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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1-05-08
Completed:
2021-05-08
Words:
25,612
Chapters:
7/7
Comments:
1
Kudos:
12
Hits:
803

江南春

Summary:

水仙向注意!!长林王萧平旌X细作白龙

年龄操作注意!时间线大概是莱阳事件之后四五年,萧平旌快到三十,白龙十六七八美少年

之前脑洞的扩写,偶尔想尝试一发宫斗权谋剧情流,不知道会不会写下去,先试一段看看效果

水仙大法好!双倍苏点,您值得拥有!

 

作者警告:本人管杀不管埋,可能没有售后!水仙疯狂苏小皮筋和白龙小仙子!角色年龄差!全员黑化!请各位务必自觉注意避雷!

Chapter Text

其一、红羊

江湖术士有言,年逢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乱。盖因丙、午、丁五行属火,未生肖属羊,民间又称此厄岁为“红羊劫”。传闻昔年汉家江山有吕后篡权,王莽乱政,社稷颠倒倾覆之祸,皆应此劫。
去岁绍泰四年,时逢丙午,自莱阳之祸,闵皇帝萧元时驾崩后,三年国丧刚除不久。北方有魏代燕,又与大渝勾连,暗中动作频频。南方腹地又因为大兴佛寺,致使春耕时节十田九空,秋收不丰,人多无食。
当年依闵皇帝临终嘱托,长林王萧平旌加一等亲王衔,恢复长林军令,统帅天下兵马,总摄军政,辅佐幼主。而今少帝堪堪满十三岁,大梁江山已经内忧外患,在一片浮艳奢靡之下,逐渐显出风雨飘摇的颓败气象。

绍泰五年,长林王萧平旌北上甘州等地调整军备防线,回京述职途中绕道江南各州,巡看江南水军营,以及盐政、漕运、织造等一应司监。
“王爷此次北上边境布防,实在是辛苦了,”吴州刺史捧了酒樽敬到萧平旌眼前,“今夜尽兴,务请多饮几杯。”
长林王萧平旌此番自北境南归金陵,路过江南各地走马观花也就是十来天的功夫。然而无论走到何处,天天晚上都有州府官员如苍蝇般一窝蜂地涌上来宴请,除了吃喝玩乐,竟然把江南风月都看老了。
这时候外面檐下远远行来两排乐伎,粗略点来竟有数十之多。个个都穿鹅黄嫩红的广袖襦裙,手中提着银铃,抱着箜篌与筝等乐器。她们在厅堂外安置的绣墩上落座,领头的女子将琵琶一拨,婉转奏起前朝流传的《佳人曲》来。
萧平旌把酒樽拿在手里,眼光往堂下一扫,嘴角一抿似笑非笑,“这都是府上家伎?”
往日金陵繁华,达官贵人筵席上也爱请伶人小唱助兴,不过天子脚下少有这般豪奢放肆的,反而不及江南富庶之地的外官。
刺史大人何惟良将手心里的汗水悄悄在袍角处蹭了蹭,拱手恭敬回道:“下官府中曾蓄家伎,都在先前国丧之时遣散了,今日席上助兴,请的都是本地胡玉楼的伶人。”
“何大人如此破费,”萧平旌把酒樽往席上轻轻一放,“本王倒是无功受禄了。”
“王爷这是哪里话,折煞下官了。”何惟良以袖掩口,侧着身轻轻咳嗽一声。
乐曲恰好奏完一节,乐伎们齐声振铃——“叮”。
萧平旌心头一跳,打眼看去,子夜相交之际灰蓝的天色之下,满堂金雕玉砌烛影摇红当中,一只翩跹的白鹤从庭外飞来,轻飘飘落在众人面前。
堂下作陪的州府县官人人目瞪口呆,有仿佛识得的惊叹出声:“这、这是——”
那鹤略一振翅,身上洁白如雪的羽毛就片片飞落,站起身来向宾客行礼的时候已完全化成一名秀美高挑的少年,羽毛纹饰的丝袍堪堪裹住清瘦身体,大腿露出白生生的一截,臂上描了朱红的花纹,眼角扫了淡淡的胭脂。
这少年虽微微垂着头,眼神却轻飘飘地在席面上扫过一周,将众人讶异神情尽收眼底,那眉目之间隐约一点轻狂得意的风情,实在看得人连骨肉也酥软了。
旁边有伶俐的侍从立即奉上新酒,白鹤少年从托盘上取了一盏,走到萧平旌案前跪下,举至齐眉处。
“这是我江南诸地伶人之首,”座下有何刺史的佐官别驾解释道,“没料到今日又能在此大饱眼福了。”
大概十五六岁?萧平旌猜测着想,从他手里接了那盏酒送到嘴边沾一沾唇。仔细一看,这少年比他家中子侄年纪相差仿佛,正当芳华,却在地方官员的筵席上给男人侑酒。
“大人谬赞了,”少年的眼波一动,目光灵气充盈,烟柳样细长的眉毛挑了起来,“一点微末伎俩,不才承蒙王爷与诸位大人不弃,岂敢妄称江南之首?”
这话虽说乍听上去谦卑,那语气却绵里藏针,教人听了颇觉不适。
牙尖嘴利的,看来是有大靠山。
萧平旌扫了一眼旁边饮酒的何惟良,又看见席上那名适才出声的别驾大人脸色不佳,不由忍了笑道:“确实难得一见,赏吧。”
白鹤少年便恭敬谢过,由下人引路到偏厢领赏,离席之前倒不忘再回头悄悄看长林王一眼,目光中充满好奇,似乎是把这位天下兵马的统帅当做奇珍异兽一样观赏。
萧平旌自从几年前率兵勤王,平莱阳之乱,又被乱中罹难的闵皇帝指为托孤之臣,辅助幼主登基,声名日显,天下皆知,倒很少见人在他面前这样恣意大胆,近乎露骨地表情达意。
“何大人好风雅,”萧平旌提起象牙筷挟了一箸清烹河豚,仅这一碟菜也是天下冠绝的名物了,“府上有宴时,常请伶人往来侍奉?”
“这……”何惟良汗出如浆,“倒是,也不十分经常。”
萧平旌借了几分酒意,往席上懒懒一靠:“何大人怎地出了这许多汗?热么?”
“是,是,下官是觉得有些热,怕是饮多了。”
眼下才是江南三月回春,杨柳初青,夜凉如水,还颇有寒意。
萧平旌也不拆穿,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了何惟良几眼,“既然饮多了,今夜就先到这吧。本王也要回驿馆歇息了。”
他一起身,武袍下摆略微一动。下面乐伎立即停止奏乐,两排大臣,从州官到县官,如牵线木偶般跟着一溜儿被拎了起来,放眼看去,人人身子笔挺,一脸肃穆。
这厢何惟良正斟酌是否应当开口留客,萧平旌已经抬脚迈出三两步,“今日劳诸位大人款待,就不必远送了。”
他这么说,下面人却不敢就接着不动。刺史府的侍从小步跑来送上披风给他穿戴,一群大小官员跟着后面鱼贯而出,一直浩浩荡荡送到外院刺史府门口。
长林府带来的从人早在外面相候,套好了车马。萧平旌一回头,只见门前大小官员齐刷刷站开,拱起手扯着嗓子喊:“恭送王爷。”
何惟良站得最近,年糕一样贴在萧平旌身边三尺,又补了一句,“王爷请慢走。”
萧平旌眼珠一转,刚抬腿跨上车驾,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他回头向身旁的刺史大人笑道,“方才那在席上奉酒的伶人少年,叫什么名字?”
转天长林王到城外大营巡视江南水军,见到吴州营参将杨深,问他昨夜刺史设宴为何不到。
那名杨将军很慎重地回答:“末将昨夜旧伤忽发,无法起身,所以未到,失礼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萧平旌只笑一笑,没再说什么,又详细查问了近几年的军报,包括人员增减、粮草后备、军械物资等等一应事项,一直待到傍晚时回城,刺史府派来的仆从已在驿馆恭候多时了。
“王爷高风亮节,刺史大人岂敢造次,”送来礼物的下人进退有度,谦卑的笑容让人放松戒备,“只是略备薄礼,聊表心意,望王爷不弃。”
那是一卷来自波斯萨珊国的织锦地毯,长宽八尺见方,刺花缠枝绕蔓,由两名身材健壮的仆役抬到长林王面前,轻轻放在他脚边。虽然是难得之物,但比起前一晚挥金如土的豪奢筵席,确实仅算是一点“薄礼”了。
刺史府的人提上灯笼离开之后,摆在地上卷好的绣毯忽而颤了一颤,打个滚自行徐徐展开,露出内里富丽堂皇的金银线织,还有裹在当中的一名貌美少年。
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身上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袍,从胸前两点到下体毛发,一一纤毫毕现,更添一种别样的浓丽情致。
这少年坐起身子,抬起头来看向长林王的时候眼角还沾着星点未干的泪痕。
“王爷您回来得也忒慢啦,”他眨掉睫羽上凝着的一点泪珠,笑了,很顽皮地露出尖尖的虎牙,“差点憋死我了。”

金陵御园里的杏花正开到了好时候,花朵层层叠叠地挨在一起,把枝梢都压得弯了。一只纤秀的手将那簇花团托起来,掐下当中最为鲜嫩的一枝,捧到正往池中撒饵的少年天子面前。
“陛下请看,今年的花开得这样好,之后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年轻的内侍总管陈映棠有一把轻柔和缓的嗓音,一张巴掌大的脸在光下更显出赛雪欺霜的白,除却乌沉沉的眼与红艳艳的唇,整个人竟像是白玉砌成的雕像似的。
天子撇了撇嘴,从他手里接过那枝杏,放到鼻端轻嗅,“朕还能有什么好事呢?”话音虽然仍带颓唐之意,脸色却稍有云开雾散的意思。
陈映棠垂着头,很恭敬地回答:“陛下是真龙天子,而今四境宁定,自然是上天降福于陛下的吉兆。今日朝上,中书令大人也如此说。”
“中书令,哈,”天子随手将那枝花簪在陈映棠的羽纱帽上,轻蔑地笑了一声,“老不死的东西,以为熬到荀白水死了,就轮到他称首辅,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讨人厌得很。”
内侍总管就势将腰弯得更深一些,婉转劝慰道:“陛下若是不耐烦见他,长林王就快回京了……”
“他?”小皇帝的眼珠一转,“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陈映棠眉目不动,款款笑道:“陛下忘了么?日前长林王派人传讯,说是月内就能抵达金陵,向陛下述职。”
“朕当然没忘,”天子拍了拍手,掸去掌中的饵食残渣,“长林王要动江南官场,从岁贡银子里抽军资,这就是虎口夺食——京中盼着他死的人已经够多的了,这次只怕中书令那帮门生,不会这么轻易叫他回来呀。”
他顺手将身旁瓷碟里所盛的鱼食一股脑倒下水去,引得池中锦鲤纷纷争食,白沫飞溅,鱼肚翻腾,令人不禁心生厌恶。
“好棠儿,”年少的梁帝甜甜一笑,全然是个纯真少年的模样,他伸了手在陈映棠的下颌上轻轻一掐,“你猜猜,长林王这次要是回来了,会不会杀了那个老不死呀?”

隔天是个阴天,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日头,令人昏昏欲睡。
元叔这些年上了年纪,睡得格外少些,今日是因天光破晓后天色仍晦暗不明才多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之后驿馆的下人为他送水梳洗。他穿戴时顺口问旁边的侍从,长林王爷是否已经起身出门去了。
打水的婢女年纪尚小,没规没矩的,竟然忍不住掩着嘴悄悄笑了,被身边的人狠狠拧了一把。
“怎么回事?”元叔虽然老迈,但上过战场的人自有一股悍勇之气,把屋里一群仆下都骇得不敢作声。
“回您老的话,王爷还没起身,小的们不敢去叫,”侍从当中有一人站了出来,“这小妮子不懂事,求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已经快到辰时了,还没起身,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情?
元叔摆了摆手,“行了,我去看看。”说着风风火火出了门,留下后面一排小的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该不该叫住他老人家。
长林王身份贵重,与常人有别,驿馆单独准备了东院,令其余人等都从西边出入,免得惊扰了王爷休息。
元叔才进了垂花门,就听见一个云雀似清灵灵的声音说:“王爷要在房里用膳,不用往厅堂上摆了。”
他不由得一阵惊疑,紧走了几步,从已发了枝的枇杷树下面望去,见到卧房的门开着,一名眼生的少年靠在门廊边上指挥仆人们端着案几、食水等物进出。
那少年披头散发,连衣裳也没有穿,身上披着一件过分宽大的丝绸亵绊,大约也不是他的,敞开的领口中露出一截凸出的锁骨和半片细腻的胸膛,白晃晃得教人忍不住多看。
元叔这样一瞧,哪还有不明白的,又想到适才那小婢女掩口偷笑的神情,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热血全都涌上脑门子了。
想他自跟随先代长林老王爷起,鞍前马后几十年,后来又奉二公子为主将,这许多年来何曾见过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有辱家风的作为,一时间怒从心头起,只恨兵器没有带在身上,否则真要拔出刀来结果了这个妖孽。
那厢妖孽仿佛是察觉了有人盯着他瞧,把头抬起来,遥遥对着枇杷树这边露齿一笑,眼角居然还飞着一丝红,全然一副春情荡漾,不知廉耻的模样。
这时候萧平旌在里面叫他,声音懒懒的:“白龙,进来。”
“嗳!”他很清脆地答应一声,一转身往屋里去,临走时还向气得手脚冰凉的元叔这里飞了个眼风。
“——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白龙狡黠的眼睛仿佛已代他说出了这句话。

Chapter Text

其二、杀春

月牙挂到枇杷树的枝头,漫漫长夜里偶尔传来一两声低回的虫鸣。
萧平旌猛然从梦中醒来,仿佛是给人当胸砸了一拳,喘不过气。他尚未睁开眼睛,已感到切近处有人正盯着他看,混沌之中从枕下抽了匕首,精钢的短兵器在他手里影子似的贴上一团柔软的骨肉。
什么人?
他刚起身张口要问,外头天上的某一片云忽而荡开了,月光照到白龙的脸上,一张稚嫩而无辜的脸。
这男孩子大约是吓坏了,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头已饱饱地蓄满了泪水。他同萧平旌对视,睫毛微微一动,那些眼泪就受不住激,争先恐后地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到雪亮的刀刃上。
萧平旌还刀入鞘,摇头轻声道:“不是告诉了你,睡觉的时候离远些吗——伤着怎么办?”他抬手碰到白龙的脸,令他轻轻转动头颈,露出那片险些被割开的皮肤。
白龙仍只披着先前被送来时裹身的薄纱,整个人如同一只羽毛顺滑的鸽子似的,在长林王的掌心里微微颤抖着,“我——我就是想,仔细看看王爷的样子。”
萧平旌的手指在他的咽喉处滑过,摸到砰砰跳动的血脉,“半夜不睡觉,看本王做什么。”这话与其说是疑问,毋宁说是责备了。
白龙把眼神挪开去,一颗心简直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怕自己一不留神丢了性命。
“我想记住王爷的模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时候居然一丁点儿都没有颤,“等明天回胡玉楼去,讲给牡丹跟玉莲姐姐听,多长面子!”
荒唐。萧平旌不跟他一般见识,反而就哄小孩似的说,“你明天不回去——这些天都不回去了。”
白龙却将那烟柳似的眉毛挑起来了,眼珠转过来盯着萧平旌瞧,“王爷要我陪您睡觉么?”他跪在萧平旌的榻边,膝盖底下压着那张把他裹来的波斯毯子,一只雪白的脚丫搁在金红的花纹上,“只有被客人点了出堂子的人才能连着好几天不回去,不然要挨打的。”
长林王为这话仿佛有些动气,伸出手掌在白龙红润的脸颊边拍了一下,还算不上打,太轻了。
“不用,”他看见白龙迷惑的眼光,像江南三月夜里的星子一样亮,“但是要让别人那么觉得。”
“觉得王爷跟我睡过觉了?”白龙问,丝毫不觉得羞耻。
萧平旌点头,“对,”他顿一顿,问,“你跟谁都这么说话?”
放肆,但是又不讨厌,傻里傻气的招人疼,惹人喜欢。
这个念头忽然让长林王的心里悄悄萌发一种疑窦:让人畏惧很容易——随便什么人,提上一把刀,挥舞起来就能让人害怕——但是让人喜欢,那可困难得多了。
“不是的,”白龙很认真地摇头,“因为王爷是个好人,不会跟我计较,所以才这样讲话。”
奉承的话长林王早听得耳朵起茧了,于是不冷不热地说:“刚才差点一刀割断你的喉咙,这也叫好人么?”
白龙略微侧了一下头,用一双含水的眼睛把萧平旌瞧着,“王爷没要我陪您睡觉。”他刚才躺在地毯上胡乱地睡了一个来时辰,拥着一条锦被和一只迎枕,把发鬓都压散乱了,脸蛋边上垂下几缕头发来。
“你去那边柜子里找件衣裳吧,”萧平旌静了片刻,目光从白龙几乎赤裸的身体上滑过,“春夜里容易受寒。”立柜里收起来的全是长林王自己随身的衣裳。
白龙点头,顺从地站起来,去打开柜子翻找。萧平旌在他背后看他走路的姿势,脚步虚浮,下盘无力,不像是练过功夫。当然也有可能是装得特别好,教他看走了眼。
少年从柜里扯出一件领口上绣了唐草纹的亵绊,展开来亮给萧平旌看,“这件成吗?”
“穿上吧。”萧平旌摆了一下手。
白龙半侧过身子,披着的薄纱从肩头滑到地上,露出象牙也似白腻的皮肤。他在月下的阴影里悄悄窥探长林王投过来的目光,又立即心虚地逃开了。
这个人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没有欲望。好像少年柔软娇媚的身体不过是一棵苍老的树,一朵枯萎的花。
萧平旌这个人,是不好对付的。

九重天上,雨丝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在白龙手心里把玩的一片草叶子上化开,中断他的沉思。
江南的第一场春雨,像羽毛,像轻雾似的,静悄悄地在空中浮动起来了。
“你,”白龙以余光瞥了一眼身边依然紧闭的房门,招招手叫住院子里跑去避雨的侍女,“给我倒一碗水来吧,我渴了。”
那姑娘停下来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疑惑,没有恶意,单纯是好奇,显然拿不准该如何对待这莫名冒出来的少年——春寒料峭的天,他却好像觉不出冷,光脚踩在青石地上,连锦袜也没有套,身上的亵绊仍旧是胡乱裹着,外面粗略罩了一条靛蓝的披风。
“砰!”
屋里大约砸了什么物件,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约只有十岁出头的婢女惶惶地扭过头,生怕受了牵累,裹紧领口逃走了。
白龙一转身,正撞见元叔出来,两扇门咣当一声撞在门框上,声势大得吓人。两人正面对上,老人家连一个眼神都吝惜,从他身边昂头阔步地离开了。
白龙站在门口哑然,眉眼一动,在微茫的春雨当中蔓生出一股杀气腾腾的艳丽。
里面的贵人没叫他,他就不能进去,于是白龙重新在檐底坐下了。
过得片刻,回廊的另一边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引得他抬眼去望——早先那个穿粗布襦裙的小姑娘给他端来一盏温水,还不敢教他接着,半蹲下来审慎地放在他身边的地面上了。
“杏花好看吗?”白龙问她。
姑娘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呆愣愣地反应了片刻,迟疑道:“好看吧……?”
白龙抬起头来,那股扎在刀尖上一般的绮艳像轻轻呼出来的一口气一样消散了。他摊开手掌,露出里面的草叶子——现在是一朵含芳带露的杏花了。
这是他学的第一样幻术。
“你留着吧。”他把花别在女孩子的左耳上。
小姑娘眨巴两下眼睛,像是不知所措,提着裙摆,又蹬蹬地跑走了。

按说初春的雨该是淅淅沥沥的,下一下,停一停,像含羞的新嫁娘欲迎还拒。这天却不知怎么,居然到傍晚还没收住。
晌午之后,雨势最密的那阵子,元叔与几个亲近的仆从护卫一行出了西门,都是骑着快马走的,可能是先回金陵去了。
午膳的时辰,白龙跪在长林王身边嗑瓜子吃果脯,驿馆上下侍奉的人有胆子大的,传菜的时候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既畏惧又轻蔑。
每样菜端上来,白龙都先拿银筷子挟着吃一两口,说是试菜吧,但碰见他爱吃的,像狮子头、八宝鸭这类,他还要多尝一口。
长林王居然毫不动怒,还问他哪一样做得好,侍奉的下人个个凝神屏息,不敢多看。
用过膳食,刺史府的人仿佛是踩着点一样递了帖子进来,晚上又有筵,在江南第一的酒家。
花萼相辉楼是依着吴州内河建的,到夜色擦黑的时候,河畔家家户户掌起灯烛,星点光辉簇拥着这一幢精巧玲珑的建筑,如绿萼拱卫花冠——二楼、三楼的露台上都挂了成排的灯笼,微风过处,灯影摇动,同河面上来来往往的歌船画舫相映成趣。
这一席,虽未设在官府内院,但论起排场讲究,恐怕气派还要再大些。
萧平旌入席之后,上来的第一道正菜是鲜烩春笋。江南立春时节产的笋尖最为清淡鲜美,在素八珍之中享有盛名,每年非得要这个时候在本地才能享用。
牵头的人自然还是刺史,但这次请的只有文职的州官,依稀数去,竟还缺了几位。萧平旌看在眼里,心中已经明白哪些人同刺史不和。
白龙随着王爷侍筵,就不能再裹那些轻佻的薄纱衣裳。少年人正正经经地穿了宝蓝的锦袍,束带扎出一段盈盈细腰,又挽了头发,鬓边簪一枝杏,颊面与眼角略略揉开一星淡朱胭脂。
他提着银箸,当先去试那笋片,咀嚼时唇齿微动,真是活色生香,秀丽可餐。都说灯下看美人,白龙这么一亮相,满堂的人哪还有心思看别人?
众人略用了几口菜,鲜笋还没品出滋味来,长林王先端了酒杯:“本王这番南归金陵,路过江南,叨扰诸位大人的清净了。”
底下几个人连说不敢不敢,客套着干了一杯。
“这次来,走马观花,得空看了看今年各司备下的岁贡单子,”他话锋一转,“倒全是好东西。”
席上的人因这句话,额头上都见了汗。特别是下面农政、织造、盐铁等司的主事官员面面相觑,暗暗朝刺史大人那厢递了眼风。
“本王唯有一事不明,”萧平旌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江南岁贡往年是年年加成,怎么今年不进反退,连供给军需的粮食都交不上来了。”
窗外河上划过一艘画船,弹琵琶的歌女声音清亮,曼妙婉转,“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白龙伸出去给萧平旌添酒的手悄悄顿住了。
“王爷有所不知,”何刺史干干地咳了一声,“这……”
“过去这一年,光是吴州治下各府各县,就起了几十座新寺,”萧平旌问,“这里面多了不少在籍的僧人吧。”佛门之地不事农耕,僧尼信众不从生产,全靠香火供养,一年下来烧掉的银两粮食不可胜计。
“按旧例,吴州水营去年秋天就该更新军备,”萧平旌说话的声音不重,但无人敢不凝神聆听,“众位大人,是打算等外虏打过江来,再给兵员添置军械新衣?”
席面上一时静了,没有人回话。几名主事官员两股战战,抖如筛糠,脸面都青白了。
白龙这时候重新从红泥炉上温着的小酒坛里舀出一勺新酒,给长林王的酒盏里注满了。
这是要给何惟良解围呢。
萧平旌将那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大人们怎么不饮?”
众人连忙再度举杯,囫囵地吞了酒,只怕是牙花嗓子都一并被烧出洞来。
这顿饭吃到最后,长林王的意思已经明白了,岁贡与军需的亏空,谁吃的让谁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如此巨大的数目,绝非江南一隅的几名小官能承担得起的。价值千金的筵席、美人,豪奢精致的礼物,填不了他的胃口。
萧平旌这是要抓住葫芦提起瓢,把这潭祸水往南边的金陵引过去。
席面只摆了一个时辰,潦草收场,珍馐佳肴空摆了一桌无人下筷。出来时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强自打着精神,把长林王这尊大佛送走了。
临上车的时候,白龙扶着萧平旌登车,和后面站着的何惟良交换眼神。长林王自然看见了,但没有出声。
一群人眼见着王爷的车驾去得远了,又纷纷回到了楼内包厢之中。
何惟良坐了主位,又有侍从将新烫的酒送来。
“何大人,您看这事……”管农政的首当其冲,斟酌着先开了口,“金陵那边,上官们可有计较?”
如今的中书令大人是从江南出仕的,江南几个最富的州有一多半是他的人。
“天塌下来,自有个高的顶着呢,”何惟良避重就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瞧你们吓得那怂样!”
下面左右人等无法,便只得讪讪地笑,再想从刺史口里套一句准话,他却不肯明讲,只含糊道:“就算他在外头是条强龙,到了这地界,容不得他不做水里鱼虾。咱们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稳住了,沉不了。”
金陵派来的死士,只在这一两天的功夫就到。一旦事成之后,还有谁比一个千娇百媚,身怀幻术的伶人更适合被推出去做替死鬼呢?
更何况,白龙本是边民内迁至此,若说他是大渝细作,潜伏梁境,意图谋刺长林王,实在是天衣无缝,足以令人信服了。
但眼下,人人都知道这事没完。

Chapter Text

其三、红尘事

兴许是给山路上的石子硌着,马车蓦地颠了一下。
萧平旌一抬手,接住白龙歪过来的身子。少年倒进他的臂弯,像被花朵压弯的枝条那样,沉沉坠住了。
头一晚白龙仍睡在那张华丽的波斯地毯上,醒来时硌得浑身骨肉酸,坐在车上片刻就又昏昏睡去。
长林王皱了一下眉头,白龙则毫无知觉地觅得一个舒适的位置,把柔软的脸蛋贴到他手心里,懒猫似的窝着不动了。
“哥哥……”
他或是做了好梦,时时轻蹙着的眉头舒展开,连说梦话的时候也带着笑。
萧平旌愣了愣,就没来得及把手撤开,如此擎着白龙头颈走了一段,外面跟车的知客僧人隔着车帘子禀报说已到了小山门前,再往上车马不便,请王爷下车步行。
“到了么?”他怀里的男孩子这时候恰到好处地睁开一双惺忪睡眼,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捉了萧平旌的前襟,在他怀里蹬开腿轻巧地抻个懒腰,“好快。”
“醒了就下车,”萧平旌把手抽回来,推着白龙起来,“上去还有一段路要走。”
两人于是下了车,车马由庙里派来的几名青年僧人牵去安置。领头的知客僧与身强力壮的武僧们在前面为长林王开路,白龙同一队王府的侍卫跟在后面。
十五这日,因正逢望斋的缘故,到吴州城外普明寺供奉的信徒格外多。一行人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过,大约几百步功夫便进到正院。大雄宝殿的金匾即便在昏昏天色之下也依然光华灿烂,令人心生敬畏。
这时寺里的许多僧人们已出面将人流隔开,在外围拜香的百姓不明所以,猜测是有州府大官或内眷前来敬香,各个垫着脚往里面望,争着看新鲜。
人群中或有个子高的却见金匾下站着一名身披白袍的老僧。他须眉染霜,应当早过了花甲年纪,但仍面目清矍,双眼湛然有神。老僧向长林王合掌致礼,“老衲渡苦,见过王爷。”
“渡苦大师,”萧平旌向他拱手回礼,余光瞥见院外翘首的人群,轻轻一笑,“没料到今日这么大阵仗,是本王扰了佛门净地了。”
“王爷言重了,”渡苦略微侧身,并不受全长林王这一礼,又道,“禅房清净,请王爷入内一叙。”
于是萧平旌先向殿内供奉的娑婆三圣敬香,随即遣退侍卫人等,到后院禅房与渡苦谈话。
又有小沙弥领着白龙与王府侍卫一同到偏厢禅房休憩,殷勤奉了茶水与素点给众人享用。
长林府中人皆因之前元叔出走一事对白龙心存芥蒂,此时同处一室,依然无人同他搭话。
白龙枯坐片刻,连着喝了两碗粗茶,眼神在房里一扫,那些侍卫就纷纷别开目光,对他只作不见。他讥嘲一笑,霍地站起来朝门外走,急匆匆地险些将椅子也撞倒了。
禅院里冷冷清清,估摸是先前长林王上山时僧人们都去前面拦着香客了,到这时还没归来。日前才下过一场雨,但到今日天色仍不见好,天色乌朦朦看得人胸中郁结不畅。
白龙从偏院出来,转过一条青石小路,一头撞进一片桃林。山间桃花的花期比寻常略微错后一些,这时才开了少一半,但仅这一半,已经自然连成一片云蒸霞蔚,如铺陈锦绣,令人为之夺神。
他见到切近的一枝上已经开了七八朵花,挨挨挤挤极是热闹,正待伸手去撷,斜刺里忽地探出另一只手将他抓住。
白龙转过脸来,水波荡漾的眼睛把对方从上到下一打量——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寻常的僧袍缁帽,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出……
“——他带了多少人上山?”
啊,想起来了。原来是在刺史府上见过的府兵。
岁贡亏空的事情既然未了,江南的一众官员就仍都把心肝苦胆悬在喉咙里,战战兢兢地等候长林王发落,日子久了怕是五脏都要挪了窝。
不过现在他们等的人应该已经来了。
白龙眼珠一转,灵巧地一抖手腕,脱开他的桎梏,“你自己长了眼睛不会看啊?除了我就那七个人,都在里头坐着呢。”
他收回手,看见摊开的掌心里多了一角纸包的药粉。
那人阴沉沉道:“亥时前给他服下。”说罢也不理会白龙如何应对,按紧了头上僧帽,转头匆匆离开。
白龙站在原地,见人走得远了,才微露哂笑,将那纸包送到鼻端嗅了嗅,而后便随手拆开来,将药粉在风口处扬了。
这时背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笑,他一时惊惶,急忙转过身,隔着掩映花枝看清萧平旌正同渡苦大师往这边走来。
“大师佛法精深,本王钦佩不已,”萧平旌神情冷漠,语气也全无一丝温和,“只是正如佛门有佛门戒律,红尘中自然也有红尘中的规矩法度。大师既然已经身为方外之人,只要想着如何清心寡欲,侍奉佛祖即可——这红尘之中的诸多纷繁杂事,自然有我们红尘中人操心,大师就不必多虑了。”
那话说到最后,隐隐透出边关沙场血影刀光,又含有百战将军杀伐决断的意气,令人不禁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白龙听到此处不由得垂眸屏息,心竟然也莫名跟着悬了起来。他从花后现身,踏足在青石板路上,向萧平旌与渡苦大师躬身行礼。
他再抬起头来,见到长林王神色不虞,渡苦大师额角见汗,先前初见时仙气卓然的风骨已经去了大半,此刻竟然是一脸灰心丧气的模样,顿感心惊困惑。
“你怎么在这里?”
白龙听萧平旌话音,似乎仍有余怒未消,于是又飞快地低下头去,轻声解释道:“一向听闻普明寺桃花极富盛名,今日一时忘形,请王爷宽恕。”
他盯着脚尖前一块开裂的砖石,隐约察觉老僧渡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在禅院里还这样恣意……”萧平旌摇头,那语调却又刻意透露出一些古怪的亲昵来,“是本王驭下不严,请大师见谅。”
渡苦忙笑说不妨,三言两语将话题引向寺中的另外几处名胜景致,很快就将这不咸不淡的局面周旋开了。

赏了桃花,又看过经墙、钟塔与碑林,日头西沉时,一道黑云在天心踊跃。禅房外疾风忽来,令树影摇动,惊起鸟雀飞鸣,显是山雨将至的征兆。
渡苦于是极力挽留,说是山间夜雨路面湿滑,车马恐难成行,不如就请王爷与随行众人在禅院中用过晚饭,暂歇一宿,到明晨再启程返回吴州城内。
那老僧说这话的时候,白龙趁机在侧后偷眼观瞧萧平旌眼色,总觉得他虽然表面上一派淡然,实则暗含讥诮之意,仿佛早就看破眼前的伎俩。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看来萧平旌必有后手,只是不知道他的外援是否比刺客来得快些。
晚间渡苦大师回到佛堂参禅诵经,寺里僧人们专门为长林王单独备下一席素斋,先上四样压桌的干果点心,然后又有四冷四热八碗大菜,其中食材无非是香菇鲜笋,木耳青菜,但菜色精致,香味怡人。奉菜的年轻僧人一一报了菜名,说是吴州的糖缠糕赫赫有名,请长林王品尝。
白龙就从袖中取出锦帕裹着的银筷试菜,规规矩矩捻了一块糖糕,以瓷碟子接着小小咬了一口。
“如何?”萧平旌随口问他,很难得地促狭一笑,“先前吃饭时话那么多,今天怎么哑了?”
白龙把头略略一歪,眼风扫到僵立一旁的知客僧人,随着也露出娇娇的一个笑容来:“好吃,甜得很,王爷也尝一块吧。”
他在胡玉楼见惯了风月场里的调情手段,这时不过是略略施展出一两分,已将禅房中僧人看得无话可说,无疑是在心中暗暗谴责他到了佛门清净之地仍然毫无虔敬之心。
不仅如此,萧平旌还要火上浇油,直接将白龙适才咬过一口的糖缠糕挟来尝了一角:“本王平时不爱甜食,就不多靡费粮食了——这样也算尝过滋味了。”
如此一席推来让去,缠缠绵绵地吃下来,直到知客和尚面色铁青,领着手下僧人默然退出之时,长林王仿佛仍然浑然不知。
白龙打眼往外,见那一列投在窗纱上的人影渐渐去得远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萧平旌坐在榻边饮茶,抬头横他一眼,叱了句“放肆”,但话音带笑,显然并未动怒。
白龙于是挪着步子蹭到他身边跪下来,把一张清秀伶俐的小脸仰着,柔声问:“今晚让我跟着王爷睡吧?要下雨,砖石地太冷了。”
此刻才掌了灯不久,萧平旌居高临下,借着一点昏黄跳跃的光看着白龙。他这样乖乖坐着不动的时候,年纪看着就越发显小了。
“好。”萧平旌恍惚间伸出手来,似乎要触到白龙脸颊,却忽地转而落在他后颈上,用力一捏。
白龙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微的气音,身子已经软倒在地上。
这时外头天边恰好滚过一道闷雷,轰的一声。雨水落下来砸在青瓦上,撞得粉碎。

昏睡过去不知多久,白龙朦朦胧胧间听见房门响动,仿佛有人出入。他费尽力气想清醒过来,脑中却始终浑浑噩噩,似有一层烟幕笼罩眼前,即便勉强睁开眼睛,仍然看不分明。
他再咬着牙勉力转动脖颈,感到投在侧脸上的烛光轻轻曳动,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似乎正将一张什么东西伸到火苗上引燃。
萧平旌烧掉了什么东西?
白龙的心神模糊,连思考也变成一件奢侈的事——若是此刻能就这样睡去……
他眼前发黑,几乎就要坠入梦乡时用最后一点力气狠心咬破了舌尖,尖锐的疼痛令他猝然惊觉。
“醒了?”萧平旌转身向他走过来,“其实睡着更好。”他看着白龙,仿佛在思索是否该再将他打晕一次。
白龙横躺在禅房的僧榻上,发鬓已松散了,像一朵被雨打落枝头的花堕在泥地里。他的眼里溢了泪水,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你要醒着?”萧平旌握住他的肩膀,几乎是将他生生从床上拎了起来摁到地上,“——也好,正有事要问你。”
“何惟良送你来,许了你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并不严厉,好像不是逼问。
白龙的膝盖在冰凉的砖石地面上磕着,这下总算全然醒了。
他知道狡辩或求饶在长林王面前是行不通的,于是咬着唇照实答道:“刺史大人愿意为我削去贱籍,送我回乡。”
“那你知道他送你来做什么?”
白龙仍然仰着脸,眼里多了一些倔强的神色,忍住不让泪水滑落,“他想知道王爷的饮食起居,何日何时去何地见何人。”
萧平旌专注地凝望他,像是能一眼看破所有谎言,“你家乡在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白龙与他对视,顿了一顿才说:“我本是北境边民,父兄……都在战乱中被渝人杀了,八岁时被拐子卖来江南的。”
这时烛心忽作爆裂之声,火光摇晃不定,在萧平旌脸上投下惴惴的影子。
“我不是这里的人,”少年的脸色发白,但语气中忽然多了一种悍然的坚定,“我想回北边,回我父兄生活过的地方去。”
“你回不去的,”萧平旌看着白龙,目光像幽深的潭水,令人猜不透真意,“今夜刺客一来,这寺中所有人都会死。来日朝廷昭告天下,只会说是渝国谍人谋刺长林王。你本是北境边民,又身怀幻术,若称是细作,也说得通。”
白龙难以置信地回望着他,嘴唇轻轻抖动,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张不了口。
夜雨声中,房顶上的一片青瓦忽然微微一颤,仿佛是有什么极轻盈的禽鸟缓缓飞落在屋脊了。
“来了。”
萧平旌反手抽了榻畔长剑,在雪亮剑光中微微一笑,“你父兄生前大概对你不差,现在你就期待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你今夜平安吧。”
这时疾风呼地一声将门吹开,两条动作飞快的黑影跃了进来。
萧平旌将剑刃当空一抖,一招平平递向第一名刺客的心窝。
他使的是皇帝所赠的名剑却邪,传闻那是越王八剑之一,剑光如霜雪,剑啸似龙吟,有斩妖除魔,诛杀邪祟之能。
白龙跪倒在床榻边上,但见眼前剑影穿梭,不过短短片刻已经横倒一人。萧平旌依仗兵刃之利,兼之身手敏捷,后招源源不穷,与刺客搏命之时竟然还有种猫戏老鼠般的轻松惬意。
几十招之后,他的剑在半空中与对方的长刀一触即分,那兵戈相交之时发出的冰凉颤音尚未消散,紧跟着便传来一声闷响,是利刃刺破骨肉,鲜血迸流的声音。
长刀“咣”地落地,随即又是“咚”一声,是人的身子也跟着扑倒了。
金陵派来的死士,寄托着江南官场全部希望的刺客,在萧平旌面前竟然就是这样不堪一击。
这时禅院后钟塔上悬挂的铜钟忽然大振,一时间声传四野,令人心神剧颤。
随着那钟声回音,外面有层层叠叠火把的光亮围了过来,成群结队带刀的兵士披着染血的战袍分列数排,当先的一名老将身穿鳞甲钢裙,刀尖拄地,跪下来朗声道:“末将护卫不力,请王爷恕罪。”
正是元叔。
他身后数十人随即齐声呼道:“请王爷恕罪!”
白龙缩在床边,忽然感到指尖一凉,竟然是有泪水簌簌落入掌心。
“所以说你睡着了更好,”萧平旌归剑入鞘,转身的时候,衣摆上未干的血迹化开一道优美的弧线,“这场面,你见不惯吧。”
白龙抬眼去瞧他,泪水不知为何竟然一时止不住,哽咽着喊了一句“王爷”。
他并不是觉得害怕,只是忽然明白老僧渡苦先前的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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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风波

一轮残月在澄澈的夜空中如寒玉般熠熠发亮,白龙轻巧地踏在花影摇动的砖石地面上,捧着玉碗盛的素粥与几碟小菜转过回廊。
此时距长林王在吴州普明寺遇刺已经过去七日。当夜虽然有惊无险,但寺中僧人多遭戕害,连年事已高的渡苦大师也未能幸免。王爷本人当日便在众多亲卫的护送下由陆路南归金陵,然而这一路且停且走,仿佛刻意拖慢步伐,令江南与都城内各怀心思暗地勾结的人心焦似火。
这一夜萧平旌又同亲信的将领深谈至接近天明。驿馆有伶俐的下人,专门吩咐厨下准备了清淡的宵夜奉上。
白龙端着食物进门时正巧与那名青年将领照面。那人看向他,目光中似有难以言说的探究之意,也不知适才萧平旌对他提过什么。
白龙不由心头一跳,与那将军擦身而过时在门前的刺绣折屏处打眼一看,见到萧平旌正坐在灯下展信阅读,大约是今夜才金陵送来的。
他于是略一举动,刻意教托盘中的碗碟稍微碰撞作响,引得长林王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地望他一眼。
“王爷,”白龙款款微笑,藏住心中隐约的不安,“厨下备了宵夜,叫我给您送来。”
他把托盘放在萧平旌面前的小案上,先用银筷一一去翻弄那些摆在瓷盘里的精致小菜,又以汤匙盛了粥品尝。
“你曾说过想回家乡去,”萧平旌幽然道,“即便是边关苦寒,家人尽遭屠戮,也还是要回去么?”
白龙悚然,一时猜不透这一问从何而来,斟酌片刻才回答道:“我不想回胡玉楼去,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萧平旌这时已将手中的信折好,淡淡地说:“等这件事了结,你脱了贱籍,想去哪里都可以。”
白龙总觉得他言外尚有未尽之意,不由悬着心问:“王爷,要打发我走吗?”
萧平旌的神情在灯下看起来温润柔和,声音也轻描淡写:“等回到金陵,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或许有话问你,你知道应该怎么说吧。”
白龙垂下头,一时间怔然失语,感到脚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寒意从地面升起。长林王同江南官场的那些大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留着他只是为了推他去死。
可是白龙还有未完成的事情。他花了八年的功夫才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怎么能这样轻易由人摆布。
长林王或许看出他的踌躇,近乎宽慰地说道:“不必担心,其他的事情会有人去处理,不会叫你出事的。”
白龙的睫毛颤了颤,眼皮抬起来,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当然不信——他能到长林王身边,是天赐的机缘,现在能不能留下,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宵夜你拿下去吃了吧,”萧平旌看着眼前的少年,言语轻柔,但没有一丝动摇的痕迹,“我夜里不吃东西。”
白龙于是把托盘收拾了,站起身来,大约是久跪之后骤然起身而感到眩晕,纤瘦的身子略微晃了一晃。
萧平旌瞥了他一眼,随即低头重新开始翻看桌案上的书笺。也不知如何,他忽然察觉不对,再抬头去看时,耳边传来盛大的咣啷一声,竟是白龙失手打翻了碗碟。
玉碗里的素粥才用了一口,此时泼到地上,冒出一股显露噩兆的白气。
萧平旌飞快地伸出手去,让倒下来的白龙像一片从枝头零落的叶一样落进他的臂弯里——那风姿秀丽的少年脸上已罩了一层黑气,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看起来分外可怜。
他那双乌亮的眼睛也含了水意,定定地看萧平旌一眼,便有发黑的鲜血随着呛咳从嘴角流出来。
怎么能在这里结束?
白龙这样想的时候,咬着牙关尝到满口的血,是生铁一样火烫的味道。

隔日又是阴天,早朝时朝阳殿内外全点了灯盏照明。
内侍总管陈映棠擎着拂尘,身后半步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唇红齿白的小太监,浮在云上一样袅袅娜娜地从殿外飘进来了。
“陛下龙体尚未大安,今日仍是休朝,”是那把轻灵的嗓子,婉转道,“诸位大人请回吧。”
中书令身后穿红袍的一名文臣抬手拂了一把脸,居然像是如释重负的样子。
陈映棠将各人眉眼间的异样神色尽收眼底,见中书令侯大人面色郁郁,主动迎上去道:“大人若有急奏,奴婢可代奏圣听。”
文臣们自命清高,绝不与宦官为伍,即便是如内侍总管这样的御前侍奉也是同样。中书令轻咳一声,只是点头表示谢过,道:“并无本奏。”
于是文武百官依品退朝,内侍总管站在偌大朝阳殿前看着中书令和他的党羽们匆匆走下丹陛,抬起袖来掩住一个讥诮的微笑。
他回到皇帝的寝宫时,称病的年少天子正坐在重重帷帐中摆弄一局棋子。他这几日休朝,无非是要对长林王遇刺一事暂避风头,不肯贸然处置。
其实金陵都中对于究竟是谁谋刺,各人心中早有定论,不过此时局势未明,表面上仍要作出平静无波的样子。盼着长林王此番南归之后整顿朝纲,能够借机出头的文臣也绝不在少数,只是眼下仍要避讳中书令锋芒罢了。
天子念及此处,不由得更加兴致勃勃,以黑子围困棋盘一角的一片白子,提问道:“今日朝上众人神情如何?”
陈映棠弓着身子,抬手稳稳地行了一礼,答道:“中书令大人似乎心事重重,内阁诸位大人俱有惶惶之相。”
“唉,也是该他们担惊受怕了,”皇帝审视黑白交错的棋盘,“费尽心血培养数年的几十死士,遇上长林亲卫居然是如此不堪一击。听说他们日前还设法在饮食里下毒,还是没能伤到人家一根寒毛——困兽之举,简直可笑至极。”
陈映棠垂着头微微一哂,附和道:“陛下英明。人到垂死之时,难免有奋力挣扎之举,也不足为奇。”
“其实他们没必要这么急的,”小皇帝托着腮,一派玉雪可爱的模样,“朕那个堂兄最怕外人指摘他武臣干政,未必就会直接发难,无非是借机抬一抬军资,顺便整一整江南诸地贪墨之风。”
“——不过现在这样,反倒是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天子拂袖,把棋局打乱,藉由宫室中垂挂的帘幔向外看去,眼里的宫廷也仿佛被笼上一层轻雾,看起来似远似近,总是不能在手中抓紧。
那是他荏弱的兄长元时没能抓住的东西,他决心不能重蹈覆辙。

等到浓云密布中阴沉沉的夜色吞没了天上照耀的月与星,长林王把琅琊阁传来的几件鸽书并在一起投进香炉中点燃,忽然侧耳听清一种细细的响动。
他那时候便转过头去,恰巧看到白龙的头颈在枕上一挪,在这一刻分毫不差地睁开眼睛与他对视。
萧平旌原本以为白龙会落泪。这少年给他的印象实在太过于柔软了,总带有一种近乎雌雄莫辩的娇媚风情。但是他并没有——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微笑。
是因为劫后余生的缘故吗?
萧平旌莫名地感到怅然,又在寥落的夜色中隐约觉出一点欣慰。
在白龙昏迷的日夜里,有其他的人已经代他蹈向死地。
“很久了吗?”他开口,嗓音沙沙的,提着一口气说出简短的疑问。
长林王在氤氲的香雾中对他缓缓摇头,眉目舒展开来,“不,没有多久。”
那日为白龙解毒的是济风堂的大夫,当初由长林亲卫一并带到吴州。本来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怕王爷被刺客所伤需要诊治。
大夫说那毒药是以鸩鸟之血为引,并数种毒草调和而成,落进饮食当中无法以寻常银箸试出,据说是大渝宫廷中的不传之秘,专门用来赐死身份尊贵之人。
“好在这位小公子只服了少少一点,”大夫为他行针,又灌下了解毒药汤之后解释道,“救治也及时,这才不曾伤了性命。”
白龙那晚醒来之后又服了药,那解毒汤中有催眠的药草,令他很快昏昏睡去。但这后半夜他睡得不安稳,被卷进一个又一个迷乱的幻梦。
他在梦中见到胡玉楼里通宵达旦的歌舞筵席。灯影之中弹琴的乐伎们笑得花枝乱颤,连手指都僵硬了,还不忘攥着沉甸甸的赏钱银子不放。
他陪着达官贵人们饮酒作乐,一直挨到天光时分,脸上的胭脂都花了,发鬓也散了,头上簪的白鹤羽饰歪到一边耳朵上垂落下来,随着伸手倒酒的动作摇晃。
刺史何惟良醉得红了眼,伸手把他揽在怀里来回揉搓,又捉着少年细滑的手,心肝宝贝儿得叫个不住,眯着眼睛,以指尖沾了杯中残酒,涂在白龙红润饱满的嘴唇上。
“——你不想回家么?这件事办成了,给你脱了籍,拿着赏钱回北境不好吗?”
可是他的家不在北境,不在梁国,要出了梅岭再往西北走上百里——那是渝国驻兵的军镇,是他父兄曾经服役的地方。
白龙迷迷糊糊之中,直觉血肉灼灼发烫,骨头里却寒气升腾,或是昏睡中又发起高热。他闭着眼睛,在梦里闻到扑面而来的凛冽朔风中铁与血的气味。
“从今往后,你们就要在梁土落地生根,能走到哪一步,全凭自己的造化。等到时机成熟之时,自然会有人从中联络。”
那人以阴鸷的眼神瞪着白龙,骇得他不敢动弹。
“——好自为之吧。”
梦中的白龙不安地皱起眉头,一大颗眼泪从湿润的眼角处滑下来,重重砸在枕上。

快马从吴州到金陵,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光景,长林王这一路却不疾不徐地走了近半月。等到宫中派至城门处接引的车驾终于盼来这位手握重兵的亲王之时,京中的杏花都已开败了一遍了。
萧平旌以往极少乘车,多数时候不改武将习气,总在亲卫的簇拥下骑马出入。这次难得乘车入京,听说是为了从江南赎来的一个伶人。
彼时恭迎的宦官们亲眼看着长林王下车,那一层帘子微微打起来,瞧不清里面坐着的人,但能看到一只白嫩纤细的手伸出来,捉住了王爷的衣袖。
“你先跟着元叔他们回府去,”萧平旌轻笑一声,又补上一句,“不会很久的。”
青袍宦官们在无人注意之时悄悄交换眼神。他们当中不乏在宫中使役数年的熟手,但也从未见过克己守礼的长林王爷待人如此亲切露骨。
那只手就在长林王垂下的手掌上轻轻勾了一下,仿佛是依依不舍地做最后的挽留。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肆无礼,想来也不会是良家子,看来必定是伶人无疑。
于是除却遇刺疑云之外,随着长林王入宫觐见皇帝,另一种韵事的流言在宫廷中如同野火四起。
先前早在长林王北上之前,金陵城中已经有不少世家宗族轮番暗示愿意与长林王府结亲,只是毕竟碍于长林王当年婚约,不好直接提出议亲之事。而今向来如同木雕石刻般不解风情的王爷身边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名身份暧昧的年轻内眷,自然引得京中诸人心思蠢动,迫切指望能一探究竟。
“能令王兄这样眷顾不舍的,想必不会是寻常女子,一定是位绝色佳人了?”小皇帝先是为遇刺之事,对长林王大加嘘寒问暖,直到最后才旁敲侧击问起此事。
萧平旌则温和一笑:“不是女子,也算不上绝色佳人——只是大渝谍人投毒时,那孩子救了臣的命。”
天子听见“大渝谍人”四字便眉心一跳,愣了片刻才勉强笑道:“世间美人如花如云,本来不必以性别区分。王兄若喜欢,给脱了籍收在府里就是,难不成旁人还敢说三道四么?”
次日上朝,长林王与中书令分列武将文臣之首,两派人马先是同仇敌忾地痛骂大渝狼子野心,居然暗中派出谍人谋刺,而后又提到江南官场积弊已久,乃至区区一名刺史也胆敢伙同属下勾连外邦,共谋行刺之事,实在是人人得而诛之。
至此局势逐渐明了——中书令老而弥辣,这是要弃车保帅,推出江南的门生故旧代自己受过。
然而不知为何,长林王竟然也就由着他们在江南一地上打转,似乎并无将中书令党羽一网打尽的打算。
再到内阁领了彻查江南官场的圣命,接连停职撤换了数十名地方官员之后,众人才乍然惊觉:这一次长林王故布疑阵,看起来实在太像是他们想象中的灭顶之灾的前兆——但是萧平旌并不会真的妄想借着遇刺打散整个帝都的中枢。
眼下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只需等待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自乱阵脚,为了莫须有的灾祸斩断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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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弄香

掌灯时辰一到,相携前来长林王府拜会的几名官员由仆从引着从正院离去。众人临走时远远瞧见偏院方向行来一翩翩少年,看他模样大约十六七岁年纪,面如花,身似柳,满身绫罗衣裳,别有风流韵味。
这少年目不斜视,仿佛并未察觉有人看他,只从院中另一侧的回廊上匆匆走过,向正房方向去。他脸上没有笑容,细长的眉也略微蹙着,却更有一番高岭之花,宛似冰雕雪砌的动人之处。
几名臣工便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地微笑。礼部侍郎以袖掩口,出声问引路的下人走过去的那是什么人。
提着灯笼的仆役很恭敬地答:“回大人的话,那是府上的白公子。”
其实白龙过来时早看见了他们,不过听来传话的下人提起长林王急着叫他,心里忐忑,脚下也就迈步如飞。
入京这些时日,萧平旌令他单独住在偏院的一间房里,虽然白天不时召他去陪伴,但从不和他一起过夜。先前提过要他在大理寺与刑部会审时作证的事情也音讯全无,更令他感到前途叵测,惴惴不安。
厅堂外值守的婢女见他过来,一句话也不问,先殷勤地为他开了门,又代他收好鞋子:阖府上下都听说长林王为他和元叔摔了杯子,众人比元叔的资历分量当然远远不如,于是待白龙就格外小心谨慎。
萧平旌正在屏风后坐着,手上捧了一盏茶,冲白龙点点头,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白龙见他面沉如水,料想或是先前来拜会的大人们说了什么惹他不快的话,于是小心翼翼地落座,甫一抬眼,对面已递过一封文书到他面前。
八宝香鼎中燃的是降真香,由南洋供奉,一两就价值千金,乃是皇帝为了安抚遇刺受惊的长林王特意颁赐之物。此时袅娜的香烟浮起,令白龙对面的长林王看起来也面目模糊。
白龙抿住嘴唇,将纸张展开借光一看,见到落款处印着户部红泥封印,登时恍然大悟。他看了片刻,将那张脱籍文书依原样折好,颤声问:“王爷这是……?”
“你身上余毒未清,不妨在王府多留一阵子,”萧平旌将茶盏放下,口气不温不火,但话里却透着一股发号施令,不容拒绝的意思,“之后有人会送你回乡的。”
他大约是见白龙面无血色,又解释道:“金陵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先前不是提过想早日还乡?”
一场险死还生换来自由之身,长林王为了回报那一场不清不楚的救命之恩,居然愿意这样轻巧放过他。倘若白龙仅仅是江南一隅的一名伶人,这时候大概就该痛哭流涕,跪地谢恩。
他攥紧了那薄薄一张纸,再抬起头来时,脸上露出一个冰凉的笑:“我……我还能回哪里去?”萧平旌既然通晓他那个编造出的来历,应该也清楚他在北境已经没有家人。
长林王眉心一动,温声道:“你不必担心,盘缠与车马自然会有人为你准备。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可去?”
白龙茫然地凝望他,许久才微微点头,将那封脱籍文书放回案上,对长林王郑重地行了大礼,在那短暂的苦涩匍匐当中咬紧牙关。
还没完。既然能在那样的剧毒下逃过性命,他更不会让这里变成他的结束。

转天朝会后,下人回来传话说皇帝留了长林王在宫中用膳。白龙原本就在王府花厅上候着,也不传膳,只随意吃了两块点心,翻来覆去地看一本香谱。
降香,一曰降真香,味如花梨,若杂诸香焚之,烟气直上青云,传说能引白鹤下降,因此得名降真。当今天子虽然年少,却笃信佛法,又推崇此香为敬佛之首,更令豪奢之家竞价相逐。
白龙挽着袖子揭开香鼎,以银匙盛了新研好的香屑,细细铺了均匀的一层,又将盖子小心合上了。
长林王府数十年来以武立家,虽为贵戚,但似乎并不特别着意这些身外之物。不仅府中陈设清淡,乍一看来简直一个雪洞也似。就连这样御赐的名贵之物,也就是当普通香料一样研来燃了。
奉香的侍女低眉顺眼站在一旁,手上端了调香惯用的玉板、研铂与象牙箸等用具。
白龙让她上前来,仔细交代了让她去找哪几味香料,不必研碎,只需原样送来即可。
侍女垂头细声细气地回道:“别的府上都有备用,只一味檀香昨日才用完了,按理今日该送新的来,但不知采办的人回来没有。”
白龙用丝绢把银匙仔细擦干净,放回侍女手中的托盘上,柔声道:“那就烦请这位姐姐代我去瞧瞧?”
于是待到日影西斜之时,长林王尚未归来,白龙手边已经碾好了七种香料薰草调和在一起的香屑。他将那些香屑倾倒在香鼎中,厚厚一层盖在降真上面。
“王爷回来时,请告诉他我在堂上等着。”
白龙这样吩咐了下人,而后自己将支窗的叉杆一一取了,把门窗全合上,令氤氲的香雾发散出来,逐渐充盈室内。
在迷幻浓郁的香云中,他逐渐感到血行加速,以至于浑身发热,面颊如烧,于是又从香盒中取了一片薄荷叶含在口中醒神。

这一日皇帝请了金陵严华寺的高僧入宫讲经。长林王对神佛之事一向敬而远之,今次是耐不住天子盛情相邀,才勉强在一旁作陪。他听足了这两个时辰的偈语机锋,心中已有不耐之意。
这名讲经的高僧年纪轻轻,生得眉清目秀,又天资聪颖,口齿伶俐,据说是严华寺住持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法名慧冲。他的言谈举止都显得机警慧黠,又不失进退分寸,于是很轻易地博得天子欢心。
除却佛经密法之外,这名僧人慧冲还博古通今,就连逸闻野趣也信手拈来,与经文一起讲述之时就愈发妙语连珠,引人入胜。
午后用过点心,经书也讲到后半段,慧冲偶尔提起《尚书》中《无逸》一篇的典故,说到“先知稼穑之艰难”之句,忽听长林王在座上发笑,引得天子也为之侧目。
“小僧敢问王爷有何见教?”
“本王对佛法知之不详,”萧平旌摇头,眉眼隐约透出一点厉色,“在陛下面前不敢妄称见教——只是既然说到此句,正想请问大师如何知‘稼穑之艰难’?”
本朝佛寺不贡赋税,却广有土地,此前江南岁贡不足乃至军资短缺一事牵连数十官员,其中实有江南诸地僧徒日广,佛寺日崇之故。
一旁侍立的内侍总管陈映棠见小皇帝额角青筋一跳,立即冲长林王身边的小宦官飞个眼风。那名小宦官会意,便舀了一匙温热的茶汤为长林王奉到手上。
然而僧人慧冲却毫无惭色,念声佛号,清朗一笑道:“王爷教训的是,小僧见识短浅,实在不该妄议《无逸》之典——只是近来读《尚书》,深感周公东征平叛之大才,又敬佩文王不恋栈权位,致政成王的高义,更显伊霍之流窃国无耻,因此今日在圣驾前才一时忘形了。请陛下与王爷恕罪。”
古书有载,“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
这话既在皇帝与长林王面前直说出来,含沙射影之意已然昭昭,殿内侍奉的宫人个个人精,怎能听不出来,顿时汗如雨下——好个胆大包天的和尚。
这无异于直言问长林王是想做周文公,还是要做伊尹、霍光了。
“大师不仅佛法精深,还学富五车,朕钦佩之至,”小皇帝端起一盏清茶,“不过今日讲经时辰已久,朕也有些疲惫,现就命人送大师回寺,其余的留待日后再讲不迟。”

待到长林王的车驾自宫中回府之时,日暮时分刚过,天边一线黑色在晚霞间乍隐乍现,令人更感日光稍纵即逝,愈发心浮气躁。
仆从们迎接长林王下车,为他取了身上披风,见他面容间隐有忧色,不知道有何心事,于是更加拿不准此时是否该禀报白龙之事。萧平旌却仿佛看出下人欲言又止,直言问道:“有什么事?”
“回王爷的话,白公子正在小花厅上候着。”
萧平旌料想他也许有什么要紧的话说,于是也不急着更衣,径直穿着入宫听政时黑底银纹的王服蟒袍去见。
白龙正伏在案上,听见外间响动,仿佛是有人推门进来,抬起头果然看见萧平旌从绣屏后转过来。
他看见白龙双颊通红的模样就微微一怔,正要出声发问,却听白龙软软叫了一声:“王爷回来啦。”那语气中缠绵缱绻之意,让人仅仅听来也觉耳热。
长林王略一皱眉,目光扫向案上正吐出袅袅白烟的香鼎,那味道甜蜜浓丽,与敬佛用的降真香相差甚远。
“你点了什么香?”
白龙却不作答,从案上支着肘慵慵起身,一副恣睢散漫,娇软无力的样子,倒确实标致极了。他赤足踏在地上,绫袜也不知丢到何处,一双雪白细瘦脚腕大咧咧露在外面。
“王爷赎了我出来,却不要我伺候么?”他那样问,皱眉的时候两腮略略鼓着,还透着孩子一样天真的恼怒。
长林王无奈:“既赎了你,你就是自由之身,以后这样的话都不必提了。”
白龙面色绯红,连眉梢眼角都带了春意,显是那炉香中有蹊跷之处。萧平旌索性走过去将香鼎掀开,以案上残茶泼熄,又开了窗。
傍晚的凉风倒灌进来,吹过半灭的残香,引出一点迸溅的星火,在炉中发出嘶声。
“王爷看不上我,”白龙把头偏着,瞪着眼睛的时候明明是决绝愤恨的意思,但偏偏又因为那股孩子气,看上去成了将哭不哭的模样,“那就随便把我送给什么人,做个人情也好。”
萧平旌的面容轻轻抽动,仿佛是真动了怒:“你是人,又不是什么牲畜物件,如何送来送去?”他将那厚重的蟒袍袖子一甩,险些抽着身前站着的白龙,“连你自己都这样轻贱自己,还指望别人善待吗?”
白龙却不肯退步,反而贴到萧平旌跟前,倔强道:“王爷觉得这就叫轻贱了?当初刺史大人把我送来的时候,王爷明知道我是来做什么,还留下我,不过是要我去大理寺和刑部过堂,十有八九会死在里头——怎么今天倒把我当个人看了?”
萧平旌一阵气结,怎么今日碰见的人,个个都这样牙尖嘴利。
白龙却忽而瘪了瘪嘴,当真委屈地落泪,伸手到腰间胡乱扯开了束带,把一身松松垮垮的外衣抖落了,只留下里面薄得几乎透明的白色亵衣。
萧平旌一见他浑身潮红,连胸前都晕了一层胭脂似的,顿时明白过来先前香鼎之中燃放的必是迷情助兴之物,只是不知白龙从何处得来。他正要唤外间的侍女去请大夫,白龙却已经灵巧地滑进他怀里,攀住他的衣带。
滚烫的一具少年身子,在他胸前像只玲珑的鸟似的轻轻地颤。白龙那张带着泪痕的脸扬起来对着萧平旌,“王爷还要我去什么地方?我除了这些,什么都不会啊。”
这怕就是传说中的风流债,美人恩,教人如何担待得住,消受得起?
萧平旌一时无话,伸手擎住白龙的脸,见他颈间血脉搏动,整个人如一盏脆白瓷灯也似——只消他一挥手,转瞬就能将眼前这少年打碎了。
他以拇指抹去白龙颊边滑落的一点泪珠,抚过他的唇角与下颌,“你……”
这时候外面有侍奉的人正要进去禀报厨下已备好了晚膳,只听见里间传来咣当一声大响,仿佛是屏风之类的厚重物件给不小心撞倒了。一群人正自惊疑不定的时候,又见长林王打横抱着个衣衫不整的人从花厅里面出来。
“今晚先不必传膳了,叫人备着热水吧。”
那天晚上是第一次有外人在长林王府的正房过夜。
白龙以为过去八年在胡玉楼学到的技巧已经足够他在这样的时刻游刃有余,但事到临头依然忍不住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若非事先点了香准备,相比这时候已经僵得动不了。
而长林王明明比他年长许多,动作却远远不如白龙过去在胡玉楼经历的一些年轻男人那样娴熟,偶尔孟浪些唐突了他,便引得白龙卧在他怀里颤抖着叫出声来。
但他的温柔让白龙感到诧异。那些安抚的吻落下来,春雨一样和缓,花瓣一样轻盈,让人忍不住目眩神迷。
某个时刻,白龙浑浑噩噩地去抓身下揉皱的被衾,却不意摸到一段冷泉一样冰凉的金铁。
萧平旌就捉住他的手摁在枕上。
“睡吧。”
长林王的声音听起来缥缈不定,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白龙就嗯一声,窝进他怀里,让对方温热的胸膛驱散他骨血中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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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心迹

云和风在苍天与旷野之间搅动。一滴雨水落下来,眼泪一样掉在女人不安的脸上。
训练有素的甲士们从背后抓住她的孩子,按着男孩子稚弱的手臂,强迫他把攥紧的手放开
“放手——”
白龙深深地呼吸,挣扎着从梦中醒来,胸中填满一团燃烧的火焰,连吐息都滚烫。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挪动他的手,按着他的手腕,被他近乎歇斯底里地挥开:“别碰我!”
那样凄厉的声音,连外间廊下端着水盆与药炉进出的侍女们都骇了一跳。
这时候一只暖和的手掌贴到他的颊边,从眉骨抚到颈侧:“没事,是大夫,很快就好了……”
是什么人呢?那样轻柔和缓的嗓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王爷请放宽心,这位小公子并无大碍,只是体内尚有余毒未清,这几日再用几服清心解毒的药就好了,”大夫诊过脉后略一停顿,又接下去说道,“只是这助兴活血之物还是该停一停,免得激发毒性,落下病根反倒不好了。”
萧平旌顿时愣了,转而又仿佛有些无奈,拍着白龙的脸颊轻声道:“听见了没有?”
白龙的眉头蹙着,把脸颊贴在萧平旌手心里蹭了蹭,只作仍然懵懂未醒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全然明白过来。
旁边坐着的老大夫年近花甲,在金陵济风堂坐诊已经有数年工夫,见多识广。此时老人家就颤颤巍巍地捋了一把胡须,手掌虚握成拳放在唇边掩住一声轻咳。
诊过脉之后大夫开了方子,白龙喝了药汤又睡去。宫中派了御前侍奉的宦官前来传召,说是有要事请长林王定夺。
萧平旌于是打赏了传旨太监,回房更衣的时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嘱咐下人,教他们把白龙的随身衣物从偏院搬过来,放到正房的五斗柜里。

皇帝派来接引长林王的车驾穿过闹市,从北宫门直入禁中。待到萧平旌进入延春殿之时,中书令候谨之已经在御座前呈上鲁州传来的捷报。
去岁鲁州与周边府县多有旱情,许多农户颗粒无收,又被佃主催逼收租,以至于典卖儿女者也大有人在。朝廷赈济未见成效,反倒是当地盗匪响马愈发猖獗,劫掠赈灾粮款,竟有不少良民也屈身为贼。
“此次张世越将军剿贼得胜,今后鲁州各地总算可以太平了,”中书令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向长林王拱手行礼,“王爷。”
皇帝在御座上左顾右看,将手中的军报折起来递给长林王:“内阁大概还没来得及抄一份送到王兄府上,就先看这件吧。”
萧平旌伸手恭敬接了,展开粗粗扫了几眼,见到“剿贼六百余”时,眉梢就挑起来,眼皮跟着一跳。
那厢中书令先是洋洋洒洒歌功颂德,这时话锋一转,提起嘉奖晋封之事——“年前车骑将军方才告老,朝中正需要张将军这样堪当大任的后起之秀。臣斗胆为张将军请封,不知陛下是否允准。”
天子在冕旒下腼腆一笑,“爱卿说的甚有道理——不知王兄怎么看?”
长林王把军报合上,呈还给皇帝,斟酌道:“臣以为,从军报上看,这位张世越将军确实是一位可用之才,陛下不如召其进京觐见,届时再做定夺?”
中书令在一旁蓦然一笑,表情含了一丝挑衅之意:“王爷这是不放心,还要再替陛下掌掌眼?”
长林王没有立即回答,仿佛不屑于口舌之争。他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天子,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容仍然维持纯然无辜。皇帝与他的眼神相碰,就露出浅浅的笑容:“王兄是如何考量?”
于是萧平旌拱手答道:“臣只是觉得军报之中有些细节仍不甚确切,短短数月之间,盗匪人数激增也令人骇然,陛下既要嘉赏,不如就命张将军入朝述职,禀报详情。”
中书令自然还有话说,但天子已经决定结束这个话题:“那就先派人到鲁州颁赐赏金千两给张将军和鲁州道行台的将士,内阁拟一道圣旨,召张世越入朝觐见,旨到即行,不得有误。另外再将长林王离京期间鲁州道相关的奏报都抄一份,尽快送到王府去。”
长林王与中书令领旨,又听小皇帝接下去说:“端午日开经筵,严华寺的高僧慧冲大师要入宫论法,这件事就交给内阁去办——近来国家多难,朕更应该敬奉神明,诚心祈祷今年风调雨顺才是。”
萧平旌在下面暗暗皱眉,本来还欲出言劝阻,只是天子这番话说得堂皇,又兼之日前那名僧人才在宫中对他出言不逊——此时他若同皇帝争论,恐怕反有此地无银之嫌,令人平白猜忌。
那之后又议了几件要事,特别是北境换防之后,渝与魏两国明松暗紧,似乎又要有所动作。自魏灭北燕起,边境不安,烽火连绵,可想而知几年之内必有大战,只是不知这一次,天命是否仍在大梁这方了。
待到宫中敲过申牌,长林王回府,路上还一直思索适才读过的那份军报。他记得年前北上之际,鲁州数万赈济款被盗匪劫掠,那时候朝廷押运的队伍不过才百余人,都是精锐之师。之后呈报上来的奏表中提到正面对敌时盗匪有两倍之多,是“倾巢而出”,如何这短短数月之间,就又多出这许多匪类……
他仔细回想那只言片语,总觉得忧心忡忡。那份奏折似乎唤起他关于父兄旧事的记忆,一桩一件涌上心头,都让他不寒而栗。
回府之后萧平旌派亲卫营中的亲信连夜到鲁州探听情况,又命人请了元叔到书房叙话。
两人谈到北境军情变化,不知怎么偶然提起皇帝开经筵请严华寺高僧一事。元叔似有微词,萧平旌一笑置之:“鬼神之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开经筵不过是走走过场,就随陛下的心意吧。”
于是元叔不再多说,转念间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得愈发心绪不宁。
萧平旌直言问:“什么事?”
“二公子,”元叔的声音沉重,特意换了旧日称呼,“这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得不说——”
“若是关于眼下住在正房中那人的事,元叔就不必说了,”萧平旌的表情仍然温和,语气却不是商量的意思,“这件事我有自己的考量,只是不便同人提起。”
他话说得坚定,元叔只好沉默,过了片刻才又接下去道:“我明白二公子如今事事都有自己的定夺。不过公子毕竟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难道真的就要这样一辈子等着那位姑娘回来吗?即便是守诺不娶亲,也该……”
言外之意,无非是觉得白龙出身微贱,又是男子,即便是果然要纳妾,也轮不到这样一个伶人。
萧平旌轻轻笑了一声,仿佛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缓缓道:“只要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一日就不能有妻儿子女。今日种种并非为守旧日婚约,只不过上上下下这许多双眼睛盯着,又教我去平白耽搁哪家女子的青春?”
“再说,”萧平旌眉眼一动,已经听见数丈之外凌乱的脚步声,“就是我父王在世时,府中尚无门户之见,他出身如何,过去怎样,我并不在意。若是元叔实在看不惯,也请看在那孩子救了我的性命的份上,多担待些。”
此时外间侍女们切切的低语犹如蚊呐,当中又夹杂一把轻灵的少年嗓子,听来极为突出。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讲下去未免惹人厌烦。元叔忍住一声叹息,嘴唇微微颤动:“王爷……”
他向萧平旌一拱手,转身朝外走去。房门拉开,白龙果然亭亭站在外面,白皙面颊上飞了两团桃花似的粉红,身上罩了一件王爷的靛青披风。
侍女们团团簇拥着他,个个花容失色,手上还捧着汗巾和药碗等等七零八碎的物件。女孩子们看见元叔出来,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发声。
元叔瞥了这群人一眼,寒着脸没有说话,径自走了。
萧平旌在后面摇了摇头,向白龙招手道:“墙角听够了就进来吧。”

晚间在正房传膳,因白龙还病着,厨下特意备了素粥和几样清新的小菜。他却耍赖不肯吃,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一看见白粥就觉得头晕眼花。
萧平旌真把他当孩子惯着,居然自己先吃了一口,又端着碗喂他,实在是给足了面子。
白龙见好就收,就着长林王那双降过烈马,挽过大弓的手把粥喝了。吃完饭过了小半个时辰又要吃药,白龙这回再要说什么,萧平旌却伸出食指按在唇边对他轻轻嘘了一声,大概意思是这一天他已经用完可以任性的次数。
下人们将案几与碗碟等物撤去,侍女掌了灯又将熏香点燃,放下帘幔之后就默默退出。
白龙睡了一整日,这时候虽然刚用过饮食,也并不觉得困倦,反而精神抖擞,坐在窗边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萧平旌看。
萧平旌正翻看一些信件文书,看过之后就将那些纸张一一放到灯盏上引燃,投入瓷盂中烧尽,“你看什么?”
“看王爷有心事,”白龙托着腮道,“王爷总有心事——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是。明明是给王爷接风洗尘的筵席,您却好像不愿意待在那里。”
萧平旌看向他的眼睛,乍一看简直两泓清水也似,教人一眼就看透。可是即便是近在咫尺,也没有人能完全看穿别人心里的真相。
那些真正的心迹,恐怕更在水底千丈之下。
萧平旌忽然感到一阵索然,于是转身从床榻上抽出佩剑却邪,烛火伴着那道冰棱一样的剑光跳跃,顷刻之间照亮室内。
白龙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他在床上摸到的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给你看点别的东西。”长林王这样说道,提着剑向外走去。
霜华遍布的庭院里,萧平旌随手将剑鞘丢开,在如水的月光中斜斜刺出第一剑。那把像冰泉一样冷彻骨髓的却邪,在他手里仿佛也获得无穷的生命,剑影流动时与皎洁月光相互辉映,在萧平旌的身边环绕如同一道初绽的虹、闪烁的电。
他踏足在庭中,飞转腾挪时仿佛云头振翅的白鹤,每一次出剑的姿势都流畅而优美。
白龙披着单衣靠在门廊下看着,尽管他曾经亲眼见证那把剑在萧平旌手中能变成怎样剔血削骨的凶器,此时依然忍不住为那几乎舞蹈一样的灵动感到神往。
他看了一会儿,在忽如其来的夜风中猛然打个寒战,回想起自己的父亲生前也擅长用剑。
“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
那是陈思王《蝉赋》中的一句。
白龙忽有所感,抬起头看到萧平旌将剑势一转,如同骤雨般铺天盖地,又像澎湃不绝的怒涛,携雷霆万钧之势迎面扑来。
白龙浑身一凛,伸手抓住身边的廊柱。剑光在他身前几丈处稳稳顿住,像一片凝固的寒冰。萧平旌握着剑柄,停下来的时候神情依然专注,只是让那股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势像平息的海潮一样渐渐褪去。
寂静的一刹那很快过去,白龙轻声感慨:“真是美丽又残忍的兵器。我的父兄过去也喜欢用剑。”
萧平旌归剑入鞘,让那段冷酷的寒光随着铮然一声消失无踪。
“过去的人和事,总是令人怀念吧。”萧平旌望向他,不疾不徐道。
白龙试图维持若无其事的神色,然而眼前霎时间浮现出许多人的身影,当中的每一张脸都让他笑不出来。他只好偏了一下头,让半边脸颊悄悄藏进檐下的阴影:“不过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人并没有走,还在某个地方远远地看着我,等着我去找他们呢。”
萧平旌蓦然一笑,柔声道:“是没有走。他们会一直在你心里吧。”
屋檐上停的一只乌鹊扑棱棱地抖动翅膀,直直飞向天边悬挂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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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客星

枝头轻颤,艳粉的垂丝海棠在南来的飘风中无力零落。花树下站着的少年不过十来岁年纪,却已经懂得怜香惜玉:他敏捷地伸出手去,让随风四散的花瓣打着旋落进掌心。
“金陵的春天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萧策把掬着花瓣的手托到眼前细看,轻轻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跟琅琊山确实不一样。”
他在庭中信步,足尖一点轻巧跃过青石铺设的脚踏,眨眼间便燕子一样翻身跳上墙垣。这是他阔别数年的家园,教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亲近又疏远。
熏人的暖风迎面扑进他怀里,青空之中虚掩着白日的薄云也随之荡开。他站在屋脊上举目四顾,偶然低头瞥见正房门前有人坐着。日影此时略作西斜,当先照亮那人一色白衣。
萧策定睛去看:原来是名少年,正懒洋洋靠在檐下翻一卷书:他面色苍白,若有病容,眼角飞起一丝薄红,又令人忍不住生出绮艳遐想。
“大公子——?”
萧策立在屋脊上,耳尖一动,遥遥听见身后传来侍女的呼声,料想或是二叔平旌回府后遣了下人来寻,这才略一纵身,在瓦当上稍微借力,静悄悄落在地上。
“不是说了等王爷回来再传膳吗……”白龙漫不经心地抬头向这边望来,看清来人时才困惑而戒备地歪一歪头,“你是什么人?”
萧策那双点漆似的眼珠轻轻一转,瞧见这白衣少年在转暖的春风中打着一双赤足,脚踝上套一双铃圈样的玩物,想必走动时发出声响一定悦耳动听。
他略微一怔,心中便大略浮现一个猜想,正局促间不知如何应对,追寻过来的侍女已代他解围:“大公子,王爷刚从宫里回来了,此刻正急着见您呢——”
白龙闻言发出惊讶的一声叹息,这才像只灵巧的鹿一样从檐下的阴影中跳出来,肃揖行礼道:“白龙见过大公子。”
他这样一走近前来低下头去,萧策才看得分明——原来他眼角绯红是搽的胭脂。
说不上什么缘故,萧策不自在地动动身子,仓促间只好点头致意,匆忙随着前来寻人的侍女出了雕花门去往前院。
他们沿着蜿蜒的回廊一路行去,萧策忍不住问:“适才那位,是二叔请来的客人?”
侍女踩着碎步,顿了顿才轻声回答:“是……王爷房里的白公子。”
不多时便望见正院中有人并肩叙话,其中一人披着玄色王服蟒袍,另一人则劲装佩剑,作江湖客打扮。那人先瞧见萧策,便温声向长林王笑道:“你看那是谁来了——”
“策儿!”萧平旌转过身来冲他招手,难得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过来让二叔看看。”
萧策于是笑嘻嘻地奔过去,一只莽撞的小豹子一样冲进许久不见的叔叔怀里,雀跃道:“二叔!我想你了!”
“长大了,”萧平旌仔细端详少年清秀的眉眼——萧策长得更肖似母亲,但鼻梁与唇角仍能依稀看出当年世子平章的痕迹,“二叔可抱不动你了。”
上一次他绕道琅琊山探望大嫂与侄儿时,这孩子才堪堪长到他胸口那么高,如今已经要赶过他肩头了。
“再过两年,我就比二叔还高了。”萧策抬起头来,眼中闪耀如明星一样的光辉,“武功也要超过二叔。”
萧平旌闻言挑起眉梢,不以为然道:“那你可还差得远呢——回头到校场上再考你。”
萧策眼珠又一转,慧黠地,先前藏着的一双小虎牙便悄悄露出来,这样看起来确实更像母亲了。
萧平旌唯一愣神,旋即听身旁人笑道:“策儿若要超过你二叔,还得沉下心来练功才成,整日猴精一样闲不住,到处东奔西跑怎么成?”
萧策亲昵地捉着萧平旌的袍袖,寻见靠山一样不肯离开,“舅舅怎么还这样说我——我这一路从琅琊山到金陵分明什么事也没惹。”
荀飞盏便板起脸:“你既然这样说,那舅舅我可要请你二叔评理了——你要来金陵可曾事先报予你娘亲知晓?”
自先世子与老王爷辞世,世子妃携子避居琅琊山已久。而今萧平旌继承长林名号已有数年,手握重兵,权倾朝野,愈发如履薄冰,世子妃生怕膝下稚子卷进莫测风云,这数年来只有平旌到琅琊山盘桓,萧策却从未来过金陵王府探望叔父。
“我这不是听闻二叔遇刺,一时情急才来探望么,亏得你们一个个还特意瞒着我那么久,”萧策仰着脸,脆声辩解道,“想必娘亲知晓也不会责怪。”
萧平旌与荀飞盏对望一眼,心下已有定数:“先在王府住下,待过两日我再送你们出金陵吧。”
萧策仍是孩子脾气,听说可以留在金陵王府多玩两天,立刻出笼的鸽子也似,一阵止不住的欢喜雀跃。
“策儿这孩子,性情急躁,听说你遇刺的消息当天夜里就跑下山了,我料想他母亲放心不下,就追着跟过来了,一路上也好照应。”荀飞盏暗暗横了萧策一眼,言语中却并无责怪之意,反倒显出一股亲昵。
“另外还有一事,”荀飞盏转而又正色对萧平旌道,“琅琊山有信给你。”

——“初七夜,客星经天,冲大角。《海中占》云:天下乱,兵大起,臣谋其主。”
晚间家宴,萧策兴致高涨,又浅浅尝了两杯薄酒,折腾到三更半夜才忍不住困倦,倒在榻上沉沉睡去。此时天色已届拂晓,东方略有些灰蒙蒙的微亮透出。穿堂风一过,室内灯烛奄奄,光影摇晃。
萧平旌便借着这些许光亮,将那张以蝇头小楷写了两行字的纸条拿在手上反复细看了两遍,记下后伸到温酒的炉上点燃了。眨眼间只见火星闪了一闪,烟气升腾,纸张一瞬便化为尘灰。
荀飞盏坐在他对面,挥袖散去残烟,关切问道:“如何?可有妨碍?”
萧平旌盯着炉中一两点黯淡的火星看了看,“占星玄术,多为牵强附会,还需看到时司天监如何奏事。”话虽如此说,他心中已大致料定星官会如何定论——如今司天监监正乃中书令门下选拔,不借题发挥才是咄咄怪事。
荀飞盏略一思索,点头道:“想来也只有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我们这一朝的事情,就应该由我们这一代人去解决,”萧平旌侧过头看了看安睡在一旁软榻上的萧策,想牵起一个笑容,但忽然觉得无力,只能忍住一声叹息,“但是如果有人想把策儿卷进来,我绝不会放任。”
这时屋外的回廊中遥遥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轻悄悄地,从远走近了。
荀飞盏循声望去,看见敞开的门边冒出个美貌少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两弯细长的眉毛,残烛微光里瞧去,眼角俱是风情。
萧平旌头也不抬,已经料到是白龙来了,冲着门口随意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白龙把头一歪,脆生生答:“四更早过了,再过会儿就该进宫上朝了。”那话凉凉的不甚恭敬,还带了些埋怨似的。他倘若只是个下人,那实在放肆得过分,但那种拿娇的语气又叫人讨厌不起来。
“你来,”萧平旌朝他虚虚招了招手,指点他进门与荀飞盏见礼。
白龙这才携着一身早春夜里的寒气,不紧不慢地走到萧平旌身边跪下来了。他把手上提着的酒瓶与炭箱放下,眼皮半垂着,两扇睫毛微微颤动,行揖礼时露出白玉雕成似的一双藕臂:“见过荀先生。”
荀飞盏这才回过神来,眉头略微动动,又打眼去看对面的平旌。
那厢长林王爷正支肘坐着,含了笑道:“他叫白龙。”
荀飞盏固然心下纳罕,倒也不便当着面多问,只“嗯”了一声,道了句不必多礼。又见眼前白龙行过礼,挽着袖口,熟门熟路地以铁钳将酒炉膛中的炭翻出来换好,往酒器中倒入带来的新酒。
萧平旌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对白龙道:“不是教你早点睡么?”
白龙探头望了望外面半明半昧的天色,又悄悄瞄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荀飞盏,嘴唇抿了抿,像是要说什么话,又终于忍住了。
“这会儿倒知道讲规矩了,” 萧平旌仿佛是看他谨慎的模样好笑,眉头一松,“回去吧,不然又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白龙被他这样在人前一逗,不由瘪着嘴,脸蛋略微鼓着,看着还十足像个孩子,比萧策也大不了许多的样子。他也不回话,匆匆行了个礼,气哼哼地走了。
荀飞盏震惊之余,这才恍然大悟,在白龙身后冲萧平旌挑了挑眉头,待要说话,忽听身旁一阵悉悉索索,原是萧策迷蒙中醒过神来,翻过身嘟囔着问:“谁呀?”
“醒了?”萧平旌便站起身来,伸手拍拍萧策面颊,“醒了就回房睡去,下次再这样,我可不敢给你喝酒了。”
萧策眨眨眼,睡意朦胧中仍嘻嘻笑道:“那我回琅琊山可要告诉我娘去,教她说你。好个不正经的二叔,净带着侄儿学坏。”

当日清晨集议,星官果依《海中占》奏,提及“臣谋主”一节,朝堂耸动,群臣各有说辞。
御座上的天子不置可否,今日他身后执扇的两名宫女是中书令私下选拔,此时偷眼观瞧,只见小皇帝在冕旒下眉目不动,眼神却隐约在长林王那厢扫过,也看不出是忧是怒。
“众位爱卿,”天子思索片刻后缓声道,“星象之说,晦涩艰深,穿凿附会者亦有之,也不可尽信。不过既然近来天有异动,朕是更该虔敬神佛。过几日望斋,便宣严华寺僧人入宫讲经论法,届时再做定论吧。”
倘若说起“臣谋主”,皇帝身边还有哪位权臣能与长林王争锋?可这样捕风捉影的事情,若真要去辩驳,反而显得心虚了。
之后又不咸不淡议了几件事,特别是开春以来西南淫雨不绝,以致于山滑地陷,地方官员上表请示,需得各级州府援手,消息传到金陵,惹得圣心不快,最后也不过是将事情交予内阁发落,草草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