啦,”马克斯维尔斟酌着用词,“我觉得他还挺关心你的。”
“谁理他,让他去死。” 伊布用力叉起一块奶酪。
“对了,”马克斯维尔忽然说,“你们是不是见过了?连你男朋友一起?”
“怎么?”伊布一惊。他还没跟马克斯维尔说这两天的情况。晚饭的事、夜店的事、银行的事,他都还一点没提。
马克斯维尔埋头去翻自己的手机,然后推到伊布面前。
屏幕上面是一条夜店那晚皮克发来的消息:
“兹拉坦那个警察男朋友控制欲很强的样子,感觉好吓人呀!”
“……操。”伊布说。
早饭后两人分头出门。伊布今日排班只到下午两点,他打算下班后去警局取他那辆被错扣的宝贝机车。
一进银行,破天荒头一遭,那位值班经理皮笑肉不笑地和伊布打了个招呼。伊布受宠若惊之余,立刻反应过来本行今年贷款业务不太景气,碰上皮克这样有优质项目的大客户自然要抓牢,连带自己这“老朋友”也鸡犬升天。世风浇薄人心不古,伊布腹诽地哼哼着,开始努力扮演会动的大型绿叶盆栽。
如常下班之后,他前往市中心的警局大楼。照内斯塔的说法,已经帮他在那边打好招呼,只须去相应窗口出示摩托车驾照即可。
不料窗口人员看完证件,将他带至楼上一个房间。此地似乎是庞大官僚机构中某个无足轻重的勤杂部门,无权无事,按部就班,仿佛一方昏昏欲睡的死水潭。一名灰头土脸的眼镜大叔坐在四壁堆积的琐屑物件当中,啰啰嗦嗦地要伊布稍等片刻,让他先找到某本登记表格再说。
大叔埋头翻找档案,伊布只好走到窗前,张望外间明媚而寻常的初夏景色。
这里是五楼。隔着楼下一块小广场,对面是警局另一幢稍矮的建筑,样式和外观都很陈旧,似乎有些年头了。从伊布的位置可以斜斜俯视那幢建筑楼顶的大片水泥平台,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影靠在平台边缘的铁栏杆上。
伊布眯细了眼睛。那不就是桑德罗吗?
在楼顶空旷白热的背景里,他的男友两只手肘撑着栏杆,低头看向楼下广场,似乎在独自打发工间时光。
原来桑德罗工作地点不在外面这幢临街的大楼,而在靠里的小楼。伊布心想,也对,他是刑事警察,多少应该门户森严一点。
他想向内斯塔挥手、叫他一声,又觉得那样太幼稚了。首先距离有点远,叫一声不一定能听见;其次在这种地方大喊别人的名字,一定会惊动很多人。其他不说,身后忙活的办事员大叔肯定莫名惊诧。桑德罗也会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吧!
伊布想象着几百个警察同时从这幢大楼所有窗户探出头的画面,觉得怪好玩的,偷偷笑了一下。
这时他注意到斜对面的内斯塔拿出手机看了看。差不多同时,平台上一个楼梯间出口的门打开了。
一个男人从门里出来,匆匆走向内斯塔。他身着便装,但从步态能看出也是一位警察,貌似比内斯塔年长。
内斯塔直起身回望他。年长警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满面笑容走来,熟不拘礼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他们并排站在栏杆前说话,气氛非常放松。内斯塔不知在讲什么,那位年长警官笑得前仰后合。伊布当然知道,只要内斯塔愿意的话,他可以逗得别人非常开心。
然而伊布不太开心。那位警官一边说话、时不时用文件夹轻拍内斯塔身体的动作,也让他觉得有点碍眼。
楼顶上的两人并不知有人在看,继续愉快说笑。下午的阳光透明炽热,内斯塔在聊天中途很不见外地脱掉外套搭在手上,对方居然伸手帮他理了一下衣领。
过了一会儿,那年长警官打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张长长的纸片,递给内斯塔。
远远看去,那张纸的质感似乎比打印纸更厚更硬,是一种奇妙艳俗的桃红色,在光秃秃的水泥世界里如一簇小火苗,令伊布眼底一灼。
那是什么东西?
伊布闪电般想起自己包里那张古怪的明信片。
内斯塔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顺手插进上衣内袋。年长警官非常亲爱地拍拍他的肩膀,挥手作别。
两人从不同的楼梯口分别离开楼顶。
窗前的伊布发了一阵呆,被办事员大叔的声音叫醒。
不久之后,伊布骑着拉风的妖怪摩托,心事重重穿行在都市的车流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内斯塔和那人的举动虽然亲密,细究起来并没有逾越同事或朋友的本分。
或许部分因为对方的外型吧。就连伊布也不得不承认,那位警官风度极佳,修饰得宜。一头短短的卷发,漂亮的腰身,隔那么远也能看出明显的五官轮廓,想必容貌甚是不凡。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说到底,今天无意间看见的这一幕激活了伊布内心的不安:自己究竟了解内斯塔多少?
伊布很早就知道内斯塔是一名好警察。头脑非常聪明,身手非常利落,又有超出年龄的沉稳,在那英武俊秀的容貌下,是钢铁般的意志力。他身上有一种温柔与暴烈相混合的奇妙气质,正是这种矛盾的组合令伊布深深沉醉。
但伊布不知道他是如何成长为这样的人的。伊布也不知道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男友在忙些什么。
交往数月以来,他们每周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晚上,加上少数的周末。相处期间内斯塔偶尔会谈一点过去和家人,几乎从来不谈工作。信息太少,不足以让伊布想象他在其余时间的样子。今天是伊布第一次对工作中的内斯塔有了实感。
还是因为了解不够。伊布安慰自己。所以才一时难以接受桑德罗也有他的世界、以及在那个世界里结识的人。再多相处一些时候就不会这么敏感了。
他决定将种种疑虑抛在脑后,一路上买了些东西,然后去内斯塔的公寓。
内斯塔下班回来,伊布正在厨房里忙活。
“吃什么?”内斯塔在玄关问。
“瑞典美食。”伊布高声回答。
这是两人给宜家售卖的肉丸子等半成品食物的外号,也是伊布唯一会做的料理。
“太棒了。”内斯塔听上去也很开心。他胃口一向很好,对便宜大碗的瑞典美食并无不满。
伊布听见他的脚步声来到客厅,停了一会儿。伊布往盘子里盛丸子的时候,内斯塔出现在厨房门口。
“这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内斯塔的声音有点急。
伊布愕然抬头,看见男友手里举着那张明信片。他愣了两秒才回答:“昨天早上。”
“为什么不立刻放在我桌上?”内斯塔皱着眉,神色有一丝严峻。他看了看手表,似乎在考虑什么事。
伊布张口结舌地短路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不知道……”
“算了。”内斯塔摆了摆手。这是他表示“停止争论”时用的手势。“……你先吃吧。”他拿着那张明信片匆匆换鞋出门,连外套都没穿。
伊布端着两份肉丸子,站在厨房里发呆。
盘子里的瑞典美食已经凉了。天也全黑了。
伊布独自坐在餐桌前,没滋没味吃着自己那份。他忽然很生气,站起来把丸子一股脑全倒进垃圾桶,连内斯塔那份也倒了。
他心里堵得慌,想不明白,又没有方向。下午的危机感卷土重来,投下了更深的阴影。内斯塔这么急出去是去见谁?他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自己?古怪的明信片,还有那张桃红色的纸片……
伊布灵机一动,走向内斯塔挂在门边的外套。他翻开衣襟,果然在内袋口上方看到一条鲜艳得泛出荧光的纸边。东西还在。
伊布小心地把它抽出来。在纸片桃红的底色上,用效果刺激的异形字体写着一行大字:
“新锐油画巡展”。
这居然是一张画展的门票。
票上显示展出时间为最近半个月,地点在本市一家小型展馆。伊布刚想起来报纸上也登过广告的。他翻来翻去看了正反面,没发现什么异样。
这是在约桑德罗一起去看吗?
伊布想起给内斯塔票的那个人,确实像会去看画展的类型。只是没想到会对这种前卫的风格有兴趣……
他闷闷不乐地把票放回原处。
内斯塔回来的时候,伊布已经洗过澡,围着一条浴巾低头坐在床边,头发湿湿地垂下来挡住了脸。
他心里乱糟糟的,甚至没有注意到内斯塔开门。直到脚步在客厅里响起来,伊布抬起头,正好看见内斯塔把那张明信片夹在一本大书里放回书架。
“吃好了?”内斯塔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餐桌,若无其事地问。
伊布没有回答,又垂下头。
内斯塔去厨房里转了一圈。伊布似乎听见他叹了口气,可能看到了垃圾桶。然后他进了洗手间,随即响起淋浴的水声。
伊布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发愣。
一条干燥的浴巾扔到他头上。
“讲过很多次,头发这么长,不擦干会感冒。”内斯塔说。他换上了睡觉穿的T恤和短裤,站在伊布面前。
伊布慢吞吞抓起浴巾,敷衍着擦了两下。内斯塔看不过眼,一把夺过去,麻利地罩住他的头一阵全方位的呼噜,连伊布的耳朵都搓得通红。
“轻点,头要拧掉了!”伊布终于忍不住抗议。
内斯塔笑了。他从浴室里拿来了吹风机,一条腿跪在床上给伊布吹头发。
修长的手指慢慢插进伊布的头发,很有技巧地向上拉起和梳理着。温热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过头皮和耳轮,伴随着一阵阵人造的热风,舒服得让人心里发痒。伊布微微颤栗,知道自己又快完了。
“脾气挺大啊,把我的晚饭都倒掉了,”内斯塔低声说,“我也没有说你什么……”
伊布忽然觉得又委屈又软弱,满肚子的话无从出口。内斯塔话没说完,已被他一头扎进怀里,抱着腰不肯撒手。
内斯塔挣扎不开,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伊布的头在自己胸口拱来拱去,紧闭的眼皮泛红,还发出撒娇似的鼻音。这么大个子的男人,有时候真像小动物似的,他想。头发看来是吹不完了。内斯塔把吹风机放到一边,干脆利落地放翻伊布,扯下他围着的浴巾。
伊布急促地喘息着。
内斯塔正按着他,细细吻遍他全身。伊布被他的嘴唇和手指撩出了一层薄汗,难耐地扭动着,腰部的纹身被汗水浸湿,在床头灯的柔光里泛出诱人的光泽。他抠紧脚趾,双腿一下下蹬着床单,又想往内斯塔腰上勾,随即被牢牢摁住。
“急什么,”内斯塔抬头威胁地看他,“明天星期六不上班,我们有的是时间。”
丰满的嘴唇和灵巧的舌尖往下移去,伊布小声呜咽起来。这体贴至极的情事折磨得他喷薄欲出,浑身酸软,脑子都快饧掉了。等到内斯塔架起他的腿用力顶入时,他迷乱的意识里只剩下唯一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明天星期六,桑德罗会去看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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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画展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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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布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手搭在旁边的空床上,心里一个激灵。
内斯塔不在床上。该不会是出门了吧?他有点慌,眼睛还没睁开,先欠起身叫了一声:“桑德罗?”
“唔?”
内斯塔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伊布稍微放了心。他撑开生涩的眼皮,见屋里没有开灯。从窗帘透入的暗淡光线判断,时间还很早,外面天都没亮。
内斯塔拿着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走进卧室。伊布迷茫地看着他。内斯塔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你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伊布摇头。他根本没睡够。拜昨晚那些愉快的事所赐,他四肢沉甸甸的,关节软得要命,睁眼都费了不少力气。他一心只想再睡几个钟头,又怕内斯塔在补觉期间离开。“你起床了?要出去?”他问。
内斯塔被他逗笑了:“我这么早出去做什么,抓鬼啊?”他修长的手指顺着伊布脸颊滑下去,捏住他下巴:“昨天晚饭没吃,刚刚饿醒了。我也得补充能量嘛,嗯?”
想起垃圾桶里那些肉丸子,伊布有点过意不去。他感觉到内斯塔温暖的指腹擦过嘴角,不由自主地偏头含住那节拇指,轻轻舔了舔。
这个小举动让双方一时间想起某些共同的甜蜜回忆。内斯塔微笑着俯身,跟他碰了碰额头:“睡吧。我哪都不去。”
伊布点头,却仍然眼巴巴看着他。内斯塔虽然不清楚伊布在别扭地担心什么,也明白他对自己的依恋,心里不是不开心的。他坐在床边快速吃完苹果,去刷了牙,又上床躺回伊布身边。伊布侧过身来抱住他的腰,脸靠在他肩窝上,这才放下心,闭上眼睛,立刻坠入沉重的睡眠中。
一觉睡到中午。伊布睁开眼,发现内斯塔已经醒了,背靠着枕头坐着在刷手机。他一只手不停滑动屏幕,表情严肃,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拨弄着伊布的头发。伊布看不到他的手机屏幕,也不敢支起身偷看,心里又莫名焦躁起来。
他清清嗓子,开口问:“桑德罗,你今天有安排?”
内斯塔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好像还在琢磨什么。
这不置可否的表现激怒了伊布。“兹拉坦也要一起去!”他气呼呼喊道。
内斯塔低头注视他。伊布感到那双大大的深黑的瞳仁之后,某些衡量和计算正高速运转,那正是他无法一窥究竟的所在。他倔强地与之对视,却被这审视的目光看得有点忐忑。所幸只是一瞬间,随后内斯塔整个人放松下来,做了决定。
“好啊,一起去。”
伊布心底爆发小小的欢呼,仿佛弹开一朵彩色阳伞。他想内斯塔答应得这么爽快,看来不是要去跟谁偷偷约会。他本来是个七情上面的人,这一高兴,眼角都弯了,摇头晃脑地扑在内斯塔身上摸来摸去。内斯塔不胜其扰,放下手机,一把捉住他不安分的手,覆身下来。
两人在床上缠绵了一阵。内斯塔很有节制地没做全套,“不然又出不了门了”,伊布喘着气觉得很有道理。
吃完简单的午饭,他们出发。内斯塔的车还没修好,他又讨厌伊布的摩托,于是两人决定乘坐公共交通。伊布乖乖跟着走,发现果然是往画展的方向,心里有数也没有多问。
举办画展的那家小型展馆是近几年新开的,位于一座办公大厦顶层,平日是以当代作品为主的商业画廊。大厦底层的气派大堂里设有售票处,票价还不便宜。
内斯塔去买票。伊布站在旁边,听见男友对卖票的女士说:“一张。”
等进了电梯,他明知故问:“我们两个人只买一张?”
“我有票。”内斯塔淡淡地说。伊布竖起耳朵等他解释,然而内斯塔很自在地看着电梯楼层指示,没有下文。他这人严整起来滴水不漏,不想说什么就一个字都不会讲,伊布知道这点,也没什么脾气。
大厦顶楼一整层都是展馆。他们从电梯出来,按指示牌绕过走廊,推开尽头两扇大门,门后果然别有洞天。墙壁雪白,地板光亮,与那些老式的独幢展馆内部并无二致。因为在顶楼,空间留得高敞,天花板上几扇玻璃天窗引入自然光,与室内精心布置的照明相得益彰,一片明净柔和。观众不少,看穿着打扮都是城内时髦人士,以文艺界和学生居多。伊布四处打量,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天台上送票的警官,彻底安了心,开始认真看画。
不料墙上那些画作……确实非常新锐,非常一言难尽。
“这都他妈是些什么鬼?”伊布咆哮着。内斯塔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收声。
伊布左右看看安静的展室,凑近内斯塔低声抱怨:“兹拉坦上幼儿园在地上撒尿画的都比这好。”
“嗯,我想也是。”内斯塔不动声色地点头,“可惜兹拉坦的天才作品没办法保存。”
伊布走了两步又发现新的攻击目标。
“我靠,这世道是不是完了?”他横眉怒目地瞪着对面墙上一片仿佛四五只猴子用七八桶颜料制造的杂乱痕迹。几名观众在画前默然驻足,旁边还有一名警卫慢悠悠地踱步。“这种垃圾还派人守着?难道有脑子炸掉的白痴会来偷?”
那名神情呆板的警卫大叔显然听到了他的评语,眼皮一翻,向伊布射出两道寒光。内斯塔见势不妙,拖着伊布走开。
“这些画我也看不懂。”内斯塔拉着他压低声音,“但我可以保证,它们都很贵。会有人想偷的。”
伊布不忿地哼哼。他们已走到展览区的中心地带。这是一间四通八达的宽敞展厅,正中一面墙上单独挂着一幅两米见方的大画,显然是此次画展的重头戏。
以伊布的嘴炮火力,看着这幅画也一时语塞。啊,实在是太丑了。他低头揉着被辣到的眼睛,觉得太阳穴附近蹦蹦地疼。
内斯塔倒是看得饶有兴趣。“这幅还不错。”他点评道。
“桑德罗你醒醒!头壳坏掉了吗?”
“真的啊。”内斯塔说,“你说得没错,刚才那些画确实很像小孩子的涂鸦。但这幅看得出是成年人费了很多心思才画出来的,很复杂,很有层次。”他凑过去看画框边上的标签:“名字叫‘热带季风里忧郁的海豹’。”
“瞎扯淡!”伊布气不打一处来,“这玩意哪个地方像海豹了?”
“还是有点像吧。”内斯塔拿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两步,摸着下巴,“而且右上方的形状,总觉得有点像你的侧面……”
伊布炸了:“哪里像我了!”
内斯塔偏着头变换角度端详他:“真的像,大鼻子,薄嘴唇……”
伊布气急败坏,想要反唇相讥。就在此时事情发生了。
最初是扑面而来的混乱印象,眼前整洁光亮的现实恍如打翻的水晶盒子一般倾倒破裂,碎片飞溅。伊布被尖利的警报铃声刺穿耳膜,看见头顶电灯倏然熄灭,天花板和墙壁有不祥的红光闪动。脚步杂沓的人群从展厅鱼贯而出,间或有一两声尖叫。一名警卫在走廊上小跑,招呼各展室的观众撤离。这一切似乎在同时发生,然后伊布闻到了烟味。
他抬头看向旁边墙上,确实是火灾报警器在闪动。他想对身边的内斯塔说什么,内斯塔却蓦地开口:“不对。”
“什么不对?”
“人不对。”内斯塔说。他快步向外走去,作手势让伊布跟上。
内斯塔的方向与观众疏散方向刚好相反。他似乎特意地不想被人看到,好几次示意伊布停步,避开走廊里匆匆跑过的人,再继续走向更深处的展厅。常用电源已经自动切断,周遭光线暗下来,只有那几扇天窗射下斜斜的天光,照着半空中浓烟如云团翻滚。伊布注意到他们行进路线上烟雾越来越浓。他用袖子遮住口鼻,不明就里地跟随。
迅速查看完几个展厅,内斯塔拐过弯,跑向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伊布跟在后面,双眼被浓烈的烟雾刺得流泪。即使是这样他也看清了,大团大团的浓烟正是从那里涌出来的。
这间展室仿佛走廊末端的一段盲肠,面积很小,墙上只挂了两幅画,没有门窗。他们一踏进去就发现地板中间摆着几个发烟筒。伊布屏住呼吸看向内斯塔。内斯塔向他摆了摆手,指着对面墙角。
那里朦朦胧胧有一个人影倚墙叉开双腿坐着,不正常地向前垂着头。内斯塔走过去将那人放平,见他身上穿着警卫制服,脸看着眼熟,正是刚才瞪伊布的那名警卫大叔。伊布蹲下摸他手腕,脉搏在跳,只是昏过去了。
地板上的发烟筒已是强弩之末,但这个房间实在小,室内烟雾厚重如同固体,令人双眼模糊、艰于呼吸。内斯塔将昏迷的警卫一把抱起,偏头让伊布先出去。
他们走到外间。警铃声依然响彻整个空间,观众看起来已疏散完毕,走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内斯塔选了一个空气较为流通的展厅放下警卫。两人尽力地喘了几口气。
“假火警?”伊布问。
内斯塔点头。“进来时我留心过,这个展览只有两名警卫,一个在门口检票,这是第二个。刚才疏散观众的那个应该是假的。”
“为什么……”伊布还想问。内斯塔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
他们侧耳倾听。有脚步声从前面走过来。
内斯塔一扯伊布手腕,拉着他向对面跑去。那段走廊墙上有一扇小门。内斯塔无声地拉开门闪入,伊布也跟进去。
里面是一个狭窄的杂物间,比洗手间隔间还小,堆着清洁工具,近乎一片漆黑。他们面对面紧贴着站在黑暗里,内斯塔把门轻轻拉合,留了一线缝隙,从伊布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
“来了两个人……”伊布一只眼睛瞄着门缝,悄声报告。
走廊上光线暗淡,除了一点天光就只有墙脚的紧急出口指示灯放出莹莹绿光。这足够让伊布看清走廊上一闪而过的两个身影,果然一个人身穿警卫制服,另一人是普通打扮。
对方脚步急促,不知进了哪个展厅,然后脚步声停了下来。
此时警铃慢慢减弱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沙沙的噪音,似乎是隐藏在天花板上方的扩音器。紧接着一个录制好的平板男声响起来:
“自动灭火装置将要启动,所有人员在20秒内完成撤离。重复,所有人员在20秒内完成撤离——20,19,18——”
在黑暗的杂物间里,内斯塔附在伊布耳边悄声解释:“为了保护画作,现在这种展馆自动灭火用的不是水,是一些化学阻燃气体。喷气时间10秒,启动之前关闭门窗,不能留人。”
“啊,为什么?”伊布紧张地往外看,“有毒吗?会死人吗?”
“毒性很低,不过直接喷在人身上可能造成冻伤,待的时间久了可能导致心律不齐。我们过会儿最好一分钟内搞定。”
“搞定?”伊布一愣。他正听着门外不远处那两个不速之客的动静,他们也在商量什么,但模模糊糊听不清楚,让他有些分心。头顶的广播继续毫无波动的报数:“12,11,10——”
黑暗中,内斯塔低低的声音好像在笑:“第一次帮我抓贼,刺激不刺激,兴奋不兴奋?”
伊布看不到他的脸,只觉得有一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扭过去,鼻尖对鼻尖碰了一下:“……忧郁的海豹。”
(“5,4——”)
伊布瞪起眼睛,只听内斯塔轻声说:“现在数到10。”
然后有温软的东西贴上来,堵住伊布想说的话。
内斯塔居然在这种情形下吻他。
(“1,0——”)
先是一系列门窗自动关闭的砰砰声。伊布从门缝瞄见外面走廊顶上有几处地方向下喷出垂直的厚重的白雾。那两个人似乎在附近展室里移动什么东西。而他的下唇还被内斯塔咬着。这多线程的体验令伊布心头狂跳,差点怀疑自己心律不齐提前发作。
忽然间伊布眼前一亮,门被拉开了。他们的身体分开。——内斯塔走了出去,他赶紧跟上。
走廊里的灭火喷雾已经停止。由于刚才的汽化吸热过程,气温变得很凉,倒是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
伊布随内斯塔走进一间大展厅。一幅大画平放在地上,那两人蹲在一旁,各用一把刀将画从画框上割下。
——是那幅丑出了境界的《热带季风里忧郁的海豹》。
画已经切割得差不多了。对方见被人撞破,各自神色惊惧地跳起。离他们较近的那个人压低身体,威胁地向内斯塔晃动利刃。另一人飞快把画布卷成一团。
“警察。”内斯塔说。
前面那人向他猛扑过来。他侧身让过刀锋,压住对方后颈,抬腿就是一个膝撞。另一个人抓起画布扭头就跑。伊布追了上去。
这间大展厅除了连接走廊,还有两个出口通往其他展厅。伊布跟在那人身后冲过几个房间,对方一边跑一边把那团画布往挎包里塞,情急之下拉不开拉链,只能拽在手里。这显然影响了他的速度,伊布越追越近。
他们跑进靠近大门口的那个展厅。见到前方两扇大门紧闭,对方略微犹豫,猛然折返奔向展厅另一端的紧急出口。伊布在他改换路线的关头伸手一抓,揪住画布一角朝自己方向猛拉。
对方差点被拽一个跟斗。他暴怒大吼,另一只手拿刀向伊布胡乱挥动。伊布躲了几下,见他手里只是一把大号美工刀,不是什么神兵利器,松了一口气,趁机又把画布拉过来几尺。
双方拽着画布拔河。可怜的画如一条斑驳的旧床单在中间越绷越紧。对方只要挥刀削来,伊布就张开画布去挡,画被割裂了好几条大口子。如此来回几次,伊布看准机会,一脚踢在对方手腕上,踢掉了那把刀。
他扑过去,兜起剩下画布蒙住对方的头,照脸狠狠给了几下。没想到此人相当顽强,硬吃这几拳,头被套住还奋力挣扎,乱踢乱打。伊布急躁起来,想绕去他身后勒他脖子,这时内斯塔出现了。
内斯塔拎着第一个偷画贼后颈衣领在地上拖行,那人显然已经不省人事。见伊布这边战况纠结,内斯塔走过来看了看,一言不发地并起指关节,在挣扎的人喉间飞快一戳。伊布感到手臂一沉:这人也昏过去了。
内斯塔朝他比了个手势。他们一人拖一个向紧急出口走去。
紧急出口接着楼梯间。里面每层楼只有一盏暗淡的备用照明,空气十分混浊。但伊布用力地深深呼吸,感觉胸口莫名的憋闷终于恢复过来。
内斯塔只歇了一会儿,再度进去把那个警卫大叔扛了出来。现在他们背靠墙壁坐着休息,旁边横七竖八躺着三个昏迷的人。那幅画像一团破布堆在墙角。
“你手怎么了?”内斯塔抬抬下巴,示意伊布看右手。
伊布才感到手背和小臂上火辣辣地疼。他抬起手发现上面有两道刀刃划伤,伤口不深,但还在流血。
内斯塔撕下一片衣襟,过来帮伊布按住止血,一边欲言又止地笑了。
他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以前跟你讲过,跆拳道实战不行……”他慢慢地说,“腿总是没有手快。你看怎么样……除了在床上姿势多点……”
“你攻击我可以,干嘛攻击跆拳道!”伊布耳朵发烧,愤怒地嚷嚷。他还想引经据典回护山门,突然喉头一阵发痒,朝前扑出,一手撑地干呕起来。
内斯塔知道伊布在压力大的场合有呕吐的毛病,便安慰地抚着他的背,不再调侃他。
十分钟后,他们被顺楼梯上来的大批消防员和安保人员发现。
他们被带至附近的警局。昏迷的几个人已经清醒,各自分开录口供。内斯塔身份不同,参与程度自然更深。伊布在小隔间里接受询问,透过玻璃隔墙瞥见内斯塔在外面大办公室里打了一些电话,可能是在联系他所在的市警局。他挽着袖子,一边听电话一边在纸上记下什么,虽然衣襟撕成条状,身上有灰尘有血迹,仍然是难得一见的威武神气。
内斯塔挂上电话,发现伊布在对面注视他。他用口型加手势向伊布比出意思:“你结束了回家,我要留在这里。”
伊布表示明白。
录完口供他准备离开。在出门过道上,他遇见一行人步履匆匆从外间进来,旁边有警官领路。伊布耳朵飘进他们的片言只语,似乎是那家展馆的东主和画展组织方。
伊布决定深藏功与名,低头默默让到一边。谁知那群人经过时,走在最后的一个人一把拉住他,惊喜万分地:“兹拉坦!你怎么在这里?”
西班牙语。
伊布不用看就知道,又是杰拉德·皮克。
他抬起头,对面果然是皮克在眉开眼笑地看住他:“难道你犯了什么事?还是知道我要来?……”
“你为什么又在这里?”伊布低吼。
“这个,说来很复杂。”皮克凝重地点头,“简单点讲,我收藏的一幅画借给艺术界的朋友办画展。”他拇指朝后指了指,那几个同行者正在跟警官交涉:“今天下午有人偷那幅画未遂,警方通知他们过来一趟。我是苦主,又正好在本地,当然要一起来,对不对?……”
“靠,那么丑的画原来是你买的啊!”伊布惊了。
“你看过?那可是话题之作啊,兹拉坦!现在比我入手的时候已经升值很多了。”皮克喜滋滋地说,蓝眼睛一闪一闪地发亮,“哎,你有没有觉得,那幅画有个地方很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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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浴缸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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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贼甲和毛贼乙是典型的社会小混混:本地人,二十多岁,无业,有几起偷鸡摸狗的轻罪案底。
两天之前,他们在主要用户为本市年轻人的匿名论坛里看到一条信息。发贴人重金征求有胆量的好汉偷一幅画作,声称只要把画带出展馆交给接应人,销赃不用操心,另有丰厚回报。
甲乙手头正紧,觉得不妨一试,遂通过站内私信联系,双方一拍即合。
对方发来详尽的环境平面图和作案计划,并向甲乙的网购、赌博和游戏账户充值共计一万欧元,作为行动的准备资金。
甲乙提取了一部分钱,按照作案计划,于黑市购入发烟筒、氯仿和一套警卫服。
他们将这些用品放在随身挎包中,以普通观众身份进入展馆。其中一人在走廊末端观众罕至的展厅换上警卫服。接着,他们以求助为名叫来警卫,用浸满氯仿的手帕将其迷晕。
随后甲乙在小展厅里点燃发烟筒,引发警报。假警卫将现场观众尽数驱赶出门,两个人再返回动手。不想遇到拦路虎,失手被擒。
以上是两名落网的偷画贼交待的口供。
“钱的来源有好几个,都是加勒比海岛国的银行账户,我们还在追,不过照过去经验,追到最后持有者很可能查无此人。网站发帖信息和嫌犯电脑里的记录倒是对得上。”内斯塔沉吟着,捋了一下伊布湿淋淋的头发,“整件事连起来能说通,我的报告也是这么写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点怪。”
他怀里的伊布半听不听地拨着身前的水:“哪里怪了?”
几点温热的水花溅到内斯塔脸上。内斯塔不悦地哼了一声,一把捉住伊布不老实的手,伊布顺势向后倒在他身上,傻傻地笑起来。
两人在画展上见义勇为之后,内斯塔周日没有休息,连加两天班,案情总算有了眉目。警局补他半天假,伊布上半天正好也没有排班,两人抓紧时间抵死缠绵,整个上午一直消磨在床上。
现在是中场泡澡时间。内斯塔在浴缸里把调查进展告诉了伊布。
他黝黑结实的手臂伸到温暖的水面下,环住伊布的腰拖向自己,将对方紧紧约束在怀抱里,才徐徐开口:“这个案子有些地方,让人觉得……不协调。”
“嗯?”伊布后脑仰靠在男友的肩窝上,舒坦地半闭着眼睛,感受身后的人心跳的震动。
“你在银行里工作,知道金融当局对跨国洗钱多警惕。像这两个小混混,没有固定收入,银行账户大半年没有进项,如果忽然进来一笔海外转账,换成你们银行,会怎么做?”
“拒收,要么冻结账户,客户证明钱来得合法才能解冻。”伊布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这个问题答得很快。
“没错。那个幕后主使在钱的事情上非常小心。他自己准备了海外的假账户,转钱选择走嫌犯的网络账户而不是银行账户,就是为了绕过这些限制。可见此人做事非常谨慎,考虑周全。像这样的性格,怎么会在公共网络发贴招人作案?”
“……脑子短路了吧?”伊布偏着头思索。
“画展时间只有半个月。万一论坛里的人都当成恶作剧,半个月过去招不到人呢?或者应征者黑吃黑,拿了订金不做事,又该怎么办?作为犯罪预谋,这里面的不确定性太高了。”
“可他运气不错,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人。”
“就是这种运气非常可疑……另外一点,你的口供里说,你追第二个人到门口大厅。那个人本来是往大门方向跑,忽然折返跑向紧急出口。”
“对,是这样。”伊布闭上眼回忆,声音里带着含糊的鼻音,“就因为他往回跑,我才抓住他的。我猜他看见大门紧闭,怕自己出不去,所以……”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口供里有。”内斯塔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脸,“可是那两扇大门没有锁哦。”
伊布睁开眼睛。
“没锁吗?”他惊奇地扭头看内斯塔,“你说过,气体灭火前门窗会关闭。”
“防火系统只是自动把门关上,不会锁住,从室内都可以打开。不然幸存者被关在火场里怎么办?”
“也就是说,那个人如果知道这点,直接冲出大门可以逃掉?”
“至少他从门外走廊照样能进入紧急出口和楼梯间。他手上有楼层平面图,这些路线都画得很清楚。奇怪的是,那个幕后主使能提供假火警的作案计划,却似乎没有做一点防火系统的功课,竟不知道门不会锁死;或者他知道这些,却没有告诉嫌犯,导致嫌犯误判。”
伊布忽然感到隐隐的不安。他静下来,在心底搜罗那飘渺却令人不快的感觉。
内斯塔仍然从背后抱着他。在浴缸狭小的空间里,他们轮廓分明的年轻躯体仿佛嵌在了一起。肌肉又柔软又坚实地相互挤压着,裸露的肌肤紧密贴合,从重叠的地方传来对方的脉搏。伊布能感到内斯塔身体的温暖,和那暖意里蕴着的融融的火。这长久的亲密拥抱让他胸口生痛,心里充实又空虚,让他想要停在此处,又想要获得更多。
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头要求一个吻,索取更加用力的怀抱。但那些挥之不去的疑问仿佛暗处的蛛丝,渐渐凝成冷白的一小团,哽在他的心头。
思忖再三,他终于将疑问形诸于口:
“桑德罗,为什么你都知道?”
内斯塔似乎在笑,抬手搓了搓他的耳朵:“这些背景知识又不是秘密,我上网查只用了半个钟头。”
“不,我是说,案子发生之前,那天早上你就查过了。”伊布坐起来,回身注视内斯塔,“你好像早就知道那个地方会出事。你还有画展的票……”
内斯塔笑着伸手去捏他的脸。瑞典男人没好气地偏头躲开,倔强地抿着嘴,腮帮气得鼓鼓的:“告诉我怎么回事,桑德罗!”
双方僵持一会儿。内斯塔叹一口气:“你这样说也可以,不过不全对。”
他伸手把伊布拉回了怀里。
“首先,警方每天都在网上搜索潜在的罪案信息,这是日常工作。何况是这么别致的一条广而告之,不可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不过你也知道,网络里有很多无聊的人,有很多无害的玩笑,我们不可能仅根据一条信息采取什么动作。所以上头讨论下来,决定派个人先过去看看。”
“……派了你吗?”伊布抬眼看他,对自己刚才的发作有点不好意思。
“我有个关系很好的上司。他觉得这事挺有趣,能立功最好,无事发生也可以顺便逛逛,开开眼界,就当给我发福利了。”
伊布想起那位仪表出色、和内斯塔举止亲密的年长警官。“门票也是……?”
“保罗给的啊。我这是打工,当然公家出钱。”
伊布记住了这个名字。他有点想问保罗姓什么,又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
“做我们这一行,多少都有一些私人的情报来源。”内斯塔微笑,“总之,看展之前我收到消息,有人在道上找门路购买发烟筒。这跟偷画的事可能有关,可能无关,做好准备总归没坏处。所以我提前查了一下美术馆火灾的资料,没想到真用上了。”
“那这次你立功了?”伊布问。
“算是吧。不过我宁愿没有……”内斯塔幽幽地说。
“怎么了?”伊布不解。
内斯塔没有回答,又换了话题。“画的主人也来过警局。”他回避了皮克的名字,“你知道吧?”
“在门口遇到了。”伊布老老实实地说。
“那幅画做完拍照取证之后他领走了,说要送去修复。我看挺够呛,都坏成什么样子了。可惜了,画不错。”
“靠……有没有眼光啊那么难看!”
内斯塔抬起眉毛:“听说市价几十万欧元呢。虽然损失不该你承担,你可也有份。”
“我那是为民除害!”伊布鼻子喷气。
“说正经的,”内斯塔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你知道画主……他有什么仇家吗?”
伊布吃了一惊。“你们怀疑有人偷画是为了报复他?”
“我们必须考虑所有可能性。也问过他,他说只有竞争对手,没有仇家。但我们对他的背景了解不多。他和家里人关系怎么样?”
伊布抬眼偷偷瞄了几眼内斯塔,见男友皱着眉,表情平静,不像在套自己的话。
“我不知道……”他低头说。这是真话,他确实不太清楚皮克家里的情况。
“以前有人恨他吗?”内斯塔淡然地问。
伊布想了想,觉得以皮克的为人,弄不好到处欠了不少风流债,在这方面遭人记恨也难说。不过这个猜测在内斯塔面前还是不讲为妙。“不知道。”
“好吧。”内斯塔说。他的一只手在水下抚摸着伊布腰侧,不轻不重地揉搓着那里的纹身。伊布呼吸有点不稳,用腿回蹭着他的腿。
“我和画展主办方也谈过,”内斯塔不紧不慢地继续说,“想了解他们的防盗设施。这种事情是商业机密,网上查不到的。他们告诉我,除了常见的摄像监控之外,每幅画背后还装了一个电子标签。任何画作被擅自搬动、离开原有位置,楼下的大楼安保部门立刻会收到警报。最关键的一点,这个防盗系统与防火系统平行运作,用的是同一套备用电源。火警响起,自动切断的是常用电源,不影响防盗系统的功能。”
“唔?”伊布被腰间逡巡游走的指尖弄得心猿意马,没有反应过来这段话里的逻辑。
“嫌犯把画框放到地上切割的时候,警报已经传到楼下了。电梯停电,任何人下楼只能走两道消防楼梯,而楼下知道有人偷画,在一分钟内封锁了两个楼梯出口,每个离开大楼的人都要确认身份和搜身。”
“等下,你意思是?”伊布又想坐起来,这次被内斯塔铁箍似的手臂圈住了。
“意思是,我们那时不出手,他们也跑不出那座大楼。假火警计划从一开头就注定失败。”
伊布瞪大眼睛:“……我操。”
“现在你明白我说的奇怪在哪了吧?策划者一些地方考虑很周密,另一些地方却又粗心大意。说到底,防火系统不重要,防盗系统才是根本。要想偷画,首先得想出对付它的办法。几年前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失窃案,那个窃贼就是破坏了防盗系统电源,轻松得手。但这个幕后主使似乎根本没考虑过防盗系统的问题。”
伊布大笑起来。“桑德罗,我要是那家伙一定找你请教。”
“那当然,我干的活儿不可能这么糙。”内斯塔也笑了,“不过你说得对,也许这一切的矛盾只是因为主谋脑子不好使罢了。毕竟绝大多数人犯罪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蠢。”
说完这句结案陈词似的话,他玩耍般地捉起伊布的一只手臂,握着它抬离水面。那是伊布被割伤的那条手臂。年轻男子旺盛的生命力已经让伤口结疤了。
内斯塔的手指在伤口上摩挲着。伊布感到有痒痒的吻落在自己肩膀和后颈上。内斯塔在他耳边低声说:“早知贼跑不掉,立这个功也没意思,还害得你受伤。我很后悔。”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情话把伊布激得打了一个颤。如果在别的地方,他一定会手足无措地随便抓什么遮住脸,扯别的话来打岔。但此时此刻他陷在对方的怀抱中动弹不得,感到自己从额头一直烧红到了脚趾。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能帮上忙,兹拉坦很高兴。”
“可是桑德罗不高兴,”内斯塔好玩似地学他说话,一边欣赏着他通红的耳根,“桑德罗觉得是自己不好。”
“你没有不好。”
“那就是跆拳道不好。”
“喂!”
“总之桑德罗决定今天要补偿你一下。”内斯塔推他的背,示意他起来。伊布疑惑地起身,屈起腿移到浴缸对面。然后内斯塔双手撑着浴缸边倾身过来。
意大利人橄榄色的脸在水汽中浸得湿润明净,清俊的五官像上了颜色,睫毛又浓又长,深色瞳仁里闪着动人心魄的光彩。他专注地看着伊布,饱满的嘴唇里吐出诱惑的话语:“你看,我们从没在这做过……”
伊布心跳加快了一点点。他思考着这个颇具蛊惑力的建议。“这浴缸太小了吧?”
其实这已经是定做的加大号浴缸,以他们的个头仍然挤得没法动,一动好像水里全是腿。
“不试试怎么知道?”内斯塔诚恳地劝说着,一只手神鬼不觉地潜入伊布两腿之间。
他的手指开始动作,伊布不得不咬着嘴唇控制自己:“怎么试?”
这种有建设性的态度无疑是一种鼓励。那些指尖隐秘的按压和探测变得大胆起来,直到勾出压抑不住的一声惊喘。然后它们退走了。伊布的双腿被挽起来,压向胸口,再向两边拉开,搭在浴缸沿上。
内斯塔俯身下来吻他,由衷地赞叹,“我收回刚才的话,跆拳道很好,非常好。”
“我怕掉下去……”伊布用手肘支着浴缸边,紧张地喘息。
他们接吻。
事实证明,这样做不是不可以,如果忽略险象环生的过程和碰撞造成的瘀伤,甚至是相当不错的体验。
伊布觉得自己仿佛被禁锢着,同时又彻底地打开。内斯塔深深地楔入他,而他只能无可逃避地承受。剧烈的快感像野兽不停扑咬上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却不能稍作转侧。一次又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世界从身后移走,只有他被固定在原处,钉在那个坚硬的小小角落里。他像泥一样软,像水一样动荡,一次又一次,身不由己地被捣弄,填满,贯穿,在通往通往通往什么地方的路上……
而他担心的事情确实发生了。在巅峰到来之前,他的手臂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地滑进了水里。
内斯塔大概是立刻把他捞了起来,但他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大口水。窒息和高潮在那个瞬间一起袭来。他在溺水的恐惧中缩成一团,然后被撞开,被粉碎。时间消失了。
他可能真的死了好一会儿。
等到稍微清醒过来,伊布发现自己趴在浴缸边上咳喘着。他泪眼朦胧的目光落在地板上,看到一大片溅出来的水。
内斯塔坐在他对面,正用湿毛巾捂着脸。那块红肿的地方是被伊布挣扎时胡乱挥动的胳膊打的。他身上的乌青比伊布还多,尤其是两个支撑的膝盖,肩膀上还留着伊布的牙印。
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都滑稽地笑起来。
“以后还是洗淋浴吧。”内斯塔下了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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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广告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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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之后内斯塔出门上工。伊布时间宽松,磨磨蹭蹭地收拾起了房间。他腰酸腿痛,心情愉悦,扎起头发戴上手套,拖着吸尘器满屋游走,自我感觉非常贤惠。
打扫完地板,伊布更换吸尘器吸头,开始清理家具上的浮灰。清理到书架跟前,他想起了什么,摁掉吸尘器电源。
根据头脑中的印象,他轻手轻脚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书架顶层右边的角落里倚着一方相框,里面装着的似乎是一张警校集体照。伊布记得那天内斯塔移动了相框一下。
他拿开相框,后面果然藏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是它。
伊布小心抽出这本书。这是一本颇有分量的辞典,绛红的硬皮封面磨损得厉害,书脊上的旧体金字掉了一半,脆薄发黄的书页之间有许多条不自然的罅隙。
伊布的心怦怦直跳。他将辞典在桌面上翻开。
——书里夹着明信片。而且不止一张,是十几张。
这些明信片的图画都十分常见,无非风景名胜,建筑花卉,小狗小猫。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意义和联系。
翻过背面,每一张都是两行整齐的印刷体,写着内斯塔的姓名地址,没有落款,没有留言。除了贴的邮票,再无别的不同。
等等……邮戳呢?
伊布把所有明信片摊在桌上,一张张辨认起来。十几张看完,他发现了两点:
第一,从邮戳来看,所有明信片都是从本市内寄出的。但邮戳上除了地名,还有不同的缩写代号,似乎表示城中不同的邮局。整个算起来至少有三四家邮局的邮戳。
第二,明信片寄出的时间集中在这两年之内。时间间隔没有规律,有时候一个月两张,有时候三四个月都没有一张。
伊布想起那个傍晚,内斯塔连晚饭都不吃,急匆匆地出门去。那正是在收到明信片的第二天。
这是某种隐秘的约会信号吗?
“做我们这一行,多少都有一些私人的情报来源。”
就在刚才,内斯塔在他耳边带着笑意说。
寄明信片的人会是情报来源吗?
——也就是说,还是跟工作有关吧?
伊布拿不定主意,心里多少轻快了些。他将明信片胡乱夹回辞典里,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狂霸酷炫拽的兹拉坦,怎么弄得跟日间肥皂剧里那些疑神疑鬼的家庭主妇似的!
然而就在这当儿,他发现了新的蹊跷。
在每一张明信片正中靠近下方边缘的位置都有一个铅笔头大小的圆形图案,线条精细图形工整,伊布乍一看只当作明信片上印的品牌商标,根本没往心里去。
可现在他想到了,这些明信片的风格和纸张差别很大,并不像是同一家厂商出品,怎么会有同样的商标?反过来说,某人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断断续续于不同地点寄出十几张明信片,碰巧全都属于同一品牌,岂非也是咄咄怪事?
不,这应该是寄明信片的人留下的某种记号。
伊布凑近了端详。
图案的风格很像古代贵族的家徽。纤细的黑色圆圈围起来的图形,看着像是一座开满鲜花的拱门,门背后还装饰着一道古色古香的城墙。
这代表什么意思?——看那个花的形状,好像是玫瑰?
伊布又不淡定起来。但除此之外他再看不出别的名堂。时间不早了,他很快必须出门,不能再打这哑谜,只好用手机把图案拍下来,准备有空的时候仔细研究。
伊布下楼骑上拉风的机车。今天他在银行那边没有排班,健身房晚上有两节跆拳道课,但在那之前,他要先去一趟别的地方。
不久之后,狂霸酷炫拽的机车停在了装饰风格与它很相称的两扇门外:是那家本地最有名的夜场。
下午的夜店大门半掩,门里黑洞洞静悄悄的,如一只皮毛绚烂的巨兽在睡梦中无意识张着嘴。在这个时间点,它慵懒地在阳光里打盹,只待日落后醒转,抖擞精神张牙舞爪,攫获都市人类的心魂。
伊布下车,夹着机车头盔挎着运动包,走过去礼貌性地敲了敲门。无人应声。他试探着走进阴暗凉爽的走廊。夜间营业时分这里总守着两个西装墨镜的彪形大汉,此刻全无踪影。
穿过走廊尽头的门,里间的大厅也是一片昏暗。这个地方虽然通风良好,但没有一扇阳光可以射进来的窗户,在这种大夏天都有点凉飕飕的。大概是为了省电,只有吧台上方亮着几盏小灯,尽职尽责的领班蒂亚戈·席尔瓦正在后面忙活。
“是我!”伊布大声说。
“嗨,兹拉坦。”席尔瓦在清点柜子里酒和酒具的种类数量,头也没抬,随意地打了个招呼。尽管手下大多数员工还没上岗,他早早地到了,照例衬衫领结一丝不苟。吧台侧面架子上支着一台小电视,屏幕亮着,为他寂寞的工作增添了一些模糊的背景音。
伊布走近,把头盔搁在吧台上。“我带过来了。”他从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彩色纸张放在席尔瓦面前。
席尔瓦默不作声地在笔记本上记下最后几个数字,吁了口气,抬起头来。“太好了。”他伸手从那叠东西拿起一张,对着灯光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哇哦,很不错嘛。”
席尔瓦手上拿着的是一张健身房的小广告。自从上次夜店事件之后,伊布和席尔瓦交换了联系方式,偶尔在网上寒暄两句,无意间热络了很多。席尔瓦有一次提到本店生意太火,不得不控制进场人数,导致门口和走廊经常大排长龙,顾客等候时间甚至长达一两个钟头,是不是该弄些免费取阅的印刷品放在走廊里,供等待的顾客们转移注意力。伊布立刻想到去这家店的大多是时髦的年轻人,消费档次也不低,恰好是他兼职那家健身房的推广对象。双方一拍即合,伊布按照约定准备了这些健身房的宣传广告送来。
“不过……”席尔瓦把小广告正面转向伊布,“上面这是你吧?”
光滑的纸面上,占据绝大部分面积的是一个男人。确切地说,是男人的身体。
图中的男人稍侧着身子站立,强光从后上方打下来,落在他光裸的肩膀和胸前。强烈的光影勾勒出线条与体积,男人圆活浮凸的肌肉块块分明,却又不像健美运动员那样夸张,而是恰到好处地分布在匀长的体格上,比例十分顺眼。他似乎做了彻底除毛,皮肤是光洁的象牙色,衬托出多处图案精细的纹身。离镜头最近的腰侧纹着几行倾斜的黑色花体字,将观者目光引导向下,直至男人胯间松松垮垮兜着的一条黑色短裤,裤腰掉到危险的鼠蹊部边缘,漂亮的人鱼线几乎完全展露在外。
男人脖子以上都隐没在阴影里,只能看到模糊的侧面轮廓,但那只非常突出的鼻子让熟人不难辨认。他低着头,垂着眼帘往下看,嘴唇像小孩赌气般抿起,发梢披散下来,竟有几分任人摆布的脆弱感。这种气氛和神情再配上大胆裸露的身体,连席尔瓦这么正直的人都觉察到某种不对劲的意味了,来这种声色犬马场所的客人会产生什么误会,完全可想而知。
但当事人俨然毫无自觉。“当然,不是写了吗!”伊布不耐烦地指着照片下方的字句,“‘特约跆拳道教练’,这波推广的王牌就是兹拉坦,C位哦!”
席尔瓦同情地看着他:“是你们老板叫你这么拍的?”这是在剥削你啊大哥!
“老板才不管这个,我跟摄影师一起商量的。”伊布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怎么样,帅吧?”
“帅是没错,”席尔瓦欲言又止,“不过你真不觉得……”
伊布皱起眉头。没有得到期待中的赞美让他有些不爽:“嗯?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席尔瓦心说你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于是这事算是敲定。
为庆祝这次小小的合作,席尔瓦开了一瓶柠檬汽水给伊布和自己倒上,双方碰杯,一边喝一边聊闲篇。忽然席尔瓦打住话头,两眼盯着电视的方向:“咦,兹拉坦,那个是不是你西班牙的朋友?”
伊布咽下一口水,随他一起看过去。屏幕上正在放本地新闻,貌似是什么官方活动,有好些晃动的人影,其中一个依稀有点眼熟。
席尔瓦敏捷地拿到遥控器,调大电视音量:
“……市长表示,这项工程圆满竣工,可望大幅度减轻部分市区暴雨内涝现象,兑现了他竞选时的承诺,增进市民福祉……”
配合画外音,衣着正式的众人出现在屏幕上,其中确实有皮克。在频频闪动的镁光灯下,他落落大方地与本地官员们握手,谈笑,在考究的会议桌前用金笔签字,看上去浓眉大眼、人模人样,相当的商务精英范。
“哇,你朋友这么厉害,大老板啊。”席尔瓦兴致勃勃地点评。
“切,命好而已。”伊布埋头喝水,不想多谈。这时他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咳嗽。
伊布略吃了一惊。他回过头看去,一个朦胧的人影站在他刚才进来的门边。光线太暗,来人的模样看不真切,从刚才那声咳嗽判断,年纪应该不小了。
席尔瓦却立刻认出了人。“您好!有日子没来了吧。”他热情地扬声招呼,似乎和不速之客颇为熟稔。
对方清了清嗓子:“您好。”他向吧台这边走近了两步,让伊布看清了脸:是一位没见过的老者。
老人七十岁上下的光景,中等个子,有一头修剪整齐的灰发,穿着中规中矩。肚子不太大,身板也不佝偻,步伐虽慢,但走得很稳。给人的感觉是健康和经济状况都很过得去的一位老人家。
他也是这里的客人吗?什么样的客人会在下午时分光顾一家夜店呢?
“老规矩?”席尔瓦问。
“老规矩。”老人回答,转身向没开灯的大厅深处走去,“你知道我坐哪儿。”
席尔瓦快手快脚地倒了半杯龙舌兰酒,又加了几块冰,放了只青柠角。
“喂,这谁啊?”伊布小声问,“要你亲自伺候?”
“回来告诉你。”席尔瓦也小声回答,端起托盘绕过吧台向里走去。他洁白衬衣的后背离开灯光的范围,浸入了稀释的墨水般的幽暗中。
伊布目送他走远。席尔瓦影影绰绰的身影拐了个弯,走向大厅深处的舞池边上。伊布记得那个地方靠墙有一块半圆形的舞台,是现场演出时乐队和歌手的位置;舞台侧对面有一排卡座。席尔瓦就在那里停下了脚步。
伊布等了一会儿。席尔瓦带着空托盘回来了。
“想知道怎么回事吧?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巴西人一脸奇货可居的得意笑容,“看在你有兴趣的份上……”
“没兴趣。”伊布打断他,“好奇心过期了。我要赶时间,走了。”
席尔瓦准备好的一肚子八卦被硬生生憋了回去。“靠,你这人怎么这样。”他悻悻地说。
在离开大厅进入走廊的时候,伊布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
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远处灰发反射的隐约微光。那位老人应该还坐在舞台对面的黑暗中,安静地喝着酒。伊布想象着那样的情景,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又有几分凄凉。
晚上的跆拳道课结束后,伊布在更衣室里接到了马克斯维尔的电话。
“兹拉坦,今天回来住吗?”
“对,昨天说过的呀。”伊布觉得马克斯维尔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气急败坏,感到很奇怪,“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的马克斯维尔好像松了口气:“电话上解释不清楚,你回来就知道了。”
“是坏事吗?”
“那倒不是。严格说来可能算是好事,但是……总之你回来就知道了!”
说毕他挂了电话。
伊布满腹狐疑地盯着手机,像盯着一个未完待续的问号。
tbc.
Chapter 10: 请柬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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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布走到自己公寓楼下,大约是晚上10点。
他住的这一带是近年建设的高层住宅区,和内斯塔的市中心老式公寓风格迥异。楼距宽阔,有大片绿地,相当安静。何况已是这个时间,社区花园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和狗都回家了,一路上看不到人影。夜灯下的藤本蔷薇清香袭袭,密叶里点缀几朵黯紫的小花。远处的秋千纹丝不动,在沙地上落下浓重的阴影。
真的很静。因此伊布老远就发现了不对劲:他住的公寓楼下聚着一小群人。
那群人有四五个,有男有女,游手好闲地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像在等什么人。在他看到他们的同时,对方也发现了他。人群微微骚动。
离得最近的一名年轻男性一马当先朝伊布走来:“晚上好,请问是兹拉坦·伊布拉希莫维奇先生?”
来人语调油滑,举动伶俐,隐约有一丝鬼头鬼脑。伊布心中警铃大作。
“我是兹拉坦,”他凶巴巴地怼过去,“你他妈的是谁?”
“棒极了!”年轻人笑容可掬,飞速掏出一张名片,往伊布眼前一晃,“在下《晚邮报》记者,很高兴见到您。可以用名字称呼?”
伊布正在懵圈,那张名片又是一闪,变成一支录音笔递到伊布嘴边:“那么好的,兹拉坦,作为见义勇为阻止犯罪的英雄,您对广大市民有什么想说的吗?”
——靠!这怎么回事?
这时候其他人也拥了上来。不同款式的录音笔和手机争先恐后伸到伊布面前:
“伊布拉希莫维奇先生,可以透露一下案发现场情况吗?”
“您觉得警方的反应速度怎么样?”
“有消息称美术馆安保措施不力,对此案负有一定责任,请问您认同这种说法吗?”
“伊布先生,我是《今日美术界》,您了解这位画家吗?对他的作品有什么评价?”
……
伊布不知所措,张口结舌。眼前划过一刹雪亮,令他眼睛一花,是拍照的闪光灯。
“……如果现在不方便,明天约一个专访可以吗,伊布拉希莫维奇先生?”有人还在循循善诱。
伊布闭上眼,深呼吸数到三。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团无名火飞速膨胀,升腾,爆裂,冲口而出——
“滚蛋!”他大吼起来,“都他妈滚蛋!你们怎么搞到兹拉坦地址的?”
毕竟190+的男人,气势是有的。人群被他吼得一愣。伊布趁势推开面前的几个人,大步走向公寓大门,一边刷门卡一边回头骂:“你们这是骚扰,是侵犯隐私!再他妈不滚我报警!操!”
他猛地推上大门。从门栅里见那群记者立在原地,他又隔着门吼了两句,才怒气冲冲进了电梯。
伊布打开房门,看见马克斯维尔还在窗边探头往下张望。
“走了走了,最后一个也走了。”马克斯维尔听见开门声,喜气洋洋地回头播报,“红了啊,都市英雄兹拉坦——”
“你闭嘴。”伊布闷闷不乐地把包一扔,倒在长沙发上。
“好家伙,我下班的时候他们就守在门口了。”马克斯维尔过来坐到他对面,“进出的邻居都被盘问过,认不认识你,对你印象如何……我装作一问三不知才蒙混过关。”
“这些家伙是怎么知道的?”伊布坐起身,“美术馆发生的事我可只告诉了你。”
“哎哎,什么意思?”马克斯维尔不乐意了,“你交待过不要告诉别人,我连女朋友都没讲。再说了,我又不认识做媒体的朋友,就算是我说漏嘴,也没这么快传到他们那边吧?”
有理有据,伊布无力反驳。他烦躁地挠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不是马克斯维尔讲出去的。
那么会是谁呢?
伊布知道,因为事件正在调查中,幕后主谋还未归案,警局对外一概低调处理。当天的新闻案情通报只有一句话,电视字幕从右向左滚动几秒钟:“本市某展馆发生盗窃未遂案件两人被捕”——压根没提伊布的名字。
更不可能是内斯塔向外透露的。伊布知道男友的操守,嘴严得像上了锁,不该说的话撬都撬不出一个字。
会不会是办案的其他警察口风不严?……
烦死,不管了!他丢下这个问题,捡起了另一个:“你在电话里说的好事,就是记者找上门?”
“不只是这事。”马克斯维尔伸手把茶几上一个不起眼的物件推向伊布,“还有这个。”
伊布瞪着它。那是一个乳白色的信封。
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除了账单和广告,伊布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正经的实体信件了。“给我的?”他拿起信封瞄了一眼,收件栏里确实是自己的名字。
信封中等尺寸,手感硬挺,里面像是装着一张卡片。伊布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也是什么奇怪的明信片吧……
他拆开了信封。
里面不是明信片,是一张对折的暗金色卡片。伊布打开它,看见洁白的衬纸上印着几行清晰漂亮的烫金文字:
“尊敬的兹拉坦·伊布拉希莫维奇先生:
诚挚邀请阁下作为优秀市民代表出席本届电影节开幕仪式之后的晚宴。
宴会地点……时间……”
伊布茫然不知所以,跳过下文直接看落款:是一行手写签名,字体粗大笔划流畅,显然经过精心设计,签名者一笔挥就,非常熟练。
然而伊布并不认识这个人。
他无意识地搓着触感厚实、有凹凸暗纹的卡片纸面,把这个陌生的名字反复念了几遍。奇怪,明明完全不认识,听起来又有一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马克斯维尔默默在一旁察言观色,到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帮他一把:“这是市长的名字,兹拉坦。你刚才没仔细看信封吗?发信栏写的是市政厅。所以我一拿到信就觉得非常奇怪。”
伊布翻过信封一看,果然如此。
马克斯维尔要过他手里的卡片看了看,啧啧称奇:“兹拉坦,你真的红了。市长给你寄请柬啊。”
就在这时,伊布豁然开朗。下午在蒂亚戈·席尔瓦的夜店里看的新闻历历浮现眼前:市政厅,市长,会议,许多媒体……皮克在话筒和闪光灯包围中踌躇满志的笑容……
他跳起来:“马克斯,手机借我!”
电话接通之前的一刹那,伊布有点恍惚。他已经很久没和皮克通过电话了,此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地慌张起来。
但下一秒听筒里就响起了皮克兴高采烈的声音:“Hola,马克斯!找我什么事?有空出来玩吗?……”
皮克这人就是有本事从早上一睁开眼就欢天喜地、兴致勃勃,随时处于power on状态。这种性格算是可亲还是烦人,见仁见智,不可一概而论。对此刻的伊布来说,效果是让他立刻找回了气炸肺的感觉,对着手机飙出一长串流利的粗口。
骂的中途歇了口气,伊布才听到那端又惊喜又无辜的一叠声:“兹拉坦?兹拉坦是你?哎呀……我又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
“你丫是不是见过市长,跟他说了画展的事?你还提到了我?”
“你知道啦?收到请柬啦?”皮克的声音听起来还挺得意。
伊布运足了气,开始新一波破口大骂。这趟骂完他想摁掉电话,听见皮克在那边连喊:“兹拉坦,别挂,别挂,听我解释一句!……我是出于好意!……”
“去你妈的好意!媒体骚扰到兹拉坦家门口了!”
“我没有!我没有告诉他们!那天我只是跟市长聊天,你知道,这种时候总要讲点场面话的嘛。其他都话扯完了,我就说起了画展的事。我说我的宝贝收藏本来要丢了,还好本地的朋友挺身而出,有惊无险,足见贵市民德刚正,二三宵小不足为患,实为居家旅行、投资置业之风水宝地……市长大人大大的高兴,说这位朋友急公好义,堪为市民表率,他也没有别的可表示,电影节主办方分给市政厅一些晚宴的嘉宾名额,现在还没排满,不如请这位朋友赏光,共襄盛举。我想这也不是坏事,就……”
“就他妈把兹拉坦卖了?随便透露私人信息?”
“我真的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我以为告诉市长没什么,没想到旁边的记者耳朵那么尖,被他们听去了……”皮克拖长了声音,语气很郑重,“整件事情就是这样。是我不对,我欠考虑,兹拉坦,对不住。”
伊布稍微消了点气。他转念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桑德罗也有请柬吗?能抓到贼多亏他,你跟市长老头提过没?”
“提是提了,”皮克似乎有些为难,“市长表示内斯塔警官是公职人员,这是分内事,应该做的。所以并没有邀请他……”
“靠,什么迂腐的糟老头!”伊布很不忿。
“总之兹拉坦你会去吧?”手机里皮克的语调恢复了兴冲冲的常态,“到时候我去接你?”
“等等,”伊布生起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你来接我?你也要去?”
“对啊,我也是晚宴嘉宾之一,市长当面邀请的。他老人家对我的印象那是相当不错的啦。”皮克在那端摇头晃脑的得意表情,伊布完全想象得到,“哎,虽然这种场合意思不大,可我跟市长大人聊得那么好,又怎么可以拒绝呢!”
伊布听见太阳穴的血管嘣嘣跳动,声音越来越响,胸口一股恶气窜上来,堵得他一时语塞。
跟这家伙一起参加宴会,把桑德罗撇在一边……这他妈还不叫给我找麻烦?
啊,怎么办,对这种二皮脸该怎么办,骂看来是毫无效果,只能下次见面揍一顿了。决定了,就这么办,嗯。
——可谁他妈想见他?
皮克兀自在电话那边喋喋不休:“……记得穿正装哦!”
伊布把空着的一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咬着后槽牙说:“兹拉坦不去。”
“啊?”皮克似乎吃了一惊,“不太好吧?我作为引荐人很没面子啊。”
“除非桑德罗一起去。你去给桑德罗弄张请柬。”
“哎哎,兹拉坦,你太强人所难了吧。这宴会不是我办的,再说只有两天了,现在又这么晚了……”
“你跟糟老头关系好啊,你去搞定啊。”
伊布关掉手机,一拳砸在墙上。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的马克斯维尔缩了下脖子。
第二天一大早,美好的早餐时间,马克斯维尔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马克斯维尔忙着剥白煮蛋,探头看了看来电显示,直接推给对面的伊布:“找你的。”
伊布一接通,手机里就传来皮克激昂的声音:“搞定了,兹拉坦!我尽了全力!”
“请柬弄到了?”
“呃,这个没有,市政厅那边嘉宾名额已满,请柬都发完了……”
“那你扯什么淡?”伊布气又上来了。
“稍安勿躁,兹拉坦!等我说完。昨晚和你通完电话,我就立刻,马上,着手办这件事。时间那么晚了,当然不能劳烦市长大人,对不对,于是我就打电话给市长的秘书,还好也是打过交道的。请柬发完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不过他提醒了我,要出席宴会,并不只是客人才可以,其他的人也行……”
“你在说什么啊?”伊布又隐隐浮现不祥的预感,“其他人是什么人?”
“是工作人员啊兹拉坦!”皮克好像在那边打了一个响指,“市长秘书说,现场安保人手很紧,他可以跟警察局长提出请求,点名调内斯塔警官到场执勤。这样的话,兹拉坦你就可以去了吧?我在市长面前也保住了面子。内斯塔警官么,虽说身份不是客人,但这是份露脸的差事,届时很多官员名流到场,交际一下对他职位晋升也有好处……”皮克邀功地说,“这样安排简直是完美,对不对?”
“你去死吧。”
伊布挂了电话。马克斯维尔看他脸色铁青,警觉地从他手中抽走了手机:“这是我的,要砸砸你的。”
“这个王八蛋来这里到底做什么的?就是为了害死我?”伊布握拳怒吼。
“我怎么知道,你最好自己问他。”马克斯维尔建议,“当然,用你的手机打。”
“没门。”伊布说。直觉告诉他,如果让皮克知道自己现在的手机号码,从此再无宁日。
“杰拉德刚才说了什么?”马克斯维尔问。
伊布简单讲了。对面的好奇宝宝室友转着眼珠:“那你去赴宴吗?”
“当然不去。去干嘛?”伊布说。
“Good for you!明智的决定。”马克斯维尔冲他竖起大拇指,顺便递过一叠报纸,“既然如此,今天的晨报你可以看看,我刚下楼取的。”
伊布不明其意地接过:“干什么?我最讨厌吃饭的时候看报纸……”
“看第三版,娱乐版。”马克斯维尔的语气不容置疑。
伊布翻到那一页,瞬间明白了。
他的目光从版头的大幅女性彩照滑过,落到下面的报道部分:
“……新晋影后临时决定出席,本届电影节蓬荜生辉,组委会欣喜若狂……据可靠消息,除了在开幕式红毯环节亮相,她还将出席晚宴……”
似乎唯恐读者看漏,这段文字用鲜明色彩框出,字体加大,兴奋之情溢出版面。可见“欣喜若狂”云云,至少对本地媒体而言并不夸张。
“她已经是影后了?”伊布抬起头问,自觉语气自然、若无其事。
“最近主演的一部文艺片风评很好,拿下一个欧洲大奖,听说有望进军好莱坞呢。”马克斯维尔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说起来,她和杰拉德早就分手了,这事你知道吧?”
伊布一愣,摇头。
“嘿,你真是不关注娱乐八卦啊!”马克斯维尔表示惋惜,随即感到有必要维护钢铁直男的形象,赶紧找补一句,“当然我也是听女朋友说的。”
“哦。”
“反正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们取消了婚约。”马克斯维尔注视伊布,“大约在你回意大利之后不久吧。”
伊布静了几秒,真心实意地说:“那是挺早的。不过都过去了。”
说这句话时,他确定了自己真的并不在意,心底忽然轻松下来,不由得露出微笑。
“总之,还好你决定不去。不然这次就是你、你的警察男朋友、杰拉德、他的影后前未婚妻,”马克斯维尔扳着手指,“济济一堂,那是什么光景,是不是想召唤龙卷风?”
伊布听得手一抖,少许咖啡溅出来,正好洒在报纸上年轻女郎的照片上方。
那团浸湿的痕迹飞速扩展,给娇艳姿媚的画中人添上一头不断膨胀的狂野浓发,一眼看去,倒真像能带来暴风雨的女神。
晚上伊布又去了内斯塔那边。在晚饭桌上,内斯塔忽然说起:“今天有件事真古怪。”
伊布暗叫不妙。果然内斯塔接着讲道:“快下班的时候,局长叫我去他办公室,说调我去电影节参与安保工作。怪就怪在只调去一天,不对,是只去一晚,也不用我准备什么,到开幕式晚宴站一站就回来。”他皱起眉头,认真看向伊布,“兹拉坦,你也是安保这行的,你说哪有这种道理?电影节准备了大半年,没想到组织得这么儿戏。”
伊布被看得额头一层冷汗;又想到自己和皮克坐在宴会厅里觥筹交错、内斯塔站在一旁执勤的场面,顿感眼前一阵发黑。
到了这份上,没奈何,他只好鼓起勇气,把来龙去脉、皮克在背后起的作用避重就轻地说了。至于涉及那位影后以及当年纠葛的部分自然隐去没提。
交待完毕,他弱弱地看了面无表情的内斯塔一眼,越发词钝意虚:“兹拉坦不想去,桑德罗,你不如跟上面请个假,也不去了吧?”
“去,怎么不去?”内斯塔冷冷地说,“孙子不去。”
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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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宴会事件
Chapter Text
两天之后,电影节如期而至。
在全欧大大小小的同类中,论历史底蕴、业界地位、国际影响力,本市这一个顶多排上二流。为了做出牌子,只能另辟蹊径,主打小众口味,专攻实验电影、纪录片、动画片什么的,在业界慢慢攒起一点口碑。历年赴会的红毯嘉宾都是影坛非主流,要么奇装异服群魔乱舞,要么严肃得像学者,满口普通人听不懂的大词。这一次竟然请到正牌当红的欧洲影后,实在很不简单,可以说是自设立以来里程碑般的成就。
——以上是电影节当天,早餐读报时间,热爱文艺的直男室友给伊布恶补的背景知识。
说到此处,直男话锋一转:“喂,你说她会不会是为了杰拉德来的?”
“我怎么知道?”伊布不耐烦,“你这么上心,难道是她的影迷?晚上帮你要个签名?”
“签名什么的,太幼稚了吧!”马克斯维尔很不屑,“是兄弟的话,帮我多拍几张她的照片,最好是视频……”
“你想干嘛?”
“看她有没有银幕上那么美呀!”
伊布心想到底谁幼稚啊!
等待的两天中,好消息也是有的:内斯塔那辆小菲亚特终于修好了。这意味着他们不用穿着正装挤公共交通去赴宴了。
伊布下午早早从银行出来,回家拿了全套行头,赶往内斯塔的公寓。
内斯塔也到家了。伊布一进门,正看见男友穿着最贵的一套西服,长身玉立地在镜子前系一条缎面领带,不由自主“呵”了一声。
内斯塔平时完全不在乎衣着,一水的基础款运动装穿到地老天荒。然而天生丽质毕竟难自弃,偶尔勉为其难打扮一下,仿佛宝剑出鞘,光彩焕然,效果非常惊人。伊布捧着脸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简直心如鹿撞。
内斯塔系好领带,奇怪地回头看他:“在那傻笑什么?还不换衣服?”
“桑德罗,你天天都这样穿吧!”
“瞎说什么。”内斯塔走过来在他头上揉了一记,伊布心都化了,发出猫一样的咕噜声。没想到内斯塔立刻抽开手,笑着说:“你别招我,刚穿好的。”
他走向衣橱那边。伊布恋恋不舍地目送,看见他拉开衣橱里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早出门能避开堵车。我们今天早去早回。”
“好!”伊布跳起来。
伊布知道那个盒子里装着一块中古金表,是内斯塔去世的姐姐在他刚工作时送他的礼物。内斯塔非常爱惜,只在重要场合才戴。看来他对今天的事还挺重视的。
果然,当伊布把T恤拉过头顶时,恰好瞥见内斯塔把那只金表扣上了手腕。
宴会地点在城中一座花园式五星级酒店。等他们驱车抵达酒店大门外,太阳已经落山了。高高的铁栏杆围墙里树木蓊郁,景色迷离,仿佛有一片轻柔的暮云停在园中。
大门口的阵仗不小。几名制服警卫逐一核对宾客请柬,并用探测器和警犬对所有车辆进行安检。
放行之后,客人往前开到停车场下车,再步行去一百米开外的宴会厅。宴会厅进门的地方又有一道针对客人的安检。内斯塔今天不用带佩枪,走这个门没问题。
安检进度比较慢,宾客堵在门外排起了长龙。就在这群人中,他们碰见了皮克。
皮克一看到他们,立刻大大咧咧地迈着方步踱过来:“晚上好!兹拉坦,内斯塔警官!”
内斯塔面不改色地迎上去:“很高兴见到您,皮克先生。”
接下来又是一轮非常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英语交流:
“上次画的事情多亏了您,内斯塔警官。”
“哪里哪里,应该做的,不足挂齿。”
“本该专程登门致谢,实在太失礼了。”
“客气客气。皮克先生公务繁忙,最近又在忙什么大项目?”
“哈哈哈说笑了,小本生意,都是瞎忙活瞎忙活啦。”
“上回的下水道工程规模不算小吧?”
“咳,这种市政工程不赚什么钱,比商业地产差远了。坦白讲,是当公益做的哈哈哈。”
“哦呵呵呵呵呵,是这样的吗?”
“……”
伊布在旁边听得浑身一层层发寒热。他早就忘了揍皮克的决心,只想他赶紧消失,结束这种虚假热络的场面。然而眼前谈话的前任和现任似乎誓要将皮笑肉不笑的客套坚持到底,没有谁愿意主动撤离。
要不是有人在远处叫内斯塔的名字,尬聊还会持续下去。内斯塔回头看了一眼,凑近拍了拍伊布的手腕,低声说:“手机联系。”
然后他转身走开。
伊布朝他行进方向看去——乖乖隆地咚,站在那里抱着手肘微笑的,不就是那位英俊的保罗警官吗?今儿这角色是不是太齐了?他来干什么,是客人还是安保人员?
内斯塔走到风度翩翩的上司跟前,两人聊了起来。尽管伊布很不愿承认,他们站在一起确实赏心悦目,有一种相映生辉的感觉。
皮克见伊布神情复杂,也跟着望去:“哇哦,那谁啊?”
“桑德罗的……上司。”伊布没好气地回答。
皮克摸着下巴:“你们这里招警察看脸的吗?”
伊布悻悻地哼了一声,加入排安检的队伍。
“哎,不要生气呀,”皮克跟过来,上下打量着他,“兹拉坦你今天也很帅呀!其实我也不错嘛,对不对?”
论外表,皮克确实说得上气宇轩昂。加上他的身份和名头,又刚刚上了电视,在场中相当吸引注意力。从过安检门到宴会厅里,一路上就没闲着,不时有本地绅商跑过来跟他握手、递名片、套近乎。看上去他对这种场合也是如鱼得水,乐在其中。
伊布也乐得不搭理他,过了安检之后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随着向前移动的人群,他上了一道宽阔的大理石台阶,经过两扇沉重的金色大门,进入宴会大厅。
大厅里灯火通明,空间异常宽敞,地毯上摆开了20多张大圆桌。门口的接待员看了伊布的请柬,指点他去大厅当中一个正对着前方舞台的特别大的圆桌就座。
有没有搞错,这里不是主桌吗?伊布心里嘀咕。他查看了桌面上座位前放的名牌,确实其中一个写着他的名字。在他左手边,座位的名牌写的是“杰拉德·皮克”。
宾客陆续入席,大厅中音乐悠扬,衣香鬓影,银器与水晶熠熠生光,一派富贵太平景象。但伊布注意到大厅入口以及同侧的几扇边门附近,都有两三名壮汉靠墙而立,虽然也西装革履,但神情机警,耳后挂着耳机线,明显不是来客,想必就是会场安保人员。内斯塔并不在这些人中间。
伊布又想起另一件事,他欠身四面张望,发现那位英俊的保罗警官也已落座,位置在后方偏右的一张圆桌。
——这么说来,他应该是代表警方出席的嘉宾吧?伊布莫名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桑德罗不会和这位上司整晚在一起工作了。
他转念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无缘无故,这吃的哪门子飞醋!
“我的面子还可以吧!”
从商业社交中脱身的皮克走到桌前,得意洋洋地在他身边坐下。
伊布反应过来:“我靠,这还真是主桌啊!”
“不然呢?”皮克一脸理所当然,“来都来了,当然要做主角啊!”
“兹拉坦天生是主角。”伊布拉下脸说。
他们这桌的人来得差不多了。每有新来者入席,自然引起一轮自我介绍、客套寒暄。在座的有几位主办方高层,其他都是本地名流,各界成功人士。只有伊布正对面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着。伊布没看过那个座位的名牌,但那个位置一望而知是留给重要客人的。
伊布时不时瞄一眼。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肯定那个座位是谁的了。
大厅的灯光暗下来。在掌声中,舞台上出现一轮投射的圆光。先是油头粉面的司仪登台,陆续介绍了一两个与会的大人物,伊布都不认识。他不知所云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他感到在场其他人也同样心不在焉,仿佛期待着什么,不少人已经按捺不住地掏出了手机。
音乐的调子变了。司仪夸张地拖长嗓音,有请“本次电影节评委会主席,塞西莉亚……”
咦?
——伊布立刻明白了:为了弥补和影后的咖位差距,主办方为她奉上了力所能及的最高头衔。
掌声如潮,尖叫四起。一位年轻女郎从舞台深处款款走出。她身穿一袭玫瑰色露肩礼服,式样简洁,柔软光亮的绸缎如水泄地,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波动。一头丰盈的秀发挽向颈后,云髻高耸,玉兰花般白皙的胸脯上闪耀着一条钻石和红宝石镶嵌的项链。
至于她的脸,确实还是媒体上常见的那张脸,明艳精致,难得还很有辨识度。但伊布觉得她和记忆中的感觉不太一样了。记得两年前那个时候,她刚刚声名鹊起,看上去还像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哪有如今这一身优雅的贵气;那时她的头发是较浅的金棕色,也不像这么深得接近黑色……
不过追究女明星的外貌变迁是世上最无谓的事。伊人身价今非昔比,气质蜕变升华也是自然的。况且,伊布失笑地自问,你又知道她什么呢?在西班牙那个时候,两人从来没有见过面。影后小姐大概从头到尾不知道有过兹拉坦这么一号情敌。
——说到底,自己算得上情敌吗?
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偷看了一眼身边的皮克。后者一脸正经地和其他人一起鼓掌,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美丽的影后用英文发表了简短的致辞,最后以一句意大利语结尾,博得满堂彩。在掌声与瞩目中,她姗姗步下舞台,果然走到伊布对面那个空位落座。侍者为她拉开座位,她轻柔地道谢,仪态礼貌周到,给人印象很好。她又向在座的客人一一点头致意,轮到皮克的时候两人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流,双方都显得镇定自若。
伊布惊讶地发现,在场似乎没有人注意其中的八卦渊源。想想也是,她和皮克传绯闻的时候还未大红大紫,只在西语文化圈内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意大利人不知道很正常。
接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伊布感到她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盈盈一笑。
伊布虽然自认不会再对女性有感觉,被她这么一笑,也觉得十分受用,暗暗还有些得意;又闪电般想起了家里眼巴巴的马克斯维尔:兄弟对不住啊,这种时候我可不能拿手机出来拍照啊!
台上现在来了一位不识相的老艺术家,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台下宾客都很不耐,各自组合成圈,小声谈笑。对面的影后带着礼仪性的悠然微笑,接受左右两位男士的殷勤恭维。坐在伊布右边的心脏外科名医打听完伊布的工作,似乎觉得这话没法聊,隔着伊布和皮克搭上了头。
伊布在中间百无聊赖,焦躁起来,东张西望。这时他眼角瞟到对面暗处有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贴墙移动,身形和动作都很像内斯塔。伊布不禁心中生疑,又多看了两眼,确定那就是自己的男朋友。
内斯塔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沿着墙根快步走着。忽然间,他一闪身钻进一道厚重的窗帘,消失了。
伊布大奇:方才灯光明亮的时候,他注意过这间大厅的格局,对面那些猩红的丝绒窗帘的背后是一排大窗户,以及通往外面数个小阳台的几道对开门,但似乎都锁着,所以这一侧的墙边没有安保人员把守。内斯塔这是去哪里、干什么呢?
反正自己是无足轻重的局外人,伊布索性站起来告了个扰,转身离席。皮克在背后问他去哪,他佯装没听见。负责这一桌的侍者赶紧跟过来,为他指点洗手间的方向,伊布点头表示知道了,在半路却折向了对面墙边。
他走到刚才内斯塔身影消失的那排窗帘附近,回头看看无人注意自己,掀开每幅窗帘轻声叫道:“桑德罗?桑德罗?”
一连几幅窗帘背后都是锁上的长窗。伊布再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从窗帘缝隙中伸出一条手臂,捉住他拖了进去。
“你在干嘛?你这样很可疑的好吗?”
“你才可疑呢!桑德罗你不执勤吗?藏在这里做什么!”
在门外半圆形的石砌小阳台上,吃了一吓的伊布气呼呼地问。
内斯塔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是来执勤的吧?”
伊布想起这事来龙去脉,没脾气了。内斯塔接着说道:“人家安保部门有现成班底、现成工序,安检也很严格,外人贸然插手,那不是自讨没趣吗。我也不至于那么迂吧?所以跟他们借了阳台钥匙,今晚在这个宝地喝上几杯,耗到散会就好。”
阳台墙角果然有一个酒瓶,宽大的石栏杆上搁着一只酒杯。从窗帘缝隙透出一道大厅内的灯光,正落在杯中的半盏红酒上。
“厨房里的,牌子还不错,我拿了一瓶过来。”内斯塔解释道。
“对不起……”伊布忽然觉得非常内疚,头垂着抬不起来,“桑德罗,你都没吃晚饭,饿不饿?”
“饿?”内斯塔笑了,“厨房里有工作人员简餐,我吃过了。倒是你们外面,还没开始上菜吧?”
他们一起从那道窗帘缝隙向室内看去。那位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果然还在长篇大论呢。
内斯塔专注地看着室内场景,轻声说道:“其实像今晚这种经历,我觉得也满好的。”
“唔?”伊布不解。
“就是这样,很气派的大场面,”内斯塔指着室内,比划了一个手势,“我一直有个梦想,在这样的地方,完成一桩世人瞩目的重要任务,哇,拉风,简直就像……”
“什么?”
“007。”内斯塔表情坚毅地说。
“不是吧?”伊布被男友偶然暴露的中二震惊了。
“真的。”内斯塔语气很严肃,“我以前没跟你讲过,在入职当警察之前,我报考过情报部门。”
“……结果呢?”
“其他都好,面试被刷掉了。”内斯塔忿忿地说。
看着男友在阴影中雕塑般的侧脸,伊布差点笑喷出来。他完全可以想象是怎么回事:和影视剧设定不一样,现实世界里干特工这一行,相貌最好平淡无奇,让人过目即忘。内斯塔的长相对这份工作实在过于出众了。
——当然,除非是为了色诱,那又另当别论。
因为想到这一层,伊布不免冒出很多不正经的念头,又看着穿着正装、容姿端严的恋人,心里有点发痒。小阳台上吹过温柔的夜风,也让人情思缠绵,不能自已。他把持不住地把头靠在内斯塔肩上蹭了蹭:“桑德罗,我不进去了,我在这里陪你喝酒。”
内斯塔偏头打量着他,笑意慢慢绽开,眼光闪了一闪。“可惜我只拿了一个杯子。”接着暗影中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迅速靠近,低沉的声音在伊布耳边响起,“不过喝酒,也可以有很多种喝法。”
完全不知道怎么进展到了这一步。
伊布只记得开头销魂蚀骨的热吻。内斯塔嘴对嘴地喂他喝了几口酒。然后他的脑中有根弦松开、溶解,整个人晕乎乎地软下来。似乎就在眨眼之间,他的背就抵在阳台的门扇上,衬衣下摆拉了出来,纽扣也完全解开,胸口的皮肤都裸露在了夜风里。
内斯塔炽热的吻从他的颈侧渐渐向下移去,卷发拂在伊布下巴上痒痒的。接着伊布感到自己的一侧乳头被温热的舌尖包覆了,接着是唇齿上来研磨噬咬。从那处牵出尖细的一丝微痛,带着刺接通身体中央。伊布闭上眼睛,咬着嘴唇不敢呻吟。
虽然火是自己撩起来的,但到了这个关头,他却有点退缩了。
这里是在二楼。阳台对面是酒店花园里一片茂密的树木,只有一点暗淡的夜灯,晚上应该没人。和这个阳台平行的同侧其他阳台,据内斯塔所说,应该都锁上了,也不会有人。
但就在伊布背后,只隔着几层薄薄的木材、玻璃和丝绒,是忙碌走动的侍者和重新活跃起来的人群。人们的笑语和杯盘的碰撞声混成一片似远似近的声浪,透过门扇飘到伊布耳边。那位嘉宾大约终于结束了演讲,宴会厅里的灯光亮起来了。
这也太刺激了。伊布想起了背后大厅里有那么多人,有皮克、影后、那位保罗警官,还有许多装备着专业摄影机和闪光灯的媒体……与此同时,内斯塔将他紧紧推在门上,他在恋人嘴和手的进攻里舒服得浑身发抖。背后那扇门随着他颤栗的身体晃动,发出大得吓人的喀喀声。
伊布毫无效果地微微挣扎。但内斯塔的吻又移回来了,落在他的颈窝,舔着他的耳垂,送进带笑的、魅惑的低声耳语:“……这样也很像007。”
——是的,就像007电影那些浮夸的床戏部分。英明神武的詹姆斯·邦德先生在执行任务当中和完成任务之后,与火辣的情人在热气球、潜艇、雪山小屋等种种匪夷所思的地点颠鸾倒凤。这也……太过分,太荒唐了。
然而伊布已经意识到,特殊场景的刺激对自己相当有效。他的身体兴奋得要死,每一个细胞都被点燃了,下体已经硬得发疼。
更要命的是,一只温暖的手在这时解开了他的腰带,不由分说地伸了下去。被握住的时候他差点叫出来。那只手熟练地玩弄着他,揉捏着他,很快弄得一片湿漉漉的。
背后的大厅里脚步杂沓,似乎正在上开胃菜。而仅有一门之隔的幽暗角落里,高大的瑞典男人被压在门上,脸颊憋得通红,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却不时随着对方手的节奏溢出压抑的呜咽声。他在这强烈的感官享受中流出了泪水,朦胧的双眼越过恋人肩头,茫然注视对面树林上空,最亮的那一颗星。
伊布能感觉到男友同样很兴奋:那硕大的坚硬之物抵着他。内斯塔在某些时候确实是胆大包天、心硬如铁,这一点伊布非常清楚。也许他是认真的,想在这里做完全套……可自己难道不想要吗?伊布残存的理智还在微弱地说着“不好吧”,但另一部分的大脑已经在迷糊地想待会儿配合的姿势。如果自己单脚站立,抬起一条腿……而桑德罗有非常强劲的臂力……是可以的,他可以和桑德罗一起做到。
只是他恐怕没办法让自己不叫。即使是现在,啊,即使是,啊啊啊……
关键时候内斯塔控制住了他。在伊布到达巅峰的前一刻,内斯塔的另一只手插入伊布脑后的发间,坚定地托住他的头,用一个悠长深入的吻封住了他喉间的呐喊。
伊布在他手中弹动着射了出来。他射了那么多,在快结束的时候又抽搐着喷出一股,简直让他羞愧。之后他虚脱地靠在门上喘气,内斯塔用纸巾帮他简单处理了一下,然后拍拍他发红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兹拉坦,你出来找我,我很高兴。”
伊布心里甜蜜至极,也顾不上什么风险了,抬起一条腿勾住内斯塔的腰,把他拉近身来。
他们原本要接吻,内斯塔无意间向侧面看了一眼,神情变了。
从伊布的角度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基本可以肯定他是在看那道窗帘缝隙。内斯塔的眼睛专注地眯细了一点:他在看宴会厅里的某个人,或者某件正在发生的事。
伊布不明所以,只感觉男友的脸色和身体语言瞬间都变得严整起来。他推开伊布,力道温柔而不容违逆,低声吩咐道:“我有事要办。不用管我,进去吃饭吧。”他又思索了两秒,补充说:“在这里待着更好。”
然后他拉开阳台门,匆匆地走了。
伊布被晾在凉凉的风里,觉得很是纳闷。
他当然不会待在这个地方,那多奇怪啊,算怎么回事,阳台上的钟楼怪人吗!
他花了一些时间整理仪表,让自己差不多可以见人;然后稍等一会儿,看近处没有人路过,拉开门,钻出几层落地窗帘,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大厅中间走去,一边暗自祈祷没人看到他裆部的湿迹。
所幸,作为这张圆桌上的小人物,他的去而复返不太有人留意。伊布落座的时候皮克讲笑话正讲到抖包袱的关键时候,也来不及问他什么。倒是对面的影后好奇地看了他两眼。
伊布的开胃菜还留在桌上,他抓紧时间多吃了几口,一边偷偷环顾四周,没有发现警察男友的踪影。刚才那场隐秘情事的感受还清晰地留在身体上,让他又酥软又心虚,只想宴会赶紧结束,尽快重归二人世界。
侍者又来倒了一轮酒,该上头盘了。埋头吃菜的伊布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噪音,周围客人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和笑声。
他抬起头望去: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架无人机,装饰是电影节logo的颜色,不紧不慢地掠过大厅。
这是什么余兴节目吗?
客人们很有兴味地暂停就餐,一边仰望一边议论着,有人还拿出手机拍照。
无人机越飞越近,直到伊布他们这张圆桌的正上方才停止移动,悬停在半空中。
影后也笑起来,向旁边电影节高层问了一句什么,那位高层却连连摇头,和其他人一样一脸迷惑地呆望。
这时,悬停的无人机中心,自动向下伸出一杆小彩旗。
大厅里的客人们都好奇地仰着头,想看它还有什么花样。没想到下一个瞬间,无人机往桌面四周喷出了一圈气味刺鼻的浓白气体。
事出突然,宾客大哗。伊布听见很多人的惊叫,还有椅子倾倒和杯盘破碎的声音。一个人在喊“兹拉坦,小心!”
话音未落,他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向后跌去,背部重重落到地板上。另一个很重的东西随即压到了他身上。
伊布感到口鼻辣得钻心,双眼也接触到白色烟雾,如针扎般刺痛,哗地涌出泪来,什么也看不见。凭经验分辨,他猜想那团烟雾可能是催泪弹之类的东西;而压在他身上的是一个大活人。
伊布的眼睛稍微睁开了一点。他看见皮克放大的脸离自己只有几公分,表情很关切:“兹拉坦,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他妈被你这么扑过来才有事!伊布龇牙咧嘴,感到后背因为刚才的硬着陆被硌得生疼。他使劲推皮克,想从地上站起来。周围似乎一团大乱,有几双跑过的脚差点踩到他们。安保人员大喊着,要客人们冷静,让开通道,有序疏散。而那架无人机还在半空中不祥地轰鸣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条人影从人群里冲出,提着一把椅子,一跃上了桌面,抡起椅子,奋力向空中的无人机砸去。
无人机只挨了两下,啪地爆出一阵火花,一歪栽了下来。好巧不巧,正好掉在趴在伊布身上的皮克头上。
皮克大叫一声捂住了头,好像是耳朵被螺旋桨削到了,一时痛得俯在伊布身上,更站不起来了。伊布手肘撑地半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注视桌上那人:这种时候,有这样的反应和身手,当然再没有别人。
他天神般的男友站在桌上居高临下,也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不知是冷是热。伊布被这一看,立刻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皮克掀到一边,想要欠身起来。
好像是嫌这局面还不够混乱似的,伊布眼角飘过来一片玫瑰色的裙裾。一个担忧的女声在他们头顶响起,说的是西班牙语:
“杰拉德,没事吧?”
就在这一刻,剧变再生。在事后的回忆中,伊布只记得一个依稀的白色人影,像是侍者中的一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在那片玫瑰色旁边驻足了一两秒,接着一闪而逝。
随之消失的还有一线细长明亮的光。
人群再次尖叫起来。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伊布看见一个穿过震惊人群、疾速跑过大厅的背影。影后小姐立在近旁,神情愕然地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脖子。
对面几处边门的安保人员反应迅速,已经关上了门。但那个人影是向着通往厨房的传菜小门跑,那里没有任何人把守。
站在桌上的内斯塔猛地大喝一声:“保罗!”
连接厨房通道的小门从里面打开了。保罗警官施施然从门内现身,仿佛在用餐过程中不小心走错了地方——如果忽略他手上拿着的一根大号擀面杖的话。
可疑的白色人影直直朝他冲去。保罗警官不慌不忙,像打棒球一样双手持棍,屈膝躬身,朝来人的膝盖挥出一棒。
那人惨叫一声,向前摔去。安保人员随即一拥而上将他压倒在地。
目瞪口呆的宾客们终于开始清醒过来。响起了零星的鼓掌声,渐渐连成了一片。
完成这狠辣准确的一击,保罗警官伸手整理了一下领带,又掠了掠鬓脚,然后对着朝他举起的各类镜头,略带歉意而仪态万方地微笑了。
tbc.
Chapter 12: 旧照事件
Chapter Text
抢项链的好汉绰号“红毛”,在本地黑道上小有名气。大约一周之前,他突发奇想,打起了电影节开幕式的主意。这种场合贵客云集、珠玉琳琅,似乎很值得博一把大的。开幕式晚宴早就确定由这家酒店承办,负责冷盘的厨师班头是个赌鬼,在红毛照看的场子里欠了一大笔钱。红毛找上门去威逼利诱,得到他的保荐,混进酒店当了一名厨房临时工。无人机是提前用运送食材的货车夹带进来的,事发前一直藏在冰柜顶上。宴会进行途中,红毛换上侍者制服,操纵无人机喷洒催泪雾剂引发混乱,趁机浑水摸鱼。他否认对影后有任何私人仇怨,选她下手纯属临时起意,只因为主桌客人身份最为显赫,身上的细软想必也最值钱,而她和她的项链无疑是那张桌子方圆十米之内最显眼的目标。
当场落网之后,红毛表现得相当爽快,一进警局就拿出愿赌服输的气概,三下五除二和盘托出。根据他的交代,警方连夜拘捕了惶恐不安的冷盘厨师,后者一到案就全招了,两边口供都对得上。红毛作为老江湖,在警局的案底比书还厚,对刑事程序比学警还熟,律师跟他都按批发价收费,当下也不多废话,问供画押一套走完只用了大半夜的工夫。这么吸引眼球的案子,警方本来注定要被媒体狂轰滥炸,没想到早报还未出街就已漂亮解决,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人赃俱获,只等呈堂。通宵加班的办案警员人人庆幸不已,都感叹说,要是犯事的家伙都跟红毛大佬一样上道就好了。
——以上内容来自内斯塔的讲述。他在局里忙了一夜,天亮才回到公寓,简单冲了个澡就上床躺平。伊布从睡梦中醒来,看见身边的男友眼圈青黑,神情憔悴,脸颊因为缺乏睡眠凹陷下去,觉得很心疼。内斯塔倒是因为神速破案,精神还在兴奋当中,又熬夜过了头,一时不容易睡着,遂在枕上给伊布大致讲了一遍案情。
伊布不想让他太累,故意打断说:“对我们平民不用讲这么多吧?警方不保密吗?”
“没关系,最迟到今天中午,我说的这些就满大街都是了。再说兹拉坦你也算是现场目击证人,和上次那回一样……”内斯塔停顿下来,好像想起了别的事,出了一会儿神,才又开口说道,“最近这一阵子,本市的犯罪题材是不是太复古了一点?又是名画又是珠宝的,简直像穿越回了福尔摩斯时代。”
“唔?你觉得有古怪?”
“不是,只是一点感想罢了。要说古怪的地方,有是有,不在这上面。”内斯塔用额头碰了碰伊布的,“画那件事情的疑点,我上次跟你讲过了。至于今天这个案子,其实情节严丝合缝,等我们报告打上去,最严格的检察官也挑不出毛病。但我只奇怪一点,红毛做事不是这种风格……”
屋里没有点灯,日出之前的空气凉爽幽暗。伊布看见内斯塔又不经意地皱起了眉头,双眼在阴影中灼灼发光。
“或许我又想多了。就我所知,红毛在局里留底的案子,大都是放高利贷、收保护费、敲诈勒索、洗钱销赃之类,简单来讲,就是有组织犯罪的中层角色,没有一桩是逞血气之勇的单打独斗。他样子看起来凶,实际上都是虚张声势,这家伙精刮又惜命,打得一手好算盘。又不是十几岁刚出道,早就不需要在街头搏命了,如今手里有一两处赌场生意,收入不菲,有什么必要亲身犯险,来做盗抢这一类他从来不擅长的勾当?
“无人机是个不错的主意。但珠宝要得手不难,带着珠宝跑出去是另一回事。没错,厨房通道能通往花园,但就算没有保罗守在那里,他成功脱身的几率还是太低了。大门口安检岗还没撤呢。到处都有监控摄像,花园的墙那么高,他只有一个人……”
“还有那个做冷盘的厨师同伙。”伊布提醒,“他往厨房跑,没准是为了把项链交给对方藏起来?”
“有道理。”内斯塔半闭着眼,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但你记得吗,我说过,宴会为工作人员提供简餐……是一些可以站着吃的冷盘小点心,所以为了方便,那个餐台就设在冷盘厨房。安保轮班过去就餐,我也去过,人来人往,不比外面人少。这种情形下,一个被追捕的人要给厨师偷偷传递什么东西是不可能的,红毛不会不知道……”
迟到的睡意终于降临。内斯塔的声音低下去,像在喃喃自语:“如果从厨房通道逃跑只是无奈之举,红毛原本的打算是趁场面大乱,混在客人中间从正门逃走,那他为什么不事先把头发染一染呢……简直像个灯泡……”
没错。红毛这个外号的来历就是他那一头天生胡萝卜色的耀眼红发。也正是因为这头标志性的红发,他才被内斯塔从窗帘缝隙里认出。因为认出了他,内斯塔才会通知那位保罗警官埋伏在防卫最薄弱的厨房通道。
伊布又想起小阳台上放肆的旖旎时光,心里一阵荡漾。然而内斯塔不说话了——他呼吸匀长,已经迅速而深沉地入睡了。伊布用鼻子贴上男友的脸颊缓缓滑动,被新冒出的胡茬刺得痒痒的。内斯塔是一个毛发旺盛的男人,上床前只冲了澡,没来得及刮脸。那些胡茬上残留着一丝凉凉的水气,还带着沐浴露的香味。伊布很想和他亲热,想把阳台上开始的事情做完,想得心都收紧了,却又舍不得吵醒他,只能这样小心翼翼地亲了他很多次,直到自己也坠入梦乡。
伊布在午后醒来时,内斯塔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起床,做了点东西吃。
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但他下午约了人谈正事。
吃完饭出门,他直奔老熟人蒂亚戈·席尔瓦工作的那家夜店。
在昏暗的大厅里,勤勉的巴西领班一如既往,孤身一人在吧台后面忙活。不过今天他似乎没有那么专心致志,不时抬头看一眼吧台斜上方的小电视。看到伊布来了,他显得很高兴,连连招手让伊布走近。
伊布走到吧台前:“什么事?”
“这个是老大吧?”席尔瓦指着电视问。
屏幕上正在播放昨晚宴会的监控视频实况。在无声的混乱人群中,一个人影拎着椅子敏捷地跳上桌面,挥动椅子将无人机打下来。画外音里出现了内斯塔的名字。
“看着挺像。”伊布含糊其辞地说,心里祈祷自己被皮克扑倒在地的窝囊场面没有被拍下来。
让他放心的是,就算有这样的镜头,也被当作无关紧要的部分被剪掉了。电视上画面一转,立刻接上了保罗警官一击制敌的实况。
“哇,帅气啊!”席尔瓦赞叹地点评。
接下来是关于警方新闻发布会的报道。保罗警官作为警方代表再次现身,向媒体和大众介绍案情。内斯塔说得没错,这个故事到中午就尽人皆知了。屏幕上的保罗警官看起来也有一点疲惫,风度依然温文尔雅,讲话的声音甚至有些柔软。屏幕下方的一条标签打出了他的全名:保罗·马尔蒂尼。
哦,原来他姓这个。伊布想。
再下来是电视台特别专题节目,演播室里请来好几位嘉宾讨论这个案件。没有动作场面可看,席尔瓦把注意力转回到手里的账簿上。伊布喝着柠檬汽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目光却重新被电视屏幕吸引了。
电视上的嘉宾们正在讨论影后那条项链的价值。伊布记得内斯塔早上提过这事,说这条项链不是品牌赞助也不是市场行货,是影后请人设计定做的私物,价格不那么容易估算。警局聘请的专家做了初步判断,认为主要宝石虽然尺寸很大,存在重大瑕疵,整条项链的市场价在50万到80万欧元之间。“再加上当场追回赃物,红毛大概蹲不了几年。”内斯塔不无遗憾地说。
电视嘉宾们表达了差不多的意见。在放大的项链照片旁边,一位珠宝行家正侃侃而谈,说这条项链上有三十多颗作为搭配衬饰的小钻,单看品相一般,胜在数量众多,以设计取胜;两边的四颗红宝石品质上佳,可惜小了一点,都在3克拉以下;中间那一枚最大的红宝石目测超过8克拉,看起来像是天然无加热处理的缅甸鸽血红宝石,本来是稀世珍品,然而竟没有作任何切割加工,还有一条肉眼可见的明显裂纹,价格自然难臻顶级了,影后选择这颗宝石作为整条项链的核心,也是让人费解,如此云云。
但伊布没有在听。他只是着魔般地盯着屏幕上那颗红宝石的放大画面。
他见过它。它的原型是一枚戒指,吊在一条纤细的金链上,从皮克的颈项上垂下来。
伊布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觉得它像一颗红色的薄荷糖,镶在古老的赤金底座上,看着似乎有点好吃。他确实尝过它的味道,当它晃动着落在他的脸上、鼻尖和嘴边,仿佛有了生命、会像它的主人一样逗弄人的时刻,伊布曾把它含在嘴里。在他昏乱的记忆中,那冰凉的石头因为沾染上两个人的汗水而带上了淡淡的咸味。
那是西班牙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午睡时分。沉重的木质百叶窗把白热的阳光隔在窗外,只放进一道一道纤细的光条,落在房间里颤动交织的年轻身体上。
直到皮克喘息着从他身上翻下去、平躺在床的另一侧,恢复了神智的伊布伸手捉起戒指细看。
“什么娘炮玩意,哼。”研究完毕,伊布嫌弃地说。
这是一个不公平的指控,因为这枚戒指造型古朴厚重,戒环可以调整尺寸,看不出是男戒女戒。但伊布就算在床上辗转呻吟的时候也自认为是百分百纯爷们,他对“娘”的判断标准略有点难以把握。
“兹拉坦,这不是普通戒指,是有来历的。”皮克从他手中接过戒指,捏着指环让它对上一道细细的光线。宝石映在光里,立刻展现出丝绒般醇厚迷人的红色。“这是来自神秘东方的古董哦!一百多年前,我祖上在和东印度公司做生意期间到手的,后来成了传家之宝。据说它曾经属于一个土邦的国王,你知道吗,在梵文里,红宝石叫作‘王者之石’,King of precious stones,很厉害的哦。快看,”他在伊布眼前转动着戒指,“看到那条裂纹没有?那是刺客的刀劈出的痕迹。国王不好当啊兹拉坦,要敢于冒险,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
伊布一声不吭,想根据经验判断这段话中有多少真实成分,有多少纯属胡诌,最后决定一个字都不要信。
“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就把这枚戒指给了我。她说,‘杰拉德,这个以后要送给你的新娘哦!’因为每个国王都需要王后嘛。”皮克转过头注视伊布,“兹拉坦,你愿意成为我的王后吗?”
伊布静了一秒,回答说:“去你妈的。”
他抬起腿压在皮克肚子上。两人开始打闹。
后来伊布想过,如果那时给出不同的回应,皮克也许真的会把戒指送给他。
但那时候他们都太年轻了,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时间可以挥霍,关于人生和终身计划的话题似乎非常不合时宜,简直像一个煞风景的玩笑。就算错过了这个机会,伊布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
但不久之后,在军营传阅的八卦杂志内页看到那枚传家宝出现在影视新星塞西莉亚小姐手指上时,伊布结结实实地气炸了。
“兹拉坦,我清完账了。咱们这就去外面看看?”蒂亚戈·席尔瓦的话音把伊布拉回了现实。
上次他们在这家夜店投放小广告的计划大获成功,健身房近期办卡量暴增。老板决定加大投入,乘胜追击,在这家夜店租用一块固定场所用于广告宣传。最合适的地点自然还是夜店大门到走廊这一段。伊布和席尔瓦在电话上简单谈过,今天过来实地商量如何操作。
两人站在连接夜店大门和大厅入口的走廊里。伊布虽然来过几次,今天还是头一回认真查看这条走廊。
和夜店内部新异刺激的装修相比,此处是一派很不相称的怀旧风格。两侧乳黄的墙面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看上去都很有些年头了。照片上通常是一群人,快乐地笑着,挤在一张餐桌周围;高朋满座的大厅,几位银发老人在举杯畅饮;一个大哭的孩子,脸上糊满蛋糕奶油;一支爵士乐队;一个独奏的曼陀林手;一位魔术师在玩纸牌。
在大门附近,最显眼的墙壁位置上有三张大照片,主角都是同一个人。那是一个身穿大摆红裙的女人,光滑的乌发在脑后挽成圆髻,斜插一朵红花。一张照片是她在台上跳舞,一张是与乐队模样的几个人合影,还有一张是半身的黑白写真,她挽着一条披肩在灯下扬起脸,面孔并不十分年轻了,但浓黑的眉峰如刀锋挑起,高挺的鼻梁,轻诮的嘴角,混合着冶艳和野性,让人想象她身上的披肩定然也是血一般的红色。
伊布把墙上照片挨个看完,问席尔瓦:“这都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挂在这里?”
“说来话长……”
“话长就别说了。”伊布打断他,“如果这些照片对你们现在没什么用,为什么不撤掉呢?”他对着红裙女郎占据的那面墙做了个手势,“改成广告位、橱窗、展板,什么都行,价钱可以商量。”
席尔瓦正想说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我不允许。”
两人一惊回头。一位老人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他似乎刚从大门口进来,听到他们的对话,愠怒地瞪着伊布。伊布立刻认出了那张脸——是那位在黑暗中喝酒的古怪老人。
席尔瓦连忙迎上去:“先生,还是老规矩?”他一边陪笑一边给伊布递眼色,让他回避到一边。
老人一边由席尔瓦陪伴着向里面走,一边对伊布怒气冲冲地重复了一句:“我不允许。”
等席尔瓦安置好老人回到吧台、为伊布和自己添上两杯柠檬汽水,伊布这一回可不得不听他讲那个很长的故事了。
“这个地方是老板租的,我们开业才五年。”席尔瓦环顾四周,用这句话做了开场白,“之前还换过几档生意,但听人说,这里最早是一家历史悠久的餐馆,排场很大,经营了很多年。墙上那些照片都是当时在餐馆里拍的实景照。
“里面那位先生,和我身份差不多,在当初那家餐馆做了几十年经理。那个时候这家餐厅档次很高,晚上有表演可看,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是正经的文艺表演,有时候还能请到真正的明星来客串。
“墙上那几张照片里的女士是一位弗拉门戈舞蹈家,西班牙人,大概三十年前吧,她是这里的驻场台柱子。她的名字没人记得,大家都叫她‘卡门’,因为她在台上跳的是卡门的角色,像卡门一样美,也一样的难以捉摸。
“然后就像那位真正的卡门一样,因为她,出了人命案。”
席尔瓦从装下酒小食的盘子里挑了一颗带一点红皮的花生,放在伊布面前的吧台上:“这是卡门。”
他从盘子里选出一颗特别饱满的花生,“这是本地的一个阔佬,好像是什么银行家。他疯狂地爱上了她,听说还向她求了婚。”席尔瓦把这颗花生放在刚才那颗旁边。
然后他又挑出一颗长形的花生:“这是一个危险的男人,传说也有西班牙血统。亡命之徒,黑帮分子,随你怎么形容。他也疯狂地爱上了她。”他把这颗花生也放到了第一颗红衣花生的旁边。
“卡门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谁也不知道她到底爱谁。但终于有一天,两个男人正面遭遇。”席尔瓦捉起代表故事中男性角色的两颗花生,轻轻一碰,“发生了冲突,黑帮浪子杀了阔佬。卡门也在现场。”他把那颗饱满的花生丢进嘴里。
“然后呢?”伊布有点入戏了。
“卡门和嫌犯一起跑了。几天之后,追捕的警察发现了那男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拒捕,被当场击毙。卡门没和他在一起,她失踪了。”席尔瓦把剩下两颗花生归到一起,倒进嘴里吃掉。
“不是吧…”伊布悚然。
“在那之后谁也没见过她。也许就像那本书写的一样,他们发生争执,情人杀了她,谁知道呢?不过,”席尔瓦从盘里拿出了一颗新的花生,摆在了台面上,“爱着卡门的还有一个男人。”
伊布吸了一口冷气,指指身后阴暗的大厅:“就是他?”
席尔瓦点头:“经理先生一直暗恋卡门,虽然她从来没正眼看过他。卡门消失之后,他还留在这里工作,一直坚持说她还活着,还会回到这里来。
“后来餐馆的老板决定卖掉这处房产,经理先生用毕生积蓄加上跟老板的人情,买下了一部分所有权。不太多,刚超过三分之一,成为了那种你不能忽略他意见的小房东。我们每年交的房租,有三分之一归他,听说地下一层旅馆也是这样。现在看来,他这笔投资非常划算。
“但经理先生不是为了钱买下产权的。虽然这个地方转了行,他反对任何租户装修改动格局,只能做软装。所以我们现在舞台的位置,在过去餐厅的时代也是舞台,就是卡门跳舞的舞台……自从我们开业,他差不多每周都来,每次都是这种大白天没有人也不开灯的时候,坐在舞台近处的座位上,喝一杯就走。”
伊布想起黑暗中面对舞台静静坐着的老人,觉得后背有点发毛。
“至于外面走廊上这些照片,连做软装都不能动,要完全和当年保持原样。所以你想把照片墙改成广告位,只要他不点头,基本没戏。现在整幢楼的大房东是一家地产投资公司,不讲什么感情,有钱赚就好,不会跟我们为难;但有了他这个小房东作梗,真要折腾起来,法律上很难办。他放过话,只要卡门没有下落,这些地方就不能变。而且他来得这么勤,说不准就是为了监视我们,怕我们乱改乱动。听说,他一直没有结婚…”
那颗花生孤零零地留在台面中央,在垂直照射的灯光下,只投下一小点超现实般的阴影。伊布盯着它喝下一口汽水:“这么苛刻的条件,你们老板也能忍?”
“我们老板没意见,他才巴不得和这种情杀案都市传奇拉上关系呢!”席尔瓦指着他们喝汽水的玻璃杯,底部有一个凸起的花纹,“看出来没,这是三个字母的组合,LDV,'甜蜜生活'(La Dolce Vita)的缩写,以前那家餐馆就叫这个名字。这是我们老板定做的,杯盘酒具上都有,说只要有客人问是什么意思,就让我们讲一遍这个传奇故事,提高本店的吸引力。加上你,我都跟十几个人讲过了。所以依我看,咱们的广告计划还得从长计议。”
伊布拿起杯子看底部的玻璃花纹,认出来那确实是三个重叠在一起的字母,歪歪扭扭,工艺算不上精致,也没什么艺术感,放下杯子就翻篇了。
不过当他和蒂亚戈·席尔瓦告别,走进门外的阳光下时,他忽然打了个激灵。
凄艳的陈年旧事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伊布掏出手机,翻出不久前他拍的一张照片——内斯塔收到的空白明信片上神秘圆形印记的照片。
有了提示,现在看就非常清楚了。那个像古代家徽的图案,并不是开满鲜花的双拱门和古色古香的城墙,那是一个经过艺术加工的M。
tbc.
Chapter 13: 演习事件
Chapter Text
“有一个人,上司经常给他寄匿名的明信片,约他出去见面,你觉得这算怎么回事?”
马克斯维尔哼着歌坐在小凳上擦皮鞋,闻言抬起头,眼睛骨碌一转:“你说谁?”
“一个朋友。”伊布不自在地摸着鼻子。
“科学研究表明,征求别人意见的时候,‘一个朋友’通常是说话人自己。”马克斯维尔警觉地放下鞋擦,“如果这个倒霉蛋是你的话,那个上司莫非就是老给你脸色看的那什么值班经理?哈,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这是办公室性骚扰,支持你告死他!”
“别胡说!”伊布急了,“不是我,是……桑德罗。”
开了这个头就收不住了,伊布索性把自己关于匿名明信片的怀疑一五一十说了。
马克斯维尔听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是有点古怪。不过兹拉坦,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伊布一愣。
“现在你最该去问的人,难道不是你男朋友吗?如果我有理由怀疑我女朋友和她老板的关系,我会直接去问她。连这点坦诚沟通都没有,算什么恋爱呢?”
“可是……”伊布迟疑起来。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昨天离开蒂亚戈·席尔瓦的酒吧之后,他本来该回内斯塔家,在一起过周末是他们交往以来的惯例。
然而这一次,伊布打破了这个惯例。新发现的关于“M”的秘密让他疑惑纠结,心乱如麻。伊布觉得自己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如常地面对男友,至少现在不成。
于是他没跟内斯塔打招呼就回了自己的公寓,让马克斯维尔略感意外。大约晚餐时间前后,伊布接到内斯塔发来的消息:“晚上不来吗?”
伊布犹豫了很久,回道:“有事要办。”
手机很快亮起来:“好,一切顺利。”
伊布莫名心虚,赶紧加了一句问候:“休息得好吗?”
回答是一个笑脸符号。伊布松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起床不久,内斯塔的信息又发过来了:“今天也有安排?”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伊布觉得心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本质上他是一个坦率的人,习惯直来直去,喜欢就是喜欢,很喜欢就是很喜欢,玩不来欲擒故纵的花样。他很喜欢内斯塔,喜欢得要命,一秒钟都不想让对方等。如果可以的话,伊布恨不得把自己像手机信号一样传输过去,马上出现在内斯塔身边,紧紧抱住他,直到把两人的呼吸都揉为一体。美好的周日早晨本来就应该这么过。
然而他不能。他又想起了心里的谜。改了好几遍措辞,伊布最后发过去一个简单的“是”。
这次内斯塔的回答是一句简单的“知道了。”
伊布对着手机想象内斯塔打这句话的表情,觉得胸口沉甸甸地难受。这种难受的感觉累积到一个地步,促使他向马克斯维尔一吐为快。
马克斯维尔看伊布在发呆,叹了一口气。“我刚才话说得有点重,但不是兄弟我也不会这么讲。兹拉坦,其实我一直想说,你不觉得你在这个男朋友面前……该怎么说呢,你怕他吗?”
“怕?没有啊。”伊布茫然,“桑德罗对我很好的。”
“不是好不好的事。”马克斯维尔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挥手,“当然我是不懂男人之间这种关系是怎么回事啦。但我有种感觉,你在杰拉德面前,好像就不会这样?你会……更放松,更自在?人家好好一个大少爷,动不动被你骂成狗。可是你对你男朋友呢?你连问他一句都不敢。”
伊布张口结舌,想要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他这么憋了一会儿气,蓦地颓然歪倒在沙发上摊平,顺手扯过一只靠垫挡住了脸。
片刻之后,伊布闷闷的声音从靠垫下传来:“你不懂……桑德罗是不一样的。”
“什么?”马克斯维尔没听清楚。
伊布掀开靠垫,露出通红的脸:“他是兹拉坦初恋的男人。”
“嘎?”马克斯维尔一惊,“是这样吗?难怪……”一想又觉得不对,“哎?可是杰拉德才是你的前男友啊?我记得在认识他之前,你是跟女孩子交往的……你给我理一下,这前后顺序怎么回事?”
像是觉得光线刺眼似的,伊布交叉手臂挡住了脸。“那年地震,你记得吧?”他小声说道。
“有话快讲,我还有一个钟头就出门。”
伊布和马克斯维尔是在宪兵队入伍时认识的。根据意大利法律,他们这样的侨民后裔要拿到双重国籍,服兵役是一条快车道。背景相同、性格互补的两人一见如故,虽然被分到不同的连队,平日也总是混在一起。闲暇时间,他们经常一起乘大巴去城里逛街看电影,在空旷的巷子里踢野球,搭讪姑娘的时候互相助攻。那些年轻的日子过得像车窗外原野的风景,虽然单调,却充满了明亮的喜悦。
入伍之后两年,意大利中部山区发生了地震,几座山里的古城遭到严重破坏,道路损毁,桥梁倾颓。马克斯维尔所在的连队被派往当地参与救灾重建,一去就是大半年。在此期间,留在营地的伊布少了会看眼色的巴西仔充当他与外界的缓冲,顺理成章地暴露本性,长成了一个刺头。不过他的军事训练成绩着实出色,只要不闹出大事,上级通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伊布与内斯塔宿命般的初遇就发生在那段时间。
距离宪兵营不远的地方,有一所警察学院。这一带是郊区,土地平旷建筑稀少,两家单位围墙最近处只有300米,互相望得见运动场。按照意大利的国家体制,宪兵属于军事武装力量,归国防部统辖,同时承担司法和治安职能,又受内政部节制,因此与警察系统有竞争关系,彼此并不顺眼。
经过宪兵队两年熏陶,伊布对个中歧视链早已倒背如流:宪兵历史比意大利统一还长,警察只能算是孙子辈;全国每个角落都有宪兵站,很多偏僻的地方没有警察局;宪兵的礼服更华丽,有黑色的斗篷,领边有星,警察那身算什么,灰头土脸;当然最重要的是,宪兵是真正的军人,警察么,不过是一群拿了执照的平民。
天气好的时候,军营楼顶的天台上会聚起一群没事干的宪兵,远眺警校那边的运动场,对学警们的训练科目大肆起哄,吹口哨喝倒彩,引以为乐。伊布正在年少气盛、狂得没边的年纪,自然也是当中一员。
然而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或许是为了缓和双方关系吧,某天居然吩咐下来,要调几个人去协助警校的演习。
所谓协助,其实就是充当演习中的反派。
摊派上这个任务的伊布眼睛一亮:“我们可以赢吗?”
“想太多,有剧本的。”领队似乎也提不起什么劲,“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走完过场收工。”
记得那也是这样的一个初夏。伊布在内的六名宪兵在一座废弃的三层小楼集合。小楼正对着一片开阔的荒地,杂草丛生的地面上有历史遗留的断垣残壁、坑坑洼洼,也有临时用轮胎、木板、水泥墩、铁丝网等组成的路障和掩体。在空地的另一头停着两三辆指挥车,还搭着一排遮阳棚,是演习观众的看台。
听说这次演习来头不小,是警校年度考核或者结业仪式之类的压轴节目,似乎还请到了警界高级官员在场观看。
根据演习的安排,学警们从荒地一端出发,一路穿越各种障碍,向“武装悍匪”盘踞的窝点也就是这座三层小楼发动进攻。在此过程中,“悍匪”可以从楼上向他们射击,学警们也可以依托地利进行还击,双方“中弹”者即告出局。
每个人的装备发了下来,出乎伊布他们预料,是正规军事演习使用的多方位镭射交火系统搭配空包弹,而且宪兵一方火力占优,都是射程较远的突击步枪。但等到上楼看清楚地形,一群人都骂骂咧咧起来:这环境布局也太放水了。
空地上的掩体设置十分巧妙。在伊布他们的射程范围内,进攻方一直处在掩蔽之下,各种各样的障碍物几乎封住了所有远射角度。只要学警们按照规范行动,不自己作死,就很难让“悍匪们”打中,出局率可以稳稳控制在15%以下。简言之,就是保送上垒。进攻方在小楼附近积累起足够人手、突击上楼只是时间问题。
“到时候可以揍他们吗?”伊布满怀希望地问。
领队当头一瓢冷水。“演习内容不包括格斗。上头交待过,禁止任何肢体冲突。他们突破二楼,我们就投降。”
“凭什么啊!”伊布大叫。
“因为我们的设定是‘弹尽粮绝的歹徒’。” 领队把演习手册扔到他面前。
“报告长官,兹拉坦午饭吃得很饱。”伊布很认真,“可以顽抗两天。”
“兹拉坦,这只是一场演习。”
伊布仍然百般不满。然而军令如山倒,就算他这样的刺头也得执行。领队把两个人安排在楼下两层楼道,包括伊布在内的四个人在三楼唯一的大房间。大家戴上代表匪徒的黑头套,各自找好射击位。
来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叶尖发白的野草随风无声起伏。从空地远端传来手持扩音器的啸叫,接着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宣告演习正式开始。
在遥远的对面,学警们细小的人影依次出发,匍匐穿越铁丝网、踏过绳索桥、涉过水坑,离进入射程还有好一会儿。伊布居高临下,看空地上的小警察们各种跳高扑低,只觉姿态笨拙,不堪入目,好像耍猴。又想到自己过会儿还要向猴投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早就认定这是警校方面对平日里那些嘲讽的报复,故意安排必败之局来杀宪兵队的面子。兹拉坦是谁,能让你们称心如意?伊布打定主意,要找机会搅局。
天从人愿。就在这时,场地里发生了一件谁都没预料到的变故。
在空地中央,有一段掩体是用木板搭成的。不知是布置场地的活儿没做到位,还是风太大了,就在伊布扫视过去的当儿,那几块木板像慢镜头似的摇动起来,斜着倒在了地上。
理论上讲,伊布应该对此视而不见,遵照演习地图,仍然将那个地方视为“一整道水泥墙”。然而从实际来看,它变成了两堵断垣之间一览无遗的长条豁口,正好位于进攻方的必经之路上。
伊布的精神上来了。他抬枪瞄准了那个豁口。当首先赶到的一名学警试图冲过去时,他扣动了扳机。
镭射感应器尖利的哔哔声传来。命中,出局。
同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时,其他宪兵也看出了这个破绽。众人都觉得很好玩,纷纷瞄准了同一个地方。
但当警校方面“阵亡”人数达到10人以上,事情开始变得不那么有趣了。
“兹拉坦,差不多得了。教训教训他们就可以了。”领队提醒,“别惹麻烦。这他妈只是一场演习,我们的任务是输。”
伊布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他一边瞄准,一字一顿地说:“兹拉坦讨、厌、输。靠!”他懊恼地叫起来,“跑了一个!楼下的,交给你们了!”
进攻的学警们现在似乎改变了策略,两人或三人一组冲过那道豁口。这个简单的方法很有效,尤其是战友们渐渐不再跟伊布一起胡闹,时不时有一条漏网之鱼突破他单枪匹马的火力封锁。有两三名学警甚至冲到了小楼附近,在交火中与把守一楼的宪兵成功兑子。
但总的来说,伊布瞄准豁口的狙击行动仍然严重打乱了进攻方的计划。演习原定在一个钟头内结束,现在已经快要两小时了,“匪徒”的巢穴依然坚如磐石。
三楼窗台后的伊布咧嘴笑了。迄今为止,宪兵出局一人。至于警校方面的人员损失,他怀疑参与演习的25名学警已经全部出动。其中大部分被击杀出局,剩下零星的几个人滞留在场内的掩体后,偶尔毫无意义地打几发冷枪。交换比大约在20:1,相当不赖。对方很可能没有足够人手再组织一次突击。
正如伊布所料,场地远端的铁丝网和绳索桥旁边已经很久没有人出现了。空旷的荒地上笼罩着一片尴尬的沉默。他想象着遮阳棚下那些官员们的脸色,心里爽到不行。
想让兹拉坦向这些渣渣投降?门都没有!
日已西斜。
手持扩音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楼里的所有人,警方敦促你们尽快放下武器投降,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
一遍说完,又重复了一遍。还是那个低沉的男声,隐约的回音在空地上回荡。就算是有扩音器的帮助,这人嗓门可够大的。从伊布这边看不见拿扩音器的人影,大概也是坐在对面的遮阳棚下吧。伊布想象对方在官方措辞下按捺的翻腾的怒火,觉得很好笑。
搞什么?打不过兹拉坦,颜面尽失,就玩攻心这套?就不投降,你能怎么样,哭哭啼啼去告状?
伊布不介意给对方再添一把火。他从窗口探出半个头,用最大的音量吼了几个粗口单词,接着伸出一只手,向窗外比了一记中指。
他知道对方有望远镜,肯定能看见。
扩音器的声音消失了。
伊布看到对面的遮阳棚里似乎起了一阵骚动,很快又归于平静。不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难不成要把看台上的老头们都派出来吗。
之后又过了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伊布一动不动地伏在窗口,只觉四下一片寂静。这场演习神秘地暂停了,中止了,连零落的枪声也不再响起。场中荒草萋萋一片金黄,剩下的几名学警们大概在就地休息,没有任何人活动,掩体落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
夕阳照得伊布的半边脸滚烫,头套吸饱了汗水,紧贴在皮肤上。一只飞虫在耳朵边嗡嗡飞着,被他挥手赶开。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伊布还在一夫当关,其他宪兵都离开了岗位。领队留了一个人在二楼,其他人在伊布背后的房间里席地而坐,抽烟休息。谁也不知道当下的局面如何收场,不过大家已经通好气,上头怪罪下来就把伊布推出去顶锅,乐得让他一个人发疯。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上响起玻璃碎裂的巨大声响。
屋里的宪兵们吃了一惊。“怎么回事?”领队喊着二楼那人的名字,又叫另一个人出门看看。伊布也转过头去。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踢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个身着警服的陌生男人。
在众人有所反应之前,他已经举起手枪,行刑一般挨个点射过去,每个人都只用了一枪。房间里枪声和镭射感应器的叫声此起彼伏地混在一起。二楼的宪兵刚跑上走廊,陌生人头也不转,抬手就是一枪。
他们这伙“悍匪”就这样被人连锅端了。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
宪兵们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愕然。伊布可以对天发誓,刚才没有任何人通过场地接近小楼,二楼的自己人也没有任何示警。“见鬼,”他气急败坏地从窗边站起,“你他妈从哪里来的……”
然后他看清楚了对方的脸,心弦重重一震。
那是一张满是鲜血的脸。极其周正的轮廓,优美的五官,鼻梁挺直,眉眼浓郁,在脸侧流淌的血液仿佛成了浓墨重彩的装饰品。倾斜的夕晖穿透大半个房间照在男人身上,令他有一种烈火流艳的美,仿佛黄金神龛里苏醒的神祗。一尊暴烈起舞的神。
伊布惊诧地发现,对方一直紧紧盯着自己。那双深黑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男人的个子其实没有伊布高,但怒火和气势让他看上去至少有两米。突然之间,他一把从身后解下某样东西,用力向伊布砸来。
伊布下意识一躲,没有被砸中。那件东西掉到地上发出摔裂的脆响:是一个白色的警用手持扩音器,上面还沾着几点血迹。
原来他就是刚才喊话的人。
穿警服的男人向伊布扑过来。房间里其他人从呆滞中惊醒,纷纷记起了肢体冲突禁令,赶紧上前阻拦。在拥挤的肩膀和密集的手臂包围中,鲜血盖面的男人奋力伸出一只手,指定伊布,破口大骂。伊布自认为已经掌握了意大利语,还是遭遇了一大串闻所未闻的词汇。后来听别人说,那些都是罗马地区的方言,当然不是什么好词。
领队拖着伊布以最快速度撤离是非之地。这纯属多此一举,因为伊布并没有任何干架的念头;甚至连他口头的反击都是犹豫被动、半心半意的。领队若不是有太多事情分心,一定会惊讶于伊布不同寻常的表现:在别人挑衅下,这个刺头不但怂了,居然还有点乖。
至于伊布本人,则像大爆炸幸存者一样处于一种短暂的麻痹状态。占据他脑海的是无可名状的巨大的震惊,以及相对微不足道的疑惑: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不太生气?仿佛头上被重重敲了一棒,然而毫不疼痛,只觉得世界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他如同灵魂出窍一样看着自己软弱无力地应付对方的辱骂,同时试图分析是哪里不对劲。我是不是得了脑震荡?可我没有受伤啊?
无怪乎伊布反应不过来。人在青春少艾的年纪,多半都曾做过惊艳与钟情的梦。没想到真的事到临头,却惊也不是那般惊法,艳也不是那一种艳。那当然不是脑震荡。那是像死亡一样迅猛剧烈而无可阻挡的爱情。
伊布醒悟到这点是在好多天的坐卧不安之后。他频繁地梦到那个企图揍他的男人。在梦里,对方有时来找他单挑,有时和他谈笑风生尽释前嫌,有时只是一张冷漠而艳丽的脸,出现在伊布的瞄准镜中,让梦里的他如火烫般的一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每一个梦的终点,当伊布从军营的单人床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又他妈的硬了。
这样的事态当然比较严重,值得认真对待。伊布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出状况了。
但兹拉坦从来不是那种会难为自己的人,对于人生这一重大转向没有纠结两天,就推进到下一步的实际问题:如何接近对方?
在演习双方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之后,伊布主动或者被动地获得了不少消息。对方名字叫亚历桑德罗·内斯塔,警校前两届的优秀毕业生,因为过于优秀,死活被警校留下当了教官。其人据说一心想去一线当警察,对警校的工作并不称心,平时“脾气不大好”。伊布他们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演习当天,这一位本来只是负责现场的监督协调而已。经过和伊布坦诚而富有效率的交流,内斯塔教官勃然大怒,当场捞了一把演习用枪就往场外跑,别人拦都拦不住。事后推演,他应该是徒步跑过演习场地以外的街区,迂回绕到了伊布他们的后方。
那座三层小楼背后,只隔着一条窄巷,是另一幢废弃待拆的楼房。内斯塔教官爬上那边的楼顶天台,飞身跃过小巷,跳到这边的楼顶。他在楼顶系好绳索,抓着绳子如钟摆一般荡起来,撞碎走廊上的玻璃窗进入室内,头上的伤大概就是这时被玻璃划到的。
场外区域在演习地图上是一片灰色。无论是内斯塔教官跑过的道路还是被他当成跳板的楼房,从理论上讲压根不存在,不属于可资利用的空间和设施。这也是伊布他们布置人手时只针对前面三个方向的攻击、对后方没有任何防备的原因。内斯塔教官的行为当然是犯规,然而是自己这边先做了同样的事,宪兵队一点脾气没有。
伊布对那座小楼背后的巷道还有点印象。跳过去并非不可能完成的特技项目,但万一失了手,也是能摔死人的。至于那么拼吗?这只是一场演习而已——算了, forget it.
伊布很怀疑,英俊的内斯塔教官是否对自己有同等的了解。那天参加演习的所有宪兵都戴着遮住全脸的头套,身上也没有任何姓名标志。而且鉴于对方的火爆脾气,如果事后也在打听伊布的身份,自然是为了打上门来;既然这样的情况并未发生,足见对方已将此事揭过不提。
伊布不免有点惆怅,又自我安慰这也是好事。尽管他天真又自大,也不至于以为自己给心上人留下了什么美好的初印象。以当前的状态,要是暴露了身份,他未及展开的恋情就只有死路一条。——没错,早在“得到”之前很久,伊布就已经在无谓地担心“失去”了。
可是究竟要如何行动呢?警校和宪兵营一样是封闭管理,两家关系又恶劣。伊布无法接近他的目标,也不能获得更多的消息:周围的人对内斯塔也就知道那么一点,打听得多了,怕是要怀疑他想寻仇。
伊布仍旧经常出现在天台顶上,混在无聊人士中间围观警校训练,仍旧无赖地嘲骂着、喝着倒彩,然而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有几次他甚至偷偷用上了望远镜,然而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没有看到想看的人。那位教官似乎并不负责基本的体能训练。
伊布一筹莫展。一天又一天,他在不可自拔的单恋中越陷越深,苦闷又脆弱,却又中了毒般懒得挣脱。马克斯维尔每周和他通两次电话,但他觉得这事在电话里解释不清楚,索性瞒住了挚友,等人回来再说。因隐忍着心事,伊布整个人消沉下去,不太有心思搞花样。上级以为这混球终于懂事成熟了,大为欣慰。不料这么憋了一个多月,伊布又开发出一个新的行为艺术。
宪兵营有自己的电台广播。悬在高处的大喇叭除了播报例行通知和突发事件,每天晚饭时分会放一个钟头的音乐节目。曲目通常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意语流行情歌和欧洲经典摇滚,有时候也夹一两首普及程度高的古典乐小品。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首风格与众不同的歌曲出现在了每天的播放列表中,雷打不动。
开头是轻快的南美鼓点敲出摇摆的节奏。一个大叔般的嗓音悠悠闲闲地唱起:
“One Love!
What about the one heart?
One Heart!
What about - ? Let's get together and feel all right ……”
歌词细听起来不是情歌,而是一首呼唤世间大爱的作品。然而对于独自趴在楼顶栏杆上听歌的伊布来说,心里的甜蜜和凄凉完全是个人化的。
他注视着远处的警校运动场。暮色中波动着向前传递的乐声,如同他的思慕一样有明确的方向,像一支不回头的箭。
运动场上没有一个人。警校的人也进去吃饭了。然而这一带如此空阔和安静,他们一定也能听得见。
伊布私下用津贴贿赂军营电台管理员,要求每天至少放一次这首歌。除了他,谁都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如此又过了一些时候。
一天休假,伊布去附近的小餐馆散心。马克斯维尔在的时候他们时不时来这家吃一顿,炭烤T骨牛排和牛肝菌宽面的水平很过得去,自酿苹果酒也相当爽口好喝。但如今伊布形单影只、为情所困,好一阵子没来光顾了。
伊布一进去,正撞见店主把一张照片钉上吧台旁边的软木留言板。伊布眼睛尖,只瞟了一眼,心下咯噔一声:踏破铁鞋无觅处,照片当中的,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他喘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脏,要了一杯酒,跟店主慢慢地套话。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照片,“条子们的谢师宴吗?”
“啊?”店主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点头,“没错,昨晚在这里办的,十来个人呢,很热闹,拍了照留个纪念。”
太失策了!伊布后悔得想踢自己。以这家店的位置,怎么竟没想到警校的人也会来这里吃饭。在那张照片里,内斯塔教官被一群人围在当中,众星拱月似的,英朗的面孔有一点冷。没有他真人好看——但也很好看。
伊布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要在此蹲守。但店主下一句话把他浇了个透心凉:“不过不是老师送学生,是学生送老师。他们的教官要走。”
“去哪里?”伊布艰难地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发苦。
“大概是去当真正的警察吧,什么地方不知道。”店主看了伊布一眼,“听说是跟你们的人闹了不愉快才决定要走的,说留在这里没意思。”他一边揩抹着柜台,又扭过头看了看照片,“确实一表人才哈?人也很有气派,以后会成为大人物的。我看人错不了。”
但伊布已经听不进别人说什么了。在那个下午,他借酒消愁,穷尽自己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痴情,起因也正好是它的终结。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当天晚些时候,电台管理员在威逼利诱之下昧着良心,循环播放10遍“one love”,听得军营里的人怀疑人生。
失恋的人往往想要换个环境。北约框架下各成员国常年开展军事合作,意大利与西班牙的军方定期举办一个反恐协同训练项目,地点设在西班牙。心灰意冷的伊布报了名,没多久就收拾行李,开拔去了地中海对岸。在那里他遇到了皮克。
tbc.
Chapter 14: 金库事件
Chapter Text
银行大堂的吊灯是传统款式,几根弯弯的黑铁枝干向周围伸展,末端顶着一个明黄的圆球。其中一个灯球映在伊布座位对面的蛋青色大理石墙壁上,像一个落在湖里的月亮。从午饭之后起,伊布就坐在他的玻璃隔间里,瞪着对面墙上那轮朦胧的月影发呆。
昨天他终究没有回去找内斯塔。马克斯维尔听完他可歌可泣的单方面初恋故事之后,冒着约会迟到的风险,义气地帮他出主意:
“依我看,你还是跟你男朋友好好谈谈。你心里有疙瘩就不见面,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伊布垂头丧气。
“可是你一句话不说,别人哪里知道你在想什么?兹拉坦,你到底明不明白,从你男朋友的角度看,现在像是什么情况?”
“什么?”
马克斯维尔在沙发扶手上坐下,开始扳手指:“首先,你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前男友,还是个有钱人。然后,阴魂不散的前男友非要请你去吃喝玩乐,顺手摆了他一道。接下来,吃喝玩乐的现场出了意外,前男友奋不顾身地救你……”
“我靠!那怎么能算救!”
“对对,伟大的兹拉坦不需要帮助,但是看起来确实像这么回事,就发生在你现任的眼皮底下。”马克斯维尔摇动手指,“好了,乱子告一段落,你毫无理由地打破常规,连周末都不跟他一起过了。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你是不是被前任的诚意打动,想要吃回头草?或者已经在背着他暗度陈仓,脚踏两只船?”他站起来,拉开房门,“好好想想吧。说不准到头来你男朋友问心无愧,可疑的其实是你。”
马克斯维尔出了门,留下伊布一个人在家里抱头。他打心眼里知道好友的建议明智又合理,然而他做不到。
伊布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勇气找内斯塔摊牌、当面质问明信片和“M”的秘密。那样做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他痴迷的那两道长眉会不会讥诮地抬起,阴影里沉稳的双眸忽然间变得陌生?“你居然怀疑我?”光是这样的一句反问,伊布已经不知如何回答。而如果,万一,确有其事呢?以内斯塔的性格,大约不屑置辩,只会是这般断然的口吻:“你知道了。”下一秒脚底传来震动,碎石纷纷滚落,大地在两人之间裂开。
——不行不行。仅仅是稍加想像,伊布已经有些喘不上气。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造成双方关系的崩解,他也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多年之前宪兵伊布那爱而不得的恐惧依旧鲜活,穿越时空攫住了他,让他才要重整旗鼓,就已溃不成军。
在无从着力的挫败感中,伊布转头厌恶起捕风捉影的自己。他几乎后悔头一天去了蒂亚戈·席尔瓦的夜店,恨不得把在那里的记忆全部擦除。“想那么多干嘛,桑德罗和我在一起就好了啊。”他无声地自问自答。——然而真要如此想得通放得下,他现在又在计较个什么?
伊布没有让自己的思绪再深入挖掘下去。在这个周日,他无所事事地睡觉、看电视、打游戏,时而叹一口气,在时钟滴答声里蹉跎了一整天。
周一上午,他带着这份不安和纠结来上班。工作日并不能自动解决他的问题,他仍然必须回答:往下该怎么办?
是把事情摊开放在桌面上,和内斯塔好好谈一谈;还是当作无事发生,一如往常地延续两人的生活?
选1他没勇气,选2他不甘心。然而今天已经是第三天,要是继续拖着不见面,内斯塔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何况他一点不迟钝。
大脑里的发条再次一圈又一圈拧紧,伊布的头疼了起来。烦死了!不想了,下班的时候再决定吧!
他收回落在对面墙上的目光,琢磨起了电脑屏幕上的一封邮件。
这是本市跆拳道协会寄来的,信上说将于不久将举办本大区首届跆拳道争霸赛,诚邀爱好者亲至本会或通过网页、电话报名。赛制为单循环+淘汰赛,设如下重量级,优胜者奖金……
看起来还挺正式。不过伊布明白,像跆拳道这种非职业运动,一项没有底蕴的新赛事,参赛选手的质素最容易良莠不齐,报名人数不够、组织不起来也是常事。伊布自觉在本地圈子里有点身份,若是去报了名,对手只有小猫两三只,赢了也是个笑柄,反倒堕了兹拉坦的名头。
自然,这只是一种消极的可能性。倘若本地有实力的选手都这么想,你不动我也不动,最后就没人报名;一旦有人觉得其他人会参赛,引起连锁反应,最后所有人都会一拥而上。这简直是经典的博弈论案例:每个人的行为都取决于对他人行为的预测;有一方先动,才会激发对方相应的行动。
——妈的!怎么也跟谈恋爱一样!
——说到格斗,他的警察男友倒真是高手中的高手。
伊布到现在也不清楚内斯塔拳脚上的路数,只觉得路子很野,拳击摔跤泰拳柔术什么的都有一点,但又不止于此。以伊布的观感,不像警校能教出来的,搞不好是自学成才。内斯塔似乎天生在应对危险方面比别人脑筋转得快,第六感锐利如野兽,擅长发现敌人弱点,力气又奇大,动起手来战斗力非常可怕。
按理说,以他俩的关系,又都年轻好动,平时切磋切磋再方便不过,伊布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自从两人交往之后,内斯塔再也不跟他过招了。
伊布曾经气呼呼地就此提出抗议。那时内斯塔坐在对面沙发上,正在翘着腿看报——他就像老人家一样热爱实体报纸——从体育版里抬起头,审视了伊布几秒。
“有什么好练的。”他低头继续看报,小声咕哝,“……把你打坏了怎么办?”
“我有那么弱吗!”伊布一掌拍在茶几上。
“我说错话了,换个表达。”内斯塔叠起报纸放在一边,坐直身体,表情很诚恳,“你不弱,弱的是我。睡你就很累了,我还要工作。”他想起了什么,莞尔一笑,“你也喜欢我把力气留在有建设性的事情上,对吧?”
从表面上看,内斯塔像是方圆十里内最严肃最正经的人——伊布怀疑很可能确实如此——但忽然之间就会说出很大胆的话来,让人猝不及防。
可是怎么办呢,兹拉坦就是吃这套啊!
伊布想起那之后沙发上发生的事,不觉脸有一点变大。
这正是适合神游的好时机:或许因为天气终于热了起来,今天下午银行的业务出奇冷清,上一个顾客进门还是一个钟头之前。大堂静谧清凉如在池底,柜台人员各行其是,摸鱼的摸鱼,假寐的假寐。
至于安保副主管兹拉坦同学,当然也放心地沉浸在桃红色的非非之想中,直到桌面上的信号灯无声闪动起来。有顾客上门了。
出于防范劫案的安全考虑,银行入口是一前一后两道玻璃门,能够自动执行安检程序。两道玻璃门之间有一个电梯间似的夹层,来人进入外门,在此处做金属扫描,结果正常,内门才会开启。夹层空间狭窄,一次顶多能过两个人。
伊布看了看桌面监视器的小屏幕,来的是一男一女。桌上的黄灯很快变成绿灯,意味着他们身上没有携带可疑的大件金属物品,安检通过。他例行公事地往门那边一瞥,正看到内门利落地移开,两个人走进大堂。
男人是皮克——有没有搞错!就算这家伙的公司有业务关系,是不是也来得太勤了!三天两头跑银行,你是太子爷还是办事员?——伊布没来得及腹诽,又看到了皮克身边的女士,这下吃惊不小:竟然那位炙手可热的影后小姐塞西莉亚!
炙手可热的影后小姐今天打扮得很亲民,身穿一件海军蓝的直身短裙,平底便鞋,宽边墨镜,戴着白色短手套,头上裹着一条色彩明快的丝巾。这套掩饰身份的游客装扮令她卸下晚宴上的女神光环,却多了几分复古的秀媚活泼,仿佛从上世纪60年代电影里走出来的俏佳人。只见她进门之后先左右张望了一番,两手攥着一个小小的手提包,墨镜下的脸色十分郑重。
伊布大惑不解:不知她大驾光临,有什么业务要办?从宴会那天的情形看,她和皮克迄今为止关系良好,也许是陪他来办事?
他头上刚升起这些问号,皮克已经在对面神气活现地冲他挥手,感觉下一秒就要主动过来揭开答案。伊布一看皮克这模样就莫名来气,两眼一瞪发射威胁电波:别过来啊,我忙着呢!
这时桌面上的信号灯又闪了起来,外面还有客人要进门。
来人安检正常,内门移开。伊布怔住了:紧跟在皮克他们后面、踏进大堂的第三名顾客,竟然是令他这两天辗转反侧的人。
踏进门来的内斯塔身着便服,脸上是伊布熟悉的公事face,表情淡定,不卑不亢,先对前面二人说了句什么话——他们三个竟然是一道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伊布彻底蒙圈了。除了电影节晚宴那种场合,他想不出这三个人有什么聚在一起的理由。然而就在他眼前,匪夷所思的三人组站在静悄悄的大堂里,似乎在等谁,甚至引起了柜台那边的窃窃私语。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多半只觉得俊男靓女,颇为养眼。伊布暗自庆幸银行里没有其他顾客,不然这场面多半会引发相当的瞩目,倘若有人认出影后本尊,维护现场秩序有点棘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空气的宁静。值班经理脚不沾地从里间迎出来,满脸堆笑与三位来客寒暄,接着将他们引往走廊深处的办公室——看这情况,他们仨还是预约过的呢!
伊布在他的工位上默默张望,好奇心膨胀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内斯塔走在一行人的最后,回头不经意似的往伊布这边瞟了一眼。
伊布被这一眼看得有点心慌。桑德罗有没有在生自己的气?他反复揣摩男友那一瞬间的表情,又从各个角度猜测今天这事的缘由。如果只有皮克及其前未婚妻登门,顶多引起伊布泛泛的好奇,打听不到内情也就算了;然而内斯塔牵涉其中,势必不能置之不理。
事态的发展没有让他打太久哑谜。过了十分钟左右,伊布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值班经理在话筒那头吩咐:“准备钥匙,二号金库。”
伊布心头豁然一亮。
按照规定,他从抽屉里取出佩枪带上,离开座位,乘电梯到地下一层,进入白天空无一人的值班室。值班室里有一个小保险箱,伊布刷工作卡并输入一串密码,打开保险箱门,取出二号金库对应的特制钥匙——确切地说,那只是半把钥匙,长度却超过20公分。接下来,他默默等在值班室门口。
几分钟后,这一层的电梯门打开了,传出了值班经理的声音:“敝行除了设施完备,还有一大优势,专职安保人员24小时待岗……”
说的是英语,想必是照顾不谙意大利语的女士。她先被请出电梯,皮克和内斯塔紧随其后。值班经理陪同在旁,手势花哨地将走廊上的伊布隆重推出:“这是我们经验丰富的安保主管兹拉坦·伊布拉希莫维奇先生……”
伊布只好尴尬地向迎面而来的贵客们打了个招呼。
“兹拉坦!”皮克快活地挥手。内斯塔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伊布感觉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生自己的气,顿时轻松下来。影后小姐此时早已摘下墨镜,一双妙目落在伊布脸上转了一转,微微一笑。
茫然不觉的值班经理领着关系微妙的四人继续往前走,来到值班室对面一扇深灰色的金属门前。先是伊布、接着是值班经理到门边刷自己的工卡,值班经理还验证了指纹。
金属门咔哒一声开启,众人鱼贯而入。门内灯光明亮,是一个狭长的小房间,两端各有一堵纯钢制成的墙壁。每面墙上各有一面巨大的正圆形机械门,也都由纯钢铸成,门上有转盘、把手,让人想起太空飞船或者潜艇的密封舱门。
这才是真正的金库大门。门和墙壁都银光锃亮、一尘不染,更增加了几分科幻感。
“左手边是一号金库,右手边是二号。”值班经理介绍。
就伊布所知,两个金库开门程序都是同样的繁琐。正圆形金库大门中央,那个模样像船舵方向盘的大转盘是用来输入开门密码的。转盘暗格里藏着100个数字,必须前后四次把转盘转到正确的数字,门才能打开——这意味有1亿种组合。因为是机械+人力操作,完全排除了利用电脑高速解码的危险。密码定期更换,只有很少几名高管知情。
一行四人走向右方那堵钢铁墙壁。值班经理上前转动船舵形状的转盘,其他人无所事事等在一旁。站在伊布对面的女孩子垂着眼帘看脚尖,两只手紧紧地把手提包捂在腹部。对于她包里装的东西,伊布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四次密码终于转好了。值班经理退后一步,伊布赶紧将手上那半把钥匙递过去。值班经理拿出平时由管理层保管的另外半把钥匙,将两部分拼接在一起,然后将这把巨大的钥匙插进门上的钥匙孔里。
接下来,他转动旁边另一个较小的转盘,将沉重的大门缓缓拉开。皮克“哇哦”叫了一声。在这堵厚达几十公分的圆形钢块之后,金库内部苹果绿的墙壁和苍白的灯光终于显露出来。
值班经理伸手邀请客人入内。影后小姐和皮克都迈进门里,轮到内斯塔时,他欠了欠身:“我就不方便进去了。”
这话没错,因为客户进去之后还要设置个人保险箱的密码,在场不相干的人越少越好。值班经理表示理解,跟脚进了金库。
门外只剩下伊布和内斯塔两人。
伊布吁了一口气。“那条项链?”他小声问。
内斯塔点头,也轻声说道:“她在本城要待到电影节结束。出了上次的事,项链放在酒店不放心,所以她拜托了此地唯一的熟人,一起来找我们。”他看着前方半开半闭的金库门,话锋一转,“像这样允许客人进金库,是不是也有风险?万一我们是劫匪呢?”
伊布知道男友犯了职业病,觉得他有点想太多:“进银行有安检,枪带不进来,怎么劫啊?”他拍拍腰间,“这里只有兹拉坦有枪。”
“如果劫匪特别厉害呢?”内斯塔不以为然。
伊布心说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吗!“银行里的摄像头比垃圾桶的蟑螂还多,我们也不可能让蒙面的客人进到这里来。这年头,再能打,被拍到脸就完蛋了。弄点钱而已,用不着那么拼吧!”
内斯塔沉吟不语。
“不过桑德罗你也没说错。左边那间金库,”伊布食指往后指了指,“前几年请原来的承建商更新设备,弄了立式柜、手提密码箱,取箱子放箱子都由我们做,客人在上面贵宾室设定密码,不用进金库,搞不好就是上头考虑到了你说的这种可能。不过右边这一间没动,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保险柜嵌在墙里,只好让客人进来设密码……”
从他们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二号金库内部的少部分墙壁,墙上果然排列着一格格整齐的铁柜门。里面三个人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移动的脚,身体都被虚掩的大门挡住。
“这一间的设施为什么不更新?”内斯塔问。
“为了省钱吧!一号的柜子都存不满,二号根本没人租。这是我头回带客人来右边,里面那些柜子多半都是空的。劫匪来也只能劫空气啦!”伊布又感觉把雇主说成这样很没面子,往回圆了一句,“不过安全性是没问题的,你也看到了。”
内斯塔笑了。“这里面确实是空的,但不是没人租。二号金库是长期包给市警局的。”
“哎?”
“我也是刚知道。”内斯塔偏头过来,声音压低到耳语的程度,在伊布后脖子上撩起一阵酥痒,“……他们今天来警局,一开始提出让我们保管。我们哪敢接这种东西,一个不好,大伙儿工资都赔掉……幸好有资深的警官,记得市警局曾经跟你们银行签过租赁金库作证物室的协议,已经很多年了。只要上头批准,可以作为贵重证物存放在这里。这个案子我在跟,就派我来了……”
原来如此。伊布恍然大悟,紧接着头皮一紧,因为吹进耳朵的气声突然转向了别的主题:“……你周末忙什么去了?”
说这话时,内斯塔侧过身,一手撑墙,和伊布形成了半壁咚的姿势。两人的脸靠得很近,那双深色的眼睛熠熠发光地盯住伊布。
“我……”伊布慌乱起来,“周末,呃,呃,桑德罗……”他急中生智,“这里有监控。”
内斯塔挑起眉毛,不为所动:“值班室里没人,我看过了。”
“监控24小时录像……”伊布心跳又心虚,不敢和内斯塔对视。
其实他很清楚,只要天下太平,监控录像一百年也没人去看。再说了,就算被同事看到他和男友举止亲密,那又如何,兹拉坦不在乎。只是此刻内斯塔问的问题,他实在不知如何招架,只能用这招搪塞。
这时金库里传出说笑和脚步声,由远及近。“荣幸,太荣幸了!待会儿可否请您在大堂拍张照片,让敝行留做纪念?”是值班经理兴致勃勃的声音。
内斯塔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和伊布恢复了正常社交距离。
那三人从二号金库里出来了。值班经理又用好一会儿锁上大门,分解钥匙,将一半钥匙交给伊布。众人原路返回,伊布去值班室放回钥匙。等他乘电梯回到大堂时,影后小姐正被几位高管拥在当中,在大堂logo下合影,频频微笑,顾盼多姿。皮克和内斯塔发扬绅士风度,在旁边等她。
公关活动结束之后,银行方面的送客职责落到了伊布头上。
银行门外,关系不足为外人道的四个人互相告别。
因为正事办完,大家表情都轻松了一点。从市警局过来时,三人乘的是皮克的车,现在内斯塔表示自己搭地铁回警局,皮克说待会儿公司有个会要开,不过他可以叫出租回去,车借给女士随便用。女孩子表示感谢,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慢悠悠地用英语说:“可是我去哪呢?今天没有安排……我还没好好看过这座城市。”
哟?
这话里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八卦路人伊布立刻想起了马克斯维尔的话:“你说她会不会是为了杰拉德来的?”
这是想复合么?那敢情好。有钱人配大明星,天经地义,很登对啊——说起来,他们当初以兹拉坦为代价的婚约,到底是为什么缘故崩掉的?分手这么久,遇上麻烦,女方还是第一时间找皮克帮忙,这也很难得了。哎,要是把今天这事透露给八卦小报,不知能卖几多钱?……
就在伊布一厢情愿脑补的当儿,影后小姐抬起一只手,无比自然、亲切、熟不拘礼地伸向她面前的男人——不对!不是皮克!是另一个人——的手臂:
“能带我参观一下吗,内斯塔警官?”
伊布的眼珠差点弹出来。他眼睁睁看着那只秀美的、富有表情的手,拖住自己男友的小臂摇了摇,又落下来在他手背轻轻一拍。教科书一般表达好感的肢体接触。
和手上的动作相配,年轻女生睁大眼睛,诚恳无邪地看住对面的男人:“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不希望这段旅程有遗憾。”
内斯塔显然对此毫无准备,少有地磕巴了一下:“我,啊……是我的荣幸,乐意效劳。”他镇定下来,“可是不巧,我还得回警局报到,请见谅。”
另一边厢,伊布气急败坏,杀鸡抹脖子地对皮克做口型:我靠!现在他妈的是什么情况?这女人在搞什么?
皮克一脸无辜地摇头、摊手:我哪里知道!关我什么事!
这一边女生心无旁骛,径直盯住目标,嫣然一笑:“没关系的吧?现在离下班不到两个小时了。如果担心上司那边,我试试帮你请假?”她打开手提包翻盖,“局长今天给了我名片……”
内斯塔表情有点僵。他确实没有必须回去办的紧急要务,警局也不会不给影后小姐这个面子。一旦上级答应,这事就成了压下来的任务,非得奉陪不可了。
目睹男友的困局,伊布怒发冲冠。兹拉坦不出手看来是不行了!必须尽快行动!两军相逢勇者胜!博弈论!……
就在影后小姐掏出手机摁号码之时,伊布运足气,大喊一声:“桑……内斯塔警官!我要报案!”
其他三人惊异地看着他。“什么事?”内斯塔缓缓发问。
“是一个很多年前没解决的案子。”伊布说,“但现在对我的事业造成了很大影响!”然后他就把蒂亚戈·席尔瓦夜店的卡门旧案当着三人大略讲了一遍。
内斯塔认真听完,点头说:“有意思,值得再作调查。”又问伊布,“那位老人下回出现,大概是什么时候?”
“席尔瓦说他通常相隔四五天去一次。上上次是周一,上次是周六,下次的话,这周四或周五的下午?”
“给我的时间不多啊。”内斯塔皱眉,转头对皮克和塞西莉亚说,“既然有市民报警,我有义务回警局查档,给一个交待。时间很赶,不好意思,失陪了。”
伊布在一边忍不住笑,嘴咧到了耳根。内斯塔转过身,向他伸出手:“兹拉坦,再会。”
伊布以为这是要握手,或者平常的贴面礼,然而内斯塔踏前一步,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拉近身来,抱住。
甜蜜的眩晕在伊布脑中蒸腾而起。他感到内斯塔的手臂有力地环住他的腰,凉中带热的侧脸贴着他的,一动不动保持了好一段时间。
在这洒满阳光的喧嚣街角,当着旁人的目光,这个安静的姿势或许比拥吻更加缠绵,清晰无误地表明了两人的关系。
在伊布模糊的视野中,皮克把脸转向一边。影后小姐戴上了墨镜,看不清有什么表情。
“有你的。今晚过来?”内斯塔在他耳边轻声说。
伊布听见自己回答:“没问题。”
困扰了他两天的烦恼在这一秒之间退到了无穷远处,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当然,哦当然。对你永远是“没问题”。
tbc.
Chapter 15: 盯梢事件
Chapter Text
“大明星看上你了。”伊布喘着气说。
“没有的事。”内斯塔说。
“有,”伊布很坚持,“兹拉坦不是瞎子。”
这是激情过后的贤者时间,情侣之间宜拥抱爱抚、交换体温、聆听脉搏的潮音回复平静,不宜提起别的人事以及追根问底。然而兹拉坦就是忍不住嘛!
距影后小姐来银行存项链已经是昨天的事了。然而一想起她对内斯塔的试探,伊布还是很在意。他把鼻子藏在一层薄被单下,只露出一对亮晶晶的圆眼睛,很注意地观察身边的恋人,耳朵上的红晕还没消退。内斯塔觉得他这样子非常可爱,特别像海豹,忍不住抬手夹住他的鼻尖。
伊布没有晃头摆脱,保持这个状态瓮声瓮气地把话说完:“……她好漂亮。”
“是,她长得很美。”内斯塔说,“所以就更不可能了。”
“为什么?”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年轻漂亮,又有名气又有钱,要什么男人没有?”内斯塔放开伊布的鼻子,揪住他一只耳朵,玩耍般地揉捏起来,“世界对她来说,就像一间豪华自助餐厅。你吃自助餐的时候会因为没抢到一道菜而念念不忘吗?不会的。新花样源源不断,选择多多,三分钟后你就不记得了。什么看上看不上的,何至于呢?我没那么特别。”内斯塔下结论地说,“她只是一时兴起,随便找个人闹着玩罢了。”
真的这么简单吗?伊布将信将疑。他注视着靠在床头的男友,内斯塔那庄重匀停的古典式头颅遮住了床头台灯的光芒,仿佛戴着一顶油画人物的金色冠冕。伊布觉得单凭如此美貌也足以纵横情场为所欲为了。“桑德罗,你喜欢自助餐吗?”
“我么?”内斯塔微微一笑,“我只吃自己爱吃的那些东西。”
他翻身过来,在伊布光滑结实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良宵苦短。
伊布觉得刚刚合上眼,耳边就响起了打铁似的闹钟铃声。仿佛一台重型割草机碾过他的耳涡,他几乎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闭着眼睛在枕头上摸到声源,摁掉它。
随后他努力撑开酸涩的眼皮,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桑德罗,你他妈想吓死我啊?”
没有回音。内斯塔已经出门上班了。闹钟自然是他离开前的布置,也许是恶作剧,也可能是怕伊布在昨夜的连番欢爱之后过于放松而睡过了头。
伊布起床,伸着懒腰走去浴室冲澡。从浴室出来之后,他看到餐桌上摆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是大片火腿、面包和两个带壳的白煮蛋,旁边还放着一袋没开封的干果麦片,是他最喜欢的牌子和口味。
伊布欢呼一声。两人交往之初,他曾经带了几包这种麦片放在这间公寓里,并向内斯塔大力推荐:“这个脆脆的特别好吃!”
“幼稚啊。”伊布记得男友如此点评。内斯塔是典型的意大利人,早餐卡布奇诺配羊角面包可以吃一辈子,对舶来品兴趣缺缺。麦片只有伊布在吃,上次吃完之后也忘了再补货。
如今和它惊喜重逢,伊布乐滋滋地从冰箱里拿牛奶来泡。
在取牛奶的路上,他经过内斯塔作为工作台使用的小书桌。桌上一个深蓝近黑色的丝绒盒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装那只金表的盒子。伊布想起来,昨晚内斯塔说过,自从晚宴事件之后,这只表走时就不太准,前两天索性一动不动了。
“应该是那天我动作太大,磕坏了什么零件。”内斯塔惆怅地叹气,“毕竟是几十年的老物件了。”
后来他说到今天带它去上班,抽空找人咨询下修理事宜。看来是出门走得匆忙,把表给落下了。
伊布一边吃着麦片,发了一条消息给内斯塔:“表在家里。我下午有空,帮你拿出去问问?”
回答是“谢谢”和一个笑脸。
当天下午,伊布和同事交接好工作,走出银行,骑上他的拉风机车驶向闹市区。
事情没他预想的那么好办。一连跑了几家表行和修理店,对方见了实物都面有难色。表的品牌不算名贵,然而比较小众,厂家已停产很久了,不要说配套零件,连图纸都难找,鄙店爱莫能助,麻烦另请高明,如此云云。
伊布有些犯愁。他知道这只表意义重大,是男友过世的姐姐留下的少量遗物之一。要是真的修不好了,桑德罗会很难过吧?说起来,若不是自己的缘故,他哪里会去参加什么劳什子晚宴,又怎么会弄坏表呢?要不,今年圣诞节送他一块新表?……索性今天先买个小礼物,让他开心开心?
伊布想起附近有一家名气很大的手工巧克力店,做的黑巧克力真材实料,品质和口味都很出色。他和内斯塔都是巧克力爱好者,今天来都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
于是他骑车找到那家店,挑了两盒不同的口味,打包出门。
这时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路上的车辆已经明显多起来。伊布的机车挟裹在街上的滚滚车流中,走走停停,等了一个红灯又一个红灯。
在某个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红灯时间还很长,车流当中的伊布一脚点地,不耐烦地左顾右盼。
他看见街对面有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靠站停车,从车上下来两三个人。奇怪,其中有一个身影好生眼熟!
伊布凝目再看。那是一个男人,高个子,戴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发型和长相。下车之后他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向公交车来时的方向迈开大步,其身材和步态,怎么看怎么像内斯塔。尤其让伊布疑窦丛生的是,那人身上穿着一件胸口有巨大海绵宝宝图案的连帽衫——和伊布留在内斯塔衣橱深处的那件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亲见,伊布可以断定,男友早上出门绝对不是这身打扮。内斯塔对衣着不甚讲究,但工作态度极其认真,连带着上班时间的着装风格也趋于保守。伊布想起男友衣柜里永恒的黑白灰蓝主题,又想起当初自己穿这件色彩鲜亮的卡通卫衣去见面,被他叫做“长不大的高中不良少年”,好好嘲笑了一通。朴素正经的桑德罗怎可能在上班时间里穿这件衣服?这实在超出了伊布的想象。
所以,大概是自己想多了,街对面走着的根本是另外一个人?一切都只是巧合:这座城市里有一个陌生人长得很像内斯塔,同时还拥有一件和伊布完全相同的上衣——这也未免太巧了!
前方的红灯闪动了。
四周引擎轰鸣,车流开始移动,伊布不得已踩下油门。还好那个可疑人物与他行进方向相同,这一段马路车辆拥塞,移动速度很慢,也让他多了一点观察时间。
伊布在后面跟了一段,仍然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内斯塔。等到路况渐渐通畅,他的车速加快,终于超过了目标,那人正好拐了弯,走进岔路口上的一家咖啡馆。
伊布平时内心戏十足,肚皮里左右互搏打了无数官司,但事情真到眼前,却是全凭着一股冲动行事。当下他一横心,一脚油,风驰电掣转到邻街,在路边停好机车,拿上背包和头盔就往回走。
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内斯塔?如果是,他在干什么?伊布觉得今天无论如何要搞个清楚。
他心底有一个讨厌的声音挥之不去:这是桑德罗和那位神秘的“M”的约会。
这个念头没有什么依据。内斯塔是干警察这行的,乔装改扮完全可能是在查案子。昨天两人世界的甜蜜让伊布忘却了明信片的阴影,早上一个人在家也没想起来去翻那本辞典,所以他不能确定内斯塔是否又收到了一张提示密会的明信片。然而莫名的直觉驱使着他,伊布身不由己。
伊布在咖啡店街对面找了一家小酒馆,在近门的吧台坐下,要了一杯啤酒。
吧台靠近门口的最前端有两位大叔在高谈阔论,多少能起到一点遮挡的作用。加上天色向晚,倾斜的阳光照着街对面,酒馆这一边的一溜门店都浸在阴影里,伊布觉得如无意外,自己的监视很难被发现。
他坐在高凳上稍微转过身体,举起啤酒杯挡住脸,一边呷着啤酒,一边瞟着街对面。
那家咖啡店临街一面都是落地玻璃窗。透过玻璃窗,伊布看见内斯塔或者很像内斯塔的那人坐在靠窗的卡座上,侧后方对着自己;对面的座位没有人。斜射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卡座中间的小桌上画出一块金黄灿亮的区域。一条挽起衣袖的修长瘦劲的手臂搁在那块光区里,构成了一个等待的姿势。
手臂的线条是伊布所熟识的。它今天早上还揽着他。
伊布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街对面的人就是内斯塔。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因为男朋友穿了你的一件愚蠢的T恤,就怀疑他背着你搞外遇?得了吧。我们都明白这纯属无理取闹。荒唐,幼稚,不上台面,太丢脸,太女孩子气——还是那种十七八岁的傻姑娘。能不能成熟一点,兹拉坦?为什么不像一个冷静理智的男人那样站起来,不声不响离开,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让桑德罗去做他要做的事、见他要见的人?不然的话,你就是个笑料,你逊毙了。
——道理伊布都懂。然而他仍然坐在那里,继续等。
对面那人也在等,间中拿起桌上的手机又很快放回原处,大约是在看时间。伊布不无苦涩地想起了背包里那只坏掉的中古金表。
桑德罗,你在想什么呢?
如果我现在拨你的手机,你又会对我说什么呢?
伊布凝望着远处的背影——那人在室内也没有摘掉棒球帽——感到茫然若失。即使在几年前那次经历中,他也不曾有过这样失重般的孤独感,仿佛被封闭和悬置于不同的空间。
——是的,这不是伊布头一次盯梢行动。
上一回发生在西班牙。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空气干燥温和,军营的林荫道上落满明黄的银杏叶。参加两国联合训练营的意大利宪兵伊布走在这条漂亮的路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当天伊布所属连队的训练项目因故取消,平白空出半天假期。他无所事事,临时起意,想到去皮克那边消磨时间。
这时距他们俩在一次野外拉练里搞上没过多久,双方关系处于“同级生恋爱”和“小狗小猫欢快胡闹”两种状态之间。在不违反条令的前提下,伊布时不时去皮克宿舍吃零食看电影,天南海北瞎扯淡,或者睡上一个西班牙式的神圣午觉——当然不只是睡午觉。
总是他去皮克那儿而非相反,主要因为皮克的住宿条件比他好得多。军营明面上的规矩是军官住单间,士兵住多人宿舍,皮克是唯一非军官而住单间的特例。
细究起来,他的房间甚至比很多军官都好,不仅是一个大套间,还位于军官宿舍底楼,同一层只有几间会议室,没有别的邻居。门外是一条拱顶回廊,围绕着摩尔人风格的小小庭院,清静得不得了。因为房间够宽敞,皮克甚至弄了台蓝光投影机对着客厅白墙放大片。
按理说在强调同甘共苦的军队里,搞这种特殊待遇难免引发众怒。然而皮克家里很会做人,三天两头给军营捐钱,今天翻修健身房明天改建医务室,阳光普照,人人得了好处,都说不响嘴。
一句话,杰拉德·皮克绝非那种不上道招人恨的有钱人。然而这种好人缘还意味着什么,当时的伊布并不知情。
伊布走到军官宿舍大门口,往门道里张望,那一端阳光明亮、花草葱茏的中庭就像嵌在沉黑画框里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小景。他正要如往常一样迈步进去,无意间往旁一瞥,看到侧面的建筑外墙上最末一扇竖窗是往外推开的。那里是皮克套间的厨房。
其后是世间无数狗血故事的雷同情节:那一刻的伊布突发奇想,要给皮克一个惊喜或者惊吓。他顺墙根悄悄溜到那扇窗下,看看左右都没人,手撑窗台,一纵身跳了进去。
他的双脚无声地落在厨房地上。皮克平时以吃现成的为主,厨房顶多煮个咖啡,厨具极少,毫不碍事。伊布踮着脚蹑近虚掩的门后,头探出一点点,向外面窥视。
皮克站在客厅里,背对着这边,正在给餐桌上的一只酒杯倒酒。伊布屏住呼吸注视他的肩颈,琢磨着怎么跳出去来个锁喉,吓他一大跳。
这时候皮克又取出了另一只酒杯,也倒上了酒。
咦,他怎么知道我会来?
这是天真烂漫的兹拉坦同学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但成年人的智商随即上线,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伊布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头脑中的警报是什么意思,门铃响了。
皮克走去开门,进来了一位穿军装的年轻人。偷窥的伊布觉得来人有点面善,似乎是营部打过照面的一个西班牙通信兵,皮克曾随口评价过一句“长得挺可爱的”。
皮克合上门。两人站在门后低低说了几句话,又笑了几声,不知怎么着,通信兵的双手就勾到皮克后脑勺上了。伊布脑中轰然一响,眼睁睁看着这对狗男男扭作一处,吻得不可开交,跌跌撞撞就往卧室的方向去了,一路上丢下了几件衣服。
那两人进了卧室,伊布才从厨房出来,站在客厅中间愣了半晌,走到桌边,拿起现成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定了定神,觉得嘴里还是干沙沙的,又把另一杯也喝了。
卧室门半掩半开,传出一些细碎的动静。伊布轻轻推开门,见床上两个人衣衫半褪交缠在一起,还在投入地热身,尚未进入正题。通信兵全身只剩下一件衬衣,敞着前襟,皮克埋头伏在他胸口正在忙活。那年轻人的头倒仰着伸出床边,脸色绯红,眼睛半睁半闭,睫毛微微颤抖,咬着嘴唇哼哼唧唧。伊布低下头,盯住他使劲看了几眼,没感觉出有多可爱。——兹拉坦在这种时候难道也是这副蠢样吗?不可能的。兹拉坦比他帅多了。
观察完毕,伊布咳嗽一声。
通信兵惊得浑身一震,睁开眼睛,又被伊布靠近的脸吓了一大跳。他想欠身坐起,本能地竖起膝盖,撞到了抬头想看个究竟的皮克,后者大叫一声捂住脸向后翻去。
场面大乱,之后有一刹那凝滞:通信兵坐在床头,扯着床单遮住下半身,皮克只穿着短裤坐在床尾,衣冠整齐的伊布站在床边靠门的过道上,三人各据一方,面面相觑。
通信兵对伊布和皮克两边来来回回看了几次,脸色越来越红,最后竟如被打了耳光似的紫胀起来。
“我,我不知道……”他嗫嚅地说。伊布觉得他快要哭出来了。
床尾的皮克龇牙咧嘴地揉着下巴颏,看清楚来的人是伊布,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哦,兹拉坦。”
伊布本来没那么生气,看到皮克这样,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一手指住他,正要找句好话来骂。这时通信兵裹着床单下了床,弯腰捡起地上自己的衣服鞋子,低头对伊布说:“借过。”说话的声音鼻音很重。
伊布一愣,让开了道。年轻人走到外面客厅里飞快穿上衣服。
“稍等,稍等,兹拉坦,”皮克双手合十,暂时阻止了伊布的发作,扬声向客厅里喊话,“没事的!都怪我,好吗!不要怕,何塞,啊不,费利佩,呃……”
没有回答。只听见大门关上的干脆一响。
“我靠,”伊布难以置信地看着皮克,“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把人拐上床?”
“忽然忘了嘛,”皮克愁眉苦脸地搓着下巴,“西班牙语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名字,很容易搞混……”
伊布气结。“不止他一个?还有别人?”
“放心,兹拉坦!”皮克斩钉截铁地仰起头,“你的名字这么特别,我绝对不会叫错!”
他敏捷地一缩脖子,闪过飞来的一只鞋。伊布气疯了,扑过去想把他从床上揪下来。皮克一边躲一边恳求:“冷静!兹拉坦,我有话说!……别这样!就三句,只有三句话!……讲完随你处置!”
伊布心想小样,还跑了你了。他暂且停手,站在床前很有威胁感地扳手指,一根根扳得咔咔响。“你说。”
皮克盘腿坐好,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神情凝重:“兹拉坦,我爱你。”
伊布被他这种不要脸的程度彻底震惊了。他瞠目结舌地注视皮克,后者一脸深沉地讲下去:“你在我心中很重要。真的,我对你的爱是AA级。”
这他妈又是什么鬼?
“如果你觉得我欺骗了你,兹拉坦,请你回想一下,我对你承诺过我做不到的事吗?”皮克快速说完第三句话,明亮的蓝色眼珠直视伊布。
伊布沉默了。
当然没有。
不管从两个人的背景、身份还是当下环境来看,这段关系大概率是一场短期罗曼史,不适合订立任何盟誓。他们的交往既没有昭告天下,彼此之间也未曾有过明确的定义。说实话,换成要伊布这边给出什么承诺,恐怕他也要犹豫再三。
伊布只知道和皮克相处起来轻松、舒服,两人能玩到一块,那方面也很爽。皮克是他打开新世界大门之后的第一次实践,伊布不太清楚男人之间的底线应该画在哪,什么样的模式又才算是合理。
换句话说,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排他性的恋爱,伊布也不能确定。
如此想来,伊布的立场微妙地动摇了。他在床边坐下。
“你刚才说的什么两个A,什么意思?”
皮克精神一振:“那是债券的评级符号啊,兹拉坦!最高一级是AAA……”
然后他给伊布上了两分钟国际资本市场信用评级知识普及课。
“明白了。你给兹拉坦打分,打了个中不溜丢的分,对吧。”伊布又开始捏拳头,砰砰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不不,你误会了,”皮克双手乱摇,“不是给人打分,我尊重每一个人!是给‘我对某人的感情’打分,这是有区别的!AA也不是中不溜丢,是很高的一个级别……”
“操,你他妈谁啊你,给兹拉坦打分?”伊布不理他,自顾自地骂骂咧咧。
皮克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不是开玩笑,兹拉坦,我,杰拉德·皮克,”他挺起胸膛,“从小到大,可都是很受欢迎的哦。而且我这个人嘛,你知道的,对这个世界各种美好的可能性一贯保持着开放的心态……”
伊布一巴掌扇在他头上。“说人话!”
“别激动!”皮克护着头,“我的意思是说,像,像刚才那种情况,在我确实是,是经常发生的……不过我也知道,不可能永远这样浪下去。我和所有人一样,也渴望人生伴侣、soulmate,也想要长久稳固的关系嘛。所以我借用了投资领域的这个方法,来把握自己的感情。如果我对一个人的爱达到AA+,我就会和那个人建立一对一的关系。如果达到了最高的AAA级,那就是终身大事,是一辈子的爱……”
伊布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刚才那小子,在哪个级别?”
“我对他的感觉啊,大概A-?……不,没那么高,顶多BBB。”
伊布有点小得意。“真的?”
“十足真金那么真!如果我喜欢他超过你,我早追出去了,不用留在这里挨打。”皮克察言观色,赶紧趁热打铁,“说真的,兹拉坦,你是第一个给我AA级感受的人,你那么特别,那么有个性。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上调评级……”
“你这些屁话不是现编出来骗我吧?”伊布警惕起来。
“没有,绝对没有!不过我确实是刚刚意识到,你对我有多重要。”皮克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伸手拉住伊布一只胳膊,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人只有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才能看清自己的心。刚才我就想,就算被兹拉坦打死也认了!”
“去你妈的,我那么凶残吗!”伊布忍不住笑骂着,甩开他的手。
“总之,虽然我问心无愧,但是兹拉坦,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你有理由生气。”皮克从床上下来,双手抱头蹲下,摆出了标准的投降姿势,“我说完了。动手吧,不要打脸。”
伊布居高临下审视了他一会儿,抬起脚轻轻踹了他一脚。“滚蛋。”他绕过歪倒在地上的皮克,走进客厅,“上回没看完的那个片子,放哪了?”
皮克如蒙大赦,连忙站起来帮伊布找光盘。
等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对面的白墙上光影开始闪动,事情似乎又回到了一贯的正轨。
“真的不生气了,兹拉坦?”过了一会儿,皮克忍不住问。
“我明白,不就是玩吗?”伊布专心地注视屏幕,没有转头看他,“靠,难道兹拉坦玩不起?”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他妈的倒是小心点,不要玩太大,那小子成年了吗?看起来年纪好小。”
“开什么玩笑,他都满二十了!”皮克大笑,一脸无赖地蹭过来。他手环住伊布的腰,把下巴搁到伊布肩上,撒娇般地在伊布耳边低语:“兹拉坦,人家年纪也很小……”
这是实话。皮克年纪轻轻就蓄起胡须,外表似乎很成熟,实际上比伊布要小几岁。伊布后来回想,在两人相处期间自己总会有意无意地迁就他,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有这个因素。
就连这次本该“斩立决”的事件,也被皮克用话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但没有分手,连一顿揍都免了。
不过那也不是普通的套路——
“目标设定理论,由美国马里兰大学管理学兼心理学教授爱德温·A·洛克于1967年提出,广泛运用于市场营销、企业管理和游戏设计等领域。该理论认为,设置明确的分级小目标(包括虚拟目标)可以形成激励和刺激,让个体产生成就感和满足感,从而影响人类行为的动机。”
很久之后伊布才知道,皮克服役的同时还在进修大学的管理学课程。看来是学以致用,拿自己练了回手。设定“分级目标”,“虚拟目标”,加油,兹拉坦,你离过关就差一点了……商人世家出身的大少爷将捉奸在床包装成升级打怪,还成功推销给了苦主。一想到此事,伊布就想连抽当时的自己二十个耳光。
在那次当场抓包之后,风平浪静了很久。皮克似乎从此转了性,伊布再也没撞到或者听说他出轨的蛛丝马迹。两人的感情稳定升温,蜜里调油,伊布去皮克宿舍睡午觉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伊布会在军营里碰上那位通信兵,后者一见他就满面通红,望风而走,让伊布生起某种胜利者的怜悯之心。
到了次年夏天,在皮克讲过戒指的故事之后,伊布虽然没有接茬,心里并不是不高兴的。在那段时间,他甚至模糊地考虑了一点未来:他本来是移民到意大利的,退伍后转去西班牙生活,似乎也并非不可想象……这时他已经意识到皮克那套“恋爱评级体系”八成是扯淡,但还是忍不住会想:两个人像现在这样,大概就算是AA+了吧?
再之后不久,AAA级的真命天女塞西莉亚闪亮登场。
现实无情地证明了,兹拉坦玩不起。
伊布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并不具备游戏情场的天赋,也没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豁达。他只是又一个会为沉没成本心伤的普通人。皮克突如其来的移情别恋除了令他感情受创,更严重的是让他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认知失调,不再有知人论世的全然自信。这也是人之常情。明明看到窗外阳光灿烂,一开门被大雨浇得透心凉,任谁遇上都会怀疑究竟是老天还是自己出了问题。较之于“你为什么这样对我”的愤恨,更让伊布痛苦的是“或许我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强那么好”。他的世界一向建立在孩子气的自高自大之上,这样的惶惑几乎是摧毁性的。
所幸伊布并不是事事追求逻辑自洽的知识分子,也还没失去想走就走的行动力。皮克请假回家办订婚仪式期间,伊布给上面打了报告,以失眠抑郁神经衰弱为由,申请提前回国。意大利那边,救灾归来的马克斯维尔参加联合训练营的申请刚刚获批,正欢天喜地准备来西班牙和伊布会合,得知消息凌乱在了风中。
当初的伊布以为自己大男人一个,有手有脚不依靠谁,和皮克在一起纯粹因为开心,合则来不合则去,他既不贪图对方的财势身份,也自觉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他当然有可以失去的东西,那就是恋爱中的安全感。
从后续发展可以看出,尽管时过境迁,有了新的恋情,那段儿戏般的亲密关系还是或多或少留下了伤痕。
伊布若是具备超然的上帝视角,应当能看清其中脉络:后来他对内斯塔的杯弓蛇影、神经过敏,相当一部分来源于此。
原因是皮克造成的,后果却要内斯塔承担,这当然很不公平。然而感情的事,本来没有公平可言。
所以在这间夕阳西下生意寥落的酒馆里,伊布还在继续等。
已经过去半个钟头,吧台前端的两位大叔走掉了,伊布的啤酒也喝得见底。街对面那个卡座仍然是空的。
伊布看见那个男人又一次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这次拿起来的时间比较长,大概是接了一个电话。
随后那人站起身,离开卡座,融入咖啡店幽暗的深处。
很短的时间之后,咖啡店大门打开了。身穿卡通卫衣、戴棒球帽的男人从里面出来,快步汇入行人离去。
他出门时有短短一瞬转向伊布的方向,端庄而熟稔的下颌轮廓再度吻合了伊布的猜疑。
约好的人跳票了?还是换了地点?
伊布不知底里,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一点轻松。等那人走远之后,他买单离开酒馆,向停机车的地方走去。
暮色轻柔地降落,街面暗淡下来,行人也没那么多了。伊布头脑放空地走着。当他路过某两幢楼之间狭窄的巷道口时,等在那里的一团黑暗向他兜头罩来。
伊布一瞬间只觉喘不上气。眼前无名的黑暗紧紧扣住他,让他窒息,让他无法动弹。他像被笼在一口被敲响的大钟内部,铁块般的钟声在脑中炸开朵朵血红的火花。
被暗算了。
偷袭的人用坚韧的织物套住他,很有耐心地一下又一下痛击他的头部。伊布挣扎着甩掉手里的摩托头盔,扭住对方一只手臂。那人摆脱不开,索性将他向后方猛推,揪着他被蒙住的头往墙上撞。伊布的腿绊在墙角的垃圾桶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身体的疼痛已经顾不上了。有温热的东西流进伊布嘴里,几乎呛着了他。他憋住气,盲目地抬腿往四周又踢又踹。前两下都踢空,第三次命中。对方一声不吭,抓住他的手却稍微放松了一点。但紧接下来,伊布的腹部遭到重重一击,可能是拳头,也可能是膝盖。
伊布痛得像被闪电击中。他弯下腰,胃如揉皱的湿手帕一般绞成一小团。他摇晃着,缓慢地倒在地上,耳朵鸣响,两眼昏黑,失去了四肢的感觉。咸腥的液体从他的鼻孔和嘴里汩汩流出。
当视野渐渐恢复,伊布发现自己侧躺在冷硬的地上,喘着气,发着抖。前方的巷口,一个脚踏滑板的少年正惊恐地注视着他。
而在他身后,窄巷的另一端空无一人。
咬牙爬起之后,伊布对唯一目击证人展开询问,结果一无所获。中学生模样的小男生赌咒发誓没有看到殴打伊布的人。由此可见,伊布在倒地之后曾短暂地陷入昏迷,给了那人逃走的时间差。
他的背包落在一旁,里面财物包括那只金表都安然无恙,显然袭击者不是为了谋财。可惜的是包里的两盒手工巧克力在打斗中被挤成了烂泥,只能丢掉。
伊布骑在机车上琢磨着前因后果,一边感到头盔下自己的脸渐渐肿胀。狗屎!他一肚子窝火地回到内斯塔的公寓。
如他所料,内斯塔还没到家。伊布一进门,顾不上查看伤势,只匆匆洗掉手上的血污,先去翻书架上的那本辞典。
里面果然夹着一张没见过的明信片,邮戳是昨天的。伊布觉得自己发现了个中规律:收到明信片的次日,内斯塔会去和对方见面。
他把辞典放回原处,又到男友的衣橱里翻了一回,没有找到那件原本叠放在运动上衣格间的海绵宝宝卫衣。
那么,就是这样了。是他。
伊布闷闷不乐地去洗手间检查伤情。今天银行排班,该他下半夜值班,原本计划回自己住处吃饭休息。如果不是这场变故,有必要确定明信片和衣服的事,他不会到内斯塔这里来。
洗手台的镜子反映出伊布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脸上的道道血迹干涸纵横。他埋头到水龙头下冲洗,冰凉的水流漫过火辣辣的痛处,感觉舒服了一些。好一会儿之后,水里的红色才渐渐消失。伊布嘶嘶地吸着冷气,用手指挨个试探每处伤口。
眉骨撞破了,额头和颞部擦伤,右眼肿得像个桃子。鼻梁一碰就痛,鼻骨似乎还好。牙齿没问题,但嘴唇被磕出一条很深的口子,也肿得老高,还在渗血。身上有几个地方在痛,初步判断是软组织挫伤,不是骨折。
这个鬼样子怎么对桑德罗解释呢?不如在他回来之前,清洗干净就溜之大吉吧!
——且慢,真的需要解释吗?
——对自己遇袭这件事,桑德罗当真毫不知情?
伊布心脏狂跳起来。他倚在洗手台边,仔细搜寻大脑中袭击者留下的记忆片段。虽然他什么都没看见,短短的交手已够他确认两件事:
1.对方是高个子的男人,肌肉力量很强,动作熟练冷静,搏击经验丰富。
2.对方是冲着他来的,就是要让他吃吃苦头,学点教训。
伊布不禁又想起内斯塔那位风度翩翩的上司。马尔蒂尼警官,嫌疑最大的“M”,晚宴上的偶露峥嵘证明了他的身手。虽然伊布不愿意承认,这位假想敌确实有先发制人给他好看的能力。
其次,还有内斯塔本人。伊布的警察恋人符合所有条件。
但伊布立刻排除了这个可能。这并不是我感情用事,他想。凭借残留的体感,伊布判断套住自己头部的是一件尺寸宽大的、前开襟的男式外套,质地有一定硬度和厚度,没有弹性,完全不同于那件针织材质软绵绵的卫衣。桑德罗不太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再换一身衣服吧?
更关键的是,伊布相信自己对男友身体的直觉。他不可能在近身缠斗中辨认不出内斯塔的气息、体温和磁场。
——那么,会不会是桑德罗授意别人攻击兹拉坦?……那通电话……
伊布一头扎进水里,硬生生煞住这个可怕的念头。
当他带着满头水珠直起身体,发现内斯塔站在洗手间门口,睁大双眼瞪着他。
“你脸怎么了?”
他是真的吃惊,还是故作姿态?伊布发愣地回视男友,发觉自己其实看不出来,或许因为眼睛肿了吧。
“骑车摔的。”他含糊地回答,“没听到你开门。刚下班吗?”
内斯塔回避了他的问题,往另一个方向上穷追不舍:“你怎么搞的,没戴头盔?”
“忘了……”伊布觉得头又痛了起来。他看见内斯塔身上是平时上班的衣服。兴许离开咖啡店之后,内斯塔又回了趟警局换回了衣服?这么说的话,时间正好对得上。
内斯塔没有再追问,走近来扳过伊布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伸出手指在几个伤处戳了几记。伊布嗷嗷大叫。
“问题不大。”内斯塔宣布,从浴室柜子里找出药水绷带纱布给伊布,转身进了厨房。“你处理一下,我做晚饭,在这吃?”
“好。”伊布说。
晚餐之后,伊布横躺在沙发上,额头敷着冰袋。
内斯塔收拾完餐桌和厨房,走过来拍拍他:“让一点。”
伊布欠身起来,让了一点地方。内斯塔坐下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伊布重新躺下,把头搁在他的大腿上。
他们都没说话。内斯塔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伊布胸口。伊布握住这只手,玩着他的手指,想用这种简单的互动驱走心底的不安。
内斯塔用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幽暗的客厅里零落着光影与声响的片段。
过了一会儿,伊布开口说:“桑德罗,兹拉坦有一件海绵宝宝的衣服不见了。”
他仰视内斯塔的脸。内斯塔波澜不惊地看着电视,沉默稍顷。
“我借去穿了,明天给你带回来。”他低头问伊布,“有问题吗?”
“没有。”伊布说。他还能说什么?
“对了。”内斯塔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拍拍伊布示意要起身。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小纸盒,放在伊布前方的茶几上。
“想不想吃?”
伊布盯着那个盒子,心头涌起不知是甜是苦的滋味。
是那家名店的手工巧克力,盒子全新还没有开封。——没毛病,内斯塔今天也去了那附近,有机会去买。
但伊布决定要让自己高兴起来。“吃。”
内斯塔拆开盒子,取出一颗塞给他,自己也拿了一颗。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默默吃了一阵。
伊布听见电视上有人在弹曼陀林,琴声仿佛春夜清澈的水流。内斯塔把一颗巧克力喂到他嘴里。上等的黑巧克力醇厚柔滑,唇齿留香。内含的苯乙胺和镁元素陆续发挥作用,让他心情变得轻松。
不久之后伊布就要出门上工,无论时间还是他现在的状况都不适合两人亲热,但他觉得这种安宁的温存时刻也很好。内斯塔的身体暖洋洋的,让他周身的疼痛变得柔和,渐渐隐退到意识的远处。
然而伊布一放松下来,嘴就没有把门的。
“桑德罗,”他突兀地冒出一句:“如果我做了什么傻事,你不会打我吧?”
头顶上的咀嚼声停止了。伊布抬起头,发现恋人皱着眉在俯视他。
“我说,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啊?”内斯塔好气又好笑似的盯着他,“你都已经这么傻了,还要挨打,那不是更完蛋?”
tbc.
Chapter 16: 卡门事件
Chapter Text
当晚伊布值完夜班,清早回了自己公寓补眠。马克斯维尔已经出门上班,无人在家。他一觉睡到了午后。
醒来后他自觉神清气爽,脸上消了肿,伤口也轻快很多,一枕好眠果然是最佳疗伤方法。
吃完午饭,伊布出门赶赴下午的日程。
他要去拜访蒂亚戈·席尔瓦工作的夜店。今天是周四,照惯例,那位坏脾气的大叔很可能再去缅怀故人。伊布想再跟他谈谈租墙做广告的事。
伊布对这件事如此上心,明面上的理由是他在健身房老板面前拍了胸脯,事情办不成坍了自己的台。
但在内心深处,他明白这种促销手段其实无可无不可,没有那么重要。真正的原因是,他对那桩陈年旧案发生了兴趣。
——那消失在时光深处的谜一般的女子,以及爱她的男人们。
蒂亚戈·席尔瓦说得没错,任何人都会被这哀艳又狗血的故事吸引。借公事的机会跟亲历者打打交道,仿佛也能蹭上一点传奇的碎屑似的。
下午的夜店大门如常半掩半开,一片悄然。
伊布今天到得晚了点。他匆匆穿过走廊来到吧台前,张口就问:“人来了吗?”
话出了口,他才发现,站在吧台后正在开酒瓶的男人不是衬衣雪白的蒂亚戈·席尔瓦,而是一个穿着名牌休闲西服的熟悉身影。
——又是这讨厌鬼。杰拉德·皮克。
到这份上,伊布已经对“哪儿都有你”的状况没脾气了。他把摩托车头盔往吧台上一扔,板着脸问:“掌柜的呢?”
“啊哈,兹拉坦你来了。”
皮克对他的到来像是毫不意外,笑眯眯地又拿出一个杯子摆上吧台。“我看他们这酒还不错,来点儿?”
他抬头看了眼伊布,倒吸一口冷气:“兹拉坦,你的脸……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小心弄的,”伊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问你,席尔瓦呢?”
“真是不小心?”皮克反复端详他的脸,脸色一点点严肃起来。“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朋友帮忙,我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找我。你知道这点的,是不是,兹拉坦?”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真正的关切,伊布莫名地感到不自在。
为了回避这种不安的感觉,伊布索性开骂:“滚蛋!兹拉坦能有什么事?你闲出屁了,一天天的没事干,又往这里跑干嘛?”
“嘘……”皮克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接着向大厅里面指了指。
顺着皮克指的方向,伊布看见阴暗的大厅深处,舞台对面的卡座上,隐约坐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是那位老人,原来他已经到了。
“那天听你讲了一个好故事。”皮克轻声说,“我也有好奇心的嘛。”
伊布仍然觉得不太对劲。头一桩,蒂亚戈·席尔瓦去哪了?那么仔细负责的人,怎么会擅离职守,由着皮克这外行冒充酒保?皮克如果只是出于好奇来围观,也不过去跟那老人攀谈,只是躲在吧台这里呷着酒,还不停向大厅那边张望,鬼头鬼脑的,像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你在搞什么?”伊布禁不住问。
皮克微微一笑,把一小杯酒推到他面前:“别急么。”
伊布将信将疑地端起酒杯。
这时他想到一件事,拿起自己手机,调出一张照片向皮克出示。
“喂,这玩意,你懂?”
照片里拍的是内斯塔那只摔坏的中古金表。
作为富n代,皮克难以免俗,跑车、游艇、艺术品什么的都玩过一圈。伊布记得当初交往时见他有几只好表,换得挺勤的,想来多半也是此道中人。
果不其然,皮克看了一眼,马上报出手表厂牌。“哎,品相不错。是要推销给我吗,兹拉坦?”
这话自然是开玩笑。皮克知道表的主人是谁。
不想伊布立刻一本正经地挑明:“不卖,是桑德罗的表,他很宝贝的。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哪里能修?”
皮克被他认真的样子弄得一怔,片刻回答:“行,我帮你打听。”
他兀自发了一会儿呆,微笑着低声道:“兹拉坦,你现在可是贤惠得很啊。”
然而伊布出神地往大厅深处望去,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在幽深的舞池那头,虚无的黑暗里,老人略微佝偻的背影如石像一动不动。三十年来这一场又一场无言的凭吊,唤回来的是快乐的记忆,抑或悲伤的记忆呢?无论快乐还是悲伤,都不曾被岁月冲刷磨灭么?
伊布年纪不够大,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凝视着老人的身影,蓦地发现前方的舞台上有一团若有若无的雾气般的光亮。
伊布眨了眨眼睛:没看错,是有光。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轻轻几声零落的吉他声,仿佛在试弦似的。
那位老人身体一震,坐直了身体。伊布诧异地回视皮克,皮克比手势让他继续看。
琴音又散漫地弹了几拍。那道薄雾般的微光里浮现出一个人影。
伊布惊讶得张开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而那千真万确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性身影。
舞台半明半昧,难辨伊人面目。只见她身量苗条,肩平颈直,步履沉着略带杀气,从晦暗的台后向前徐徐走了三步。
突然之间,她右腿向前高高踢出,膝盖掀起裙裾,两手飞快地抓住,跟着一个原地转身,在陡然打开的聚光灯下,以这倜傥而挑衅的姿态亮了相。
——雪亮光圈里,是血一般艳丽的喇叭红裙。乌黑光滑的发髻盘在脑后,斜簪一朵红花。
与此同时,背景音乐一转而成急管繁弦,鼓号齐鸣。
是那段举世闻名的舞曲,夹杂着热闹的人声和拍掌声。红裙女子随之抖肩、扭胯、跳跃、旋身,俯仰百变,仿佛火苗窜动的精灵。
她的动作利落有劲,背部和手臂线条结实优美,一双系带小皮鞋跺得舞台槖橐有声,确实是有功底的舞者。秀丽的脸上画着浓妆,双眉如刀锋高挑,神情又冶艳又野性,仿佛看透了一切……
然而伊布认出来了,这跳舞的女郎是塞西莉亚。
世上还有比这更奇异的事吗?
大红大紫的新晋影后在台上投入地跳着弗拉门戈。台下一片空场,几乎没有观众。
她忘我地使用自己的肢体,舞着传奇里的骄傲与情欲,愤怒与痴狂。
为她的舞姿吸引,伊布也轻手轻脚走进大厅,在老人身后不远立定。
伊布不知道当年的卡门跳得多好,反正他觉得塞西莉亚跳得很好。
——可这到底是在搞什么?
一曲很快终了。
在整支舞里,前任经理先生一直挺直脊背坐着,未发一言。伊布觉得他双肩僵硬,似乎已经石化在了原地。
塞西莉亚停了舞,稍作歇息,款款走下舞台。
她来到老人跟前,欠身一礼,曼声说道:“这支舞,是丽塔姑妈教给我的。”
——她讲的竟然是不太熟练的意大利语,这可大出伊布意料之外。
只听她径直说下去:“我家住在西班牙。家里人都知道姑妈年轻时曾来意过大利闯荡。但一直到她过世前,她才告诉我们她的那段经历。”
等等,这是在唱哪出?伊布摸不着头脑。
“她说,她在意大利的艺名叫卡门。”塞西莉亚缓缓说道。
什么?
那位卡门竟然是影后小姐的姑妈?
不可能!哪里会有这种巧事!
伊布又惊又疑。那位老人沙哑地开了口,话说得很慢:“你是说,她当年逃走,是回去了老家?”
塞西莉亚扑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她已不在世了?什么时候的事?你又怎么知道这个地方?”老人厉声追问。
女生露出不解和为难的神色,大约是速成的意大利语不敷使用。她求救般望向吧台。
皮克立刻挺身而出,赶往现场充任通译。伊布也凑过去。
“我的远房姑妈,全名叫丽塔·马丁内斯·佩雷斯,住在瓦伦西亚。她于去年底去世。”借助皮克的翻译,塞西莉亚告知老人。
老人慢慢点头。“她是瓦伦西亚人,本名也没有错。她还说过些什么?”
“她告诉了亲属她在意大利获得的成功,提到了这家店。”塞西莉亚顿了顿,“她也讲了当年那桩人命案。”
“她当年逃回去,你们那边的警察没找她麻烦?”老人问。
“三十年前还是欧共体时代。西班牙刚加盟不久,和其他成员国谈不上什么国际合作。姑妈隐姓埋名躲了一阵子,很快就风平浪静了。”塞西莉亚解释。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她结了婚。丈夫是个好人,两个人没有小孩。她过得很平静。”
听完皮克这句的翻译,老人无声地喘了一口气。
“不过姑妈说,被人叫做‘卡门’的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辉煌、最得意的时刻。驻店表演的那家餐厅在她的描述里,就像歌舞片布景一样华丽和梦幻。她很怀念这个地方。”塞西莉亚停下来,环顾四周,“可是因为那桩案子,她一直不敢故地重游。我答应她,有机会就过来看看,替她了却心愿。”
“她……提起过我吗?”老人抬起眼睛凝视塞西莉亚。
“说得不多,说您挺照顾她的。”
老人无言。
“我这次到意大利度假,顺道过来这里。这的领班先生告诉我,您还在等着她……所以我拜托他安排了这件事。我想告诉您她的下落。”塞西莉亚双手在胸前合拢,神情纯真,仿佛祈祷中的少女,“虽然不无遗憾,丽塔姑妈大体上度过了幸福的一生。您也可以放开那段往事了。
这时候伊布已经明白塞西莉亚是在做戏了。演技真不赖!但她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老人沉吟着,转而又问:“她的年纪不算很大,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心脏和血管的毛病。”塞西莉亚说。“还好,没受太大的罪。”
“心脏啊……”老人叹息道,“她还是那么爱喝酒吗?”
“身体不好之后喝得少了。”塞西莉亚快速答道。
皮克翻译完这句话,方才神情衰颓的老人眼中精光一闪。
“抓到你了。”
他两眼像锐利的钩子一般紧紧盯住年轻女生,露出诡秘的笑容:“丽塔酒精过敏,从来滴酒不沾。你是冒牌货。你到底是谁?冒充她的侄女想干什么?”
老人紧追不舍,塞西莉亚和皮克一时语塞。
老人左右看看,认出了一旁站着的伊布。“哦,你不就是上次那个无赖?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们一帮人合起来骗我,是想让我死了心,把那面墙让出来对吧!”
我靠,这不关我事啊!
伊布跳起来想喊冤。皮克使眼色摁住他,转头对老人夹七夹八地歪缠,一口咬定刚才那句话是自己翻错了。老人不为所动,像轰苍蝇一样地轰他走。塞西莉亚尴尬地掏出粉盒补妆。现场一时间鸡飞狗跳。
有人在后方笑了一声。
众人回头,看见内斯塔警官抱着胳膊站在几步开外。
“都露馅了,别死撑了。”他踱过来,“让专业的来。”
亮出证件之后,内斯塔拉来一把椅子,老实不客气地在老人对面坐下。
伊布、塞西莉亚和不服气的皮克或坐或站,在边上围成一圈。
“我来这里,也是想和您谈谈卡门的事。”内斯塔开门见山,“我承认,一开始接触这个案子,是为了帮朋友的忙。”
老人嫌恶地看了伊布一眼,伊布如芒刺在背。
“但当我查阅了过去的卷宗,案情本身让我有了兴趣。当年的调查草草收场,两人死亡,一人失踪,很多问题没有结论,谜底也没有解开。我在想,如果现在重新审视这个案子,未必不能有所突破。”
老人怀疑地皱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不是说我比前辈们优秀。”内斯塔说,“只是这几十年来科技飞跃,办案手法也大有进步,虽然这不是警方正式的重启调查,但或许我能提供一些新的思路。老伯,您也很想知道卡门的下落吧?”
老人打量着内斯塔,陷入了沉默。皮克在一旁小声为塞西莉亚翻译他们的对话。
“如果您真心想知道,麻烦再请回顾一下案发当天的情形,可以吗?”
老人抬起头,犹豫地清了清嗓子。“过了这么久,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不过我记得很清楚,三十年前那天,出事的时候是下午。那个白天,店里没有营业,我在地下一层做装修的监工。”
“地下一层?”伊布一愣。
“我们这幢房子地下还有一层。兹拉坦你没注意过吗?”
说话的是蒂亚戈·席尔瓦。不知道什么时候,兢兢业业的夜店领班静悄悄地加入了围观的小圈子。
伊布醒悟到,刚才在幕后为塞西莉亚的舞蹈操作配乐和灯光的人原来是他。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配合皮克他们胡闹!
巴西人继续解说店面的背景资料:“我听人说过,当年这幢房子一楼、二楼和地下一层都是餐厅,属于同一位老板。后来城市经济起飞,地下一层改造成给劳工阶层短租的廉价旅舍。现在开的是一家情人旅馆,外头挂着那么大的招牌呢。”
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印象。伊布想起来了,进夜店大门口要上几级台阶,这说明一楼地面是抬高的,下面是半地下室。他依稀记得台阶下的两边墙脚,贴地开了一溜小窗户,大概就是半地下室的天窗。外墙上除了夜店招牌,确实另有一挂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只是伊布每次来去匆匆,经过都没细看写的什么。夜店楼下开情人旅馆,选址非常合理,急人之所急,生意经着实高明。
“没错,这些都是那一年的事。”老人颔首,“我们东家决定缩减餐厅规模,营业面积缩小到一楼二楼,地下一层重新装修,隔成一个个小房间。装修期间,店里人手忙不过来,成天敲敲打打的,生意也没法做,索性半停业了。中午不开门,只在晚上做酒吧生意,卖些酒水小食,歌舞表演照常进行。也就是说,丽塔,不,卡门她仍旧到店上班。”
“记得那天下午,我和一个泥水匠在地下一层忙活。大约是五点多吧,卡门的未婚夫——那位银行家——从后门进来找我。”
“地下一层有后门?是直接通往室外吗?”内斯塔问。
“是的。地下一层深处有个酒窖,酒窖里有一条台阶,上去有一扇小门,出去就是楼背后那条街。那扇门很不起眼,只有我们工作人员和少数熟客知道。”
“对对,现在情人旅馆的正门就是当年那道小门改造的。”蒂亚戈·席尔瓦插嘴。
“很好,这是后门的情况。”内斯塔在手机上飞快做着记录,“那地下一层的正式入口又在哪里?”
“在一楼餐厅正门右手边。”老人眯着眼睛回忆,“那里有一道往下的木制楼梯,一进大门就能看到。平时客人进门,如果被安排到楼下,迎宾就从这道客梯领他们下楼用餐。”
内斯塔停下来想了想:“那道楼梯大约就在现在夜店门口照片墙的位置?”
老人点头。
“明白了。”内斯塔又记了几笔。
这是伊布第一次旁观内斯塔问案,没想到会细致到这个地步。行事果决的男友在工作中竟有如此绵密的一面,他在意外之余也为之心折。不料对面的影后小姐也在捧腮作花痴状,伊布怒从心头起,气鼓鼓地瞪了她好几眼。
老人讲下去:“银行家——大家叫他瓦伦蒂先生——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弄天花板吊顶,工序快收尾了。瓦伦蒂先生问我卡门在不在店里。我说在,她应该在舞台上练习,因为不久前我们听到头顶上传来音乐和跺脚的声音。卡门对她的节目很认真,力求尽善尽美,每天至少花一个钟头排练。不练舞的时候,她会在二楼她的专属休息室里休息。”
“二楼……稍等。”内斯塔转头问蒂亚戈·席尔瓦,“现在二楼都是你们老板的私宅,对吗?”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内斯塔又转向老人,指给他看远处舞池一侧的楼梯——初遇皮克的那个晚上,蒂亚戈·席尔瓦曾力阻内斯塔从那儿上楼:“老伯,当年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是在同样的位置吗?”
老人给予确认,内斯塔做了记录。
老人继续讲道:“我问瓦伦蒂先生有什么事,是否需要我效劳,瓦伦蒂先生说不用,他要给未婚妻一个惊喜。说完他就上去了。”
“坏了。”劈腿经验丰富的皮克喟然长叹。伊布暗暗呸了一声。
“瓦伦蒂先生上楼没多久……”
“不好意思。”内斯塔又打断了老人的话,“请问他从哪里上楼?”
“嗯?”老人不解。
“你们不是在做装修吗?”内斯塔看着手机上的笔记,“装修目的是把地下一层和楼上的空间彻底隔开,方便转行,那么一楼大门附近的那道木楼梯,也就是你们带顾客去地下一层的客梯,必须拆除,楼梯口也要封掉,对吧?改造的结果应该是像现在这样,一楼大门进来是一片平地,没有楼梯,也没有楼梯口。您刚才也说,到那天为止,地下一层的天花板吊顶都快做好了。那么银行家是怎么上一楼去的?”
“哦,你是问这个。”老人回答,“那道木制客梯当时确实拆掉了,但楼梯口的那个空洞还保留着。为了方便工人上上下下跑,我们搬了一架工具梯搭在那个洞口,不用的时候上面盖一块铁板,免得一楼的人失足掉下来。直到案发之后,洞口才封起来,那一小块吊顶也是最后完工的。那天瓦伦蒂先生上去的时候,那个洞口还在,他是和工人们一样揭开那块铁板,从工具梯爬上去的。”
“明白了,请继续。”
“瓦伦蒂先生上楼之后,顶多过了两三分钟,我们听见楼上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激动地大吵大闹。我带着泥水匠赶紧爬梯子上去,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就在这个地方,”老人朝前方的舞台比了个手势,“卡门、瓦伦蒂先生和‘刀子’三个人……“
“‘刀子’胡里奥,西班牙裔,在意大利黑道混迹多年,有走私和枪械案底。因为是同乡,又对弗拉门戈有共同爱好,他和卡门成了情侣。”内斯塔念着手机上的资料,又把手机放在桌上推向老人,“是这个人对吗?”
大家都伸头过去。手机屏幕上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照片,蓬乱的短发,外表阴骛瘦削,但不难看,甚至能够辨识出那种吸引女性的危险气质。
老人低头细看。他脸上的线条垮下来,皱纹更加深刻了:“是他,没错。”
“抱歉,我又有一个无聊的小问题:‘刀子’是怎么进到贵店里的?他也是经由后门,通过地下一层,然后上楼吗?”
“不,我和泥水匠一整天在下面干活,没有见过他。我想他是从一楼餐厅正门进来的。那道门从里锁住,应该是卡门为他开门,放他进店的。”
“也就是说,他们俩在餐厅里约会?”内斯塔问。
“警察是这么猜测的。”
“然后倒霉的未婚夫撞上了他们亲热的场面?”
“不是亲热,是跳舞。他们被撞到在一起跳舞。”老人苦笑着,眼神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们赶过去的途中,听见卡门大声说,‘我想跟谁跳,就跟谁跳,你管不着!’”
那对情侣是在合跳一曲弗拉门戈吗?伊布想起了方才塞西莉亚的舞蹈里浓烈的情感。对于优秀的舞者,舞蹈能表现的情意或许比肌肤之亲更为深刻。难怪那位银行家要大为光火。
“然后发生了冲突?”
“大概是吧。”老人谨慎地说,“反正当我和泥水匠赶到现场,就是舞台这儿,两个男人已经扭打成了一团。瓦伦蒂先生掐着‘刀子’的脖子,‘刀子’半躺在地上,抡起舞台旁边一只装饰用的铜花瓶,砸中了瓦伦蒂先生的头。瓦伦蒂先生倒下了。”
“砸了几下?”
“我只说我看见的事。”老人字斟句酌,“我和泥水匠一起看见他砸了一下。但在我们赶到之前有没有砸,那可说不准。”
“砸了几下很重要吗?”皮克问。
“当然,可以据此判断犯意的程度。砸一下可能是自卫,两下三下就动了杀机。”内斯塔说,“根据法医报告,受害者头上有两处大的钝器击打伤,致命的主要原因是第二次击打。”他抬头看向老人,“请继续。卡门当时在做什么?”
“她试图劝阻他们,当然没有效果。瓦伦蒂先生倒下后昏了过去,看样子很不好,她蹲下瞧着他,摸他的脸,呼唤他的名字。你知道,就像一个普通的未婚妻在那种情况下该有的样子。”
“她爱他吗?”
这是塞西莉亚提出的问题,由皮克转达。
“我不知道。”老人木然回答,“照常理来说,应该是有感情的吧?他俩相处得满不错,如果没有‘刀子’出现的话……瓦伦蒂先生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
“他很合适,他有钱,有诚意。”内斯塔表示赞同,“档案里有他们订婚的剪报,那枚钻戒可是够分量的。”
“再后来呢?”蒂亚戈·席尔瓦催问。
“因为装修的缘故,店里唯一一台电话早就拔了线。那时候没有手机,我让泥水匠去隔壁商店借电话,叫救护车和报警,我守在原地。‘刀子’显得心烦意乱,走过来对卡门说,要她和他一起逃。”
“你有没有阻止她?”
老人点头:“当然,仅仅出于同事之谊我也会这么做。我告诉她,她在这件事里是无辜的,但如果跟嫌犯一起逃亡,必定被世人视为共犯,那就说不清楚了。就算最后逃脱法律的制裁,正常的生活也毁了。”
“她怎么说?”
“她看了看我,看了看地上可怜的不省人事的瓦伦蒂先生,又看了看‘刀子’。那时我就知道完了。”老人疲惫地合上双眼,声音颤抖,“我一直认为卡门是个不可捉摸的女人。无情,神秘,有主意,有手腕。男人们为她神魂颠倒,谁都不知道她究竟爱谁,这也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她像骄傲的女神一样高高在上,立于不败之地。可那一刻我看清楚了,她也成了爱情的俘虏,任由自己被那可怕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她看‘刀子’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就好像,像是她身体里有什么给点着了。她对我说她必须走,她得和他在一起,不那样就活不下去。‘刀子’拉起她的手,他们从我眼前离开了。”
“从一楼餐厅正门出去?”内斯塔问。
“是的,从餐厅正门,走向大街。”老人喃喃说,“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天离去的模样,披散着头发,穿着那条跳舞的红裙子,那么美,那么疯狂……”
“就像电影一样哎。”塞西莉亚托着下巴,沉醉地叹一口气。
内斯塔警官不为气氛所动,继续抛出枯燥的话题:“他们离开餐厅的时间大约在五点五十分,这一点有好几个目击证人证实。那么救护车什么时候到的?”
“记不太清了……那个泥水匠很快回来,和我一起陪着瓦伦蒂先生。瓦伦蒂先生的脸色越来越糟。又等了十分钟,十五分钟?救护车来了,接走了他,不久警察也来了,对我们分开问话。现场又是勘查又是拍照,店里给翻了个遍。餐厅门口拉起了警戒线,不让闲杂人等凑近看热闹,还留了两个警察在门口把守了一整夜。”
“为什么?”伊布不解。
“保护现场;还有一个原因是某些犯人会偷偷返回作案的地方。”内斯塔解释,“当警察的都知道,这种事很常见,发生概率超出普通人的想象。不过本案里没有出现这种情形。那两个人没有返回现场,很可能第一时间就出城了。虽然有人报告当天夜里在城里见过像他们的男女,但没人能确认。”
老人点头:“留守的警察没什么收获,这阵仗倒是把泥水匠吓得够呛,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干活了。我只好打发他走,留在地下一层替他收拾残局,跟外头的警察一起熬了个通宵。”
“做经理的就是杂工,什么事都得管,什么活都得做。”蒂亚戈·席尔瓦发出同病相怜的感叹。
“第二天大清早我出门,守在外面的警察告诉我,瓦伦蒂先生午夜在医院去世。”老人说,“大事不妙,无论对卡门还是对我们餐厅。店里出了轰动一时的命案,媒体蜂拥而来,东家被逼无奈,从那天开始彻底关门三个月,让我把案发现场一楼也一道重新装修,改头换面,暂避风头。在那次大装修之后才有了现在的照片墙和进门的这条走廊,变成你们现在看到的格局。”
“档案显示,银行家在那晚午夜前后宣告不治。他是本地的大人物,政府很重视,次日就发布了两名嫌犯的全国通缉令。”内斯塔说,“之后的事情我可能比您了解得更全面,可否由我来讲,疏漏的地方请您补充?”
年轻的警官接过了故事的讲述权。
“三十年前警方的追踪手段远不如如今严密,只能监控交通枢纽,主要是码头、火车站和机场,没能发现符合条件的可疑男女。以‘刀子’的经验和手段,做到这一点不足为奇。数日后,他在最南边的西西里进入人们视野。那里是他走私发迹的地方。
“一个靠海的村庄里有他早年合作过的伙计。‘刀子’登门拜访,说自己遇到麻烦,需要一处安全的落脚地,还要订一条黑船,‘三天后送两个人去西班牙’。这是他的原话。
“那位兄弟为他提供了一间空着的小房子,在海边的悬崖上。‘刀子’说自己手头紧,雇船的钱由兄弟先垫上,承诺情况改善后就还。”内斯塔说,“看上去一切安排妥当。然而那位兄弟早就是警方的线人,转头就上报了这些消息。
“值得注意的是,在他们短暂的接触中,线人只见过‘刀子’,没有见到卡门本人。
“警方很快展开突袭,包围了悬崖上的避难所。‘刀子’持械拒捕,在枪战中点燃了房屋。最终他身中数枪而死,那座房子付之一炬。一开始人们以为卡门在火灾中遇难,现场勘察发现并无此事,灰烬里没有人的尸骸。
“那么卡门会不会是在最后的混战中逃走了呢?可能性很小。那片地方是光秃秃的岩石丘陵,无遮无拦,一面临海,几乎是绝地。崎岖的山坡连西西里的牧羊人都难以行走,何况是她一个外乡人。警方事后花了好几天搜山,也一无所获。
“于是诞生了第三个假设,也是最悲哀的一个:卡门在枪战中目睹爱人之死,伤心欲绝,从悬崖跳入海中殉情。”
伊布眼前闪现出一幅画面:烈日下嶙峋的灰白山石,海风中飘动着血红的长裙,扑面而来的碧蓝大海……银幕上推出旧时代的花体字“The End”。
难道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真的像电影哎。”塞西莉亚再度发出叹息。
“这个猜测也几乎被否定了。”内斯塔说。“那片悬崖下的海流会把任何东西送回岸边。人们等了很久,并未发现卡门的遗体,连一根头发、一片碎布都没有。如果她跳了海,这点是说不通的。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她没跳。所以卡门只是失踪了,彻底消失了。”
“前面几种猜测纷纷落空,当年的办案人员有了别的主意——档案里记录了他们的讨论——那是一个很不浪漫的想法。悬崖上的房子已被烧毁,无法采集内部的指纹,此外也没有任何凭据显示有一个女人在那居住过。那么反过来想,会不会确实没有女人在那里住过?在‘刀子’生命的最后几天,卡门根本没和他在一起?在西西里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是因为她压根没来过。他俩或许在逃亡路上闹翻,早就分道扬镳了。这种事在亡命鸳鸯里不少见。
“问题在于,如果他们分手,各自单飞,‘刀子’为什么还要交代兄弟安排两个人偷渡?前辈们怀疑,这是‘刀子’的障眼法,他在撒谎。在意大利境内的最后一站,他想给人留下他仍与卡门同进退的印象。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俩在途中闹崩了,他杀了她,把她抛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卡门不是在‘刀子’死后失踪的,在那之前,她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英俊的警官平静地侃侃而谈,听众却有些心里发寒。
他对面的老人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当然,‘刀子’爱卡门。但他也是一名性情乖戾的罪犯,动起怒来就拿铜花瓶给人开瓢。这个毫不浪漫的推论有现实的合理性,虽然没有证据,却得到了当初多数办案人员的认可,我也认为那是很有价值的思考。
“但有一件事让我不能认同他们。当年所有推理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有一件东西,一个重大的因素,足以改变整件事的面貌,却从来没人给予足够的注意。”
“是什么,桑德罗?”伊布问。
“订婚戒指。那枚巨大的钻戒去哪了?”
内斯塔再次向众人出示手机里的一张图片。那是他提过的刊登订婚消息的剪报。一小页陈旧的纸片上,黑体字写着“佳偶天成”、“幸福的一对”,下面配有照片,是卡门和一位成功人士模样的中年男子依偎在一起。
内斯塔将图片放大,指点着卡门的左手。在画质模糊的老照片上,女人指间有一个硕大的白点,像一只点亮的小灯泡。
“哇哦。”塞西莉亚挑起眉毛,“这一颗的克拉数是挺厉害的呀。有句话说得好,‘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
“本地小报曾围绕这枚戒指大做文章,说是值很大一笔钱。”内斯塔说,“但它和它的主人一起不见了,至今下落不明。
“卡门在城里租了一套公寓,和两位室友同住。另两个姑娘都说她那天戴着订婚戒指出门,这有点儿奇怪。她们说卡门喜欢那枚戒指,但平时很少戴它,毕竟对于日常生活它有些过于夸张。出于我们不知道的原因,那天她戴着巨大的钻戒去上班。她们还提醒她小心点,不要弄丢。
“正如老伯所说,案发后警方搜查了整个餐厅,包括二楼卡门的休息室。里面只有演出服、鞋子、化妆品,一些不值钱的首饰。对她公寓房间的搜查也是一样的结果。我查过登记在册的财物清单——那些东西后来移交给了她在西班牙的家人——里面没有那枚戒指。”
“说到这,”内斯塔转向伊布,“这案子和你还有点关系。”
“我?”伊布冷不防一愣。
“猜猜看,受害者瓦伦蒂先生正好是哪家银行的首任董事长?”
伊布惊讶地笑起来:“不是吧,这么巧?”
“就有这么巧。三十年前,贵行建好了大楼和金库,市警局当时还在狭小的旧楼里办公,人满为患,空间紧张。瓦伦蒂先生与警局达成协议,出租二号金库作为证物室,不久之后他死于非命。命运真是讽刺啊:他的金库里存放的第一批证物是关于他自己的死亡。”
“世事难料。”皮克说。
“世事难料。”内斯塔看向老人,“考虑到所有这一切,那枚戒指应该在卡门身上。和‘刀子’一起逃走时,她的手指上戴着钻戒,我这么讲对吗?”
老人显得茫然无措:“大概是吧,我没有印象……我是男人,很难注意这种东西。而且当时那么混乱……”
“没关系。我只是认为这个推测最为合理。”内斯塔说,“这样一来就有意思了。卡门随身带着戒指。如果‘刀子’杀了她,戒指肯定会落到他的手上。逃亡需要钱——警方在案发后首先扑向嫌犯的住所,他没有机会回他的住处收拾细软,那样做太危险了。他和死者的冲突事发突然,并非出于预谋,因此我们相信逃亡开始时,他身上没带多少钞票。如果拿到那枚戒指,他可以立马换到一大笔现金。他有的是销赃渠道,这种事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逃到西西里的‘刀子’显然没有钱,船费都要向人借。相信我,他这样的江湖好汉很难说是好人,但手里明明有钱却撒谎占兄弟便宜,这种小市民的勾当,杀了他也干不出来。不,我认为他当时真的一文不名。这意味着戒指不在他手上。他没有杀她。
“卡门究竟去哪了?我想我有一个更好的假设,可以串起所有碎片,解释这些疑点。
“我认为他们在路上分开了。不是因为关系破裂分手,是约好了分头行动。警方通缉的是‘一对男女’,一厢情愿以为他们会结伴同行。‘刀子’利用了这种思维定势,和卡门约好了目的地,分头出发,大大减少了落网的几率。但另一方面,独行的卡门面临着更大的人身危险。
“‘刀子’没有钱,说明戒指一直在卡门手上。她是一位美丽的女人,外国人,随身携带昂贵的珠宝。为了不被发现,她不能乘坐长途轮船、火车和飞机,只能频频换乘短途客车、搭顺风车,这更增加了风险。她一路南下要穿过几个治安糟糕的地区,而就在同一时期,从那不勒斯到科森扎,很有几个凶残的匪帮在活动。抢劫,勒索,杀人。有的悬案至今没找到受害者的尸骨。在一些闭塞险恶的乡村,单凭她的外表和外国口音就足够引来觊觎。如果不小心钱财露白,更是神仙难救。
“卡门在独自旅行的过程中遭遇了不测,这就是我的推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刀子’为何把偷渡计划定在三天之后。他明知警方在抓他,多留一刻多一分危险,为什么不一雇到船马上就走?为什么非要再等三天?因为他在等卡门来西西里,到那个村庄与他会合。那是他们早就约好的地点。然而她永远到不了了。”
老人面容惨淡,坚定地轻摇着头:“不,不。”
“不要讲得这么悲观嘛!”塞西莉亚说,“也许卡门是想通了呢?”
“想通了什么?”内斯塔问。
“她在潜逃的路上,忽然之间霹雳闪电,恋爱脑清醒了,发现了整件事的症结所在:你们这些臭男人实在太麻烦了!爱这爱那,死去活来,实在太没劲了!老娘一个都不要,找家当铺把戒指一当,拿了钱自个儿远走高飞,哈,那还不是逍遥快活……”塞西莉亚眉飞色舞。
年轻男人们敬畏地看着她。内斯塔摸着下巴:“也有一定道理。”
不过他们决定还是不要把这段话翻译给老人听。
内斯塔拿出了最端正诚恳的态度,准备做一番总结陈词:“先生,做我们这一行的都明白,事实通常不受欢迎……”
他刚开了这个头就被打断了。老人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一开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用干巴巴的语调说:“省省吧,你们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会信。我会在这里等着她。只要我活着一天,谁都别想打那面墙的主意。”
说完这几句他起身离开,用行动为自己的话加上了注脚。
蒂亚戈·席尔瓦返回吧台,去算他永远算不完的账,余下四个人留在原地坐成一圈,大家都有点蔫。
伊布不习惯这样难耐的空白,率先找到话题。“那真是卡门跳过的舞?”他问皮克。
“真的是。”皮克回答,“我们找到了卡门当年的表演录像,塞西莉亚模仿得很快。”
“跳得可真不坏。”伊布诚心实意说。
“多谢。”影后小姐嫣然一笑:“我可是正经学过几年弗拉门戈的哦。”
“可惜,还是穿帮了。”内斯塔说。
这句话显然刺到了皮克。他不满地提高声调:“我们差不多成功了。要我说,就只差最后1%。不是有人不识时务出来拆台,我努把力还能圆回来。”
内斯塔好笑地看着他:“对方那么精明,你以为靠一支相似的舞蹈和简单的生平资料就能蒙混过关?”
“为什么不能?”皮克冷笑,“内斯塔警官,你应该多了解一点心理学。人类总会轻易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那位老先生痛苦了很多年,他的潜意识没准早就渴望着一条令人宽慰的消息……”
“所以就可以欺骗他?”
“对,骗他,那又怎么样?你难道从没说过一句善意的谎言?”皮克说,“我承认我的计划细节有纰漏,但战略上毫无问题。假如一切顺利的话,老人家可以摆脱心结,兹拉坦的事也能办成,皆大欢喜,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真的。”
“抚慰人心的假话总好过像你那样对苦主血淋淋地摊牌,‘嗨,你猜怎么着,你爱的人惨死在匪帮手上,现在你终于可以安心了’——老天爷,你该不会真以为这样能帮到兹拉坦吧?”
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伊布一头雾水地夹在唇枪舌战的两人中间,感觉自己完全插不上嘴。
坐他对面的年轻女生转动一双明眸,满有兴趣地左看看右看看,玩味地抿着嘴,笑得像一只刚刚偷吃完小鸡的小狐狸。
“我当然想帮兹拉坦,但这不只是兹拉坦的事。”内斯塔说,“我也想帮当事人找到真相。”
“呵呵,真相,那只是你自己的空想。你根本没有证据。”
“是,你说得没错。”内斯塔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这句话,停顿了几秒,“但那是迄今为止最接近真相的空想。就算味道苦涩,也比虚幻的安慰剂强。”
皮克无语似地瞪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向后靠上椅背。
然后他咧嘴大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服了。”他的笑容收敛,神情变得严肃,“内斯塔警官,您真是一个冷酷的人。”
“冷酷?”内斯塔诧异,“追求真相怎么是冷酷呢?真相……就只是真相而已。”
“行吧,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我们做实业的人,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办成,搞不来什么哲学思辨。”皮克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耐烦地摆着手,表示争论结束,“好了,我还得回公司开会,最近有个法兰克福的大项目要忙,不能奉陪了。哎,比不得人家吃公家饭,清闲得很哪。各位继续玩,再会。”
“我也有重大案子要办。”感受到皮克话里的嘲讽,内斯塔不甘示弱地起身,“今天是临时路过,顺便过来一趟,马上回局里。兹拉坦,回见。”
他伸手搭在伊布肩上,伊布留恋地抓住男友的手握了一握。
两位忽然日理万机的青年才俊前后脚出了门。伊布往下没什么事要做,也没想好去哪;至于塞西莉亚,说是通知了助理来接,暂时等在这里。
留在原处的一男一女枯坐无言。蒂亚戈·席尔瓦过来为他们倒了柠檬汽水。
桌子对面的影后小姐还是一脸小狐狸的笑意,若有所思的端详的目光,只是对象换成了伊布。伊布被她打量得不太舒服,想要告辞,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两人当中的桌面上,几根手指如弹钢琴般飞快地一敲。
这是一个明确的“提请注意”的手势。
“咱们聊聊,卡门?”塞西莉亚笑眯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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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闺蜜事件
Chapter Text
“你叫我什么?”伊布很火大。
塞西莉亚笑吟吟咬着吸管:“你没看出来他们吵架都是为了你?”
“欸?”伊布眼睛鼓似铜铃。
“他们在争风吃醋啊!”塞西莉亚说,“出尽百宝,斗来斗去,只为了帮上你的忙,讨你的欢心。哼,这种戏码我见得多了。不过通常中间那个兴风作浪的祸水角色是我,这回当个观众也满有趣的。”
她在乱讲什么?谁兴风作浪了?皮克,争风吃醋?瞎扯,哪有可能……伊布忽然意识到了更明显的问题。
“你知道杰拉德和我……以前的事?”
“有多难猜吗?”影后小姐失笑,“不要小看女人的第六感哦。和杰拉德订婚那会儿,我就听说他在军营里有个相好。宴会上他告诉我你是他服役时的朋友,后来他又那么护着你……我就明白了。”
伊布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不在乎吗?你早就知道他外面有人,你还跟他订婚?”
女孩子微微一笑:“每个人在意的东西不一样。我是无所谓的。”
“那你们又为什么分开?”伊布大奇。他以己度人,一向以为这对儿的婚约告吹,必定因为皮克又犯了习惯性出轨的毛病,女方发现后忍无可忍。没想到她这么看得开,令他大跌眼镜。
“分手也是因为每个人在意的东西不一样。”塞西莉亚回答。
“你这女人真的很奇怪唉!婚约都崩了,你和他关系还这么好?他搞这种恶作剧,你也跟着掺和?”
“就当做好事,还能磨练演技,为什么不来?还是个歌舞片角色呢!我没演过,我喜欢挑战。”
“电影节评委这么闲吗?不是说要看很多片子吗?”
“你提醒我了,这两天练舞,拖欠了三部实验动画没看。”塞西莉亚发愁地捧着脸,“今晚要熬夜了,又要长细纹了。哎,可是今天真的很好玩嘛!况且我欠着杰拉德人情呢。”
“你欠他?”伊布又小小吃了一惊,“什么了不得的人情,还能差使你?”
“也不是很了不得啦。不过是让他整个家族的期待落空、取消一场有国王参加的婚礼、加上拯救我的演艺生涯……这么大的人情而已。”
“唔,有点厉害。”伊布压住语气里的好奇。
“这些事说来话就长了。嗨,伊布拉希莫维奇先生,你真的想知道你那些问题的答案?想知道我和杰拉德为什么分手,我又怎么亏欠他?”
“你会对兹拉坦说实话?”
“早就打算告诉你的。看来今天是个适合讲故事的日子……我可以叫你兹拉坦吗?”
伊布迟疑地点头,心里不太自在。自从取向改变之后,亲属之外的女性于他就像河流对岸的风景,不觉得妨碍,也没有切近的感受。他再没想过和哪位女士建立比较密切的友谊,觉得那种“闺蜜”关系傻里傻气、粘粘乎乎的,完全不适合兹拉坦。然而面对塞西莉亚这灵活的自来熟攻势,他并不知如何招架,只能暗自希望这不会成为一个前景不妙的开头。
影后小姐莞尔一笑,伸手到鬓边取下那朵红花,摇头抖散了发髻。一头乌亮的柔软秀发流泻下来,打着卷儿堆在她的肩头。她用手指梳理头发,斜睨伊布一眼:“看我有什么不一样?”
伊布已经发现了。“你染了头发?”
上次在银行见面时,塞西莉亚的头发还是很深的暖棕色,现在变成了冷冽的黑,像鸦背一样黑得泛出蓝紫的光泽。伊布想她染发莫非是为了更接近卡门的形象?这可是很下本了。皮克面子可真大!
仿佛看透伊布心中所想,塞西莉亚说:“是为了舞蹈效果染的;不过我本来每十天就要染一次。”她踌躇了数秒,开口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知道这事的人很少——我的头发一多半都是白的。”
伊布略震动地注视她青春紧致的脸。他对她的发色经常改变有印象,没想到是这个缘故。
女孩子从容迎向他的目光:“媒体报道过我的身份背景,只是一些皮毛罢了,不过我想你应该是不知道的:我不是西班牙人,我是南美人。”
两人用西班牙语聊天,伊布此时才发现她确实带一点轻微的南美口音,不经提醒几乎注意不到。
“故乡是我所有故事的开端,我要从那里讲起。”
塞西莉亚出生于哥伦比亚北部。当地濒临加勒比海,靠近委内瑞拉边境,位置偏远,气候干燥炎热,土地贫瘠。她的父母在那里经营着一片小农场,饲养牲畜,种植木薯和瓜果,用并不丰盛的产出维持一家大小的生活。
童年的塞西莉亚是农场里快乐的野孩子,每天不是去镇里上学,就是在哥哥带领下给父母帮工。家里添了小弟弟,她又承担起照顾婴儿的部分责任。农场生活清苦忙碌,与家人为伴其乐融融,这两者构成了塞西莉亚幼年的全部记忆。
在那些美好的傍晚,农场的人们结束白天的劳作,动作变得慢吞吞的。晚饭快好了,草场上吹起凉风,小小的塞西莉亚坐在门廊上用玉米粒逗引散养的鸡群,一边眺望天边起伏的山岭。那是安第斯山脉的侧翼,雾气笼罩着一片片丛林。
大人告诉她,丛林深处有吼猴、树懒和神秘的土著文明遗址。而在群山之后,更广大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小女孩想到这个问题,心中生起暮霭般的迷茫和惆怅。
年纪稍大一点,塞西莉亚才了解到更为现实的外部世界。农场所在地是哥伦比亚政府鞭长莫及之处,活跃着大大小小的贩毒团伙,以及主业为绑架勒索的反政府游击队。抢劫、暗杀、火并和复仇司空见惯。农场外的公路上偶尔响起枪声,吉普车呼啸而过,遗下一具乃至数具无名尸体。父母有时候叫塞西莉亚和哥哥别去上学,在家里待两天,孩子们心知肚明,镇上又“出了事”。
“你们在那种地方怎么过来的?”伊布乍舌。
移民后裔的他在瑞典贫民区长大,一向以为自己的成长环境已经够糟糕了,没想到发达国家有基本保障的贫困与第三世界的混乱黑暗还是两回事。
塞西莉亚耸耸肩:“所有人都知道我家里没钱,不值得打主意。”
照她的说法,农场的财政捉襟见肘,乡村交易又时常以物易物,刨去全家口粮和左手进右手出的开销,一年到头没见过几个现钱。这个悲哀的事实反而保住了全家平安。在当地漩涡般的乱局里,小小的农场如风暴眼一样平静,居然与各路豪杰多年相安无事。
但这个脆弱的平衡在塞西莉亚十二岁那年被打破了。
“爸爸去世了。”她简洁地说。
塞西莉亚的父亲突发急病身亡,农场失去了顶梁柱和主要劳动力。大儿子刚成年,女儿和小儿子都还小。悲痛中的母亲做出重大决定:卖掉农场,带三个孩子出国,投奔早年移民西班牙的亲戚。
遗孀通过亲朋好友发出农场挂牌的消息。不久有买家上门洽谈,双方一拍即合。边疆地区金融业不发达,人们习惯现金现货交易。因此等手续办妥,塞西莉亚家里多了整整一箱钞票。
农场换来的钱不多,但以当地经济水平衡量是一笔巨款,毕竟在这个地方,有人会为了少得多的数目大开杀戒。顺利成交的庆幸和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同时降临。除了不到三岁的小弟弟,家里其他人都清醒地意识到:必须马上离开。
卖掉农场的消息迟早会走漏——或许已经走漏了。一家人很快会从没油水的穷骨头变成一块肥肉。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登上农场唯一一辆卡车,将过去的家园抛在身后的滚滚烟尘中。
计划是这样:去距离最近、有银行的大城镇,存入现金,全家在那暂住一阵,直到办好前往西班牙的手续。
老卡车磕磕绊绊,用了大半天送他们到达目的地。赶到银行之后却发生了预料不到的情况。他们在离家的忙乱中百密一疏,没有带上出售农场的合同文件,无法证明这笔钱来源合法,银行拒收。
两难的抉择摆在全家人面前:不解决手续问题,手上的现金就无法安全——这个城镇的治安只比边疆稍好,依然不能大意,而且家乡的坏人完全有可能追踪而来。但如果一起返回农场取文件,说不定跟去抄家的匪徒撞个正着,不仅钱保不住,全家性命都悬了。
塞西莉亚的母亲和哥哥经过激烈讨论,定下一个冒险的计划:他们两人开车回去取文件,塞西莉亚带着小弟弟在旅馆房间里等,一起留下来的还有那只装满钱的箱子。
“太危险了。”伊布说。
“妈妈和哥哥也明白。”塞西莉亚说,“所以他们把枪留给了我。”
“什么枪?”
“爸爸的猎枪,在农场里赶野兽用的,他用它打过美洲狮。”塞西莉亚比划了一下,“锯短了枪管还是挺重。爸爸活着的时候教过我怎么填子弹,但我没真的开过枪,一次也没有。”
次日天还没亮,母亲和哥哥就出发了。临行前,母亲带着两个大孩子跪在地板上念完一段祈祷文,求圣母护佑未卜的前途。
在那之后,房间里只剩塞西莉亚和小弟弟两个人。
塞西莉亚记得很清楚,那个旅馆套间在底楼,有两个房间两张床,外面一间兼作起居室。家具陈旧,地板有刮痕,沙发满是灰尘的气味。为了避免外人窥视,向着庭院的百叶窗全部放下,只从缝隙里透过一道光。
十二岁的塞西莉亚坐在起居室的靠背椅上,腿上横搁着猎枪。小弟弟在里间床上睡觉,床底下藏着钱。
对面墙的架子上有一台很小的彩色电视机,方方正正像个盒子,从大清早就在放家庭肥皂剧。
塞西莉亚没有看电视,只是盯着墙上那道日光出神。小弟弟还什么都不明白,除了吃就是睡,偶尔醒来咿呀自语。她定时照顾他吃东西和上厕所,回来继续放空,脑子里都是妈妈和哥哥,有时候也想一想爸爸。
房间里有水和干粮。外面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除了我们,对谁也别开门。”妈妈走之前这样交待。那支猎枪一直在她手边。
墙上的竖条光线慢慢移动位置,变成金黄,又变成沙漠里落日的橘红色。很好,一个白天熬过去了。
危机出现在当天夜里。塞西莉亚开着电视和灯,睡在起居室的小床上。午夜时分,她上完洗手间,听见起居室的窗外有走动的声音。
有人走到窗台前站住,推了两下外面的玻璃窗,伴着一阵野兽般咻咻的呼吸声。
塞西莉亚浑身毛发竖立起来。她缩在洗手间通往起居室的转角,小心翼翼往窗户方向张望。
她吓得差一点叫出声。在百叶窗那道缝隙背后,房里的灯光照见一个晃动的人头和一只凶光毕露的眼睛。
她发起抖来,一直抖到骨头缝里。闪电般的直觉告诉她:千万不能被窗外那人看到。一旦对方发现屋里只有小孩在,胆子壮了,就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还好窗台够高,窗缝很窄,那人只能看到房内部分场景。塞西莉亚蹲下匍匐在地,藏在墙下的视线死角里,慢慢向床那边爬去。她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她在心里呐喊:圣母啊,求求您,请让我不要再发抖。
在爬过无比漫长的几米距离后,她够到了床脚的猎枪。
塞西莉亚无声地抓着猎枪缩回墙边,背靠窗下的墙壁坐着,竖起猎枪,将枪管斜斜伸上去,伸到那道窗缝前。这是十二岁的小女孩能想出的警告方式。她想让对方看见它,意识到里面的人的防备和决心。她努力保持这个斜举着枪的姿势,直到手腕酸痛。
她似乎听到了离开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消失了。又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起身透过窗缝往外看。外面确实没人了。
这一晚塞西莉亚再也没睡着。她甚至不敢回床上躺着,而是裹上毯子坐在原地,背倚着墙,胳膊抱着猎枪,紧张地等待天明。
又一个白日来临。塞西莉亚机械重复昨天做的事,只是不再坐那把靠背椅。她和夜里一样在窗下席地而坐,给弟弟冲奶粉时也把枪背在身后。
她越来越不安。妈妈和哥哥还没回来。一切顺利的话他们早该出现了。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遇到正常的波折,他们应该打电话给旅馆前台转告她,这是早就说好的。他们是不是落入了匪帮的魔爪?如果他们不在了,她和弟弟要怎样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活下去?
塞西莉亚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她只能尽量让自己不要哭。眼泪和疲劳让小女孩两眼酸痛。她渴睡又不敢睡着。这里已经被盯上了,要是有人来撬门怎么办,从窗户直接闯入怎么办?最后的指望就是她的枪。
她把冷水拍在脸上,将胳膊掐得块块青紫。有时她抱着猎枪,头一点点沉下去,忽然间像被针扎似地弹起,惊惧地左右顾盼。
熬到傍晚时分,塞西莉亚几乎确定妈妈和哥哥遭到了不测。她抹着眼泪喂饱弟弟,自己却什么都吃不下。她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不知道这漫长的苦耗何时是个尽头。如果向旅馆的人求助,他们值得信赖吗?他们当中会不会也有坏蛋?床下的钱可以让很多人变成坏蛋……她缺乏睡眠已有30多个小时。她太困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困得甚至想要死去。
然而危险的夜晚又来了。她依然不能睡着。
在那一夜,塞西莉亚抱着枪蜷缩在墙角,防备昨晚的人再度出现。她频繁坠入从打盹到惊醒的短促循环。在一闪而过的乱梦里,有时妈妈和哥哥平安归来,和她有说有笑。有时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农场,爸爸也在,像过去一样拥抱她,宽慰她。然而吉普车隆隆开过,扔下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她不敢去辨认身份,撕心裂肺地尖叫着,直到醒来。
碎片般的梦境和电视上的镜头混成一团,让小女孩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她筋疲力尽,心跳急促,头痛欲裂,浑身都是虚汗。她意识到她可能撑不下去了。
“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堪称‘神迹’或者‘启示’的事情。”塞西莉亚说。
“圣母坐着南瓜车来救你?”
塞西莉亚一点没有笑。“我说过,房间里的电视一直开着。那个频道是我们国家的人都熟悉的,只放面向家庭妇女的西语肥皂剧和广告。但那天午夜,不知道为什么,它放起了历届奥斯卡颁奖典礼,全英文版本。”
塞西莉亚不知道电视里在说什么。她只是在半梦半醒间看到了离农场十万八千里的另一个世界。
璇宫瑶台,盛装华服。熠熠生辉的男人和女人,微笑,大笑,得体地鼓掌,优雅地致意。那是尘世上不可能的所在,一切都完美闪亮,洒上了仙灵的金粉,只有动情的泪水,没有现实的忧患。
塞西莉亚怔怔地注视屏幕。缺觉让她的思维迟钝得停止了转动。从她麻木的大脑深处,响起一个清晰的说话声。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来自另一个平安的、置身事外的她。那声音不带感情地说:“活下去的话,要到那里去。”
这句话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仿佛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它烙印在小女孩虚弱不设防的脑海,让她神不守舍,泪眼婆娑。她的意识渐渐变得轻松,仿佛在胶水般的液体里浮游,不再往复于梦魇和惊觉之间。另一个好现象是,她奔马般的心跳终于舒缓下来。
快天亮的时候,塞西莉亚的母亲和哥哥平安返回。
小女孩虚脱地嚎哭着,用最后的力气奔去打开房门。她扑进家人的臂弯,几乎立刻就睡熟过去。因为不忍心吵醒她,直到第二天为她梳头,母亲才发现女儿漂亮的金棕色头发已经星星点点地花白了。
这是40多个小时极度焦虑和压力的结果。后来他们找了很多医生,医生都表示无能为力。小女孩的发色再也无法复原,就像世上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无可挽回。
“他们为什么耽搁那么久?”伊布问。
“回去的路上车抛了锚,修了很长的时间。哥哥的手机没信号,也找不到地方打电话。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妈妈他们回到农场,发现家真的被抄过了,翻得乱七八糟,还好那些人对文件不感兴趣。要是车没坏,他们早一点回去,没准就碰上了。谁说圣母没有看顾我们呢?”
“半夜来偷看的那家伙,是什么人?”
“不知道。现在想想,兴许是个小毛贼,或者旅馆里手脚不干净的工人想碰碰运气,也许只是一个被灯光引来的疯子。第二晚他没再出现,换成做大案的罪犯是不会放弃的。”塞西莉亚停顿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如果他那晚再来,我一定会开枪,毫不犹豫。我当时做好了扣动扳机的全部心理准备。”她忧伤地微笑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还那么小就杀过人了。
伊布沉思地看着她。
他想起那年皮克休假回来,对他说:“我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刚在皮克宿舍床上搞完一场。选择这种时机和场合自爆,只能说皮克真他妈的是个天才。
伊布第一反应当然是生气。可是皮克的口吻太过举重若轻、理所当然,很容易让听的人感觉“是不是我理解错了/是不是我反应过度”。至少他是把伊布给罩住了,所以伊布按住了怒火,问:“姑娘?”
“嗯,很特别的女孩子。”皮克闭着眼睛,一副念念不忘的样子。
“可是你说过,跟男生相处起来更有意思。”伊布质问。
“通常来说是男生比较好玩,可是有少数的女孩子,好玩起来那可是真好玩……”皮克睁开眼看见伊布的表情,乐了,“只是遇到而已!什么事都没有呢,这就吃上醋了?”
没有比伊布更吃激将法的人了。他当场立起眉毛来:“兹拉坦会吃醋?谁他妈管你啊?”
于是此事就算揭过。然而皮克毕竟是皮克,他和那位很特别的姑娘从“没有什么”到“有点什么”发展之快,是伊布始料未及的。
现在伊布理解皮克为什么那么说了。
塞西莉亚和皮克圈子里的名门闺秀、社交名媛都不一样。她有一张甜心佳人的脸,可身上有一股山野的劲儿。这样的组合大概是皮克没体验过的。她也不是内斯塔以为的那种只会吃“自助餐”的女生。她见过生死。
“旅馆那件事让我的性情有了很大改变,妈妈说像换了一个小孩。”塞西莉亚悠悠地说,“搬到西班牙之后环境好转,妈妈和哥哥找到了工作,还有那笔钱做保障,我和弟弟得以安心生活。可我变成了那种最沉闷无趣的青少年。”
在好几年时间里,塞西莉亚像是着了魔,终日不苟言笑,奔波于舞蹈、形体、演讲、戏剧的培训班之间,都是她缠着妈妈给报的。学校里登台演出的机会她一个不落,闲下来就看电影录像带,看剧本,看伟大演员的传记。
她的功课还过得去,后来上了普通的大学,但她志不在此。在她炯炯的双眼中,人生唯有一个目标,舍此再无其他。这样偏执的狂热出现在一个小孩身上,委实难以理喻,毕竟她没有任何资源来保证未来的成功。可要接近那个目标,疯魔恐怕是唯一的方法。
塞西莉亚发育得晚,到16岁才陡然出众起来。从那时起她开始做平面模特、群舞演员,客串话剧,也当过衣着清凉的车模。总的来说她够走运,念大学期间就出演了第一部电影,还是个有分量的配角:一名叛逆少女。试镜那天,她头发染得不好,额头漏掉了一绺明显的白发。想不到反而给选角导演留下深刻印象,认为很贴合人物性格。这样的阴差阳错令人鼓舞,让人感到似乎真有命中注定这码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美貌和天赋初露锋芒。很快她又接了两三部小成本片子,角色越来越重要,其中一部拿了一个奖。影视新星塞西莉亚正式进入大众视野。直到这时,她才喘了口气,不再那么逼迫自己,开始品尝人生的其他滋味,结交新朋友,满世界度假,马不停蹄地恋爱。她认识了皮克。
“杰拉德是迄今对我最重大的考验。我差点为了他放弃演员工作。不过我能到达今天的程度,也是多亏了他。”
那会儿两人的恋情急速展开,谁也没想到花花公子竟然认了真。在皮克提出订婚时,女方亲友团一片喜悦的哗然。毕竟许多女明星奋斗多年也不过为了嫁入豪门,如今她一步到位,岂不美哉。这位对象还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阔佬,少不了一群成年子女、三个麻烦的前妻。皮克年轻、好看、知情识趣,而且确实迷恋她,把她捧得像个皇后。那枚传家宝戒指是他俩的订婚信物,塞西莉亚偶然提及说太大太重,不易佩戴,皮克隔天就约了珠宝设计师上门,随她心意改造,于是有了那条红宝石项链。塞西莉亚由此得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要说没有沾沾自喜那是不可能的。
要抓紧啊!这样的人不能错过啊!朋友们在她耳边急切地催促。她也颇以为然。那时她已经听说皮克男女通吃、处处留情,权衡之下觉得可以接受。而既然她不甚在意,这也很难看作一个缺陷——也就是说,对于她,皮克几乎是完美的结婚人选。
于是就在伊布心灰意冷回意大利疗伤之后不久,盛大的婚礼敲定了日子,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在这对准新人阳光明媚、繁花似锦的前程里,只飘着一朵不确定的云彩:婚后塞西莉亚的工作怎么办?男方常驻南欧,女方满世界拍片,动不动几个月不在家。皮克并未要求她息影,不过双方都同意,婚后大部分时间应该待在一起。至于这件事如何实现,或许为了避免扰动甜蜜和煦的气氛,他们还没有深谈。
局外人猜不到的是,塞西莉亚的经纪公司不喜欢这桩显赫的婚事。她入行之初没有经验,和他们签下苛刻的合同,除了抽成很高,职业发展也被他们牢牢掌控。塞西莉亚对个人形象、选片标准都有自己的主意,试图夺回自主权,但公司在业内根基深厚,几次交涉都无功而返。她是他们旗下最有前途的女明星,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但现在她找到了够硬的靠山,足以跟他们较量一番了。
“你知道吗,杰拉德他家养了一支军队那么多的律师。”塞西莉亚说,“他让那个律师军团供我差遣。这是我同意嫁给他的原因之一——我要出口气,给那些坏蛋一点颜色看看。”
“你这也太现实了吧!”伊布有点不满。
“拜托,结婚本来就是很现实的事呀!你还真是纯情呢,兹拉坦。”塞西莉亚似笑非笑,带着研究的兴致看了他几眼,“再说了,杰拉德想娶我,难道就没有他现实的考虑吗?”
照她说来,当然是有的。
皮克身后那个富豪家族对儿孙的私生活一向不予置评,但说到正式配偶,老一辈显然更中意较为传统的人选:异性。和塞西莉亚的婚约让他们放了心。何况这位未婚妻不是普通的灰姑娘,上得了台面,更是意外之喜。长辈们对婚礼十分热心,主动提出邀请王室出席,令她受宠若惊。
塞西莉亚也逐渐了解到,尽管皮克被寄予厚望,家族这一代可不止他一个继承人,每位选手的性格、才干和弱点都在暗暗经受检视和评判。对皮克来说,越早遵循长辈的期望娶妻生子,树立“定下心来、负起责任”的成熟形象,越能在家族未来的资产和权力分配中占据优势。
塞西莉亚怀疑,自己的“大度”也是促使皮克最后开口求婚的原因之一。即使在知道伊布的存在之后,她也从来不打听皮克在军营里做些什么。这种超然的态度反而把皮克拉得离她更近了。
“总之兹拉坦,你输给我有很多原因,不都是你的问题,想开点。”塞西莉亚安慰地说。
伊布七窍生烟:“兹拉坦没输过!是兹拉坦不要他!”
“随便了,你高兴就好。”女孩子扬扬眉,“反正那会儿我和他真是一对天作之合。我几乎能预感到,婚后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开心。”
伊布在心底承认,她是对的。仿佛活在时尚杂志首页的两个人,条件相当,物质优渥,两情相悦,同时在实际层面上相互需要。世上很多夫妻远没有这样厚实的基础,也撑起了几十年的婚姻。
然而一切的有利条件终究落了空。
转折点出现在两人某次度假期间,塞西莉亚说。
那时离婚礼还有两个多月。预定举办婚礼的教堂在一处著名的海滨胜地,皮克约她去实地看看,顺便度个假。塞西莉亚上一部戏刚杀青,正想休息一下,欣然前往。
他们住在皮克家的一处海景别墅。那座建筑的曲线造型有几分高迪的风格,内部则是一派超现实的空灵美感。塞西莉亚最喜欢那间宽大的起居室,整面落地窗外就是万顷碧波。碧蓝的海水透过玻璃充满了纯白的房间,气韵高雅的抽象艺术品在大海的万千光影里微微摇晃。
独自在那面窗前流连观景时,塞西莉亚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位久负盛名的导演的助理。对方说请恕冒昧打扰,日前联系您的经纪公司,不知为何没有回音,只好出此下策。
塞西莉亚心下了然。上周她给经纪公司发出一封措辞严正的律师函,正式开始交锋,双方业务关系暂时冻结,那边自然巴不得她喝西北风。
我们在筹拍一部新片,那位导演助理说,是严肃的历史题材,女主角还没定……导演非常欣赏您的表演……
听到此处塞西莉亚心里已经呐喊了无数次“我来!”不过为了职业形象,她克制激动,故作矜持地表示十分感谢,可否容我稍作考虑?
请尽快复电,对方说,主创班底目前在马德里,如有意向望能当面沟通。
挂上电话,塞西莉亚乐得向空中挥了一下拳头。
然后她迅速冷静下来,意识到了现实的阻碍。预定的开机时间与她的婚礼和蜜月冲突;她的咖位还没混到让整个剧组等她的份上。况且大制作拍摄周期长,还要去国外取景,至少占满后面半年时间;而她刚建立的小家庭近期会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可能的,她去不了。
可是她多么想参演啊!她意识到这就是她等待已久的重大机遇。哪个演员不想担纲严肃的史诗剧主角?那位名导是公认的西语电影头把交椅,他所有的作品她都看过,与他合作是她的梦想……
塞西莉亚心烦意乱。这时皮克走进房间,提醒她准备好一会儿出去吃饭。
她去盥洗室洗了把脸,茫然凝视镜中的自己。
华丽藻饰的金色镜子是一轮古代的圆月,悬在暗绿浮冰般的洗手台上方。这间盥洗室和浴室一样覆盖着半透明的玻璃瓷砖,水溶溶的蓝与绿,映在镜中像一座虚幻的海底宫殿。而她是宫殿里苍白的人鱼公主。
塞西莉亚环顾四周,再次被这座房子的美轮美奂所折服。这样的美不是一时有钱就能买到的,它是雄厚财势加上漫长岁月积淀的结果。只要顺其自然,她就能成为所有这些事物的女主人……
洗手台旁的架子上有一套珐琅镶嵌的古董发梳,精美的新艺术风格,是皮克送给她的礼物。她拿起其中一把梳头,发现了一根没染到的白发。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响起,带着冷冷的嘲讽:“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对吗?”
没有回答。
她拔下那根白发,和皮克一起出门。
当天晚间,在月光朗照的露台上,她和皮克躺在宽大的扶手椅上休憩,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从哪句话开始,鬼使神差地,他们开始了类似真心话大冒险的对话。
喜欢的第一个人是谁?几岁初吻?哪年失去童贞?有没有交往过年纪相差很大的对象?……双方半真半假地问答着,互相开着玩笑。这是未婚夫妻间无伤大雅的语言游戏,彼此都不会计较。毕竟他们决定要结婚,这个坚固的事实足以抵消多姿多彩的过去。
然而塞西莉亚心不在焉。她老是想着今天那通电话,想着她错过的机会。
她越来越烦燥,甚至在心底对皮克恼怒起来。你懂什么呀!她忍不住想。皮克脸上一无所知的愉快神情变得那么扎眼。都怪你!
与此同时,另一半的她被自己不讲道理的迁怒吓了一跳。冷静点,这对他不公平,她想,我一定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这时那个决定性的话题到来了。
皮克问她:“你和我结婚,有没有辜负谁啊?”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应该是一次有始无终的恋情吧。塞西莉亚本来也可以这样搪塞过去。她在说话前踌躇了很久。她意识到,如果如实回答,她将无可挽回地与预定的未来失之交臂:合意的丈夫、悠闲的贵妇生活、迅速降临的儿女们……
别冲动!你会后悔的。她对自己说。
然而四周舒缓的潮声似乎有让人卸下心防的魔力。她终于开口,讲起了那个遥远的钱、猎枪和神迹的故事。
“我辜负的是十二岁的自己。”
皮克知道她头发的问题,却不知道起因。他听着她的故事,从躺椅上坐起,神情变得不安。他是个聪明人,敏锐地感到了她的叙述中潜藏的危险。
在一口气讲完今天的电话之后,塞西莉亚已经下定了决心:“杰拉德,我想……”
“没关系,”皮克截断她的话头,“什么事都可以安排的,一定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怎么安排,让王室在家里再等等?”塞西莉亚尖刻地说,语气连她自己都感到厌恶。
“总有办法的。”皮克固执地说,“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起找到法子。”
是了,塞西莉亚注视着他想,这就是经典的杰拉德·皮克式反应:每个问题都能解决,每种疾病都有解药,每一颗受伤的心都有修补之道。她曾很喜欢这种乐观,此刻却觉得有一点浅薄。当然他会这样想,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装在银盘子里奉上给他的。
“杰拉德,我希望你知道,这不是一部电影的事,”塞西莉亚考虑着措辞,缓缓地说,“也不只是婚礼的事。这是大问题的一个小小的开头。最大的问题在于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可我没有,那只是错觉。一个电话就把我试出来了,我根本不想为了结婚放弃任何机会……”
“你不需要放弃什么,你想得太严重了,亲爱的。”皮克说,“那么多成功的演员都结婚。”他报出一些家喻户晓的名字。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在半路上,我还得拼命爬。”塞西莉亚说,“而且我告诉你了,我有严重的心结。小时候发生的那件事说是神迹也好,自我催眠也好,我终究是靠它撑过去的。不管那是神谕,还是催眠中的命令,人们都说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不是吗?不然的话……我也许会发疯,或者会死。”
皮克有点被她吓住了。但他仍竭力维持着惯有的热切和振奋,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事态崩坏:“不会的,我有朋友认识那位导演,我马上去打几个电话……”
塞西莉亚抓住他的胳膊让他留在原地。“杰拉德,你还不明白吗?在接电话的时候,大概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我根本没想起结婚这件事,一秒钟都没有。这不对,杰拉德。这样下去肯定行不通。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从来不干涉你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原因是什么?”
皮克一怔,大约没想到她在这种时候掀他底牌。随后他慢慢地笑起来,无辜里带着一点耍赖的味道:“因为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
“不,那是因为我不够爱你。我真傻,我们都是。爱情里是一定有嫉妒的。”
她注意到了男生脸上受伤的表情,赶紧补充:“我喜欢你,杰拉德,我非常喜欢你。你很好,只是时机不对,明白吗?天啊,如果我是在40岁功成名就的时候遇到你……可是在现在这个阶段,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抗衡我的野心。”
她的话语渐渐流畅,越来越确定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我害怕我对你的喜欢经不起这样的磨损。这次的问题解决了,下次呢?你终究会让我牺牲一点点事业,而我连那一点点都无法忍受……我害怕到那个时候我会伤害你,就像我刚才试图做的一样。我会让你痛苦,因为我感到痛苦。那会把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皮克愣愣地看着她,嘴微微张开,却没能说出一句话。他脸上脆弱的神情是塞西莉亚从未见过的。那双蓝眼睛是那般惶然无措,像一个小孩子首次面对世界的敌意。
他们默然相对,四周是透彻肌骨的银白月光。而在露台之外,海潮宏大地吟唱着。
“是这样吗?你决定了?”他终于艰涩地问,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
塞西莉亚点点头,探身过去,抱住他的头埋在胸前。她不清楚这样的事以前是否发生过,但她确实做到了:她伤了杰拉德·皮克的心。
他们默契地相拥,之后回到室内共度良宵,心里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第二天日出前,塞西莉亚收拾行李离开了那座梦幻般的房子。上午十一点,她已经在马德里酒店咖啡吧和那位名导讨论剧本了。少女时代的心脏在她胸腔里快乐地跳动着,和当年在学校后台等待幕布拉开时别无二致。
“那你和经纪公司的事怎么办?”伊布问。
“我本来打算自己扛,杰拉德说既然他已插手,就算我们分开,他也不能半途而废,他让那些律师支撑我到终点。最后我赢了,赎回自由身。”塞西莉亚说,“为这件事我也必须感激他。我跟他说,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跳一场舞又算得了什么呢?”
伊布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为了事业拒绝皮克已经很难得了;这女人虽然古怪,但她有她的磊落。
“那他家里的人,还有国王什么的……?”
“都是杰拉德去应付的。他处理得很好。我一心拍片,拍完发现事态已经平息,没给媒体大做文章的空间。我们之间没有正式地‘分手’过,只是自然而然不见面;再见时已经成了朋友。这大概是对所有人伤害最小的方式。”
塞西莉亚沉吟着。
“还有那条订婚项链。我想还给他,杰拉德说我大可以先留着。他只在乎那颗家传的‘王者之石’,但他暂时用不上,没必要把项链拆散,等他有需要时再问我要。在这些事情上,杰拉德完全是一位绅士。我没有理由不与一位绅士保持良好关系。”
“你后悔过吗?
“开什么玩笑!”塞西莉亚愉悦地笑着,“那部历史剧是我迈入欧洲一线的敲门砖。如果说我在西语世界以外有一点国际影响力,就是从那开始的。当然,离奥斯卡还很远。”说到这里她稍作停顿,像是在思索,“不过人的一生中,一个选择是对是错,不能只看结果吧?如果你和很多人聊过,你会发现,一个人做出最重大的决定往往只在一瞬之间。我和杰拉德的事就是这样。到了紧要关头,你的心会告诉你怎么办:爱谁,不爱谁;选择这个还是选择那个……”
“就像卡门一样?”
“就像卡门一样。”
“你的故事很不错。”伊布举起装柠檬汽水的杯子,“敬奥斯卡!”
塞西莉亚也端起了杯子:“我只庆幸那晚电视放的不是NASA纪录片。登陆火星的名额可比女明星少多了。”
他们碰杯。
“说到这个,杰拉德后来告诉我,他是挺后悔的。”
“后悔什么?”
“问我那个问题,偏偏赶在那个时候。他说他本意是想告诉我,他为了我放弃了什么。”塞西莉亚转动眼珠,“然后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他这人就怪头怪脑的!”
“他说,他有一张违约未兑付的债券。”影后小姐盯住伊布,又露出了那种小狐狸似的表情,“我是完全不懂的。想必他说的不是真的债券?或许你明白他在说什么。”
伊布没说话。
“我感觉吧,他好像真的对亏欠某个人感到很愧疚。你知道这种情绪在杰拉德身上多么罕见……”
伊布还是没说话。
“别误会,他没拜托我帮他说好话。不过我是看出来了,他对你还是很有意思……”
“你在鬼扯什么?我对他的事没兴趣。”伊布粗鲁地打断她。他一烦燥就口不择言,全然忘了自己刚才对女士的赞赏:“你啰啰嗦嗦讲这么多,烦不烦,想干嘛?什么头发的秘密,不怕兹拉坦告诉别人?我们很熟吗?”
被他这一通不讲理的抢白,塞西莉亚乐了。“我讲这些,当然是为了挽回杰拉德在你心中的形象啊,让你知道他不是那么烂的人啊!”她理直气壮的,“不挽回他的形象,你们怎么可能复合,你们不复合,内斯塔警官怎么能空出来,我怎么能有机会?”
“咦!你这女人!……”伊布被她的厚脸皮惊得倒吸一口气,“桑德罗和我……”
“知道,看出来了。”塞西莉亚一脸的“明知花有主,我来松松土”,“不过事在人为咯。”
“你不是说要专心事业吗?”
“我是不忙着结婚,又不是对好男人没兴趣。”
“桑德罗对女人……”
“你确定?”女孩子甜甜一笑,“你当初对杰拉德是不是也很确定?”
被她一问,伊布发现自己不能确定。他知道在他之前,内斯塔也是有过女朋友的,而且为人一向比钢铁还钢,比直男还直……
处处吃瘪,伊布在沉默中爆发:“你,你胸还没我大!”
没想到这句倒把影后小姐的气焰压下去了一点。她担忧地低头看去:“我还好吧?太大了会影响戏路的。”
“你就只想玩玩而已!”伊布斥责,“桑德罗不是那种人,他是要一生一世的!”
“哦,是这样的吗?”塞西莉亚大感兴趣的样子,“你这么一说,内斯塔警官真的像是比较正统的那种人哦!从今天的表现看,对同一件事,杰拉德会想各种法子,绕过障碍去做,”她的手指在桌布上画了一个圈,“只要最后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就好。而内斯塔警官是,”她比出一个手刀劈在桌面上,“刷!清楚明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那当然,桑德罗这个人就是很坚定、很厉害的!”伊布愤然指出。
“是说一不二的那种人对不对!”
“没错!给人感觉特别靠谱……”
“还长得那么好看!我偷偷跟你讲哦,兹拉坦,”塞西莉亚双眼闪闪作陶醉貌,“那天在宴会厅,看他跳到桌子上,我心里第一个念头是机位在哪里,灯光师藏在哪里,反光板藏在哪里!怎么可能有人在现实里那么好看?你知道,工作关系,美貌的男孩子我可见多了。但他们的美多多少少需要一些,嗯,技术辅助,他们也总是处处当心自己的外表。但内斯塔警官好像完全不在乎,只是一心做着他自己的事。这点真是太迷人了……”
“对啊对啊。”伊布点头附和,忽然间一个激灵:他发觉自己正置身于那种傻里傻气、言不及义的闺蜜式闲聊中间,还跟这居心叵测的女人一起花痴自己的男朋友。“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伊布怒吼。
塞西莉亚两手一拍:“要不这样吧!看在我们眼光这么一致的份上,最最好的兹拉坦,你把内斯塔警官手机号告诉我,怎么样?我向你保证,你们一天没分手,我绝对不会主动call他,我发誓。”
伊布暴跳:“做你的大头梦!我才不会告诉你!而且我们绝对不会分手!”
塞西莉亚不以为然地撇嘴一笑。
“人生是很难讲的,绝对什么的,谁说得准呢?也许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令彼此心碎。”
丢下这句话,影后小姐赶在伊布破口大骂之前轻倩地起身,飘然旋向出口:接她的助理到了。
“她走了?”蒂亚戈·席尔瓦走过来收拾杯子。
伊布点头,一口气把剩下半杯水灌下气鼓鼓的肚子。
“本人和电影里不太一样,更苗条些,更漂亮。”席尔瓦点评。
“原来你也是影迷吗?”伊布诧异,“还以为你对她不感兴趣呢!你一直躲得老远,不趁机和她多聊几句?”
“那怎么行!我这么帅,她爱上我怎么办。”席尔瓦一脸严肃。
“……”伊布瞪着巴西人孩子气的可爱圆脸,没有找到任何开玩笑的征兆。
“然后她会追求我,我肯定无法拒绝,于是在一起了,可是接下来呢?开始当然很甜蜜,接着她事业受挫,我被怀恨在心的情敌和狂热影迷攻击,闹出流血事件……最后她带着我们的三个孩子永远活在对我的哀思中。”席尔瓦悲壮地说,“这段感情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最好就不要开始。”
他结束跌宕起伏的脑补,朝伊布点点头,端着杯子走了。
真看不出来。伊布震惊地想,兹拉坦身边有好多奇怪的人啊!
到下班时间,伊布去了内斯塔的公寓。两人一起吃饭,看电视,度过情侣之间温和平淡的小小夜晚。
睡觉之前,伊布换上T恤短裤靠在床头玩手机游戏。内斯塔去了趟客厅,回来把一个东西扔在伊布面前的床单上。
“这是什么?”
伊布放下手机一看,是一张薄薄的彩色印刷品:他拍的小广告。显然是今天下午内斯塔经过夜店走廊时顺手拿的。
“上面写着呀?”伊布不明所以,“是我们那家健身房印的!”
“这是你吗?”内斯塔手指点着纸面上半明半暗的人像。
“很显然吧!”伊布美滋滋,“兹拉坦状态不错吧!”
“你不觉得拍的有点……”
“帅气?有型?性感?……”
“待价而沽。”内斯塔板着脸说。遇上这么没求生欲的男朋友让他有点头痛。“要不是认得你,差点转交给风化组的同事。”
“有那么夸张吗?”伊布拿起那张彩色纸片仔细看了几眼,“兹拉坦觉得还好吧!”
内斯塔立在床边,一只膝盖跪在床上,从他手里夺过小广告,举起来和面前的真人比对:“哼,裤腰比现在还低……”他悻悻然将纸片拍在伊布胸口,顺势一手扳肩膀一手抱腰地把伊布往下一拖,放平在床上。
“哎?”伊布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有点痒。他仰头看着内斯塔英俊沉郁的眉眼,福至心灵,傻笑起来:“桑德罗,你是被这张照片勾引到了吗?”
“少废话。一点都不乖。”内斯塔沉声说。他俯身压住伊布,偏过头又研究起了搭在伊布肩上的小广告:“……怎么还凸点啊?拍照之前你到底在做什么?”
“有吗?”伊布真没注意过。他想抬起头看两眼图片确认,却被内斯塔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好说,“是因为冷吧?”
“哼,是吗。”内斯塔一只手伸进伊布的T恤往上掀,直到暴露出话题焦点所在,“现在也冷,凸给我看。”
肌肤亲密贴合,内斯塔温暖身体的重量和香味,以及这种新鲜的调情,都让伊布兴奋起来。他喘息着,想动又不敢动,只有胸膛一起一伏。内斯塔的气息吹在上面,让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肤一阵战栗。只一会儿,伊布白皙的胸腹都泛出了动情的红色。
内斯塔低头观察,似乎对结果十分满意。“证据很充分,嫌疑排除,兹拉坦真的对低温敏感。”他垂下头,含住一侧挺立的小小凸起,轻轻咬了咬。
“唔……”伊布眼睛都红了,短裤顶得老高。他微微扭动,声音湿漉漉的,“桑德罗……”
内斯塔的情绪也来了,一边顺着伊布的肩膀吻上来,一边扯他的短裤。忽然他动作停下来,支起身体,手指轻碰伊布的眼眶和鼻子:“还痛不痛?”
“没事……”昨天的皮肉伤确实好了大半;况且伊布此时意乱情迷,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那就好。”内斯塔眼睛一亮,又换上了那种轻咬着牙的佯怒的笑容。他翻手用摔跤技法摁住伊布,一本正经地说:“缓刑取消,惩罚开始。”
伊布害怕又期待地:“罚什么?”
“不让你吃点教训,你记不住你是有男朋友的。” 内斯塔居高临下宣布。
稍晚时候,两只手用领带捆在床头、双眼蒙住的伊布被一次又一次狠狠深入,在欲仙欲死中失声大叫。
“桑德罗!……啊啊!……呜……”
回答他的是落在颈侧一串滚烫的吻。
在那一刻,伊布觉得自己是那么爱他,怎么可能让他心碎。
tbc.
Chapter 18: 游园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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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布周四休息了一整天,周五就得上一整天的班。下班后他发短信给马克斯维尔,说今晚自己会回公寓。
从上个周末之后,伊布就没跟亲爱的马克西见过面。这一周他过得波澜迭起,跟踪男友挨了黑打,主动或被动地听了很多别人的秘辛,除了上夜班,每晚都留宿内斯塔家,颠鸾倒凤抵死缠绵,基本把兄弟忘在了一边,电话也没打一个。回到合租的公寓里,伊布见公用空间收拾得井井有条,暗自惭愧,进屋后赶紧找活干,清理完冰箱,又着手准备晚饭。
马克斯维尔下班回来,看到他在也很开心,没忘调侃几句:“舍得回来了?还以为你搬出去了!我跟我女人快谈婚论嫁了都没这么黏糊。初恋的真命天子确实不一般啊!”
伊布装没听到,脸皮有点发烧。
马克斯维尔又问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伊布找个借口对付过去了。
晚饭后两人看电视,叽里呱啦闲聊了很久。睡觉前伊布回自己房间里半躺着听音乐,马克斯维尔过来敲门。
伊布拉开门,看见好友拿着手机正在讲电话:“你等下,我问问他啊……”巴西人一手捂住听筒位置,“是杰拉德。”
“他要干嘛?”伊布脸一黑。
“他问下周有没有空,他请咱们吃顿饭,叙叙旧。”
“让他滚。”
“拜托,他是请我和你两个人哎,”马克斯维尔很想去的样子,“当作一个朋友嘛,有什么好尴尬的。大家都是社会人了,大方一点啊兹拉坦!”
“要去你去。”伊布说,“兹拉坦不想看见他。”
“那么你直接跟他说?”
“也不想听他的声音。”伊布作势要关门。好脾气的巴西人连忙比出OK的手势,扭头对手机说,“啊,兹拉坦没空……”
他一边说一边走开。伊布掩上门。
过了一会儿,再度响起敲门声。
“没关。”伊布扬声说。
门开了,马克西抄着手,斜靠门框。
“电话打完了?你们约好了?”
“约了,下周一中午。”马克斯维尔说,“另外杰拉德让我转告你,好像是说什么修表的事,他说他找到了门路。”
“哦。”
“有进展的话他会告诉我。”
“哦。”
“我说你们两个直接联络不好吗?老是把我当语音信箱,我很烦啊!”
“不要。”伊布虎着脸,“不想理他。”
马克斯维尔摸着下巴,玩味地打量了一会儿伊布。
然后他说:“我收回上次的那句话。”
“什么?”
“我上回说你很怕你男朋友,却不怕杰拉德。”马克斯维尔说,“我错了。你也怕杰拉德——没准你更怕杰拉德。”
伊布诧异:“哪有……我怕他什么?”
“你好好想想吧。”马克斯维尔飘然而去。
伊布出神地咬着指甲,四周回荡的排行榜金曲又换了一首,但他的心思已经不在那上面了。
——他怕皮克吗?
他在怕什么?
前男友忽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阴魂不散频频露脸,对于这一现状,伊布给出的解释是:皮克是个王八蛋。就像传说里那些天性恶劣的妖怪,云端上的公子哥儿见不得世人过得好,非要下绊子找晦气,以之为乐。这一思路当然幼稚牵强,却足以阻止他往深了想下去。
但昨天与塞西莉亚的长谈之后,伊布不能再回避了。“他感到很愧疚……他对你还是很有意思。”女孩子双眸晶亮,狡黠地盯住他,如是说道。
这可能吗?那家伙……那混球……
不对,伊布对自己说,这不重要。皮克是怎么想的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为什么每次看见皮克、和皮克说话、甚至只是听见和皮克有关的话题,都没来由地烦燥不安?在他内心翻涌的阴暗情绪中,除了往日被辜负的余怒,还有些什么?
是怕吗?
是人从悬崖边的护栏往下望时,明知自身很安全却仍能感到的那种坠落的诱惑吗?
他连手机号都不想让皮克知道,是担心自己和献殷勤的前男友联络过多而心意动摇吗?
……
而且,伊布脚下的大地当真坚实无虞么?
皮克对他说出“我爱你”的时机固然十分可笑,内斯塔压根没说过。
迄今为止,他们的恋爱缺少这一句决定性的表白。
出于先动心的人那脆弱的自尊,伊布也未曾对内斯塔提起“爱”这个字,虽然他已在心里说过千百次。
——只要没讲,就还是0-0平局。
就像正面战场一败涂地的军队,固守于边角地带无足轻重的据点,这就是兹拉坦的抵抗方式。
内斯塔无疑是喜欢他的。这点伊布能够从两人的相处中断定。
但喜欢到了什么程度?够不够长久,够不够认真,是不是非他不可、独一无二?和伊布心底汹涌的爱意相比,有没有同等的分量?
恋爱可以细分为很多个层次,这是他从皮克那里学到的道理。
陈年的伤口仍隐隐作痛。
两个人相处得再好,也难保对方不会在某个时刻大摇其头:很遗憾,兹拉坦,你还没到那个程度。
然而伊布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向内斯塔确认他的心意。
除了未曾表白之外,内斯塔也从未把他介绍给亲友。这倒不像是主动回避。实情是内斯塔的亲人都在罗马城郊的老家,平时联系不多;他又忙于工作,鲜少玩乐,和伊布在一起几乎都是二人世界,没遇到过需要介绍的机会。伊布怀疑在这个城市里,男友连能叫出来吃饭谈天的酒肉朋友都没有。
不对,应该是有的,那些他在工作里认识的人。——那是伊布无从涉足的领域。
伊布再度想起内斯塔那位英俊的上司以及神秘的“M”标记明信片,琢磨了一会儿不得要领,草草地入睡了。
次日又是周末。上午刚十点,伊布冒着马克西善意的揶揄(“重色轻友啊兹拉坦!”)出了门,骑机车去内斯塔家。
内斯塔正在吃早饭,看到伊布不告而至毫不意外,只问:“咖啡要吗?三明治还多一块。”
“都要。”伊布在餐桌坐下——他忙着出门,在家没吃早饭,“还要泡那种麦片!”
内斯塔叹一口气,站起身来。
看着身穿家居服的男友在厨房里忙活,名为“幸福感”的涓涓细流一点点沁入伊布心田。他觉得能这样看一辈子。
合他心意的丰盛早餐很快装在温热的大白瓷盘里端了上来。伊布大快朵颐,一边用最自然的语气问:“桑德罗,今天你出门吗?”
“出门?”内斯塔走到窗边望了望天色。今天一改连续多日的晴朗,从大清早起就阴云密布,伊布赶来的一路上还淋到零星的几滴雨。“就在家吧,天气预报说有阵雨。”
“好呀!”伊布大喜。
不出门,意味着在他昨晚回家期间,桑德罗没有接到那奇怪的明信片,不会去赶赴什么神秘的约会。伊布傻笑起来,差点被泡麦片的牛奶呛到。
既然要在家待上一天,两个人决定玩Playstation消磨时间。
内斯塔最喜欢实况足球,自称有电竞职业选手的水准。伊布不知这点是否属实,只觉得男友确实玩得很好,每次两人对战,伊布都毫无悬念地大比分落败。
伊布一输就扔手柄耍赖,最后干脆不玩了。“兹拉坦不喜欢输!”他鼓着脸往沙发上一倒。内斯塔翻一个白眼,切换到人机对战模式。
伊布一闲下来就要生事。他只安静旁观了十分钟,身体慢慢歪倒,靠在了内斯塔的背上,一只手伸出去抱住了男友的腰。
又过一会儿,那只不安分的手偷偷掀起内斯塔的上衣往里探。
内斯塔两眼盯紧屏幕,腾出一只手飞快往伊布手背上一拍,“啪”的清脆一响。
吃了教训,伊布手不敢再动,只把脸贴在内斯塔后背上慢慢蹭。这个姿势让他能清楚听见内斯塔稳定的心跳声,感觉到恋人坚实鲜活的身体散发的暖意。好舒服啊,好安心啊!伊布迷醉地想,渐渐地几乎要睡过去了。
沙发边桌上的手机响了。
内斯塔暂停游戏,接了电话:“喂?……”
伊布还在半梦半醒,没听见电话那头说什么,只感觉内斯塔的背部随着低沉的话音微微震动:“是公用电话?……有多急?现在?……好吧,明白了。”
他摁掉电话,默然不语。
伊布惊讶地坐起来,看见男友抱着手臂端坐,视而不见地看着前方静止的电视画面,似乎在飞速思考着某个重要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谁打来的电话?
伊布不明所以。
少顷,内斯塔的双肩垂落下来。他转头对上伊布疑问的眼神,微微一笑:“一起去趟游乐场,好不好?”
这座游乐场位于城市北郊,并非近年兴起的那类光怪陆离的主题公园,而是多年来本地市民合家欢的传统娱乐场所。设施不太新,维护得很好,人气介于兴旺和冷清之间,有一种温馨怀旧的气氛。
内斯塔把车停在游乐场大门外的停车场,和伊布一起买票入园。
因为是开车来的,两人都没有带伞,还好途中遭遇的瓢泼大雨已经停了。
时间刚过午后。铅灰色的浓云在天上涌动,酝酿着下一场雨,互相推挤的云团间偶尔绽露一小片清澈的蓝天。空气潮乎乎的,风有些冷。
虽然是周末,遇上这样的天气,园内可想而知的冷清。他们往游乐场深处走去,一路上只看到有奖射击的摊位和夹娃娃机周围有几个小孩及家长。旋转木马的音乐响过一次又停了,巨大的摩天轮在空旷的背景里纹丝不动。草坪绿意盎然,路面积水的地方光滑如镜,映照着天色,比天空更加明亮。
两个人默不着声地快步走着。伊布一边将湿润的空气大口吸入胸腔,一边暗自纳闷。
根据那通电话判断,内斯塔来这里是要见某个人。是那个寄明信片的人吗?为什么这一次不用明信片通知,而是打电话?对此事讳莫如深的内斯塔,又为什么主动提出和自己一起来?
暂时没有答案,伊布只能闷头跟着走。
大约快走到游乐场一侧边界附近,路前方出现一个人工湖。
湖对岸有一座小码头,停着几只空荡荡的手划船。在湖的这一边,近岸的水里长满了密密丛丛的鸢尾。紫白相间的花朵点缀在茂密的青翠长叶中,被雨水清洗得分外亮丽。
临湖的空地上有一座长长的平房,暗绿门柱,珊瑚红的招牌,是一家主打美式快餐的游客餐厅。内斯塔轻车熟路地走过去,伊布忐忑地跟在后面。
餐厅里面很安静,只有一桌顾客,看样子是一家三口。内斯塔径直走向长条形大厅的尽头,在远离服务台的落地窗边找到一张方桌。
他们坐下,系着卡通围裙的女侍者旋即来到桌边。“这里牛肉汉堡不错。来点吗?”内斯塔对伊布说。
伊布摇头。早饭吃得晚,他现在一点不饿,而且还有些紧张。
他和内斯塔一样要了听上去很孩子气的香草牛奶咖啡。咖啡送上之后,内斯塔环顾左右,平静地开口了。
“待会儿有人会来。我们约好在这里谈点事。我也想让你们见见面,因为,”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为某种复杂的情况考虑适当的措辞,“这样会比较好。”
“要我说什么话吗?”伊布问。
“不用。这不是什么社交场合,不必非得做朋友。他这人也挺难相处的……”内斯塔微微笑了笑,补充说,“其实你见过他。”
可不是见过吗。伊布心里哼哼,想起了有过两面之缘的马尔蒂尼警官。
内斯塔显然来过这里不止一次,这个事实让他心里酸溜溜的。上班时间那么长,你们有什么事谈不了,要来这里谈?谈完还一起吃汉堡?伊布想象了一下那位上级警官站在夹娃娃机旁边的样子,感觉诡异得很——但,似乎也不是不浪漫的……
打住!伊布强行拉回自己野马般的思绪。当下的好迹象是,内斯塔带他一起赴约。既然如此,他和那位上司之间应该没有什么暧昧,是自己想多了。
——可“这样会比较好”又是什么意思?
伊布猛打肚皮官司的当儿,内斯塔怡然喝着咖啡,望向落地窗外的湖景。
雨又快要下起来了。疾风在湖面掠起排排波纹,上空雨云翻涌,黑压压地聚合。前景的大片碧绿中间,许多明丽的紫花频频点头弯腰,那神秘的摆动仿佛要将看着的人催眠。
餐厅的开门铃响起。
边啜饮咖啡边走神的伊布一惊。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推门进来。外界的暴雨于同一时间倾盆而下,霎时打得玻璃窗上白茫茫一片。夹着水汽的冷风赶在门合上前灌入室内。
伊布还没看清对方样貌,已知道那绝对不是马尔蒂尼警官。
那是气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男人。
来人个头很高,和伊布差不多,身穿一件黑色运动款风衣,一手插在兜里,没有拿伞。他按兵不动地站在门口,先环视一周,接着聚焦到伊布和内斯塔这一桌。
伊布感觉对方在打量自己。那很难说是友好的目光。
内斯塔向那人招手,用力点头。对方仍踟蹰不前,还回头望了望门外。内斯塔招之再三,那人才不情不愿抬脚向这边走来。
黑衣的男人走到桌前,一声不吭拉开椅子坐下。
他有一张苍白的长脸,细长的鼻子,高颧骨,薄嘴唇,眼角形状锐利如刀锋,很短的头发淋了雨,结成小撮尖尖地耸立头顶。脸上没有表情,却不知从哪流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讥诮。
从肩背的轮廓判断,男人的身体结实强壮。这副身板搭配上有几分神经质的阴沉长相,强化了旁人眼中“狠角色”的印象。伊布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眼看出他不是马尔蒂尼了:这挟着风声雨势出现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张扬的邪气。
伊布确定没有见过他。这样特点鲜明的人是不可能忘掉的。
女侍者尾随而至。“和他们点的一样。”男人随意地说。
伊布有点想笑。认真的吗,香草牛奶咖啡?这样一副适合高危职业的尊容,难道不该喝波本威士忌加冰?
落座之后,男人仍旧毫不掩饰地审视伊布。相比他敌意的举止,伊布更在意那只一直没离开衣兜的手。
里面有什么,枪?
半晌,陌生男人轻慢地朝伊布一抬下巴,开口问内斯塔:“怎么回事?”
“别多心,自己人。”内斯塔说,“记得吗,你上次打过他。”
伊布几乎跳起来。他本来做好和马尔蒂尼警官打招呼的准备,没想到来的另有其人,吃惊之余竟忘了那天被偷袭的事。当然是这个人,没错!连这件防雨风衣的材质也对得上。他张口想骂,被内斯塔使眼色阻止了。
黑衣的男人咧嘴一笑,牙齿雪白地一闪。
“记得。”他懒洋洋地说,语气毫不在意,“我看他跟踪你吗,又不知道底细。既然让我发现了,不可能就那么算了。我也挨了两下。身手不错,练过?”
最后这个问句是不是针对自己的,伊布拿不太准。如果男人是在问内斯塔,自己抢着答,岂非自讨没趣?他只好咕哝了一句:“靠……”
“都是误会。”内斯塔说,“你是不是该道个歉?”
男人好像觉得这个提议很荒唐,用鼻子嗤笑一声。
内斯塔没继续追究,改换了话题。“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你说遇到了麻烦?”
男人脸色冷下来。那只手终于离开衣兜,放在桌面上与另一只手会合。他身体前倾,低声说:“我刚发现了一些事。不确定是什么,有多重要……但弄不好会让我倒大霉。”
“跟我们上次谈的有关?”内斯塔也压低声音。
“多半有。”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上午。”男人眯起细长的眼睛,再度用找茬的眼神打量伊布,“这小子靠得住?”
“嗯。他叫兹拉坦。”内斯塔转过头,对伊布说,“这位是马可·马特拉济,私家侦探。”
马可·马特拉济。
伊布张口结舌。明信片上的“M”原来是他!
另外两人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心潮翻涌。“上回你说最近情形有些古怪,怀疑有人在本地搞大动作,让我留心道上的消息。”马特拉济说,“我去几个地方放了风声,说手头紧,急等钱用,只要价钱合适,不介意冒风险。”
听起来,这位私家侦探是一个游走于黑白之间的人物,而且在灰色地带还有些名气。
内斯塔皱眉:“打听消息就行了,你不必牵涉这么深。”
“扔个石子儿试试水而已,我也没指望有什么收获。”马特拉济耸肩,“没想到,昨天有大鱼咬钩。”
“谁?”
“披萨店老板的人。”
“我们知道的那个‘披萨店老板’?”内斯塔眉头拧得更紧了,“前阵子我碰巧见过他一面。”
“除了他还有哪个。他马仔带信给我,说近期有份工,有点难度,需要我这样的人才,细节暂时不能多说。报酬方面不用担心,准让我满意。”
“真是他?”内斯塔犹有疑虑,“会不会有人冒他的名号?”
“这种事我搞错过吗!”马特拉济不爽了,“我见到了他本人。”
“在哪里?”
“他家,就今天上午。”马特拉济咂着嘴,颇有几分神往的样子,“老家伙混了半辈子不亏,捞了不少钱,家里搞得挺好。还有个喷泉花园呢,操。”
马特拉济口中那位“披萨店老板”的手下,据他说,是在昨日联系到他。对方说明来意之后,马特拉济表示兹事体大,见到boss才能敲定,双方约定今天上午十点在披萨店老板宅邸面谈。
对方提前开车来接。抵达市郊一座古典风格的小别墅时,主人碰巧在忙(“老板正在开会”),那名手下恭请马特拉济在会客室稍等,他愉快地表示毫无问题。
送上酒水点心之后,对方知趣地告退,只留马特拉济在那间华丽的小房间里踱来踱去,挨个研究墙上壁画和架上古董的真假成色。
马特拉济哼着歌,渐渐接近会客室通往外面走廊的门。他不经意似地碰了碰门把手,不出所料,门已经反锁。
这是自然的。对方信不过他,不希望他在宅子里到处乱跑。
私家侦探又走近窗台检查窗户插销,这回发现可以打开。
他推开窗扇眺望外面地中海园林的幽美景色,不紧不慢地辨认建筑方位,细听这座房子里的种种声响。
就在会客室窗户的正上方,有一个小阳台,从阳台后的房间里飘来几个人的说话声。
马特拉济离开窗前,故意从墙上取下一幅画搁在沙发边,接着将一只落地大花瓶放翻在地,又把一只摆设用的小首饰盒大模大样揣进自己衣袋。
然后他等了几分钟,没有人来阻止和斥责他。这说明这个房间里要么没有监控探头,要么监视的人擅离岗位。
那么,似乎可以赌一把了。
内斯塔神情凝重地听到这里,脸上“不赞同”的表情越来越强烈。
“像他那种老江湖,就算招我入伙,也不会很快告诉我详情的。主动出击还能收集到更多信息,我当时是这么想的。”马特拉济辩解着,满不在乎地摸着鼻子,“再说,我也不是会坐在那里听人摆布的人。”
他的确不是。
所以那时他跳上了窗台,攀着窗框和外墙,悄无声息爬上了二楼的阳台。
那个阳台通往室内的两扇门向外推开了一扇。高大的私家侦探躲在门后的角落里,从门轴的缝隙向内窥视。
里面是间小会议室。肥胖的披萨店老板后背侧对阳台,坐在深色的会议桌前。
他旁边站着一个男人,马特拉济认得,是他的多年心腹。两个人都看着披萨店老板面前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从马特拉济埋伏的角度,也可以看到电脑屏幕一角。
“你绝对猜不到电脑上是什么。”马特拉济的冷淡表情忽然绷不住了,看得出他在努力压制笑意。
内斯塔没有猜,而是静静等他开口。
“是网络游戏。想象得出吗,那老小子在玩网游。”马特拉济说,爆发出一阵大笑。
内斯塔的目光锐利起来:“他在用游戏里的语音聊天功能和人联系?”
伊布立刻也明白过来。这种方式的远程对话不会存储在游戏平台上,也很难追踪,是网络监控的盲区,很适合进行密谋。
马特拉济还在笑,一边点头。“他们在游戏里组了个队,没在玩,尽忙着说话。笔记本开着声音外放,网络那头大概还有三四个人。”
“加起来一共五六个人?”
“对。”
“听得出联网的人是谁吗?”
伊布心想这个问题难度太大了吧。不料马特拉济态度认真起来:“差不多都有点耳熟。”
他眯着细长的眼睛,出神地注视前方,仿佛用力追踪着虚空里一条无形的线,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
内斯塔也一言不发。离他们两步开外,暴雨一泼又一泼地击打落地窗,刷刷有声。
半晌,马特拉济开口:“可能在这些人当中。不能百分百确定,你参考。”他给出了几个人名。
伊布暗暗咋舌。看来这个不太正路的私家侦探有些绝活。他似乎对人的声音有极强的记忆力,在地下世界的人脉也很广。
“不过,有一个声音我完全没招。”马特拉济说,“那是个机器人的声音,科幻电影里那种。”
“你是说,群聊里有人用了变声器?”内斯塔问。
“没错。”
“年龄、性别都判断不了?”
“是,奇怪吧。做得这么隐秘了还玩这手。不知道什么来头,够小心的。”
内斯塔沉吟了一会儿,问:“他们在谈什么?”
“七嘴八舌的,一开头听不清楚。有几个人吵吵嚷嚷,说什么事很难办,做不了,不可能的。那个机器人的声音安抚他们,让他们不要着急,再想想办法。那些人更上火了,有人开始骂街,说机器人是不是想把他们送进牢房。
“然后披萨店老板开口,制止了其他人。他说,‘兄弟们都觉得,时间越长,风险越大。还是简单点,用枪火吧。’
“机器人立刻表示不同意。披萨店老板说,‘不要担心,我找了高手。’
“机器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行。这事交给我,我来想办法。’听起来它才是最后拍板的人。它说完这句之后,披萨店老板没再说什么,其他人也偃旗息鼓了。”
“这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马特拉济说,“披萨店老板说的高手,应该是我。”他不无得意地晃了晃头。
“披萨店老板的计划被毙,用不上我了,随时会有人下来叫我开路。我得马上返回楼下会客室。”
私家侦探立刻着手做这件事。这次运气没站在他这一边。当他轻手轻脚跳进楼下的窗口时,会客室的门刚好打开,领他来的那名手下站在门口瞪着眼。
“你他妈搞什么……”那人一句粗口没骂完,马特拉济已冲了上去。
他熟练地打晕对方,拖到沙发后面延缓被发现的时间,然后匆匆逃出大门。
那一带是人烟稀少的郊区,没有公共交通。马特拉济走了两公里,到主干道搭乘顺风车,进城之后借一间酒吧里的老式公用电话通知内斯塔见面。
“情况就是这样。我听到的那点东西没头没脑的,作不了法庭证据,当线索都够呛。”马特拉济说,“不过我听到什么是一回事,披萨店老板怀疑我听到了什么,是另一回事。在我爬上那个阳台之前,他们没准说过更明确的内容,人名、时间、地点什么的。他也许以为我都听到了。”
“有动枪火的可能,不会是小事。”内斯塔沉重地凝视他,“马可,你不能回家住了。”
伊布虽然不像这两人那样熟悉犯罪领域,也立刻想通了个中逻辑:对于一帮要做大案的匪徒,如果怀疑有人偷听了计划,为避免消息提前走漏,杀人灭口是一个合理选项。
“我早上出门没带什么东西。”
“猜到了。”内斯塔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他。信封软软的有点厚度。
马特拉济二话不说接过。
“手上现金就这些,你先用着。”
“差不多够了。”马特拉济狡猾地眨眨眼,“我提过那个首饰盒吧?我带出来了,好像是真品。来这之前我找认识的二手店处理掉了。”
内斯塔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他叫来侍者借了一只笔,从桌上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在上面写着什么。伊布从侧面看去,见他写了人名、一串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内斯塔把写了字的纸巾推向马特拉济。“这幢公寓的管理人欠我一个人情,你说是我朋友,他不会多问,会给你安排地方。住一个月没问题,到时我再想办法。那里是高级地段,安保挺好的。”
马特拉济嘲弄地看着纸巾:“用不着。安全屋我还有几个。”
内斯塔又露出那种“悉听尊便”的表情,没有再劝说他。马特拉济把手伸进之前那个衣兜里——伊布瞬间紧张——掏出了一包香烟。
“正事说完了。”他说着,从半空的盒子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把香烟盒放回衣兜,又从兜里捞出一只火柴盒。做这些事情时他的双眼一直锥子般盯住伊布,因为嘴里衔着烟,说话有点含混:“这小子到底是谁?搭档?没听说啊。你新找的线人?”
伊布更紧张了。不久前他还介意内斯塔没跟别人介绍过他俩的关系,现在却觉得这事也要看时机的。今天的人物、气氛和背景统统不对,糊弄过去算了……
内斯塔没有说话,缓缓抬起手,覆上了伊布平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握住。
桌子对面,马特拉济擦火点烟的动作被眼前这一幕定格了。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瞪的不再是伊布,而是内斯塔。那根香烟粘在他半张的嘴上险险欲落。
“我说了是自己人。”内斯塔平心静气地说,“以后不要打他了。”
伊布心里一甜,翻过手掌反握住内斯塔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马特拉济的目光往返于他们两人的脸和握紧的手之间,如此反复数次。最后他定了定神,取下嘴上的香烟,和火柴盒一起放在桌上。
“是这样?”
内斯塔点头:“是这样。”
马特拉济双手捂住脸,像要抹去什么似的用力上下搓了几记。接着他放下手,挺直腰坐正,恢复成了没有波动的扑克脸。
“那这样的话,我有没有机会?”他问。
这下轮到内斯塔脸色变了。
“不要开玩笑……”他诧异地说。
“不是开玩笑。”马特拉济板着脸,“你知道我不喜欢开玩笑。”
“我们是兄弟。”
“我以前也这么想。没想到可以不止做兄弟。”
“你有女朋友的。”
“你以前也有。人是会变的,不是吗?”
“你女朋友可不少……”
“又怎么样?你介意?”马特拉济轻蔑地指着伊布,“我就不介意他。”
“马可……”内斯塔拿他没办法似地笑了,“不要胡闹了。”
他的低姿态反而引燃了对方的怒火。伊布眼睛一花:马特拉济抓起那根香烟扔过来,不偏不倚打中内斯塔的脸弹开。
内斯塔一动不动,甚至没眨眼。
马特拉济握拳撑在桌上,低声怒吼:“少拿那种表情打发我。”他一字一句地叫出姓氏,“内斯塔警官。”
内斯塔没答话,脸绷得紧紧的,晒得很漂亮的浅褐色皮肤有一点发白。
“这些年,我为你做过多少事,你心里有数吗内斯塔警官?你在警校耽误了时间,起步晚,现在不是都赶上来了?短短几年多次升职,两次嘉奖,背后靠的是谁,嗯?”
窗外的雨声小了,像潺潺的溪水流动。华美的紫花在迷离雨幕中摇摆。
“为了帮你收集线索,我费了多少功夫,吃了多少苦头?上回你拿嘉奖那个案子,多风光,哈,多神气。你撞坏了车,我呢,我摔断了腿!现在钢钉还在我腿里呢,内斯塔警官。”
餐厅那一端的一家三口要走了,出门时朝这边奇怪地看了两眼。他们这一桌是挺古怪的,不是吗?
“我马特拉济什么脾气,你难道不知道?对谁都没给过好脸,凭什么对你一个人这么好?我冒那些不必要的风险,出生入死,包括这一次,你真没想过是为了什么?”
伊布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剑拔弩张、带着血腥味的告白。他也没有料到,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向内斯塔表白,自己的反应竟然不是生气,而是尴尬。眼前这两人共有的时光和空间不是旁人可以介入的,他连插话的立场都没有。
仿佛贸然闯进别人家的小孩,伊布手足无措,缩紧身体,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可是他跑不了。他的手还被内斯塔攥着呢。
“其实,你一直在利用我对吧?说什么好兄弟……”马特拉济的声音低下去,压抑得变了调。那是仿佛从地下发出的沙哑悲鸣。“结果忽然领着这个、这么个玩意儿出来,跟我说是你的,你的……”
突然被点到,伊布抬眼偷看,发现对面的男人虽然喷吐着伤人的话语,眼圈已经红了。
他是认真的。这个外表凶狠的男人对内斯塔的感情是认真的。
伊布尴尬得脚底发麻。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强迫自己去看眼皮下的其他东西。桌面。珊瑚色的纸巾盒。火柴盒。其实是一个扁扁的小纸夹,只能装十根左右的火柴,可能是什么地方的赠品——现在哪还有这么复古的赠品?纸夹正面是一个红底黑边的玫瑰图案,线条很粗犷……这人还真喜欢玫瑰元素啊……
“他叫兹拉坦。”内斯塔打破了沉默。
他和伊布相握的手心里有一点冷汗,但他的声音还是如常的镇定:“我没有利用你。不管你怎么看待我们的合作,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各取所需,等价交换。
“是,你帮了我,但你工作需要的信息和方便,只要不是太出格,哪次我没给过你?这些年你业务进展顺利,收入不菲,也算是小有产业了,我说的没错吧?
“不只是我。你打的那些擦边球,局里也是能不计较就不计较。因为大家都念旧,觉得你归根结底是个好人。
“你觉得被亏欠了,我会反省。如果真是那样,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但我不会为没犯过的错道歉。我是真心拿你当兄弟,马可,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你。要是我早知道现在知道的,我绝不会让你帮我的忙。
“你扪心自问,自从我们认识,我可曾在任何时候对你有过不恰当的暗示?直到今天,你才知道我可以喜欢男人。你刚才很意外,不是吗?这不是正好说明,我从未误导过你?”
内斯塔垂下目光,看向桌面上自己和伊布紧握的手。
“我以前也想不到会这样……这种事是要讲缘分的。”他无奈地笑了笑,“能做兄弟也是很难得的。我又不是什么闯关游戏,不必非要在我这刷到最高分吧?”
对面的黑衣男人一手捂脸,埋下了头。伊布暗叫不好:他该不会哭了吧!
但他很快发现不是。马特拉济是在笑,憋着气一样的笑,笑得身体都抖动起来。
“太棒了,哎,话说得又漂亮,又会讲道理。”马特拉济终于喘过了气,感慨地摇着头,“反正是里子面子一步都不让啊。”
他自嘲地笑着,情绪似乎恢复了平稳,只是笑容刻意得有几分苦涩。“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可怎么就这么对我脾气呢,就算是在这种时候。”
他幽幽地望着内斯塔,仿佛从隧道里往外看似的。
“看来我是没戏了。”他说。
内斯塔默不作声。
“今天话讲成这样,往后也很难做兄弟了。很遗憾,我没有忍住,将来多半要后悔的。不过人生在世,有些话非说不可,这点希望你理解,内斯塔警官。”马特拉济加重了语气,“我走了。”
内斯塔点头,没有挽留的意思。
马特拉济把火柴盒揣进衣兜,站起身,环顾空荡荡的餐厅。“可惜,我还挺喜欢这个地方的。”
转身离去时,他怨恨地看了伊布一眼:“都怪你。”
伊布觉得自己如果是条金鱼,已经被这一眼毒死了。
目送黑衣的男人走出餐厅,内斯塔紧绷的双颊终于松弛下来。
他对伊布苦笑:“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他是……”伊布正说着,进门的铃声又一阵急响。
马特拉济旋风似的又回来了。他大踏步走来,在他们愕然的目光中,一把抓起桌上那张写了地址的纸巾。
“他妈的,我已经这么亏了。你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他恨恨地说。
他复如一匹桀骜的孤狼撞入门外的风雨中。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内斯塔讲了马特拉济的事。
“我们是警校同期,他比我大几岁,在学校里交情一般。毕业后他进警局在先,等我去的时候他带我,做过一段时间搭档,关系就拉近了。”
“他很厉害吗?”伊布问。
“很不错,是枪械和爆炸专家。不过,”内斯塔略微踌躇,“虽然他总的来说是个好人,但作为警察,有些不守规矩,所以……”
“所以?”
“被开除了。”内斯塔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
伊布看他不想多加解释,换了个话题:“他离开警局当上私家侦探,你们就开始合作?”
“是。那时候算是我帮他,他刚入行没有根基,急需各方面的信息打开局面。”
内斯塔扳动方向盘,徐徐转过一个街口。
“他这人非常小心,不信任现代通讯设备,只用空白明信片和我联络,今天这样见面是绝无仅有的紧急情况。再就是上次,他发现你在跟踪,打电话叫我撤离。”
“他对声音特别敏感,所以觉得通话不安全?”伊布问。
“大概吧。总之我们事先约好几个见面地点,他从城里不同地方寄出明信片,我在收到的第二天去离发信邮局最近的那个会面地点见他。很简单,但实用。他工作环境复杂,和我交换情报也有风险,谨慎点是应该的。”
原来如此。伊布想。“披萨店老板是谁?黑帮老大?”
“不太准确,应该说是道上有名的掮客,沟通买卖双方。有时也卖货,但主要做人力生意。要是谁想做一桩不太合法的勾当,没有合适的人手,找他准没错。”内斯塔说,“他本人姓拉伊奥拉,家里世代开披萨店,或许就是在披萨店里学会了结交三教九流的本事。对了,你见过这人的。”
“咦!”伊布转头看他。
“夜店那晚,我们闯进VIP包厢,里面有个年纪大的胖子,跟我杠了几句。”内斯塔沉静地说,“那就是披萨店老板。”
“哦。”伊布想起了不相关的另一件事,“桑德罗……”
“嗯?”
“在餐厅里,你说我见过马特拉济。其实我没见过他,他埋伏我的时候用衣服蒙着我的头,我什么都没看见。”
内斯塔的侧脸隐隐有些笑意。“不,你见过。我书架上那张警校毕业合影,你难道没有认真看?”
伊布明白过来,耳朵尖立刻红了。“你发现了啊……”因为心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傻瓜,那些明信片我都整理过顺序的。”内斯塔说。
一回到内斯塔的公寓,伊布立刻去拿那张毕业照来看。
他的目光越过一片穿学警制服的年轻人,落到最后一排:以他们的身高应该在这里。他首先找到了内斯塔。在这种上百人的大合影里,他容貌出色的男友仍然保持了端庄挺拔的大致印象。内斯塔旁边,隔着两个人,是很年轻的马特拉济。他比现在瘦,苍白的长脸,尖尖的下巴,还是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
如果这时候他就已经暗恋桑德罗了,伊布想,那比兹拉坦的时间还长啊……
“发什么呆呢?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内斯塔走过问他。
“没什么……”伊布说,“觉得他也挺倒霉的。你对他挺狠的。”
“我哪里狠了?”内斯塔十分纳罕,“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我拿他当朋友。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真话是不会害人的。”
伊布耳边响起了皮克的话音:内斯塔警官,您真是一个冷酷的人啊。
马特拉济临去时的晦暗眼神一闪而过。伊布挠着头:“你态度好点嘛。比如安慰一下他?”
“这种事能怎么安慰啊?”内斯塔失笑,“怎样安慰都是虚的。难道同意跟他交往吗?你怎么回事啊?你会仅仅因为别人喜欢你就答应他吗?”
伊布嘴上没再说什么,心里却老大的不服:奇怪了,我不就是这么追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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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咖啡事件(上)
Chapter Text
伊布和内斯塔开始交往的契机是一连串事故和误会,每一个都足以导致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交惨剧。一串停不下来的连环车祸竟然得以圆满收场,实难用科学作出解释。每每想起那件事的始末,伊布就疑心神明或者命运真实存在,并对之深表感激。
那年伊布回意大利之后,在宪兵队里没滋没味地混了一段日子。等马克斯维尔结束特训返回意大利,两人服役期届满,一道退了役。伊布进安保公司,在军队里搞通信的马克西去了经营同类业务的企业,两人合伙租房,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
不久之后,马克斯维尔结识了现在的女友,轰轰烈烈展开恋爱,伊布却迟迟未能从上一次感情受挫中恢复。
他仍时不时地想起皮克。下雨,刮风,路人一句玩笑话,每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他会想到皮克这时候在哪里、在做什么、开不开心,一路出神下去,清醒过来心中酸苦,只恨自己不争气。好友无暇陪他散心,他也不敢看电影电视,怕迎头撞上那位美丽的胜利者,故此天天泡健身房杀时间。伊布原本有运动习惯,身体条件又好,动作专业效果拔群,引起了所在健身房的注意。健身房方面得知他有跆拳道的段位,聘他做了兼职的跆拳道教练。
当时那家健身房不是他现在兼职这家,位于城中更高端的地带,气派很大,占了三层楼面。一楼是常见器械和体操场地,二楼是四季开放的恒温泳池,三楼是搏击馆,还有一个小型实弹靶场。伊布每周去三楼上一次晚课,其余闲暇时间都泡在一楼埋头猛练。一楼人多眼杂,他的外形足够醒目,自不乏馋他身子的风流男女前来兜搭。伊布心如止水,一概谢绝。
经历过一场认真的恋爱——至少他这一方是认真的——伊布对不走心的露水姻缘失去了兴趣。不管怎么说,那都应该是爱和浪漫的事吧,他固执地想。他内心深处多少有点情感洁癖,看不上圈子里来者不拒的风气:兹拉坦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碰壁的人多了,健身房的人都当他是个守身如玉的直男,伊布也乐得让他们误会。
时间平淡无奇地流逝。一天又一天,伊布将心思局限于动作的简单重复、数字的枯燥积累,不断设定更高的目标,用运动产生的多巴胺对抗寂寞,模糊掉远在西班牙的前男友的身影。至于那个遥远的夏日,那位令他震惊钟情、名叫亚历桑德罗·内斯塔的警官,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伊布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某一天,伊布正在机器上练腿。一个相熟的私教走来坐在旁边,用讲新闻的口气神神秘秘地说:“哎,刚才前台有个客人来办卡。”
“……”伊布默数着腿屈伸的次数,没接话。
“长得……非常好看。”那人眼望半空,回味无穷似的。
“是吗。”伊布随口应付,“你勾搭过了?”
这位同事性别男,兴趣男,是最早来搭讪伊布的人之一。伊布一直觉得他脸皮够厚,外向得有点过头。
不料那人一缩脖子,笑嘻嘻说:“不敢去。感觉会被打死。”
“哈。”伊布不信地漫应着,注意力又回到自己腿上。他知道对方空窗好长时间了,久旷之身,饥不择食,看狗熊都是双眼皮。伊布没把他的惊艳当真,也未细想让人畏惧的美男子会是什么模样,就把这个话题抛到了一边。
几天之后的下午,伊布公司放工早,无处可去,又来了健身房。工作日白天客人少,教练大多没排班,器械都闲置着。他散漫地做完几个基础练习,下了机器,双手插兜到处闲逛。
他逛到瑜伽教室外的走廊。那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外面是晴朗的秋日,阳光穿过玻璃窗打在另一侧粉墙上,留下一个个雪白的方块。轻柔的弦乐曲从天花板流泻下来。
伊布神游太虚,漫无目的地踱着步。此时有人转过前面拐角,向他迎面走来。
一开始伊布并未留意,是那人先看到伊布身上的健身房制服,叫住了他。
“劳驾……”那人说。
伊布这才看见对方。仿佛头顶有雷炸开,他呆在当场。
是他。
亚历桑德罗·内斯塔。是他。
浓缩的往事如一个耳光大力打在伊布脸上。只是一刹那,他全记起来了。再也错不了,是这个名字,亚历桑德罗·内斯塔。
伊布震荡之极,愣愣注视对面男人的脸。文艺复兴油画里的端庄脸型,挺拔立体的鼻子,嘴唇丰满,皮肤晒成蜜糖的棕色,眼睛却暗沉沉的,浓密的长眉微皱。多少个深夜,是这张脸令他辗转反侧。
伊布大脑空白,动弹不得。时间之流中断,男人的声音和世界一起退至极远。
看这位工作人员一直发呆,内斯塔以为自己没说清楚,重复了一遍问话:“请问你们这里供应咖啡吗?有没有那种卖咖啡的机器?”
伊布恢复了部分神智。“啊……”他张开嘴,磕磕巴巴地回答,“好像,好像没有,我也不太清楚……”他喉咙干涩,连咽了几口唾沫,感觉声音听上去不像自己的。
“行。”内斯塔没注意他的异样,思考着偏了偏头,“谢啦。”
他不在意地挥了一下手,从伊布身边走过。
伊布紧张得不敢回头。过了一会儿,他才偷偷转身,看见内斯塔向另一个拐角走去。那个方向有一部电梯。他是要去楼上继续搜寻吗?
伊布知道内斯塔说的那种机器。在意大利这个热爱咖啡的国家,图书馆、会议厅、影剧院等公共场所时不时能看到一台。机器和普通的自动售货机差不多高,揿下液晶显示屏旁边的按键,可以选择传统意式、拿铁、卡布基诺等口味。投币或者刷卡,等待半分钟,就可以用附送的一次性小纸杯饮用热气腾腾的咖啡。味道只能说凑合,满足不了广大咖啡爱好者挑剔的味蕾,适合应急、取暖,或者在等待时消磨时间。然而健身房这地方原则上只推崇水和功能饮料,不会提供咖啡。他竟然那么爱喝咖啡吗?伊布想,连健身这短短一两个小时都等不住?
——如此说来,总算得知当年的心上人一项个人化的爱好,可以在“警察、优秀、又美又凶”之外补充新信息了。伊布激动不已。虽然内斯塔不知道他是谁,他们刚才有了第一次私人化的接触。
他忆起自己那段无望的单恋,渺茫的伤感,飘向远方运动场的倾诉般的歌声。回忆里那位俊美凌厉的警官,时日长远,几乎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可他当然是真实的!他活生生地出现在伊布面前,和伊布住在同一个城市!
内斯塔现在还当警察么?伊布不能确定。这次意外的重遇发生在工作日下午,难道警察不用上班么?他离开警校到现在已过了几年,当然有换工作的可能。但伊布又很难想象他从事其他职业的画面。
伊布按捺住追去楼上继续搭话的冲动。那样做太刻意了。再说自己刚才的反应也不算机灵,不要引起他的反感才是,伊布世故地想。既然内斯塔已经办了卡,是这里的顾客,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下次可不能这么紧张了,事先要做好充分准备。
那一天直到夜里,伊布都在反复琢磨这事,回顾过去展望将来,头一遭没有在入睡前想起皮克。
伊布再度跟内斯塔说上话是一星期之后。
在这一周里,伊布每天下班都匆匆赶往健身房。除了授课时间,他都守在一楼能望见大门的区域,一边运动一边留意进出的客人。内斯塔一直没有出现。伊布渐渐焦虑不安,怀疑内斯塔兴许又在上班时间来过了,萌生起白天请假来等人的念头。不管如何,兹拉坦必须见到他。这个想法如命令般横亘伊布心头,毫无商量余地。好在他尚未草率行动,内斯塔露面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傍晚。下班时间刚过,健身房里的人开始增多,但还没到大批上班族如鱼群般涌入的时段。内斯塔身穿深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背一个包,走进健身房大门。同其他客人一样,他将会员卡交给前台,领到一只带号码的电子手环,用来打开分配给他的那个更衣室寄存柜。内斯塔把橘黄的电子手环套上手腕,快步走向更衣室。
在大门对面,靠墙的划船机上,伊布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嘴里发干,心跳加速,血液一波波强劲地泵向全身。冷静!他对自己说,不要慌,好好想想怎么说、怎么做。
他把预备好的台词和表达方式又在脑中过了一遍。很好。往下要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现在还不是时候,当然。
走出更衣室的内斯塔换上了运动装。他径直走向大厅另一头的跑步机,没做拉伸就上去慢跑起来。这个选择正中伊布下怀。内斯塔的位置在视野范围内,他们之间距离够远,中间还隔着别人,伊布可以很自然地望向他,不会显得奇怪。
伊布良好的视力清晰描摹出内斯塔的侧影。男人身穿没有logo的宽松纯白T恤,藏青色运动裤,脊背挺得笔直,身材修长紧实,面无表情地平稳地跑着,侧脸标致得竟有几分神性。朴实无华的衣着将他的美貌作为一个单纯的事实洗练地呈现出来。真不得了。伊布想,此时此刻,多半还有别的人在偷偷看他吧。可是迄今为止,没有谁轻举妄动。
伊布想起了同事那句话。说来也奇怪,内斯塔的美是鲜明诱人的,却拥有着和外表完全相反的刚毅肃然的气质。在看上去情绪不太好的时候——比如现在——他仿佛随身携带低气压,让旁人不敢造次。
现在还不行。伊布继续机械地拉动划船机。
内斯塔跑步的时间出乎意料的短,没到十分钟就走下机器,从T恤上看一滴汗都没出。他心不在焉左右看看,慢悠悠走向墙角里的边门。
那道门后是消防楼梯。健身房人多的时段,从这上楼速度比等电梯快。似乎刚有客人进去,门打开了一条缝,正在慢慢合上。
内斯塔推门而入。伊布跳起来,也朝那里走去,脑子飞快地转着。
内斯塔是想去二楼游泳,还是去三楼打拳?如果是想游泳,正确的路线是先回更衣室,换好泳裤,从更衣室内部的专用楼梯前往二楼。他穿着现在这一身,可能只是想去池边看看?还是说他报了三楼的拳击课?
光线阴暗的消防间里,伊布站在楼梯底端,叫住了内斯塔。
“嗨,又见面了!”他喊道,努力开朗地咧开嘴,“是我,记得吗?”
内斯塔在上一折楼梯上停住脚步。他低下头,深黑的眸子看下来,似乎在辨认伊布的脸。空气毫无波动,从二楼或者三楼传来门关上的吱呀声。
开场白效果一般。伊布手心渗出汗水,硬着头皮往下说:“是上周那天……你在找卖咖啡的地方,咖啡售卖机,对不对?”
内斯塔依然没有答话,眼里却有微小的亮光一闪。
“我知道在哪里。我们这儿有的,卖咖啡的机器。”伊布说,三步并作一步赶上去,来到内斯塔跟前,“就在二楼。带你去?”
内斯塔挑起眉毛,用研究性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伊布看了两遍。那是细致而有一定深度的扫视,背景中仿佛响起抽象的配音:刷、刷。
然后他点了点头。
“请。”
伊布带着内斯塔来到二楼。两人沿着冰蓝色的游泳池边走过,折进池边一条不起眼的通道。短短的通道尽头有一扇门,上面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内斯塔停住了脚步。
伊布挺起胸,拿出“万事有我”的姿态,上前扭开门把手:“别管它,没关系的。”
门里又是一条通道。右侧几个房间都静悄悄关着门,是健身房的办公区域。左侧没有开窗,一整面白墙沐浴在单调的24小时照明中。一台孤零零的自动售货机放在前方墙角。
他们在自动售货机前停步。伊布献宝似的指着橱窗一角:“看,咖啡!”
橱窗左上方角落里确实有两小瓶咖啡。是塑料瓶装的大众品牌,与其说是咖啡更接近饮料,速溶咖啡粉、糖和香精勾兑的便宜货,没准还含有反式脂肪。这种大逆不道的违禁品会在此处出现,可能是考虑到健身房的管理层不必遵循健身食谱。这种考虑是多余的。这台售货机显然常年无人问津,也没人补货。大部分货架都空着,除了那两瓶咖啡之外,只有最下面一层放着几瓶矿泉水,一包能量棒。在售货机内部的灯光下,寥寥几样东西仿佛空房子里的盆栽,可怜兮兮地散发出被遗弃的味道。
内斯塔拧起眉头,看了一眼橱窗,转头盯着伊布。那眼神明白无误地在说“你是白痴吧?”
“这两瓶,是咖啡。”伊布殷勤地比划着,“你投币,它会把咖啡给你。所以它也是一台卖咖啡的机器呀,对吧。”他的语气像解开了一道数学题,“和那种咖啡售卖机有点不一样,但咖啡就是咖啡。兹拉坦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的!”
内斯塔仍然无言地看着他,目光的含义没有丝毫改变。
伊布脖子后面也开始沁出汗水。兹拉坦是不是搞砸了?然而他只能沿既定路线将话题往前推进。事到如今,不前进不行。虽然路面不平整,车轮发出干涩的吱呀声,绝不可以停在此处,因为荒原尽头已经堆起了预示暴风雪的浓云。“你要不要试一下?没带硬币吗?这里有,借给你!”
内斯塔的表情让伊布觉得他下一秒钟就会断然拒绝并大为光火,然而没有。出乎意料的,他从伊布摊开的掌心里拿了两枚硬币,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动售货机。
“你试试,如果喜欢喝,兹拉坦叫他们下次多放几瓶!”伊布说。
内斯塔偏过头,换一个角度凝视橱窗内部,语气平淡地问:“你叫兹拉坦?”
“是!”伊布立刻回答。从内斯塔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让他有轻微的眩晕感,仿佛名字作为身体的一个有形部分被对方碰触了。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脸红,反正耳朵烧起来了,确定无疑。“兹拉坦是三楼的跆拳道教练!墙上有课表,你来报名的话给你打折!”
其实伊布没有给学员打折的权力,不过此刻兴之所至,他控制不住舌头。
内斯塔瞟了他两眼,欲言又止,似乎想就伊布幼稚的口癖发表一点意见,最终打消了念头。他抱着手臂站在自动售货机前,出了一会儿神。
稍顷,像要确定这个名字念法似的,他慢吞吞地说:“兹拉坦。”
“哎?”
“你站在这里,是要监督我投币吗?”
伊布一愣,局促起来:“不……我马上走。”他转身走了两步,不死心地回头:“记得到三楼来看看哦!跆拳道课试听免费!”
没有回答。内斯塔依旧抱臂面对自动售货机,没有看他一眼。伊布自觉已经超水平发挥,不多计较,心情愉快地打开通道的门。
他在外面那条通道里没走几步,听见身后门里传来沉闷的“哐哐”声。听起来像有人在对那台自动售货机拳打脚踢,还用上了一定的力气。
他好像对咖啡很不满意啊?伊布担心地想。该不会是过保质期了吧!
接下来的第三次互动短促而激烈,可以说是奇峰突起、火花四溅,令伊布受到字面意义上的惊吓,却没能阻止他越陷越深。
那一次内斯塔来健身房,距他上次出现相隔了四五天。时间是深秋的晚上,正值大风降温。伊布发现,内斯塔来锻练没有固定的时刻表,似乎是随性而为。风和日丽的假期,健身房里门厅若市,他未必会来,这种天气恶劣、门可罗雀的时候他却出现了。如果说存在某种模式,那就是他每次出现,必定连来两天,个中道理不为人知。
至于伊布自己,当然是天天报到。他不想错过任何机会,扑空和等待也有一种淡淡的幸福。
那晚的健身房客流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内斯塔一如既往的沉默,按部就班地利用各种器械,偶尔抬起头冷冷地扫视大厅。明确的距离感笼罩在他四周。他在这里似乎还没有交到任何朋友。
不晓得健身房的八卦人群对他又是什么定位?伊布一边蹬起重物,一边不着边际地想。冰山美人?不太对。应该是更有活力、更厉害一点的叫法。怎么形容呢……
内斯塔离开练腹肌的机器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穿过大厅,向直饮水供应点方向走去。伊布连忙起身,拿起携带的水壶跟上去。
这是他在脑中排练过的场景。两人一起喝水和打水,顺便就咖啡、水和运动饮料的优劣友好交换意见,关系得以拉近少许。
不料内斯塔并没在直饮水龙头前停下。他毫不犹豫地越过那一点,向前走去。伊布尴尬地把空水壶揣进口袋,赶上去叫他。
“嗨,”他说,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对方的肩,“上次的咖啡怎么样?”
内斯塔背部的肌肉明显一僵。他飞快回过头,眼中的敌意把伊布刺得瑟缩了一下。
“什么?”他问。但那是一个冷若冰霜、不希望得到答案的“什么”。他脚下也没有停步的意思。
“是说那个咖啡……”伊布心里其实已有点慌了,但另一半的他又舍不得放弃机会,觉得能多说一句也好,于是强自镇定没话找话,“别紧张嘛,兹拉坦不是来找你还钱的哈哈哈!”
生硬的玩笑像一颗小石子掉进沉默的深井。内斯塔置若罔闻,抿着嘴目视前方,保持步速。伊布只好尴尬地跟上。
他们并排走过重量训练的小隔间。里面空无一人,不同大小的杠铃依序横列在墙上,仿佛中世纪寒光闪闪的兵器架。伊布想起了另一个话茬。
“上周你没来看跆拳道课呀?没关系,对其他格斗术有兴趣也可以来练习呀,兹拉坦免费指导!……”
就在此时,伊布皮肤上掠过一阵强烈的战栗。那是来自武者本能的警告:有杀气。冰冷的电流窜过脊背,肌肉自动收缩,他来不及反应,喉间已被一只手扼住。
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看着对面的人,发不出声音。
内斯塔不眨眼地与他对视。那双漆黑的眼珠里什么也没有,手上却稍微加大了力度。
糟了,是颈动脉窦。伊布无力地想。血液迅疾地冲上他的头面部,撞击血管,发出很大的干涩响声。他呼吸滞重,想抬手阻止事态进展,却运不起力气,被内斯塔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压制。如果有旁人看见这一幕,想必会来干预,但他们所在的角落恰好没人,一两分钟内也不太可能有。杀一个人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伊布发出微弱的咯咯声,满腔悲愤都堵在喉咙里。有没有搞错,好不容易与初恋对象在茫茫人海重逢,转眼就要被他掐死在这种僻静角落,这叫什么事啊!
伊布两眼发黑,视野逐渐缩小。一星荧光色从他模糊的眼角闪过,像是无比遥远的走廊尽头,某位客人背着颜色醒目的运动挎包轻盈地拐过了弯。喂,好歹回头看看……
内斯塔恰到好处地松开手。
“你不是想练吗?现在满意了?”他平静地问。
伊布大口大口喘息,把新鲜空气尽力抽进肺部,视觉和听觉逐一复原。“你干嘛啊……”他不无委屈地小声说。
“别再跟着我。别烦我。”内斯塔一字一句地说,“我说得够清楚吗?”
伊布有气无力地点头。
内斯塔转身,迈开脚步。伊布又想起了什么,开口说:“可是……”
内斯塔猛地回过身来。伊布眼前一花,内斯塔的几根手指已经闪电般抵住他胸口,按在锁骨中间下方的凹陷上。这不是攻击,只是一个警告。
如果说刚才那次是攻敌之不备,有偷袭的成分,这一次伊布很服。内斯塔出手太快了,又狠又准。他没脾气地举起双手,表示遵命。
内斯塔抬了抬眉毛,随即转身离去。
至于吗!看着他的背影,伊布沮丧地想。我只想问问上次的咖啡有没有过期而已,生的哪门子的气嘛。
有那次演习的经历,伊布知道内斯塔身手利落,格斗绝不会差,但没想到竟然厉害成这样。是个实战型的高手啊!他不胜钦佩,在心底玫瑰色的档案夹里又添上一笔,浑然忘却几分钟前的性命之忧。
他们的第四次遭遇雷电交加,仿佛交响乐的第四乐章,前面铺垫过的多重主题在此会合,迎来最后时刻的碰撞与升华。伊布依旧一片痴心、满腹问号,被裹挟在分头并进的各声部中,身不由己地将局面推向回旋奏鸣曲的纷乱巅峰。
锁喉事件发生后,内斯塔第二天照惯例出现,接下去又消失了踪影,十几天后才姗姗来迟。此时伊布的思念已经积累到一个相当的程度。
在这些天里,伊布不断反省自己的表现。内斯塔上次的反感态度过于明确,他再乐天派、再会给自己打气也难以回避了。死心吧,没戏了,兹拉坦,一个声音说。但另一方面,他又怀着一线希望揣测,没准那天内斯塔是暂时的心情不佳?带他找咖啡机那回,他虽然说不上和气,也没有那么凶呀?可这么久不见人,会不会那天惹恼了他,再也不来了?
近两周的时间里,伊布如坐黑屋打哑谜,心情忽起忽落,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人瘦了一圈。马克西发现他近来情绪不高,问他怎么回事,伊布也不好意思说实话。
倘若事情这样结束,就成了演习那回的翻版,伊布再不甘心也只好丢开手。然而决定性的夜晚到来了,内斯塔再度身披金光,于健身房闪亮登场。在那个瞬间,伊布将所有纠结抛诸脑后。仿佛云收雾散,他眼前豁然开朗,心定下来,接受了自己爱着内斯塔这个事实。
既然这样,再找机会试一试吧!就打个招呼,尽量小心、诚恳、不添麻烦地,嗯。
说是这么说,等伊布鼓起勇气,健身房都快打烊了。
那天不知为什么,内斯塔待到相当晚。健身房午夜12点停止营业,11点半伊布还看见他在一楼大厅里锻练。此时店里的顾客走得七七八八,清洁工已经从空闲的边缘地带开始工作。
伊布酝酿好情绪和台词,准备去和内斯塔say hi,意外地发现对方不在原地。他左顾右盼,在大厅里搜寻内斯塔的踪影。奇怪,一眨眼的工夫,人真的不见了。
伊布走向大厅深处,想再找找。大厅一角靠近走道的地方,几名男性顾客洗完了澡,收拾齐整,坐在卧推凳上聊天,不时爆发出笑声。这固然不是健身房推崇的行为,人少的时候也不值得干预。
伊布从旁路过,注意到这圈人背后的一台器械上搁着一只运动挎包,应该是其中有谁顺手放在那的。他想出声提醒,转念觉得现在客人少,没必要操心财物安全。
那只包上斜排着两道醒目的荧光绿,伊布依稀觉得眼熟。他没往心里去,下一秒就集中注意力找人了。
在一楼大略转过一圈,仍然没见内斯塔人影。站在熄灯关门的动感单车训练室门口,伊布开动脑筋,心想现在离结束营业只有20分钟,总不会还去二楼游泳三楼打拳吧?剩下就是洗手间和更衣室了,去那里找他会不会太过分?
这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方走道横向闪过。正是他要找的人。
内斯塔穿着运动时的衣服,挎着一个大包匆匆走进更衣室入口,头上却戴着一顶伊布没见过的棒球帽。
大晚上的,在室内戴什么帽子呀?伊布诧异地想。他没有冷静思考的余裕,脚不听使唤地追随而去。
他走进更衣室的时候,大厅那边传来一阵喧哗的人声。
男更衣室里空空荡荡。伊布走向里间的浴室,敲了敲敞开的门,试探地喊:“打扰了——”
无人应声。伊布探头进去,看见有几个隔间掩着门。
“这里是兹拉坦,是来道歉的,上次冒犯了,对不起——”
仍然一片安静。
伊布小心翼翼往里走了几步:“你还在吗,内斯塔先生?我有新发现要告诉你!有家很好的咖啡馆,位置非常近……”
他近旁的一扇门忽然打开。一股大力把他拽进门里。
内斯塔捂着伊布的嘴,把他摁在隔板上。
“闭嘴,敢出声弄死你。”他小声说,另一只手在伊布颈侧恐吓地一戳。
伊布又是摇头又点头,奋力传达无条件配合的态度。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内斯塔手没放松,帽檐下的眼睛直直盯住伊布,目光锋锐冷酷,恍如两把匕首。
那说来话就长了……可你这样叫人家怎么说嘛!
内斯塔瞪了他几秒。“算了。你是想跟我道歉?”
“……”伊布点头。
“嘴闭紧,别吭声,我就原谅你。”
伊布又点头。内斯塔放开他,蹲下继续手上做的事。
隔间地上放着一只男款运动挎包,防水布料,长方形大容量,包侧两道宽宽的艳绿被浴室日光灯照得接近灰白。
“咦,这不是……”伊布忍不住说出声。内斯塔向他投来利箭般的目光。
这时从更衣室外的走道上传来杂乱的说话声,听上去有几个人正在接近。
“看到长什么样子没?”
“都没看清。有人说好像戴着帽子。”
“叫人去调监控了。”
“我们这里很少出这种事,实在是不好意思……”
七嘴八舌的几个声音,伊布都认得,是健身房的教练和保安。
“包里有贵重物品吗?”
“那倒没有。”一个伊布不熟悉的男声说,大约是那只挎包的主人,“包里没钱,手机在我身上。包是大牌货,可能值点钱吧,但是也用旧了……”
“大家分头找。你们往这边,我们去后面看看。”有人在分派任务。
和他们一墙之隔的浴室里,伊布目瞪口呆地看着内斯塔。后者蹲在地上,埋头在别人的挎包里一通乱翻。毛巾、钥匙、洗浴用品、汗湿的衣物、眼药水和舒缓肌肉的药膏。确实如失主所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内斯塔脸色铁青,又飞快地把包的边角捏了一遍。“钱呢?钱去哪了?怎么会没有?”他喃喃自语。
伊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当初那位为了荣誉不惜冒生命危险的警官,怎么会落到这般偷鸡摸狗的田地。他内心发出无声的悲鸣。不,内斯塔一定自有苦衷,都是被社会逼的!“这样做不太好吧,”他壮起胆子说,“缺钱的话,兹拉坦借给你……”
内斯塔抬起头,神色古怪地注视他,脸上肌肉略微扭曲,目光莫可名状,像在看一个怪物。“你闭嘴。”他低声喝道,拉上挎包拉链,将包往边上用力一推。挎包从隔板下的空隙穿过,滑到了浴室深处的某个隔间里。
两个人的脚步进了外间的更衣室。
“这里没人。进浴室看看。”
是健身房的两名保安。
内斯塔起身,扳着伊布的肩膀把他翻了个面,反剪伊布的胳膊,将他间不容发地抵在隔板上,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
整个过程伊布顺从地配合。他不知道内斯塔现在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内斯塔的行为怎么看都不对劲,伊布心知肚明。他本可以反抗,也可以叫喊,但他没有。万一就这么被灭口,那真是无话可说。
然而伊布潜意识觉得内斯塔不是坏人。没有什么根据,他就是发自心底地这么认为。
其实你不用这么费事,我不会叫的,真的。伊布憋着气,苦闷地想。
两名保安走进浴室。
虚掩着的隔间门被挨个推开。轮到他们藏身的这一间,门背后插着插销,外面的人重重推了好几下。
“谁在里面?”
他们都没吭气。
“老实点,出来!我们报警了啊!”
伊布的心脏从身体内侧怦怦撞着肋骨。眼前只见一片昏暗的隔板,但他能感到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力量,若有若无的呼吸吹在他耳后。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
近乎眩晕的感觉再次袭来,伊布的胸口深处涌起一阵针刺般的甜蜜和疼痛。对于人生际遇,他有过很多设想,却怎么也料不到现在这一种。紧贴在他身后、用毫不客气的手段控制他的,是他的青春梦里人。
外面有人蹲下身,从门下的空隙里往里窥视,随即从鼻子里喷出轻笑。
理所当然,他们看到的是一前一后两双男人的脚。这番情景立刻引发了某些不可描述的猜想。伊布偶尔从指缝里泄露的喘气声更巩固了他们的猜测。他们以为的那种事情,在健身房浴室里并不是非常罕见。保安们于是嗤笑起来,一个人还恶作剧地敲了敲这扇门。他们放过了这个隔间,开始检查下一个。
伊布虽然昏头昏脑,也明白其中发生了重大误会。啊,要是让人知道门里是兹拉坦,跳进地中海也洗不清了!冤枉啊,兹拉坦才不是那种在公共浴室乱搞的人!——且慢,真相难道不是比误会更难堪么?自己对身后的男人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疯狂爱恋,而他对兹拉坦几乎一无所知……
捂住伊布口鼻的手指有一种清淡的香味。可能是洗手液,但伊布更愿意相信是内斯塔自身的香气。伊布知道往后的岁月里,自己一定会反复回忆这种味道,怀念这一刻在狭小空间里毫无温情可言的亲密接触。
伊布伤心而惶惑,忽然想要流下泪来。很明显,内斯塔不希望今天的事让别人知道,自己却阴差阳错撞见了。两人的关系以后会变得更加恶劣吧?他会不会彻底消失,再也不在自己面前出现?
最后这个念头引发出一阵彻骨的恐慌。在绝望的驱使下,伊布迷迷糊糊做了一件事,一个在别人看来荒唐至极、在他却无比合理的举动。
他伸出唯一能动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边内斯塔的手指。
内斯塔身体微微一震。他并没有放开伊布,但捂嘴的那只手难以察觉地放松了一点。利用新得来的空间,伊布微微张嘴,用嘴唇抿住那根手指,继而得寸进尺地含住指腹。
那也许是食指,也许是中指。内斯塔镇定下来,任由手指让伊布衔着,恢复了岿然不动的姿势。外面继续传来保安走动和推门的声音。
伊布如睡着的婴儿般轻轻吮着那根手指。对于他,这像是一个单方面的无望的吻。被讨厌也好,被揍也好,反正不会再有机会了,不是么?我真的很喜欢你。虽然很差劲、很傻,可这样传达给你的喜欢,你能感觉到么?
身后的内斯塔静默如石。隔间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不动,直到那个挎包被人发现。
“哎,在这!找到了!”几米开外,一个人兴奋地喊。
“只有包。小偷跑了?”
“跳窗了吧。看来他也没捞到什么。”
伊布想起浴室最里面的墙上方有一扇窗户,平时都半开着通风,虽然位置较高,并不是爬不上去。窗扇完全打开可容一个成人通过,而且,这里是一楼。
两位保安显然满足于这个假设。他们带着失物从紧闭的隔间门外经过,有人又伸手在门上敲了敲。
“我们要下班了,先生们,抓紧时间!”
他们的脚步从门外消失之后,内斯塔才放开手。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手指,又看着伊布,没有说话。伊布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回视,好像偷东西被人撞破的是他。两人无言相对,空气渐渐稠密,沉淀于盈尺之间。
最后伊布开了口。“现在怎么办?”他问,仍然不敢看对方。
“出去。”内斯塔简洁地说。
外面的更衣室没有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保安和失主想必都已走远。
他们用手环打开各自的储物柜,迅速换了衣服,收拾好东西。
内斯塔面沉似水,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啪地一声关上柜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用手环打开,再关上,如是者三。
“喂。”他叫伊布,“问个问题。”
“啊?”
“你说,咖啡售卖机有什么特点?”
这是什么问题?伊布一呆:“咖啡售卖机,卖咖啡啊。”
“还有呢?”
“放钱进去,取东西出来,跟自动售货机一样。”
“放钱进去,取东西出来。”内斯塔重复着,连点几次头,“没错,一点都没错,就是这样。太简单了,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
他举手指向四周几排高大的更衣室寄存柜,问伊布:“你觉得这些是什么颜色?”
伊布摸不着头脑。更衣室柜子的颜色?天天见天天用,倒是一次都没有留意过。或者说看是看在眼里了,从来没往心里去。
此刻在他们眼前,明亮的灯光下,巨大的金属柜子分上中下三层,整齐排列着几百个长方形的电子锁小门,通体呈现出温和柔润的淡棕色,就像……
“加了牛奶的咖啡。”
内斯塔眉头舒展,眼睛闪亮,脸上浮现出隐隐的笑意。伊布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看他高兴,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除了留店善后的工作人员,他们是最后离开健身房的两个人。伊布出门时感到那两位保安左一眼右一眼瞄着自己,好像在怀疑什么,暗叫不妙,“守身如玉的直男”牌坊眼看要垮。另一方面,他又有种莫名的欣喜。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又有什么事正在进行中,内斯塔诸般奇怪举动意义何在,他全然蒙在鼓里,一概不明白。他只是敏锐地感到,自己笨拙而羞耻的示好行动并没有恶化两人的关系。相反,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和内斯塔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紧绷了。
健身房门外,都市的午夜依然灯红酒绿,公路和车流灿亮如同珠串。时节已入冬,深夜的风寒意沁人,但伊布此刻晕晕乎乎,心思纷乱,只觉冻得煞是爽快。
他眼睃着旁边内斯塔,暗自琢磨怎么才能自然大方地作别。内斯塔却先喊住他:“你等一下。”
他们并排站在健身房大门外的路边。伊布等他说话,内斯塔却拿起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是更衣室寄存柜。”内斯塔对电话那头说。
他凝视着对面的健身房,门口大灯正于此时缓缓熄灭。“对,我确定。很快会有人取钱放货,叫A组准备收网。浴室窗户可以走。”
他摁掉电话。伊布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是警察?”
——你仍然是警察?
内斯塔点头。“证件没带,不过我确实是警察。”
“这家健身房出了什么事?更衣室的柜子怎么了?”
“现在我不能说。过些日子,你看新闻会知道的。”
他询问伊布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一一记下。“有必要的话,我们的人会和你联系,可能会问你一些问题。”
之后又是沉默。内斯塔抱起手臂,长久地注视浸没在夜色阴影中的健身房建筑。浴室的方位在这幢楼背后,从这里看不到,不知道那边的A组开始“收网”没有?
一阵寒风掠过,伊布不禁打了个喷嚏。
内斯塔转头瞟他一眼,忽然开口问:“你是不是守法公民?”
伊布茫然点头。
“按理说,这种时候我应该严密监控你,不能放你离开。”内斯塔沉吟着,“我可以相信你吗?”
伊布又点头。
“那好,你现在转身,直接回家。”内斯塔说,“天亮之前不去别的地方,不联系任何人,案情公开前不要走漏消息。做得到吗?”
虽然全是冷冰冰的事务性话语,伊布却从中捕捉到一缕近似于暖意的成分。到底是错觉,还是对方真的有一点点在为他考虑?他整个人摇荡起来,忙不迭地应承:“做得到,兹拉坦保证。”
“小心点,搞砸我的案子,饶不了你。”内斯塔一脸严肃地撂下威胁,“回去好好睡觉,像个守法公民的样子。兹拉坦。”
直到走出了很远,伊布耳边仍回响着内斯塔叫他名字的余韵。他仿佛酒至半酣,却挡不住念头浮沉,惊疑交加,悲喜不定。内斯塔的吩咐至少有一条万难做到:这样的一个夜晚,叫他如何睡得安稳?
tbc.
Chapter 20: 咖啡事件(下)
Chapter Text
次日早上伊布得到通知,健身房因故关闭一天。
隔天照常营业,伊布发现前台换成了临时工。员工当中流言四起,传说管理层有人被捕。这一点无从证实,毕竟伊布跟上头打交道不多;部分员工被警方叫去问话,此事确凿无疑。相熟的同事议论纷纷,用各自获得的碎片信息拼凑事实真相。伊布牢记内斯塔的话,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细想起来,他也没什么可说。事件全貌他不比别人知道得多,而被内斯塔挟持在浴室隔间这种细节,还是深藏在自己心底为好。
半个月之后,本埠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刊出一篇特稿:《健身房暗藏玄机?本市警方智破毒品网络》。报道中如此写道:
吸毒与药物滥用是现代社会一大痼疾。不久前,一名活跃于市中心的毒贩进入执法部门视野。该人以白领身份为掩护,在社交圈子中大肆贩卖毒品和成瘾类精神药物。警方早已掌握其分销毒品的证据,但一直按兵不动,希望能顺藤摸瓜,找到供应毒品的上线。
嫌犯与上线的交易方式隐蔽诡秘,警方监控多日,依然茫无头绪。办案人员分析其活动日程,发现嫌犯每次向熟客积极兜售、号称有新货入手,都发生在他前往本市一家久负盛名的健身房之后。
“我们意识到这或许不是巧合。”负责本案侦办的N警官向本报表示。
另一个可疑迹象引起了警方注意。情报显示,嫌犯与狐朋狗友谈到毒品交易,频频提及一个奇特的隐语:“咖啡售卖机”或“咖啡机”,比如声称“去咖啡售卖机那儿拿货”。警方在目标健身房展开暗访,发现店内并没有常见的咖啡售卖机。嫌犯的话显然是某种代号,其意殊不可解。“咖啡售卖机”难道指的是健身房这一场所,或是某个人的绰号?
“我们甚至查看了健身房内可疑的自动售货机,没有发现问题。”N警官说。
(伊布捂脸:那台“可疑的自动售货机”是兹拉坦报告的。)
此路不通,警方将关注点转回嫌犯本人。每一次该人前往健身房,警方都安排便衣跟踪监视,期待有所斩获。
“通常我们一个人负责一层楼面,确保目标时刻在视野之内。”N警官表示,“更衣室、浴室和洗手间这类区域没有监控摄像,是关注重点,他去的时候我们也会跟去,尽量不留死角。”
(难怪他当时那么生气,兹拉坦干扰了他的工作……)
紧密盯人战术依然一无所获,没发现嫌犯与任何人交接物品。奇怪的是,事后种种迹象显示,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补上了货。
“这意味着要么我们的监视有漏洞,要么我们的思路存在盲点。”N警官说。
现场人员坚信他们的工作没有纰漏,嫌犯确实每分每秒都在监控之下。莫非世上真有隔空取物的魔法?
“咖啡售卖机”这个词再度回到警方的考虑中。嫌犯与上线可能利用某种特定设施,进行了非实时、不见面的物品传递。那种设施在健身房里司空见惯,往里放置物品十分自然、不会引人注意,又能保证物品的安全性和传递的准确性……答案呼之欲出。
根据这一设想,警方很快逮捕了健身房的一名中层管理人员。抓捕时间是健身房下班后,此人正从男更衣室的寄存柜取出现金,并放入毒品和禁药。
“他有把万能钥匙,能打开所有柜子,因为他负责每天打烊后检查寄存柜。”健身房方面向本报解释,“有些客人会把东西忘在柜子里,比较贵重的手表、钱包、手机之类都有过。发现失物必须送交前台,这个工作不放心交给清洁工,本店一贯以顾客利益为先……哪知道他会趁机干出这种事……”
根据案犯供词,他们是这样交易的:双方事先谈好条件,买方前来健身,伺机在男更衣室寄存柜里留下相应现金,锁上柜门。卖方借工作之便,在检查柜子时取走现金,将约定好的毒品及禁药放入某个柜中。次日,后者以管理人员的身份,指示前台将那个内有玄机的柜子保留给特定顾客,也就是头天那名下线毒贩。“咖啡售卖机”正是嫌犯为更衣室寄存柜所起的代号。这种交易方式如此巧妙而隐蔽,在归案之前,两名嫌犯甚至没有见过面。
那名前台人员也接受了调查。她声称将特定号码的手环交给特定顾客等操作都是听令行事,对毒品交易的内幕并不知情,也从未考虑过背后的原因。这点是否属实,尚待进一步查证……
原来是这样啊。伊布放下报纸,想。
他等着有人来找他问话,然而并没有。警方似乎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不再打扰他的同事。健身房早已运作如常,生意兴隆,一切重归风平浪静。
如此又过了一周。在普普通通、毫无预兆的一天,伊布的手机接到一条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
“那家咖啡馆真的不错?”
伊布拎着摩托车头盔推开咖啡馆的门,看见了角落里的内斯塔。内斯塔同时发现了他,从桌边站起来,向他扬了扬手。
伊布向柜台要了卡布奇诺,来到桌边坐下。内斯塔面前放着一份意式特浓咖啡的小杯小碟,杯中酽稠的黑色液体还剩一小半。
“等了一会儿了?”伊布问。
内斯塔点头。“下午有空,来得早了点。”他看了看杯底,郑重宣布,“这里的咖啡确实很够味。”
两人就此不着边际地议论了几句。伊布的咖啡适时送上,缓解了他对“该说什么”的焦虑。
他不知道内斯塔为什么找他。接到暗恋对象的邀约固然喜出望外,但鉴于之前多次表错情给对方添乱,伊布决定这回要谨言慎行。
他一声不吭地端起圆鼓鼓的大杯子啜饮。内斯塔也好一阵没说话,很珍惜似地抿着最后一小口咖啡。
和在健身房时一样,年轻警官身穿毫无装饰细节的简朴休闲装。伊布原本以为他那么穿是为了方便跟踪,如今看来他就是这种风格。
反正,就很帅啊。伊布偷瞄了对面神清气朗的男人一眼,想。
半晌,内斯塔开口:“看过报纸了?”
“啊,看过。”伊布回答,“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他们写得满简单嘛,好像漏掉了好多内容?”
内斯塔一笑。“偷拿那家伙的包这种事,你知我知,写出来可不好看。”他自嘲地摇摇头,“当时也是迫于无奈,来不及跟上头要授权了。”
“为什么那么干?”
“当时扑空了好几次,局里有点动摇了。警方另一派意见占了上风,认为过去判断失误,我们蹲错了地方,交易地点并不是健身房,往下应该撤出人马,改弦更张。
“但在那天,在嫌犯家门外监视的同事发现,嫌犯去健身房路上从ATM机取了一大笔现金。正常消费用不了那么多钱,很可能是为了凑足毒资。也就是说,几乎可以肯定他那一晚是去进货的。
“那晚一楼由我负责。我很确定,两个钟头里那家伙一直在我视线之内,一切正常,绝对没有跟别人传递物品。可是他什么都没做,眼看又要走了,难道又是白费功夫?我那时想到,至少要搞清楚现金还在不在他手里,于是冒险赌了一把。结果你也看到了,包里的钱没了。
“既然他在两个钟头里没把钱交给任何人,那就只有寄存柜这个可能。趁换衣服的时候,把手伸进寄存柜,偷偷从包里拿出钱,放进柜子深处,那是唯一不会被我注意的转移钱的机会。
内斯塔长长地叹息:“那家伙一去健身房就连去两天,我们曾怀疑其中一天是障眼法,没想到是这么特别的交易方式,必须两天时间才能完成。”
“你们办案子可真不容易。”伊布感慨。他想起一件事来,小心问道:“你查案的时候,我那么烦你……你有没有怀疑过我是坏人的同伙?”
这个问题梗在他心里有一阵子了。内斯塔闻言,认真地端详他。
“没有。”内斯塔沉吟着,“真的没有。坏人有一种气味的。你么,我只觉得这个人怎么颠三倒四……”大约后面还有更差劲的形容词,他笑了笑,不再往下说。
伊布放下了心,莫名有点失落。“那你今天不是来查我的?”
——成为调查对象,就能多接触内斯塔几次,这是伊布的小算盘。
内斯塔挑起眉毛:“查什么,警察这边的活儿已经结了。”
那干嘛约我出来?难不成真的只为喝咖啡?伊布想问,却没有勇气问出口。
内斯塔敏锐地看他一眼,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双手在桌面上交握。
“兹拉坦。”他叫伊布的名字。
伊布紧张起来。
“我工作的时候性子急,对人也很不客气。”内斯塔缓缓说道,“事后想起,我那个态度很不应该……”
等等。他这是在道歉吗?伊布尴尬了,连忙剖白:“哎?不会,我没什么……”
“其实我平时对普通市民没有那么凶。”内斯塔用力点头,“真的。”
伊布也猛点头:“兹拉坦相信你!内斯塔警官。”
“叫我桑德罗就好。”
他们的目光在桌面上方相遇,各自转向一边。伊布感到内斯塔还想往下说点什么;他等待着,但对方终于没有再出声。
又是一阵沉默。咖啡已经喝完了。
门铃清脆地一响。一群年轻女孩翩然涌入,解救了这段冷场。
她们有四五个人,像是大学女生的年纪,兴奋地聊着天,笑声轻快,为这家暗色调的小店带来春天般的色彩与气息。店里的人都给予了适当的注目。姑娘们选定座位之后,其中一个汇总其他人意见,前往柜台点单。
伊布他们这桌位于柜台附近的店面深处。伊布注意到内斯塔瞟了那位点单的女孩两眼。
“是你喜欢的型?”他小声问。
他本是随口一问,不料内斯塔没有否认。警官局促地垂下视线,含含糊糊地说:“看上去挺聪明的。”
是么?伊布也转头看去。
那女孩留着披肩长发,身段苗条,典型的拉丁长相,说不上有多惊艳,说话声线也不高,却莫名予人一个印象:她是同伴里的头。
伊布心底酸楚,嘴上却刹不住车:“喜欢就去要个电话嘛。要不要兹拉坦帮你啊?”
说完他就想咬自己的舌头。该死!你在干什么啊兹拉坦!自虐有瘾吗!
内斯塔没理睬他的话,仍然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知想着什么,出了一会儿神。
然后他站起来说:“走吧。”
在咖啡店门口,伊布以为就要作别,内斯塔却低头看着他手上色彩酷炫的头盔:“你车停哪儿了?”
伊布指给他:“前面左手边,那里有条小巷。”
“走,看看你的车。”内斯塔说,迈开大步径直而去。伊布有些意外,连忙跟上。
停摩托车的那条小巷实际上只是楼房之间的过道。两侧的房子都有年头了,外墙斑驳脱皮,褪色的木质长条窗都关得紧紧的。因为不是正街,住户们肆意在阳台上晾晒衣物。几条床单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在他们头顶上轻轻飘动。
四周很安静,长长的巷道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站在伊布那辆涂装得张牙舞爪的机车旁边,内斯塔却只看了车一眼。他转向伊布,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伊布愣愣站着。他能感觉到,那句一直在内斯塔嘴里来回打转的话终于到了出口的边缘。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内斯塔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了。
“听着,其实我是上班途中跑出来的,等下还要回局里做事。”内斯塔说。
“唔。”伊布点点头。
“我今天来,因为有些事情必须要弄清楚。”
“唔?”伊布茫然。
“我喜欢女人。”内斯塔咬了咬牙,说。
“啊?”
“你刚才也看过我中意的是哪种女孩子了。”
没错,聪明的长发女生……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但是那天,在浴室隔间里,你舔我的手指,我竟然有感觉。”内斯塔直直注视伊布,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一直看进脑子里去,“怎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想过……可是我忘不了,我翻来覆去地回想那几分钟。这根本说不通……我怎么会对你有反应?”
伊布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大概是血液流经耳道的声音。世界在什么地方小小地脱了轨,事物的因果相互碰撞,引发的震动令他失去了理解能力。
“……啊?”
面对伊布的呆样,内斯塔眉头微蹙,一时无语。上方半空中,洁白的床单在一阵穿堂风里大幅度地翻飞,他英俊的脸上光影离合,好看得不真实。
最后他说:“我得确认一下。”
他向前跨了一步,双手捧住伊布的脸,凑了过来。
温热的触感贴上伊布的唇。好柔软啊,伊布恍惚想,空空的脑中瞬间掠过那两片嘴唇丰润的曲线。但那轻柔的贴覆很快变得有力起来。伊布不由自主张开嘴,与对方舌尖相触。一丝咖啡的清苦味渗进来。他恍惚地吮吸着它,闭上了眼睛。
外面的世界犹自失速地旋转不休。
这不是一个很长的吻。他们分开时,内斯塔退后一点,一只手仍然放在伊布颈后。两个人的距离能听到彼此呼吸。
伊布的大脑部分恢复运作,仍然对一切难以置信。他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结结巴巴地开口:“怎,怎么样,你觉得?”
咫尺之间,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珠审视着他,似笑非笑地一闪。
“还要再确认一下。”
第二个吻要深入得多。他们在狭窄的巷道里拉扯角力,变换着角度和方位索求对方,唇舌火热交缠,直到快要窒息。结束时伊布背靠着墙大口喘气,发现自己腿都软了。
内斯塔靠在旁边墙上,胸口一起一伏。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今晚,有空吗?”
“要值班。”伊布还在短路中,不假思索地回答。晚上城里有场演唱会,他所在的安保公司负责演出乐队的人身安全。
“行,那我也加个班。明晚呢?”
“明晚没事。”
“乐意的话,可以来我家。”内斯塔报出自己住址。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伊布瞠目结舌,对事态进展之快始料未及。
内斯塔立刻感觉到了。“按‘约会法则’一步步来也行,如果你喜欢那样的话。吃两次饭,聊聊天,看一场电影。不过,”他作了个手势,“你觉得我们还用得着么?”
伊布面红耳赤,知道内斯塔已经注意到他胯间的隆起。他讪讪地,觉得有必要声明一下。
“其实我……平时也不是这么随便的。”
话一出口他就窘得要死。听在自己耳朵里都这么傻气,别人更会笑他故作矜持假正经吧?
然而内斯塔没有笑。他专心地注视伊布的脸:“我知道。你来不来?”
“来。”伊布说。
他们约在第二天晚上八点半。伊布提早半个钟头到了,又觉得来太早不好意思,在附近街上兜了好几个圈子。
八点半准时,伊布站在那座公寓大门外。他抬头望了望上方许多亮着灯的窗口,在门禁系统里输入内斯塔的门牌号。铃响两次,楼上的人没问话就开了门。
这是一幢老式建筑,近些年做过改造,狭小的天井里新装了一部电梯。伊布没用电梯,从大理石的拐角楼梯步行到三楼。爬楼梯时他感到脚步发飘,一记记像踩着棉花,仿佛在梦里走路。从昨天开始,他就怀疑自己在做一个很长的梦,事事都缺一点真实感。
站在那扇门外,伊布深深呼吸,按下门铃。
门开了。穿着白T恤运动裤的内斯塔站在门后,招手示意他进去。
里面的房间普普通通,陈设和内斯塔的衣着一样简单实用,然而非常整洁,或许为了他的到来特意收拾过。伊布站在明亮温暖的起居室中央,左看右看,一时没了头绪。
“随便坐。喝点什么?可乐,啤酒,果汁?”内斯塔问。
伊布注意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只玻璃杯,还有一个气泡矿泉水的瓶子。“水就好了,谢谢。”他想起来,不太自然地补上一句,“……桑德罗。”
玻璃杯旁边放着游戏机手柄。沙发对面的电视上是定格的热门游戏画面。伊布走过去坐下,研究起来:“是最新版啊?”
内斯塔拿来另一只杯子放在茶几上,往里倒上气泡水。“对啊。要不要玩?”
后面的两个钟头在游戏对战中度过。伊布屡次被虐,骂骂咧咧不服气。内斯塔玩得很投入,坚决不放水,战况胶着时也会爆粗。罗马土话和伊布的多语种粗口一时齐飞,气氛像一间男生宿舍。
伊布彻底放松下来。迄今为止,他没有感觉到任何暧昧的情调,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又会错了意。但这样也很好呀,他想。
对战告一段落,内斯塔拿起杯子喝水。“你会的语言可真不少。”他说。
伊布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兹拉坦不是在意大利长大的,待过很多国家呢。”
“那你小时候是在哪里?”
“瑞典。不过父母也不是瑞典人……”伊布鼓着嘴,“挺复杂的,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内斯塔把杯子放回桌上,转头漫不经心地看过来,“我一直想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在健身房之前?”
伊布的心“咚”地一跳。“没有吧。”他支吾地说。
“哦。”内斯塔点点头,“那你要不要去洗澡?”
话题转得突然,伊布与他对视,脸红了。
“去。”他慌张地站起来直奔浴室。
来之前伊布在家洗过澡,但骑车这一路烟尘滚滚,确实有必要再冲一冲。而且他也需要一个私人空间平复情绪。
伊布迅速洗完,对着热气蒸腾的镜子检查自己的状态,觉得脸色有点发白。他侧过身看着镜子里毫无赘肉的小腹、流畅收窄的腰身,又绷起手臂上的肌肉。没问题,兹拉坦很帅。
接下来他想穿回自己的衣服,发现旁边的浴巾架上整整齐齐叠着几条雪白的浴巾,看着像是全新的。应该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伊布又小小纠结起来。
兹拉坦,放轻松,你有经验,他才是新手。拿出气势来,主动一点,自信一点!
伊布如此默念几次,把手伸向浴巾。
他推开门。沙发上的内斯塔转过头,见他围着浴巾赤着上身站在浴室门口,眼睛一亮,“呵”地赞叹一声。
咦,效果这么好吗?
伊布正想摆个诱惑的pose,内斯塔已起身向他走来:“你身上弄了这么多啊?”
呃?
伊布反应过来,内斯塔说的是他身上的刺青。他在健身房打工时穿着长袖制服,现在是内斯塔第一次见到他满身花绣。怎么搞的,状况跟预想的性感亮相好像不太一样……
不过纹身本来是伊布引以为荣之处,所以他也得意起来,高高兴兴转过身,向内斯塔展示后背上的复杂图案。
内斯塔一一询问图案的来历、寓意,低头细看,频频表示钦佩。
“我也琢磨过要纹个什么……这根羽毛就特别漂亮,精细,有立体感。”他点评着,把一根手指放在伊布脊背上。
伊布感到后背印上温热的一点。他身体微颤,觉得那一点在顺着肩胛骨边缘往下移动。一阵酥麻随之传向尾椎。伊布肌肉发紧,咬住了嘴唇。
后背温热的一点变成了一片,是内斯塔把一只手掌轻按在他皮肤上。“暖气不够吗?你在发抖。”
伊布再也忍不住,一言不发转过身,一把抱住眼前的人。
内斯塔呼吸一窒,随即回手抱住了他。
伊布收紧手臂,把头埋在对方肩上,感觉泪水又要涌出来了。他紧闭双眼,在内斯塔侧边的头发上蹭来蹭去,想把眼泪擦掉。他感到内斯塔的双手紧贴着他腰背的皮肤,手心里传来安稳的热量。
内斯塔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了?你是在害怕吗?”
“兹拉坦是狮子。”伊布粗哑地说,“狮子什么也不怕。”
内斯塔抱着他微微摇晃,镇定的话音里带着笑意:“狮子有这么粘人吗?”
事实证明这只狮子就有那么粘人。因为伊布不肯放手,内斯塔只能拥抱着他,两个大男人如巨大的商场玩偶一般同手同脚摇摆着,向床边慢腾腾挪去。
倒在床上的时候,伊布的浴巾散开了。他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内斯塔的目光里。
内斯塔两手撑着床,目光徐徐从上往下,将伊布的身体尽收眼底。
伊布想到这是内斯塔第一次以这种方式面对裸裎的同性,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啊?……桑德罗?” 他红着脸问。
内斯塔点头:“奇怪是有一点。”
伊布的心提到半空。内斯塔深深看着他,伸出手把他额头半长的头发别到一边:“不过看到你这张脸,又觉得……还挺可爱的。”他莞尔一笑,吻了下来。
长长的一吻缠绵激烈,令伊布情动难耐,酥到骨头里。两人的角色安排自然地确定下来,毫无商量的必要。伊布溺在高涨的情潮中昏头昏脑,也快化成一滩水。天地幽暗,他迷离地半睁眼,看着内斯塔利落地褪去衣裤。
灯光之下,内斯塔周身皮肤呈美丽的古铜色,肌肉紧束分明,骨架修长矫健。或许是肤色深的关系,他整个人看起来比白皙的伊布更加坚实致密,像某种金属铸成的塑像。
伊布痴痴望着他。
“你真好看,桑德罗。”这个名字他终于叫得熟了。
“话多。”内斯塔再度覆上他。两人灼热的身体紧贴,内斯塔埋头轻咬伊布的锁骨。
伊布被情欲冲击得眼花,小腹一阵发紧,挺立的前端已经冒出水来。
接下来却出了茬子。直男警官果然没有经验,只准备了有润滑功能的安全套,没有润滑液。
听完伊布七零八落、词不达意的解释,内斯塔皱眉。“我去买。”
他想要起身,伊布急得屈起腿勾住他。“别走,”伊布小声央求,“别扔下兹拉坦。”
内斯塔被两条长腿缠得脱不开身。他气息粗重,其实也兴奋得很了,因此更加踌躇:“我很长时间没……我怕会伤到你。”
“不会的。”伊布脖颈以下都潮红了,迷乱地试图去拉内斯塔的手,“兹拉坦可以的……”
内斯塔终于横下心,俯身下来,鼻尖抵住伊布的鼻尖摩擦了一下。“狮子,嗯?”
话说得轻巧,实际操作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前男友皮克的那玩意儿如怪物般巨大,当初让伊布吃了一些苦头。内斯塔虽没有那么夸张,尺寸也非常可观,且和主人一样傲岸不屈,硬度惊人。况且伊布自打和皮克分手之后再也没做过;况且润滑远远不够。
内斯塔才进去一点,伊布就知道今天要糟。他痛得发抖,拼命忍住不叫出声。
上面的内斯塔马上发觉,不知所措地停下:“很难受?我出来。”
“不……”伊布大口喘气,两腿夹住内斯塔不放。内斯塔进退两难,握住他的腰又勉强动了一动。伊布不提防,失声抽了一口冷气。
“这样不行。”内斯塔决然说。他抽身而出,翻过伊布身体,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半俯半侧卧,又将他一腿弯曲着折起。
“乖。”内斯塔从背后抱住伊布,亲吻他耳朵,“忍着点。”
他以这个姿势再度缓慢进入。
伊布两眼发黑,咬紧牙关,只觉身体内部被活活顶开了。他死撑着不叫,伸手在床单上盲目摸索,寻找内斯塔的手,想以此对抗这一刻撕裂般的剧痛。
他找到了枕着的那只手,并与它紧紧相握。与此同时,内斯塔挺腰往前直送,一鼓作气捅到了底。
“呜啊!……”伊布终于泄露出不成调的呜咽。
内斯塔深埋在他体内,竟保持这个姿势,忍住再也不动。他腾出空着的那只手,抚弄伊布胸前的突起,又顺着腹部往下,捉住他揉捏套弄起来。
“嗯,嗯……”伊布苦闷地呻吟着。内斯塔不紧不慢地捋着他,揉着他,让他前面愈发昂然鼓涨,快感逐渐积聚,盖过了后方的痛楚。
那粗长的硬物楔在伊布身体深处,除了胀痛,还带来一种异样的酸麻感。伊布能感受到它的火热和阵阵搏动,明白内斯塔忍得十分辛苦。
“对不起……”他羞惭地说。
“什么对不起?”内斯塔从背后舔他耳廓,“我……很舒服。你好紧。”
这句露骨的话听在伊布耳朵里,刺激得他浑身一颤。恰逢内斯塔正挤压着他的前端,用指尖刮挑他最敏感脆弱的出口。多重夹击之下,伊布猛然惊喘一声,在内斯塔手里抽动地爆发出来。
总算宣泄完毕,伊布闭着眼不住喘息。内斯塔从他体内慢慢抽出,依然抱着他,在耳边问:“感觉如何?”
“很,很好。”伊布耳根通红,点了点头。过程虽然不尽顺利,但这种被珍视被爱惜的感觉让他心里甜得像灌了蜜。他能感到内斯塔依旧坚硬如铁,滚烫地抵在他两腿之间,心里很过意不去。
“桑德罗,你其实……不用那么小心。”伊布小声说,“兹拉坦真的可以……。”
“明白,你喜欢厉害的。”内斯塔点头,揽起伊布一条腿,将满手滑液抹于他股间,“那我再练练。”
很快,伊布见识到内斯塔另一个特点:他好像不会停的。
有了润滑和第一次的铺垫,内斯塔这次的进入没有上次那么难以承受。但接下来他的动作比刚才要猛烈得多。伊布被狠插了几记,话都说不出了,抓住内斯塔的手臂只是发抖,也不知想推开还是拉近。
因他柔韧性极好,修长的大腿被分别压向两侧,门户大开,任由身上的男人肆意插弄。狭小的隐秘处被完全扩张、撑满,巨物出入之势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男人面容俊美如天神,居高临下与他视线交缠,下面的力道和节奏却仿佛野兽。伊布觉得自己快被捅穿了。
“啊……啊!……”他两眼失神,混乱地摇头,拧着腰想要逃避这过于猛烈的进攻。内斯塔力气奇大,将他死死按住,仍然凶狠地顶入,次次捣在伊布最难忍的那一点上。
“是这里吗?”内斯塔的语气还很沉着。
“对……不……哇啊,慢点啊!……”
伊布被插得又酸又麻,又爽又难受,快感在体内蓄积,一波高过一波。他想抚摸自己,手又被内斯塔扣住。汹涌情欲得不到出口,逼得伊布周身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呜……我……”他语无伦次地哀求,“不行……桑德罗……啊啊啊!……”
内斯塔似乎成心要延长他这难熬的一刻。伊布下体亢奋已极,颤巍巍挺在空气里,前端垂下一线银丝。内斯塔偏不碰它,只在俯身吻伊布时会压上它,将它挤在两人身体间轻轻摩擦。
伊布快被折磨疯了。“桑德罗……求你……”
“求什么?”
“摸,摸一下……”
“还早呢。”内斯塔动作不停,俯下身抵上他汗湿的额头。伊布难过地仰头和他摩蹭,以此获得些许慰藉。
眩晕中,伊布觉得内斯塔的节奏似乎缓了一缓。他喘了口气,随即感到两腿膝弯被握住,推到更高的位置,将他整个人被对折起来。
这个姿势让两人能更深入地结合。内斯塔膝行移近,将他压得更紧,再度使力冲撞。伊布发狂地连声呻吟,感到小腹更里面的地方被顶开了。他呜咽着,无法自控地弓起背,又挺直腰,像案板上的鱼一般弹动。内斯塔牢牢擒住他,大幅度地撤出,再撞上来,毫不留情地狠狠贯穿。
如此冲刺十几下,仿佛锁住的闸门被撞开,伊布大叫一声,一股白液喷射而出,溅上胸口。他真的生生被插到射了出来。高潮带来的肌肉收缩,夹得上面的内斯塔也颤了一颤。
这次射精持续了很久。酣畅淋漓的滋味,让伊布脊椎一阵阵发麻。他目光涣散,疲惫而满足,任快感的余韵如潮水一波波冲刷全身。“差点死了……”他喃喃道。又说:“腰断了。”
内斯塔伸手捏过他下巴,在他失焦的眼前摇摇手:“还没结束呢。”说着动了一动。
伊布立刻惊恐地发现,内斯塔深入他体内的部分仍然坚挺灼热。
“你怎么………”他刚才不是也射了吗?
“只有一点。我定住了。”内斯塔淡然说。
伊布抓狂,这他妈怎么能定住啊!
内斯塔埋头亲了亲他嘴角:“控制呼吸。和打架一个道理。”
伊布完全没心思和他探讨这门神功。“不不,歇一下……”他想撑起身,奈何刚发泄完四肢懈散,使不上力。内斯塔胯间轻顶,伊布“啊”地大叫,倒回原处。
“不了,真的不要了……”他无力地央求。
“可以的,兹拉坦行的。”内斯塔不住亲吻他,“都交给我。说不定会更爽哦。”
他耐心地抚慰伊布,偶尔轻轻挺腰,在伊布体内试探着顶弄。
伊布被顶得声音都变了调,断断续续地求饶。但反复几次之后,他被磨擦到麻木的内部竟又有了一些快感,前方也稍许抬头。伊布羞耻地红了脸。
察觉到伊布的反应,内斯塔不再按捺自己。他架起伊布的腿,退出来,再畅快地一捅到底。伊布难堪地大叫:“桑德罗!……”
大约因为“定住了”,内斯塔的尺寸比刚才又胀大了一些,抽动之间,死死挤住了伊布的敏感点。伊布此刻浑身疲软,经受不住这种深插,不能自已地迸出眼泪。
“轻一点啊……啊啊啊……”
疾风暴雨接踵而至。内斯塔不由分说,快速强悍地抽出又捣入。伊布体内被狠狠摩擦,传导出一股股触电般的酥麻。
“呜,不行……别,那里……啊……”
“舒服吧?还要不要?……兹拉坦?”
“啊,啊……好……”
伊布破碎地呻吟着,毫无抗拒之力地再度被带往顶峰。
伊布习于锻练的身体柔韧结实,密切火热地包裹住内斯塔,带给后者莫大的享受。因为刚高潮过,他的肌肉不像开头那么紧张,能容许更尽兴的整根出入。而高大的瑞典男人眼泛水光、沉沦在欲望里任由摆布的样子,也让内斯塔很是满足。
见伊布在身下失神地张嘴喘息,内斯塔心里柔软地一动。他保持撞击的节奏,俯身别过头,久久地吻住了他。
嘴被封住,舌头被噙住,身体也被堵满,伊布眼前一片模糊,觉得就要窒息了。天摇地动,疯狂的快感憋在体内,他沉醉而恐惧,被一阵欲浪送上峰巅,又失重跌落。
跌下来会有人接住的。都交给他好了。
内斯塔说得没错,这一次才是更彻底、更极致的交合。完全的掌控和占有,被摧毁,又被拯救,伊布渐渐神志不清。
他被操到发抖,混乱地不断叫着“桑德罗”。不知道过了多久,累积的巨大快感终于沿脊背冲上头顶,在他脑中炸开。思维的电路烧毁了,惟剩一片白热。
内斯塔似乎在抱着他,吻着他。伊布无意识地痉挛着。但短时间里连续高潮几次,他已经没有什么存货,只颤抖着射出几滴清液。
半晕半醒之间,他也不知内斯塔是何时释放的,只感觉有人将他放平,为他盖上了毯子。连小指都不想动一动,他立刻沉入了黑暗的睡眠。
次日清晨,伊布先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内斯塔睡在身边。
昨晚的狂浪情事立刻闪回,伊布脸红耳热,习惯性地缩进被单,只露出眼睛偷偷观察。
内斯塔的睡颜清明而安详,乌黑卷发的圈圈粘在端庄的侧脸上。他睡得沉酣,气息悠长平静,完全看不出夜里性爱机器的一面。
伊布凝视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依然担心所有这一切:内斯塔的呼吸与体温、自己身上的酸软和吻痕……全都是幻影。
可是这个梦就这样做了下去。他们又在一起睡了很多次,总结经验,勤加练习,磨合得水乳交融。
他们在一起过了新年。他有了内斯塔公寓的钥匙。一直到现在这种半同居的状态。
照理说,进展一帆风顺,伊布本不该有什么可抱怨的。然而事到如今,他心底的不安感仍然不绝如缕。
回顾两人关系的起因,从伊布直白大胆的示爱开始,性的成分实在太大了点。
自己全凭本能行事,不料歪打正着。但这份好运也令伊布有些怀疑,内斯塔和自己在一起,很大程度上因为自己是他第一个男人;而且做起来“很舒服”。
是否因为如此,内斯塔才绝口不提“爱”这个字?
伊布知道,以男友的资质,在人群中会有多么抢手。他也疑心,正如塞西莉亚所说,内斯塔仍然可以喜欢女性。
明知是给自己添堵,伊布还是会时不时地设想各种情形:
倘若内斯塔遇上别的机会,尝试了别的人呢?倘若他突发奇想,在广阔天地里展开性冒险呢?……
“这个世界各种美好的可能性。”皮克的声音无端响起。
混蛋!
tbc.
Chapter 21: 同车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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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温煦的周末过去了。站在新一周的门槛上,最幸福的人当然是那些周一不上班的人。
比如这位名叫兹拉坦的好孩子。
严格来说,伊布并非周一不上班,而是周一整个白天不上班,晚上要去银行值夜。
这个清闲的白天如何度过,在周日晚间已做好了安排。
内斯塔偶然提到一句,他最贵的名牌西装——电影节开幕晚宴上穿的那套——上周送去干洗,接到店里通知可以取了。干洗店位于城边一处大型商业中心,车程不到半个小时。伊布自告奋勇次日帮他取回来。
“家里还有些生活用品要补充,你明天开我的车去,一站解决。”内斯塔提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很自然地使用“家”这个词称呼内斯塔的公寓。伊布蓦然察觉这点,脸皮发烫。
——不过,大概只是因为这样讲最简单、最方便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还是说,他们的关系有必要推进到新的阶段?
伊布心慌意乱,使劲回忆自己这样讲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内斯塔平时用这个词又是何等语境。他咬着嘴唇,一时想得出了神。
他忽然不应声,内斯塔觉得奇怪,往这边多看了几眼,见此人呆着一张脸,脸上红白不定,暗中观察一会儿,觉得又可爱又好玩。
亲密相处下来,内斯塔知道伊布貌似强横,实际上很多时候害羞又敏感,会为一些琐碎小事而情绪起伏;现在不晓得又岔到哪条路上去了。
伊布在烦恼什么,担心什么,内斯塔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伊布要是不想说,他也不会刨根问底。对于男友的小情绪,他自有一套绝佳的应对方法。
比如现在。他默不作声,起身走到伊布坐的单人沙发旁边。
瑞典男人还在视若无睹地发呆。内斯塔忽然弯下腰,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又一胳膊夹住他的头,撸狗似的上手一通乱揉,把他半长的栗色头发抓得蓬蓬的。伊布如梦初醒,一边挣扎,一边傻乎乎地笑起来。
——“亲亲、摸摸、抱抱”,简单三板斧,对伊布是百试百灵。
周一上午伊布睡醒时,内斯塔已经出门上班。桌上照例摆着早餐,一把车钥匙放在早餐盘边上。
伊布吃完迟到的早餐,收拾清爽,揣上今天的办事清单出了门。
门外又是整片碧蓝的晴空。时近中午,气温还没爬升至一天的顶点,迎面的风吹得很爽快。伊布下楼拐过街角,踩着金色的阳光走向停车的地方。
这一片是市中心的老街区,建筑物通常不附带车库。狭窄的街道边,能停车的地段全都停得满满当当。伊布的摩托可以见缝插针,内斯塔的小车不行。幸好街尾就有一处商业车库,能停二三十辆车,内斯塔在里面租了一个长期车位。
伊布来到车库大门口,向门卫大叔挥了挥手,顺着斜坡往下走去。他记得内斯塔的车停在比较靠里的地方,一边走一边辨认,发现了那辆熟悉的铁灰色菲亚特。
走到车边,伊布正掏钥匙,忽然之间心惊肉跳。
仿佛条件反射,他猛地转身,手臂向后用力扫去。原本紧贴在他身后的黑影无声地闪到一边。
“不错。”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没上回那么外行。”
“你他妈想吓死人啊!”
伊布怒瞪着眼前意外出现的男人。
马可·马特拉济仍然一身黑衣黑裤,上半身穿着曾经蒙住伊布头的防水风衣,也可能是另一件类似款。他倒真不怕热,兜帽拉起罩在头上,只露出一张下巴瘦削的苍白的脸,站在阴暗处像一条长长的漆黑投影,再多一把镰刀就能在万圣节扮死神。伊布心说你当什么私家侦探,去做杀手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不好吗!
——不过他现在难道不该好好躲在安全屋里?这样擅自跑出来可以吗?
像是听到伊布的心声,马特拉济冷冷一笑:“地下室的老鼠也要出来透口气的。”
“想找桑德罗的话,他去上班了。”伊布不满地说。
“知道,我看见他出门了。”
“你看见了?”伊布诧异,随即琢磨过味来,“你在楼下监视我们?变态啊你!”
“我又不是来找他。”马特拉济抬了抬下巴,“我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
“少废话。一直站在这里别人会奇怪的。”马特拉济催促,“磨蹭什么,还不赶紧上车。”
车库大门那边,玻璃房里的门卫大叔果然在往这边张望。以马特拉济当前的身份和处境,确实不宜惹人注目。伊布脑中浮现男友慎重的神情,忍气吞声打开了车门。
马特拉济并没选方便谈话的副驾驶座,坐进了后排座位。伊布立刻省悟,他不想被公路上的摄像头拍到。
真是个难搞的家伙啊。伊布想着,发动汽车,缓缓开出车库,驶入明亮的阳光下。
“要去哪?”他看着后视镜问。
“无所谓,去你去的地方。”马特拉济在后座舒适地摊开手臂。“有日子没坐这车了。怀念啊。”
他转头四面看看,用力拍着半旧的靠垫,“虽然修过,什么都没变嘛。”
伊布很不爽:“别乱动!这是桑德罗的车。”
“我知道是他的车。”后视镜里,男人的薄唇向两边扯开,形成一个尖刻的笑,“知道吗,是我陪他去买的。”
伊布无言以对。
马特拉济惬意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那会儿桑德罗刚从警校出来,手头紧,要买一辆性价比高的车。警局有公家配车,每次领出来都要签字,他嫌太麻烦,而且办私事的时候也要用嘛。我陪他去车行挑了两个下午,选中这辆经典款,够实用,耐折腾。”
“……”前面一个红灯,伊布装作研究手机导航,只当没听见。
“后来他薪水涨了,买得起更好的车。上回这辆车撞坏的时候我就跟他讲,值回本了,可以换车了。可是他舍不得,还是送去修。”马特拉济倾身向前,靠近伊布,“懂了吧?桑德罗是个很念旧的人。”他加重语气,“我也是‘旧’。”
“你到底想说什么?”伊布很心烦。
“没什么,随便聊聊。”马特拉济耸耸肩,“对了,他那间公寓当初也是我帮忙找的,地段可以吧?房东看我的面子,价格开得很合理。屋里有几样东西还是我送的呢。”他扳起手指,“茶几,工作椅,小风景画……他都没换掉,对不对?”
“不清楚,不知道!”伊布低吼。红灯转绿,他一脚踩下油门,汇入启动的车流。
“我在那借住的时候,哪有你这号人啊!”马特拉济的声音恶狠狠的,像从牙根缝隙里挤出来的。
伊布气过了头,反而冷静下来。他算是明白了,对方今天没什么正事,纯属记恨自己横刀夺爱,上门找茬撒气。他沉默地开了一段路,开口问:“睡过吗?”
“啥?”马特拉济一愣。
“你不是说住过桑德罗的公寓吗?你在那住的时候,跟他睡过吗?”伊布单手比划,“就是说你们搞过没有?做爱,make love,明白没?”
轮到马特拉济张口结舌了。
伊布咧嘴一笑:“没有的话,你就只是个朋友。跟兹拉坦比,比得着吗?”
“……”
看他吃瘪,伊布心里大乐,乘胜追击。“对了,我们在这辆车里也做过。”他从后视镜里紧盯着对方,马特拉济表情震惊,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就在你坐的位置哦。”
这其实是伊布随口乱讲。他们并非没有过这想法,不过这辆车内部空间狭小,以两人的身高实在无法操作。
然而马特拉济不能判断其真实性。伊布看见他不自在地坐直了身体,摊放在坐垫上的手也紧张地收回到大腿上。
过了半晌,马特拉济悻悻说:“恶心。”
“你嫌桑德罗恶心?”伊布看了一眼手机导航,转动方向盘变道。
“我没说他。”马特拉济说,“你恶心。”
他在后视镜里狠狠剜了伊布几眼。“要是保罗也就罢了。你他妈算是哪个山里的猴子啊?”
伊布大怒:“你他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猩猩啊!”接着他小小的一惊,“你也认识那个马尔蒂尼警官?”
“在警校就认识。”马特拉济心不在焉地说,“学长嘛,早几届的优秀毕业生,校长儿子。人长得也帅。不是比你像样多了?”
“你刚才那么讲……是在暗示他和桑德罗有什么故事吗?”伊布问得有点没底气。
“哎?”马特拉济大惑不解,“我暗示什么?我只是想找花样骂你而已。”他脸色认真起来,摸着下巴,“保罗职位比我们高,他和他爹都特别器重桑德罗。不过这也很正常吧?人家有老婆孩子的。你想说桑德罗和已婚的上司有一腿?我操,你这人心理怎么这么阴暗?”
伊布气得要发疯。这他妈不是你提起的吗!决定了,兹拉坦再搭理你一次就是你弟弟!
背后的马特拉济却仿佛故意要招惹他说话似的,很快又抛来一个问题:“你跟桑德罗怎么认识的?”
见伊布一言不发,马特拉济无所谓地自问自答起来:“桑德罗平时没什么娱乐活动……是在他工作里认识的?该不是你被他抓过?”他精神一振,大感兴趣地坐直身体,“喂,你在道上做哪一行的?……要我猜是吧?呵呵呵,我看你也做不了什么高端业务,肯定不出黄赌毒这三样……”
“去你的,少胡说八道。”伊布终于忍不住了,“我们在健身房认识的。是一见钟情。”
这话不能说是说谎,可也不是确切的真相。马特拉济果然不信。
“一见钟情?”他嗤笑,“是你对他一见钟情吧?”
“你在说你自己吧?”伊布反唇相讥,“在警校你就瞄上桑德罗了,没错吧?”
没想到马特拉济一口承认:“对!有什么奇怪?桑德罗可是警校里头一号硬汉哪。”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流露出怀念的味道。
“桑德罗与众不同,第一眼就非常醒目。又聪明,又有胆色,说一不二,超乎想象的能打……我马特拉济很少会佩服谁的。哼,你别看我这样,去打听打听,我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黑白道上多少角色,根本不在我眼里。只不过大家讨生活,场面上应付一下,犯不着撕破脸罢了。但桑德罗……他跟别人真的不一样,简直像从另外的星球来的。反正我是心服口服。有他在的地方,我只能安心当二号好汉了。”
“你这不太对吧?”伊布打断他。
什么一号硬汉二号硬汉,听起来怪怪的……总觉得哪里有什么问题。
“怎么不对?”马特拉济凶巴巴,“你嫉妒啊?”
伊布一边留意来往的车流,一边整理思路。“你刚才说的这种,根本就是友情吧?朋友之间也会这样啊,佩服啦崇拜啦。恋爱可是另一回事!”
“我没那么多破讲究。”马特拉济沉闷地说,“对我来说都是喜欢,喜欢就只有一种。”
“……”
“我很早就决定,留在桑德罗身边,跟他保持尽可能近的关系。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最好也就是我这样了。还能到哪一步呢?万万没想到,”后视镜折射过来两道匕首般的目光,“你这混球。”
“节哀顺变。”伊布不无得意地说。
他对马特拉济的心境多少有些了解了。人们遭遇世上少有的美好事物,心神震动之余,穷尽一切可能想要接近。至于这么做到底出于哪种感情,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事也说明人和人距离近未必就能修成正果。要是当年兹拉坦和马特拉济的位置对调,他去宪兵队入伍,自己报考警察学校,不晓得结果又会怎样?——不管怎么说,命运现在站在兹拉坦一边。
车里的两个人陷在各自的思绪里,空气安静了一阵。时近正午,伊布驾车转上了一条宽阔的大道。根据地图显示,去那个商业中心的路程已经走完一半了。
后座的男人又投射来子弹般猝不及防的问题。
“喂,你们……”马特拉济少有地磕巴了一下,“那个,是怎么回事?”
“什么啊?”
“就是说,那个……是你搞他,还是他搞你?”
这他妈关你什么事!伊布七窍生烟。后视镜中的马特拉济脸色有些发白,表情倒是非常认真,毫不回避地注视他。
就冲他这挑衅的样子,伊布念头一转,决定实话实说。他挺起胸:“他搞我。怎么,有意见啊?”
马特拉济没说什么,表情复杂地低下了头。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感叹道:“我想也是……桑德罗这人,事事都要自己做主的。”他一咬牙,悲壮地说,“我……我也可以。我也可以让他搞。”
喂喂!你在这表什么决心啊,你指望兹拉坦替你传话还是怎么地!
伊布气急败坏,正逢前面路口又一个红灯。他爆了句粗,无奈地降下车速,缀上停滞的车流末尾。
一名身材健美的女郎骑着自行车到他们的车边,一脚踏地等红灯。她看上去一副少妇模样,眉眼浓丽,圆嘟嘟的脸,太阳棕的肤色,运动短裤紧裹着浑圆的臀部,像一颗诱人的蜜桃。
马特拉济立刻降下那一侧车窗。“嗨,美人儿!”
少妇偏头溜他一眼,似乎对这陌生男人印象不算坏。马特拉济外貌并不英俊,可是阴郁凌厉,也自有他的一种风神。美人儿抬手慢悠悠地掠了掠蓬松的鬓发,朝这边若有若无地挑了挑眉。
马特拉济受到鼓舞,趴在车窗上大献殷勤,内容从“今天的天气适合骑车”到“请你喝一杯怎么样”。对方不动声色地听着吹捧,间或飘过秋波以资奖励。
红灯结束,少妇回眸微微一笑,蹬上车扬长而去,结束了这场无害的调情。
马特拉济意犹未尽地升起车窗。“这妞真不错。可惜没要到电话。”
伊布不可思议地盯着后视镜:“你刚说了你喜欢男人……对女人是不是太积极了点?” 而且对方还是大众眼中特别“女”的那一种。皮克似乎也不至于这么广撒网……
“谁说我喜欢男人了?”马特拉济脸色一板。
“咦,你这人……”
“我只喜欢桑德罗!桑德罗那是普通男人吗?你恶不恶心啊你?”
“……”没想到会被卷入这种共相殊相、白马非马的哲学泥潭,伊布一阵语塞。啊,果然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应该搭理他的。试图跟不可理喻的人沟通,确实是自己的错。还好目的地快到了,很快就不用跟这可恶的家伙一起待在车里了。
然而最后一段路上发生了严重塞车。“狗屎!”伊布一边熄火一边骂。
这时架在驾驶座旁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马克斯维尔打来的。
伊布按下免提,好友清晰的声音立刻充满了车内狭小的空间。
“喂,兹拉坦,你在干嘛?”
听起来兴致很高。
“在外面买东西。什么事?”伊布回答。说话间他想起来,马克西和皮克约的那顿便饭就在周一中午,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难道这两个人正在吃饭?
“这人谁啊,你姘头?”马特拉济在后座冷冷冒出一句。
“你闭嘴!”伊布怒喝,回头赶紧对手机说,“不是说你,马克西。”
亲爱的马克西好像根本没注意这边的状况。只听他在那头压低了声音,难掩激动:“你猜猜今天这桌有谁?”
伊布不作声。还能有谁,不就是皮克呗。
不料手机里传出一个明亮的女声,一口活泼摇曳的西班牙语:“嗨,兹拉坦,听见了吗?是我呀!今天你为什么不一起来呢,人家怪想你的~”
是影后小姐的声音。
好小子!伊布这下明白马克斯维尔对皮克组的饭局为什么那么起劲了。敢情吃饭是假,奔着去见女明星是真啊!
“这女人声音满好听的。”马特拉济若有所思地搓着脸,“喂,她是谁?在说什么?她的声音我怎么感觉听过?”
“你平时看电影吗?最近的本地新闻总看过吧?回去再好好看看。”
伊布没好气地应付完他,转头对着手机也压低嗓门:“我看你是想找死……”
想起马克斯维尔的女朋友那爆脾气,伊布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吃个饭要个签名而已……”马克斯维尔声音小得像耳语,“帮我保密啊。”
“你打电话就是说这个?”
“啊不是,有正事的。杰拉德跟我说起修表的事,等下,让他自己跟你讲……”马克斯维尔大约将手机交到了皮克的手里。
几秒之后,熟悉的快活语调响起,是皮克的西班牙语:“午安,兹拉坦!”
“哦,姘头二号。”后座的马特拉济点了点头。
伊布不想理他,粗声粗气地对手机说:“别啰嗦,表的事,你打听到什么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讲意大利语。”
从刚才马特拉济对塞西莉亚说话的反应,伊布看出他不通西班牙语。此人偏执古怪,夹缠不清,满嘴“姘头”长“姘头”短的,再当着他用他不懂的语言讲电话,他肯定在旁边喋喋不休追问,不知还要抛出多难听的说法。伊布心想托人修表的事情光明正大,也不怕给他听到。
电话那头的皮克明显对这个要求有些愕然,但没问为什么,立刻换成了意大利语。论到随机应变识时务这一点,确实是他的长处。
皮克的意大利语发音不算太标准,日常交流够用。当初伊布在西班牙特训那会儿,他就差不多会讲了,据说专门请老师教过。“都是为了遇见兹拉坦你呀!”他有时会这样跟伊布灌迷汤。伊布晕晕乎乎,心里还挺美。现在看来纯属扯淡,应该是为了家族企业拓展意大利市场作准备吧……
伊布用力掐断飘忽的回忆,回到现实中。“你刚说到哪了?有朋友是古董表藏家?”
“是,就住在本地。除了表他还收集零件,认识不少独立执业的钟表工匠。我的建议呢,不妨先把表给他看看,能修就修,不能的话再作打算。”
伊布犹豫:“那人靠得住吗?桑德罗很珍惜这只表的。”
“反正都已经坏了,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皮克说,“再说你也没有别的办法,试一试呗。”
皮克那朋友想必也是有钱人,伊布想,不至于打一只坏金表的主意。他松了口:“怎么交给他?”
“我带给他。你拿上表到我公司吧。”
皮克报出地址,和伊布说定,下午三点在他公司门口见面。
伊布摁掉电话,发现后视镜里的马特拉济眯细了眼睛,紧紧盯住自己。
“姘头二号是干什么的?你还要去见他?”
“不关你事!你他妈闭嘴好吗!”伊布怒道。前方塞车终于松动,他发动汽车,长呼一口气,觉得耐心快要耗尽了。
马特拉济哼了一声,果真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铁灰色菲亚特终于开进了商业中心宽敞的地下停车场。
伊布解开安全带,向后座扭过身:“话先说明白。兹拉坦很讨厌你。”
马特拉济脸上毫无波动:“彼此彼此。”
“但是看在桑德罗份上,希望你最好不要死。老实在这等着,别到处乱走。”伊布说,“我办完事会买午餐回来。吃完你想去哪,我送你。”
马特拉济无声地冷笑。伊布当他答应了,下了车。
走了几步,他回过头,见车里的马特拉济仍然盯着他看。那泛着寒光的眼神刺得伊布很不舒服。这段同车的经历没能缓解马特拉济对伊布的敌意,倒好像更加恶化了。
什么嘛!要不是为了桑德罗,马上把你撵下车!
伊布狠狠地回瞪,扭头走了。
伊布到楼上超市飞快买完清单上所有东西,去干洗店取了衣服。当他推着装得满满的购物车回到了地下停车场,时间刚过去半个钟头。
一看到车,伊布的头发根就竖起来了:后座空空如也。马特拉济不在。
他转头四望。停车场里车来车去,却没有那个高大的黑衣男人身影。难道他去哪里抽烟或者休息?伊布一边把买的东西放进后备箱,一边等他现身。
但马特拉济迟迟没有出现。
伊布站在车边又等了一会儿。其间他多次检查后座以及车前车后,确定没有血迹、可疑的脚印以及任何扭打挣扎的痕迹。可万一他是被武器胁迫离开呢?
万一马特拉济大清早出来就被人盯上了呢?
伊布想到了内斯塔和马特拉济口中那个神通广大的披萨店老板。他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却又不由自主地记起很多罪案报道:都是以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开头,地点在沙滩、公园、废弃的建筑物……
靠,这个神经病到底跑哪里去了?
倘若他真的横尸街头,自己该怎么对桑德罗交代?
伊布又去最近的底楼迅速转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那位私家侦探。他回到车里,味同嚼蜡地啃着冷掉的汉堡——他给马特拉济也带了一份同样的——思考着要不要找停车场保安调取监控。
可是一个强壮的大男人,有手有脚,刚消失一个小时就紧张成这样,跟别人怎么也解释不过去。他又不能擅自透露值得如此担心的理由。
换个思路,报警?
——报什么警!当然是先报告当警察的男朋友!
伊布几口吃完汉堡,拨了内斯塔的手机。
电话一接通,他就急切地开口:“桑德罗,有件事情糟了……”
内斯塔立刻截住他的话:“是不是关于我们都认识的人?”
“哎?你怎么知道?”
“他没事。详情见面再说。”内斯塔快速说道,听上去不想在电话里多谈。他那边是在室外,背景里有模糊的汽车和人群的声音。
“哦。”伊布如坠五里云中,不过好歹放下心来。
“另外,兹拉坦你……”内斯塔似乎也有话要对伊布说。
伊布等着。手机里一阵长长的沉默,内斯塔像是在精挑细选最合适的措辞。
酝酿到最后的结果是:“算了。等我回去。”
电话挂断了。
目前是个什么状况,伊布不是太懂。不过确定了马特拉济的安危无需操心,他顿时轻松下来。
他把多买的那份快餐以及整个上午的坏心情一起扔进垃圾筒,驱车离开商业中心。
马特拉济的不告而别打乱了伊布的时间安排。他回到内斯塔的住处,停好车,安置好东西,再拿上那只装着金表的盒子出门,时间已经有点晚了。等他骑着机车抵达皮克公司楼下,已迟到了将近四十分钟。
皮克站在大楼门口阴凉处,背靠气派的大理石柱,好整以暇地玩着手机。他穿着裁剪妥帖的浅色亚麻套装,看起来不染俗尘,很是潇洒。
发现伊布夹着头盔走来,皮克全无愠色,笑脸相迎:“来啦,兹拉坦!”
伊布有点过意不去。“有事耽搁了。等很久了?”
“没事没事。在里面也没什么意思,出来透透气挺好。”皮克问,“带过来了?”
伊布递过去一只纸袋,里面装着那只深蓝色丝绒盒子。
“别弄丢了啊!”他不放心地嘱咐,“修不了就保持原状,不要搞得更坏了。”
皮克点着头,端详着他,觉得很好玩似的抿嘴笑起来。
“笑什么?”伊布不满。
“没什么。觉得你男朋友很幸福。”皮克微笑着。
但那双注视伊布的眼睛没有笑,只是一片落寞的蓝色。
伊布又浑身不自在起来。
“要不要进去喝杯咖啡?”皮克指指身后的落地玻璃门,“来都来了,我带你参观一下。”
“不去。”伊布断然说。
“行。”皮克点点头,没有多作纠缠。
接着他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了,还有件事,麻烦兹拉坦你帮我一个小忙,如何?”
刚刚受人恩惠,对这样的请求一口拒绝未免太不近情理。伊布保持警惕地问:“什么事?我很忙的哦。”
“别担心,只占用你一点时间,在这里就可以搞定。”皮克举起手机,竖在伊布眼前,“你帮我看看,哪一个比较好看?”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电脑绘制的建筑外观效果图。皮克左右滑动,一共有三张图片,都是泛着蓝光的玻璃幕墙大厦,造型各有特色。
伊布站到他旁边,探着头前后看了几回,指着中间一张说:“这个。”
那张图上是一幢曲线流畅的纺锤形高楼,样子颇为科幻。
皮克很好奇:“为什么选它?”
“看着眼熟。”伊布理直气壮,“有点像迫击炮弹。”
皮克一愣,哈哈大笑:“就是训练摸鱼被抓到,教官让我们扛着折返跑的那玩意儿?”
“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120毫米口径,重达10公斤。”
“是15公斤。那次快他妈累死了……”
安达卢西亚的灼热时光于刹那间闪回,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四目相对的瞬间,伊布心里细微的一颤,意识到这是和皮克重逢以来,他们第一次胸无芥蒂地谈起过往。
他立刻岔开话题:“你问这个,要干什么?”
“上次我提过吧,法兰克福的大项目。”皮克摇晃着手机,“我们集团正在做设计方案,准备投标。”
“哦。”伊布毫无兴趣地耸耸肩,戴上机车头盔,“我走了。”他又补了一句,“那只表,记得要当心!”
“包在我身上。”
皮克挥挥手,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伊布回到内斯塔的公寓,给自己弄了简单的晚餐。他打算六点出门去银行值班,内斯塔下班到家通常超过六点半,伊布觉得今天大概碰不上面了。
然而做警察的男友今天回来特别早,五点半就到家了。
伊布正在厨房收拾,听见门响,扬声喊:“桌上还有一块披萨!”
“不急。”内斯塔放下包,走来倚着厨房门,看他洗盘子。
伊布记起今天发生的重要事件,急忙报告:“桑德罗,马特拉济早上……”
“我知道。他都跟我讲了。”
伊布很惊讶。“哎?他打你电话了?”
“他怎么会打电话。”内斯塔苦笑,“当然是到警局来找我面谈。我和你通话那会儿,他就在我边上。”
“我靠,那不是更危险吗!警局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这人到底怎么想的?找不着他的时候我以为他被绑架了!”
“马可就是这个样子的。”内斯塔淡淡地说,“他毕竟是我兄弟,不可能不理他。”
“居然跑去找你,他想干什么?”
“没什么。”内斯塔思忖着,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他通知我,不想在我提供的安全屋里住了。”
“那他躲去哪里?”
“狡兔三窟,他有他的办法。”
“连你都信不过?他脑子有毛病吧!”
“以马可的处境,小心点或许是对的。”内斯塔说着,不经意似的换了话题,“兹拉坦,那之后你又去哪儿了?”
马特拉济显然把伊布去见皮克的事告诉他了。of course,那简直是一定的。伊布赶紧把托皮克修表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内斯塔听完点了点头。“其实那块表用不着修的。戴的机会很少。”
怎么能这么说!那不是姐姐留给你的宝贵纪念吗!
可是伊布没有反驳。他察觉到今天内斯塔声音闷闷的,情绪不是太好。他虽然问心无愧,难免有些忐忑。
伊布离开时,内斯塔送他到门口。
他正要迈步下楼梯,内斯塔叫住了他。“喂,兹拉坦。”
伊布转过身,见男友一手拉着门把手,神情很严肃。
“以后,”内斯塔静静地说,“不要再见他了,好吗?”
伊布心脏猛地跳快了半拍。马特拉济那王八蛋,不知道还进了什么谗言!“姘头二号”什么的……
“可是,表已经给他了……”
“没关系,我想办法取回来。”内斯塔执著地追问,“好不好?”
那能行得通吗?伊布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样子的内斯塔让他心慌。他倾身向前,伸手抱住男友,将脸贴上他的脸,讨好地蹭了蹭。
内斯塔伸手揽住他的腰。“答应了,嗯?”
“……嗯。”伊布说。内斯塔头稍往后仰,他们快速地亲了个嘴。
亲亲、摸摸、抱抱。可是一通操作下来,内斯塔看着伊布走下楼梯的时候,依然显得不怎么高兴。夕阳的光线漫射在楼梯间里,为他标致的脸罩上了一层阴影。
真是的。伊布懊恼地想,这一招对桑德罗不太灵嘛!
tbc.
Chapter 22: 靶场事件
Chapter Text
理论上,银行值夜人员必须整晚盯着那几块显示屏。近些年来,安保系统更新换代,安装了全自动防盗报警设备,能够监控金库里声音、运动和热量的反常迹象。托现代科技的福,伊布和同事们可以偷懒打个盹儿,不必真的彻夜干熬。
午夜之后,伊布放平值班室的长椅,盖上薄毯,定好手机闹钟。闹钟每两个钟头响一次,他醒来看一眼纹丝不动的监视器屏幕,再度放心地躺回去。
因为夜里睡过觉,早上伊布回自己公寓补眠,睡到晌午时分已经恢复了精神。
他吃完午餐,赶去兼职的健身房。今天午间有一节跆拳道体验课。
这是工作日的中午,来免费体验的顾客大多是附近一带的家庭主妇和小孩子,重在参与,运动强度很小,课上得十分轻松。有几位阿姨大姐见伊布长得高大神气,授课态度认真,课后纷纷围拢过来追问,报了班是不是仍由小伙子你来教。
“兹拉坦很严格的哦!”伊布粗声粗气说。
主妇们眉开眼笑一哄而散。
看来这次体验课效果不错,凑齐一个班不成问题。伊布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在空闲的卧推凳上,琢磨开课之后怎么安排银行的工作,才能和这份兼职错开时间。作为安保副主管,这点小权力他还是有的。
接着他想起另一件事,掏出手机拨了某个号码。
等电话接通时,伊布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不经意地左右转着眼珠。他看见皮克步履逍遥地从健身房大门方向走过来。
伊布瞪圆双眼。
靠,这鸟人怎么找来的?兹拉坦没告诉过他在哪做兼职吧?
神出鬼没的前男友早就看见了他,一边挥手一边走近。这时伊布的电话接通了。
“哪位?”手机里一个男声说。
皮克满面春风,在伊布旁边捡了个空闲器械也坐下来。伊布怒目而视,发作不得,只能先谈这边的正事。
“跆拳道协会吗?这里是兹拉坦……还有哪个兹拉坦?”
本地跆拳道爱好者人数不太多,伊布是其中小有名气的角色。对方随即表示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伊布满意了,豪气干云地放话:“兹拉坦决定,来拿你们那个比赛的冠军!”
那头的工作人员将伊布的姓名、年龄、体重级别等资料登记在册,提供了缴纳报名费的银行账号。比赛于这周末开打,各级别单循环制,周六和周日各有一场初赛。伊布一一记下。
在此期间,对面的皮克一直笑嘻嘻拄着下巴,兴致盎然地看着他,等他打完电话。
“你来干什么!”伊布虎着脸收起手机。
“办公室待久了不好,来办张卡做点运动。”皮克嬉皮笑脸地反问,“不然来这还能干什么?”
伊布一看他这副样子就来气:“少废话!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哎,你们这家店不是到处做广告吗!我看到广告才找来的。”皮克一脸无辜,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成巴掌大的纸片,很珍惜地拎起来展开,“照片拍得相当不错呢!”
伊布看了一眼,耳根立刻红了。
皮克手里的纸片,当然是那张以伊布为模特的小广告,想必是他上次掺和卡门谜案,在蒂亚戈·席尔瓦的夜店里顺手取来的。
和大部分健身达人一样,伊布乐于展示自己优美的形体,从没觉得这版广告的尺度有任何不妥。即使席尔瓦提醒在先,内斯塔表达不满在后,他仍然钝钝地不以为意。
然而此刻,看到它出现在有过肌肤之亲的前男友手里,伊布感到一阵强烈的尴尬。皮克修长的手指扫过印在纸面上的裸露身躯;那些地方,这个男人曾真真切切地摸过、吻过、舔舐和碾压过……
伊布想到这点,同时意识到对面的人也在想着那些事,不由自主地瞄了皮克一眼。正撞上皮克嘴角含笑,也抬眼瞟着他,弯弯的蓝眼睛漾出潋滟波光。两人眼神交错,伊布大脑卡壳似的一呆。
皮克身体前倾,凑近过来,低声说:“很久没看过,甚是想念,兹拉坦。”
他靠得那么近,温热的气息直吹在伊布脸颊上。伊布一个激灵,猛地抬手推开他,跳起来就走。
皮克原本坐得不稳当,冷不防被这一推,从器械上摔下来,跌坐在地,两条长腿还滑稽地挂在器械上。他两手撑地,对伊布的背影扬声喊道:“逃跑吗?兹拉坦!”
“去你妈的!我逃什么?”伊布回头破口大骂。
这一来一去动静不小,远处几名顾客纷纷投来担忧的目光。一名工作人员快步走来:“请问有什么事吗?”他发现有同事在场,“……兹拉坦?”
“没事没事,开玩笑呢。”皮克朝那人摆摆手。伊布没出声,捏紧拳头站在原地。
那位工作人员分别看了看他们两人,觉得气氛奇异,不明所以,耸耸肩走了。
皮克仍然坐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揉着大腿,抬头看向伊布。
“是啊,我也不知道你在逃什么。是心虚吗,还是害怕?兹拉坦,你不觉得你的反应很奇怪?”
伊布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音:“滚你的蛋!兹拉坦哪奇怪了?”
皮克叹了口气。
“自从我在这个城市遇见你,兹拉坦,你一直紧绷得像条地雷绊发线,一碰就炸。再么,就是变着法儿躲开我。我说得没错吧?”
“……”
“过去的事是我错,我道过歉,真心实意想要弥补。我尽我所能,为你做点这样那样的小事,只是想能帮上你的忙。我没指望你感谢我,能给我普通朋友的待遇,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我得到了什么?”他抱膝坐在地上,看了看左右满是磨痕的木地板,“兹拉坦,你对无关紧要的泛泛之交,态度也不至于这么恶劣吧?”
“那是因为你不是……”
伊布想说“你不是无关紧要的泛泛之交”,惊觉这话太容易引起误会,生硬地咽下后半截。“因为你曾深深伤害了我”,这条真正的理由听起来又太过软弱,太像受害者的口吻,令好强的他说不出口。
纠结片刻,伊布终于找到合适的措辞,涨红脸怒吼:“想做朋友,就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OK,我不乱说了。”皮克摊开双手,“那我们像普通朋友那样心平气和地聊聊天,可以吗?”
“不行。”伊布干脆地说。
“那你就是心虚。”皮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你在担心什么,兹拉坦?为什么连话都不敢和我说?难不成……你对我余情未了?”
伊布气炸:“狗屎!做你的大头梦!”
“好,好,心里没鬼就别走。”皮克站起来,泰然地拍打裤子,又抖了抖衣襟,“咱们聊聊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伊布自然不愿跟皮克多作纠缠,可也不想掉进他话术的陷阱,被说成心里有鬼。两头堵之下,他一时情急,嘴里的话豁了边:“桑德罗,桑德罗不让我跟你打交道!”
听到内斯塔的名字,皮克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哦,原来是这样。”
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表情凝重:“兹拉坦,你有没有听说过,‘有毒的亲密关系’这个说法?”
伊布茫然,没怎么听懂。
“当代心理学发现,某些亲密关系中的权力模式是有害的。”皮克侃侃而谈,“世界上有一种人,惯于对伴侣和亲属打压、操控、剥削,施加精神虐待,很多时候还会发展成实质上的虐待。”
“啊?”
“这种权力模式是日积月累形成的,往往从控制受害者的社交开始……”
“你想说什么?”伊布还没反应过来。
“我想说,你男朋友凭什么管你?你是一个成年人,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你见谁、和谁说话。他对你提这种要求是不是过线了?他这人的性格和心态有没有问题?”
“你他妈想哪去了?”伊布瞠目结舌,“桑德罗非常好,好得很!”
“是吗?你真没觉得不对劲?我以前可没这样约束过你。”
“那是因为你自己想出去乱搞吧!”伊布反唇相讥。
皮克没接这茬。“兹拉坦,我是在担心你。那个人是做警察的,平常有没有暴力倾向,控制欲会不会太强?会不会把工作里的脾气带进私人生活?”他走近两步,“说老实话,上次你脸上的伤是不是被他打的?”
伊布这才知道上次那点小伤竟让皮克耿耿于怀这么久,还引发了这么多奇思妙想。这种不必要的关心又让伊布紧张了起来。他感到对话正在滑向不可控的方向,语无伦次地断喝:“胡说八道,疯了吧你!你他妈又是谁啊,兹拉坦的事要你管?”
皮克被骂得愣住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消失了,脸颊泛出一层红色,像吃了一巴掌。蓝色的眼珠黯淡下来,沉淀为两道彷徨与受伤的目光,怔怔地望着伊布。
伊布从没想过这样的神色会出现在皮克脸上。他闪电般想起那天塞西莉亚讲的故事。在那座月光下的露台上,遭到拒绝的皮克就是这样的表情吗?
许久,皮克垂下视线,扯动嘴角勉强地一笑。
“你说得对,也许我是快疯了。”他抬头,深深地看过来,“可我这样是为了谁?兹拉坦,你说说看?”
伊布落荒而逃。
伊布在工作人员更衣室里躲了好一阵,估计皮克应该走了,才偷偷溜出来。
外面的健身房里总算不见了前男友的身影。
虽然对于“怎么找来这里”的疑问,皮克提供了合理解释,伊布仍然感到不放心。他想了想,拨了马克斯维尔的电话。
好友的声音响起:“嗨,兹拉坦,什么事?”
“你那天跟杰拉德吃饭,有没有跟他说我什么?”伊布劈头质问。
“嗯?”马克西听起来很困惑,“你指的是?”
“比如兹拉坦在哪里做兼职,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伊布气急,“ 那王八蛋来健身房找我麻烦了。”
马克斯维尔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很严肃:“饭可以吃,话我不会随便说的。兹拉坦,你交待过不要透露你的情况,我答应了你,我说到做到。那天我绝对没有提过这一类的事情,我保证。”
“哦。”伊布冷静下来,自觉刚才迁怒朋友,语气不好,有点不好意思。
“况且,兹拉坦你想想,杰拉德要知道你这些事,不必非得跟我打听。你又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大人物,找个有门路的侦探,半天时间,连你小时候在哪里拔牙都查得清清楚楚。他缺雇侦探的钱吗?”
“……”
“别的不说,你的手机号。到现在为止,杰拉德想联系你,都是绕老大的圈子找我传话。他是你们银行的客户,完全可以找你上司要你的号码,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知道你不会高兴。他很在乎你对他的看法。”马克西加重语气,“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比他知道你什么信息要麻烦多了。”
“什么?”伊布被绕晕了。
好友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像在斟酌词句。“那天吃午饭,我背地里问过他,他到底怎么想的,在你面前表现这么积极,是不是有心复合?他没有否认。”
“哎?可,可我……”伊布结结巴巴。
“对,我也跟他说,兹拉坦有男朋友的,人家感情好着呢。”马克西说,“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事在人为’。”
“……”
“这事我本来不想讲的。不过杰拉德都找去你兼职的地方了,他是来真的。他真要这么做,你男朋友那人,有可能善罢甘休吗?我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这样下去会闹出事的。”马克西的语气十足像个忧心忡忡的教养嬷嬷,“兹拉坦,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就不要给他任何希望。”
什么意思?这是在指责我吗!
伊布气鼓鼓地挂掉电话。兹拉坦什么时候给过那家伙希望了!兹拉坦对他还不如无关紧要的泛泛之交……
皮克跌坐在地板上的情景再度浮现眼前。那模样还是很可恶!还有一点可笑……也有一点点可怜。
Stop!
伊布用力挥开无以名之的混乱思绪。仿佛本能地寻求解毒剂一般,他又想念起内斯塔来。
和往常一样,男友的存在令他心中涌起一阵温暖,皮克引发的不安随之消隐了。
今晚伊布工作轮空,有时间安排一些浪漫节目。一个好点子很快跳了出来。他拨通内斯塔的手机。对方立刻接了。
“喂,兹拉坦?”
那边很安静,内斯塔应该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优秀的业绩让年轻的警官早早告别嘈杂的办公大厅,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地方很小,可是独门独户哦。”他曾开心地对伊布说。
“桑德罗,晚上出去吃吧?我们很久没在外面吃饭了。”
内斯塔欣然同意。地点无需讨论就敲定了,还是那家老牌餐厅——上次遇见皮克那家。
“吃完饭我想去‘Point Break’。”伊布说。
“Point Break?”内斯塔显得有些意外,但并非不愉快的,“怎么了?”
Point Break,是他们相遇(或者说重逢)的那家大型健身房的名字。贩毒案告破后,内斯塔任务完成,不再光顾,伊布很快也因为更高的薪水、更方便的交通等理由跳槽到目前这家健身房。屈指一算,已经过去大半年。不过他们俩在那办的健身卡都还在有效期内。
“我报了一个比赛。”伊布略讲了跆拳道比赛的事,“去那边,你陪我练练。”
其实伊布现在这家健身房也有格斗场地,他的选择并非单纯为了练习。今晚的活动首先是一场约会,Point Break对于两人的恋情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值得一次故地重游。
内斯塔当然领会到这层意思。他在手机里鼻息轻轻地笑了一下,低声说:“行,好久没去了,看看那有什么变化。”
于是说定。
伊布回内斯塔的公寓整理好两人的运动装备,背上一只大挎包,傍晚按时到达餐厅等候。内斯塔下班之后开车过来。
享用完一顿愉快的大餐,他们出门驱车直奔目的地。
Point Break依旧生意兴隆。大门口换了新的宣传海报,墙上的课表内容和墙角的饮水机位置有所调整,除此之外没有明显变化。
在前台换卡时,伊布碰到一两个熟人,彼此寒暄了几句。一名保安在不远处徘徊,似乎是当初搜查浴室的两人之一,拿捏不定地看了伊布和内斯塔几眼,脸上闪过一串问号。
恭喜你猜得没错!他现在是我男朋友了!
伊布挺起胸,心里很有几分衣锦还乡的得意。只可惜那位最早看上内斯塔的老兄今晚不在,没法跟他炫耀。
换好手环,他们没有直接去更衣室,打算先在楼下兜一圈。
大厅里的跑步机、消防楼梯口、初遇的那条走廊,如今都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甜蜜地标,从旁路过,不时让他们相视一笑。
走到重量的小隔间外,伊布停住脚步:“是这里吧?桑德罗你那天好凶的!……”
内斯塔歉然一笑,想要说点什么。就在这时,他抬头看向伊布背后,表情僵住,瞳孔瞬间收缩。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伊布身后传来,讲的是英语:“好巧啊!你们也来这里吗!”
伊布的头发根根炸开。
这是一天之内,不受欢迎的前男友第二次出现。
皮克衣冠楚楚,两手揣在兜里,信步朝他们走来。这次他带着一个跟班,不知是司机还是保镖,亦步亦趋地落在一米开外。
看到伊布脸上的表情,皮克不等他开口,主动解释:“最近想运动,这家健身房好像名气很大,我过来转转。”
真的吗!又只是一个巧合吗!?
马克斯维尔下午说过,杰拉德要了解你的事,只需要雇一个侦探……
伊布满腹疑窦,碍于内斯塔在跟前,不想让男友知道自己和皮克今天已经见过一面,忍住没有追问。
内斯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皮克。年轻警官已迅速收起刚才一刹那的厌恶表情,换上了公事公办的沉着面容。
“是很巧啊。皮克先生。”他说,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
接下来又是让伊布浑身发麻的塑料英文会话。皮克怡然提出,既然他们两人对这里十分熟悉,不妨带着他一起逛逛,介绍一下各处健身设施的情况。说这话时,他顶着伊布三番四次的眼刀,没脸没皮不为所动,显然这个约会破坏者的角色他是当定了。
伊布冲口而出:“你他妈的……”
内斯塔朝伊布摇头,止住了他后面的粗口。
“没问题,举手之劳。”他对皮克说,随意地往左右指了指,“一楼么,走到这里,大部分地方你都看过了,没什么特别的。二楼是游泳池。不过我们原计划是先上三楼。怎么样,皮克先生,要一起去吗?”
“三楼有什么?”
内斯塔微微一笑:“打架的地方。”
“哦?那挺好。”皮克眉眼一弯,也笑了。
伊布跟着一行人一起上楼,心里七上八下,一通小鼓越敲越急。
他多少能猜到这样下去可能出现什么局面,却又不敢面对,只是反复在心里念叨“不会吧不会吧”。
面前这两个和他有关的男人,外表差不多的高大强壮,皮克个头略高一点。然而伊布明白,万一真动起手来,场面必然一边倒,胜负毫无悬念。
当初皮克参军入伍,目的当然不是当个冲锋陷阵的大头兵。普通人服役为报效国家、为便于就业,甚至像伊布是为了入籍,这些动机都和皮克毫不相干。
他当兵,是因为富豪家族在子弟培养上向传统贵族看齐,讲究“荣誉、责任、勇气”,拉丁文与骑射缺一不可。说白了,混几年行伍是皮克接受的精英教育的一个部分。
这位大少爷倒也不算辱没了那身军装,脑子灵,身体素质好,各训练科目的成绩实打实的优秀,没有掺水嫌疑;惟有一项完全提不起来,那就是格斗实战。
伊布记得,每回格斗训练,到了对练环节,皮克都是虚应故事,没两个回合就苦着脸打出白旗。教官问什么情况,他就大放厥词,从“肉搏战已无存在必要,呼叫美国人派空军呀”,到“欧盟落到靠我们这两国拼刺刀保卫,是不是也快完了”,诸如此类,全是动摇军心的歪理邪说。教官们虽然吃了他家的嘴软,这种时候也忍无可忍,纷纷怒喝“叉出去”。
一句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皮克根本排斥拳拳到肉、伤筋动骨的肢体对抗。以他这种性格,对上天生战士型的内斯塔,十个也不够打的。
“呵,很不错嘛!”皮克赞叹。
三楼的宽敞大厅在他们面前展开。有标准拳击台,有沙包区,还有一张巨大的垫子,供摔跤、柔道、跆拳道、自由搏击等格斗术练习共用。不同门派的信徒三个一帮五个一群,在划分好的区域里练得热火朝天。
“这可比你工作的那家气派多了。”皮克忽然扭过头,向伊布发表点评。
糟,糕。伊布暗暗叫苦,没搭理他,偷眼看向内斯塔。内斯塔的表情纹丝不动,好像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伊布刚放下心来,就看见男友向前踏了一步,很自然地抬起手,对皮克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他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漆黑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既然来了,咱们玩玩,皮克先生?”
——我靠我靠我靠,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担心的一幕成真,伊布转头怒视皮克,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都是你惹出来的!赶紧给我怂!
没想到,“格斗场上永远的和平主义者”杰拉德·皮克,面对这种挑战,居然慢慢绽开一个愉悦的笑容。
“好啊。请。”
眼看这两个男人步向那张巨大的垫子,伊布福至心灵,大喊一声:“等一下!”
两人同时回头看他。
“怎么,兹拉坦?”内斯塔问。
“桑德罗,你们……你们的衣服不对头。”伊布整理思路,开始即兴发挥,“哪,这个,这块垫子的范围,是日本人叫做道场的地方,是很神圣的,知道吗!要进道场,身上的服装是有要求的。你们不能穿成这样踩进去!”
内斯塔还穿着上班的衣服,但他的运动服在伊布的包里,立刻换上不成问题。皮克却是一身衬衫长裤的夏日常服,而且和那位不知道是司机还是保镖的跟班都空着两只手。伊布敢打赌,他们没有准备更换的运动装。
这一把赌对了。皮克看向跟班,对方也露出犯难的神色。
“兹拉坦在这里工作过,有责任提醒你们。你们坏了道场的规矩,会让兹拉坦面子很难看!”
这貌似是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内斯塔摊摊手,皮克耸耸肩,两人都折返回来。
看来是打不起来了,伊布松了一口气。不料皮克好死不死地又指向远处一带灰色水泥长墙。“那里是什么地方?”
——靶场。
不久之后,伊布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看着现男友和前男友以及工作人员讨论枪支的选择问题。
这个实弹靶场规模很小,只有三条靶道,顾客多的时候需要预约排队。不过今晚似乎只有他们这一档生意,他们三人得以直接入场。
刚才在进靶场之前,伊布拉住内斯塔的胳膊,试图劝他退出这种幼稚的别苗头大战。内斯塔没说什么,只是飞快甩开了伊布的手。他的表现一直平和有礼,然而这个突然的小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情绪。他现在很烦燥,也很生气。
伊布也是男人,明白内斯塔已经“卯上”了。男人扎堆的地方总会发生这种事。局中人争强斗狠,以为天下最重要的荣誉之战莫过于此,其实在旁人眼里起因通常都很蠢:一杯酒,一场球赛,一句玩笑,甚至只是“看他不顺眼”……内斯塔和皮克从一开始互相就没看顺眼过。
多言无益,他只能随他们去了。至于这两个人今晚的行为,除了“彼此看不顺眼”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伊布拒绝想下去。
内斯塔甩开伊布手的那一幕也没逃过皮克的眼睛。他看看内斯塔,又瞟了伊布一眼,挑起一侧眉毛。
伊布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看吧,他就是脾气很差。”
“都他妈是你害的!这是兹拉坦的约会!”伊布很想大吼出声。
他无比后悔自己的别出心裁。这个晚上,他本来可以和恋人安稳惬意地待在家里,不会被任何不识趣的家伙打扰……
这个王八蛋,究竟是怎么知道兹拉坦在这里的?
商议很快有了结果,两位选手达成一致,都使用经典的贝雷塔M9手枪,15米靶距,10发子弹决胜负。
两张崭新的半身纸靶顺着光秃秃的水泥混凝土靶道移向远端。
伊布站在内斯塔的靶道后,呆呆看着男友有条不紊地检查手枪,装填弹匣。
内斯塔忽然开口:“他去过你兼职的地方?”
伊布反应过来,立刻结巴了:“啊……啊,是的。”
内斯塔注视前方,双手握枪试瞄,抬起又放下:“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今天中午。”伊布小声说,“桑德罗,我没跟他讲过,是他自己找来的……”
“你没有告诉我。”
这是简单的事实陈述,后面跟着一个“不必多言”的句号。伊布半张着嘴,无法反驳,也无从解释,因为内斯塔戴上了隔音耳罩。
和他们隔着一条靶道,皮克探身向这边张望。
“准备好了吗?”他看着伊布,“兹拉坦你真的不玩玩?哈哈,该不会忘记怎么开枪了吧?”
“去你的,你又多久没摸枪了?”伊布诅咒,“今天让你输掉底裤!”
“那可不一定哦。”皮克眼光一闪,神色忽然正经起来,“输还是赢,我先试试看呗。比都没比,怎么知道结果?”
说完这句,他朝伊布挑逗似的挤了挤眼睛。
伊布愕然地看着他。
皮克所说的话、说话的神态,包括那个飞眼儿,都让他似曾相识。应该是过去某个时候,皮克曾当着他的面说过类似的话,有过类似的表情。
是了。他记起来,是在安达卢西亚那一回……
倏忽之间,伊布就像浪尖上的一片树叶,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回忆之海的漩涡。
西班牙南部内陆荒原属于地中海型亚热带气候,炎热干燥,年均降雨量只有300毫米。伊布第一次踏上那片土地时,几乎以为到了北非。
天上是无遮无拦的烈日,地上铺满黄沙和砾石,簇拥着连绵无尽的嶙峋石山,偶而点缀一些斑斑点点的稀疏植被。目力所及之处,全然一派半沙漠化的荒凉景象。
那就是伊布他们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的地方。
封闭的运兵车在荒原上踽踽独行,随机丢下两个一组的士兵。每人一瓶矿泉水,一把短刀,共用一只手表。已知方圆二三十公里内有一条小河,方位不定。士兵们的任务是徒步找到那条河,自力更生解决饮水和食宿,并在48个小时内赶到河流下游的绿洲集合。48小时之后,救援直升机巡视荒原,将迷路者带回军营,那意味着任务失败,在战友中颜面扫地。
训练开始前,伊布好胜心蠢蠢欲动,摩拳擦掌,一心要崭露头角。当他发现抽中的搭档是西班牙人皮克时,不由得大失所望。
不要误会,那时候他们关系并不差。伊布出身移民家庭,在多语种并行的瑞典长大,语言能力很强,不知不觉就学会了西班牙语,和军营里的西班牙人沟通无碍。皮克又是最快活好事不过的主。两个人很快熟络了,每次碰面都能聊上几句,成了关系不错的普通朋友。当时伊布对皮克的印象是“挺有趣的家伙”。
然而有趣归有趣,皮克在格斗训练里“身娇肉贵”的名声无人不知。伊布疑心这公子哥儿吃不得苦,在这个项目里怕是要拖兹拉坦后腿。
不料下车之后,该公子哥儿主动提出,由他负责辨认前进方位、计算时间和路程。
“因为,用的是我的表。”皮克晃动戴表的手腕,笑嘻嘻地说。
伊布觉得不好反驳,但还是满心疑虑:“行不行啊你?”
“让我试试呗。不试试怎么知道?”皮克笑得胸有成竹,向伊布眨了眨明亮的蓝眼睛。在他背后,运兵车迤逦远去,扬起一路沙尘,消失在前方两列石山的夹缝中。
靶场内的人都戴上了隔音耳罩。两个男人拿起枪,蓄势待发。
站在后方的伊布无语地看着他们挺直的背影。
虽然有塞西莉亚说过的话,马克斯维尔说过的话,再加上皮克今天的种种表现,到这一刻,伊布仍然不肯承认,皮克确实有心与他复合。
——这混球,一定又是哪根脑筋搭错了吧!他想。
可是这真的足以解释眼前的情况吗?皮克非要上赶着当电灯泡、找不痛快,难道只是他又一个过火的玩笑?
——他们在争风吃醋啊!塞西莉亚说。
不不不,伊布不喜欢这个说法。他一点都不想成为这种事态的导火索。与此相比,“皮克脑子进水”的说法更让他容易接受。
对,一定是这样,伊布对自己说,杰拉德·皮克这人就是奇奇怪怪的。虽然看上去开朗得似乎能一眼望到底,但有的时候,别人真的很难猜透他在想些什么。
那一天,他们在荒原上跋涉。
烈日当空,气温越来越高,仿佛有岩浆从天顶无穷无尽地倾泻下来。按照皮克选定的方向,两人走了几公里,决定先找地方歇脚,傍晚气温下去再上路。
他们选中了附近的一座小丘。那里伫着一块巨石,底部投下狭窄的阴影,缝隙里还长着一丛灰扑扑的灌木,是难得的休憩宝地。
一边往那走,皮克一边指手画脚地对伊布讲古:“兹拉坦你知道吗,古罗马的时候,恺撒追击庞培留下的几个军团,就到过这一带……”
伊布念书时可不是好学生,这段故事就算学过,也早就丢到爪哇国了。不过同样的知识,在课堂上听很枯燥,此刻身临其境,倒是有点意思。他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感到奇怪:他们毕竟不是来旅游的。以当前情况而论,皮克的话未免太多,兴致过于高昂,喝水的速度也有点太快了。
哼,不省着喝,兹拉坦可不会分给你。他瞄着皮克手里剩下的小半瓶水,想。
走到那块大石头下,他们躲进一片较大的阴影,好歹透了一口气。
皮克背靠岩壁席地而坐,抬起手腕,在手表上按了一下,嘴里咕哝着:“嗯,时间差不多了。”
伊布坐在旁边没理他,拧开瓶子喝了一小口水,含在嘴里,缓缓地一点点咽下去。
喝水的时候,他漫无目的地扫视这片不毛之地。眼前的景色无比单调、贫瘠,同时也不无神秘惑人之处。极目远眺,视线尽头每每有粼粼水光闪动,仔细看还能看到水边的树影……当然伊布明白,那只是海市蜃楼的把戏。人坐在阴影里,掠过皮肤的风仍是一样的干燥炽热。妈的,也没把恺撒热死……
他收回视线,转头看看皮克,这厮居然睡着了。
“喂!”他踹了皮克一脚,“中暑了?”
“没事没事,常规午睡,常规午睡。”皮克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伊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把最后一瓶底水一股脑灌进嘴里。
接着皮克看了看表:“不错,睡了30分钟。”他伸了个懒腰,转向伊布,“要么你眯一会儿,换我来盯着?”
伊布觉得他这话蹊跷:“盯什么?这地方都没个活物,有什么需要提防的?你们这难道还有土匪?”
皮克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一个多钟头之后,伊布才知道皮克要盯的是什么。
一开始,他以为远方出现了一种少见的幻象。但那幻象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近。确实有一辆汽车向这边开来。车型粗犷方正,是专业的越野车,在坑坑洼洼的荒原里如履平地。
伊布下巴都快惊掉了:“我靠,还有人到这里来?”
更让他吃惊的是,皮克已经跳起来,朝车的方向猛挥双手,大声叫嚷。
一忽儿工夫,越野车开到小丘脚下停住。两个人从车上下来,都是上班族打扮,其中一个还系着领带,和周围的环境完全违和。他们向山顶的伊布二人挥了挥手,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
皮克抬脚就往坡下走,发现伊布站着不动,连声催促:“等什么,走啊,兹拉坦?”
“这什么意思?你在搞什么啊?”
“总归不会亏待你。”皮克笑得露出一排白牙,“方向由我负责,记得吗?”
伊布迟疑了会儿,跟着他往那辆车走去。
五分钟后,坐在疾驰的越野车里,吹着大功率空调风,喝着冰凉沁齿的啤酒,伊布被告知了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次艰苦的训练开始前,皮克安排好了一切。
他那只手表是特制的,外观像传统机械手表,实际上具备智能手表的部分功能,可以GPS定位,并向特定接收者发送位置信息。
那还是几年前,可穿戴智能设备并不像如今这样寻常,何况表的外观很有欺骗性,瞒过了检查个人装备的教官们的眼睛。
往下就简单了。距这片荒漠百多公里,有一座小城。城里虽然没有皮克家族集团的员工,却有他家供应商的分支机构。
皮克手下收到位置信号,转告供应商帮忙。大主顾家的少爷求助,这个马屁不可不拍,对方立刻派车出城接人。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皮克就没打算在野地里度过48小时。
伊布无话可说。
同样坐在后座的皮克却很活跃,用蹩脚的方言跟两名本地员工打听起城里的吃喝玩乐:“……名菜是烤乳猪?那太好了……还有温泉?哇,贵地真不得了……对了,请安排好后天的车,一早就得把我们送到绿洲附近……”
“这不是作弊吗?”伊布突兀地说。
车内的空气立刻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皮克转动眼珠,大声说:“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上头要求‘使用手表作为工具’,我用的确实是手表没错啊!训练手册也讲过,野外生存要‘尽力寻求当地土著的帮助’。”皮克嬉皮笑脸地指了指前座两位西装革履的“当地土著”。然后他压低声音,靠近伊布的耳朵,“喂,都到这里了,你该不会真想去外面喝泥沙水、吃四脚蛇吧?”
正如伊布后来发现的,皮克很善于说服别人。他很会讲道理,而且总是有很多道理。
伊布瞥了一眼车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的原野依然酷热难当,但那似乎已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了。大腿下的真皮坐垫又凉又软,很舒服,嘴里的啤酒也很爽口……烤乳猪和温泉,听起来比四脚蛇有吸引力多了……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训练而已……
直到现在伊布也说不好,当时自己没有坚持下车完成训练,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
Point Break的靶场里,双方10发子弹都已打完。结果相当出乎意外。
伊布原本以为,皮克在军队里射击成绩优秀,但他退伍几年,忙于从商,不可能有很多机会摸枪;内斯塔枪法一直很好,又是警察,工作要求必须定期练习实弹射击,皮克这不是送上门找削吗……
然而看着两张纸靶,伊布哑然。
皮克的成绩相比当年退步并不明显,在业余人士中算是出色;内斯塔却大失水准,有几枪几乎到了脱靶边缘。
男友发挥如此失常,伊布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只能是情绪波动。
桑德罗你怎么了?你在生气吗?……在生谁的气?
伊布急切地凝视着内斯塔没有表情的脸,对方却有意无意地回避他的目光。伊布心提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把内斯塔拉回家去,亲亲,摸摸,抱抱,尽自己所能安抚他,挽救这个糟糕的夜晚。
皮克不识趣地探头过来,继续今晚让人光火的表演:“啊哈哈哈,承让承让。内斯塔警官是不是公务太过繁忙?吃饭的手艺也不要荒废嘛。”
一会儿又问工作人员,“这张靶能让我收藏吗?哎,很难得么,作为平民能战胜在职警官,我也很意外、很荣幸呀!”
“我擅长打活靶。”内斯塔铁青着脸,冷冷丢下一句。
够了。伊布不想再耗了。
他抓住内斯塔的手:“桑德罗,我们回去吧。”
这次内斯塔没有甩开他,而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伊布顿时高兴起来。
可是皮克也牛皮糖一样跟了过来:“啊,结束了?你们这就要走?”他招手叫那名跟班,“好了,咱们也该回去啦。”
Point Break旁边有一大片露天停车场。内斯塔的车停在靠近出口的地方,皮克和跟班则往停车场深处走去。
伊布拉开后车门,把根本没动过的运动挎包扔进后座,再去前面坐进副驾驶座,终于喘了一口气。
内斯塔在驾驶座上发动汽车。屋漏偏逢连夜雨,起动了几次,发动机转速上不来,只是虚弱无力地一阵抖动。
“怎么了?蓄电池出毛病了?”
“不清楚。”内斯塔皱着眉头,再次点火。这回车动了动,斜着冲出车位,又熄火了。
一辆如潜水艇般巨大的车从后方驶来,挨着他们的车,在靠内斯塔那一侧停下。黑漆漆的车身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前脸方方正正,标志性的银色格栅十分显眼。什么款式的神经病会把劳斯莱斯停在公共健身房的停车场里?
神经病降下了后车窗:“需要帮助吗?”
呵,难怪这家伙今儿带了司机,摆谱可不得摆全套嘛!
“不关你事!”隔着内斯塔,伊布不耐烦地冲豪车里的皮克大喊,又低声对内斯塔说,“别搭理他。”
内斯塔还在和菲亚特的发动机缠斗,脸色不太好看。皮克趴在车窗上,来回打量他们这辆小车,模样像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哎哟,别搞了,直接打电话叫拖车吧……不要怪我说实话哦,内斯塔警官,你这车都这样了,早该寿终正寝啦。”他阴阳怪气地提供这类毫无建设性的馊主意,又扬声叫伊布,“兹拉坦!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我靠!伊布又恼怒又诧异。这他妈又在唱哪一出?这家伙该不是真吃错药了?
一直以来,皮克在朋友圈里的好人缘,除了因为他勇于买单,还因为他懂得照顾其他人的自尊,不会赤裸裸地以富贵骄人。现在这算啥玩意儿!活脱脱是三流青春片里的恶少,还是演技浮夸的那种。
“快滚吧你!”伊布忍无可忍。
皮克缩了缩脖子,靠回座位上。劳斯莱斯徐徐发动,伊布听见他最后说的是:“内斯塔警官,就算你升职不够快、薪水不够多,也不要这么委屈身边的人啊……”
黑色的豪车缓缓向前开去。
这时远处射来一束车灯光,晃动着扫过菲亚特小小的驾驶室。刹那之间,伊布看清了身旁内斯塔的神情,心头一颤。
内斯塔下颌紧绷,圆睁双眼,定定地看向前方,好像沉浸在深思熟虑中。但他的两颗眼珠亮得像着了火。当年的那场演习,那血流披面的警官跃进满是宪兵的房间时,就是这个模样。如果让伊布来形容,他会称之为“暴风雨前的宁静”。
伊布没来得及说什么,内斯塔把手伸到仪表盘下,从储物盒里抽出他通常放在那里的佩枪,飞快地推开车门。
伊布惊愕至极,呆滞了一秒,立刻也推门下车。
“桑德罗!你……”
他晚了一步。内斯塔已挺身站在车边,双手握枪,以标准的射击姿势朝前方那辆车稳稳地连开两枪。
枪声震耳欲聋,响得惊人,巨大的音波撞碎静夜,传到很远很远。
会闹出事来的。马克斯维尔说。
两颗子弹,一颗击碎了劳斯莱斯右侧倒后镜,另一颗大约是打中了后轮胎。
那辆车还没开上主路,在辅路上慢悠悠减速,靠边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前车门先打开了。司机出来检查车辆的受损情况。
接着皮克下了车,向伊布他们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他走到距内斯塔三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在幽蓝的夜色里,两人一言不发地对峙。
“桑德罗……”
伊布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他并不了解这两个男人。
他所知的皮克从来没有这么混账过。而桑德罗,沉着勇毅的桑德罗,怎么会这么冲动,这么不理性,这么不计后果?
在他们的四面八方,路人三三两两聚集,站在安全距离之外观望。
内斯塔脸色煞白,握枪的手上青筋毕现,开口说话的语调依然很平静:“我说过,打活靶我拿手。”
皮克转身瞧了瞧自己的车。“看出来了。”他点点头,“只是我有没有说过,我家的律师有一支军队那么多?”
停车场外的主干道上远远传来尖利的警笛,听上去来的不止一辆。应该是围观人群里有人报了警。或许不需要报警,有枪声就够了。
伊布的后脑开始阵阵作痛。
须臾之间,警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内斯塔没有再说话。
皮克望了望逐渐接近的红蓝闪烁的警灯,长吁一口气。
“刚才我还真有点怕,怕你一枪打死我。还好你没有。”他说着,露出了轻松的微笑,“内斯塔警官,你实在是个好人。只不过,情绪控制似乎有点问题。这样的你,不知道能不能让守法市民们放心?”
在今晚那一系列游乐场面具似的笑脸之后,伊布发现,皮克这一刻的笑才是真心的。他笑得调皮而开心,甚至还有一点甜美,像一个成功把青蛙放进女教师抽屉的小男孩。
那又是伊布曾经见过的表情。
在安达卢西亚的荒漠深处,颠簸的越野车后座上,皮克也是这样笑着对他说:“我只是合理利用了我所有的条件,如此而已。”
律师军团,兵贵神速。
第二天上午,内斯塔被叫到局长办公室。因无正当理由在公共场所开枪,他被停职审查一个月。
tbc.
Chapter 23: 宿醉事件(上)
Chapter Text
停职检查的事,内斯塔是在电话里告诉伊布的。讲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又使用了那种陈述事实的口吻,仿佛事不关己,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
没给伊布留出安慰他的时间,内斯塔随即提出,最近这些天他想“静一静”。
伊布懵了:“什么意思?你一个人待着?”
内斯塔没直接回答,等于是默认了。“我很久没有放长假了。这次就当休假吧。”他说,“正好我也需要时间静下来,把一些事想清楚。”
“什么事?桑德罗,你要考虑什么?”
内斯塔在那边迟疑了一下。“比如说工作计划、职业发展,这一类的。”
这些事为什么不和兹拉坦一起商量呢?伊布想追问,勉强忍住了。照内斯塔的性格,他不想讲的事情问也是白问,上一个问题显然属于这一类。伊布还有更急于知道的答案。
“兹拉坦能去找你吗?不会每天来,就偶尔?”
“兹拉坦,你过来未必能见到我。”内斯塔委婉地说,“我也想趁这个机会回一趟老家,看看家里人。”
可这跟你想“一个人待着”是矛盾的呀?伊布益发困惑了。
“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现在说不准。等我准备好了,会来找你的。”
听这意思,“静一静”还是期限未定的?伊布如坠五里云中,感到情况不太对劲,可又束手无策。那感觉模模糊糊却令人烦燥,仿佛从帘幕背后隐约透出的刺眼光束。对,就像那种红蓝交替转动的警灯……为什么会亮起警灯?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伊布担忧的不仅是暂时不能和内斯塔见面,还有内斯塔在电话里说话的方式。字斟句酌,好像每个词都在嘴里掂量过,让伊布听得好难受。虽然并不像在生气的样子,可是很生分,很刻意。好像……好像没把他当自己人。
“桑德罗……”
“不要担心。”内斯塔突然柔声说。一瞬间,伊布熟悉的男朋友回来了。
只是一瞬间。然后他挂掉了电话。
这段通话发生在星期三上午,伊布正在银行大堂上班。从时间上看,内斯塔应该是一离开局长办公室就打给他了。
伊布由此感到些许安慰。碰上这种倒霉事,男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桑德罗那时候肯定心情不佳,说的话没准只是一时赌气,等他感觉好一点就会主动恢复联络了。
但现在已经是星期五的下午。在过去的两天半时间里,他们之间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网络聊天。没有只言片语,当然更没有见过面。停职的空闲时光里男友在做什么,伊布一无所知。
伊布试过拨打内斯塔的手机,只听到提示音“对方已关机”。内斯塔说“一个人静一静”,看来是认真的。
伊布一筹莫展。上次他自个儿闹别扭,一个周末没去见内斯塔,但期间两人也互相发过短信。当下这样的情形,他不知道对情侣来说是否正常。也许不罕见?有次马克斯维尔和女友吵架,伊布记得他们事后冷战了足足一个星期。
——可是我们没有吵架啊?
没错,只不过是你的前男友害他受了处分而已。心里一个声音说。
那个声音很冷漠很刻薄,有点像是马特拉济在说话。
你知不知道工作对桑德罗有多重要?像马特拉济的声音指责。你看你给他带来了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伊布坐在银行大堂的角落里自言自语。
不需要幻想出来的马特拉济的声音提醒,伊布明白警察工作对内斯塔的意义。内斯塔几乎沉迷于自己的职业。他会用周末时间出勤抓贼、不厌其烦迁就行事古怪的线人,甚至对卡门这种不在职责范围内的陈年旧事都下功夫理出头绪。破更多的案子、立更大的功,对警察这一行来说固然天经地义,但伊布觉得,男友的工作热情不仅仅出于事业心,还因为他天性正直,而且对解密索隐有强烈的兴趣。
“桑德罗是很厉害的警察,优秀又努力,警局的人都知道。这点小处分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伊布试图往好的方向想。
正因为他一直都那么优秀!白墙上的泥点子。那个声音冷冷地说。人们都爱盯着白墙上的泥点子看,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而且,就算别人不在意,看看桑德罗的反应,他难道不是深受打击吗?从警校开始他就是众望所归的人才,他想要一个干净漂亮的履历。谁又不想呢!结果被你那个愚蠢的前男友打上一个红叉。“停职审查”,听上去可太棒了,不是吗?
(伊布忽然明白,为什么心底的自责会用马特拉济的口吻说话,大概因为马特拉济不久之前对他讲过一些内斯塔过去的事。)
“那是杰拉德的错。我并不想发生这种事。”他在头脑中为自己辩驳。
你的想法不重要,反正结果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你,就不会有皮克,也就不会有这些麻烦……没准桑德罗现在就是这么想的。他后悔了。他不是说要想清楚一些问题吗?嘿,没准有一个问题是,“这段关系要不要走下去”?
“可桑德罗是喜欢我的!他会那么生气,也是因为吃醋吧?”
不,那是因为皮克的话激怒了他。惹毛桑德罗的后果,演习那次你领教过。你只是骂了几句脏话,他冒着生命危险都要来教训你。这两件事没有什么不同,别他妈乱加感情戏。如果他真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他对你那样说话?出了这种事,你们本该更加亲密才对。为什么他现在不理你了?
“可是……”
话说回来,要是没有你,他本来不会受到这种羞辱。
一闪而过的新念头让伊布振奋起来:“也许根本是我想多了,桑德罗只是回老家了。上个新年他和兹拉坦在一起,没回去看爸爸妈妈和哥哥……”
意大利山区不是中世纪,去那儿也可以打电话。
“……”
兹拉坦,记得吗,他都没说过爱你呢。
“……”
你可能没你以为的那么重要。
“闭嘴。”伊布抱住头。
幸好,为了给周末的比赛腾出时间,近几天伊布在银行的班排得很满。有事可做,他才没有终日陷于左右互搏的胡思乱想中。
向人倾诉也没有起到排解烦恼的作用。前两天马克斯维尔得知最新事件始末,首先就自己的先见之明大肆感概了五分钟。接下来还是那套说教,主题是“兹拉坦你该做出选择了。”
伊布很火大:“兹拉坦一开始就选好了!兹拉坦从没有鼓励那家伙发神经!”
“你看你看,又来了又来了。”马克西敲茶几,“你到现在还嘴硬,说杰拉德是在发神经。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他脑子没有问题,是真心想要挽回你?”
伊布不作声。
“除了骂他,躲他,你有认真听过他说话吗?没有,你只是不停否认有这么回事。这不是选择,这叫逃避。我是不懂你们男人和男人这些破事,但任何感情问题都不能靠逃避解决吧?让他表达完,再像个成年人那样拒绝不行吗?你越逃,杰拉德越来劲。”
“那我要怎么做?约他出来喝咖啡吗?”
“我怎么知道!”马克斯维尔也烦燥起来,“光是给你出主意我都一身鸡皮疙瘩了!要我说,兹拉坦你还是喜欢女孩子最好,男的哪里省心了!”
马克斯维尔当初去了西班牙才得知一起泡妞的好兄弟取向改变,很是大吃一惊,一连几天处于两眼发直的震撼中。伊布觉得前因后果太复杂,跟他讲不明白,就以“女孩子太难搞,男人比较省心”为理由搪塞过去。没想到他现在还记得。
好友犹自喋喋不休地发牢骚:“女孩子又软又可爱,哪里难搞了?再难搞,也不至于像你那两个男人,一个钱多心眼更多,另一个在闹市里乱开枪……”
谢了啊,马克西,你可真会宽慰人。
“总之你下定决心,别逃了!越拖事越大。”马克斯维尔向伊布伸出手,“兹拉坦,记住,不管你怎么选,我都希望你幸福。”
伊布和他击了一下掌。
手机提示音打断了伊布的思绪。屏幕显示,蒂亚戈·席尔瓦发来一条消息。
“尽快来我店里,有急事。”
奇怪了,能有什么急事?伊布不明所以,输入回信:“什么情况,能讲一下吗?”
“电话说不清楚,必须面谈。”席尔瓦回复的语气很慎重。
莫非怪老头松了口,允许把照片墙改成广告位了?可那是很正常的事,犯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
伊布看看时间,离下班还有一个多钟头。得亏今天值晚班的同事来得早,伊布拜托他帮忙照看大堂,告了假,顶着一头问号出门跨上机车。
伊布走进夜店时,蒂亚戈·席尔瓦在吧台后他一贯的位置上忙碌。伊布今天到的时间比前几次要晚一点,店里多开了几盏灯,有两名服务员穿行在大厅里,整顿桌椅,为晚上开业做准备。
席尔瓦没多废话,一见伊布就招手:“你跟我来。”
他领着伊布穿过夜店大厅,走到舞池深处,登上那道通往二楼的折尺形楼梯。伊布记得第一次和内斯塔同来那晚,席尔瓦就站在这道楼梯当中的平台上俯瞰整个大厅。
楼梯顶端有一道门。席尔瓦推开门,他们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道较短的走廊,尽头横着另一条长走廊,形成一个扁扁的“T”字。沿着“T”形顶端的横线,也就是那条长走廊,排列着四五个房间。一楼夜店大厅层高很高,占用了大部分二楼空间,因此二楼的可用面积只相当于一楼的三分之一。
在两条走廊交接处,席尔瓦毫不犹豫地折向左方,径直前行。他来到走廊末端那扇保养得很好的老式木门前,伸手拧开门把。伊布跟在他后面,瞥见门背后的房间垂着窗帘,光线幽暗。
站在那往门里张望时,伊布忽然生起一种华美迷离的梦幻感,仿佛许多色彩、音乐与芳香混在一起扑面而来,未及辨认,已稍纵即逝。他灵犀一动,问席尔瓦:“这就是卡门的休息室?”
席尔瓦伸手拨动门边墙上的电灯开关。“猜对了。”他说,“现在也是乐队和DJ的休息室,不过里面装潢全变了,你懂的,不再是当年那么回事了。
灯光亮了起来,红巾翠袖、珠履华裳的幻象消失无余。伊布只看见一个当代装修风格的寻常房间,色调明快,布置了化妆台、电视机、冰箱和衣柜,附有一间小盥洗室。比较特别的是靠墙摆着长长一排大型沙发,能坐下十几个人。
席尔瓦向正对着门口的沙发走去:“来,兹拉坦,你得把他弄走。”
伊布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在那张沙发上,皮克盖着一件皱巴巴的外套,蜷着身体睡得正熟。
“他怎么在这儿?”伊布气急败坏。
“只有这间比较适合给醉汉睡。右边那边会客厅的沙发和地毯都很贵,我可不想皮克先生吐在上面……”
确实,房间里还飘荡着一缕浑浊的酒气。
“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怎么来的?”
“从大门口进来的,和其他客人一样。”夜店经理语气淡定,“是一个人来的,昨天快到半夜的时候。上回老先生那件事,他租用我们的场地,算是熟客,我还优先给他安排了座位呢。”
“然后呢?”
“他坐下来就喝酒,请旁边桌的人喝酒,后来变成请场子里所有人喝酒。场面够精彩的,香槟开了一打又一打,气氛high到爆,所有人都很开心。兹拉坦你不在真是可惜了。”席尔瓦回忆起来仍然很神往,“托他的福,本月酒类销售业绩提前完成。”
“最后他就喝成这个熊样?”伊布指着沙发上的男人。
“差不多吧。我们早上四点半打烊,那会儿他已经叫不醒了。我只能叫两个伙计把他抬到这里,让他好好睡一觉。这个房间里有吃有喝,我想他要是醒了也饿不着。没想到酒劲还挺大,他一直睡到现在。”
“这家伙到底灌了多少啊?”伊布走到席尔瓦身边,低头嫌弃地打量。
在他们眼皮底下,皮大少睡得头发蓬乱,脸色通红,不太满意地皱着眉头,对外界的灯光和声响毫无反应。
“我眼见的就喝了挺不少,还是各种酒混着喝,当然是这个下场。而且我敢打赌,来这之前他还在别的地方喝过,所以一进门兴致就高得不对头。”
“可这他妈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找我,找别人不行吗?”伊布抓狂。
“我还能找谁?”席尔瓦一脸理所当然,“我跟他没那么熟,不知道他别的的情况。我只知道你、老大和大明星小姐是他的朋友,没错吧?”
“朋友”这个词让伊布一阵头痛。但他们四个的关系对外人是解释不清楚的,只能放过不提。
“大明星小姐的电话,我不知道。老大的电话我打过,一直关机。所以只有你了,兹拉坦。”
是了,伊布想起,桑德罗还处于原因不明的“无线电静默”中。
“你让他再睡一天不行?睡到明天他总该清醒了吧!看在那些酒钱的份上!”
“行有行规,我们又不是办收容所的。说到底,皮克先生只是个客人,今早没把他扔在大街上,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靠,要不要这么凉薄啊?”伊布灵机一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对了,你不是说过他认识你们老板么?找你们老板解决啊!”
“老板之所以是老板,就是说这些小事情不用去烦他。一个半个醉汉都没办法搞定,我这经理不要做了。”巴西人两眼炯炯地注视伊布,意思很明显——你就是我的办法。“兹拉坦,我们一直合作愉快……”
“……”
“发广告的事你们是最大受益方,我至今没跟你收过费,算是对得起你……”
伊布投降了:“算了算了,就这一回啊!我也只知道他公司在什么地方。”
“那赶紧的!我们晚上生意快开张了,乐队马上就到,他躺在这像什么样子。这个房间做清洁也要时间。”席尔瓦连声催促,又掏出手机订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很快到了夜店大门口。他们俩合力把酣睡的皮克拉起来,一边一个架着往外走。皮克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夹在两人当中被动地拖着脚步。
伊布一边吃力地走着,气又上来了:“看不出来,你小子挺会说谎啊!兹拉坦都被骗了!”
“过奖过奖,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吗。”巴西人很谦虚,“以我们这行的工作心得,除了贤妻良母、关系很亲的家人,很少有人愿意照顾醉汉的。而且他得罪过你吧?”
伊布一愣。
“他昏睡过去之前,我去问他要不要紧,他含含糊糊在说什么做了错事,很后悔,兹拉坦大概不会原谅他了。”席尔瓦说,“既然是这样,如果我跟你说实话,你一定不会来,对不对?”
在夜店门口,席尔瓦帮伊布把皮克塞进后座,预付了车资和小费,并承诺好好保管伊布的机车和头盔。
伊布正要坐进副驾驶座,席尔瓦拉住他。“差点忘了,还有这个东西。”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深蓝色丝绒盒子,指了指后座,“也是昨晚他给我的。他说这只表是老大的,很重要,已经修好了,但他没法送回本人,托我转交。可我现在也联系不上啊!店里人多手杂,我怕弄丢了。兹拉坦,我看你跟老大挺熟的,不如先放你那?”
伊布瞪大眼睛盯了他一会儿,眉开眼笑起来,接过那只手表盒子,放进随身挎包里。
出租车穿行在车流中。
伊布想起刚才席尔瓦的话,仍然觉得很有趣。
蒂亚戈·席尔瓦十分敬仰内斯塔,言必称老大,和伊布也打过很多次交道,但他居然到现在都没看出他们俩是一对儿。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伊布想,明明是个鬼灵精,敲敲头脚底板都会响,怎么同时又能保持这种神奇的淳朴迟钝。不过也说不准,或许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让他不至于被夜店经理这份复杂混沌的工作磨损。
出租车开到皮克公司所在的那幢办公大楼前。伊布让司机停在原地等待,自己下了车。
已到下班时间,衣着文雅的男女白领络绎不绝地涌出大楼,奔向又一个愉快的周末。伊布逆人流而行,走进一楼大堂,在墙上排列的机构铭牌里寻找皮克公司的商号。
现在刚到下班的点,每家公司多少留着几个加班的人。找到他家公司在第几层楼,上去通知他们把醉成一滩泥的少东家抬走,兹拉坦的人道主义任务执行完毕。如果不让上楼,请大堂前台打电话叫人下来也成。就算公司里人走光了,还可以把皮克扔给大楼管理人员……伊布觉得这套计划十分完备。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看完一遍墙上的铭牌,伊布惊奇地发现皮克的公司不在里面。他以为自己眼花看错,又回头找了两遍,确实不在。
怎么回事?难道地方走错了?
伊布跑出大门外环顾左右,楼外的街道、绿化带,气派的大理石柱、大尺寸的落地玻璃门……没错呀!上次来的就是这儿。
他打开手机,检查第一次来这里用过的地图定位,再次确认地址无误。
伊布整个糊涂了,又跑进大堂,向前台询问。这下水落石出。前台表示本大厦确实有过这么一家公司,已经搬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这两天。
伊布带着手表到这里找皮克是周一。现在是周五。才几天工夫,怎么说搬就搬了?哼,该不会是办垮了吧!伊布恶意地想。
“搬去哪里?”
我们不清楚,先生。前台的回答明显不太耐烦。
完蛋。
既然皮克已经不是他们的租户,他们当然不会接手这名毫无关系的醉汉。伊布无望地走出大楼,坐上出租车,一时没了方向。
出租车司机等着他的指示。后座上皮克兀自呼呼大睡。
车窗外,傍晚的纱幔轻柔地降临都市。
现在怎么办?开回蒂亚戈·席尔瓦那边“退货”?
不可行。不要说席尔瓦不会接收,那家夜店生意太好,现在门口多半已开始排队,扛着这个累赘挤都挤不进去。
找影后小姐?首先,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其次,不知道她目前在什么地方——伊布忽然想到,电影节结束了吗?自从开幕式晚宴那个案子之后,他完全没有关注过了。
难道向桑德罗求助……醒醒,你想什么呢!
这样的话,在这座城市里,伊布所知的皮克熟人只有最后一个:马克斯维尔。
噢,马克西,亲爱的马克西!没办法,只能赖上你了!
伊布向出租车司机报出自己公寓的地址。
天边堆积的暮云带着鸽子胸脯的紫灰色,云端点缀着第一颗晚星。出租车来到伊布所住的高层公寓楼下。
伊布下了车,从后座把皮克生拉活拽地拖出来,扶着他走到楼下大门口。皮克比之前稍微清醒了点,眼睛还是没睁开,有时会说梦话似的哼唧一声,走路左脚打右脚,压在伊布肩膀上重得像座山。伊布觉得大重量训练都没这么累过。
马克斯维尔应该已经到家了。伊布把皮克推到墙角靠着,腾出一只手拨了好友的号码。
电话接通一问,马克斯维尔果然在楼上的家里。
“你快到楼下来,给我搭把手。”伊布现学现卖,采用了蒂亚戈·席尔瓦的战术。
“好咧,马上下来!”马克斯维尔不虞有他,兴高采烈的,“你买了什么大件?跑步机吗?”
呵呵,天真的娃。你也该上上人心叵测这一课了。
“下来看看就知道了。”伊布架着皮克进了公寓大门,免得被马克西从楼上往下看到。
过了一会儿,底楼前厅的电梯指示灯显示,电梯从伊布他们那层降下来了。伊布紧盯电梯门,准备等马克斯维尔一出现,就把肩上这坑货推给他,逃之夭夭。
电梯到达底层,门向两边分开,走出来的却是隔壁家牵着两条狗的太太。
伊布愕然地和对方打了招呼。怪了,马克斯维尔跑哪去了?
就在这时,伊布听见背后传来声音:“兹拉坦,这是……”
人算不如天算。马克西从来不搭货梯,这次居然乘侧门的货梯下来。哦对,他不喜欢狗味儿……
伊布架着皮克,刚困难地转过身,没来得及说话;马克斯维尔凝视他们两秒,惨叫一声,捂住了双眼:“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现场,警察先生千万不要找我问话……兹拉坦我祝你幸福!”
他就这么蒙头冲出大门去。伊布失了先机,眼睁睁看着他跑得没了影。
噢,马克西,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本想甩锅,反被锅砸了手。伊布无奈地扶着皮克进了电梯。
电梯上升的途中,他一直在琢磨马克斯维尔刚才的反应,越想越确定,好友一定是会错意了。
他以为这是兹拉坦的“选择”。
一想到这,伊布气得想把皮克就地扔了。但电梯或者走廊里忽然冒出陌生醉汉,邻居们肯定吓一大跳,多半还要报警,那麻烦更大了。
报警……伊布想起不知所踪的警察男友,心里不禁一酸。
桑德罗,你现在在哪里呢?
电梯门开了。“老实点!不好好走路就揍你!”伊布低声恐吓皮克。后者垂着的头在他肩上晃来晃去,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伊布拖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家门。
进门之后,伊布把这醉汉往客厅沙发上一推。
好了!任务完成!他转身就想出门,听见沙发上皮克哼哼起来:“水……好渴啊……有没有水啊……”
去你大爷的,你当点菜呢!伊布横眉立目,原地犹豫了几秒,气呼呼地去厨房接了一杯水,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好了,兹拉坦受够了!让你有片瓦遮身、有水喝,天地良心了!
他又要走,只见皮克闭着眼睛,伸出手在茶几上乱摸,眼看就要打翻那只马克斯维尔女友送的雕花玻璃杯。
真是个祸害啊!伊布先一秒把杯子抢在手中,拿起怼到皮克嘴边:“快点喝!我赶时间。”
皮克终于撑起眼皮,两眼朦胧地看着他。“兹拉坦……”他弱弱地叫了一声,低下头,就着伊布的手喝了几口。
伊布想把玻璃杯放回茶几,不料皮克扒拉着他的胳膊,带着哭腔似的撒起娇来:“兹拉坦,我头痛……”
“喂,放手啊!”伊布把他往后推。皮克死命抓着伊布小臂不放,另一只手也环上来:“呜呜呜呜,我好难过啊,兹拉坦……”
他合身向前一扑,抱住伊布的腰,半个人挂在伊布身上。伊布心里一慌,脚往后撤,撞歪了旁边的茶几。他们都失去重心绊倒在地。
变生肘腋的关头,伊布都佩服自己还记挂着那只玻璃杯。他躺在地板上转过头,发现它安然无恙掉在茶几下的小地毯上,只泼了些水,咕噜噜滚到一边去了。
马克西啊马克西,得友如我,你也够本了。
伊布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皮克的头正压在他的胃部,一只手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前襟,另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胳膊。那颗毛茸茸、热乎乎的脑袋在他胸口下方蹭来蹭去,断断续续发出鼻音很重的声音:
“呜呜呜呜……我好高兴,我就知道兹拉坦不会不管我的……”
我错过了什么?怎么突然到了这一步?
一忽儿之间,伊布竟恍惚了起来。
就像在安达卢西亚那一次。
当时那家供应商的招待无微不至,将他们安置在小城最好的酒店里。几百年前安达卢西亚是摩尔人的地盘,据说那座酒店由某位回教王公的别邸改建而成,很有点异域风情。
伊布记得他们住的宽敞套间在二楼,能俯瞰整个庭院。从三个一组的雕花拱窗望出去,长形的景观水池明镜一般倒映着蓝天,美得像一幅画。
“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皮克一进门就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从我家可赚了不少钱,这些都是应该的。”
“兹拉坦不会客气。”伊布直接走向两个卧室里更华丽的那个,“兹拉坦住这间。”
“干得漂亮!”皮克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房间里连替换的日常装束都准备好了。他们痛快地洗了个澡,换掉汗臭的军装(为了归队时不穿帮,皮克交代酒店千万不要洗),然后在东道主的陪同下寻幽览胜去也。当地名菜烤乳猪确实名不虚传。
第二天也一样这么过。到了夜里,皮克提出尝试本地另一项特色:温泉。
伊布头天还觉得有点搞笑:这种天气,适合泡温泉?住了一天,他才了解到此地昼夜温差很大。像现在这样的秋天,烈日下的正午气温逼近40度,入夜后却能迅速低至10度左右,寒意袭人。想到夜里不得不露宿野外的战友们,伊布有一点愉快的罪恶感。
他们的套间里就有一个单独的温泉浴室,附属于伊布那间主卧。浴室墙上满镶着美丽的马赛克图案,当中是一个小小的大理石池子,从池壁上暗金色的水龙头流出附近山上引来的温泉水。
这里也有面向庭院的拱形长窗。四壁灯光柔和如同烛光,坐在池子里,仰头能从窗口看到天上的一弯新月。伊布自问不是文化人,此刻也想起了“一千零一夜”。
那就泡呗!他们换上酒店提供的泳裤跳进温热的水池,皮克还拎来了两瓶酒。
那一晚他们在池子里待了很长时间,喝掉了很多酒。伊布头顶冒着热气,晕晕乎乎,心情非常放松,和皮克比赛唱歌、骂人、在水里憋气。忘了谁起的头,他们开始讲法国人的段子,这简直是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共同语言。两个人一起嘲笑巴黎铁塔、法国菜、法国足球甚至法式湿吻……大约都是些很蠢的笑话,后来伊布一个都记不得了,可他当时真的笑到上不来气。
等他笑得差不多了,皮克把手里的酒杯放到一边,庄严宣布:“现在我告诉你西班牙的接吻方式。”
他凑过来,非常自然地吻上伊布的嘴。
伊布完全呆住了。不是反感,只是纯粹的惊异。他背靠着池沿一动不动,任皮克投入地吮着嘴唇,几乎认定这是一个恶作剧。
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
但或许因为酒、或许因为氤氲温软的泉水、或许因为头上那抹神秘的月光,他渐渐觉得皮克技巧不错。于是他张开嘴,回应了。
tbc.
Chapter 24: 宿醉事件(下)
Chapter Text
几年后的地中海对岸,某间公寓的地板上,皮克的脑袋在伊布肚子上拱来拱去,发出不成调的哼哼声。
“呜呜呜呜,我觉得好像做梦一样……兹拉坦……”
“你现在放开还可以不挨揍。”伊布恼怒地说。
“呜呜呜呜不放……打死也不放。”
不但没放,揪住伊布衣服的那只手还钻到了衣服下面,试图往更深处伸。
你他妈的还敢来这套?伊布大怒,一把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拗起两根手指往反方向扳:“那就死吧!”
“别别,好痛!”皮克大叫,“我放了!”
物换星移、时过境迁,杰拉德·皮克还是一样地怕挨打。他飞快爬起,愁眉苦脸地握着那两根手指,背靠沙发脚席地而坐。
伊布也翻身坐起,怒视皮克。
他看见对面的男人脸色颓唐,嘴唇干裂,眼里都是红血丝。看上去宿醉应该是真的,不过借醉发挥也是真的。
为什么不承认呢?他是真心想要挽回你。
伊布想起马克斯维尔的话,一肚子的火渐渐平息下来。
“杰拉德。”他叫皮克的名字。
皮克抬头,眼神有些惊讶。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才玩这么多花样?兹拉坦这次不逃了,你说吧。”
皮克似乎隔了一两秒才领会到伊布这段话的意思。他显得又惊又喜,百感交集,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像东方人那样盘起腿,挺直脊背,正襟危坐,表情变得很郑重:“好。那我说了。”
他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说:“兹拉坦,想要学德语吗?”
我错了。伊布悲愤地想,果然这还是一个神经病。
“不要打!”皮克抱头挡过伊布的一巴掌,“等、等一下,我讲的有点跳,节奏太快了!兹拉坦你让我整理一下,这回我从头讲起!”
他思索了片刻,又开口:“我八岁那年……”
“拖时间是吧?找打是吧?”伊布没好气。
“不不,这段很重要,必须要讲,相信我。”皮克说下去,“我八岁那年,爸爸送我一匹小马。”
那是一匹漂亮的小母马,名叫“蜜糖”。理所当然,小杰拉德立刻对它着了迷。
“小时候的我和现在不一样,有点儿内向,没什么朋友,和弟弟年龄差距又大。很多时候,蜜糖是我唯一的玩伴。”
小马陪小男孩一起长大,度过了四年快乐时光。在皮克满十三岁前夕,蜜糖染上无药可治的寄生虫病,很快死去,以马的寿命标准算是夭折。
“我伤心得难以言喻,觉得天都塌了,很长一段时间一想起它就哭。也许你不相信,我到现在还留着蜜糖的缰绳和马镫。我只是……无法接受它就那么消失了。”
“了解。”伊布点头表示同情。
“对我来说,”皮克两眼红红地看过来,“兹拉坦,你就像它一样。”
“不会说话就闭嘴啊!谁像你那匹死马了!”
“对不起!我表达得不好,不是诅咒你的意思。”皮克双手合十地恳求,“兹拉坦你先听我说完,你就理解了。”
然后他继续说:“蜜糖离去之后,父母问我想不想要新的马。我说不要,我再也不养马了,永远不。你发现这里的问题了吗,兹拉坦?”
“嗯?”伊布不解。他确实没看出什么问题。
“我的性格里有一种过于逃避痛苦的倾向。如果发现一件事会让我痛苦,我宁肯不要开始。这种倾向也许是蜜糖的死造成的,但更可能是我天性如此,它的死只是一个触发条件。”
他轻叹一声。
“然后我长大了。性格有所改变,有了新的兴趣,交了很多新朋友,这些你都知道的。”
是啊,寻欢作乐,游戏情场。“我知道。”伊布点头。
“我性格里的那种倾向,到这个阶段有了新的表现。我一开始就定下策略,就是金融界常说的,‘规避风险,分散投资’。我和复数对象同时交往,或者至少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我不想把太多感情放在一个人身上,认为这样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尽情体验人生而不至于受伤。”皮克勉强地笑了笑,“这不是说我从不失手。偶尔也会有追不到或者甩了我的人,但我确实从来没有为其中任何一个人流过泪,像我为蜜糖做的那样。我游荡在这个安全舒适的天地里,得心应手地玩着恋爱游戏。不得不说,我确实玩得不错。”
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伊布想起当年那个可怜的西班牙通信兵,皮克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那样的人应该还有不少。在这个游戏里小杰拉德总是赢,伊布很不忿地想,当然了,谁让他牌太好呢。
“你记得吗,我甚至还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恋爱评级系统’……”
“兹拉坦是AA级。”
“没错,你还记得。”皮克叹息,“我当年那些话不全是胡扯,因为我确实相信那套把戏。我得靠它管理我那些复数的亲密关系。只有一点我没说实话: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成为我感情里的最高级。兹拉坦,你当时已经很接近了。
“当我发现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想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风险提示的警报响了。我对自己说,这样不行。时候到了,我必须分散注意力。这时塞西莉亚进入了我的视野。
“为了平衡‘兹拉坦风险’,我鼓动自己去喜欢她。而她又那么美那么迷人,做到这点不用费什么力气。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很可笑,也有点可怕?我居然那样冷静地算计和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把我的心当橡皮泥一样捏来捏去,还沾沾自喜,自以为高明。
“因为种种原因,那段时间我很想结婚。与塞西莉亚的婚约破裂让我非常遗憾。但现在回头看,即使我和她顺利成婚,过去的套路仍然会一再重演。用不了很久,当我从美满的婚床上醒来,对‘唯一’和‘失控’的恐惧会让我再去寻找别人。兹拉坦,那就是我习惯的感情模式。还好,塞西莉亚打断了这个进程。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分手的事?”
伊布点头。
“嗯,我把婚姻捧到她面前,‘我为你放弃了很多,小姐,请成为一位完美的妻子吧!’她回答,‘让一让,先生,我另有计划’。哈,我到那时才意识到,每个人当然都有他们的计划。我还真以为世界围着我转,别人都该配合我的步调呢!是她刺破了我的虚妄。了不起的女人。被她踹掉之后,我才发现她远比我以为的更加可贵。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我以为自己一切尽在掌握,利弊得失都经过精确的权衡,最后却两手空空,失去了你,也失去了她。”
说到这里,皮克沉默下来,出神地盯住地板上的某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重又开口:“即使和塞西莉亚在一起的时候,我也经常想你,兹拉坦。”
“嗯?”忽然被点名,伊布一怔。
“这种情况对我来说挺少见的。分手之后拖泥带水不是我的作风。一开始我以为是愧疚,因为是错的是我,你又走得那么突然,没法给你什么补偿,就像我对别的前任那样……”皮克伸出手掌,止住伊布不满的抗议,“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东西。我只是说我那时候的想法。正因为想到你,我才会鬼使神差地问塞西莉亚那个引发她悔约的问题。我问她和我结婚有没有对不起谁,因为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这件事伊布听塞西莉亚讲过,现在听皮克的版本又是另一种感觉。他没有吭声。
“但我和塞西莉亚分手之后,我仍然会想起你。我渐渐发现那种感觉不是愧疚,没有那么阴沉沮丧。我最常想起的是我们在一起的好日子,有时遇到特别开心或感动的事,我会冒出一个念头,‘兹拉坦在这里就好了’。就像我现在看到电视上出现赛马或者保养得很好的草地,还会想起蜜糖、想到我第一次骑在它背上哈哈大笑那天。
“但我没想过来意大利找你,兹拉坦。是我先辜负了你,然后我被人甩了,再回过头找你,这也太丢人太不要脸了,对不对?我这人再荒唐,这种事也不太做得出来。
“更重要的是我把握不好对你的感觉。这也是活该。这么多年来我视真情为畏途,太会操控和矫饰自己的心,结果反而看不清它真正的样子了。以前在感情上吃瘪,我总会对自己说,放松,杰拉德,凉一凉,其实那个人没有那么重要。一段时间过去,我的激情果然冷却了。我问自己,‘你怎么知道这次对兹拉坦是真的呢?凉一凉吧。’于是我一直拖着。直到这次因为工作的事,我来了意大利……”
“等等。”伊布打断他,“你那家皮包公司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搬家了?”
“哦,那个,集团业务调整,缩小意大利的机构规模,用不了那么大的办公场地。”皮克挠挠后脑勺的头发,“前两天已经进行了部分裁员,未来会改为办事处。”
“为什么?我以为派你来是要大展拳脚。”
“我们做了评估,认为南欧经济还是不太行,钱不好赚,欧陆的成长机遇在德国。往后我们会北上发展,把重心放到那边。上次跟你提过法兰克福的大项目吧?等项目到手,往下几年都有得忙了。”
“那个项目不是还在投标中吗?”
“我有信心,一定能拿到。”皮克显得志在必得。
他回归正题。
“记得我们重遇的那天吗,兹拉坦?在那家餐厅里。马克西说过你有时会去那吃饭。我一开始的想法只是碰碰运气,能遇到你最好,遇不到也没想要怎样。我当时……只是想见你一面。
“可是当我真的看到你,我好开心啊,兹拉坦,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接着我发现你有新男朋友了,你和他在一起吃饭。命运的礼物变成了玩笑。
“当时我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心脏被人抓着,指甲掐进去,胸口深处又酸又痛。”皮克伸手到胸前,比划着拧动的手势,“又像被‘小怪兽’正面打了一拳,打得结结实实,要弓着背蹲下才能喘一口气……”
小怪兽是在西班牙特训期间的一位同袍,性格粗野,不太通人情世故,在军营里以见面偷袭对方胃部一拳的打招呼方式名闻遐迩。皮克虽然在格斗场上高挂免战牌,也免不了偶尔被其荼毒。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虽然我一样地和人说话,笑,可我心里好难受,只想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再后来,又在夜店洗手间遇到你们,他揽着你的腰,那个时候我觉得胸口痛到烧起来,好像着了火一样。我意识到,这就是嫉妒,我在嫉妒!”皮克的语气几乎是欣喜的,“兹拉坦,人家说得对,爱情里是会有嫉妒的!”
伊布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都来不及为皮克的表白感到尴尬了。这家伙真是不识人间烟火啊,居然到这个年纪才知道嫉妒的滋味?
不过,伊布想了想皮克的感情经历,好像是没有让他体验这种情绪的机会。
“兹拉坦,你知道吗,从那天开始,我天天都嫉妒得要发疯。我知道这不好,对我没有什么益处,可我控制不了。”皮克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好像着了魔,一空闲下来就会想起你,想到你在他身边,在他怀抱里,我就好难受,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你有没有叫人来跟踪我?”伊布问。
“我没有。”皮克摇头,“但我确实用了各种方法来接近你,只想分走一点你的时间和注意力。至于你男朋友,我一见他就生气,就想找他的麻烦。对不起,我知道兹拉坦你不会高兴的,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他抬起一只手捂住脸,“我知道这一次一定是真的。因为你让我痛苦,真的很痛苦。
“后来我想到,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逃避的东西吗?过去我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落入这种境地吗?可是为什么我饱受折磨,却一点也不想挣脱?如果让现在的我跟来意大利之前那个心平气和的我做交换,我是万万不肯的。
“我全都想通了,兹拉坦。小时候的我对蜜糖的喜爱是自然而然、全情投入的,悲伤也是,所以它才让我刻骨铭心,它陪伴我的回忆才那么有价值。因为我一直害怕对人投入感情,所以我的恋爱永远浅尝辄止,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还比不上一匹马。那些经历甚至都不是恋情,不过是一连串的身体关系而已。
“爱是身不由己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到现在才懂。可以控制的感情,永远只是二流货色。我以前不懂,为什么世上有些傻子非要追求长期稳定的关系。可原来傻的是我,我才是那个把钻石当瓦砾的白痴。我就像是收集了一堆廉价的赝品,却觉得自己富可敌国,又像只在海边打湿了几根脚趾,就以为征服了大海。太可笑了,枉我自作聪明,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皮克突兀地停下来。伊布听见他在深深呼吸,胸口一起一伏,似乎在平复激动的心情。
“兹拉坦,你当初离开我是对的。”皮克重又开口,“那时候的我不够爱你,也不够爱塞西莉亚,我给你们的只是二流货色。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是以前的我了。兹拉坦,我爱你。”他直直地凝视伊布,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波动,“不再有任何保留,去他的什么脸面。哪怕我这次碰得头破血流,我也要告诉你,我爱你。没有什么级别和比较,就是最单纯最直白的那种爱。我不再需要其他人了。我对你的爱像我现在的头痛一样清清楚楚,而且我肯定,头痛消失了它依然存在。”
他支起身体,用膝盖移近到与伊布面对面的距离,恳求地看着对方:“兹拉坦,和我去法兰克福吧,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蓝眼睛里又是惊惶,又是热切,仿佛要哭出来。伊布与他目光交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竟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
他发着愣,皮克还在毫不停顿地急切地说:“……法兰克福是个很不错的城市,欧洲央行就在那里,很高端很国际化,一定也有跆拳道爱好者群体。如果你喜欢现在的安保工作,那边有很多家银行,找类似工作完全不成问题……而且兹拉坦你语言天分那么好,学德语一定很快,还能帮上我的忙……关于你男朋友的事,我可以在其他方面帮他,我可以给他补偿……”
他越说越激动,伸手去扶伊布的肩膀。伊布一惊,总算从动弹不得的恍惚中清醒了。
“等等,打住,喂!” 伊布拍开他的手,“不要自说自话!”
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终于被打断,皮克闭上了嘴。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过火,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两个人相对无言,房间里一阵安静。
伊布想好了要说的话,坐直身体。
“杰拉德,如果在西班牙的时候,你跟我讲这些话,我会很高兴的。”他说。
“现在呢?”皮克抬头注视他。
“现在有桑德罗了。兹拉坦的心在他那里。”
皮克眨了两下眼睛。“全部都在?百分百?”
这曾是伊布最不敢面对的问题。他怕到蒙住眼睛,不去看眼前发生的事。只因他心结犹在,他怕皮克主动示好和不了了之的旧情会动摇自己当下的心意。
但当这个问题真的摆在面前,答案是那么简单明确,一目了然,没有任何疑惑。他听见自己清晰地说:“全部。百分百。”
话一出口,往日阴影一扫而空,伊布几乎觉得好笑。我竟被自己的恐惧吓唬了这么久。
“哦。”
皮克的双肩无力地垂落下去。片刻又不甘心地挣扎起来,“他有那么好吗?”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难道比我还大?”
伊布知道皮克一向以本钱自傲,心里有点不爽:“桑德罗也很大!桑德罗……一个钟头。”
“啊?”皮克吸一口冷气,立刻调转方向,“也不能只看那方面吧!人要讲灵魂的,心灵契合度也很重要!我觉得我们俩一直很合拍,对不对,兹拉坦?”
“对。”伊布点头,“但那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皮克很无奈,“我发现了,时间一直在跟我作对。我好像总是阴差阳错的赶不上趟。你在我身边那时候,我根本不懂珍惜……”
“你那时才多大,二十出头?”伊布老气横秋地说,“那个年纪的小子,怎么可能安定得下来。兹拉坦已经不怪你了。”
“所以说时机不对。我们认识得太早了,兹拉坦。那会儿的我根本把恋爱当作一种体育运动……”
“像登山?”
“嗯,像登山。”皮克难堪地笑了。
那年马克斯维尔前脚抵达西班牙,后脚伊布就得到了上级允许回国的批复。时间窗口太窄,伊布来不及慢慢铺垫,立刻组织了他、皮克和马克斯维尔的三人饭局。吃饭之前,伊布对好友坦诚相告:
1. 待会儿吃饭要见的这个人,是我男朋友——没错,我现在喜欢男人了;
2. 但他快变成前男友了,因为我要和他分手;
3. 尽管是我的前男友,你在这边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找他帮忙,他这人挺有办法的;
4. 尽管可以找他帮忙,你要小心,如果他勾搭你的话,千万不要答应(当然我相信马克西你不会,你太直了),因为他是一个不要脸的大坏蛋。
可怜的马克斯维尔,本以为只是顿普通的接风饭,哪想到要承受这般出人意料的剧情暴击,跌宕起伏,一山更比一山高,瞬间信息过载,整顿饭一直迷迷瞪瞪处于痴呆状态。伊布觉得这样也好,就在饭桌上拿出那本有塞西莉亚和戒指照片的八卦杂志,向皮克摊牌。
在“兹拉坦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兹拉坦?”的轰炸下,皮克一脸无辜,展开擅长的东拉西扯:
“这不是你的问题,兹拉坦,我还是很爱你的呀!我对你的感情没有改变,我保证……
“只是她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这事就好像,哎你知道英国伟大的登山家乔治·马洛里吗?曾经有个记者问他,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他回答,‘因为它在那里呀!’……
“那个女孩子就像珠峰。我看到了,就没有办法错过她。”
伊布被这种脸皮和逻辑惊得目瞪口呆,彻底死了心,回去就收拾行装。因为两国的指挥系统并不相通,一直到他离开,皮克都不知情。所以那次不欢而散的晚餐就是他们恋情的最后一幕,旁边还有一个断片的马克斯维尔。
“还有一件事。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皮克说。
“我听着。”
“其实以前我好像问过。你没说得很清楚。”皮克说着,一边留意伊布的表情,“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他了?在遇到我之前……你们有没有交往过?”
在安达卢西亚那间深宫般的主卧里,宽大的king size床上,皮克停下动作,俯身亲了亲伊布汗湿的额头。
“兹拉坦,你怎么这个表情?痛的话要说哦。”
伊布其实痛得快晕过去了。但他那种“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逞强”的脾气发作,咬牙苦撑:“不……不是很痛。”
“根据我的经验,你这个样子不是痛的话,就是心里有人了。”皮克稍稍挺腰催了催,“我猜得对吗?”
伊布“啊”地大叫。缓过气来,他断断续续说:“不,不是一个人……”
他本来还想说“只是一个影子”,皮克已经皱起眉:“别说这么可怕的话!这种时候我会软掉的哦!”
他并没有软掉。不过就伊布这方来说,首次体验并不愉快,从头痛到尾,不知乐趣何在。皮克为表歉意,用嘴为他服务,伊布觉得这事办得也算地道。
“那当然,互惠互利,才有下次嘛。”皮克说。
他们就以这种不怎么正经的画风开始交往,并且渐入佳境。
“你那时说的那个人,是他吗?”皮克小心翼翼地问,“后来你会跟我交往,和他有关系吗?”
伊布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和他那时候只是见过,桑德罗都还不认识我呢。”伊布摇摇头,“杰拉德,你是你,你们一点也不像。当时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皮克松了一口气,露出很欢喜的样子:“太好了!我一直很担心,怕我只是个替代品。要是那样的话,我的存在就真是不知所谓了。还好,还好。”
他像找到了新的希望,精神为之一振:“那么兹拉坦,你如果不是跟他在一起,是会考虑我的,对吧?”
“可我是和桑德罗在一起。”伊布警觉地说。
“如果他跟你分手呢?”
“桑德罗不会和我分手的!”伊布大声说。
“你完全了解他吗?”皮克转动眼珠,“对他这么放心?”
伊布恼怒起来。皮克这家伙,给点火星就灿烂,刚才还垂头丧气,眼看着就满血复活了。世上若有“乐观思维”这门学科,皮克一定是大师中的大师。伊布有点后悔跟他说得太多了。夜长梦多,不可久留。
“都说完了吧?”伊布站起来,“你头痛的话就在这里睡,冰箱里吃的自己拿。兹拉坦走了。”
“好。”皮克恢复了弱小可怜的模样,乖乖躺回沙发。但当伊布挎上包要出门,他又叫起来:“兹拉坦!”
“还要怎样?”
“法兰克福的事,”皮克趴在沙发扶手上,眼巴巴地望着他,“你不用这么快做决定。我可以等。”
伊布无语,觉得理他都多余。
“今晚也随时可以回来找我哦!”
“做梦吧你!”
“对了,兹拉坦,明天你有比赛是吧?我本该去看的,可是这周末早有安排了,去不了。祝你旗开得胜!”
“这还差不多。”
伊布用力关上门。
伊布走到楼下,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对皮克这种顺竿爬的家伙,非得随时打起精神,一点不能松懈。
他再度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基本可以肯定,从一开始就是皮克的计划。
靶场事件之后,他想再和伊布见面,伊布显然不会给机会,马克斯维尔也不好帮他。在银行之类的地方公事会面,又不可能深入谈话。那么在这个城市里,他唯一的途径是通过蒂亚戈·席尔瓦。
去那家夜店喝醉,照顾生意,尺度都把握得刚好。他知道席尔瓦会留他住一宿,也算准席尔瓦一定会找伊布帮忙,因为就夜店经理手里掌握的信息,这是唯一的办法。
伊布只知道他公司的地址,而他公司刚好搬家。那能怎么办呢,只能把自己这个醉汉带回家里,或者送到酒店开房间。不管如何,都有了私下相处的机会,计划通。
妙就妙在,局中人以为每一步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其实都在他预料之中。皮克就是有这种本事。
伊布了解这一点,也来自安达卢西亚那一次。
那是第三天清早。天还没亮,头顶一片广大幽深的青蓝,边缘微微泛出玫瑰色。
48个小时期限快到了,他和皮克换好军装,站在酒店门口等着接他们去绿洲的车。
一阵冷冽的晨风吹来,伊布微微打了个寒战。皮克见状,冲他一笑,伸手过来握了一下他的手。
感觉……有点奇怪,伊布想。
只过了两天,他就和这个人从普通战友进展成了可以有这种亲昵动作的关系。真是怎么也预料不到的事。伊布想。
这时皮克回过头,望向身后的酒店。巍峨的建筑物在晨曦中徐徐展现出优雅的细节。
“作为第一次约会的地方,还不错,嗯?”他说,声音隐约有点得意。
过了一段时间,伊布才想明白皮克那次计划的全貌。他不止要逃避艰苦的野外生活,还要顺道勾搭自己。十有八九,两个人抽到一组也是他暗中安排的。
当他问起皮克,后者笑嘻嘻的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否认。
“兹拉坦你知道吗,是我先喜欢的你呀。”
被算计的感觉让伊布有点生气,同时又莫名觉得好笑。当时两人情浓意洽,他也就不计较了。
不过今天这样也好。顺水推舟,总算把话说开了。伊布想,希望就这样把事情做个了结吧。
他打电话给马克斯维尔。
不出所料,马克西在女友家里。
“别乱猜,不是你想的那样。”电话一接通,伊布抢在好友前面声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现在已经出门了。……嗯,有点复杂,见面告诉你。”他补充了一句,“我没有选他。”
“兹拉坦,那你晚上住哪里呢?”马克西在那头问。
这事伊布还没认真想过。“随便找个地方呗,我很好解决的。”
“要不过来跟我们挤挤?”
“饶了我吧。”伊布知道马克西女友的公寓很小,三个人住是字面意义上的挤。
“行吧,回见。”马克西说。
收起手机,伊布决定先去席尔瓦的夜店那边,把机车领回来再说。
等他跨上熟悉的爱车,夜色已深。
伊布一脚踩在街边,看着前方满目灯火,忽然心中茫然。是啊,马克西可以去女友家,兹拉坦往下去哪呢?
他打开挎包,想拿手机查一下最近的快捷酒店,却看到了另一样意外的东西。
那只装着内斯塔金表的盒子。今天皮克一通折腾,他都快忘记有这事了,没取出来放在公寓里。
伊布拿起盒子,打开盒盖,看了看亮晶晶的表盘,表针果然在正常走动。现在已经晚上十点了。
这是桑德罗重要的纪念品,好不容易才修好的,自己带在身上到处跑,这样妥当吗?
不如送去放在桑德罗的公寓里?——伊布接着想到,其实今晚可以住在那边?
虽然桑德罗让自己暂时别去找他,可他也许已经回老家去了,人不在公寓里。
桑德罗可没说过,他不在的时候也不能去吧?
伊布总是随身携带着内斯塔公寓的钥匙。他做了决定,心情也畅快起来。
骑车到内斯塔公寓楼下,伊布在街边停好车,往上看了一眼。那扇窗户是黑乎乎的。
果然不在家啊。伊布想。好吧,他回故乡散散心也好。
他打开楼下大门,轻车熟路地走楼梯上楼,到内斯塔门口掏另一把钥匙。
房门钥匙放在靠里的夹层,伊布一手夹着机车头盔,摸索着找了一会儿。这时他面前的房门往里拉开了。
“谢谢……”内斯塔拉着门把手,一句话没说完,愣在了门口。
毫无防备地,他们俩愕然相对。
伊布吃了一惊。他发现走廊暗淡的光照之下,眼前的内斯塔比今天宿醉的皮克样子还要糟糕。男友没有刮胡子,头发蓬乱,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家居运动服,下面打着赤脚。而且他神情憔悴,脸颊陷了下去,似乎也没有好好吃饭。
他这几天怎么过的?伊布心里一痛。
越过内斯塔的肩膀,他看见屋里没开大灯,只点着小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八成还放下了窗帘,所以外面看不见灯光。书桌上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杂乱摆着几叠报纸和打印资料。房间里低低地回荡着白噪音一样的呆板人声,像是某个电台,听不清在说什么
“桑德罗,你怎么……”
“兹拉坦,是你啊。”内斯塔平静下来,“我还以为是我叫的外卖。”
“啊,我是拿这个过来的。”伊布手忙脚乱地在挎包里翻找,拿出那只丝绒盒子递给内斯塔。
内斯塔看着那只盒子,眼神一黯。伊布连忙解释:“是蒂亚戈·席尔瓦转交的……”虽然他今天又见过皮克,这句话也不算是说慌。
内斯塔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接过,连盒盖都没打开就顺手揣在裤兜里。让伊布心凉的是,他仍然手拉着门把,看不出有让开道路的意思。
“桑德罗,”伊布犹疑地问,“你不让我进去吗?”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电台的语音播报结束,换成一首节奏欢快的流行歌曲。曲调听起来很耳熟,当初想必也在街头巷尾大红过一段时间,但现在已然过气了。
“亲爱的,亲爱的请抱着我,不要把我推开……”一把甜辣的女声没心没肺地唱着。
内斯塔站在原地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他的视线转向一侧,没有看着伊布。
伊布的声音有些颤抖:“兹拉坦不该来吗,桑德罗?”
内斯塔沉默片刻。
“我……”他静静地开口,“还没有做好准备。”
“明白了。”伊布不住点头,拼命咬住嘴唇,两眼却不争气地模糊起来。
他过了很操蛋的一天,应对了困难微妙的局面,心力交瘁。在这么深的夜里,所爱的人竟然要赶他走!
为什么!桑德罗你到底怎么了!
伊布想大吼,大哭,想痛快地发泄一场,但自尊心让他转而强硬起来。他后退几步,挥了挥手里的头盔:“好,兹拉坦走了。再见桑德罗。”
在哽咽之前,他转身飞快地跑下楼梯。
在楼下发动机车的时候,伊布已经泪流满面。
他脑中轰轰有声,纷乱如麻,却又什么事也不愿想,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跑得远一点。机车冲破夜幕向前疾驰,强劲的马达震动他的血液,有一种麻木的爽快。路边的人、车、树木、万事万物,都化成飞逝而过的线条。
不知过了多久、跑出了多少公里,伊布才稍微冷静下来。肾上腺素冲淡了他心底淤积的苦闷,头盔里潮湿的脸颊也慢慢干了。
他想起自从和内斯塔交往,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飙快车了。
因为桑德罗说那样不安全。桑德罗还说,一定要记得戴头盔。警官先生一边唠叨着,一边把血肉模糊的事故现场图片放到伊布面前。
——我们明明很好的啊!现在这算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明白。
桑德罗,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想来想去,伊布心里又堵得慌了。他把车停在一段安静的大路边,一脚蹬地,解下头盔想透口气。
从背在身后的挎包里传来细细的铃声。是手机在响。
在伊布发呆的时候,铃声刚好响过末段,停下了。他打开包拿出手机。
是内斯塔打来的。
上面还显示,内斯塔已经打了二三十个电话。
他手机不是关机吗?又开始使用了?伊布愣愣地想。
就在这时,铃声又响起来了。
伊布觉得自己确实不是很有骨气的人,没有等到第三声铃响,他已经接了电话。
“喂?桑德罗?”
耳边响起内斯塔平静温暖的声音:“兹拉坦,你现在在哪里?”
伊布看了看四周僻静的环境,似乎已经到环城公路之外了。他故作冷静地报出大概位置,避免泄露出过重的鼻音。
内斯塔听完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兹拉坦,现在你顺着主干道往北绕回来。路上会路过我们去尝试新口味冰淇淋的那个广场,记得吗?我在那里等你。”
“……好的。”伊布吸着鼻子说。
为什么他在那个地方?离他家挺远的,好几公里呢。
伊布觉得奇怪,但没有多想。短暂时间里剧烈的情绪起伏让他失去了一半思考能力。而且桑德罗都这么说了。桑德罗说怎样就是怎样。
他骑车到了那里。
午夜的广场空空荡荡,一片阗寂,夜市小摊都收了起来,只有几盏路灯照着黑黝黝的石板地。一个清洁工在远处慢吞吞推着垃圾筒。
内斯塔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广场边的台阶上。
他的样子还是很疲惫,很憔悴。可是站起身朝伊布走来时,他脸上露出微笑,那笑让他整个人泛起光彩。
伊布发现他仍然穿着那套皱巴巴的家居服,手上只拿着一只手机,脚上穿着球鞋却没穿袜子。他开口想问,内斯塔却二话不说,跨上机车后座。
“走起来再说。”他环住伊布的腰,又感叹道,“还是有车坐舒服。”
伊布发动机车,注意保持符合内斯塔标准的行进速度。
“桑德罗,”他大声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跑过来的。谁让你不接电话。在后面叫你也听不见。”在他身后,内斯塔干脆地说。
伊布反应过来:“你刚才……在后面追着我?”
“没跑多久,就几条大街。本来再多一个红绿灯就追上了。我都看到你在前面了。”耳边的声音很有点不服气。
“……”
“累死我了。路边那些人搞不好以为我是贼呢。”
“……”
“你转过大弯之后,我看不到你,只能靠猜。结果选错方向,就跑到这里了。”
“……”
“我没带钥匙没带钱,只能指望你。”伊布感到环住腰的手臂紧了紧。“你再不接电话,我就只好露宿街头了。”
“桑德罗……”伊布觉得眼睛又发酸了,“你现在准备好了?”
内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还没有。”他回答。
伊布的心又沉下去。他听见内斯塔继续说:“但我也不能让你那个样子跑掉。”
机车轻捷地穿过寂静无人的大街小巷,拂过身体的夜风十分温柔。
内斯塔把下巴放在伊布肩上。伊布听见他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兹拉坦,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有很多事需要想。有的时候难免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如果让你寂寞了,难过了,请相信那绝对不是我的本意。明白了吗?”
“嗯。”伊布不停地点头。
内斯塔公寓房门口放着迟来的外卖披萨盒。
内斯塔拿起来掂了掂,笑了:“还以为要等到天亮。”
“你饿吗?”他问伊布,“要不要吃点?”
伊布没有吭声。内斯塔刚关上房门,伊布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了他。
内斯塔身体晃了晃,把外卖盒往地上一扔,回手也抱住了他。
他们接吻。
吻和拥抱都渐趋用力和激烈起来,仿佛要把两个人揉为一体。
他们纠缠喘息着倒在沙发上。内斯塔用手臂支起身体:“要吗?在这里吗?”
“要,要。”他身下的伊布几乎狂热地请求着。
内斯塔低头吻他,一手把他的T恤推到胸部,一手拉开沙发下面的储物盒,摸索放在那里的润滑液。
沙发空间狭窄,腾挪不开,也因此有一种分外亲密的情趣,是伊布中意的地点。内斯塔也乐意迁就他。
但那管润滑液刚好用完了。
“没关系,兹拉坦没事。”伊布急得骨节酥痒,两眼朦胧。他不怕痛,他只想尽快感受到恋人的身体。
“不行。”内斯塔说。他从伊布手脚的羁绊里摆脱出来,进了卧室。
伊布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平白生起一阵毫无道理的恐慌。他无助地抬起胳膊挡住眼睛,觉得身上空空的,冷冷的,桑德罗不在。桑德罗会不会不回来了?
回荡在空气里的电台音乐又换了一首新的。这次是没听过的摇滚乐,干涩的鼓点敲得像伊布的心跳。
但桑德罗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卧室里那管润滑液,坐到伊布身边。
“我不会再犯新手的错误。”他说,刮了刮伊布的鼻子。
伊布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了下去。
他们在沙发上极尽缠绵地做爱。
好几天不见了,伊布以为会做得很激烈,然而并没有。这次的欢爱坚定而绵长,有些刹那温柔到令人落泪。高潮到来时伊布真的哭了。他哑声喊着内斯塔的名字,剧烈地颤抖着,然后感到自己的声音和咸咸的泪水都被一个吻印进了嘴里。
结束之后,内斯塔没有像通常那样意犹未尽地再来一次,而是从背后抱着伊布,两人紧贴着侧躺在沙发上。
伊布疲倦而放松,闭着眼睛,感到内斯塔在背后一会儿亲亲自己的耳朵,一会儿亲亲脖子。他幸福得仿佛一棵柔软的水草在清澈的河里荡漾。心里的爱意无比强烈,让他觉得两人相贴的肌肤都微微刺痛。
窗外的夜深沉得像湖底,一片安静。偶尔有街上的车灯斜射入户,在天花板上晃过银灰的光带。那个电台也换成了轻柔的古典乐。时间应该已过凌晨两点了。
音乐忽然切掉,一个粗鲁单调的男声插进来:“突发,突发,机场高速出口发生追尾事故,有人受伤,警方和救护车正赶往现场……附近路段交通受到一定影响。”
“这是什么?桑德罗?”伊布闭着眼笑了。
“最普通的公共信息服务电台。你没听过吗?”内斯塔说,“又叫坏消息电台,负责播报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坏消息。”
他们又静静听了一会儿。深更半夜的坏消息还真不少。商业区有一宗打破玻璃橱窗的爆窃案,触发了警铃;市中心酒吧十数人斗殴,附近警局紧急出动;还有一北两南三起火警,其中一起发生在金融区……
“世道不太平啊。”内斯塔点评说。
“火警怎么这么多?”
“天干物燥。你没注意吗,快一周了都没下雨。”
是啊,上一次下雨是在游乐场见马特拉济那天……
因为想到马特拉济,伊布忽然意识到了内斯塔听这个电台的原因。停职期间他失去了警方内部的信息来源,只能靠这个电台掌握市内治安状况。这个发现让伊布心里一阵难过。
身后的内斯塔没体会到他的情绪低落,犹自很有兴致地说:“消防员这一行不错!我小时候就想当消防员。”
“那有什么好啊?”伊布打起精神。
“很威风啊!又能救人。”内斯塔低低地笑,“你别说,人家的薪水可比我们高呢。”
怎么扯到薪水的事了?伊布又想起另一个问题。进屋时他一眼瞥见,小书桌上内斯塔的笔记本电脑关了,那叠纸质材料也收了起来。“桑德罗,你那会儿在忙什么呢?查资料吗?”
“嗯,看一些各行各业的信息。”
“看那些作什么?”伊布不解。
“增进知识,了解社会。”内斯塔大而化之地回答,下巴的胡茬在伊布肩膀上蹭了蹭,“比如我刚刚发现,建筑行业真的很能赚钱。”
“你在说什么啊桑德罗?”伊布开始困了,脑子也有点转不动。
“相比起来警察是挺穷的……让人有点想换工作啊。”
什么嘛!伊布觉得内斯塔的话越来越奇怪了。但来不及深究,浓重的睡意已经降下。
“没什么。”内斯塔摸摸他的头发,“睡吧,兹拉坦。”
“桑德罗……” 伊布迷迷糊糊地说。
“什么?”
“我明天想留在这里。”
“好。”
“后天也要住……”
“好,你想住就住。”
伊布放下心来。迷离之间,他听见内斯塔在问:“刚才你为什么哭呢,兹拉坦?”
因为我心里全是你,所以请你一定,一定不要把我推开。
tbc.
Chapter 25: 偷拍事件
Chapter Text
“我有事出去。
别担心。”
伊布瞪着餐桌上的纸条。
内斯塔工整的笔迹写在半张便签纸上,没有落款。
今早伊布醒来又晚了,睁开眼时,内斯塔已经不在公寓里。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他还带走了常用的挎包。浴室里的水迹显示,走之前他洗了澡、剃了须。
是的,昨晚内斯塔说“你可以留下”,他可没说“我会在这陪你。”
伊布爽然若失。
桑德罗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伊布试着拨打男友的手机,果然又关机了。
有了昨晚的亲热打底,伊布今天心情安定多了。他只觉得有点蹊跷,不再慌张委屈。
餐桌上留了现成的简单早餐:切开的熟火腿和面包。伊布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泡了喜欢的那款麦片,坐下吃起来。一边吃着,他把那张简短的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桑德罗昨晚说,他还没“准备好”。
——他出门“做准备”去了?
伊布努力回想昨晚半梦半醒间和内斯塔的对话。
警察薪水低。桑德罗说。
好像还说想换工作什么的……
他该不会是出门找工作去了吧!
这个想法像一个突然冒上来的水泡,把伊布吓了一跳。他转而省起,今天是星期六,哪有机构在星期六面试的。
真的好奇怪啊。
在这之前,伊布从未听内斯塔抱怨薪水的问题。内斯塔热爱自己的职业,而且物欲很低,没有多少花钱的地方。工作之余,他对生活品质的追求无非是买两款最新的游戏、偶尔出去吃顿大餐,连旅游的机会都很少。
伊布知道男友并不吝啬,只是醉心工作,对金钱像对时尚一样无感。年轻警官每个月的薪水结余都放在账户里一动不动,懒得花心思做任何投资。只有一次,他曾向伊布透露,想要攒首付买自己的房子。伊布在银行工作,知道公务员收入虽不高,胜在稳定,是银行眼中的优质客户。内斯塔申请贷款大概率能优先获批,利息方面也有优惠,买房目标不难实现。那他在物质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至于伊布自己,因为打两份工,收入比内斯塔还高一点。他为人虽天真坦率,在理财方面居然有很敏锐的直觉,又近水楼台,能接触到一些金融界内部消息,投资的股票和基金收益颇丰。有几回伊布觉得男友的储蓄放着可惜,想主动帮他打理,又怕自己造次,两人关系还没到那步,终究忍住了没提。
总而言之,他们两个不富有,也不是为钱发愁的人。伊布想不到昨夜内斯塔那样说的理由。
——除非,是被皮克上次的话刺激到?
就算你升职不够快、薪水不够多……那天两辆车擦身而过时,皮克如是说。
建筑行业真的很能赚钱。内斯塔说。
伊布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没错,皮克家就是建筑行业的。
桑德罗该不会当真在考虑改行?
并非因为物质上的不满,仅仅是被皮克踩低而气不过,就要放弃深爱的事业,转投房地产之类赚大钱的行当?
这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
先不说隔行如隔山这回事。内斯塔头脑好、能吃苦,外表口才精力样样出色,伊布相信他在很多行业都能打出一片天地。
但是要跟皮克赌一口气,普通的个人成功显然是不够的,得达到皮克家那种有钱的程度才行。
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实非人力所能及。
比如运气二字。
比如投胎在一个财雄势大的家族,含着银匙出生,名字叫杰拉德·皮克。
人类社会的巨大财富如同珊瑚礁,常常是世代积累的结果。普通人白手起家,最理想的情形也无非是担任皮克祖辈的角色,奋斗几十年,为后代初步打好基础。只凭一代人的努力,想达到那种级别的富有,机率实在太小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伊布不信一贯明敏练达的男友不懂。
除非他气晕了头。
这就好比,以内斯塔目前的收入,固然不止开一辆二手菲亚特,但也绝不可能负担得起劳斯莱斯。如果他去换一辆中不溜丢的好车,既不够扬眉吐气,又白白失去了感情深厚的爱车,得不偿失,那又是何必呢?
伊布完全想象不出男友不做警察的样子。得劝他别钻牛角尖,太不明智了。他想。金钱方面真有为难的话,兹拉坦可以赚呀!
吃完早午餐,伊布拿好主意,下次向男友介绍几个有前途的投资组合。
下午健身房有一节跆拳道课,是上次上体验课的那批顾客开班了。伊布计划在课后留下来单独练一个钟头,为晚上的跆拳道比赛热身。
授课过程一如平常。但上课期间,伊布发现一名古怪的年轻女子出现在场地边缘,时不时地朝他这边张望。
一开始伊布以为是在场某个小孩的妈妈,渐渐又觉得不像。那位女士一身半新不旧的恤衫仔裤,在室内还戴着墨镜。尽管如此,仍然看得出她容貌娟好,仪态出众,不是一般人。
他又瞟了几眼,忽然认出来,那是影后小姐塞西莉亚。
你怎么来了?
伊布跟她比手势。
塞西莉亚可爱地晃晃头,又朝他摆手,大意是不急不急,你先上课。
几分钟之后,伊布打发学员们自行练习,向她走去。
“随便跑到这里来,是会引起骚动的哦!”伊布压低声音说。
大明星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这里很有意思嘛!兹拉坦你上课也好神气呢!”
“你来干嘛?”伊布想起上次皮克的出现,“难不成也要办卡?”
“不是啦。我是来找你的,兹拉坦。”
“哎?”
“电影节快闭幕了,我要走了。”
伊布才记起还有这事。
“你们那二流电影节还没完?拖得够久啊!”
“还好吧,两周嘛。”
“才两周?”
“对啊,上上个周末开幕,那场晚宴你在呀。”
“什么时候结束?”
“闭幕式在周日,就是明天晚上。我肯定会出席,所以明天一整天都很忙,后天我就离开意大利了。今早我去找杰拉德,提前和他告别,顺便提到了你。”
伊布不乐意了:“你们背后讲我什么?”
“没什么呀,我说兹拉坦这人蛮不错的,有机会的话,希望能跟你当面说再见。杰拉德就告诉了我这个地方。”
“多事。”伊布咕哝。
“大家相识一场,还一起参与过很好玩的事情嘛!杰拉德说,难得我有心,可以到这来找你。他还有东西要我带给你。”塞西莉亚低头从背着的涂鸦帆布包里取出一只大文件袋,“他这几天没时间,只能拜托我了。”
伊布警觉起来,没有伸手去接:“那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好像说他工作告一段落,要去海边?我也不太清楚。”
伊布想起皮克公司的转移计划,工作收尾度几天假,倒是讲得通。他接过文件袋。
文件袋是A4大小,硬皮纸面,封得严严实实。伊布翻过来看了看,两面都是空白,没写一个字。掂在手里有厚度和重量,里面像装着一叠纸或者一本杂志。
“这是什么?”
女孩子耸耸肩:“封好的,你以为我会偷看吗?”
接着她皱起浓秀的眉头:“不过我有点猜到是什么。既然杰拉德那么高兴……哼,在我们这一行,这类玩意儿可是常见得很。”
“你说什么?”
塞西莉亚欲言又止,抿着嘴唇扶了扶墨镜,半晌叹出一口气:“爱情和战争,都让人不择手段。”
伊布不懂她在打什么哑谜,接不上话。塞西莉亚也沉默下来,出神似地想着什么,场面有些冷。
基本的礼数要有。伊布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你,再会!兹拉坦祝你幸福快乐!”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当然,得是桑德罗以外的人。他心里说。
塞西莉亚嫣然一笑,把墨镜推上头顶。
“祝我事业成功,跻身顶级吧!目前我只需要这个。”她张开手臂,“不要这么小气,抱一下,兹拉坦!”
伊布有点窘,但并非不高兴的。两个人关系奇特,不知能不能算是朋友,离黏糊糊的闺蜜更有很大距离。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对影后小姐抱有微妙的好感。他想这种感觉是相互的。
他张开手臂。塞西莉亚利索地凑过来,抱住他的腰。
“你好可爱哦,兹拉坦。”
“别瞎说!”
“老是装得凶巴巴,其实你是个可爱的甜心。”怀里的女孩子仰起头,两眼亮晶晶的,“好奇怪,为什么你这么大个子,会给人这种感觉呢?一定是因为你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吧。”
伊布脸红了:“喂!”
塞西莉亚笑嘻嘻地放了手,退后了一步。
“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像你这么深的恋爱过。”她说。
她的脸严肃起来,看向伊布的目光流露一丝怜惜:“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羡慕你,兹拉坦。我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恋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想我没有你的勇气,把心完全交给另一个人,让他拥有伤害我的权利。”
“你这女人,什么意思啊你?”伊布越来越糊涂。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幸福,真心的。”塞西莉亚郑重地说,“兹拉坦,再会。”
伊布愣愣点头:“你还去和桑德罗告别吗?”
毕竟关于卡门那件好玩的事,他们四个人都掺和了。
“内斯塔警官?”影后小姐摇头,“ 不,对我来说,他还是保持难以接近的距离比较好。”她又出起神来,喃喃自语,“我以为我喜欢的是他的长相,其实更让我着迷的是他那个做派。你知道,一本正经,坚贞不屈,一点面子都不给,越是这样越让人想撩。可如果他并不是那么……忽然就没意思了。人哪,就是这么奇怪。”
无视于伊布的疑惑,她戴好墨镜,转身离去。
上完课,伊布没有按原计划开始备战训练。他找了个安静角落坐下,打量手里的文件袋。
皮克送来的。他要给我什么?
塞西莉亚临别时的话语,在伊布耳边留下一阵不祥的回音。
——和桑德罗有关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伊布觉得文件袋越来越沉重。
他蓦地站起来,将文件袋边角撕开一个小口,随即一鼓作气整个撕开。
不出所料,里面装着A4大小的一叠纸。伊布抽出那叠纸,一个坚硬闪亮的小玩意抢先掉到地上。
他捡起来,发现是一枚小小的钥匙扣。那种旅游纪念品店常见的货色,一头的金属圈系着银色链条,另一头吊着一颗坠子。坠子造型略眼熟,像一枚变了形的子弹。
伊布捏着它转了转,发现“子弹”底座上镌着一行细小的字。迎着光,他看清楚那行字是“法兰克福金融塔”。
法兰克福?
伊布呆了一呆。一幢迫击炮弹形状的摩天大楼瞬间闪现。
这是照那张效果图定做的微缩模型——他随口选的设计方案,皮克竟然当了真?
先不管这个。伊布把钥匙扣扔回文件袋,拿起那叠文件。
最上面是一张信纸。满满一页西班牙文,是皮克的笔迹。
“你好,兹拉坦。”
和早上内斯塔留下的便条相比,皮克的手书更流畅圆滑,带一点装饰风。
——这有什么好比较的?伊布定了定神,往下看去。
“我本想当面把这份物件交给你,那是最妥善的方式。然而日程已经敲定,最近几天我无法抽身。幸好我们可爱的信使从天而降,解决了这个问题。
对这份东西将会造成的不安——那大概不可避免——我必须提前道歉。你或许会责怪我、怨恨我,兹拉坦,但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不是要伤害你,而是为了保护你。
昨天你问我是否曾叫人跟踪你,我否认了。我没说谎,但也不是完全坦白。准确地说,我是做了那样的安排,但目标不是你,是他。
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做法,我明白。但对我公平一点,兹拉坦!我只想知道你爱上了什么样的人。如果注定失去你,我也要输得服气。
一段时间以来,内斯塔警官的行迹无懈可击,令人钦佩。直到昨天,那位不太聪明但很有耐心的私家侦探拍到这些照片(底片在袋子里,证明我没动手脚)。如果他能赶在昨天下午而不是夜里来报告,我对你的那段表白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但我怎能只为自己考虑?无论早晚,得知这样的事情,你终归不会好受。而且你需要时间去面对。我不会给你任何压力。我只希望你了解真相、明白我的心意,然后自由地做出决定。
不久后我将离开意大利,但法兰克福的项目持续数年,我会在那边等你。我会用等待弥补过去的错误。
犯过同样错误的我,似乎没有立场来批评内斯塔警官。但不同之处在于,我已经走过那个阶段,他还深陷其中。
P.S.
送上一颗“炮弹”做纪念。谢谢帮我做了决定,兹拉坦的眼光一定没错。这个竞标方案还未公开,请暂时保密。
另,想散心的话,随时打名片上的电话找我。”
信纸下端用曲别针夹着一张雪白的卡片,上面似乎只有一行字。
伊布没有心思细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的大脑拒绝去理解皮克写了什么,字里行间又在暗示什么。但他的心火烧火燎,扭结成团。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尖利地嘶鸣:别听他的!别往下看了,你会后悔的!
他颤抖的手翻起了这页信纸。
信纸下面是一叠打印放大的彩色照片,A4尺寸,大约有20多张。
第一页是一幅街景。城市建筑,白天,稀稀落落的行人,道旁树。画面正中是内斯塔,他走在花坛边的人行道上。
男友的模样和昨夜差不多,留着胡茬,衣着落拓,神情冷淡,不过放在照片上的芸芸众生里,仍然是醒目的英武不凡。伊布认出周围的环境,是内斯塔公寓附近的街道。
照片底边标有拍摄时间:昨天中午时分。
同一时刻自己在做什么?伊布勉力回想。在银行里吃方便午餐?
不知为何,昨天才发生的事变得那么遥远模糊,像落在湖里摇曳的倒影。
他心神不宁,迅速翻起下一页。第二张照片仍然是在路边独自行走的内斯塔,没有什么特别。画面细节清晰,看得出是从水平位置用长焦镜头拍摄的。由此看来,私家侦探多半藏在街对面的某辆车里。不知是一个人单干还是两人一组?
再下一张是内斯塔行走的背影。他已经走过偷拍者的埋伏点,一路目不斜视地步向前方。
是出来吃午饭或者买东西吧?这有什么好拍的?伊布焦躁地想着,迫不及待地往下翻。
内斯塔在远处路口停步。再下一张,他手揣衣兜,靠在路边一堵矮墙上,像在等人。
照片下方的拍摄时间显示,他等待两三分钟之后,一辆黑色SUV转过路口,出现在照片上。
SUV靠路边停下。内斯塔似乎向司机扬手打了个招呼。然后他拉开前方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他叫了网约车?伊布立刻推翻了这个假设。内斯塔要用车,完全可以开自己的。那么这车是?
接下来三张照片,拍的都是SUV在这条小街上U形转弯、折回来时路的过程。每一张的拍摄角度都略有不同,很显然偷拍者的位置也在不断变化:引擎发动,缓缓驶出埋伏位置,准备跟上去。伊布的疑问至此得到解答:私家侦探有助手,一人负责开车,另一人从车窗处拍照。
但他早把这个问题丢到脑后,着魔似的盯着其中一张照片细看。
那是SUV掉头之前、最接近偷拍镜头的一刹那。相机精准捕获到驾驶座上司机的大半张脸:端正的鼻子,坚定的下颌,抿紧的弧线优美的薄嘴唇……
来接内斯塔的是他那位风头很劲的上司,保罗·马尔蒂尼警官。
——就这?
这算得了什么?伊布想。偶尔和上司吃顿饭,也很正常吧。桑德罗说过他们关系不错。以现在桑德罗的处境,对方来探望一下,也可以理解吧……
但他手里剩余的照片数量在阴险的提示:别着急,继续看。还有呢。
下面几张照片没什么信息量,都是从车阵中间拍前方隔了两三辆车的SUV,表明“我们在干活”。
SUV在市区里穿行了十几分钟,靠边停下。
内斯塔和马尔蒂尼下车。两人走向一幢气派的老式建筑。
怪了。伊布愕然发现那幢建筑非常眼熟。无论是方正厚重的结构,还是被岁月洗刷成灰白的条石饰边,肯定就在不久之前见过——非常、非常近的“之前”。可这样的话,画面上应该有认识的招牌或标识。他瞪大眼睛搜索,却没找到任何熟悉的提示符号。
这是什么地方?一家餐馆吗?是不是前几天去过?
仿佛话到嘴边又失落的单词,记忆隔着一层薄膜在搔痒,伊布却死活想不起来。这也怪不得他。自从看完皮克的信,他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每翻一页照片,神经又紧绷一分。大脑仿佛没上油的齿轮,转动慢了半拍,心脏却越跳越快。这样的情绪状态实在不适合思考。
他放弃了,呆呆凝视新的一张照片。画面中两人正走向那幢建筑物开向路边的一道门。内斯塔走在前面,马尔蒂尼落在他身后两步。
他们的目标是两扇玻璃门,窄窄的很不起眼,上头却顶着一个巨大夸张的拱形灯牌。白天灯泡没有点亮,其造型和颜色仍惹眼到令人无法忽视:
“浪漫之心酒店”
——两行字中间还嵌着一颗鲜艳的桃心。
伊布困难地品味这串文字,脑中一片咔哒咔哒的空洞噪音。未能将信息消化为可供吸收的意义,他机械地翻开了下一页。
后面是几秒钟内的快速连拍。就画面传达的丰富意义而言,实在有此必要。
第一张:内斯塔在门前半转身,偏过了头。他要么在看侧面远处,要么在看马尔蒂尼。他很可能在对马尔蒂尼讲话,因为后者脸朝向他。
第二张:内斯塔仍然侧着脸,嘴角带笑,一只手向后伸给马尔蒂尼,手指张开。
那位上司背对镜头,只泄露了一点抬高的眉弓曲线:他似乎挑起了眉。
再下一张:马尔蒂尼警官把手交到年轻下属的手里。
这一次的内斯塔完全是背影,马尔蒂尼则稍稍转头,侧面拍得很清楚。轮廓鲜明的男人眼帘半垂、似笑非笑的模样,令整个场景的气息一下子暧昧流动起来。
画面上两个人的手不仅牵着,而且十指相扣。朋友也好,上下级也罢,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合适的举止。
内斯塔一手拉着他,一手推开“浪漫之心”的门。一直到那道门合上,他们的手都紧紧攥在一起。
最末一张照片拍的是那扇门向外推开,有人正要从门里出来。脸不太清楚,衣着能看是出他们俩。拍摄时间显示,这是在一个小时之后。
伊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健身房的。
他的意识像信号不稳的电视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记得自己词不达意地和同事告别(“唔,周末愉快,啊,对,天气不错”),也记得从停车场取出机车(今天的车锁特别难开),但后来骑上了哪条路、经过什么地方,没有留下一点印象。不过人生本不必把经历的每件事都记得那么清楚,不是吗?
有很多声音在他脑子里嗡嗡营营,却一个也听不明白。等他再度清醒,已经站在内斯塔的公寓里。
真可笑啊。在断片的空白中,他仍然下意识地回到这里,而不是自己的公寓。
是因为把这里当作“家”的缘故吧?
内斯塔不在家。
伊布环顾安静的房间,忽然冲进洗手间,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他吐了两回,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彻底。吐完之后他感到一阵晕眩,趴在洗手台上捧起冷水冲脸。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在小巷里被马特拉济偷袭那天。那次只是些皮肉伤,这一回要难受多了。
不,不是痛苦。他还没来得及感到痛,像是手术后麻药还没过劲。但痛会来的,他知道。
就在此时此刻,伊布仍然没回过神。他深陷在巨大的错愕里。怎么会?桑德罗……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没设想过眼前的情况。以前疑神疑鬼的时候,他在想象中排演过许多次男友移情别恋的小剧场。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他只觉不可思议。
泛泛地想象是一回事,面对现实细节又是另一回事。和已婚的上司趁午休时间去情人旅馆开房间?回来面不改色和兹拉坦甜言蜜语共度春宵?桑德罗?
这也太苟且,太虚伪,太不像他了。
可话说回来,这世上或许并没有“堂堂正正的出轨”这回事。无论什么人,沾上欺瞒二字,多少都要猥琐一点。
再说你又真的了解他吗?你不是也曾以为他绝不会在闹市区违规开枪,置自己的职业声誉于不顾?
你真的看清楚过你爱的人吗?还是说,你爱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伊布颓唐地倚墙休息。几分钟后,他拖着脚步挪进客厅。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扔在沙发上的文件袋,心窝像被刀尖猛烈地剜了一下。
来了。意料中的痛苦扑向他,像一只守在路口的野兽。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把照片和皮克的信塞回去的。袋里的底片他也找出来检查过,看不出有任何问题。当代P图技术出神入化,但除非有他不知道的黑科技能够伪造胶卷底片,不然这就是铁证。何况打印出的那些照片只是其中的精选内容,底片有整整两卷,一帧帧画面都是连续的。暗色的小格子上,反白的画面和照片别无二致,缩小的内斯塔与他英俊的上级微笑,低语,十指相扣……
伊布万箭穿心似的凄凉。
桑德罗,你说没准备好,是准备和他在一起?
难怪你这段时间老是回避我。你是去找他了?你现在也在他身边吗?
他有家室,不会为你离婚的。
不过你也明白这个,对吧?你不在乎。这只是偷情,调剂,玩一玩。所以你约他去那种不上档次的地方,而不是带他来这里……
等下,谁知道那家伙来没来过?没准就是这几天?
伊布跳起来,冲进洗手间。他迅速检查洗手台下和镜子后的柜子,没有发现来路不明的盥洗用品。浴巾架上也没有另一个人用过毛巾的蛛丝马迹。
他又回到卧室,翻了一通衣柜和床头柜,都没有眼生的东西。可是桑德罗是个细致的人,当然不会留下痕迹。要么再检查一遍?……
忽然之间,伊布停了手,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可笑。马尔蒂尼来没来过这里,整件事情又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无法面对这一切。他迫切需要细小而具体的事来做,暂时逃开压向他的无边的伤心失望。
“天哪。”伊布低声说,捂住脸倒在床上。
窗外的天空暗了下来。
距跆拳道比赛开始只有两三个钟头。但比赛已经不再重要了。
伊布蜷着腿侧身躺在床上,长久地一动不动。这是母体里胎儿的姿势,也是人类在遭受灾难和打击时会自动形成的姿势。
当年皮克不忠,他恼怒,他不甘,但这一次,他唯有手足无措的绝望。他灰心得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伊布想起不久之前,就在这张床上,也是傍晚时分,回家来的内斯塔曾从身后抱住他吻他的耳朵。那些吻没有性的意味,是情侣之间纯粹的爱与疼惜。至少在那一刻,伊布可以确定内斯塔是爱着自己的。
那是接近永恒的甜蜜的一刻。男友温暖的身体贴着他,鼻息喷在他耳后皮肤上,手臂沉沉地绕在他腰间。窗外市声微茫,如潮水层叠上涨,将他们的床浮在半空。世界轻轻晃动,小得只剩他们两人。
那是伊布不愿跟任何人分享的东西。他心痛得身体缩成一团,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那样幸福的一刻,发生在什么时候?记得才刚入夏。桑德罗拿了嘉奖,穿着全套制服去领奖。他穿制服的样子多么好看。兹拉坦缠住他亲热,差点让他迟到,可是桑德罗回来后还是很得意,很开心。两个人出门吃大餐庆祝,在那家餐厅里第一次遇到皮克……
且慢。
伊布忽然意识到,从那天到现在仅仅才过三个多星期。可回想起来却仿佛多么遥远的往事!就像电影节也只开了两周,在他感觉里至少有两个月。
因为这段时间里发生太多事了——其中很有一些不甚愉快。
都怪杰拉德那混球!伊布莫名地迁怒。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平静的生活就是从皮克露面开始掀起波澜的。
那天晚上吃完大餐,然后呢?他们去了蒂亚戈·席尔瓦当班的夜店,在那里第二次遭遇皮克……
伊布翻身坐起。
他想起来了。
偷拍照片里的老式大楼,就是那家夜店所在的同一座建筑。“浪漫之心”旅馆和蒂亚戈·席尔瓦的夜店共用的是同一幢大楼。
席尔瓦很早就提到过,夜店地下一层开了一家情人旅馆。那家旅馆的朝向和夜店相反,大门口开在背后一条街上。偷拍照片拍的是大楼背面,伊布从来没去过那一侧,看照片时又心乱如麻,因此迟迟没能认出来。
他从床上起身,草草收拾一番,开门下楼,跨上机车。
去那里干什么?如果这时有人问他,伊布也答不上来。但他本来不是谋定后动的性格,只是模糊觉得好不容易有一条确定的信息,去了再说。
出发前他又拨打了一次内斯塔的手机,依然关机中。
那幢大楼背后是一条安静的小街。街对面一排民居,夹着几爿周末不营业的小店,只有街尾的熟食铺开着。路灯亮起来没多久,街边停着一溜车,看不见行人踪影。
伊布把机车靠边停好,犹豫了半分钟,才向“浪漫之心”的门口走去。照片里见过的那两扇玻璃门上,夸张俗丽的灯牌也点亮了,在暮色里顺时针地转圈闪动。
推开门,迎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两折楼梯。墙上一条长长的欢迎标语褪了色,点缀着几块补丁似的小广告和涂鸦。下到楼梯底端,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座三面围住的柜台,靠墙摆着旧沙发和饮水机,想必就是旅馆大堂。柜台旁边有一条灯光昏黄的走廊通往客房区。
大堂里没有别的客人。空气清冷,弥漫着清洁剂虚假的水果香味,可能刚打扫过。墙上有一张复制名作的浴女油画,墙角有成人用品售卖机,除此之外并没有伊布想象种的露骨氛围。虽然环境陈旧了些,看起来还算整洁干净。
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发现伊布只有一个人,她皱了皱眉,没有出声招呼。
伊布明白她为什么态度冷淡。现在不是生意兴隆的时段,自己不像目标客户,脸色多半也不怎么好看。他决定直来直去。
“劳驾,打听个事。”
女人愈加戒备,来回扫了他几眼,没说话。
她三四十岁年纪,身材圆润,大约因为很少见日光,肤色白腻,下巴饱满地坠着,五官有一种丰厚的美。
伊布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展开放在柜台上:“这上面的人,你见过吧?”
那是他看过最多次的一张照片。马尔蒂尼清晰的侧脸,内斯塔的背影。他抓着他的手。华丽的一对儿。离家前伊布匆匆将它对折放进衣袋。
“喂,不会让你白给消息。”伊布说,觉得自己语气很不自然——该死,谁知道这种话怎么讲才自然?他又不是私家侦探。他硬撑着说下去。“有钱拿的。
女人仍然没作声,肩膀晃动,欠身过来,偏着头认真看照片。她头顶盘成一圈的复杂发辫就在伊布眼皮底下,恍若一只王冠。伊布觉得她的气派也更像老板娘,而非普通员工。
女人辨认完毕,向伊布点一点头。伊布心里发苦,追问:“他们常来吗?”
“你等等。”女人漠然说道,转身闪进柜台后的小房间。
那个房间像一间职员休息室。女人进去就掩上了门,隔着几片毛玻璃,只能看见她模糊的人影。
她在干嘛,查登记本吗?
伊布不知道这家店会不会像普通旅馆一样核实证件。基于众所周知的理由,情人旅馆的客人时常用假名登记、现钞付账,前台也睁一眼闭一眼。但他很久没光顾过这类地方,不知现在行规如何。他上一回来这种旅馆还要上溯到追女孩子的时期,印象差不多全没了。后来和皮克交往,皮克只去高档场所,比如那间温泉酒店。内斯塔更是从不外宿……
不,他只是不和你去。
伊布强行打住思路,视线也尽量避开柜台上的照片。他看见柜台里有一台电脑。这儿也用电脑处理客户资料吗?
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电脑根本没开,搞不好只是摆个样子。
像是老板娘的女士还待在休息室里。伊布偶尔能听到一丝微弱的话音。她似乎在打电话。
是在查房吗?跟着伊布生出一个念头:该不会,他们正在这里?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那位马尔蒂尼警官一看就很讲究,怎么会乐意在这里消磨一个周末?
但谁又知道呢?那个人会和下属来这儿幽会,本身就是很疯狂的事。没准人觉得这种低档地方别有一番风味呢。
够了,别他妈乱想了。伊布心烦地抬手搓脸。
毛玻璃另一面的话音消失了,女人仍然没有出现。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游走在柜台桌面上。电脑键盘旁边放着两只碟子,盛着给结账客人的赠品。一只碟子里是薄荷糖和香口胶,另一只碟子是小包纸巾和火柴夹。火柴夹是扁扁的纸片,上面用粗重的黑线画了一朵玫瑰,像是水手的纹身花样。伊布发觉自己见过它,而且不是在水手身上。
他正在回想,身后有人蹑手蹑脚走近,将一只电击枪轻轻抵上他的脊背。
tbc.
Chapter 26: 密室事件(上)
Chapter Text
“醒醒。嘿,想让我揍你吗?”
有人拍打伊布的脸,最后一下力道颇不客气。如同一道闪电撕开混沌,这一巴掌将整个世界送了回来。
伊布缓缓撑开眼皮。灯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辨认周围的环境。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软软的地毯。天花板和四面墙壁都不太远,这是一个小房间。一个高大的男人从上方俯视着他。
这个男人是谁,伊布在睁眼之前已经有了答案。
“狗娘养的,只会背后偷袭……”他有气无力地骂,背上被电击的肌肉一阵灼痛。
马特拉济揣着两手,在对面的床上坐下,毫不介意地咧开嘴笑。
伊布想要起身,发现做不到。他的两只手被一副手铐铐在身后,脚腕上有另一副。在他背后,手铐和脚镣之间还连着一条锁链,长度收得很短,不够他伸直腿,只能弓着腰侧躺着。万无一失的捆绑法。
“你疯了?”伊布又惊又怒,“铐着我干嘛!”
马特拉济还在无声地笑着,很好玩似的。
“你快把我放开!”
“开什么玩笑。”马特拉济收起笑容,“把你绑起来费我老大劲。”
“我靠,你他妈想干什么啊?”
“问你几个问题。”
“先给我解开,我又不会跑!”
“不是跑不跑的事。你不在名单里。”
“啥?”伊布瞪眼。
“名单。我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的名单,不太长,应该说是很短。里面可没你。眼下的情形,我不得不防着点。”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神经病?”
“我能活到现在,就因为我够神经病,够小心。”马特拉济再度勾起嘴角,但他的眼睛又冷又亮,没有一点笑的意思。“我没看出有为你破例的必要。”
伊布泄了气。他本以为这次被放倒纯属误会,马特拉济却正经拿他当贼防。对方脾气古怪,又怀有敌意,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想问兹拉坦什么?快问!”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你来这做什么?”
“靠,我还想问你呢!你又从哪冒出来的?”伊布没好气。他觉得头很痛,低头将前额抵着地毯,脑海里飘过时浓时淡的迷雾,大约是电击的影响还在。忽然之间他醒过了神:“这里就是你的安全屋?”
“多稀罕哪。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前台那女的……”
“是我相好。”马特拉济面露得色,“怎么样,够辣吧?人还很聪明。一看到狗头狗脑的家伙嗅来嗅去,就知道跟我报信。”
当然。谜底揭开,一切都那么合理。那位老板娘完全是马特拉济喜欢的女性类型:漂亮,有女人味,其实很不好惹。
伊布困难地转动脖子向四处看。房间的格局和大小是典型的旅馆单人间,带一间独立浴室。但和普通旅馆房间相比,室内陈设要多得多,电视、冰箱、咖啡机、微波炉和笔记本电脑满满当当。在放电脑的桌面上,伊布看到了自己的手机。
房间四面墙上没有一扇窗,意味着这里从早到晚都得点灯。床头柜上有一只很大的玻璃烟灰缸,烟头和烟灰堆成了小山。伊布能闻到一股辛辣的烟味。还好天花板有排气扇,多少挽救了室内空气质量。
“你就窝在这个狗洞里?”伊布手脚被捆得难受,压不住心里的火,“陪人家睡觉,换她收留你?”
“说话当心点。不然让你后悔长了这张嘴。”马特拉济冷冷地说,“我才是老板。这儿我有股份。”
“真的假的?”伊布很意外。“股东名单很好查。你往这躲,不怕那个对头找上门?”
“这么说吧,正式文件上看不到我的名字,但别的合伙人都认。”马特拉济翘起拇指点着自己,“认我马可这块牌子,明白吗?现金分红,绝不赖账。”
“明白了。”伊布点头,“你收保护费。”
“你懂什么。”马特拉济不理伊布的嘲讽,“这个城市有多少人喜欢在外面乱搞,你想都想不到。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有淡季,来的什么人都有。晚上一拨学生和小情侣,凌晨来的是夜店玩家、醉鬼、街上拉客的。工作日下午三点到六点,穿西装打领带的体面人到这里租个房间等应召女郎。另外有些家伙会带办公室里的情人过来。”
是啊,有人还抓紧午休时间来。胸膛深处那道新鲜伤口又绽开了,伊布咬住嘴唇。
“顾客这么杂,难保没几个麻烦人物。别的合伙人邀我掺一脚,就为有备无患。我教他们怎么对付那些故意找茬敲诈勒索的混混。上回有个老家伙玩得太过火,心脏病发作死在房间里。在场的妞可不想出现在警方笔录上。”
“你怎么办?”
“当然是给他穿好衣服,抬到外面小巷里再报警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警察满意,所有人包括死鬼的面子都好看。那个寡妇知道也会感谢我的,这样她领保险金比较方便。我做的可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说得好听,你也赚了一笔吧。”
“赚钱不是全部。这地方来去的人多,方便收集情报,只要留心,没准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马特拉济窃笑,“比如有时候我也接那种离婚调查的案子。”
“调查对象自己送上门,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任何时候,这里永远会为我保留一个房间。”
“还有很辣很聪明的女朋友。”
“没错。合伙人都不知道我躲在这里,我相好是具体管事的,她帮我搞定一切。”
“狗屎运……”
“行了,我都快把账本给你看了。”马特拉济面孔一沉,变回冷冰冰的石板,“该你了。你来干什么?”
“兹拉坦不是来找你的。”伊布低声说。
“来找桑德罗,对吗?”马特拉济抖开一张纸,拎到伊布眼前。是那张照片。“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跟踪他,还是雇了别人?你还偷拍?”
伊布别过头。“反正跟你没关系。”
马特拉济瞪着他。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跟我没关系?他们是来找我的!”
伊布呆住了。
嫉妒和痛苦蒙住了他的眼睛,他一点都没想到这个可能。
他微微颤抖。“找你?”
“找我。”
“可是他们,他们那个样子……?”
“他们怎样?”马特拉济翻过照片细看,“哦,手。”他毫不在意地说,“桑德罗这小子,反应很快嘛。”
“你说什么?”
“昨天他们一到,桑德罗就跟我讲,门外有辆车很可疑,好像有人在车上拍照。他问我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尽快转移。”马特拉济再度拿起照片端详,“这活儿干得不利索,难怪会被他发现。”他内行地点评,“镜头角度太正。门口这条路僻静得很,没有掩护,敢这么怼着拍,当别人是瞎的啊。”
“你是说,桑德罗和……没有那种关系?只是做个样子?做给跟踪的人看?”
“很明显好嘛!我藏在这里。他们来找我,要是被人盯上了,看起来是像两个警察找线人好呢,还是一对儿狗男男上炮房好?”
“真的?只是这样?他们没有……啊哈,哈哈,我,我还以为……”伊布傻傻地张着嘴。他很想笑,同时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你你,你以为什么,你有毛病吧?”马特拉济不耐烦了,“我们在这间屋里碰头,我总不会跟他们玩3P吧?操,一阵不见,你想法怎么还是那么肮脏?”
放在平时伊布会跟他对骂,现在顾不上了。一阵强烈的欢喜涌上来,冲击得他头晕目眩,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在地上来回滚动。虽然仍被捆着,他身上那种灰暗的重压感一下子不翼而飞了。
马特拉济嫌恶地盯着他。
“好多年前我抓过一个毒虫,他嗑high了,铐得严严实实还傻乐,笑得可开心。你是第二个。”
“哈,哈哈,他们为什么找你?”
“我告诉桑德罗一条情报,保罗想当面跟我核实。”
“他信不过桑德罗?”
“他信不过我。”马特拉济耸耸肩,“我跟保罗一直处不来,从很早就是。”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们就是不对盘,不是一种人。桑德罗跟我走得近,他也不以为然。我这边嘛,彼此彼此咯。”
伊布暗自比较了一下这两个人的风格,觉得马特拉济这话说得中肯。
“那条情报事关重大。他担心桑德罗被义气影响了判断力,误信了我这个不走正道的边缘人。”马特拉济讥讽地撇嘴,“所以他必须用马尔蒂尼家的祖传审讯术,亲自把我盘问一番。”
“结果呢?他信了?是什么样的情报?”
马特拉济抿起很薄的嘴唇,目光如刀片,飞快削了伊布一记。
“……我不在你的名单里。”伊布知趣。
其实他只是顺嘴一问,对答案并不那么好奇。和他此刻满心轻盈的快乐相比,世上别的问题都无关紧要。
马特拉济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串钥匙。他走来轻踢伊布。“转过去。”
伊布转身把背面向着他。
马特拉济单腿跪在伊布身侧,拎起连接手铐和脚铐的那条锁链。
“你竟然不相信桑德罗。你能跟他好,还不知道他的为人?”马特拉济一边捋着铁链找锁头,一边发牢骚,“依我看,他和你搞在一起也够倒霉。”
“……”
伊布决定不为自己争辩。
“昨天我跟他说,不管门口拍照的是谁,肯定不是冲我来的。要是披萨店老板的人马来找我,直接抄家伙往里冲就是,拍个什么照啊。照片这种东西是给白道用的,多半是哪个同行在抓谁的出轨证据。猜得差不离,呵?可我没想到,是你小子雇的三脚猫。”
“不是兹拉坦雇的。”伊布说。
“嗯?”
“是……一个朋友雇的。”伊布说。他感到背后马特拉济开锁的动作停顿了。
“说清楚,什么朋友?”马特拉济缓缓地问。
伊布陡然一阵心慌。他有种感觉,自己刚刚说错了话,说错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普通朋友,你不认识的。”伊布努力淡化这个话题。他可不想在这解释皮克的身份。内情原本复杂,对马特拉济更加说不清楚。
“哪一号普通朋友,管你这破事?”
“他这人就是多管闲事。兹拉坦再也不信他了。”
铁链猝不及防地从后套上伊布的咽喉。
大惊之下,伊布本能地挣扎,马特拉济用膝盖顶着他脊背,从上方把他的头往后勒,迫使他身体弯成反弓形。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从西班牙来的啊?那个姘头二号?”
伊布脖颈涨得通红,喉头喀喀作响,只能拼命点头。
铁链放松了。伊布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眼冒金星,不受控制地涌出泪水。
“你发什么疯!……”他嘶声道。
“我早该想到的。”马特拉济喃喃道,“这就对了,果然是他。原来是这样。”
“你他妈怎么回事!快给我解开!”
“不对,不对劲!这样的话,桑德罗不是有危险?”
“你在说什么?桑德罗,他怎么了?……你脑子坏了!快把我放了!”
“休想。”马特拉济跪着用膝盖压住他,将那条连接上下镣铐的锁链原样锁好,站起身来。“幸好手慢一步,放了你还麻烦了。”
“给够你面子了!”伊布气急败坏,“兹拉坦要喊人了!”
“喊,尽管喊,扯着嗓子用力喊。”马特拉济攥起拳敲了敲墙壁,“看见没有,这是啥?”
被他打中的墙面下陷又反弹,似乎包裹着一层海绵般的柔软材质。
“市面上效果最好的隔音板。外面声音进不来,里面的也出不去。”马特拉济冷冷一笑,“这里可是情人旅馆,夜里的动静跟动物园差不多。我想睡个好觉。房东不让动结构,墙壁多包一层没问题。作为老板,这点要求不算过分吧。”
伊布怒目而视,预备好的呼救却堵在了喉咙里。
“你还要怎么样?我都告诉你了!”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想问的问题可多了。”马特拉济重新在床沿上坐下,“你先回答我,桑德罗在哪里?”
“不知道!我说过我也在找他!”伊布想要翻身坐起,费劲地蹬着腿,“他手机关机,老是联络不上。所以我才会怀疑……”
“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昨晚,在他公寓。今早他就不见了。”
马特拉济略微思索,一言不发起身,开门出去。
打开的房门里闪现情人旅馆浅绿的走廊。接着门咔嗒关上了。
他又在干什么?
歪倒地上的伊布不知所措。
是不是该利用这个机会呼救?
他移动视线环视四周,怀疑马特拉济说的是实话。四面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都包上了那种特殊的海绵材料。房间里现在少了一个人,异常安静,笔记本电脑的待机声清晰可闻。没准这真是个隔音室。
何况真的叫来了人,这事就闹大了。该叫非法拘禁还是什么?伊布不想把事情推到那个地步。不管怎么说,马特拉济还是桑德罗的朋友,而且身处险境之中。
伊布的视线落到电脑桌上。他的手机放在那里。
他吃力地坐起,以臀部和脚为支点,尺蠖般慢慢屈伸着,一点点向那边挪去。
能叫马克西过来交涉是最好。
伊布还没想好铐在背后的手怎么使用手机。反正先拿到再说。
他刚让自己挪到电脑桌旁,门又打开了。马特拉济旋风般冲进来,随即关上门。
“他真的关机了,打不通。”他说,表情有些迷茫。
伊布意识到他出去是找电话打了。在这个数码时代,出于偏执的不安全感,这个男人居然真的可以不用手机。
“连保罗的号码也打不通。这不对劲,一定有状况。”马特拉济烦躁地捋着头发,“我又找了以前的一个同事,他说好多天没见过桑德罗了。怎么回事?”
“桑德罗……被停职了。”伊布说。
马特拉济惊讶的程度超出了伊布预料。他捋头发的手停在半空,瞪着伊布的样子像看到了怪物:“停职?桑德罗?他停职?”
“他没告诉你吗?停职一个月。”
“他什么也没说。他给我的感觉是一切正常,他还在办案。”马特拉济怔了一会儿,眼神锐利起来,“平白无故,他怎么会停职?”
伊布低头回避他射来的目光。
“桑德罗事业心那么强,怎么会犯停职的大错?除非被人设计。也是那个西班牙人干的?”
“……”
“我操。果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马特拉济来回踱步,手伸进裤兜掏了半天,只摸出一只空烟盒。他走到桌边找烟,才注意到了伊布和手机之间的距离变化。
“别他妈玩花样啊。”马特拉济衔起一支烟,含糊地说。
他先点了烟,深吸一口,顺手把伊布的手机揣进了裤兜。然后他拽着伊布的领子拖回原处。
一切从头开始。
马特拉济坐在床沿,伊布躺在他对面地下。唯一不同的是那只大烟灰缸,现在它在马特拉济手边的床单上。
“问到哪儿了?”马特拉济从鼻孔喷出一股浓烟,“哦,桑德罗从今早起不见了。现在找不到他人。”
“你说桑德罗有危险,什么意思?”伊布反问。
“桑德罗知道敌人的一些事。他的敌人不知道他知道这些事。但现在他们也许知道了。”马特拉济沉吟着,“但我又知道什么呢?我只知道我知道的事。”
他觉得这个绕口令句子挺有趣似的,毫无笑意地牵起嘴角。
“我只知道那么一丁点儿,拼图里的一小块。桑德罗说是很重要的一块,但他没有告诉我整幅图的全貌。他只叫我再熬几天,注意安全,这件事很快会有眉目。”
他抖了抖烟灰,眼光盯着墙壁出神。
“听他们的对话,他在劝说保罗采取一项重大行动。这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大案,桑德罗说,牵涉到很多人、很多钱,而且时间很紧。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可一点都没听懂。”
伊布同样不懂。他只觉得马特拉济这副钻牛角尖的样子非常瘆人。马特拉济的声音越到后来越低,变成了自言自语。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在整理思路,但最后一句话是对伊布说的:“所以我得问你。”
“我也不明白……”伊布无力地说。
“没关系。咱们慢慢来。”马特拉济点点头,“你说说,那家伙现在在哪?在干什么?”
“谁?”
“少装傻。海对面来的那个。”
“他的事我怎么知道!他完全是不相干的人。你打听他干嘛?”
“不相干?”马特拉济短促地冷笑,“讲讲,他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什么生意,正行?”
“正行。”
马特拉济长长吐气,一团烟雾迎面喷来。“哪一行?”
“建筑业。”伊布厌恶地扭过头,然而避不开,“他家里有钱,在家族企业工作。”
“和你什么关系?”
“……一般朋友。”
马特拉济翻了个白眼望向天花板。
“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
“就是朋友。”
抽烟的男人很无趣似地仰头吐出一个烟圈。
“人都是这毛病,不吃点苦头,总归是不老实的。”他说。
然后他起身,揪住伊布一只胳膊逼他半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向洗手间。
伊布手脚受限站立不稳,几乎是跌了进去,摔倒在地上。
“干什么!”伊布怒吼。
他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事。马特拉济到底怎么了?明明话都说开了,还要给自己松绑,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凶神恶煞,不可理喻?他对皮克为什么那么在意?
伊布想不到这两个人之间产生任何交集的可能。听马特拉济说话的意思,他连皮克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逼问一个素昧平生的外国人的事?
马特拉济迈进洗手间,左右看了看,伸手塞上洗手台的塞子,拧开水龙头。
他抬腕看着手表:“来,给你一分钟,猜猜看,当年我离开警队,是因为什么事?”
刑讯逼供。当然是刑讯逼供。
伊布惊恐地看着快要放满水的洗手池。马特拉济关上水龙头,把他拖到盥洗台前。伊布个子够高,即使跪着,头部也在水池上方。马特拉济揪住他后脑的头发,不由分说地往水里按。
“等下!别!”伊布大叫。
他的鼻尖在碰到水面之前停住。
“想起什么来了?”
“是,是前男友。那个人。” 伊布狼狈地说。
“早说呀。”马特拉济啧嘴,手仍然摁着伊布后脑,“我就说是姘头嘛!”
“不,没有这回事,分手好几年了。我们没有别的。”
“幸好我那次换了落脚处。”马特拉济环顾四周,“不然就给你卖了。你看过桑德罗写的安全屋地址。”
他又想到哪去了?伊布绝望地喊:“不,我根本没注意那个!”
“你表面上来找桑德罗,实际上是那家伙叫你来探路,对不对?”
“没有,没有。”
“最后一次机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伊布很绝望。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白亮的瓷盆边缘。瓷盆上面连着淡绿的瓷砖。啊,是瓷砖,是瓷砖。这里是洗手间,墙壁没有铺隔音板……
“救……”他没能喊完一个单词,就被摁进了水里。
伊布徒劳地挣扎,被牢牢揿住动弹不得。水无情地灌入他的耳孔,浸湿了他的前襟。血氧很快在挣扎中耗尽,他失去其他感觉,只剩下被无限压向极端的窒息的恐怖。
太难受了,难受得快要疯掉。
他的意识模糊了,手脚开始一阵阵痉挛。他的肺在爆炸的边缘。他即将呼出最后的空气,惯性吸入带来死亡的冰凉液体。
在这无可避免的瞬间到来前,他被从水里揪了起来。
伊布发着抖,大口大口呼吸。水如瀑布般从脸颊泻下,被他吸进气管,引发一阵痛苦不堪的狂咳。
“还乱叫不?”
马特拉济从镜子里漠然注视他。
伊布一边咳一边摇头。
“有没有清醒些?这只是练习。还早得很呢。”
“为什么……”伊布咳得声嘶力竭,“为什么这样?你,你恨我?”
“说不上。”马特拉济思忖了一会儿,“是不算喜欢。但这不是你我之间的问题,关系到桑德罗。你要害他,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我没有……”
“只会这句话?有没有别的?”
“求你了……”
马特拉济点头。“行了,准备啊。”他看表,“4,3,2,1……”
“可是桑德罗爱我。”伊布急促地说。
伊布感到抓着他后脑头发的手一震。
“你说什么?”
“桑德罗爱我。你这样折磨我,他不会原谅你的。”
“狗屎!”马特拉济的表情扭曲了,“他怎么会?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一时迷糊罢了。”
“他爱我。他总是给我做早饭……”
话没说完,伊布又被一把按进水里。
这次伊布一下去就喝了一大口水。他下水前没来得及换气,只能放弃挣扎,减少消耗。但这次的氧气还没耗尽,他就被拽了起来,浸在水里的时间明显比上次要短。
隔着脸上倾泻的水流,伊布看见镜子里马特拉济的脸更白了。
“拿桑德罗压我?你以为我会怕?”
是的,你真的会怕。伊布想。你就怕这个。
虽然不知道马特拉济对内斯塔到底是什么感情——或许连他本人都说不清楚——但内斯塔绝对是他心里特别重要的人。
这是现在的伊布唯一的仰仗。
“桑德罗真的爱兹拉坦。”伊布说。
“去你妈的。”
“他记得我喜欢吃的东西。有一个牌子的麦片,特别的巧克力,他碰到就会给我买。他担心我的安全,不准我骑快车。他怕我生气,跑过半个城市追我,钱包都忘了带。我没刷牙他也愿意亲我。他很喜欢我的耳朵。好奇怪,我的耳朵有什么特别的?我都看不出来。可他一有机会就亲一口……”
“你闭嘴。”
“桑德罗会为了我吃醋。我以前觉得是他伤了面子,心情不好,现在想不对,他是在吃醋。我们那方面也很合拍,他很喜欢和我做,做一次还不够。他在乎我的感受,我有没有爽到。他知道我喜欢来点厉害的。他确实很厉害,可他从没有真的伤到我……”
“闭嘴!恶心透了!”
“我操。”伊布说着,忽然愣住了,“桑德罗真的爱我。”
一条铅带在他胸口崩裂。迷雾散去,他发现身处一个崭新闪亮的世界,恋情中的点点滴滴在他眼前展开,如水晶一般清晰通透。
长久以来,因为他是先动心的人,因为过去恋爱的挫折,他纠结、猜疑、不安。他过于渴求仪式化的符号,却忽视了恋人那些沉默无言的深情。他苦苦追寻的答案,其实一早就坦然摆在他的面前。
内斯塔真的爱他。
如果早些意识到这点,他不会落到现在的险境。但若不是危急中把桩桩件件摆上台面,他又怎会有这一刻的顿悟?
马特拉济一把揪起伊布水淋淋的头,逼他看着镜子,脸上肌肉牵动:“信不信我这就淹死你?”
不信。伊布想。他没说话,亦不再感到恐惧。在他眼中,对方已是强弩之末。
他们在镜中对视,僵持。一段耳熟的电子音乐于此时响起。
是伊布的手机铃声。
马特拉济就坡下驴,把伊布往旁边一推,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看了一眼。
“这谁?”他转过手机给跌坐在地的伊布看。
铃声还在响。手机屏幕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没有名字。
“没有存过,不认识。”伊布茫然摇头。
他的亲人朋友都在通讯录里。陌生人这时候找他,外卖?推销?打错了?
或者,难道是皮克?
不,他不知道伊布的电话号码。马克西也不会告诉他。
当然像马克西所说,皮克要搞到他的号码轻而易举。但皮克把绅士形象一直保持到现在,伊布觉得他不会轻易打破。何况他不是舒心快意去度假了?哪有什么值得打来的急事。
铃声坚持响到最长时限才停下。他们刚松口气,它又孜孜不倦地响起来。
“还是那个号。”马特拉济说。
他让伊布又看了一次屏幕。这一回,伊布心中蓦地雪亮。
他不认识那个号码,但他看见了手机显示的时间。
被电击后他失去了一阵意识。这个房间里没有自然光线,看不出早晚。如果马特拉济说他昏迷了半天、一天,他也无从质疑。
但手机刚才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只昏过去了一两个钟头。现在是周六夜里九点过十分。跆拳道比赛九点开始,他已经迟到了十分钟。
赛事须知里有言在先,迟到半个钟头视为弃权。在确定弃权之前,主办方一定会打电话来询问。
那个号码的未接来电响到了第三通。伊布怀疑电话那头就是那位接待报名的工作人员。那人讲电话啰啰嗦嗦,看得出工作态度十分细致。
“我看你小子心里有鬼。”马特拉济半蹲下来,紧紧盯住伊布,眼里寒光一闪,“这到底是谁?”
伊布本想说不知道,心里一动。
“可能……是桑德罗。”他说。
“拿我当傻子?”马特拉济冷笑,“我不用手机,不等于我不会用。如果是桑德罗的号码,你会不存?”
一不做,二不休。“他出任务会换成别的号。警察工作要保密的呀。你忘了?”
“既然要保密,他打电话给你干嘛?”
“他想兹拉坦了。他想知道兹拉坦现在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挨他好兄弟的打……”
“滚你的蛋吧!”马特拉济一口啐在他脸上。
这时第三通铃声停住了。几乎毫无间隔,第四通铃声接踵而至。
马特拉济看了下手机,挑起眉,胜利似地举给伊布看。
“继续编。这又是谁?”
屏幕上是另一个陌生号码。看来那位工作人员终于失去了耐心,换成了怒气冲冲的对手或者裁判。
“这也是桑德罗。”伊布硬着头皮,“警察局没穷到只有一个备用手机号吧?”
“你他妈真当我白痴吗?信你才见了鬼!”
“真的是桑德罗。”伊布心一横,豁出去了,“你不信你就接。接了就知道是不是他,你敢吗?”
他瞪圆眼睛,和马特拉济狠狠对视。因为他不擅长说谎,必须绷紧表情才不会露馅。
赌一把。就看这注了。
他们面面相觑。铃声重复又重复,回荡在清冷的四壁间。
马特拉济慢慢哂笑起来。
“激我?”
他握着手机的手伸到洗手台上方,手指松开。
“咚”的一声,伊布的手机掉进水里,悄无声息地迅速黑屏了。
伊布咬了咬牙,没说什么。身外之物,无所谓了。
“是那个家伙打来的吧?让我接这个电话,叫他知道你落在我手上?再追踪手机位置找过来?门儿都没有!”
说到这里,马特拉济浑身一凛,僵住了。
“不,不对!现有的技术,不接听手机也可以追踪。如果他先定位好手机,再拨电话,现在他发现打不通了,一定怀疑情况有变……”
马特拉济又原地打起转来,一只手把头顶的寸头挠得刷刷有声。“大意了,太大意了。我他妈的,一开始就该把那倒霉玩意儿丢马桶里冲走!”
他掏出一支烟塞进嘴里,又拔出来,几下撕碎扔掉。
“操,这地方不能待了!”
tbc.
Chapter 27: 密室事件(下)
Chapter Text
伊布坐在洗手间的马赛克地板上,背靠抽水马桶,嘴被一条黑色胶带贴得严严实实。
他麻木的视线穿过洗手间的门,落在飞快收拾行李的马特拉济身上。
他早就想明白,以马特拉济的多疑,绝不会接来历不明的电话。刚才玩的小花招就是想让马特拉济心生警觉,主动撤离这里,顺便把自己给放了。
然而这个目的只达到一半。
马特拉济是要撤了,可伊布的境况并没有变好。
在进卧室收拾行装之前,马特拉济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用膝盖压在他背上,解开那条连接手铐和脚镣的铁链,又将铁链绕过马桶水箱,套进他背后的手铐,上了锁。
伊布就这样被锁在了马桶上。
他不再顾忌,破口大骂。马特拉济面无表情,用一截封箱带让他消了音。
“其实让你闹问题也不大。这是旅馆最靠里的一排房,左右两间都没人住。”马特拉济对封住嘴的伊布解释,“但我听着烦。”
床上有一只蓝黑两色的登山包。伊布目睹马特拉济将各种物品依次放入,有笔记本电脑、香烟、火柴、现金、防风外套、多用途工具刀、一根像警棍的短兵器,还有别的一些看不出名目的东西。
伊布不错眼珠地望着,在心里猜测每一件物品的名字和用途。反正他现在也无法可想、无事可做。
放完这些东西,马特拉济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拉开电脑桌下的柜子,取出一只扁扁的金属罐和几块肥皂大小的物事。
伊布认出那只金属罐是装烈酒的酒壶。烈酒能御寒、消毒、引火取暖,是逃亡路上的必备品。那些小方块都裹着包装纸,外表平整坚硬,看着像是压缩干粮?
伊布胃部一阵悸动。
该死,他觉得饿了。
从心满意足的早午餐之后,大半天来他就没吃过东西,还吐了很多。什么时候能吃到下一餐,这个问题伊布不愿多想。
马特拉济把登山包塞满,包口束紧。然后他走到洗手间门口,打量坐在地上的伊布。
伊布也盯着他。
你要拿兹拉坦怎么办?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马特拉济开口,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他俯视伊布。
“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去找桑德罗。找不到他,我就用我的路数去查,看那帮家伙在搞什么鬼。哼哼,惹火了我,把他们炸个底朝天。我躲够了。至于你嘛……”
他拿起一个漱口杯,打开水龙头装了半杯水,伸手撕掉伊布嘴上的胶带。
伊布警觉地瞪着他。
马特拉济把杯子凑到伊布嘴边。
“喝。”
伊布不明其意。他只是饿,并不渴,刚才的水刑让他灌了好几口水。他勉强凑近杯子抿了一口。马特拉济没强迫他再喝,收回了杯子。
“喂,把我放了。”伊布说,“刚才的事我不计较了。”
“不可能。”马特拉济反问,“你告诉我,那个西班牙人在哪里?”
“说过我不知道!”伊布怒火爆发了,“去你妈的,你这个疯子,王八蛋,你去死吧!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他妈的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马特拉济乐了。
“我操,你可真会拽新词儿。妄想?”他手撑膝盖弯下腰,平视伊布的脸,“装得跟真的似的,啊?可是我都知道了,也早就告诉桑德罗了。你那个西班牙姘头就是和披萨店老板密谋的人。他就是那个游戏聊天室里的机器人。”
伊布好一阵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马特拉济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有点反应过来。
“你不是说过,那人用了变声器,你辨认不出……”
“我起初是这么想的。可是音色不是说话的唯一特征。在你车里一听那家伙讲意大利语,我就知道了。错不了,他就是那个机器人。发音习惯、断句节奏……他会吞掉每个长辅音!为什么,因为他说惯了西班牙语,西班牙语没有长辅音!”
伊布完全呆住了。
在多语种移民社区长大,伊布语言天分高,掌握外语快,也因此容错率很大,不太留心别人的口音缺陷。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颇为相似,两国的人互学语言不难。也因为这样,皮克的意大利语只是随便学学,会讲就行,不像他对英文口音下了大功夫精雕细琢。伊布知道他意大利语不标准,但真没注意过究竟哪里不对。像马特拉济这样不通外语的人,反而对这些地方更加敏感。
“那也不一定吧?”他卡壳了半晌,想出一个理由,“也可能是别的外国人啊?”
“桑德罗告诉我,那家伙不久之前跟披萨店老板在同一个地方出现过。你是说那只是巧合?”
仿佛一道火花闪过伊布眼前。
是的,和皮克重遇的第一个晚上,在蒂亚戈·席尔瓦的夜店。
他在那里遇到了其貌不扬的胖大叔披萨店老板,观光客般悠闲泡吧的皮克,以及坐满一整个包厢的黑帮老大。
这是他从未意识到的角度和可能。他脑中嗡嗡作声,张口结舌。
马特拉济不无得意地拍了拍他呆滞的脸。
“指望我放了你,让你继续吃里扒外,勾结奸夫谋害亲夫,嗯?”
“我没有……”伊布喃喃说。
“你背叛他。”
“不,不。”伊布思绪混乱,声音小下去,几乎听不见。
他开始意识到如果马特拉济说的是真的,从旁人的角度看,自己确实非常可疑。
马特拉济二话不说,扯下一截胶带再次封住他的嘴。
“据说人喝一次水,至少能撑个三天。过两天这里没情况,我回来送吃的给你。你应该死不了吧?”马特拉济站起身,“我会交待他们不要把两边房间租出去,所以别搞没用的,听见没?”
他走到洗手间门口,转过头。“桑德罗应该是去找那家伙算总账了。这事也是我的事,说什么我也要去帮把手。一切顺利解决,我就放你走。要是桑德罗出了什么事……我不会再来,你就为他陪葬吧。”他不无遗憾地叹息,“你本来是不配的。”
男人背着包的高大身影一消失在房门口,伊布就扭动着站起。
他的双脚仍然带着脚镣,但毕竟屈伸可以自由了。手铐连着的那条锁链套在马桶水箱上,有一定上下活动的空间,让他可以站直,但最远只能距离马桶一步。
马桶水箱紧贴墙壁,只留一丝头发般的细缝,锁链肯定过不去。伊布用全身力气又推又踹,马桶仿佛焊在地上般纹丝不动。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试了几次用肩膀和额头撞向墙壁,用脚狠命蹬墙。除了耗费力气和弄痛自己,只发出了一声闷响。伊布又拉起背后的锁链,甩动着敲击马桶和水箱,造成一些“铿——铿”的噪音。这点音量能否传到洗手间之外,伊布十分怀疑。
如此折腾了将近一个钟头,伊布疲累不堪,肚子饿得变本加厉。他灰心地坐在马桶上,目光在小小的四壁空间里四处打转。
有什么东西可以利用吗?
洗手台上有肥皂盒,有漱口杯。用脚大概可以够到——可是要这些玩意干嘛?
淋浴隔间里搭着两条浴巾,也没用,而且太远。
紧靠着淋浴间的入口,地上放着一只塑料水桶。桶里斜倚一根拖把,是那种常见的旋转挤水式。
伊布难以想象马特拉济打扫洗手间的样子。应该是清洁工留下的。
他歇够了,蹲下来慢慢坐到地板上,背部向后倾斜倒下。他把反铐的两条手臂扭向同一侧,让自己几乎平躺在地面上。
他蠕动身体,让自己尽可能离马桶远一点。套在水箱上的锁链被绷得笔直。接着他竭力延展腰腹,伸直双腿,让脚尖凑近那只塑料水桶。
就差一点了。
这样将身体伸展到极致,令伊布想起曾上过的所有瑜伽课和日常拉伸训练。放松,专注,留意呼吸。他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脚趾,又试了几次。
习惯锻炼的肌肉和韧带帮了他。他的脚仿佛延伸至不可思议的长度,触到了水桶上沿。
他轻轻往下一勾,水桶向前翻倒。拖把倒下的方向和预计略有不同,斜着搁在淋浴间的玻璃门上,但仍然在可及范围之内。
伊布用两只脚尖合力夹起拖把柄,将它慢慢拖过来。
他把拖把移到身边,平放在地上,观察了一会儿这件工具,判定大而无当的拖把头没什么用处。于是他坐起身来,把拖把头那一端转到身后,用背后的两只手各拧住拖把头和拖把柄,慢慢旋转。
因为眼睛看不到,手又在身后,他别扭地拧一会儿停一会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拖把头旋下来,扔到一边。
现在伊布得到了一条长长的空心金属棍。他将它反握在身后。
拿它做什么呢?他尚未有任何想法。
好累,好饿。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渗进他发红的眼里,很是刺痒。浑身肌肉酸痛,因为饥饿,腹部间歇性地开始收紧。为了忽略它,伊布坐在地上深深呼吸。
这时他觉得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是一种极低的空气震动,带着“蓬蓬”的固定节律。伊布凝神辨认,发现那震动来自头顶。
——对啊,这里是在夜店正下方啊。他听到的是夜店舞曲的强劲节拍。
现在是不是接近午夜了?正是夜店生意最好的时候。要么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三点?
自从马特拉济离开,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
伊布迷迷糊糊地思索着。拖把柄从他背后的手中滑落。
还没得出任何结论,他已靠着马桶,沉沉睡了过去。
伊布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盛大的舞会。那是在一个宽敞的大厅里,很多人身着礼服来来去去。只有伊布格格不入地穿着一身跆拳道的训练服。
他在四处寻找内斯塔。他很急迫,很慌张,因为这里有炸弹,快要爆炸了。
为什么有炸弹?反正兹拉坦就是知道。
可是没人理睬他。伊布在人群中穿行,心急如焚。
他终于看到了内斯塔,隔着面目模糊的人群,在远远的大厅那头。桑德罗,他大声呼喊,声音一冲出口就如脱线的珠子掉落,消散在空气中。
你吞掉了长辅音。有人责备地说。
伊布急得快哭出来。
终于,内斯塔向这个方向转过头。伊布拼命向他挥手,如泅渡般挤过不断涌来的人潮。内斯塔的目光从他脸上平淡掠过,仿佛不认得他。
两人之间的空间变深,变长,成了一条半明半暗的走廊。男友从走廊尽头望着他,看不清表情。
这时皮克从人群里出现,不由分说地拉住伊布的手。去法兰克福。皮克说。
不,不行。伊布甩开他。一回头,那条通往内斯塔的走廊消失了。内斯塔也不见了。
你让他心碎。有声音说。
勾结奸夫谋害亲夫……另外的声音说。
不,不。伊布绝望地摇头。
一袭红裙从伊布眼角飘过。那是一条很重要的讯息,能让他找到桑德罗。为什么?因为兹拉坦就是知道。
于是他飞奔去追,却总是追不上……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奇异的梦境顷刻烟消云散,最后那一抹红色的残影亦稍纵即逝。
他发现自己仍然在这个封闭的洗手间里,被锁在马桶上。因为长久保持不舒适的姿势,他腰酸背痛,两条手臂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伊布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尽最大可能让四肢活动。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睡着了多久。他感到洗手间里很热。怎么会这样?莫不是空调坏了?
那条拖把柄改成的金属棍落在他脚边。伊布坐在马桶上,用脚将它慢慢夹起来,斜靠在墙上,用背后的手握住。完成这件事时,他再度发自内心地感谢跆拳道训练,让他有一双灵活的腿和足够的腰腹力量。
接着他感到一阵头晕,眼冒金星,心脏狂跳。
靠,太饿了,真的太饿了。
也许因为流汗,以及睡着前的运动消耗,他也开始感到了渴。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无法靠自己脱身,就得尽快把求救讯号传出去。在内心深处,他不觉得马特拉济会拿自己怎么样。可桑德罗若真有危险,他不愿意自己陷在这种地方置身事外。
伊布站直,双手反握拖把柄,稍稍转身,一下一下敲击墙壁。
不行,声音太小了。而且这个姿势和距离不好使力。
他又试着用这根金属棍敲击马桶,同样的问题。
伊布的目光落到前方的洗手台和镜子上。他可以转身挥动拖把柄打碎镜子,但那也制造不出多少动静。
如果马特拉济是用绳索捆着他,他还能用镜子碎片割断绳子,给自己松绑。然而游走黑白之间的私家侦探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就像他口口声声说问题不大,仍然没忘记在离开前贴住伊布的嘴。
伊布抬眼看向四面八方,又一次寻找被忽略的漏洞。
这个洗手间是老派的装修风格,考虑周全,看不到任何裸露在外的管道。取暖大约是用中央空调,没有暖气片的痕迹。
那么,通过有节奏地敲击管道、向远处房间的住客发送求救讯号,这个想法也落空了。
还剩一个地方没试过。
伊布抬头看向天花板。
他背在身后的两手将拖把柄垂直竖起,从下往上向天花板捅去。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种直上直下的路线更方便使力。没捅两下,头顶就传来破裂的声音。一大团灰泥随之倾泻而下,掉在伊布头顶和肩膀上。
马桶上方的那块天花板被撞破了,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猜得没错。洗手间的天花板是普通的吊顶石膏板,很多方块拼接在一起,强度很低易于破坏。
吊顶背后肯定藏着金属管道,比如排气扇的通风管、中央空调的送风口。有那种东西就好办一点。
伊布调整了两手位置,握住拖把柄更下端的地方,再使劲往上送去。
他手腕一震,感到拖把柄撞上一块坚硬的平面。从头顶传来“铛”的一声。是钟声般洪亮的金属撞击声。
那是什么?
伊布吓了一跳。他抬头往上看,上方的洞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伊布又试着向洞里同样的方位戳了一下。
“铛”!
空调管道不该是这个声音啊。
听上去,被拖把柄撞到的不是薄薄的不锈钢管道,而是一块厚铁板。
而且以伊布的手感,当他用力大时,那块厚铁板居然是活动的,能够被顶起来。天花板上怎么会藏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但他没有太多精力思考。不管手里的棍子撞到了什么,这都是他目前能制造出的最大声响。
他握紧了拖把柄。
一开始伊布向上撞个五下停一下,很快力不从心。
歇了一阵之后,他改为往上戳三下,停三下,觉得这样能省点劲儿,坚持得更久。
如此断断续续地制造出一百次左右的金属敲击声后,伊布头昏眼花,不得不再次休息。
他知道自己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周围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热得让人发昏。与此同时,他出汗反而减少了。
更要命的是饥饿。伊布的胃皱缩起来,绞成了一小团,身体一阵阵虚弱地发抖,抖得越来越剧烈。
还有渴。胶带下面的嘴巴又干又麻。
洗手台的水龙头离得太远了,他的头伸不过去,嘴贴着胶带也没法喝水。但伊布已经想好,到最后关头,他可以埋头到马桶里,用鼻孔吸一点水。
该死,那是最后不得已的法子,还没到那个时候。
坚持住,兹拉坦,再来五十下。没准就有人听到了。
伊布不再数数,只是按节奏机械重复同一个动作,对时间的感觉渐渐消失。
四周热烘烘的,仿佛身处蒸笼之中。伊布隐约意识到,这反常的炎热可能是因为现在是白天,此处又通风不良,也可能因为自己已开始脱水,不再通过流汗调节体温。或许几种原因兼而有之。
断水能活三天,大约只是一个平均数。以伊布的身高,单位时间水分消耗想必比中等个头的人多。如果不用“最后的方法”,他恐怕撑不到马特拉济估计的那么长时间。
而且马特拉济没有算上断粮的问题,也没预计他会这么辛苦地挣扎求救。
这样下去,他会虚脱,中暑,昏迷,器官衰竭。
伊布相信马特拉济并不想置自己于死地。但如果自己不巧死在这里,又能怎么样?
应该会被偷偷扔到偏僻的小巷里吧。反正这家旅馆处理过意外死亡的尸体,已经轻车熟路。
伊布的肩关节肿胀起来,小臂和手肘酸痛得就要断掉。现在他必须用腰和腿动作代偿,才能将拖把柄一次次送往上方。
但和无休止的饥渴折磨相比,身体的疼痛反倒较容易忍受。
他仍然厌恶马桶里的水,逃避那个“最后方法”。可他已经毫无理性地羡慕起不久前遭受水刑的自己。
把头完全浸入清凉的水下,想喝多少喝多少,那是多么惬意啊,不是吗?
头顶那块神秘的铁板,他不知道敲击了几百下,上千下。这样做真的会有人听到?或许只是一个虚幻的奢望。
没人会注意这来自地下的古怪信号。在被听到之前,他已经累死了。
桑德罗,我好想你。
你还好吗?
一记巨大沉重的撞击声从楼上传来。
伊布整个人僵住,害怕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又连着响了几声,不是幻觉,音量更大了。
撞击声就在伊布头顶上方,像是楼上用重物砸什么东西。
伊布发了疯似的,鼓起最后的力气,急促地连续捅了十几下铁板。
楼上砸东西的声音持续下去。伊布听见重物垮塌掉落的声音。有人在含混地高声交谈。
头顶有些东西被搬开,移走。接着,从上面传来三声清楚明亮的“铛,铛,铛”——有人从铁板的另一面敲击着它。
伊布激动得心脏快跳出胸腔。他回以同样的讯号。
更多的灰土和小石子从天花板的洞口倾泻下来。伊布不避不让,仰起了头。灰尘落到他脸上,有些掉进他眼里,令他不住流泪。
但他看见头顶的洞口里漏下了光线。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兹拉坦?是你?这怎么回事?”
还没看到人,伊布已经在想象中勾勒出了夜店经理那张和善的棕色圆脸。
“慢点吃慢点吃。”
现在是星期日下午五点。伊布坐在夜店吧台前,字面意义上的灰头土脸。他面前摆了一只大盘子,里面堆得高高的速食火腿三明治,是蒂亚戈·席尔瓦提供的救济粮。“不收钱。”巴西人义气地表示,“你这样子和街边流浪汉也没差了。”
伊布来不及道谢,狼吞虎咽地吃着,连喝三大杯柠檬汽水。
“真是想不到。在这做了好几年,我都不知道照片墙里面是空的呢。”席尔瓦感叹。
那堵照片墙从大门口一路延伸到走廊末端。从走廊接入大厅的墙尾位置看,它厚度正常。但墙体有不易察觉的膨胀弧度,越接近起始端,墙体越宽阔。如果有人从上往下画俯视图,这道墙实际上是头宽尾窄的狭长楔形。体积最宽的地方就在正对夜店大门、挂着卡门照片的墙面位置。那部分墙体内部是空心的,隐藏着一个宽约一米、长两米多的密闭空间。
这个密闭空间的地面有一个长方形的洞,直通楼下囚禁伊布的洗手间。一块沉重的铁板压在地上,堵住洞口。伊布捅破楼下天花板、用拖把柄又敲又打的就是那块铁板。
“你记得吧?”席尔瓦说,“那位经理老先生说过,三十年前餐厅靠近大门的位置有一道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卡门事件发生时,他们在楼下搞装修,把楼梯拆了,那个洞口用铁板压住,免得路过的人踩空掉下去。我想这就是当年那个洞口,那块铁板。”
伊布一边猛吃,一边点头:“好奇怪啊!都装修了,那个楼梯口为什么不用水泥封死,留到现在?用铁板压着,算什么……外面还围上一圈空心墙。怪死了。”
“谁知道三十年前的人怎么想的?不过要没有那块铁板,你这回也出不来。”
两个小时前,勤勉的夜店经理照例第一个到店里上岗。他打扫吧台卫生、整理昨夜账目,为今天的开业做准备。在独自忙活期间,他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神秘敲击声。
“挺可怕的。一开始我以为闹鬼呢。”席尔瓦不好意思地笑。
孤身一人,只点一盏灯,待在这幢有历史的诺大建筑里,难免让人有此想法。
金属敲击声持续下去。夜店经理鼓起勇气四处查看,找到了神秘声响的源头——那堵照片墙。
“我怀疑是楼里什么地方的机器出了故障,可越听越不对。声音有节奏,还会休息。”他说,“感觉……有人气。”
蒂亚戈·席尔瓦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眼前的情形实在蹊跷。在某一次敲击声暂停期间,他对自己说,如果这声音再出现,他就要采取行动。
“不然真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睡不好觉的。”
不久,墙背后又响起了“铛铛”的声音。席尔瓦当机立断,打电话叫来工人拆墙。
“幸好。”伊布说。
幸好他坚持了下去。幸好照片墙距离蒂亚戈·席尔瓦的吧台不远。
马特拉济说过,他的安全屋位于情人旅馆最深处,而情人旅馆和夜店整体朝向相反。旅馆最靠里的一排房间,对应楼上夜店的方位是大门一带。现在想来,情人旅馆外围一圈房间都有露出地面的地下室高窗,只有马特拉济那个房间没有,就是因为理论上的开窗位置正好被夜店大门口的几级台阶压住。而蒂亚戈·席尔瓦工作的吧台正位于照片墙延伸的走廊末端、大厅入口处,距夜店大门不算远。
也幸好伊布敲击求救的时间不早不晚。敲早了,蒂亚戈·席尔瓦没来上班。敲晚了,声音被夜店高分贝的营业噪音掩盖,很可能没人听到。
“弄坏了那堵墙,那位先生肯定不高兴。我想他要发火就发吧,现在我才是这里的经理,我来承担。”席尔瓦说。
伊布嘴里塞得鼓鼓的,朝他竖起拇指。
席尔瓦和工人砸开照片墙,掀起铁板,发现了下面的洞口。确认伊布的困境之后,席尔瓦从上方破坏了更大一片洗手间吊顶,搬来一道梯子伸进洗手间。他先从梯子下楼,帮伊布撕掉封口胶带,又用锤子砸断伊布的手铐脚镣,最后两个人一起沿着梯子爬上去,回到夜店。
马特拉济没说错,那个房间果真隔音良好,而且两侧房间都没人住。他们做了这么多重活,闹出这么大动静,旅馆里的人无知无觉,并没人来开门查问。
“要报警吗?”席尔瓦问。
“再说吧。”伊布想了想,说。
吃饱喝足,他对马特拉济的怒火消失了大半,觉得至少现在报警不是个好主意。还有更紧迫的事情。
“随便你。”席尔瓦耸耸肩,“也好,我还怕楼下找我赔偿损失呢。”
那不至于,伊布想。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官方介入追究起来,旅馆方面势必得解释为什么把一个大活人关押在房间里。马特拉济那位相好美女也是老江湖了,自知理亏,不会把事情闹大。
“要不要换身衣服?”蒂亚戈·席尔瓦收掉杯盘,朝伊布上下做个手势,“你这简直浑身掉渣啊!我在楼上休息室有几件换洗衣服,找宽松的借给你。那儿还能冲个澡。你上次去过的。”
伊布知道他说的是皮克上次醉酒睡觉的地方。乐队的休息室。
卡门的休息室。
“好啊。不过手机先借我用下。”
他的手机永远留在楼下的洗手台里了。席尔瓦递过自己的手机。
伊布先拨内斯塔的号。前三个数字拨完,直接跳出通讯录预存的内斯塔号码,备注写着“老大”,伊布看得一乐。
不过他连拨三次,依然关机中。
既不出所料,也无所谓失望。伊布紧接着又拨马克斯维尔的手机,他的号码伊布同样烂熟于心。
这下接通了。
“哈罗!”好友明朗的声音响起,“兹拉坦,昨天比赛打得如何?今晚还比吗?”
亲爱的天真的马克西啊,你不知道我这一天经历了什么。
“先别说这个。”伊布说,“告诉我杰拉德的手机号,有急事。”
那边静了一会儿。“兹拉坦,你这是……”
“别乱猜,快讲。”
“等下。”很快,马克西在电话那头报出一串数字。席尔瓦及时递来一支圆珠笔,伊布重复一遍,在餐巾纸上记下。
“其实我说,”号码一报完,马克西见缝插针,“你要改主意的话也不错。你男朋友是比较英俊啦,但我看杰拉德对你很真心啊!他还有钱!……”
拿兹拉坦当什么人了!伊布没好气:“说了不是那样的!以后告诉你。”
“还是那句话,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的!记住这点,兹拉坦!”
伊布挂掉电话,吁了口气。
他看着餐巾纸上记下的皮克手机号,想起了马特拉济的话。
那家伙,就是和披萨店老板联系的人。他就是那个隐藏自己身份的机器人。
家世豪贵的大少爷皮克,和见不得光的黑道掮客拉伊奥拉,两人竟然会联手密谋惊天大案。
伊布难以相信,也无法想象。
皮克过着有名有利、阳光灿烂的人生,有什么必要、什么动机,和一群职业罪犯混在一起?
但马特拉济虽然偏激和神经质,并不像在撒谎。听他的意思,连桑德罗都信了这件事,并以此为出发点在筹划相应的行动。伊布很难去质疑男友的经验和判断力。
他踌躇了一会儿,拿起蒂亚戈·席尔瓦的手机,看着餐巾纸拨号。
一串数字拨完,他将手机放在耳边,心跳得快了一点。他以为马上会听到那快活的、有时或许过于快活的“Hola”。
但奇怪了!皮克的手机居然也关机中。
伊布看着手机发愣。
怎么回事?这个世界怎么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大事正在进行?
“兹拉坦,上去洗澡吗?”席尔瓦提醒他,“我给你开门。等会儿我们员工要用就不太方便了。”
“啊,好。”伊布离开吧台。
夜店经理领着他沿着上次的路线,穿过舞池,登上折尺形楼梯到二楼,走过T字走廊。席尔瓦用钥匙打开那间休息室,又打开衣橱选了一身衣服,向伊布介绍了盥洗室的用法。
“脏衣服就扔在旁边,我会来收拾。”
他退出房去。
伊布痛痛快快冲了个澡。洗完澡他换上席尔瓦给的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点好笑。
巴西人提供给他的是一身惹眼的休闲装扮。军绿工装背心略有点紧身,效果犹可,下面配一条及膝的大花沙滩裤,满是热带雨林和粉红翠蓝的大鹦鹉图案——这风格,也太过里约热内卢了吧!
伊布把随身物件从原来那套折腾成抹布样的脏衣服里一样样转移过来。钥匙、零钱……
令他意外的是,兜里翻出了一张雪白的小卡片。
是皮克那封信上随附的名片。
伊布对怎么把它带过来的毫无印象。大概是念完那封信时他心乱如麻,顺手就揣身上了。
名片上只有一行数字,是一个电话号码,看上去不是手机,是座机。号码前还有一个商标似的图案。
这是什么?
伊布拿着卡片回到楼下吧台。
“很帅啊!”席尔瓦一看到他就鼓起掌来。
“想不到你这么烧包!”
席尔瓦当赞美收下了:“不要看我上班这样,我平时很时髦的哦!”
“对了,手机再借我一下。”
伊布继续研究那个号码。他觉得看上去像是企业用的服务电话。
“想散心的话,随时打名片上的电话找我。”
——在信上,皮克确实是这么说的。
伊布决定试试。他照着名片拨号。
这回没有听到对方已关机的机器信号。在等待电话接通的短暂时间里,伊布有些紧张。
会是什么样的声音来接电话?粗鲁的?阴险的?黑帮电影里一听就知道是反派的说话腔调?
铃响三声之后,插入了一个甜美的女音:“全心服务,尊享旅程——”
咦?
伊布立刻反应过来:是预录的自动应答声。随后电话被拿起。
“喂,哪位?”
是真人的声音,但不是皮克。对方是一个男人,年纪不大,口音纯正温和,不带一丝匪气,一听就是穿着整洁的衬衣坐在有空调和传真机的办公室里的那种人。
“喂,我……我找杰拉德·皮克。”
对面沉默了一小会儿。“请问是兹拉坦·伊布拉希莫维奇先生吗?”
“你是谁?”伊布警惕地反问。
“敝司是……”对方报出一长串的商号名称,听起来十分高大上,“提供高端定制度假旅游服务。皮克先生是我们的客户。”
“你怎么知道我?”
“皮克先生对敝司有过要求,如果伊布先生打电话过来,立刻可以享受敝司的贵宾级服务。”
“我不要什么服务,我有急事,你们帮我把电话转给他。”
“没有收到客户指示,我们不能那样做。”
“那你把他现在的联系方式给我。”
“敝司一贯注重客户体验和客户隐私……”
“我靠!”伊布不耐烦了。“你们到底能怎样?”
对方的声音仍然不温不火,彬彬有礼:“容我提醒您,伊布先生,您现在已经是敝司的贵宾。”
“那又如何?”
“我们不能透露皮克先生目前所在地和联系方式,但我们可以送您去他度假的地方。”
伊布呆了半晌。
“……行吧。”
他告诉对方自己的位置,对方承诺20分钟之内派车到夜店门口来接。
“敝司打造的精品旅程万事俱备,您只需有一个放松愉悦的心态,什么东西都不用携带。”挂电话前男人强调。
“要去海边啊?这不挺合适吗,正配我这身衣服!”蒂亚戈·席尔瓦一脸羡慕。
伊布干坐着等,心里隐约有点后悔。
他不知道现在跑去皮克度假的地方是不是明智。从本心来说,他实在不愿意见到皮克。自打重遇以来,每回和这位前男友见面,后续总是无穷无尽、意料不到的麻烦。
可是经历了从昨天到现在的一切,他实在很想当面质问皮克,很想揪住他的领子,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若不是他,自己也不至于被马特拉济修理一通,吃了这么大苦头。
另一方面,马特拉济说的话也十分令人在意。他说,桑德罗可能有危险。他还说,桑德罗正在筹划一个大行动,要和皮克算总账。
考虑到马特拉济对内斯塔的关心,伊布觉得他的话可信度甚高。
那么,从这些极其有限的信息出发,合理的推论就是,要找到内斯塔,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先找到皮克。
在把手机还给席尔瓦之前,他没忍住,又拨了几次内斯塔的手机,结果依然如故。
桑德罗,你在哪里?
你在做什么呢?
席尔瓦不经意地翻看自己的手机。
“喂,兹拉坦,你拨了好多次老大的电话啊?”
伊布知道他仍然没发现自己和内斯塔的关系,苦笑一下,没说什么。
“找他有什么事?他欠你钱啊?”席尔瓦不以为然,“不用这么急吧。”
“为什么不用急?”伊布反问。
“老大肯定会还你啊!”席尔瓦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伊布想起马克斯维尔的话,“因为他长得英俊?”
“当然不是。”蒂亚戈·席尔瓦严肃摇头,加重语气,“因为老大是个很好的人。你要相信他。”
他想了想,疑惑地补充:“英俊?他哪有我英俊。”
伊布忍不住大笑:“蒂亚戈,你也是个好人!”
“那当然。”夜店经理得意地摊开账簿。
一辆长车身的奥迪准时来到夜店门口,按了一声短促的喇叭。
伊布向席尔瓦告别出门。穿制服的中年司机已等在车边,为他拉开车门。
车里一尘不染,内饰档次不低,弥漫着高雅的香味。
“伊布先生,请系上安全带。”司机入座,礼貌地提醒。
伊布依言系上安全带,觉得更放心了一点。
刚才等车来的时候,他用席尔瓦的手机上网搜过这家公司。公司官网制作精美,旅游网站上有用户评价,经营状况似乎相当不错。
现在看起来服务流程也很正规,不像是搞歪门邪道的地下企业。
这么说,皮克那家伙还真是在度假吧。
司机发动汽车,灵活悄然地汇入车流。
不久,奥迪行驶到一个主要路口,伊布发现车速明显慢下来。
司机看了看前方排成长龙的迟滞车流,伸手拧开交通电台。
“为保障电影节闭幕式顺利举行,”电台里正在重复播报,“今晚6:00到10:00之间部分路段交通管制。”
原来如此。没错,今天是周日啊,晚上除了有伊布决定跳票的跆拳道比赛,还有电影节闭幕式。
“伊布先生,不好意思,看来我们得绕一点路,可能会比计划迟10分钟。”司机看着后视镜说。
伊布点头。
“路上一共要用多少时间?”他想起这个问题,问。
意大利国土狭长,东西两侧临海,从任何一点去海边都不会太远。
“车程大约一个钟头。”司机目视前方,谨慎地回答,“不过到了港口,还要坐半个钟头的船……”
“船?”伊布睁大眼睛。他以为皮克就在海滨度假,没料到有此一出。
“是的。”司机说,“皮克先生在敝司的一个小岛度假,在海上。”
伊布乘坐的奥迪开往海港的同时,蒂亚戈·席尔瓦在夜店二楼的休息室里,将他换下的衣服扔进垃圾袋。
这时一个很小的东西从伊布的脏T恤上滚落下来,重重地掉到地板上,亮光如流星一闪。
席尔瓦蹲下把它捡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
“不好了!”
来的是楼下的一名工人。方才席尔瓦吩咐他为那堵砸坏的照片墙清理垃圾,收拾残局。
工人脸色又红又白,一脸惊悚:“不得了,经理你快来看看!那个墙里有!……”
席尔瓦充耳不闻,仍然圆睁双眼,注视着手里拾起的东西。
那是一只银白的女戒,上面镶着一颗像小灯泡那么闪亮的钻石。
tbc.
P.S. 实际上加泰罗尼亚语也有长辅音,但很少,不像意大利语那么常见。而且本文里的皮主席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加泰色彩,这个剧情设置差不多能解释过去吧。
Chapter 28: 海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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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在海天相接处倏然熄灭。
刹那之间,气象万千的大海沉寂了。天际卷起长长的浓云,像一道柔白的奶油镶边。平静的、铺满细密皱褶的海面上,渐渐升起一片玫瑰色雾霭。在它的笼罩下,海宛如盹着似地微微摇晃。
这是入夜前魔法般的一刻。海天之间,晨昏不定,星月未明,事物的界限消融,一切变得朦胧暧昧。没有时间,没有方向,连造物主也屏住呼吸,惟余浪花的轻柔絮语。
直到一个移动的细小白点闯入,打破了这无边无际的迷梦。
那是一艘快艇。
伊布倚着快艇的船舷出神。
司机的估计过于乐观,奥迪车在出城的路上足足堵了50分钟。他们抵达到港口时,日落已经接近尾声了。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等在港口上,和司机办了交接。他自称是那家高端旅游公司派驻岛上的管家。“我叫乔瓦尼,皮克先生打发我来接您。”他爽朗地说着,向伊布递出名片。
伊布在他的引领下上了快艇。乔瓦尼熟练地发动引擎,驾船离开码头,拐弯向西南方驶去。
大半段航程中,快艇都沿着海岸线在走。隔着薄纱般的雾气,伊布能看见岸边的丘陵,临海的悬崖上一簇簇地中海松,林间偶露峥嵘的土黄巉岩。夕阳沉落,近岸那些翡翠般的碧绿峡湾一个个变为靛青,再变为墨蓝。山坡上层层叠叠、五彩缤纷的小房子渐次亮起灯火。
伊布无心欣赏这童话般的美景。他把近期发生的事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全然理不出头绪。马特拉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皮克在偷偷搞什么?内斯塔正在停职,他是以个人身份在外调查吗?一个个问题藏头露尾又搅和在一起,他越琢磨越糊涂,仿佛眼前迷离的暮霭漫进了心底。
快艇拐了个弯转向正西,将陆地抛在背后,驶往更开阔的暗蓝海面。
“马上到了,伊布先生。”驾驶座上的乔瓦尼说。
“这么快?”伊布有些意外。他看见前方海面上出现了一处岛影。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戴手表,他问乔瓦尼:“我们出发半个小时了?”
“刚过20分钟。咱们这船速度快。”乔瓦尼说,“您要是乘晚上的班船,上岛是得花半小时。”
他不再说话,目视前方,专注地掌舵。
很快,小岛近在眼前。
伊布看见前方有一座小小的码头,码头上亮着一盏大灯,背后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密林,在暮色里黑沉沉的失去了景深。
快艇斜靠上码头。乔瓦尼利落地抛出缆绳系好,跳上岸去。伊布紧随其后。
他们走上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林子里不算太黑,傍晚最后一缕微光还在西方的天边闪烁。
乔瓦尼一边带路,一边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附近这几个岛和陆地之间每天有两趟班船,中午一趟晚上一趟。晚上那班八点半从港口出发,到本岛在九点左右。敝公司长期订了船上的VIP间,很多客人会乘班船上岛,喝点儿酒,慢悠悠地看看海上夜景,很舒服。不过皮克先生等不及,叫我直接开快艇来接您。”乔瓦尼强调似地,“他一定很想见到您。”
伊布当没听到,没接话。
“岛上有人住的时候,比如这几天,班船还会顺便送些补给,食物啦,发电柴油啦,以及别的消耗品。”乔瓦尼回头指了指来时的码头方向,“都放在邮箱那儿。”
伊布也扭头看去。码头那盏大灯照着旁边一块草坪,上面竖立着一个鸟巢似的老式邮箱。
“是摆设吧?谁还往这岛上写信?”
“敝公司。”乔瓦尼笑起来,晒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我们的一个噱头,给客人寄感谢信和纪念品,由班船带过来,带邮戳的。这招广受好评,客人们都觉得很有复古风味。每天陆地上的报纸也会放在邮箱里。”
“哦。”
“伊布先生不觉得写信和收信都很浪漫吗?尤其是寄往海岛上的信。有个叫《邮差》的老片子就讲这事……”
他讲起电影剧情。伊布半心半意地听着,心情放松下来。
他们脚下的小路拐了个弯,延伸到树林之外。天空已经全黑了。海岛的星空比陆地上的更为壮观,一颗颗星星又大又亮,低低悬垂在他们头顶,在海风中摇摇欲坠。
路边高大的乔木渐渐稀少,灌木和草坪在夜色里浮现。出现了一些仿古样式的石雕花坛,清幽的花香和苦辛的草叶气息弥漫在四周。伊布发现走进了一座典型的意大利园林。
“这岛有多大?”他问。
“不大。”乔瓦尼比划着,“形状长长的像一只拖鞋。东西向最宽的地方四百米,从北到南接近一公里。南北两端各有一座度假别墅,都是敝公司的产业。码头在岛的半腰上。”
“我们这是去哪个方向?”
“往南。北边别墅的客人还没到呢。那边房子很小,其实是以前的灯塔改建的,只有两个房间,客人一概‘自助服务’。”
“什么意思?”
“我们只准备生活用品,其余的事客人自己打理,价格实惠,适合单身族、小家庭和情侣度假。”
听到情侣这个词,伊布又不自在起来。
乔瓦尼将他的表情误解为不满,连忙解释:“别担心,皮克先生手面大,租了南边别墅,那可是真正的度假豪宅,有十个房间,游泳池、网球场……我担保您一定住得舒服。房子以前属于某位贵族,家族没落之后无钱保养,只好卖掉,敝公司入手前拍过电影,还出过画册,专门介绍这座建筑的设计……”
年轻的管家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伊布觉得他一定很热爱自己的工作。
乔瓦尼停住脚步。
“到了,南边的别墅。很美吧。”他得意地一指。
园林到了尽头。前方侧柏树篱的空隙里伫立着一座有灯光的建筑,占地面积不小,看轮廓是扁平的两层楼。夜幕中,楼前平整的草坪一片寂静。几间落地窗透出柔金的灯光,看不到一个人影。
“没人?”伊布左顾右盼。
上岛前他已有心理准备,预期看到一派酒池肉林,也就是大众想象中有钱人会搞的那些荒唐事。马特拉济的话又提示了另一种可能,在他光怪陆离的想象中插进了黑帮聚会镜头,混剪成一段糟糕的B级电影。他没料到岛上如此清静,连一个比基尼辣妹都看不到。
“是,皮克先生只带了两个人上岛,那两位好像是随从。”乔瓦尼轻快地回答,“依我看,伊布先生,您是他第一个客人。”
“他租这么大的地方干嘛?”
“皮克先生说想要静一下。以前他曾光临过一次,岛上的清静让他印象深刻。照他的吩咐,我们把服务人员也削减到最少。清洁工只在白天来,晚上只有我和厨师在。”
“真难伺候。”伊布咕哝。
“哪里的话,要是每个客人都像皮克先生这么省事就好了。”乔瓦尼真心实意地叹气,“前阵子有位名流到我们这办生日party,大宴宾客,那回可把人忙得够呛。半夜有客人突发心脏病,急救直升机都叫来了,差点闹出人命。”
他们在草坪边缘停住脚步。
这里正对着别墅侧门。门外的花园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乔瓦尼朝他挥手打招呼:“皮克先生的客人接到了。”
男人抬头瞟了伊布一眼,朝乔瓦尼点点头。伊布看着这人的平头和结实的身型,意识到他是曾陪皮克去Point Break的那名随从。
“皮克先生在房子里吗?”乔瓦尼问。
男人摇摇头,端着玻璃酒杯的手向草坪远处一指。他似乎是那种若无必要绝不开口说话的性格。
乔瓦尼转向伊布:“皮克先生在那边的泳池等您。那么,我就不奉陪了。”
伊布向他道谢。
“我通常会在一楼大厅,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找我。”乔瓦尼顿了顿,“不过现在已经快八点半了,九点左右我会离开这里一会儿。您知道,去邮箱那边拿东西。”
“还有浪漫的信。”伊布说。
“对,浪漫的信。”年轻的管家笑了,和伊布作别,走向别墅的侧门。
伊布踏过绵软的草坪,朝泳池的方向走去。
别墅里面用电灯照明,泳池一带则是纯粹的复古风情。池子四面和休息区的小桌上放着好几盏玲珑剔透的防风玻璃灯笼,火苗的倒影在黑暗的水上摇曳,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伊布还没走近,就听到响亮的划水声。
一个人从水里冒出来,手臂高高举起:“兹拉坦!”
“你上来。”伊布站在池边,低头说。
皮克两手扒着池沿,快活地仰头看他:“不要!我还没游够。”
“上来,跟你谈正事。”
“你下来,我们在水里谈。”皮克嘻嘻笑。
“你他妈给我上来!立刻!马上!”
“拜托,这可是迷人的海岛之夜啊!兹拉坦,你不知道,刚才我泡在水里看日落,那可是太美了!”
用夹七缠八的细枝末节引人偏题是皮克惯用的招数,这么一打岔,伊布发现自己不知往下该说什么。他按捺住脾气,用最平静的口气说:“是跟警察有关的事。很重要,兹拉坦要跟你谈谈。”
“哦?”皮克水淋淋的脸上蓝眼睛一闪,“有关作为群体的警察,还是我们认识的‘某个警察’?”
伊布想了想:“都有。”
“我的信你看了?”
“看了。”伊布在这种情形下不想多作解释。
皮克点头。“行,我这就上来。”他向伊布伸出手,“帮把手。”
伊布不虞有他,握住皮克伸来的手。不料皮克忽然发力,一把将他拉下去。
池中砰然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皮克一个人哈哈大笑。伊布呛了几口水,绷不住了,开始破口大骂,一边在水里伸脚乱踢。皮克敏捷地游到一旁,继续放声大笑。伊布气得头脑短路,两手扑腾划水追在后面。他穿着衣服,在水里行动十分不便,被湿衣服拖累滑了两跤,只能狼狈地扶着泳池边沿坚持追逐皮克,非要踹到才解恨。
两人一追一逃,闹了好一阵。这时一个男人沿池边快步走来:“先生?”
皮克哈哈大笑,朝他挥手。“没事,玩呢。”
伊布停下来,靠着池壁抹了一把脸,这时才想起,来时他曾瞄见那个人坐在泳池尽头的休息躺椅上,想必是另一名保镖了。
保镖看了看伊布,回身沉默地归位,在躺椅上交叠双脚,继续享受一只大玻璃杯里的酒或饮料。和别墅侧门那个人一样,他的姿态也颇为轻松。
伊布瞟了隔着两个泳道的皮克一眼。皮克一下一下踩着水,也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兹拉坦,这里很舒服吧!是我的秘密基地!每次来岛上感觉都超好的!”
那个念头再次从伊布头脑中掠过:这家伙,真的是单纯来度假吧?
“开个玩笑,别生气啦兹拉坦!有什么事,咱们上去谈。”皮克似乎玩够了,游向对面池壁,从铁梯登上了岸。
伊布撑着这头的池边爬上去。他全身湿透,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不免又心头火起:“你个王八蛋……”
“别着急!”皮克披着一条大毛巾,擦着头发走过来,“看见那个小木屋没?那是更衣室,里面有毛巾,有干净浴袍,有拖鞋。兹拉坦你去换好衣服,我在这等你。你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讲。”
那个小木屋就在休息区边上。皮克在附近拣了张小桌坐下。
伊布骂骂咧咧走去拉开木屋门。小屋里亮着灯,盥洗设施一应俱全。他洗了洗脸,从架子上扯一条干净毛巾擦了擦头发。
洗手台旁边的格子上果然叠放着一件雪白的浴袍。他抓起浴袍抖开比了比身高,忽然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一瞬间恍惚了。
这是他在过去24个小时里第三次照镜子。
第一次是在那间闷热不通风的地下密室里被马特拉济水刑拷问。第二次是逃出生天后在夜店里换衣服。仿佛只一眨眼,他已置身于不知名的海岛,在游泳池里泡得一身水湿。从见不到明天太阳的惶恐,到游客一般的身心松快,短短一天里的大起大落,他简直像一只被卷入巨浪的舢板上的老鼠。因为一腔冲动和对内斯塔的关切,他匆匆赶到这和皮克对质,但他可有想清楚,到底跟皮克说点什么?
听皮克那口风显然会错了意,以为自己看了桑德罗和上司的暧昧狗仔照,来这出气散心。他不知道内情,兹拉坦也不能告诉他,待会儿必须拒谈这个话题。伊布摩擦着额头,试图从目前的杂乱讯息里整理出要点。对,先问皮克这段时间在搞什么花样,为什么会被警察盯上?哼,不要狡辩,兹拉坦手里有确切情报。接下来质问他怎么认识了那个黑社会的老头?
但最重要的,是要问他知不知道桑德罗在哪里。
就这样。兹拉坦擅长打直球。
伊布扯掉背心,正要脱掉湿淋淋的沙滩裤。皮克的声音在木屋外响起:“啊,好久不见。”
他说的是英语。
稍后,另一个人回答:“好久不见。皮克先生。”
伊布的动作僵住了。他觉得自己没听错,那是内斯塔的声音。
更衣室墙上有一扇小百叶窗。伊布凑过去,扒着窗页往外看。
数米开外,皮克的桌前站着一个男人。玻璃灯笼里的火光从下往上照着一张雕像般的面孔。的的确确是内斯塔的脸,仿佛雕像一样端正,也如雕像般不带任何感情。
他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宽松衬衣,像披着一身夜色。他看起来比平常瘦,表情疲惫,可是双眼异样地闪闪发亮。“我可以坐下吗?”他问皮克,说的又是英文。
伊布只觉耳边轰的一声,欢喜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他听见背对自己的皮克短促地笑了一声,用英语回答:“我不让你坐有用么?”
内斯塔一言不发,拉开一把椅子。
伊布大喜过望,想往外冲,才发觉衣服刚换了一半。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浴袍,意识到目前的尴尬局面。
这里是海岛上的度假别墅。皮克正披着浴巾坐在泳池边。他裹着浴袍走出去,看起来像是怎么回事?他趁男朋友出门的空当,偷偷来这里陪皮克度假,两人刚一起畅游过?要是内斯塔这么误会了,伊布根本百口莫辩。而误会几乎是必然的。
他最想见到的人,出现在最不合适的时机。哪怕桑德罗遇上的是他在泳池里大骂皮克的场景也好啊!
另一个想法如水泡般升起,炸开:桑德罗为什么来这里?马特拉济说他在盯着皮克、要和皮克算账,看来都是真的?
小屋外,皮克喊了一声:“没事,没关系!”
伊布凑近百叶窗,见皮克扬起手,朝泳池那头的阴暗角落挥了挥。看上去,那位保镖又不放心了。
接着皮克说:“神出鬼没啊,内斯塔警官。”他像想起来似的,“对了,您还算是警官吗?”
桌子对面的内斯塔掏出证件晃了一下:“托福,又回去上班了。”
“一个月还没到吧?”
内斯塔抬起眼睛盯住他:“特事特办。”
“找我有何贵干?”
“聊聊。”
“非正式的?”
“正式的那种,我想没人会喜欢吧。”内斯塔一笑,“我们好歹也算认识,随便聊聊。”
皮克点头:“看来这个人情我是非要不可了。既然这样……”
不妙。在伊布狭窄的视野中,皮克披着浴巾的肩膀和顶着湿发的头一起朝小屋方向转来:“出来一起听吧,兹拉坦。”
伊布咬咬牙,迅速套上原来的湿背心,只把脚上湿透的便鞋换了拖鞋。他拉开更衣室门,被凉爽的夜风吹得打了一个激灵。
在他正前方,内斯塔整个人怔住了。
那雕像般端正的面具在一瞬间破碎。年轻警官无比震惊地直视在此地突兀现身的伊布,死死地盯着,像不认识似的。他目光里有种东西让伊布心中急痛。
不好,不好。他误会了,他误会了。
“桑德罗!你不要乱想,我是刚刚来的,因为发生了很奇怪的事……” 伊布语无伦次,“兹拉坦很担心你……兹拉坦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坐啦,兹拉坦。”皮克察言观色,好整以暇地拍拍桌边第三把椅子,“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聊。”他转向内斯塔,“对吧?”
内斯塔已经镇定下来。桌面上猛然握成拳的手指缓缓松开,那张坚硬光滑的面具又回到他脸上。他打断伊布的请求,淡漠地开口:“让我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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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9: 摊牌事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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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布看一眼内斯塔的脸色,闭上嘴,在桌边坐下。
“现在几点了?”皮克忽然插话,“抱歉,我现在这样。”他摊开手,展示自己光膀子的状况。
内斯塔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放在桌面上:“快到九点半。”
那是一只伊布没见过的新手机。伊布想起那些永远打不通的电话,有点委屈。
内斯塔平时带常用手机上班。特意换了手机,莫非如马特拉济所说,真是在执行保密级别很高的行动,?
“这么说,你是乘的九点那趟班船了?”皮克一脸好奇的样子,“该不会是跟在兹拉坦后面来的?你盯他的梢?”
内斯塔没理会,清了清嗓子。
“我想我们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说。
“星期天?”皮克一笑。
“电影节闭幕式。”内斯塔说。“正式仪式从今晚7:30持续到10:00。媒体和红毯环节提前一个钟头开始。”
“哦。这样。”皮克耸肩,“不感兴趣。”
“这种大型活动,会场附近照例布置了大量警力。”内斯塔的目光扫过二人,“何况开幕式出过事,上头更重视。”
伊布猛点头。皮克不置可否。
“这意味着市里别的地方警力薄弱。对于某些人,这是一个好时机。所以今晚市区发生了一起重大罪案。”
“刚刚发生的?就这两个钟头内?”伊布问。
内斯塔看他一眼,简单地回答:“对。”
“这么快!闭幕式还没结束,你们就知道了?”
“对,连嫌犯都捉到了。”内斯塔顿了一下,抬眼注视皮克,浅浅微笑,“不过,不是所有嫌犯。”
皮克报以一个更爽快的笑容。
“有意思。方便讲讲吗?”
“这就讲。”内斯塔不客气地盯着他,“皮克先生,你对六十厘米口径的工程用钻头有多少了解?”
“工程用钻头?我们这行会用到。我不是技术人员,不敢说了解,可以帮你问问工程师。”
“不麻烦了。”内斯塔微笑,“这种东西是常见设备,工地上都有。我有很多人可以请教。”
“发生了什么事?”
“有伙人用那种钻头在不应该的地方开了一个洞。”
“嗯?”
“根据案发现场痕迹推测,嫌犯们动用了这种型号的钻头,顶端是金刚砂,硬度很高。他们用它在一道厚约二十公分的混凝土壁上打了一个洞。皮克先生,这种厚度,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设施?”
“太宽泛了。”
“是。”内斯塔点头,“我提示一下,二十公分,是下水道系统雨水总管的管壁厚度。”
伊布张大了嘴:“在下水道打洞?那不是很脏吗?”
“下水道不是污水管,两码事。雨水总管是排路面积水用的,一般在主干道地下五、六米深处,就像道路埋在地底的影子。早些年那种雨水总管规模可观,横截面有一个房间大小,水量不大的时候,管子里面能开汽车。贵司不久前整修过本市的下水道,皮克先生,这方面的事你应该熟悉吧。”
“我说过我不是做技术的,只知道一点皮毛。”
“本案嫌犯们驾驶一辆全地形越野车,从郊区河边雨水总管的大出水口开进去。很久没下雨了,里面走得通,车载蓄电池还可以为钻孔机供电。考虑很周到啊,皮克先生。”
“在开玩笑吗,内斯塔警官?”皮克毫无心机地咧开嘴,“这种事情我可想不出。”
“你太谦虚了。”内斯塔说。
两人在冷场中对视。
内斯塔再度开口:“目前推测的作案过程,这伙人大约是从两天前,周五夜里开始打洞的。打通管壁之后,外面是地底的泥土。他们从这个六十厘米直径的洞口开始向外挖掘地道,主要使用铁锹和十字镐,工程钻也帮了忙。先从洞口掏土,空间够大之后就钻进去挖。白天工作时间,市政人员偶尔会到地下巡视,所以他们通宵干活,天亮就开车顺原路回去,免得被撞个正着。”
“挖地道?是盗窃案吗?”伊布问。他完全忘记了身上粘着湿衣服的不适感。
内斯塔没回应,继续往下讲:“我推测地道挖了两夜,大约到周六晚上做完。那条地道很短,长度只有三米,高度够一般人弯腰站立。再往前,他们碰到了另一堵钢筋混凝土墙,厚度大约一米五。皮克先生,民用建筑里这个尺寸的墙可不多啊,你有没有什么印象?”
皮克笑眯眯:“我应该有吗?”
“涉及你的本行,我以为你会很熟悉。”
“给点提示?”
“在民用建筑里,这种厚度的墙主要用于银行金库。那条被打了个洞的雨水总管位于金融区地下,南北干道靠南边那端的正下方。”
伊布愣住了。金融区主干道的南端,那不正是他工作的银行所在位置?
“桑德罗,你说的是哪家银行的金库?”
内斯塔看向他,自出现之后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兹拉坦。”他说,“幸好今天不是你值班。”
伊布震惊之极。内斯塔和皮克若有所指的暗示和交锋让他晕头转向,好歹有马特拉济的话打底,有点心理准备;但他工作的机构出事,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有人在银行地下挖洞?
金库失窃了?
卡住的大脑滚动播放着这两个问句,伊布一时说不出话。他想起那间永恒寂寞的值班室:世界尽头的灰色海岸上,竟然有一天出现了海盗船的影子?
内斯塔转向皮克:“这不是偶然吧?你知道兹拉坦今晚有跆拳道比赛。我想你制定计划的时候考虑过这点,尽量避开他当值的时间。是这样吗?还是说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皮克无辜地微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会想起来的。”内斯塔说,“我们可以再聊点别的。”
“比如?”
“我看过一些资料。在欧洲,西班牙是城市化的后发国家,直到佛朗哥时代结束才逐步融入全欧经济,开始和别国一样大兴土木。你的家族往上几代都很富有,但真正一飞冲天是在搭上城市建设这辆快车之后。从1980年代开始,你家族的企业从建造普通住宅起步,逐步扩展到写字楼和商业综合体,也参与下水道之类的基础设施建设,又从承建发展到自主开发,目前在西班牙建筑和地产行业举足轻重。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你随时可以纠正。”
皮克用浴巾擦着头发,一边嘲讽地笑:“非常感谢,内斯塔警官,原来我对本国和自己家的历史一无所知,需要你来教我。”
“这都是重要的背景信息。”
“都是老掉牙的信息。来点新鲜的?”皮克挑衅似的。
“我还找到一些报刊——大部分是贵国的,希望我的西班牙语足够应付——看起来公众对你们家很有兴趣,杂志曝光率堪比王室。那些媒体猜测,你不是家族继承人中最被看好的一个,同辈里有几位精明强干的兄姐,早早把持了重要部门。过去你一直在边缘业务上打混,今年才首次进入建筑业这一家族中枢。我没说错吧?”
“从什么时候起,八卦杂志也是警方的办事依据了?”
“那严肃媒体的财经报道怎么样?他们说你目前负责法兰克福金融塔的投标,这是你接手的第一个大项目。业界认为贵司基本陪跑,因为竞争对手是法国TEC集团,欧洲顶级建筑工程公司,业务遍及全欧,相比之下,你们只是一国之内的顶级。你的家族认为这次只是积累经验,并无必胜之心,所以才会派你这毛头小子去历练。但你不这么想,你会抓住机会全力以赴,对吧?”
皮克擦好头发,懒洋洋地开口:“这一通东拉西扯有什么意义?也是背景信息?”
“是。”
“桑德罗,我们金库的墙怎么了?”缓过气来的伊布追问。
“哦,那堵一米五厚的混凝土墙。我讲到哪儿了?”内斯塔像忽然记了起来,“突破这么厚的一堵墙,传统手法是使用炸药,用时短,威力大。不过现在的金库都安装了感应防盗系统,爆炸会触发感应器报警。当然,从警报器响起到警察赶来有一个时间差,贼只能抓紧这个间隙动手洗劫。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家作风老派的银行。时至今日,他们在自动系统之外仍然安排了24小时在岗的安保人员:兹拉坦和他的同事们。警报响起,安保人员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发现墙上炸了一个大洞,接着与盗贼们当面交火。本案幕后主使似乎并不喜欢流血事件,早在筹划时就否决了炸药这个选项。”他向皮克抬抬下巴,“我这么说没问题吧?还是我又把你想得太好了?”
“你这种问题叫我怎么回答?”皮克摊手。
“所以那伙贼最后没用炸药,用了叫做液压裂钻一体机的小型机械,也是常见工程设备。工作步骤是先用小口径钻头在混凝土上打几个鸡蛋大的洞,深度约五十公分,这一步稍有些震动,可以忽略不计;再用液压棒产生超高液压,从混凝土内部无声地裂解。同时他们不停将崩落的混凝土碎块清理出地道。他们谨慎地重复了好几次,像用小勺挖蛋糕,一块接一块越挖越深。有没有发现本案的特别之处?作案技术对于黑帮分子闻所未闻,但一个普通建筑业工人都知道。”
皮克抬起眉毛,没有回应。
“上述操作在周日凌晨大致完成。今天是计划的最后一天,街面上的警察都派去闭幕式了。他们提早出动,下午不到六点就着手干活。手动清除了最后一点碍事的混凝土,他们挖通了那堵墙。”
“等等,桑德罗。”伊布说,“我们金库里有摄像头。如果哪面墙被拆了,就算没有声音,值班室的屏幕上也看得到。”
除非值班的人睡着了。几位同事的脸从伊布脑中一闪而过。哪个家伙睡得那么死?
内斯塔摇头。
“不需要破坏整堵墙。他们偷的是二号金库。你忘了吗,二号金库的保险柜是老式的,嵌在墙体里。保险柜深度是五十厘米,意味着柜子背面墙体的实际厚度只有一米左右。嫌犯只要找准保险柜的位置,挖掉外面一米厚的墙体就能接触到保险柜背面的钢板。那层钢板可不太结实,厚度只有一厘米,用最小型号的手持等离子切割机半分钟搞定。从金库内部看不到任何异常,因为内墙表面完好,剩下半米厚的墙体还能吸收掉可能有的噪音和震动。”
“二号金库,那里只有……”
“是的,二号金库只存放一件物品。那就是这伙贼的目标。”内斯塔伸手从外套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面上,用手指按着推向前方。
明亮的烛火照耀着桌子正中一个方方正正的扁平盒子,表面蒙着质感华贵的深红丝绒。
“认得这个吧,皮克先生?那天你亲眼看着它被放进保险柜的。”
皮克凝视盒子,脸上的表情像被一阵风刮得干干净净。
“是那条项链?怎么在你手上,桑德罗?贼没有得手吗?”伊布急切地问。
“他们得手了。”内斯塔说,“今晚大约七点左右,那伙人割开保险柜背面钢板,拿到了这条项链。所有人上车撤退,顺雨水总管离开市区,正好避过今天市里的交通管制和大堵车,比地面上走更快。他们赶在八点前驶出那个大出水口,将赃物交给本次行动的组织者,就地一哄而散。
“至于这位组织者,不妨点名,就是我们的熟人,‘披萨店老板’拉伊奥拉。他拿到项链,跳上车一路疾驶,直奔港口而来。八点半左右,他在码头赶上了来这个岛的班船。”细小的火光映在内斯塔的瞳仁里,“皮克先生,可否解释一下,银行窃案嫌犯为什么带着赃物来这里?在他到来之前,这儿可只有你这位客人。”
“不对吧。”皮克咧嘴一笑,“岛上不是还有你吗?”
内斯塔似笑非笑地牵动嘴角:“这话倒没说错。不瞒你说,我是提早来的,今天下午就上岛了,和几名同事一起。”
“哈,我得找客服投诉,他们跟我保证岛上不会有外人,安全得很呢。”
“别错怪他们。他们也想不到有人会自讨苦吃,乘小渔船再划救生艇上岸。岛的北端有一座不错的小房子,里面没人,我们在那里待到了晚上。”
灯塔改建的小屋和“自助服务”。伊布想。
尽管内斯塔的话还有很多不明之处,伊布已经意识到一点:有人要盗窃金库的事,警方早就知道了。他们表面上按兵不动,悄悄布下了天罗地网。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怎么做到的?
“警察可够闲的。你们来这干什么?”皮克讥讽地问。
“等你等的人。”
“我听不懂。”
“警方查过拉伊奥拉的通话记录,几天之前他给那家旅游度假公司打过电话。有同事怀疑他想在作案后跑路,比如预约一张横跨大西洋的邮轮船票,我不那么认为。因为你也来了这个岛,他一定是来找你。我猜对了。他订了一晚岛北端的客房。刚才我们在码头逮捕他的时候,他正把装着这东西的信封放进那边的邮箱。”内斯塔用手指点着深红的丝绒盒子,“只隔了五分钟,一个年轻人开电瓶车过来取邮箱里的东西,我们也扣下了他。他说他是从这边别墅过来的。他大约是无辜的,不过仍然需要协助调查。”
哦,乔瓦尼,敬业的乔瓦尼。伊布想起了健谈的年轻管家的笑脸。小伙子吓了一大跳吧。
“上述执法过程都已经摄像取证。现在我的同事正在码头那边看着他们。”内斯塔说,“我再问一次,为什么披萨店老板要把赃物传递给你,皮克先生?”
对啊,为什么?那条项链,那颗宝石,明明是皮克自己……
“我不认识、也从来没听说过你说的这个人。”皮克说,“我倒有个问题,警方怎么知道我来这个岛?也查了我的电话记录?”
“不止,你可比披萨店老板重要。我们从周六午间开始监视你的住处,一路跟踪你乘坐旅游度假公司的贵宾车到码头,看着你搭上来这的船。”
“太看得起我了。这是你在公报私仇吗,内斯塔警官?”
“我没这么大的权力。都是上头批准的,程序完全合法。”
“可笑至极!我的罪名是什么?”
“皮克先生,不要把别人都当傻子,尤其不要把警察当傻子。警方怀疑你,我出现在此时此地,都有充分的理由。”
“愿闻其详。”
“没问题,我会把对上级讲的故事在这再讲一遍。这是一个很复杂、很曲折的故事,不过你说得对,”内斯塔看看手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最近一个月之内,本市发生了一些古怪的案子。”他说。
“新锐画家的名作。女明星的珠宝。场面很浮夸,破案很顺利。但仔细分析,两个案子里都隐藏着不协调不自然的成分。任何谨慎的幕后主使都不会在公开网络上随机招募手下。偷画案的策划者下了大功夫隐藏身份,作案计划却处处漏洞,丝毫不考虑防盗系统的存在,这也不对劲。同样,我也不相信红毛这种老江湖会一时发昏去偷影后的项链。在那种场合动手,跟老鼠爬上高朋满座的餐桌偷香肠有什么两样?
“出于偶然和非偶然的原因,两件案子发生时我都在场。我似乎阻止了犯罪,似乎又没有。事后来看,即使没有我,案犯注定都要失手就擒。这一点实在太蹊跷,也是关键所在。不过古怪归古怪,警方不会拒绝简单省力的答案。于是办案程序顺理成章地往下走。
“结案之后,我仍然放不开那两个谜。它们让我烦恼,越想越觉得说不通。有一天我意识到,皮克先生,自从你出现,不管是工作还是其他方面,让我烦心的事越来越多。我也想起来,那两个案件都是你到来之后发生的,案情跟你多多少少都有点联系。我告诉自己,这是巧合,是我的感情因素在作祟。我的确不怎么喜欢你。但作为警察,我不应该让情绪影响工作。皮克先生,直到那时,我对你还没有真正的怀疑。
“不久之后,我收到一条线报。你和黑道掮客拉伊奥拉在合谋干一件大事,大到可能用上枪火——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一米五厚的钢筋混凝土墙。‘时间越长,风险越大’,你的雇佣兵们觉得要么用炸药,要么索性绕过它,持枪从门口冲进去来硬的……”
皮克响亮地嗤笑一声:“你在指控我密谋抢银行?”
“不是抢,是盗窃。”内斯塔轻轻摇头,“一开始我也觉得太荒唐。你是外国人,上流人士,和拉伊奥拉地位悬殊,怎会搭上线?但我也非常信任情报来源。我想起了我那些情绪化的感觉,想起你刚到本市就和披萨店老板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有点太巧了,不是吗?”
“所以我勾结黑帮,盗窃银行金库,就为偷走一条属于我朋友的项链?嘿,我有个更方便的法子:直接问她要。塞西莉亚不是小气的女人。”
“不仅如此,之前偷画的行动也是你安排的。”内斯塔安详地在桌面上合拢双手,“红毛那次作案未遂也是。我全都想明白了。”
皮克苦笑着冲伊布摊手。
“桑德罗,那幅画是他的。”伊布低声说。至于红宝石和项链的渊源,解释起来太麻烦,他暂时不想讲,至少不在这个场合。
“我知道。”内斯塔说,“那条项链没准也是他的。”
“如果我没理解错,你说我费尽心机,安排黑道分子偷我自己的财物?”皮克怜悯地注视他,“内斯塔警官,我不愿这么讲,可很明显,不是我疯就是你疯了。”
“多少是有点离谱了。”内斯塔点头,“不过福尔摩斯说过,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都是事实。当我找到唯一说得通的假设,能够和这一系列事件相吻合,不管多离谱,那都是真相。真相是,画不重要,珠宝也不重要,那都是引线,是障眼法,是魔术师的斗篷和花朵。真正重要的是二号金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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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0: 摊牌事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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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声在黑暗中徐缓回荡。晚风习习,送来大海清凉的咸味。
“二号金库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第一,它常年都是空的,其次,不同于一号金库,它的保险柜从未更新过。”内斯塔说,“第三……”
“它是警局的证物保管室。”伊布冲口而出。
“这些特别之处,背后是同一个原因。那是二号金库最大的秘密:它的墙壁离雨水总管太近了。”
树叶在他们头顶沙沙轻响。内斯塔的声音平稳得像灯笼里一动不动的火焰。
“从地下攻破银行金库的案子历来不少。近期一次是2013年的柏林,窃贼以一间车库为起点挖了长达三十米的隧道。相比之下,二号金库位于大楼地下靠街面一侧,外墙距那条雨水总管最短不到三米,近得不像话,而且高度几乎平行,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安全隐患。大楼在三十三年前动工,造了两年多,我查过市政资料,那条雨水总管也在同一时期埋入地下。时隔这么久,究竟是单方面的设计失误,还是双方施工没有做好沟通,或者金融区寸土寸金不得已为之,已经很难考证了。
“银行大楼的所有者瓦伦蒂先生对此并非毫不知情。恰恰相反,他在验收前就知道这个问题,我猜承建方诚实地告知了他。至于他为什么心平气和地接受,想必承建方有所表示,比如建造费用打了折扣。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瓦伦蒂先生是位精明务实的商人,不会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也许只有私人感情的事是例外。
“从一开始,瓦伦蒂先生就不打算将二号金库投入正常使用。一号金库已能满足银行日常需求,而且它位于二号金库对面,靠近大楼背侧,远离那条雨水总管,安全性没有问题。不过把二号金库空置下去也非实用主义的瓦伦蒂先生所愿。他为它找到了一个特别客户。”
“警察局?”伊布有点明白了。
“三十年前还没有现在的综合警察大楼,各部门都在今天刑警所在的小楼办公,挤得像罐头。证物室同样不堪重负,考虑租借商用仓库。瓦伦蒂先生适时插手,将二号金库以极低的价格长期租给警局。当然,瓦伦蒂先生技术性地隐瞒了墙与下水道的小细节。警局觉得价格优惠名声体面,银行则相当于废物利用。再说哪会有贼去打警方证物的主意?99%的证物只有司法意义,在市面上一钱不值。就算真失窃了,追究起来,银行也赔不了什么钱。
“那之后大约有十一二年,凡是做完鉴定和取证、但暂不能返还或者销毁的证物都编上号送去银行。我在档案室里翻到一张旧照片,拍的二号金库内景,当时除了保险柜,金库里还放了许多置物架,摆得满满当当。
“后来议会终于批准新楼预算,又用了几年盖房子,将刑警以外的部门全部迁入,就是当前的警局大楼。新楼有宽敞的证物室,不必将大部分证物往外送,二号金库才冷落下来,逐渐变为只存放贵重证物。不过租赁合同延续至今,因为租金确实很低,代价是十五年一签的长期合同和自动续约条款。十五年前续约时,二号金库已不是主要证物储存地,但上头或许觉得作为备用未尝不可,或许根本忘了这事。第二期合同明年初才到期。
“据档案记录,最近五年中二号金库只使用过两次,都是税警申请的,我们部门没什么值钱东西。也因为使用率太低,银行不曾更新过二号金库的保险柜。多装几个监控探头无所谓,独立于墙体的新保险柜和配套的手持密码箱都要花大钱,何必用在一个近乎空置的金库上呢?
“总的来说,这是一次双赢的合作。二号金库离下水道确实太近了,但已故的瓦伦蒂先生早已采取防备措施。只要不出事,隐患永远不会暴露。各方皆大欢喜,直到你的公司接手了下水道改建工程。
“我想最早是技术人员看出问题的。市政部门向你们提供了下水道整套历史图纸。就算三十年前的图纸画得不够清楚,以现在的技术,测量比对也能很快发现。你的下属或许当作一则轶闻、一个笑话告诉你,你却敏锐地发现,当年这座大楼的总承建商,正是法国TEC集团。
“在法兰克福的项目上,TEC集团最大优势在于他们设计建造政府和银行大厦的丰富经验:二战后他们就开始造金库了。贵集团一向以民用住宅开发为主,在金融机构建筑方面的记录是0,空白。现在竞争对手过去的失误抓在你手里,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法兰克福金融塔计划在地下建造大型商用金库群,供入驻机构使用。倘若TEC集团光鲜的记录上爆出丑闻,被证明不值得担此重任,他们就会出局。只是安全隐患,没有实际损失?那就制造损失。从来没出过事?那就让它出事。”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皮克作投降状。
“要成功作案,必须了解金库内部布局和设施,这些不会画在市政图纸上。银行告诉我们,贵公司的员工两个多月前就曾来询问过保险柜租借事宜,可见至迟到那个时候,你已下定决心要干这票。令你失望的是,你的手下被带进的是大楼背面的一号金库。银行告诉你们,靠近排水管的二号金库是警方证物室,不对外营业。你才发现要达到目的,需要制造两个案件。第一个案子让你的东西成为证物,才有机会进去看看;第二个案子才是把东西偷出来。
“接下来是人手,确切地说,是演员。你的剧本需要一伙会偷东西的人,但第一次假盗窃必须失败。你是做正行的,手下有一百个做ppt拿手的员工,会撬锁的一个都没有。这种事只能找专业人士——商业上叫什么来着,第三方外包服务?所以你找上拉伊奥拉。很有眼光。夜店那次我以为撞上了黑帮聚会,其实是贵公司的面试吧?他向你展示他在地下世界的人脉和实力。什么在网络论坛上公开招募小偷,幌子罢了。表面上宛如天成的巧合,背后是你们的精心安排。
“按照最初的剧本,送进二号金库的应该是那幅‘海豹’。出于不可控的偶然因素——兹拉坦和我——它被毁掉了,这让原定剧情不再合理:没有窃贼会追着对一件废品再度下手。你只好另辟蹊径。塞西莉亚是临时决定来电影节的,对吧?她是你请来救场的,为你送来了第二件贵重的道具。” 内斯塔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你和前任们的关系真不错。这点很难得,了不起。”
皮克挺了挺胸:“大概是因为我有你不知道的长处吧!”
“桑德罗,你在说什么?”伊布又慌了,“我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做!”
内斯塔不由分说地讲下去:“电影节开幕式晚宴出了事,影后小姐登门要求保管项链,警局当然推给银行,你正中下怀。皮克先生,你终于进入了二号金库,搞清了内部布局,并把项链安排到最适合动手的方位。不过在同一天,你做了另一件事,在我看来就有点过于冒险了:你在我办公室里安装了一枚窃听器。
“你们两位来警局那天是我接待的。等待上级指示期间,我出门为你们煮了咖啡。我离开的时间顶多三分钟,三分钟里房间里只有你们两人。后来线人向我揭发你,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三分钟。小心一点总没坏处,对吧?我立刻检查了办公室,在桌子下面发现了那个小东西。没有指纹。我猜是塞西莉亚动的手:那天她带了包,戴了手套。皮克先生,如果她欠你的人情,那一定是很大一笔。
“你可能是为了掌握警方动态——照惯例,我既然参与了前一个案子,如果项链再度‘失窃’,仍然会交给我办。也可能是你对我有私人的敌意,或许两者兼而有之。”皮克举手要打断,内斯塔这次没有理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办公室不是禁地,当事人和亲属、证人、或许对我心怀不满的同事……很多人来来去去,都有机会。所以我做了个实验:我把窃听器留在原处没动。我得确定那只耳朵背后是不是你。
“我请保罗配合我演了一出广播剧。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告诉他,得到一条情报,西班牙来的那公子哥儿十分可疑,我们需要有所行动。我的上级表现得完全不信任我,批评我异想天开,警告我不得乱来。从后续来看,这出戏大获成功。
“你那边应该已得到拉伊奥拉的报告,知道有人——我的线人——去了他的住所又溜走,密谋可能泄露。加上从我这边窃听到的话,两者相互印证。我盯上了你,自然不妙,好在没人相信我;只要将我排除在警方之外,你的计划就不会被打扰。于是当晚,你在Point Break找上我。
“你明知我们在约会,仍然多次挑衅,就是想激我违反纪律。如果那晚没得逞,你还会在别的地方找茬。我索性顺水推舟,做了你想要我做的事。哈,你真以为我枪法会输给你?
“我们双方都达到了目的:你让我暂时停职,我证实了你就是装窃听器的人。说实话,我也不高兴在有窃听器的地方工作的。”
Point Break,那个开枪的晚上,与平时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幕后实情竟然是这样?
伊布瞪大眼睛看着警官男友,又看向他对面的皮克,再度看回内斯塔。
两个男人都面无表情。皮克用手指关节慢慢磨擦着鼻尖。
“我停职期间,咱们都没闲着。你忙你的计划,我把围绕你的事件联系起来,拼图的碎片一块接一块浮出水面。首先出现的是金库这个关键词:你想要建造一个银行金库,又在最近拜访了另一个银行金库,这只是巧合吗?顺着往下挖,我发现了TEC集团这个隐藏的重合点。我模糊感到你是冲着竞争对手去的,目的和金融塔项目有关,却看不出你到底要怎么做。没多久,银行方面提供了最重要的一两片拼图:有一位快退休的董事先生告诉了我二号金库的底细。他说年轻一代的银行高层都不太清楚了。”
内斯塔眉头微蹙:“据媒体报道,法兰克福金融塔造价预计10亿欧元,视情况还可能追加。你到目前花了多少成本?给拉伊奥拉的佣金、几名炮灰的安家费……几百万?一千万欧元?以小博大,绝对划算。10亿啊。你说得对,商业地产才叫赚钱呢。
“当然,故事说得通没用,我需要取信上级,还有上级的上级。保罗那么信任我,说服他也花了很多工夫,何况理论上我还是个停职中的麻烦人物。我料定你们很快动手:电影节就要结束了,塞西莉亚小姐和她的项链不能在本城逗留太久。周五夜里,金融区发生一起古怪的火警,消防队到达现场发现没有起火,只是有人拖出路边大楼的消防水带,打开水阀冲水时触发了自动报警。这起事件归因为青少年团伙的恶作剧。不过我猜那不是什么无聊的小破坏,是你的人动手的征兆。
“因为本地很久没下雨了。在下水道里挖隧道,需要大量水冲走积土,没有雨水就只能人工放水。我立刻通知保罗,请他派人下去看看。第二天上午,你的手下补眠期间,警方探查了那段雨水总管。那个洞口有一块涂成混凝土色的木板挡住做伪装,不过只要找的人知道要找什么,细心一点总是能发现的。我的推论得到证实。”
“往下就简单了。警方展开大规模行动,从周六中午开始,你们的进度、你的行踪,全都在掌控之中。就在今晚,不久之前,小偷们从出水口散伙之后一个接一个落网。不过我们放任拉伊奥拉带着项链离开。因为我在这等着他来找你。
“你很有想法,也很有耐心。我做警察这么久,你是我遇见的第一等聪明人。我们这行有句老话,犯人都很蠢。这话有道理,也没道理。确切地说,被抓到的犯人都很蠢,没被抓到就成了所谓成功人士。你本来也会是其中一员,可惜差一点运气。我料到了你的计划,我预判了你的预判。你输了。哈哈,你不是说我升官太慢吗?我就让你看看,我是怎么踩着你的人头爬上去!”
说完最后这句,内斯塔扬起浓密漂亮的眉毛笑了。他笑得很用力,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那是属于胜利者的不无冷酷的笑容。
桌对面的皮克注视着他,眼睑收紧,蓝色瞳孔里的光点微微闪动。他沉默了一会儿,也缓缓展开一个微笑。
“你真是出人意料啊,内斯塔警官。”
他换成了意大利语——这是他第一次用意大利语对内斯塔说话。他说得很慢,郑重地一字一顿:“如果说我曾经做错什么事,那就是,初到贵地,我就该请你吃饭的。”
内斯塔注视他,缓缓用西班牙语回答:“深感荣幸。”
一阵寂静。
伊布开口:“呃,我……”
“等下,兹拉坦。”皮克抬手止住他,说回英文,“内斯塔警官提出这么严重的指控,我不能不答复。不过,”他打了一个抖,“让我先把衣服穿上。可以吗?”
他指着池边一张躺椅。
内斯塔毫不放松地盯牢他:“兹拉坦,你帮个忙。”
伊布站起来,走向那张躺椅,椅子上有一件浴袍,地上一双拖鞋。他把浴袍卷成一团,拎着拖鞋返回。
皮克趿上拖鞋,当着内斯塔的面做作地抖了抖浴袍,慢悠悠地套上。
他一边穿一边说:“内斯塔警官,你的推理中有个环节问题很大,你意识到没有?”
“请讲。”
“那座银行大楼是三十年前修建的。三十年了啊,警官,一家公司的管理层和技术人员换过多少茬,早就不是原班人马。谁也不会把当年TEC集团的错算在现在的TEC集团头上。‘忒修斯之船’的道理,法兰克福项目投资方和评标委员会应该懂。好,就算你说得没错,我处心积虑败坏TEC集团的声誉,就靠三十年前的一桩旧事?这能把他们踢出大热门吗?如果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我何必白费功夫?”
“不错的辩护角度。”内斯塔说,“可惜我咨询过银行。TEC集团向业主提供的是综合服务,除了造楼,还包括后续维修管理。从竣工到今日,金库的维护更新一直由TEC的下属机构负责。一旦金库被盗,即使没人在意当年的失误,他们后续管理的责任甩不掉。公众会追问,为什么不处理隐患?为什么不更新安全设施?其实他们是照业主的意思做事,但这种细枝末节,看客们不会管的。你仍然可以大做文章。TEC集团的声誉无论如何都将受到打击。”
说到这里,内斯塔笑了笑。
“名画和珠宝失窃,当红女明星,这些华丽的题材太适合炒作了。私营企业不用管舆论沸腾,想用谁就用谁,但法兰克福金融塔一部分投资来自欧洲央行,建成之后,他们的部门也会入驻。这种官方机构最怕丑闻。只要金库窃案成了热点,对TEC集团的质疑引发公众注意,那群官僚定然第一时间将其摒除。太妙了,你的计划连传播效果都考虑在内了。”
皮克叹息。“做警察屈才,你该当编剧。”他整理好浴袍前襟,伸手到衣兜里摸出一只五颜六色的手表。
“我只是陈述事实。”
“哪有什么事实。”皮克将手表扣上手腕,“所有这些只存在于你的大脑里。卡门那一次我就说过,你讲话要有凭据。没有任何证据能把我和这个案子联系起来。我做错了什么?跟嫌疑犯享受同一家公司的服务、出现在一平方公里之内?你想构陷我,也得找点稍微实在的东西。”
他猛然停顿,捏了一个响指。
“我懂了。精明强干的内斯塔警官如果有足够证据,哪会来跟我废话,直接拷走就是。你兜这么大圈子,就是因为证据不足,来套我话的吧?”他抬下巴示意桌面,“这只手机,看着像待机,没准在录音?或者,” 他指向内斯塔胸前,“收音装置在你身上?”
后者没有表情地直面他的指尖。
“内斯塔警官,你的故事真的好长,好精彩。”皮克抬起手腕,手指轻点几下表盘,吁出一口气,“都十一点多了。谢天谢地,听故事的这段时间,我没说错什么。”他歪头回忆了一会儿,点点头,“嗯,我无懈可击。”
他站起来,夸张地弯腰倾身,冲桌面上那只手机大喊:“喂!我不认识你们抓到的任何人!我和这个案子毫无关系!毫,无,关,系!听见了吗?喂喂?”
内斯塔木着脸看皮克表演。
忽然间他开口:“叫你的人别动。”
伊布一惊,发现泳池远端那名保镖已悄无声息走近了休息区。想必是因为皮克的举动,他终于察觉到这边气氛不对劲。
内斯塔的右手伸向桌下。
皮克瞟一眼他,抬手向保镖张开五指。那人立刻停步,顺势在数米外一张躺椅上坐下。
“有时我感觉付钱给他们好亏啊,应急反应完全不行。”皮克叹一口气,“市面上只能找到这种货色,和内斯塔警官你是没法比。”
内斯塔的手再次出现在桌上,连带着一把警用手枪。他毫不掩饰地将握枪的手搁在桌面。
皮克哂笑:“至于这样吗?”
“让他老实点。”内斯塔低声说,“我擅长打活靶,你知道。”
皮克没来得及说什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叫嚷的声音。
他们三人都扭头看去。一个矮胖的人影大步踏过草坪。人没到声音先到,听上去气呼呼的:“皮克先生!这可不成!不尊重人可不成!”
“什么事?”皮克用意大利语问。
来人进入灯光照到的范围。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系着厨用围裙,两腮被怒气绷得鼓鼓的:“我是说,您的手下!”
“怎么了?”
“就刚才,我在厨房里准备宵夜的点心,没招谁没惹谁。”厨师用力比划,“他进来问我要酒。我说餐厅有酒柜,他说那些是红酒,他要烈酒。我让他稍等,我忙完去储藏室拿。我就这么说的,没骂人,没发火。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疯啦!他冲过来,抢走了我手里做提拉米苏的朗姆酒!他推了我一把,先生!我差点摔倒!这是不对的!干这行几十年我没遇过这种事!……”
内斯塔握枪站起来。
“你做了什么?”他问皮克。
喋喋不休的厨师大叔看到他和他手里的枪,惊愕地闭上了嘴。
皮克摇头摊手,作无辜状。
内斯塔瞪着他,再看向近处躺椅上那名大汉,又抬头看向远处的别墅。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紧张。
有那么一会儿,这里谁也没出声。
伊布听见厨师大叔紧张的呼哧声。接着他注意到从遥远的夜空中传来一种轻微的震动。
一开始那仿佛是海风带来的颤栗的幻觉。但很快,震动变成哒哒的马达声,清晰得无法忽略。伊布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声音。
皮克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我在意大利待得够久了。”他说,“有点儿想家了。回趟家不犯法吧?”
内斯塔咬紧牙关:“你别想逃。”
“怎么是逃呢?是度假,早就安排好的日程。”皮克闲适地抬头看着内斯塔,“内斯塔警官,还是那句话,你没有切实的证据。就算你现在抓了我,顶多扣留我24小时,有多大意思?我那些律师的水准比保镖高得多,你也知道。”
内斯塔冷笑。
“你是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搜查上,指望在我的东西里发现什么。”皮克继续说道,“不过嘛……”
他的话被一声惊呼打断。
“快看,那里!……那是什么?”厨师大叔手指别墅方向。
“都别动!”内斯塔暴喝,枪口仍然指着皮克。他下巴绷紧,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凝视前方的建筑物。
在众人的视线里,别墅一楼的某扇窗格中,有橘黄的光忽明忽暗。
“啊呀,这可不好。”皮克慢悠悠说,“好像着火了……”
他脸上短暂现出一个真切的笑容,从嘴角一直笑进眼睛里。
陈旧与新鲜的回忆混在一起扑向伊布。如慢镜头一般,皮克刚才的动作在他脑中回放。
手表。
皮克在那只手表上点了几下。
经过这么些年,他的手表应该更先进了。他用手表向侧门的保镖发出某种指令,然后……
半空中的马达声变成了震耳轰鸣,直升机机头和机舱下的航行灯也越来越清晰了。不知何时,远处的树林缝隙间露出晶绿的助航指示灯。那是停机坪的方位。
“不好意思,我带了两个保镖。”皮克转向内斯塔,说。
“本来我打算早上走。临行前为岛上所有人和飞行员开个小party,大家开心开心,都给你搅合了。哎,只好现在就出发。可惜了那些提拉米苏。”他摇摇头,“那么该你选了,内斯塔警官。是浪费时间抓我,还是去里面看看什么在烧?”
内斯塔飞快抓起桌上的手机,脚下后退一步。
他左手摁了一个快捷键,右手的枪口在皮克和保镖之间威胁地晃动。他将手机贴到耳边。
然而没人接电话。
远处窗口更明亮了。内斯塔额头上沁出一点点汗水,熠熠地闪。
他屏息又等了几次铃声。
“操。”他骂了一句,拔脚冲向别墅。
“——别去!”伊布大喊,“桑德罗!危险!”
看着内斯塔的背影,皮克短促地笑了两声。
接着他一把抄起桌上的项链盒,打开。伊布哑然看着他的动作。
“妈的。”皮克骂道。
盒子里是空的。——内斯塔不会傻到把重要证物留在这里。
皮克扔掉盒子,转向伊布:“兹拉坦!”
在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中,金发蓝眼的西班牙男人伸出了手。“跟我一起走!”他恳求着,“我们先飞去突尼斯,再换航班。我都安排好了。只要回了西班牙,没人能动我!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伊布愣愣地看他一眼。直升机螺旋桨卷起的气浪掀动他们的头发。
下一秒钟,伊布猛地转身,向别墅跑去。
“兹拉坦!”皮克厉声大喊。他想扑过去,想追上去。就在此时,那名保镖无声冲过来,拦腰抱住了他——这回的应急反应相当不赖。
在努力挣扎的皮克晃动的视野里,伊布奔向那座着火的房子,脚上滑稽地穿着拖鞋。高大的瑞典男人跑得很快,也跑得很慢。
有一句话,一帧古老的画面在皮克脑中浮现——几年以来,因为后悔和羞惭,他将它塞进记忆深处,假装自己早就忘了。
“……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因为它在那里呀!’”
那是在西班牙的军营里,他用登山家与珠峰的典故为自己出轨开脱,欣欣然自以为高明。
当他说完,他看见餐桌对面的伊布怔住了。年轻的瑞典人抿着嘴,快速眨着眼,眼睑和颧骨泛起薄薄的红晕,像被人冷不防抽了一耳光。然而皮克有经验,明白这是他情绪大爆发的征兆。
皮克静静等着,等伊布哭出来——这种场面他经历过不少;或者揍他一拳——对此他也并非毫无准备。
然而那一回,伊布像是真的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困惑地小声说:“可是兹拉坦不是山……兹拉坦有腿,不会留在那等你。我会跑掉的。”
他真的跑了。那是皮克第一次失去他。
数周前在此地意外重逢,皮克以为得到了第二次机会。在他原本的计划里,那幅画无足轻重,到手就马上处理掉,但“王者之心”不一样,冒点风险也得拿回来。除了因为是传家宝,还因为他要把它还原为戒指送给伊布。当年早该这样做的,感谢上天,终于让他可以弥补。
然而事实证明,从来没有什么第二次机会,那只是他的幻觉。在紧要关头,伊布的选择是如此明确,没有丝毫含糊犹豫。
皮克毫无办法地想起了时间。是时间一直和他作对,令他在错的年纪遇上对的人,令他枉费心机徒劳无功,第一次错过就是永远。就在他眼前,他爱的人迈着两条长腿,从此跑出他的生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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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考了一下,两个金库位置在同一层而不是上下层更合理。前面部分做了相应修改。
Chapter 31: 火场事件
Chapter Text
伊布冲进别墅。
室内电灯还亮着,意味着电路目前尚未出问题。灰暗的烟雾从客厅右侧一条走廊弥漫出来,停在天花板下。在迷蒙的空气里,伊布看见内斯塔抓住另一个人。第一眼他以为他们在打斗,但并非如此。
“你干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卢卡呢?”内斯塔气急地揪住对方。
“桑德罗!”那年轻人被他凶得懵懵的,“我们看到起火就进来了……放火那家伙跑了,卢卡他俩去追他。我,我没听到手机响,我在找灭火器……”
“吉安还在码头上?”
“对。”
内斯塔飞快地盘算。
“这里交给我,你去停机坪,别让他们起飞。快!”
下属扭头就往门外跑,看都没看伊布。
“桑德罗!”伊布大喊。
内斯塔置若罔闻,四周看看,几步走到茶几前,把大水晶花瓶里的插花抽出来扔到一边。他捧起花瓶,将里面的水兜头兜脸倒了一身。
“桑德罗,我们出去吧!”
内斯塔用浸湿的外套前襟捂住口鼻,疾步走向那条冒烟的走廊。
伊布瞪着眼呆立当场。那只花瓶里还剩一点水,他脱下身上刚干了不久的背心在里面浸透。随后他跟上去。
烟雾朦胧的走廊里,内斯塔依次拧开两边房间的门,每间都看上几秒再关房门。相比找起火点,他更像在搜寻别的东西。
他打开了三间房,两个房间有明火,情况恶化中。门缝里冒出缕缕浓烟,在走廊中间聚成一团,令人双眼刺痛。
“桑德罗!”伊布在后面捂着鼻子闷声叫他。
内斯塔不管不顾往前走。在走廊中部,他遇到的第四扇门拧不开。
内斯塔以手掩鼻,开始全力踹门。伊布模糊的双眼看见他大腿肌肉饱满地鼓起,爆发地猛烈蹬出,似有万钧之力。
那道木门相当结实,只发出一声裂开的脆响,门锁没坏。
内斯塔发了狂似地跟着又猛踢一脚,力道之大,仿佛他不再需要这条腿。
他第三次曲起腿时,伊布顾不得捂鼻子,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别,桑德罗,会伤到腿的。”他哀求,“出去啊。”
内斯塔用力甩开他的手。他扭头怒视伊布,像刚刚发现他的存在。
“你来这干什么?”
“我,我担心你。”伊布喘着气。
“我问你为什么在岛上!”内斯塔大吼。
伊布张开嘴说不出话。一口烟灌入,他呛得咳起来。
他的男友怔怔注视他,像在努力辨认一个不熟悉的人。
“你为什么没去比赛,兹拉坦。今晚你不是有比赛吗。”内斯塔喃喃说。
他双肩垂落下来,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不再全身紧绷。他的语气不是在问,是在复述一个已成灰烬的事实。
浓烟将这钢铁般的男人双眼熏得通红。他尽力睁大这样一双眼睛,空洞而悲切地看着伊布,脸上全是痛楚。
“马可叫我小心你,我总不信。我说不会的,兹拉坦不会骗我的。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离他远一点?你记不记得啊?”
伊布被吓住了:“让我解释!桑德罗,请相信我……”
“我相信你啊!可是你来找他,我不在的时候,你居然来找他!……和他在一起更开心是吗?是不是很怀念啊?那我对你究竟算什么?你来找他的时候,有没有一点点想过我啊?”内斯塔揪着胸口嘶哑地吼,“我是会痛的,我是会受伤的啊!”
一阵狂咳扼住他的话。他弯下腰扶着墙,咳得声嘶力竭,像是在哭,又像要把心呕吐出来。
伊布恐惧到整个人石化。
他从没想过会看见这样子的内斯塔。
在他心目中,内斯塔永远冷静,机智,在性命关头也镇定自若。伊布宁肯天塌地陷,也不要男友有如此痛苦失控的时刻。
天啊,他竟真的令他心碎。
他一直想要的答案,如今活生生摆在他面前。与此同时,他正在失去他,就像在噩梦中的走廊一样。
意识到这点时,伊布涌出眼泪:一半是熏的,一半是吓的。
他哭了起来。
“桑德罗,我爱你,我爱你,”伊布语无伦次,“我没有骗你,相信我……我一直,我爱了你好多年……”
他不知道内斯塔有没有听到。后者直起身时,只是推他一把:“快出去!”
接着内斯塔不要命似地用肩膀撞向那扇门。撞第二下时,伊布冲上去和他一起。
门终于被他们撞开。如特效一般,走廊电灯于此时全部熄灭。电路烧断了。
眼前并不黑暗。细细的火舌已经舔上前面那两间房的房门,照亮了走廊。在撞开的这扇门后,房间中央地板上还燃着一座篝火般的火堆。
内斯塔冲进去抡脚就踢,几本燃烧的厚书四散飞开。
这个房间是一间风格传统的书房,装修使用了大量实木和皮革。伊布环顾四周,看见从火堆下延伸出一条火线,一直烧到窗前的护壁板。窗帘也烧起来了。
内斯塔踢散那些用作火堆燃料的大部头书籍。火势减弱了,露出埋在中间的几样东西,都烧得黑乎乎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两只手机。
“看看窗户。”内斯塔说。他跑向右侧墙上一道关闭的门。门把手能拧开,后面是另一个房间。
伊布冲到窗边。书房不欢迎阳光和海风,这间房只有一扇狭窄的长窗,还有分割的窗棂。
窗户关着,伊布去扳把手,立刻被烫得弹开。他把捂口鼻的背心裹在手上再去扳,使出了全力,窗扇纹丝不动。
不妙。伊布知道这是金属构件吸热迅速膨胀,已经卡死打不开了。
无奈何,他抬起身边沉重的圈椅,狠狠砸向窗框。玻璃碎裂,窗棂完好无损,竟然也是铁的。窗格的大小不可能允许他俩通过。
外面的冷风从玻璃缺口灌进来,房内空气稍微新鲜了一点。此时伊布感到脚下地板烫得难以忍受,被迫离开窗前。
内斯塔抱着一条毯子从隔壁房间出来,飞快扑打地板上的火堆。
火势稍歇,他飞快用毯子包起笔记本电脑和手机的残骸,裹成一个包袱。
这时一股高热的气浪陡然冲开了他们背后虚掩的房门。伊布回头,看见一团通红火球夹着黑烟滚过门口。走廊里的烈焰已经爬上墙壁,织成一片耀眼的火网。
出路被封住了。
内斯塔一脚将门踢上。两人紧张地对视。他们都受过防火培训,知道眼下的危险: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关上门只能暂时阻挡外面的火焰蔓延进来,但也阻碍了通风降温。室内已有着火点难以扑灭,从破窗流入的冷空气只是杯水车薪,空间温度急剧升高,很快会发生致命的瞬间轰燃。
眼下只剩一个选择。他们一齐退入右侧那个相连的房间。
房门关上前的一瞥让伊布看清了这间房。他的心坠下去——这是一间单独的卧室,没有窗户,没有别的门。面积小,陈设简洁,只有一张床,床头柜,壁橱。内斯塔的毯子应该是从床上拿的。看上去是给书房使用者提供的简单休憩场所,一个静思之地。
——还很可能成为他俩的葬身之地。
卧室房门的密闭性比走廊那扇门好很多,室内空气尚可,没怎么进烟雾,也因此,关上之后室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伊布听见内斯塔站在身边,急促地呼吸着。
桑德罗在想什么呢?
伊布伸出手,在黑暗中试探着触摸门把手,温度还行。当然,它会变得越来越烫,烫到无法触碰。
这扇门也是。
然后——
伊布想起了美术馆里的虚假火灾。那次他也曾和内斯塔挤在这样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在紧张的案件间歇,恋人玩笑似地吻他,逗他,让他数到10。回忆的味道甜得让他恍惚。此时此刻,如果有人问伊布还有什么心愿,他会回答:再来一次。
桑德罗会拒绝吗?在心被伤透之后,他还会原谅他吗?
被拒绝也没关系。伊布想。怎样都没关系了。最重要的是,在一切结束之前,他终于说出了至关紧要的话语。
他转身紧紧抱住身边的内斯塔,把头埋在熟悉的肩膀上。
“死在一起吧。”
伊布感到对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没有让他等太久。一只手臂从身后揽上来,有力地按压着他的背部。熟悉的,温暖的手臂。
他感到黑暗中内斯塔的脸贴住了他的脸,又偏过来,嘴唇在他耳边一碰。
“说定了。”内斯塔低低的声音。
伊布哽咽:“嗯。”
那条手臂用力紧抱了他几秒钟。
“但不是现在。”
“哈?”
“有钱人最会留后路。”男友冷笑一声,“度假别墅建密室,我才不信——这房间肯定不是看上去那样。”
他放开伊布,摸到墙边,捏着拳一路敲打过去。伊布吐口唾沫在手上,竖起手指测量空气流动。
没一会儿,他们找到了床头边那堵墙。
“就这儿。”内斯塔敲着发出空响的墙壁,“哦,这里不平,有条缝隙……有点儿冷风。老房子的机关,当然是手动。”
他在附近上下摸索,不知从哪弄出一种机械的推拉声。伊布伸手向他的位置探过去,却摸了个空。
伊布感到一阵凉意扑面而来。
“跟着我。”黑暗中内斯塔说,听起来在斜前方。
伊布迈步踏入未知的空间。他向前伸出手,碰到了另一只等着他的手。他紧紧握住。
他们牵着手进入一条空气清凉的通道,脚下是徐缓向下的斜坡。伊布闻到稀薄的消毒水味儿,眼前逐渐有一点点晃动的光影。
“兹拉坦。”比他领先一步的内斯塔笑起来,“准备好。”
伊布已经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他穿拖鞋的脚浸入了水中。
位于别墅侧面的泳池是一个L形。以标准泳池为主体,底边伸出一条20米长、两个泳道宽的狭窄水道,从一个车库大小的开口穿入别墅底层。主人拉开暗门就可以从书房的卧室直接下水,天气不好时还可以把这一段内部水道当作小小的室内泳池,在当年应该是颇为先锋的设计,难怪能上画册。
伊布从阴暗的室内泳道游进发亮的室外水面。
泳池水波上火光焕然,令他眼花缭乱。他回过头,看见别墅靠近泳池这一侧每扇窗户都火光通明。一阵阵炽热的焚风拂来,令他面颊滚烫。
在他身后,内斯塔慢吞吞赶上来——他驮着那个包袱仰泳,拖累了速度——踩着水费劲地接近池边,终于把重负丢上岸。他没有像伊布一样看火,却仰头看向天空。
伊布随他看去。空中远远飘着两点灯光,能听见隐约的引擎哒哒声。
看来那名警察没能阻止皮克离开。
内斯塔朝空中狠狠一挥拳。
为安全计,他们又游远了一点,在泳池一角上停下。
这是标准泳池的另一端,水深一米七左右,够他们脚踩池底。皮克那名保镖坐过的躺椅就在池边近处,扶手上放着没喝完的果汁。不久前三个人谈话的休息区此时远在对面50米开外,空无一人。厨师大叔不知去了哪里。
伊布靠着池壁看前方火灾现场。到此时,他终于有了一点死里逃生的实感。——好险,兹拉坦差点死在这种鬼地方!
旁边的水里,他大心脏的男友一门心思地沉浸于工作。内斯塔先脱了湿透的外套,连同配枪和证件都晾在池边;掏出手机甩了两下水,开始拨电话——果然是为出任务配备的特制手机。
“是我。……我没事。放火的人抓到了?……等天亮。他在岛上跑不掉的。厨师在你们那儿?叫卢卡问他几个问题,不过我不报太大希望。……都就地歇着吧,火灭了再说。”
几句话交代完毕,内斯塔摁掉电话,把手机也搁在池边,接着脱身上打底的白T恤。伊布眼睁睁看他掀起衣服,露出贴在胸口和腰部皮肤上一条电线模样的东西。
——靠,还真有收音设备啊?
伊布对现任和前任各有的800个心眼子有了进一步认识。
除掉身上这些赘物,内斯塔终于歇下来,吁了口气。他转过身,像伊布那样靠着池边,观赏数十米开外的大火。时过午夜,水里反而比较暖和。
“厉害啊。”内斯塔点评,“跟电影似的。”
不但像电影,还是大投资动作戏的华彩乐章。烈火熊熊,从近处的别墅右侧延烧向远处的别墅左侧。很多地方已经烧通了顶,火蛇群出,放肆扭动着攀上屋瓦,将半空照得通红,附近的幢幢树影失真如巨大的舞台剧背景。还好房子四周的防火距离足够,不至有焚林之虞。
“唔。”伊布说。他还在心有余悸地发呆。
从别墅中部传来了两次煤气罐爆炸的巨响。一些燃烧着的东西从二楼窗口飞出来,掉进远处水里。火热的气流混在夜风里拂过皮肤,一阵暖一阵凉。
“哇哦。”伊布说。他的胸口怦怦地跳着。
内斯塔偏头看他一会儿,笑容慢慢扩大。他伸手扶住伊布后脑,将他扳向自己。
他们吻在一起。
内斯塔使用舌头和牙齿的方式提示,这不是单纯安慰性质的吻。他在吻的间歇里低语:“这可比家里浴缸大多了。”
——这里……吗?
头壳昏昏的伊布记起了男友的一些中二爱好。
内斯塔在他颈侧舔着。
“……火会烧到天亮的。找点事做么?”
被温柔而强硬地抵在池壁上,伊布感到男友另一只手在水下抚摸自己。或许因为更多烧着的东西掉进了水里,他觉得水温又升高了一点。
他喘息着看向内斯塔身后。整座别墅都烧起来了,辉煌的火光直冲半天,占据了一大半视野。倒映在水面的火光仿佛一张晃动的金色大网,又像金鳞跃动的鱼群将他们团团围住。半空中火星飘洒如同烟花,不时传来响亮的爆裂声。——确实是难得一遇的景象。拍007都不至于真烧房子吧?
内斯塔靠近的脸上沾着一道道黑色烟灰,看着有点滑稽,可在伊布眼里,他比哪一任邦德都要英俊。
为什么不呢?火窟中的历险让伊布肾上腺素狂飙,心跳仍然很快。他需要排遣,需要真切地体验“生”。
何况他真的好爱他。
伊布用力地吻回去,在水中张开双腿,缠住恋人的腰。
水波越发暧昧地动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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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2: 戒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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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干什么!”老人怒发冲冠。
夜店大门里,那道砸出大洞的照片墙已经修补好,并粉刷一新。一名员工正把照片挂回原处。
蒂亚戈·席尔瓦迎出来:“先生,请里面坐。”
“你在搞什么?”老人不依不饶,“我说过那些照片都不能动!”
巴西人依然和颜悦色:“请里面坐,慢慢给您解释。”
这是老人照惯例到店“巡视”的工作日下午。席尔瓦将老人引入幽暗无人的大厅:“酒马上就来。”
老人走到舞台对面习惯的位置坐下,沉默地等着。
忽然间,四周灯光大亮。
老人诧异地转过头。内斯塔从大厅一角现身,向他走来。
“好久不见。”年轻警官彬彬有礼地点头,在老人对面落座。
老人打量他一会儿,嘴角下撇:“哦,你是上回那个……”
“是我。”
“你又想搞什么花招?”
“这次是正经事。”
内斯塔的话被来送酒水的席尔瓦打断。后者端着盘子,默默为老人送上半杯酒,又在内斯塔面前摆上装柠檬汽水的高玻璃杯。做完这些,他没有走远,就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转着眼珠注视两人。
内斯塔在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想让您看看。”
老人眯起眼睛,审视内斯塔推过去的手机。
屏幕上是一枚钻石戒指清晰的放大照片。
“认得吗?”
“这是?”老人迟疑,“我不太清楚……”
“认不得也没关系。这么大的天然钻石不是寻常货色,当初留下了不少媒体资料。我们比对过,造型、尺寸、重量都符合。这是已故银行家瓦伦蒂先生送给卡门的订婚戒指。”
老人的表情像被烫了一下。
“在哪找到的?”他问。
“三天前,由于一桩意外事件,”内斯塔偏头示意旁边的席尔瓦,“现任经理砸开了大门口的照片墙。这是在墙里面找到的。”
“你!”老人惊怒地一拍桌子,想要站起来。
内斯塔淡然阻拦:“别责怪他,他的理由绝对正当及必要。”
席尔瓦在座位上得意地晃了晃头。
“而且那堵墙里还有别的东西。”内斯塔再次推过手机,“很重要的发现,不过并不令人愉快。”
老人凝视手机屏幕上的照片。
内斯塔静静注视他。
“这是什么?” 半晌,老人问。
“某种物体的外包装。”
“我不懂。”
“保鲜膜、塑料布、纺织物、胶带,以及大量活性炭。紧紧裹了一层又一层,包得很严密,很仔细,就像制作木乃伊。实情也是如此:里面是一具人类女性的尸体,确切地说,是遗骸。”
“……”
“死亡时间超过二十年。生前身高170左右,深色头发,穿一件红裙,年龄三十多岁。基本可以判定,她就是失踪了三十年的丽塔·马丁内斯·佩雷斯,外号‘卡门’。”
“……”
“卡门在西班牙还有亲戚。我们的法医在骸骨里提取了DNA样本,发过去请当地警方协助比对。结果出来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我想应该不会错。这三十年来,卡门一直在这家店里。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怎么会,”老人喃喃,“我明明看见……很多人看见她跑出大门。”
“是,她和‘刀子’离开餐厅有很多目击者。但没有人想到,她又返回了。”内斯塔说。
“啊,为什么?”席尔瓦插嘴问道,“她怎么想的哪?”
“是为了那枚戒指,我想。”内斯塔说,“逃亡需要钱。她和‘刀子’身上的钱不够。他的住处回去不得,只能由她想办法。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兵分两路之后卡门自作主张。‘刀子’有江湖经验,不太可能任她回来犯险。”
“她是什么时候返回的?”
“我认为是案发之后的午夜到凌晨。午夜之前店里还有警察搜查呢。”
“可是,我有印象,那一晚餐厅外面有警察把守啊?”席尔瓦追问,“她没被发现吗?
“那不是一个到处有摄像头的时代。餐厅外是有警戒线,有警察,可我想只封锁了前门。通往地下一层的后街小门——也就是现在情人旅馆的正门——只有熟客和员工知道。警方不知情,没有在后门设防。”
内斯塔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老人,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交叉:“我记得您说过,当晚您留在餐厅里通宵干活。您有留意到什么情况吗?”
老人表情僵硬,像是牙疼忽然发作:“我不记得有。那晚我什么都没看到。”
“没关系。对整件事来龙去脉我已经有些大致的想法。我这就讲,您听听是否合理。”
没有回应。
“仍然从那个问题开始:”内斯塔说,两手在桌上互握,“案发后戒指去哪了。”
“首先,能够确定的事实:那天卡门一反常态,戴着这件过于招摇的珠宝出门。冲突发生后,瓦伦蒂先生送到医院情况危殆,再考虑涉案人之间的特殊关系,警方一开始就当作谋杀案处理。为了找出嫌犯往哪逃的线索,搜查行动来得很快,前半夜餐厅就整个搜过了,重点当然是卡门在二楼的休息室。我看过当年的卷宗,搜查人员一点都没提到那枚戒指。——照理说,这么贵重又有特别意义的物品,搜到了应该立刻扣押,因为悲愤的遗属很可能要求物归原主。
“卡门戴着戒指上班,案发之后戒指不在店里——顺理成章,当然是她戴着戒指逃了。上一回我也是这么想的,以此为基础建立了整个推理。然而我越想越不对,必须推倒重来。”
“怎么?”席尔瓦问。
“被瓦伦蒂先生撞破的时候,卡门在练舞,‘刀子’做她舞伴。我们都看过弗拉门戈舞,记得吗,舞者手上动作很多,‘卡门’的舞剧尤其情绪激烈。戴一颗那么大那么重的戒指,跳舞时会飞出去的!
“还有一点,戏里的卡门是卷烟厂的吉普赛女工。我们的卡门是态度严肃的舞蹈家,尊重艺术,不会戴着晃花眼的珠宝去演绎这个角色。不,我敢肯定,练舞的时候她没戴那枚钻戒。她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这是我能依靠的第二步事实。
“最有可能的选择是她的休息室。会不会她练舞前脱下戒指,放在二楼,出事后赶去休息室取走它,再出门逃亡呢?我认为这点可以排除。”
内斯塔的座位背对舞台。他侧过身,往斜后方一指:“两个男人打斗发生在舞台附近。”
接着他向前指向宽敞无人的舞池和舞池边远远的阶梯。
“这里的格局三十年没变过。去二楼的楼梯在大厅那头;上到二楼,到休息室还有一道走廊要走,没错吧?”
老人拉着脸不置可否。席尔瓦频频点头。
“就算卡门足够理智无情,事发后立刻想到逃跑得捎上细软,她去休息室一个来回至少需要两分钟。警方询问时,您和那位泥水匠都没说她跑了这一趟。我读过你们的口供,说到这段时很一致,都说她和‘刀子’对话两句就挽着手从大门离开。我相信这是事实。那么卡门练舞时没戴戒指,跑出餐厅时也没戴戒指,戒指去哪了?”
“啊!”夜店的巴西经理举起手,“会不会……”
他像意识到什么不妥,生生打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内斯塔也笑了,“还有一个简单的解释:戒指在她的休息室里,警方搜查人员手脚不干净。丢脸的是,这种事其实不是非常罕见;那颗钻石也有足够的诱惑力。如果不是它前天出现在墙洞里,我排除不了这个可能。是它本身为警方洗清了嫌疑。
“我有一个假设:卡门在练舞前把戒指放在休息室之外的地方,躲过了警方的细心搜查。先生,您可以给我一点提示吗?”
老人没作声,仿佛陷入迷茫的回忆。隔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开口:“能藏东西的地方嘛,店里有一千个。但那是个贵重玩意儿……”
“没错。卡门不会把订婚钻戒随便塞在厨房碗柜里。她选择了一个她认为很安全的地方。以此为前提,我才建立了她返回拿戒指的假说。不过戒指问题暂且告一段落。”内斯塔打开手机,“先看看法医的报告怎么说的。”
他上下滑动屏幕上的一份文档:“根据遗骸状态,法医判断,死者是被掐死的。卡门不是一位柔弱的女性,她是每天坚持练习的舞者,肌肉结实,身高也够,这意味着能徒手掐死她的很可能是个男人。”他停下来看着老人,“您有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老人冷冷回答。
“墙洞当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尸体是事后搬进去的。法医在遗骸和‘裹尸布’上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内斯塔看着手机屏幕,念道,“‘几枚枫木和樱桃木薄片,最大尺寸为1厘米见方。木片经过烘烤,并浸泡过酒精。’”
“这个我知道!”席尔瓦胜利般地再次举手。
内斯塔向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专业。这种木片是储存‘过桶啤酒’使用的助剂。在橡木桶里装上啤酒,再投入其他树木的木片,目的是增加风味、促进熟化。这一物证提示我们,尸体曾有段时间被藏在大型啤酒桶之类容器里。对此您有何感想?”
内斯塔两眼灼灼盯着老人。他的眼睛很亮,却没有温度。
老人双唇紧闭。
“看来您要沉默到底了,前任经理先生。行。我继续讲。
“我们都知道,当年餐厅地下一层有一个酒窖,靠近后门,大约在今天情人旅馆大堂的位置。餐厅楼下装修时,楼上酒水照卖,所以我猜直到案发当天,酒窖仍保持原状,没有受装修影响,或许是要等别的部分弄好再处理。
“假设卡门为了取回戒指,在午夜到凌晨之间悄悄返回。她从后街小门溜进餐厅地下一层,遭遇凶手,双方发生争执。凶手扼死她,将尸体拖到酒窖,藏在一只闲置的空酒桶中。这种桶密闭性防水性都很强,短期不会有问题。而且对凶手来说,还有什么场所比警察刚搜查过的地方更安全呢?
“但凶手是个谨慎的人。他知道酒桶藏尸藏不了一辈子。酒窖终究要迁往楼上。旧酒桶可以当垃圾扔掉,装着尸体的酒桶就是另一回事了。他需要一个长期藏尸地。餐厅老板决定楼上楼下全面装修,给了凶手可趁之机。在楼上装修期间,他授意在一楼大门处造了一道内部空心的墙。那是为卡门准备的水泥棺材。
“当年的工人一定有些奇怪,砌墙前为什么不把地板洞口封上,只用一块铁板盖住?当然不行,封上了怎么把尸体塞进去?没人留意地下一层的天花板吊顶同样没封口。那名胆小的泥水匠知道;他回了家,早把这事忘了。
“我猜墙修好之后,第一批工人就被解雇了,这样更保险。后一批工人既不知道地板上的洞,也不在意这道墙是奇怪的楔形,墙头比墙尾宽。人就是这样,很容易接受既成事实,只关心自己手上的事。他们在楼上正常装修作业。与此同时,凶手在楼下处理尸体。反正餐厅没营业,地下一层又基本装修完毕,不会有人进去。他一次次将尸体拖出酒桶,用吸水吸味的材料层层包裹,再放回去,直到它体积太大无法塞进桶内。凶手很有耐心。”
席尔瓦在椅子上不舒服地动了动。
“先生,我记得您说,两层楼整体装修用时三个月。可当年的报纸显示,从发生命案,到餐馆重新开业的广告,当中隔了八个多月。”
“我说错了。”老人嘀咕。
“你真的很小心。”内斯塔不再使用敬称,“三个月是正常进度,这么说才不会让听的人感到奇怪。实际用时八个月,是为了拖到尸体失水、软组织干瘪、腐臭消散吧?作为工程甲方,挑毛病要求返工太简单了。”
“……”
“到某个时刻,工程很难再拖下去,而尸体的状态似乎差不多了。你遣散所有工人,独自留在地下一层。你爬上梯子,钻过天花板吊顶,掀起铁板露出那个洞口。第二次你扛着尸体爬上去,进入墙的内部。你在墙上钉了几颗水泥钉,绕上绳子,把尸体竖立着牢牢缚在墙角。过程想必有些艰难,里头空间狭窄封闭,尸体也不轻。不过你做到了。现任经理砸开墙的时候,甚至没注意到角落里这个东西。
“然后你把铁板拖回原位遮住洞口,退到楼下。安装吊顶的工艺不难,你看泥水匠做过。天花板框架是现成的,将两块石膏板拼上去,再粘合好就行。如果有可能,你也想靠自己封上楼板的洞口;但那需要钢筋加水泥预制板,这种活超过你的能力了。到目前为止,我说的符合事实吗?”
“一派胡言!”老人突兀怒吼,“我,我为什么要杀她!”
“你爱她。无望的爱让你变成了恶魔。”内斯塔静静说。
“全是诽谤!可耻,可耻!”
年轻警官不为所动,端起柠檬汽水喝了一口。
在老人的怒斥中,他开口往下说:“我也终于想明白,案发那天戒指在哪里——在你身上。卡门把它交由你保管。谁会想到对目击证人搜身呢?”
老人失去了声音。他张着嘴,像突然被拔掉了插头。
“那天午夜,有人曾在城中某区见过像卡门的女人,这一目击报告并未引起重视。现在看来,那是在你家附近——直到现在你仍住在那里。卡门大约是去你家找你,扑了个空,她意识到你在店里留宿。由于你工作的关系,这种时候不会少。当年二楼既然有卡门的休息室,也应该有经理休息室;或者你可以借用她那间睡一晚,反正钥匙都在你手上。
“于是她回餐厅,找到了在地下一层通宵加班的你。你喜出望外,以为她回心转意,没想到她的目的只是戒指,一门心思要跟‘刀子’远走高飞。你妒火中烧,彻底疯狂。卡门把你当作最信任的朋友,你却对她痛下杀手。”
“胡扯……”老人瑟缩低语,失去了刚才的气势,“卡门不信任我。她不相信任何人,她只相信钱……”
“你才胡扯!”内斯塔断喝一声,把旁边的席尔瓦惊得肩膀一耸,“她不是那种人,你知道!”
“有个细节一直困扰着我:为什么卡门那天要戴着戒指上班。练舞时不能戴,晚上表演不能戴,店里人多手杂还要当心。难道为了向情人炫耀另一个男人送的礼物?倒是很特别的情趣,但他们幽会时也早该炫耀过了。那天她戴戒指的时间只有离开住处到练舞之前短短的一段,这有何意义?
“然后我想起我的姐姐。
“家姐因为身患重病,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她情况尚好的时候,找裁缝定做过一条很华丽的裙子,预备参加舞会时穿。不幸的是,还没等到配得上它的舞会,她就病倒了。最后的那段时间,她叫我们把裙子从家里带来,在病床上穿了它好几天,因为她再也没有参加舞会的机会。”
“嗨,老大。”席尔瓦伸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巴西人圆圆的脸上有诚挚的表情:“你姐姐的事让我很难过。”
“谢谢。”内斯塔点头致意,“也有不那么悲哀的例子。听说有人会在正式戒烟之前把珍藏的雪茄都抽光。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心态。
“再看看卡门。她那天反常地戴戒指上班,我相当怀疑,她是想在失去那件贵重珠宝之前享受一回。确切地说,不是失去,是放弃。
“她把戒指交给你,不是让你短暂保管,是让你转交给瓦伦蒂先生。她犹疑过摇摆过,但她最后勇敢做出了选择,决定解除婚约。怎么样,你要反驳吗?”
“不对……不对。”老人困难地喘气,却说不出别的话。
“如果你要否认这点,那还剩下一条思路。卡门练舞前把戒指放在休息室。事发后,那泥水匠出门打电话叫救护车,卡门和‘刀子’离开,有一段时间,店里只有你陪着人事不省的瓦伦蒂先生。你会不会灵机一动,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间差,去休息室偷了那枚戒指?你可能看到或者猜到她把戒指放在那里,你有钥匙,你有机会,而且你财迷心窍。
“如果这样的话,卡门后来返回就是为了去休息室取戒指,找不到才向你索要;你杀她是为了吞掉戒指,怕她揭发你偷窃。这也勉强能说通,但只能说通到藏尸为止。
“你把戒指留在了墙里陪她……这推翻了前面所有步骤。你并不想要那枚戒指,这跟钱无关,还是为了爱,疯狂扭曲的爱,对吧。
“说到爱,另有一桩让我困惑的小事。瓦伦蒂先生是商业大亨,不是醋海兴波的毛头小子。都走到订婚这一步了,他怎会不知道‘刀子’的存在?在傲人的财富之外,成熟和宽厚也是他的优势。他或许觉得未婚妻是艺术家脾气,结婚之后就会安定下来。其他都忍了,跳跳舞又有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他忽然大光其火闯到店里?恰好在卡门拜托你退还戒指那天?
“答案是,没有那么巧的事。瓦伦蒂先生是你叫来的。
“卡门托你转交订婚戒指,因为她想要不告而别。她对可怜的未婚夫心怀愧疚,不想直面他跟他摊牌。我想她拿你当朋友,向你透露了计划:他俩都是西班牙人,很可能要回国结婚。出发时间不是当天——还需要做各种准备,了结演出合同——但应该很近了。
“也因为这样,瓦伦蒂先生接到你通风报信,急怒攻心。这事超出了他的容忍限度。他匆匆赶来,和情敌发生斗殴。
“这时出现第三个让人感觉不协调的小问题。‘刀子’是江湖人,使用暴力是家常便饭。他揍人经验丰富,心里有数,动手有分寸。瓦伦蒂先生论年纪论体格,都不至于逼他拼命,他怎会一下就把人打死了?如果他下了死手,又为何在城里逗留到午夜?
“有些零星报告称在那一夜见过这对情侣,前面关于卡门那条只是其中之一,却被当年的警方统统忽视。警方认为他们第一时间就出城了——如果刀子有意杀人,确实该那样做。但他的表现像是他想留下来看看情况。他嘴上说逃,意思不过是东躲西藏避一阵风头。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觉得出不了大事。
“午夜时分,瓦伦蒂先生死讯从医院传出。‘刀子’收到消息,才知事态严重。和卡门分开走、去西西里会合的计划产生于那之后,所以显得非常仓促。我想‘刀子’到死都没想明白,他出手并不重,瓦伦蒂先生怎么就死了呢?
“现在,我为他的灵魂解答这个问题。瓦伦蒂先生不是他杀的,是你杀的。”
内斯塔停下喝柠檬汽水。老人一言不发,嘴角竟牵出一丝诡秘的微笑。
“卡门请你帮忙,只因为她对你的心情一无所知。你是一个懦弱的暗恋者。她留在本城结婚?没问题,只要你能经常见到她。但她离开意大利回国?万万不行。但你甚至没勇气凭自己挺身而出挽留她,只能搬出未婚夫阻止她。忽然之间,瓦伦蒂先生昏迷在地,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你在寂静的餐厅里守着他。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你发现你可以一举除掉这两个男人。
“只要瓦伦蒂先生死去或者身受重伤,‘刀子’就是重刑犯。卡门可能会坐牢,可能不会,不管怎样,你将是留在她身边的唯一。
“‘刀子’只打了一下瓦伦蒂先生的头。在那隐秘无人的几分钟里,你包着手,捡起他用过的铜花瓶又来了一下。那才是致命一击。
“在杀卡门之前,你手上已有一条人命。在那天夜里,你终于向她表露内心。你为她弄脏了双手,她却拒绝你的痴情,所以罪无可恕,非死不可。你是这样想的,我说得对吗?”
老人小口啜饮杯中酒。他的情绪已安定下来,唇边那抹冷笑仍然挥之不去。
他放下酒杯:“年轻人,应该有很多人说过你想象力丰富吧。用来打发时间嘛,这是一个优点。”
“这不是想象。吻合所有已知事实的假设,我称它为真相。”
“毫无依据的诬陷。”
“那倒未必。是,三十年了,当事人死无对证,很多证据也早就没了。瓦伦蒂先生之死的真相,可能只能永远存在于纸面的推断里。但卡门的命案不同。任何人只要智商正常,无需考虑这么多动机和转折,都能抓住最关键一点:主导修墙的人就是杀她的人。就这么简单。卡门这笔命债你是洗脱不掉的。”内斯塔倾身向前,将脸凑近老人的脸,“也才三十年罢了。你以为餐厅的老板员工、当初的装修工人都死了?找到他们很难吗?”
两人近距离地互相瞪视。席尔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老人噎住似的呆滞了一阵,“呵,呵呵”地笑起来。
“可是,已经过三十年了啊!”
他干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很有趣的一个下午。时间不早,不奉陪了。”
老人起身离座,走了两步。在他身后,内斯塔开口:“你为什么每周都来?”
“什么?”老人没听清似的转身。
“我问你为什么每周都来。你知道,我们也知道,意大利刑事追诉时效是二十年。这三十年来,你为了不让罪行败露,辛苦攒钱购买房产份额,成为有发言权的小业主,不就是想阻止房屋改造,怕人动那面墙?即使这样,你仍然不放心,每周都回到犯罪现场,坐着喝一杯酒,看看墙的状况,想想墙里的卡门。长期保持这样的心理状态,怎么可能再爱上谁、去组建家庭呢?但到了十年前,法律就拿你毫无办法了,你为什么还是每周都来?”
没有回答。
“你心里还是怕,不是吗?司法惩罚不存在了,但人际关系、社会地位、他人尊敬的眼光……你不想失去这些。每周扮演一次都市传说中的痴情种,没准你还挺享受的。演戏过久,是不是连自己都信了?是不是早忘记了你的真实面目:一个懦夫和杀人犯?”
老人气得浑身打战:“你住嘴!你这个混蛋!”
内斯塔喝光柠檬汽水,站了起来。
“我们做不到的事情,社会可以。闹市中心出现尸体,就算案发在几十年前,警方也有义务调查并向大众公布。我们不会指控你,只会把所有资料和盘托出,媒体和记者会做他们该做的事。大众自会得出正确结论。我说过,不要小看普通人的智商,何况卡门命案的真凶近乎一目了然。”
年轻警官走到老人身边站住。
“你杀了两个人啊。某种程度上,‘刀子’也是因你丧命:他不是好人,但罪不至死。好好享受最后几天安静的晚年吧。和中产阶级生活告个别,准备好成为社会意义上的麻风病人。你也知道,那实在不算过分的惩罚,对吧。”
老人仍然颤抖个不停。席尔瓦起身想扶他一把,不经意看清了那张扭曲的脸,心里一惊。
“他们都该死!”老人仿佛从腹部深处挤出一声暗哑的悲鸣。他咬紧了牙,脸上肌肉抖动,皱纹都扭绞在一起,“他们都看不起我!‘刀子’老是取笑我,拿我开心……卡门,卡门就是个婊子……”
“体面一点吧。”内斯塔嫌恶地说,“你毕竟爱过她。”
老人双手捂住脸,发出受伤野兽嗥叫般的哭泣声。
内斯塔转身离去。
在夜店大门口的照片墙前,内斯塔停住脚步。他凝视照片上风姿冷艳的红裙女郎,画中人似乎也在注视他。
内斯塔礼貌地点头致意。
他走入门外的阳光里。
tbc.
Chapter 33: 金表事件-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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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案子就没有这么顺利了。
过了两天又到周五。内斯塔下班回家时,伊布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内斯塔向他递过一个快递纸盒。
“是什么?”伊布按了暂停,一手接过掂了掂,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
“马可说向你赔礼。”内斯塔到厨房拿了瓶矿泉水喝,“里面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拆开看看呗。”
一掀开盒盖,伊布上一款手机的品牌包装盒露了出来——被马特拉济扔进情人旅馆洗手台水池的那只手机。
“没创意。”伊布撇嘴。
“以他的为人,能低个头认个错不容易了。”
“他上次把我整得可够惨的!”伊布愤愤不平。
“那要不要跟他约个架,让你打回来?”内斯塔认真思考,“我可以给你们安排。”
“……我考虑一下。”伊布继续打游戏。
既然提到马特拉济,两人不可避免地谈起那个案子。内斯塔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可恶啊。”他说。
因为伊布深陷案件中心,被动获知了大部分案情,内斯塔觉得没必要向他保密。
目前的状况是,他说,检察官方面初步决定,起诉到拉伊奥拉为止,不再往上追溯。指向皮克的证据不足是一个原因,更主要是披萨店老板出头把整件事扛了。
“为什么?”
“盗亦有道吧。”内斯塔没好气,“也或许封口费给得大方。从长远来说,这样做对他自己有好处。他是做掮客的,不知道经手过多少桩买卖,知道多少内幕。要是这次反水卖了一个客户,别的那些还能放过他?蹲在监狱里也要被弄死的。”
于是在警方的笔录里,人是拉伊奥拉找的,计划是他定的,钱是他给的,项链是他要的——跟其他人的口供还基本能对上。
伊布大为诧异:“怎么会?你们不是抓了很多人吗?一个说实话的都没有?”
“他们说的是实话。”
内斯塔说,除了拉伊奥拉,盗窃团伙里没人见过皮克。为了夜店的“面试”,披萨店老板摆出很大的阵仗,但最后上二楼和皮克会面的只有他一人。
“你想想,那家伙小心到在游戏平台群聊都用变声器。”
在本案其他共犯中,内斯塔说,有些人只知道背后有一个神秘雇主,不知国籍年龄、姓甚名谁;有些人连这都不知道。关于案件背后的委托人到底是谁,群聊里的机器人又是谁,警方多次讯问拉伊奥拉,他满嘴跑火车,一趟一个说法,再过一阵又说记不得全忘了。
他否认认识杰拉德·皮克。
“可他把那条项链放进邮箱,被你们抓了个正着,这事怎么解释?”
“信封上没写名字。”内斯塔说,“他解释说上岛之后,感觉到被人监视,想找地方把项链藏起来,慌乱之中塞进了邮箱。妈的,我们确实是埋伏在码头附近等他,被这老狐狸当成借口了。那个邮箱虽然是南北两边别墅共用,当时只有南边别墅有客。拉伊奥拉刚到,给他的邮件和礼品第二天才会送来。所以信封上不必写名字,管家一定会送往南边别墅。算盘打得可真细。”
“可是贼把项链偷走又还给原主人,这说得通吗?一看就很有问题吧!”
“谁说项链是他的。项链在法律上的所有权属于塞西莉亚小姐。”
“那颗红宝石是他们家的传家宝,兹拉坦见过!”
“传家宝的意思就是没在市场上公开流通,找不到交易记录。我们甚至很难证明他家有过这颗宝石。如果他找颗差不多的石头镶在戒指上,说这才是传家宝,能拿他怎样?只有少数人见过实物,其他人还不见得站在我们这边。”
是啊,比如塞西莉亚。
其他方向也不甚乐观。那两名偷画的小毛贼经警方重新审讯,在新的攻心策略下招了。偷画是直接从上线老大手里领的任务,在网上发帖应征、制造假象也是老大的要求。老大给了全套行动计划,还为他们准备了一套说辞,万一(实则必然)被抓就照这么说,出狱时另有一笔好处。
至于防火系统的细节、防盗系统的设计,当然没人费心教他们,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预定送给警察的牺牲品。从他们的老大再往上追,终点又是披萨店老板。Over。
红毛大佬就非常硬气了。尽管警方找到一些拉伊奥拉给他赌场送钱的蛛丝马迹,他坚决不改口供。目前没什么办法。
“马特拉济不能作证吗?”
“他的本事只有我们相信。听觉体验这种东西太感性太主观了,拿不上台面,很难说服检察官和法官。”
“那个放火的家伙呢?”
“最可恶就是他。”
为避免打草惊蛇,那天内斯塔只带了四名警察上岛。他独自找皮克套话时,其他人一个留在码头看守拉伊奥拉和乔瓦尼,三个埋伏在别墅附近监听,伺机而动,却被一把火打乱计划。一人去别墅里救火,两人去追那放火的保镖,在花园中被他逃脱,不知所踪。次日警方派出增援,搜索全岛,嫌犯才束手就擒。他坚称头晚喝得酩酊大醉,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受人指使销毁证据?没有的事,只是喝断片了。
气派幽雅的南边别墅烧得只剩砖石架子。因为保了险,旅游公司情绪稳定。当然赔偿之后,保险公司肯定会找到皮克方面追偿,狠狠敲上一笔竹杠。说到这里,内斯塔这才气平了些。
“数据恢复有戏吗?”
进展不大。事后检查,内斯塔冒生命危险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几样东西里,两只手机内存彻底烧毁;笔记本电脑外壳能隔热,情况稍好些,技术部门正在加班加点。硬盘数据能不能恢复、能恢复多少,谁都心里没底。而那好像就是目前唯一的指望了。
“今天还有个兆头,感觉不太妙。”内斯塔说,“下午上班的时候,有家名气不小的德国媒体打我电话,意大利语说得还不错。他们问我关于这件案子的事。”
“你怎么回答?”
“我说现在不方便讲,推到了下周。但这种事推不远的,我们也没办法一概否认。”
为免遂了皮克的意,警局对银行金库窃案的消息发布非常低调。新闻里略讲几句“某某银行金库失窃、财物已被及时追回”,一点没提财物是什么、主人是谁,普通市民暂未发生兴趣,也没有掀起舆论波澜。本以为混过去了,数日之后却有国外媒体找上门来,这事不简单,显然有人在那边故意放风。幕后推手是谁,不问可知。
皮克没有放弃。他觉得他的计划还能用。
——确实还能用。
凭借精心设置的重重藩篱,皮克确保警方追不到他身上。没人可以把他和披萨店老板的盗窃团伙正式联系起来。他逃脱了案件的责任,又能享受案件的效果。警方追回赃物再快,窃案也实实在在发生了,罪犯成功得手。TEC集团建造的金库有隐患、有瑕疵,这一点已被窃案所证明。皮克不会浪费对他有利的既成事实,他会照原计划大肆炒作,将其大白于天下。下一步……
内斯塔沉思地坐在沙发上,长久抱着手臂。
伊布看着男友紧锁的眉头,想不出怎么去开解他,就把另一个游戏手柄推过去:“来,对战对战!”
“不战了!要吃饭!”内斯塔跳起来。
次日是周六。他们睡了懒觉起来,很有默契地打扫卫生,收拾房间。
伊布想来点儿背景音乐,内斯塔去开电视。
音乐声没有如预期般响起。伊布奇怪,走过去一看,男友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视前,目不转睛盯着屏幕。
电视上在播财经新闻:“……拟建的法兰克福金融塔是一个雄心勃勃的项目。欧洲央行今年初……”
屏幕上依序推出整洁的金融区街道,行色匆匆的通勤人群,股票市场变换的数字,然后是西装笔挺握手谈笑的要人们。
在最后这群人里出现了皮克。他站在比较外围的区域,镜头一闪而过,已经足够他们辨认。
确实是他。皮克少爷大概回国躲了几天发现安全无虞,就去德国的分支机构主持投标业务了。
“我靠。”半晌,内斯塔说。
看见前男友的一瞬间,伊布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想看他坐牢。
电视上的皮克看上去清清白白、笑容可掬。如同梭子蟹甩掉损坏的蟹钳,他抛弃地下世界的爪牙,重新做回了前途大好的商务精英。伊布心想这人真是够假的,转念又觉得他也不算坏人。怎么说呢?他确实犯了法,但做的事情跟伤天害理也扯不上关系。那些事只是……很皮克。
如今想来,皮克的行事与为人完全一脉相承,有迹可循。杰拉德·皮克就是那样的人。算盘很精的生意人,聪明过头,不守规矩,因条件优越而自信爆棚,总想钻空子抄近路,从没路的地方钻出路来。
“要敢于冒险,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
“我只是合理利用了我所有的条件,如此而已。”
就是这样了。
内斯塔的感受可不太一样。看了那条新闻他就神思不属,家务也做得心不在焉,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珠时不时定定看着一处,显然是在想事。伊布也不敢叫他。
直到下午他接了一个电话,情况略有好转。
手机响时,伊布和他在客厅闲坐消磨时间。内斯塔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听那边报上名号,立刻从沙发上直起身正坐,客气有礼地寒暄了几句。听他语气,似乎是工作上认识的人。
接下来的通话时间多数是对方在讲,内斯塔注意听着,间或简短回应:“是这样”,“对”,“谢谢”,“过奖了”。
对方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内斯塔沉郁地笑了:“找您还办不了,这事得找外交部吧?那家伙是能请到王室出席婚礼的角色啊。”
咦?伊布的耳朵立刻竖起来。
过一会儿双方收线,伊布问是谁打来的。
内斯塔脸色稍霁,自己去剥了一板黑巧克力吃,含糊应道:“内政部的一个关系……以前合作过。”
“哇!那不是你们的上级部门吗?”
“差不多吧,上级的上级。”
“找你什么事?”
“披萨店老板早就在他们那挂过号的。他们听说了这个连环案的消息;虽然没抓到幕后主使,他们觉得能让拉伊奥拉安分几年也很不错,所以就来跟我道喜。”
“好事啊,桑德罗!要升职啦!”
内斯塔笑笑没说话,情绪似乎又沉淀了下去,回到了不太开心的样子。
他的想法,伊布并非完全不明白。
对于内斯塔来说,这个案件已经成为他和皮克两个人之间的对决。
虽然他解开了复杂的谜团、以创纪录的速度破获重大窃案、将犯罪团伙一网打尽——几乎一网打尽——得到中央上级的垂青甚至嘉奖,但这些对内斯塔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
警方本来可以提前收网,在披萨店老板和爪牙们得手之前就将他们一举拿下。那样的话,对TEC集团和投标结果的影响会接近于0。为何警方要冒着风险按兵不动,一直等到他们犯案既遂?想必是内斯塔的主张,只有这样才能顺藤摸瓜,钉死幕后主使。也因此,如果最后皮克逃脱了惩罚,或者他代表的家族企业获得了法兰克福项目,内斯塔都会认为自己输了这一局。
伊布仍然不知道怎么劝他,索性扑去抢他的巧克力吃。两人在沙发上扭作一团。
转机发生在周日。
那天一大早就是让人心情愉快的好天气,碧宇澄清,难得还有一阵阵清爽的微风。上午时分,伊布在室内找了块地方,铺上瑜伽垫练核心力量,内斯塔在厨房用预制鸡汤煮速冻意式饺子,各自默然无言。
须臾手机铃响,是内斯塔的。他在厨房接了电话,没怎么说话,一直在听,偶尔“嗯嗯”几句。
挂上电话,他大喊一声“好!”惊得正在做平板支撑的伊布一抖。
伊布趴在地上望过去,见男友在厨房里对着空气连续出拳,差点把煮饺子锅打翻。
“桑德罗?”
内斯塔旋风般冲过来,扳住伊布头颈亲了两口,又跳起来到窗边打电话去了。
伊布懵懵地继续下一个锻炼项目,心里明白案子大约有了重大突破。
内斯塔下一个电话是打给马尔蒂尼警官的。
电话一接通他就叫道:“保罗,技术组通知你了吗?有好消息。对,对……你觉得如何?”
那边的回答似乎有点泼凉水。内斯塔的兴致明显降低,一言不发地听着,浓密的长眉渐渐拧在一起。
“检察官太保守了吧?网页缓存、文档图片、下载记录……我觉得足够了。对,值得再争取一下。是的,我也认为……好的,谢谢,保罗,麻烦了。明天见。”
内斯塔又坐到沙发上,抱起手臂。
“有阻碍?”伊布坐起来,问。
“技术部门找到了有价值的东西,第一时间告知了检察官,但他仍想坚持原来的起诉策略。他觉得把披萨店老板和他那帮小弟牢牢摁住就可以了。再拉进一个外国人,有钱有势,又涉及跨国司法问题,头痛得很。不过保罗支持我的观点,说下周再去谈谈。”
谈谈,意思就是未必能成功。伊布看了看男友的脸色,咽下了这句感想。
内斯塔烦躁地站起,在室内绕圈子踱步。
“检察官的意见也有道理。他说恢复的这批数据没有个人色彩,无法强有力地联系到皮克本人。比如说,看守所那个放火的混球分分钟可以翻供,说这台笔记本是他在用,我们怎么办?”
“个人色彩,个人色彩。”内斯塔低声念叨着,又坐回原位。
有一个钟头时间,他保持同样的姿势,啃着指甲默默出神。
伊布盛了一盘鸡汤饺子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桑德罗,吃指甲吃不饱的。”
“有了!”内斯塔突地跳起来,直奔卧室而去。伊布讶然跟在后面。
一进卧室,内斯塔就到衣柜深处翻找,找出一团裹成篮球大小的厚衣服。他解开外面的包裹,里面是厚厚一层海绵,包着一只深蓝近黑的丝绒盒子。
伊布拿手指着:“这不是……”
“嘘。”内斯塔手指抵着嘴唇。
伊布瞪眼看他在床边坐下,掀开盒子,取出那块金表拿在手上。
他像对着一个人那样对它说话。用英语。
“喂?那边有人在听吗?
“我知道你会听。
“现在的科技真是厉害。机械表改石英表,还能有空间放窃听器。有了这个东西,再在我家楼顶或者街对面装一根信号中转天线,以你的财力是很简单的事。
“这只表对我有纪念意义,以后再跟你算这笔账。我有消息要通知你。对你而言不算好消息,当然。
“我们从那台笔记本里有些收获。数据恢复,知道吧?猜猜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数据恢复结果显示,笔记本使用者从某家公司内部数据库下载了一些工程技术资料。不是高端技术,是基本操作,比如液压裂钻一体机、手持等离子切割机的使用方法和安全注意事项。对了,还下载了操作视频。我猜这些资料原本是用于工人的劳动培训。也没错,道上的兄弟们毫无经验,和刚入行的新工一回事。
“使用者是用公司内部管理人员账号登陆的,权限还很高。
“更重要的是,硬盘上找到一张下水道局部图纸。和三十年前的老图不一样,这是下水道改造之后的新图。市政部门也有新版图纸存档,没有这么详细的局部,因为这是施工用图。图纸上某些地方还做了有趣的标注。和案发现场比对,一定很有意思。
“我们还找到了某款游戏的下载记录。意义不大,只是提一下。
“你有律师军团护驾,可以找到一百个人顶罪。或许我们想尽办法也追不到你的头上。但你想过吗,总有一样东西会被牵连到:你的家族企业。
“罪犯使用的资料和图纸都来自你们公司内部。最少也是个管理混乱的责任。
“你一定交代过,让他们删掉你给的资料。但道上的兄弟哪有你那么小心,也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小心。培训视频,图纸……你猜猜他们删了没有?
“如果这次你们挤掉TEC集团,被对方发现并非正当竞争,他们一定会报复。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会发动媒体。三十年前的安全隐患,和发生在当下的‘银行大厦建造者勾结金库窃贼’,哪一个更严重?‘震惊!机密图纸外泄,培训视频竟成盗贼教材’,听起来很有传播潜力。TEC集团的地位和能量足够让你们家在业界难以立足。
“只要你们中标,他们就会知道的,所有这一切。我保证。
“悬崖勒马,不要让祖上传下来的金字招牌砸在你手上。”
结束这番对话般的独白,内斯塔收好金表,照原样包起来,放回衣柜里。
伊布瞠目结舌:“这也是个窃听器?”
那家伙真的很喜欢在手表上做文章!
“是啊。”内斯塔点头。如同结束了一件重要工作,他站起来活动肩膀,伸展身体。
“那我上次把它带回来……”
“对啊。”内斯塔苦笑,“差点没给你气死。我躲在家里辛辛苦苦找他的把柄,你把他动过手脚的东西送上门。那天我差一点信了马可的话,以为你在帮他来对付我。”
“兹拉坦没有!”伊布大喊。
“我知道了。”内斯塔伸手揉揉他的后脑勺。
过了一会儿,伊布问:“负责动手的那几个家伙真没删文件?”
“你觉得呢。”内斯塔朝他挤了挤眼。
伊布恍然大悟:“你在诈他?”
“也不算吧。既然他存了这些东西,想来要派上用处,我只是顺着发挥了一下。”内斯塔说,“我想他多半会发送给那些人。他们或许删了,但手机数据删掉也是可以恢复的。关键是,他们的手机现在在我们手上。”
“能找到和笔记本里一样的东西?“
“有一定可能。以前我们不知道找什么,现在知道了。不过刚才我只是想唬唬他。”内斯塔说,“兹拉坦,你玩过‘比谁先眨眼’的游戏吗?我要看看他会不会眨眼。”
晚饭之前,天还没黑的时候,来了意料之外的反馈。
内斯塔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号码,接了就问:“有进展吗,保罗?”
那边的马尔蒂尼警官说了一些什么。内斯塔表情变得严肃:“转发给我吗?好的,我马上看。”
“怎么了?”伊布探头过来。
“保罗说他的邮箱收到一封不知谁寄来的奇怪邮件。听他口气,不是什么好事。”
内斯塔操作手机打开自己信箱,是有一封由马尔蒂尼转发来的Email。原始发信方的地址看起来像典型的垃圾邮箱。
他点开那封邮件,正文是一行粗体字:
“想上头条吗?”
下面有一张图片附件。
那是伊布很熟悉的一张照片——他在六神无主、心碎神伤的情况下细看过上百次。
图中,英俊的保罗·马尔蒂尼警官和一名背过身去的男子牵着手,低头含笑,正要步入情人旅馆。
皮克并未像他说的那样不保留照片存档。无论是否相信内斯塔与上司有染,他都要留着警官们的把柄,以应不时之需。
内斯塔不怒反笑:“哈哈,这就是没招了呗。”
马尔蒂尼的电话再度打来。内斯塔看伊布一眼,按了免提。
“桑德罗,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上司怒气冲冲。
内斯塔尽量简明扼要地讲了皮克派人跟踪偷拍、手表窃听器以及他今天通过窃听器对皮克发出的威胁。
从对面传来一长串流利的粗口。伊布十分震惊: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骂脏话啊!
很简单,皮克摆明车马:你跟我竞争对手放料,我就踢爆你们的私生活“丑闻”。
这说明内斯塔中午那番话起到了作用。皮克抓住这种东西作护身符,也说明他确实没有别的手段了。
“现在怎么办?”马尔蒂尼问。
“这张照片没什么吧……”内斯塔挠头,“而且把你拍得很帅呢!”
“不是你被拍到,你当然没什么!”上司怒斥,“我是有家庭的!我儿子都多大了!”
“那照他的意思办?”
“不行。跟勒索犯妥协后患无穷。”
“那你说。”
“让我想想。”马尔蒂尼沉默了一阵,“上次那个墙里藏尸的案子,是不是发布会还没开?”
“是的,安排在下周,时间还没定。”
“案发现场是情人旅馆楼上?”
“是。”
“好,我有主意了。明天交代一下,新发我去开。这次就借那个背了三条人命的老头一用。”
“行。”
年长的警官犹自悻悻然。
“小兔崽子竟敢阴我。他再来意大利,不收拾他我不姓马尔蒂尼!”
“左脚踏进海关都要抓!”内斯塔附和。
“另外,那张照片……真的拍得挺帅的?”
“帅极了!”
对面似乎十分满意,挂了电话。
周二上午,警局新闻厅。
保罗·马尔蒂尼警官一身合体便装,满面春风,招呼相熟的媒体记者入座。
他以一段不太正式的寒暄作为开场白。
“最近几天,市中心著名夜店出现尸体的消息,在座各位都有所耳闻吧?喏,就是这家,想必你们年轻人都去过的?”
背后投影屏配合打出夜店大门照片。
“虽然找到的是数十年前的尸骸,警方很重视,查阅了过去卷宗,也做了走访调查。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事件与不只涉及地上的夜店部分,还涉及地下一层的情人旅馆。”
投影屏上出现夜店门口和霓虹灯牌的照片。
“这里你们也去过吗?”
记者群中传来轻轻的窃笑声。
“不瞒你们说,为了查案,我去过。”马尔蒂尼警官笑嘻嘻的,“给大家看一张工作照片,赏点面子,不要嘲笑。”
投影屏上打出那张私家侦探偷拍的照片。图中年长警官的头顶上赫然加了一串红心,微微低头的侧脸上画了几笔卡通的红晕。
新闻厅里哄笑和夸张的尖叫四起。
“可以了,可以了。”马尔蒂尼抬手做安抚状,“见笑见笑。我们做警察的就是这样,任务来了,什么亏都得吃。情人旅馆嘛,当然要装得像一点。另一位是一起去调查的同事。”
照片一转,出现夜店和情人旅馆的垂直剖面图。
“这是我们查到的结果。请看图,蓝色区域是夜店大门附近。橙色标注是大门里的照片墙,我们要谈到的尸体是在墙的空心夹层里发现的。正下方的红色区域,是情人旅馆最里面一间房,也就是我们走访去的那个房间。因为两个营业场所的朝向正好相反。”
除了知情者,谁也发现不了马尔蒂尼叙述中的机巧。在没有直接说谎的情况下,他将两桩不同案子混为一谈,引导听众认为他去情人旅馆是为了暗访藏尸案,发生在尸体出现之后。
“怪异的是,红蓝两区域之间的地板有一个洞口上下相通。经过调查,我们发现整座建筑的结构与历史与此事息息相关。多年前在这里,曾发生一桩轰动一时的迷案……”
气氛在马尔蒂尼警官的叙述中逐渐严肃起来。记者们完全被三十年前牵涉三条人命的惊情血案吸引了注意力,有人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有人在手机上疯狂打字。没有任何人把马尔蒂尼警官刚才的“工作花絮照”放在心上。
通过抢先公布废掉皮克的牌,这就是策略。
进展顺利。最后一排靠墙站立的内斯塔警官悄悄退出新闻大厅。
当天下班时间,伊布离开银行,骑机车又去了内斯塔的公寓。
上上个周末连串重大事件发生之后,他几乎每天都留宿男友家。内斯塔一头扎进案子取证和审讯之中,早出晚归,比过去更忙到十分。生活重新回到了皮克出现前的轨道,两人间的波折似乎从未发生过。唯一的不同是,现在的伊布再也不能忍受和男友分开。
在这一周里,伊布只回过自己公寓一次,马克斯维尔在家,两人聊了几句。
不知底细的马克西听他说皮克突兀地回了国,略表遗憾。
“主动弃权那就没办法了。”他公允地点评,然后问,“你什么时候搬走?”
“什么?”伊布心头一跳。
“别装傻,很明白的事好吧!你还在犹豫什么?”马克西的表情神秘起来,“总不会你还有别的备胎吧?”
“没有!”
“那就好。”马克西真诚地拍拍他肩膀,“要搬大件讲一声,我开车帮忙。”
事后伊布想想,觉得好友的话有道理。
他真心希望与内斯塔的关系更进一步。
他对男友的心意已毫无疑虑,也不再有过去的不安;之所以还没有主动提出,只是出于惯性的羞赧。
海岛事变后,双方像有默契似的,还未曾提起过火场中彼此的剖白。现在伊布觉得是时候了。
下班前他打电话给内斯塔:“桑德罗,晚上出去吃饭?放松一下。”
男友提出异议:“回家吃吧,最近挺累的。而且……”
“什么?”
“没什么。”内斯塔在那头笑了一下,“晚上见。”
下班路上,伊布采购了蔬菜、火腿和奶酪,又买了几袋瑞典美食。内斯塔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忙活。
“兹拉坦!”内斯塔在客厅里叫他。
“在做饭!”伊布低着头,专心把小番茄一切两半,准备拌一份漂亮的色拉。
“饭不用急,你先来一下。”
伊布洗手,擦干,走出厨房。内斯塔递给他一个扁平的塑料盒子:“送给你的。”
伊布发现那是一张简易包装的CD光盘,外面没有厂牌和标签。
“什么啊?小众乐队自制唱片?”
“听听看。”内斯塔说。不知为何,他一本正经的表情背后有隐约的笑意闪烁。
伊布没注意到这点。电视机旁边有一台书架组合音响,他走过去,把CD放进机器,拧大音量,按下播放键。
一阵寂然无声。
突然间,音箱里无预警地爆出男人清晰的喊声:
——“桑德罗!”
碰撞的噪音。
男人的声音在哀求:
——“别,桑德罗,会伤到腿的……出去啊。”
“啊啊?这什么!”伊布面红耳赤,跳过去要关音响,内斯塔一边笑,用橄榄球防守动作一把拖住他不放。
——“你来这干什么?”
——“我,我担心你。”
——“我问你为什么在岛上!”
……
伊布终于挣脱,扑到音响上按下暂停。
内斯塔大笑着坐回到沙发上。
“急什么,还有我的部分呢。”
伊布注视他,想哭又想笑:“这个哪里来的?”
“那天晚上几个小子忙着救火抓贼,从我进别墅之后就没人监听,不过录音设备没关,一直录到我入水为止。那家伙那么滑头,没漏一点话柄,大家都很失望,也没人去检查录音。我不死心,今天从头到尾听了一回,想找点有价值的内容——还真给我找到了。”
“桑德罗……”伊布满脸通红,挪去在他身边坐下。
“兹拉坦,有些话我要对你说。”内斯塔语气很安定,“岛上的事之后就想和你谈谈了。”
他侧过身,把伊布的两只手捉在手里:“那天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们很早就见过?”
伊布点头。
“是你当宪兵的时候,我在警校?有一次演习对不对?”
伊布咬着舌头:“……你知道?”
“我猜到那应该是你。”内斯塔眼里光华流动,“那时我想揍你,场面很乱,我听见你的战友叫你的名字。兹拉坦不是意大利语里的词,从来没听过,我记得很牢,”他不好意思地晃着头笑,“因为我想过找你报仇。后来在健身房听到你自我介绍,我就想,太巧了,难道还会有另一个兹拉坦吗?”
“桑德罗,我……”伊布觉得眼泪要下来了。他想抬手挡脸,手却被内斯塔牢牢按住。
“是不是还有一首歌?‘One love,One heart’……节奏怪怪的,但挺好听,有一阵晚饭时间,你们军营老放。别的曲目会轮换,这首歌每天都有,有时不止播一次。警校的人都说你们那边一定有谁特别爱这首歌。那也是你吗?兹拉坦?”
伊布喉头哽住,小孩子般无措地点头。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20出头的年轻宪兵,趴在黄昏寂寞的天台,胸口被无处可去的爱意涨得发痛。他曾用那首歌做成一支传信的箭,徒劳无望地射向远方。难道那支箭竟完成了任务?他思慕的人当真收到了讯息?
与当年一样的暮色降落在此刻的房间里。不同的是,他爱的人紧握他的手,与他咫尺相对。
“那首歌听了太多次,让我产生了好奇。我査过,是牙买加雷鬼乐之父鲍勃·马利的代表作。鲍勃·马利,全名是罗伯特·内斯塔·马利,中间名和我的姓氏一模一样。这就是密码吗?”
“是的,桑德罗,是的。”伊布的眼泪夺眶而出,“你早就知道,可是一直没问过我……”
“不,我不知道。如果单凭这样就认定和我有关,那也太自命不凡了。我只是记得这件事。直到这一次你说……”
“是,我从那时起就……”
内斯塔伸手把伊布的脑袋揽到怀里。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你不愿意说,我就不会问。逼你承认有什么意思,显示我赢了?我不喜欢那样。我……”
他双手捧住伊布湿润的脸,将后者固定在合适的距离:“听我说,兹拉坦。”
他深黑的眼睛无比郑重地正对伊布的双眼。
“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这种关系有什么规则……我不知道你期望怎样的结果。我,我是一个很老套的人。对我来说,有些话讲出口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不想给你压力,我怕把你吓跑了。但现在我知道了。兹拉坦,我……”
伊布愣愣看着他。
内斯塔的脸很近,除此之外的所有东西都在向两边退开。在傍晚的寂静里,那饱满的嘴唇一张一收,无疑做出了某种口型。
那句话他说了一次,还是好几次?
伊布没有去数,正如他不确定自己听清了没有。他消失了所有语言,只是拼命点着头,扑过去抱住对方。
“嗳,嗳。”内斯塔笑着,被他整个人压得往后倒在沙发上。
在这种时候,两个人谁都没有听到内斯塔的手机“叮”了一声。
屏幕亮起,有新信息进来。
信息来自内斯塔的同事,内容只有建筑业界和少数警察才会感兴趣:皮克家的企业刚刚宣布退出法兰克福金融塔竞标。
用于要挟的最后一张筹码没了。他“眨眼”了。
看似玩世不恭、高高在上,皮克仍然有极其珍视、不容其受到丝毫威胁的东西:家族的声誉和长远利益。
无论最后司法程序结果如何,皮克本人是否会受到制裁,金融塔项目已注定与他无缘。他的精心筹划和大笔投资都打了水漂;经此一役,在家族中的上升势头也会大受打击。
稍晚时候,内斯塔对伊布念出这条短信。
“这样的话,至少算打了平手?”伊布问。
内斯塔畅快笑着,把手机一丢:“开什么玩笑!”他张开手臂揽住伊布,在耳边说道,“我赢他,赢得彻彻底底。”
伊布反应过来男友的意思,红着脸,像一只快乐的大狗一样抱回去。
他把额头抵在内斯塔肩膀上磨蹭,感到内斯塔的手拍着他的背,平稳的声音和身体的震动同步传来:“兹拉坦?”
“嗯?”
“要不要戒指?”
“……要。”
在他头顶,内斯塔又笑了。
“要钻石的,还是红宝石的?”
“兹拉坦不要那些。普通的就好。”
“好。”
伊布偷偷转侧,在男友衣服上蹭掉眼泪,收紧了手臂,抱得更结实一点。
他终于抱住了值得的人,真实的爱,这一切都不是幻影。
我那么爱你,而你也深爱着我。这是宇宙间最美妙的奇迹。
而窗外,地中海的夏天正长——
End.
* 2013年阿金在《每日邮报》的一个采访中,说到他最喜欢的歌是这首Bob ·“Nesta” ·Marley的“One Love”。怎么不可以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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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navit (Guest) on Chapter 1 Wed 05 Feb 2020 07:1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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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nqiaoqiziluodenghua on Chapter 1 Fri 22 Sep 2023 08:1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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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an4Forever on Chapter 8 Sun 26 May 2024 11:0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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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lectical_Dasheen on Chapter 9 Fri 07 Dec 2018 07:1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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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okita on Chapter 9 Sun 15 Aug 2021 05:1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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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elcormo on Chapter 11 Mon 16 Jan 2023 10:4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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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notbat on Chapter 12 Fri 24 May 2019 07:4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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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gduandiao on Chapter 12 Fri 24 May 2019 08:0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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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notbat on Chapter 13 Wed 03 Jul 2019 03:3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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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ragar on Chapter 13 Fri 07 Jul 2023 02:4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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