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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Collections:
Anonymous
Stats:
Published:
2022-01-28
Updated:
2023-08-13
Words:
13,800
Chapters:
5/8
Comments:
8
Kudos:
453
Bookmarks:
6
Hits:
3,480

【Resident Evil/Kreon】Casablanca

Summary:

卡萨布兰卡,他们再度重逢。
如果克劳萨没有随着岛屿的沉没而坠入深海。
时间线在原版RE4之后3年,背景、事件、人物性格全部基于原版RE4和DSC。有个人解读。

Notes:

我必须得强调一下,在我看来,DSC和RE4都是组成克劳萨的重要的一部分,尤其是RE4,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是令他完整的一部分,否认它就等同于否认这个角色,我不会拒绝也不会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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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克劳萨是被一阵嗡鸣声吵醒的。

他捞过手机,拧紧眉头确认讯息,踢开几乎要滑到地上的毛毯坐起身,任由钻过窗帘的一线阳光直射双眼,静止几秒后偏过头,浅金色的发丝像瀑布一样滑落。

梦里没有血与火,唯余一片混沌,而他已不会大汗淋漓地撕扯残缺的左臂、用力感受不存在的幻痛了。

雇佣兵熟练地整理着自己,在扎头发时多花了点时间,单手还是很吃力,所以它们只是松散地垂在后颈。一切就绪后他面对镜子,时间改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比如过肩的长发,比如割裂面孔的伤痕,比如——

克劳萨毅然决然地转过身。

 

城市尚未彻底苏醒,“卡萨布兰卡”就已经聚集了不少游客。午餐在12点才会供应,但并不妨碍他们在欣赏完大西洋海岸的日出后,坐在异国风情的大堂里用一杯咖啡消磨时光——毕竟,这里是世界上最极富盛名的餐厅、酒吧和咖啡馆之一。

香气与低语弥漫在空气中,无人注意到员工通道门后闪现的高大身影。克劳萨低头径直走向红木吧台最内侧的高脚椅,落座时仍然警觉地巡视四周。这个位置常年处于阴影中,避免暴露自身的同时能够将整个一层尽收眼底,也能在唯二两个入口——面向港湾的玄关和独立的临街侧门发生状况时即刻察觉。

“早上好,杰克。”一个盛有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被推至面前,散发出阵阵甜美芬芳的气息,但金发男人只是摇摇头。

“很抱歉打搅你的休假,不过情况有异。”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吧台内的人身上,“还记得尤佳迪吗?三天前他找上门,说手里有好货,拜托我放出风声。不料昨夜突然改变主意,表示出想让我接手的意图——看来他可能真的搞到了好东西,却也一并带来了无法掌控的危险。”

对方双臂微张撑住台面,身体向前倾,雇佣兵对上一双灰色的眼睛,眼眶周围的皱纹更加凸显了它们锐利的光芒:“今天,德吉玛广场,昏礼。我有预感要发生些什么,并且将会是所有人都不愿见到的局面——是时候出场了,杰克。希望准备好了。”

语毕,里克,卡萨布兰卡的老板,微微后退直起身,脸上挂着同那天一样的笑容:远远抛来锋利的剃须刀,嘴里说着“把脸刮一刮,我需要你的伤疤,它们很完美”的那一天。

克劳萨短促地点头。

 

德吉玛广场位于东南边的旧城老麦地那,不夜集市便坐落于此。时至黄昏,广场上满是杂耍表演的艺人、绘制海娜纹身的图形师和兜售吃食的商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虽属地中海气候,摩洛哥冬季的傍晚依旧凉意沁人,克劳萨身着黑夹克,左袖管塞在衣兜里,不动声色地睃巡着人流,鸭舌帽宽大的帽檐很好地遮住他的眉眼。

集市不单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也吸引着小偷与骗子。不知吓跑第几个扒手后,雇佣兵脚步一转,闪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惊动了正在拨弄打火机的人,嘴里的烟掉在地上。

“该死的——杰克!那是我最后一根烟!”认出来人后,尤佳迪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克劳萨冷漠地盯着他重新叼住致癌物,费尽功夫才点着,昏暗肮脏的过道里一时间只有颤抖的吸气声。火光微弱,雇佣兵还是看清了捷克人的样貌:向来服帖的黑发乱成鸟窝,西服外套不见了,衬衫皱皱巴巴,领带被扯得脱了形,皮鞋和裤脚上也沾满了泥点,狼狈不堪。

“东西在哪里。”

“不在我身上——别这么看我,我总得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对不对?”未及克劳萨发难,尤佳迪率先出声,烦躁地狠吸几口,“东西被我藏起来了,藏在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除了我。”连日来的逃窜和死亡威胁使得他的神经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连带着脾气和语气都暴躁起来,放在以前他可从不敢同金发男人这样讲话,“带我去找里克,他必须帮我。”

“你知道规矩。”

“去他的规矩!如果你还想得到它,就照我说的做!”

雇佣兵不为所动。或许他的表情刺激到了尤佳迪,又或许是尤佳迪的恐惧达到了临界点,小骗子冷不防将烟头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杰克,你们都瞧不起我,认为我虚伪贪婪又怕死,但现在没有什么比保命更要紧的事儿了。我说过,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卡萨布兰卡,所以你大可尽情嘲笑,像你这种……像你这种人,肯定从来没有体验过——”他的声调越来越尖利,近乎歇斯底里。

克劳萨骤然掐住他的脖子,将人狠狠掼在布满霉斑的墙壁上。尤佳迪身体腾空,死死扒住紧实的小臂,双目欲裂,喉咙中发出惊恐的咯咯声。

“闭嘴,你被跟踪了。”

捷克人在他手中疯狂挣扎,克劳萨身形未动,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着人群。集市上熙熙攘攘,似乎无人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一切,然而生死磨砺出的敏锐感知告诉金发男人:有人在监视。不得不承认,他隐藏得很好,直到小骗子爆发,气息才有所波动,得以令雇佣兵察觉。

脖子上的力道倏地卸去,尤佳迪咳嗽着跌落,一只铁铸般的手箍住他的左臂,整个人被扯起来向里推,“咳咳,杰、杰克……!”

那人果真跟了上来,步履轻捷,沉着又冷静。克劳萨不由得加快速度。夜色下的岔路宛如迷宫,这对他们有利,金发男人往身旁投去严厉的一瞥,尤佳迪立刻会意,踉跄地小跑着跟上。两人在交错的过道里不停变换方向,然而对方跟得很紧,每当他以为逃脱时,若隐若现的跫音总会响起,幽灵一般撩拨着听觉。

但麻烦的还在后面。不知不觉中,巷子内冒出更多人影,从四周包抄而上,以合围之势渐渐缩小距离——他们陷入了困境。恰在此时,身后的人行动了。急促的脚步声陡然迫近,小骗子只觉得紧贴着的身体肌肉瞬间隆起,一股大到可怕的力量击中他的肩膀,膝盖重重磕在泥泞的砖石上,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爬起来,发疯似的向前奔。

克劳萨已无暇顾及。对方冲上来的一刹那,他推开尤佳迪,借由作用力转动躯体,右手撑住地面,自下而上踹过去,旋即垫步侧身竖起手臂,稳稳接住迎面而来的横踢。见状,那人迅速扭腰使出另一记回旋踢,他低身避开,右腿绷直扫向下盘。对方比他更快,踢空的下一刻便蹬地上跃,腰部送力,一个利落的后空翻暂时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转瞬的交锋证实了雇佣兵的推测:这是个特工,并且相当棘手。

正如里克所料,尤佳迪确实遇到了麻烦,可是,一个特工?克劳萨不认为他能有机会惹上什么大人物,更别提引来杀身之祸了,小骗子平日虽坑蒙拐骗油嘴滑舌,但他足够机敏谨慎,将趋利避害的本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两人在昏暗狭窄的过道内大打出手。一个肩撞袭来,雇佣兵循声避开,阻挡反肘攻击后顺势夹住右臂,对方一个回身绕到后面,左臂锁死他的脖颈向下压。克劳萨忍住窒息感,凭感觉猛踹右膝位置,在特工退缩时放低身体,五指抠紧手中的二头肌,肩腰配合将人狠狠甩出去。特工一落地便做了一个肩滚翻稳住自己,金发男人趁机越过他疾奔向前。

尤佳迪消失了,连同那些人影一起。克劳萨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却令他抬头:一片晦暗中,矫健的身影以难以置信的技巧和速度自左侧攀墙而上,齐平的瞬间足尖发力,毫无迟滞地提膝顶下来。雇佣兵猝不及防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吃痛的低吟,随即站直屈膝提腿,生生挡住一招侧空踢,力度之大将双方震开。

失去一只胳膊使他在近战中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特工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次次攻击都直贴身体。难缠的混蛋

夜色几乎完全笼罩住城市。克劳萨纠缠着后退,慢慢接近东南方向的一个岔路口,特工似乎有所察觉,忽然欺身向前扯住唯一的胳膊,雇佣兵感到冰凉的发丝滑过他的下颌,紧接着就是一个过肩摔。这正合他意,被放倒的同时向旁边一滚,对方手里就只剩下打斗中撕扯得松垮的夹克衫了。有一点克劳萨占据优势:对这片地区的熟悉程度。脚下这条路直接通向附近最大的一个露天祷告空地,可容纳大约200人。待到昏礼[1]结束,身穿白袍的虔诚信徒鱼贯而出,那便是他的最佳时机。

目的地越来越近。身后再一次传来脚步声,金发男人的心底终于生出些许烦躁,掐准时间刹步转身,右勾拳紧随其上。特工早有准备,躲开攻击后快速助跑腾空,左脚蹬住他的腹部高高跃起,右腿直踢面门。克劳萨猛地扭头后仰,堪堪躲过这一击,鸭舌帽掉在地上,对方的动作在一瞬间凝固。

他清楚地听到了抽气声。

道路的尽头,昏礼已经结束,巷子内渐渐涌入人流,嘈杂声顿时变得无法忍受。克劳萨抽身而去,身影很快融入白色的海洋中消失不见了。

 

“哈尼根,是我。”

“我遇到了Silverdax[2]。”

Notes:

[1]穆斯林每天要做五次祈祷,祷告时间根据太阳的运行轨迹而定,每天都不一样,要差几分钟。第四次叫昏礼,是太阳落山后的祷告,从刚刚日落到刚好天黑,大约在下午6:30开始。

[2]哈维尔行动里K的代号,我一直不确定dax到底是什么,可能是指axe,斧子,这么一想还挺适合wwww

Chapter 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闷热的雨林,幽深的水池,灼痛的伤口,焚烧的血液,毒蛇露出獠牙,蝴蝶——

「克劳萨!」

克劳萨猛地睁眼,屋外掠过一声汽车疾驰的鸣笛。 太阳穴上的神经突突地跳动,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午后的睡眠只会加深疲惫。

窗帘半敞,夕阳沉沉,炫目的光线直接而热烈地迎向脸庞,他回以直视。不知何时起,金发男人开始享受黄昏,开始凝视落日——并非为那阳光,而是等待死神降临的征兆,等待濒临的永恒。

冰冷的水逼出胸腔深处凝滞的气息,克劳萨的手指抠住水池台面,与镜子中灰暗的瞳孔对视。他简单地弄了些晚餐,味同嚼蜡地吃掉,接着推开门,没有着急前往餐厅,而是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卡萨布兰卡宛如一座不夜城,烟火缭绕,繁华喧嚣。这一切皆与他无关。

雇佣兵的思绪飘回那座无名孤岛:爆炸声将他从昏死中唤醒,大地颤抖不已,半边身体被压在钢筋泥土下无法移动。前所未有的求生欲迸发出来,驱使前军人撕裂左臂、摔进海中。再度清醒时,他趴在海滩上,伤口粘满沙粒,浑身都疼,却比不过左臂莫可名状的痛楚。洋流将他送至隔海相望的摩洛哥[1],之后的记忆不甚清晰,他恍惚记得自己流浪了很久,直到某一天,他坐在堤坝上凝望残阳,有人远远走来停在旁边,转头便看见打量着自己的里克。卡萨布兰卡的老板在默默观察几天后向他抛出橄榄枝,克劳萨没拒绝,以当时的他来说怎样都无所谓。

里克提供了现在的住处,位置有些偏,不大,好在安静整洁,很适合做一个临时落脚点,虽然他不确定自己究竟能留多久。里克还雇他当起了餐厅的保镖,但未对他有过额外要求——准确来讲,里克更像是给予了一个契机,而克劳萨抓住了它。渐渐地,非常缓慢地,前军人一点点恢复过来,他习惯了左侧空荡荡的感觉;他加强了体术的修炼,比起出击更注重防守;他的头发越来越长,行走时在脑后肆意飞舞。改变,或被改变,大多数情况下往往是后者,然后他便意识到,就这样了。

唯独心底某个地方依然会觉得失落,仿佛缺少了什么。

克劳萨调转方向朝餐厅前进。3年前,里克卸任驻摩洛哥的商务参赞[2]后选择留下,并开办了“卡萨布兰卡”。如今,这座白色的房子[3]俨然成为全世界的热门旅游胜地,另一方面,在游客看不到的地方,它也是各派势力进行情报交换和生意谈判的场所。里克之所以能够游刃有余又萧然尘外,完全得力于早年树立的人脉和影响力,无怪乎出了问题,尤佳迪会首先找他寻求帮助。但牵扯到了第三方……军人的直觉在警示,事情早已如脱缰野马般向着未知的方向奔驰而去。

餐厅里座无虚席,与往常不同,卡萨布兰卡的老板没有穿梭于餐桌间与客人们寒暄,而是站在吧台内等待他。克劳萨坐下时将外套搭在椅背上,里克正在为客人调制鸡尾酒,雪克壶在手中飞旋转动。他将鲜橙色的液体倒入高脚杯,点缀上薄荷叶,示意侍者端走,继而用干净的毛巾擦拭双手:“所以,发生了什么?”

克劳萨简练地讲述了经过,里克一脸沉思,“看来尤佳迪是凶多吉少了。追捕他的人是谁,塔吉还是疤脸?[4]”

“不确定。事情发生的太快,天色又黑,但他们训练有素,恐怕也有诺菲尔。”

两人一时无话。金发男人的目光落在大堂中央的黑色三角钢琴上,经理兼钢琴师伊萨姆[5]翻看着乐谱,似乎在决定下一首演奏曲目。

“那个特工,”里克突兀地开口,灰色的眼睛审视着雇佣兵脸上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关于他的来历,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

回身的动作被硬生生截断,食物的香气、客人们的笑声、灯光与金棕榈叶、手掌下的吧台、里克,周围的一切霎时间全部消失了。克劳萨死死盯住斜前方,盯住被推开的门扇,盯住那顶鸭舌帽,盯住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盯住那慢动作一般转过来的视线,在对上的一刹那如坠冰窟。

里昂·S·肯尼迪走进了卡萨布兰卡。

Notes:

[1]4发生在西班牙,虽不清楚具体位置,但出现了海上孤岛,可以确定在海边,王姐支线里的地图进一步证实在西南海岸,海岸对面的陆地就是摩洛哥,两个国家中间隔着直布罗陀海峡,最近的地方才14km。

[2]Commercial attaché,商务参赞,是指使馆中负责同驻在国外贸部门进行联系和交涉的外交官。(拗口

[3]Casablanca在西班牙语里是白色的房子,现实中这座餐厅的外墙也是白色的。

[4]塔吉,The Taghi organisation;疤脸,The Bouyakhrichan organisation,又叫Scarface(姓氏真的不会翻饶了我吧),这俩是摩洛哥主要的黑恶势力,也是敌对竞争关系,前者的头头在14年咔嚓了后者的头头,自己在19年被捕。下文的诺菲尔是The Noffel clan,是另一拨,和塔吉一起合作秘密咔嚓了疤脸。

[5]Issam Chabaa ,现实里餐厅的钢琴师,摩洛哥人。

Chapter 3

Notes:

写的不是很满意,将来慢慢改。
L的外套就是那种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肥大款,配色参考2原版设定里一个机车服,就很飒。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他戴着一顶不能再眼熟的鸭舌帽(当然了,昨天它还在自己的脑袋上),柔韧的身躯藏在宽大的蓝白夹克下,看上去简直英气逼人,就好像街边任何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游客。这样的特工是从未得见的,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面中也无——在两人相识之前,他便已独自前行了一万个日夜,并且将会继续走下去。

金发男人望着他,这一瞬间仿佛被无止境地延长。永恒的一秒过去后,特工站在他面前,时间回归正常流速,冷静与自持也如雪崩般溃落。

克劳萨几乎用尽了一生的精力来维持现在的寂然不动。

里克势必察觉到他的反常:“晚上好,年轻的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不是来用餐的。”特工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目光落下来,“克劳萨。”

他的嘴唇因这句话而发干。

“杰克总是这幅样子,请别介意——恕我冒昧,你们认识吗?”

年轻人在里克面前坐下,鸭舌帽被他小心地放在右手边的直角台面上,“是的,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啊,远道而来的朋友,请务必接受我的款待。”卡萨布兰卡的老板神情郑重,变戏法一般端出一套茶具,从茶壶到滤网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泥炉。特工挑起一边的眉毛:“我以为这里不禁酒。”

“卡萨布兰卡从来都不会禁酒[1],但必须是马格里布薄荷茶[2],否则身为主人的我就礼节尽失了。”对方饶有兴趣地观察里克的动作,烧水,过滤,关火,加入芳香剂,整个过程不超过10分钟,最后像杂耍一样高举刻有繁复花纹的摩洛哥茶壶,琥珀色的液体化作一股溪流落进手指高的玻璃杯里。里克还嫌不够多似的又塞了片薄荷叶进去:“茶里加了苦艾,这种草药在冬季对身体有益,甜蜜混合微苦,与眼下的场合正相配不是吗?”

特工用三根手指捏住玻璃杯,缓缓抿了一口:“很柔润。”

“第一杯,「如生命般优雅」。”

“谢谢。”

“不客气。真高兴你喜欢,杰克从不肯喝我泡的茶,令人伤心。”里克做出一副备受打击的表情。

特工轻轻地笑了,声音如羽毛一般,目光也如羽毛一般,“可以想象。”

他无声地撇过头。

里克暂时离开了。沉默如期而至。特工安静地喝着茶,两人中间只隔着那顶帽子。他毫无疑问在注视自己,用坦诚得近乎纯净的目光。那目光宛如实质,克劳萨能感觉到它细细描绘过脸庞,描绘过长发,描绘过不复往昔的肌理,甚至试图钻进阴影里一探丑陋的残肢,温暖而刺痛,久久不散。

他突然就松懈下来,身体也不再僵硬如铁。

“你来这里做什么。”

特工猛地抬头,似乎没有料到他会主动开口,嘴唇动了动,一言未发。

“另一个美国总统的私人请求?”

“克劳萨。”对方只是低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心底涌现出的无力感促使他闭上双眼:“算了……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金发男人偏偏头,视线落在修长的手指上,“你应该把它喝完。”

里克恰好在杯子变空的时候出现,显然卡萨布兰卡的老板一直在留意这边的情况。克劳萨反而没有任何担忧,他知道特工不会做什么,自己也是。

不可否认,克劳萨对特工抱持着复杂的情感。他年纪轻轻,却见多识广。如此孤独,又如此富有,如此不明就里,又如此洞若观火,如此与世无争,又如此精明世故,并且依旧、如此真实。钦佩与嫉妒是天平的两端,纠扯成一股无名之火熯天炽地,金发男人甚至想一层层剥开对方的身体,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孩子在见过一切之后仍然坚定不移。克劳萨曾经是、也一直是个军人,听见过、看到过、也触摸过死亡。他自认为蔑视它,但面对山一般高大的B.O.W时,他退缩,他恐惧,他败下阵来,而年轻人站在那里,在他面前,举枪的手毫不动摇——那一刻他便清楚地明白,自己被“打败”了。

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被他打败了,两次

年轻人偏着头,将重新变满的杯子举到与视线齐平的高度,轻轻摇晃金棕色的液体。“我猜这里也有某种含义?”

“没错,我相当喜欢的一杯——「如爱情般浓烈」。”

特工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被里克所捕捉:“莫非它令你想起了某个人?”

他叹息着笑了,“很多人。”

“啊,卡萨布兰卡有着太多破碎的心[3],再多一颗也无妨。如果你不介意——”钢琴边,伊萨姆似乎和客人起了分歧。克劳萨目送老板走过去,随后让自己的视线落在特工身上。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仰起头,柔顺的刘海,缓缓移动的喉结,嘴唇湿润,眼睫又密又长。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危险的雨林,年轻人稳稳接住抛来的水壶,闭上双眼不带犹豫地一饮而尽,神色如此淡然。他们也有过短暂而亲密的时刻,油然而生的默契,将后背毫无保留地交予对方,彼此信赖依靠,并肩前行;特工会真诚地感谢前军人的解围,前军人也会在面对特工的调侃时忿忿地撇嘴[4]。对方从不主动提起自己,克劳萨也非健谈之人,合作过的搭档,值得托付的战友,似乎仅此而已,直到他坦诚一切——克劳萨终于明白,为什么湛蓝的双眼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忧伤,为什么如此年轻的心会刻上伤痕。

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恐怕什么都没有,嫉妒、背叛、仇恨,或许还有一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随着岛屿的沉没埋葬于深海之中。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克劳萨更加无法回答。但他内心清楚,他们截然不同,或许曾经有所交集,终究会渐行渐远。这个认知如牢笼一般深深禁锢着自己。

他在特工注意到之前移开目光。

午夜将至,餐厅里人数不减。嘈杂声忽然变弱,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伊萨姆和靠近钢琴的一桌客人吸引了。

“看在旧时光的份上,再弹一次,山姆![5]”约摸四十出头的男士笑着提高声音。

伊萨姆身着白西服,端正地坐在钢琴凳上,语气礼貌而疏离:“我的名字是伊萨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

男士求助似的看向倚在钢琴上的里克,卡萨布兰卡的老板摊开手:“你必须说出正确的词语。”

同桌的女士开口了,她有一头柔软的金色卷发,笑容温暖:“弹吧,伊萨姆,弹《As time goes by》.”

伊萨姆将身体转向她:“我有点生疏了,女士。”

“我为你哼唱。”

弹了两段后,女士又打断道:“唱吧,伊萨姆。”

里克在此时收起放松的姿态。钢琴师和老板交换了个眼神,下一秒音乐与歌声一同流泻而出。整个餐馆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聚精会神。里克的声线不及杜利·威尔逊[6]那样浑厚,但优雅而慵懒。克劳萨没有听过老板唱歌,亦或是自己从未留意。可能是弥漫的热气与香气,可能是珠状台灯模糊的光线,也可能是身边的人,他不知不觉就沉浸到歌声中去了: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They still say, "I love you."
On that you can rely,
No matter what the future brings.
As time goes by.

他的视线流过米白色的塔德拉克特[7],沉重的黄铜吊灯,然后毫无焦距和目标地落在身体右侧。灯光静静淌泻在玻璃杯上,温柔地吻过透明的边缘。特工的五官模糊了,只剩下一双眼睛,月光一样的眼睛,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就只是……看着自己,复杂而深刻。

Moonlight and love songs: never out of date.
Hearts full of passion, jealousy and hate.
Woman needs man, and man must have his mate.
That no one can deny.

It's still the same old story.
A fight for love and glory.
A case of do-or-die.
The world will always welcome lovers
As time goes by.

掌声与欢呼声惊动了他,克劳萨如大梦初醒般惘然,身体一震,金发散下来,遮住他的半张脸。

“克劳萨。”

为什么呼唤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在看什么?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感到深沉的倦怠从每一条肌肉和神经中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所到之处一片灰烬。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枯槁,年轻人的出现却唤醒了太多沉眠的记忆与感情。

就这样吧。克劳萨想。

金发男人睁开眼,表情因疲惫而变得平和。伊萨姆弹奏起另一首曲子,里克同客人们谈着话,身体已经转向这边。他不再犹豫,从高脚椅上站起来,残缺的断臂和狰狞的疤痕完完整整地暴露在特工面前,单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径直走向侧门。

“你该回去了。”

没有回应,但灼热的视线一直追逐着自己。他停在门口,冲身后偏了偏头,最后推门而出。

克劳萨没有说再见。他不习惯说再见。漫长的沉默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而这一次也不会有所不同。

Notes:

[1]摩洛哥是伊斯兰教国家,茶馆餐厅都不允许卖酒,但国外游客是可以买酒喝酒的。

[2]Maghrebi mint tea,马格里布薄荷茶,又称摩洛哥薄荷茶,撒哈拉地区的传统饮品,是迎客的第一件事。主人会亲自为客人泡制,泡制时间3到10分钟不等,一般要请上三杯,三杯茶因为时间间隔而风味不同。马格里布有句非常著名的谚语:爱情如蜜一样甜美,生活如薄荷一样苦涩,死亡如荒漠一样无情。奉茶三杯分别表示祝福、忠告和提示, 不过说法和谚语稍微有些不同。The first glass is as gentle as life, the second is as strong as love, the third is as bitter as death. 传统倒茶方式是把茶壶举得很高,从高处倾倒。

[3]歌词I guess there're many broken hearts in Casablanca,出自Bertie Higgins的《Casablanca》。它是歌手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看完电影创作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甚至超越了《As time goes by》,哪怕是我,4岁的时候第一次听也以为是电影的主题曲。这篇文的灵感便是来自于此,我很喜欢这首歌,也一直偏好上个世纪七十到九十年代的音乐风格,总体来说算是个怀旧的人吧。

[4]哈维尔行动第一章开始没多久的固定剧情,解救被僵尸袭击的搭档。

第三章有一段特别有趣的“调情”:

K - It's dark, it's wet, there's monsters...Turnin' out to be one hell of a day, huh? At least I got you here backin' me up, though, huh boyscout?

L - You're not gonna ask me to hold your hand, are you?

K - If only your aim was as good as your jokes.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操纵南美昂,且干掉敌人时开枪次数较多,K才会反驳,不然他只会哼一声。

[5]参考电影里的对话。现实中餐厅每天晚上都会演奏As time goes by,但如果你要求伊萨姆演奏,就必须说出正确的词语,他才会弹,也许是台词,也许是别的什么,完全按照他的心情来,我超喜欢这种互动!真的有人叫他山姆,而他也真的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的名字是伊萨姆。

[6]As time goes by的原唱,也是电影里山姆的扮演者,他本人是个鼓手,完全不会弹钢琴。其实我写里克的时候脑补的是铁叔,至于唱起歌来,可以听听狮子王里刀疤唱的Be prepared。

[7]Tadelakt,摩洛哥建筑中用于制作浴缸、水槽、水容器、内外墙、天花板、屋顶和地板的防水石膏,具有柔软、起伏的特性。

Chapter 4

Notes:

不管咋样,得在明年重制发售前写完。感情需要时机,但时机也需要等待。
最开始写这篇,单纯想表达自我,不过现在多了一层,冲破L和K的刻板印象。

时隔半年多终于把卡得要死的对话搞定了,还是不满意,以后再改吧!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雕花门扇在眼前缓缓合上,里昂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背过身,手指拨弄起空杯子。小巧的玻璃制品在台面上灵活地打着转,他沉默着,忽然深深垂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看见杰克离开了,”里克绕回吧台内,“谈得不是很愉快,嗯?”

特工将滑落的刘海梳向脑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倒希望如此。”

“真奇怪。无论何时,它登场的时机总是恰如其分。”卡萨布兰卡的老板点点头,“第三杯,「如死亡般苦涩」。”

茶水呈现出更加深沉的色泽,醇厚而馥郁,可里昂感觉舌尖凝固了挥之不去的苦,仿佛具有实体般沉沉坠在口中,令他蹙紧眉头。

三天前,当他降落在沙漠中这个气候宜人的城市时,并没有料想事情会发展至此。找到一位名叫吉列尔莫·尤佳迪的捷克人,取回被他偷走的东西,这便是任务的全部内容。特工一度怀疑哈尼根是否搞错了什么,比起面对腐烂的肢体和作呕的气味,它轻松得好似救下邻居家爬上树顶的猫,直到他在狭窄的巷子里瞥见熟悉的面孔——克劳萨还活着,这个事实在里昂心底引起了翻江倒海的波澜。一方面,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前军人的所作所为也令他保有警觉和余地:他不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值得信赖的搭档了。

那么他还是敌人吗?吧台旁,金发男人半隐于黑暗中,视线避开,身体紧绷,一副随时都会逃走的样子,于是这个犹疑也被置之脑后了。他留了长发,里昂惊异于它们柔软的光泽,仿佛流动的黄金,凌乱松散着,以一道坚韧的屏障,将他与世界隔绝开来。里昂还记得初见时前军人的样子:一丝不苟的背头,钢浇铁铸般的胸肌和腰腹,宽厚的肩膀,脊背直挺,脚步坚实而稳固;里昂也不曾忘记这具身躯紧贴后背的奇特触感,肌肉与骨骼的移动方式细微又复杂,仿佛亘古洪荒的地质运动。那是他的巅峰时期。时间是最残酷的杀手,掠劫走他的桀骜,只剩下一副空洞的皮囊。克劳萨终究没有离开,但也沉默地可怕,像是一座覆盖着白色砂石的岛屿,孤独地立于汹涌喧嚣的大海中央,散发出无声的气息。印象里,前军人总是带着一种愤怒,力量渴求不及的愤怒,得不到上级认同的愤怒,随时都能被取代的愤怒,以及,被遗弃的愤怒。愤怒如影随形,激使他孤注一掷,最终将彼此推向不可挽回的结局。如今,这股愤怒消弭无踪,他的生命力与活力,似乎也在同一时刻随之而去了,失掉作为原动力的愤怒,他如此沉郁而衰萎,地狱之门不愿敞开,彷徨的灵魂无处可归。特工或许知晓怎样摆平一个谙练的雇佣兵,却完全不清楚如何面对一个心死之人。

里昂很少回顾往事。此时此刻,他闭上双眼,思绪清晰得犹如一条直线,穿透时间与空间——在迄今为止的特工生涯里,哈维尔行动既非首次联合任务,也谈不上多么艰难曲折,毋庸置疑的是,它令人难以忘怀,午夜梦回之际,湿热缭绕的气息总会漫上皮肤。克劳萨是个典型的美国大兵,表情冷硬,态度冷硬,虽面色不豫,但更多的是因为被迫跳下飞驰的火车(他自己乘坐的滑翔机则是坠落在湿地里,不想回忆),又不得不面对成群的蚊虫和毒蛇[1]。里昂并不讨厌这个大个子,相反,他对他颇有好感——特工盯着对方甩掉眼镜蛇的尸体和血迹,匕首在掌心转了一圈才塞回后腰——克劳萨恰好是军队需要的那类人,一支箭,一把利刃,如果你们有着相同的目标,那么他将会是非凡的战士和合格的队友,沉默而迅速,高效而果敢,服从命令,完成任务,就是这样。

两人设法击退怪物,还找到了一个女孩。克劳萨在他低头确认情况的时候突然开口,仿佛询问又仿佛自语:“里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以前就在和这种东西战斗吗?”他的声音充满惊诧、困惑和着迷,“听着,告诉我一切,我需要知道你都经历了什么。”强烈的语气促使他回头,自相识以来,士兵第一次正视特工。也许因为他严肃的态度,也许因为那坚定的目光,里昂全盘托出,毫无保留。克劳萨既没有表示同情,也没有流露歆羡,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认为自己只是个在恰当的时间里出现在正确地点的“幸运”的菜鸟,他安静地听着,对那段过去展现出足够的尊重,这份尊重令里昂感到宽慰——他与他们不一样

特工开始期待得到一些别的什么,而不仅仅满足于临时的搭档和情谊。他确实得到了一些:遇袭时冲上来的身影,战斗中轻松的揶揄,主动伸出的手……里昂太过专注掌心贴合传递的热度,以致未曾察觉对方内心深处逐渐漫延的黑暗。事态急转直下,怪物濒死一击刺穿军人左臂,哈维尔化为森然巨兽,石锤般的趾骨从天而降,玛妮拉的鲜血比夕阳更烈——多么讽刺啊,被感染了同种病毒的女儿亲手打败,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重获自由,政府不会放过一个持续进化的活体样本。直升机上,里昂轻声安慰她,在女孩望向天空的时候转过头——形势所迫,他一直未能抽出时间询问士兵的伤势——克劳萨正注视着自己,里昂不知道他看了多久,视线相交,军人露出一个粗糙但真确的笑容,他的心因之一轻,情不自禁地回以微笑,却错过了对方蓦然阴沉晦涩的神情。

双方都没有道别。他们会再见面的,几个月、或是几年后,相逢于另一个合作任务中,总有一天。里昂如此笃定着,可传来的消息一件比一件糟糕:克劳萨被迫退役,因为手臂从未痊愈,队友不清楚他的去向,隶属白宫的特工更无从知晓。“杰克已于一起飞机事故中丧生。”耳机里的哈尼根似近似远,里昂沉默地检查配枪,弹匣归位发出一声脆响。他无法预测未来,没人能够做到这一点。病毒持续蔓延,保护伞的余孽蠢蠢欲动,现实不容许任何懈怠,留给他哀悼的时间少之又少,唯有前进,不得不前进,做他能做的事,拯救他能拯救的人。

直到血顺着刀锋滴落在地——里昂冷静地抹了一把面颊上的伤口,感受到灵魂深处涌现而出的炽盛的冲动,漩涡似的怒火、失望和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复杂感情席卷全身。克劳萨死而复生,刀尖对准昔日同伴的心脏。他曾靠着坚强意志从无数次战斗中活下来,于阳光下接受荣誉的洗礼,这荣誉也鲜血淋漓。然而他太渴望力量,摈弃荣誉与尊严,投身黑暗的怀抱,对邪恶俯首听命,变得强大已然凌驾一切。特工仰起头,雇佣兵炫耀着高举扭曲变异的左臂,神情狰狞而疯狂,“你已经完全迷失了,克劳萨。”

一颗心破碎的声音不会比另一颗破碎的声音好听。冰冷的匕首穿透前军人的皮肤、肌肉、骨骼,直直刺进胸口。天空透出一点亮色,黎明即将到来,里昂内心的黑夜降临了。

他有时会想起他,想起报告里一笔带过的名字,想起爆裂的心脏和轰然倒地的身躯,想起晕开的流霞中意味不明的微笑。他也想过,如果当初玛妮拉血尽而死,之后发生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面对居高临下的身影,特工坦露了真实心声,雇佣兵的回应却不尽人意。为同一个国家而战,有着相似的身份和经历,里昂觉得他们彼此多少应该能够互相理解,可真相是克劳萨从未了解自己,正如自己从未了解他。里昂想要大声质问,这就是你坠入黑暗的结果吗?你可以重获坚实的躯体,可以再次成为一个骁勇的战士,但你将在虚无和孤独中死去,毫无荣誉与尊严可言。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就是你想从我身上证明的吗?

尘封心底的复杂情感盘旋而上,叫嚣着试图寻找一个出口,却在沉郁孤绝仿佛失落灵魂的模样面前肥皂泡一样轻轻破裂。克劳萨起身离去,里昂才发觉他瘦了如此之多,原本丰厚的肌腱肉眼可察地松弛蹙缩,紧绷的嘴唇同伤疤一样线条清晰,缺乏血色。他在越过身侧时有那么一瞬皱紧眉头,随即松开,下颌咬得更加用力,但终归没有停留。前军人的背影依旧挺拔,步伐雄健,可特工觉得,他已苍老无比。

事实上,克劳萨也是一个。他不会因为里昂的欣赏而变得伟大,他同那些迷途者一样平凡。他强壮而又虚弱,自负而又卑微,勇敢而又胆怯,忠心耿耿却又背信弃义。

与旧搭档重逢,会如何呢?能够填补时间的空白,回归过去,连接起昨日今朝吗?亦或是,能够令即将熄灭的风中之烛重新燃起吗?

里昂一边体味着嘴中残留的苦涩,一边将杯子轻轻放下:“感谢你的茶。”

“我的荣幸。”对方优雅地行了个礼,“Bienvenue à Casablanca! 希望你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请容许我自介,我是这里的老板,大家都叫我里克。”

“里昂。”

“很高兴认识你,里昂。我猜,你不是来旅游的,对吗?”面对高高挑起的一边眉毛,他轻快地补充道,“卡萨布兰卡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像你这样帅气的‘游客’了,又形单影只,实属罕见。”

年轻人耸耸肩,“也许我只想随便找个地方独自喝上一杯。”

“这条街上有那么多酒吧,你却偏偏走进了我这一家。”年迈的老板笑着摇摇头,“你应该也不是单纯来喝酒的,肯尼迪特工。”

被叫出名字的人挺直脊背,双目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你是谁?”

“理查德·凯瑞格,前美利坚合众国驻摩洛哥王国的商务参赞,餐厅酒吧卡萨布兰卡的实际拥有者,一个享受退休生活的普通老人。”

“初次见面便能叫出对方名字的普通老人,嗯?”

“放松,年轻人。我有一位好友在城堡[2]工作,而你,相信我,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有名得多,所以不妨让我们谈谈你来到这个偏远小国的真正原因吧。”

特工扬起下巴,“想解释一下吗?”

“事实上,在你进来的前一刻,杰克才将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身手不凡的特工,想必就是你了。”里克显现出一点礼貌且克制的好奇,“可他从没提过你们认识,我甚至不知道他还有朋友。”

“不,我们之间……有些复杂。”

“啊!——昨日之火。”

里昂递过一个否定的眼神,近乎责备。

“往事的魅力在于它已成往事,你无法否认,对不对?”年长者摊开手,“实不相瞒,我仅仅作为中间人参与其中,但这次交易的风险远超想象,加上你的出现,令我意识到另一种可能。万恶之源也是地狱的守门人。失去守门人,就失去了灾难与悲剧的束缚。请告诉我,九年前的事件会再次发生吗?”

“有些人大概要失望了。”

“承担重任的首要条件便是自信。城堡的决定很明智。”卡萨布兰卡的老板摇摇头,“别这么看我。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你太有名了,亚当经常同我提起你。”

特工眨了一下眼,“你为什么不回去?”

“这里景色优美,风和日暖,对我的腿很有益。不过,你想要询问的并不是我。”

长长的睫毛几不可查地抖了一抖。

“看起来有很多问题,关于杰克?”

“……他的胳膊。”

“我捡到他时,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他不再回自己的家,故土也不再认识他[3]。”

一阵沉默后年轻人抬起头,明亮的双眼直视对方:“能替我捎个口信吗?”

“我不能,年轻的先生。”里克语气温和,“你得自己同他说。”

Notes:

[1]DSC里K的第二三段语音通话中提到,他和L从不同的地方前往会合点,但都因为种种原因迟到了。道路被军方管控,K不得不跳上一趟火车,L的滑翔机坠落湿地,徒步走了一段,设法搭了顺风车。

[2]castle,白宫的代号,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个半圆形房间的所在建筑则是crown。

[3]出自《旧约·约伯记》7:10

Chapter 5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26,27,28,右转,

手腕一紧,尼龙扎绳深深勒进肉里。厢车拐了个急弯后恢复平衡,克劳萨靠着厢壁坐直身子,默数未停。

60,1,2,减速,换挡,

顺着天窗飘进来的除去攘攘的人声,还有塔津[1]的香气,黑布袋也无法阻止它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车子正经过不夜集市,雇佣兵不清楚目的地,只知道离自己的落脚点越来越远。

就在几分钟前,克劳萨刚刚转过街角,走进漆黑弯曲的小巷。同其他所有的通道一样,乍看之下似乎是死路,但他知晓如何穿梭其中,就像船夫可以轻而易举地驶过暗藏沼泽的河流,只是内心远不及脚步那般平稳。

里昂·S·肯尼迪,一个不请自来的访客,选择在最不恰当的一天里突然造访。他就像旧绷带下的伤口,偶尔摩擦出粗粝的痛感,雇佣兵对这道伤口已经习惯多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再会的那一刻,熟悉的愤怒回归身体,又随着里昂的接近一点点干涸,如尘土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理解的渴求,比愤怒要更加迫切。

于是克劳萨选择离去。他能感受到身后的视线,雇佣兵向来对视线很敏感,也总能依靠野兽般的直觉避开大部分致命危险。但现在不一样。特工的注视令旧伤再度燃烧起来,这一次是在胸口。沉郁的隐痛自骨骼与血肉之下攀附而上,愤怒,抑或渴求,克劳萨分不清,所以愈发焦躁。雕花木门合上的时候视线也消失了,可纤细的火苗依旧随着心跳在体内摇曳着。

为什么要让他们再度重逢?里昂就是那种无端闯入梦境里的人,如今又无端闯入了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中。

车轮轧过铁轨引起一阵颠簸。城市的西北方有一条电车轨道。

克劳萨动动手指,扎绳系得过于紧了,若是从前,自己能在十秒内挣脱并放倒三个守卫。他曾经横穿沼泽,进入沙漠作战,在及腰深的池塘里埋伏过一天一夜。他的皮肤被艳阳灼伤,知道干粮发霉的味道,睡过腐朽的树洞,将草木灰覆住伤口,用鲜血缓解焦渴的嘴唇和喉咙。浸满血泪的人类史总是让人觉得走上战场是勇敢,逃离战场是懦弱。身为士兵,战斗是他唯一知晓的事,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不去想敌人是谁,或是为了什么,战场上想太多会丢掉性命。

他也会回想起旧时光,那些不尽相同又千篇一律的日子,就好像回想起一把趁手的旧武器。极少数的时候,里昂会闯进来。“浣熊市的幸存者”,这是前军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丝疑虑,但很快就被擦过耳边的子弹打碎了。克劳萨睁开眼,半个身子泡在冰凉的河水中。两人被激流冲走,落入深不可测的泄洪井。凶险的环境里,特工却展现出了与年纪相符的风趣的一面,声音是鲜活的,言语是狡黠的,他不得不承认,里昂很有魅力,一点固执又有些讨厌的魅力。两人互相揶揄,与死神擦肩仅有几分钟,彼此间的默契比危险更强大有力。

33,34,35,

模糊的声音由远及近,隔着车厢听上去像蜂群的嗡鸣,随着距离的缩短,隐约可以辨别出是成群的机器运作时发出的声响,伴随钢铁的碰撞与摩擦。起重机。

在那次改变一切的合作任务里,里昂得到了他想要的,完成重托,山姆大叔的赞许,甚至可能还虏获了一颗芳心。那么克劳萨呢?没有,该死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具残缺的躯体和数不清的申请单,外加一个重重砸落在地、扬起灰尘的行李袋。受损的左臂令他的人生变得一文不值。而里昂……里昂似乎就是那种自然而然的存在,看着他,克劳萨觉得生活太不公平了,无论自己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超越他的天赋和精英身份。被带走和被留下的短短距离中,人生的轨迹全然失衡。黑暗存在于所有人体内,徘徊于表面之下,等待掠夺理智的那一刻。身为人类的一个最大的错误,是认为只有邪恶的人才会做邪恶的事,任可人都可能在某一天,成为我们此刻正在与之战斗的敌人。变得强大,生存下去,并且能够与里昂这样的人竞争,成为克劳萨唯一的目标,为此他可以舍弃一切,舍弃尊严,舍弃荣誉——直至灵魂磨成粉末,生命碾成灰尘。

但当他失去赖以生存的强健躯体,失去荣誉与尊严,却依然活着的时候,还剩下什么?

眼前再度浮现里昂的脸。时间似乎没能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痕迹,轻狂褪去后,特工越发沉静从容,目光专注而锐利,闪着无声的执着——为什么这样盯着我?我身体里的东西,你是看不出来的……深陷黑暗的人无法给你指路,也看不到你指明的方向。

克劳萨闭上眼。

他的人生只是一场矛盾,正义与邪恶的战争,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在他心底从未止息。他并不是不懂坚持,而是不确定去坚持什么。他回不去、找不回昔日的自我,不知道何以为继。既然无法战斗,那么他也不再是战士,他不过是个刻薄鬼,脱离了正义的一方,也脱离了邪恶的一方,却依旧得不到世界的谅解。那么他也将拒绝谅解世界。

对面的看守模糊地说了什么,话音刚落,车子停住了。

19分47秒。

一人割断扎绳,另外两个左右钳制着他下了车,起重机作业的声浪扑面而来,高杆灯的强光几乎要刺透黑布袋。枪管顶在后腰上,他被推进某个房间,这里相对安静,足够他听清对方的阿拉伯语:

“还活着吗?”

“萨米尔给了他一针。”

布袋扯掉的同时有人推了他一把,克劳萨向前一步,缓了几秒才睁开眼。40英尺长的集装箱里堆着十几个杂物箱和一张简陋的木桌,煤油灯是唯一的光源。桌上的工具箱敞开着,根管针和钳子闪着微光,沾着可疑液体的钻头则要黯淡得多。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人,双手反绑在椅背上,悄无声息地偏着脑袋。

尤佳迪——克劳萨皱紧眉头——他身上的白衬衫变成了血衣,前襟彻底染红了,后脑勺[2]上拇指大的洞还在汨汨地往外淌着血。似乎有所察觉,椅子上的人抬起头,肿得发紫的脸上勉强睁开一只眼,看清来人后露出一个不成型的笑容:“杰克……你真的了。”

小骗子的发音含混不清,嘴里黑洞洞的,下巴上全是血。他的牙齿全部被拔掉了。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尤佳迪的情绪一刹那变得很激动,“瞧,我坚持住了,我什么也没说,他们没能得逞……”仿佛证明一样,他笑着咧开空荡荡的嘴,“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真好笑,我在卡萨布兰卡有很多朋友,但我唯一信任的人却是你,我们甚至称不上朋友……更何况,你瞧不起我。”他急喘几声,“不过现在,你是不是多少对我……刮目相看了?

“说点什么,杰克……说点什么。”

说什么?安慰的言辞,或是临终遗愿吗?人们知晓这些话语的分量吗?

“……你快了,尤佳迪。”

闻言,捷克人却笑了。这个笑容既像感激又像责怪,也像是屈服,它总是会出现在听天由命的弱者的脸上。“不,不……我会离开卡萨布兰卡,还记得吗?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卡萨布兰卡……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由于日落时的光线反射,天空会短暂变亮,随后迅速滑入黑暗。煤油灯里的油即将燃尽时,也会突然一亮,继而熄灭。尤佳迪的眼里此刻就出现了这种光:“时不我待……快,杰克,带我走!带我去码头,圣地亚哥号在等着我!”他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喷出的血沫将胸口染得更红,“香槟,鱼子酱,自由的味道!Addio,卡萨布兰卡!别太羡慕我!”

集装箱内回响起凌乱的脚步声。金发男人转过头,七八个全副武装的黑帮走进来,为首的平头瞥了一眼椅子,吐出了西班牙语:“上面不行,他是个烟鬼。”眨眼间小骗子已经半昏迷了,太阳穴和胸部出现一阵阵痉挛,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两个人上前准备带走他,雇佣兵的视线落在飞刀一样的穿刺器上,不动声色地朝桌子迈出一步,旋即后颈一痛,重重跪倒在地,四把步枪整齐地对准他的脑袋。

“不错的尝试,杰克。”满脸横肉的平头,赛义德·拉佐基——“博莱”——摩洛哥裔荷兰人,是塔吉的心腹大将,克劳萨听老板提起过,但从没见过本人。“我认识你,金发,独臂,脸上有着可怕的伤疤,沉默寡言,却比任何人都要凶狠强悍,”他哼笑一声,“里克手下的一条好狗。

“我遵守了诺言,现在,把东西交出来。——不不,杰克,别来这套,”赛义德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脖子上挂着的晶石闪烁着紫色光芒,令人联想到冻土上凝固的血,“尤佳迪告诉了你,我知道。那个小偷从我这里拿走不属于他的东西,注定要付出代价。如果狼跟着你,那么你给他的东西必须比你自己更有价值。”

克劳萨沉默不语。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你是怎样的人?你做过什么?你又在想什么?”

无法回答,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活着,或许地狱不需要丧家之犬。

“你忠于谁?里克?自己?还是美国政府?回答我,杰克·克劳萨。”

前军人动了动。

“美国政府?他们害你残废,又任你自生自灭,他们肆意抢夺资源、引发战火,却自诩世界秩序。认为自己的铁拳就是法则与良知吗?失去约束的超级正义要比邪恶可怕太多了。他们做过什么,军人出身的你比谁都清楚。”

荷兰人顿了顿,话锋一转,“三年前,摩洛哥的所有党派都收到了一个美国人发出的悬赏:在西班牙西海岸附近,从一片岛屿沉没的海域里打捞一只胳膊,多么奇怪。 ”他打量着低垂的头颅,故意放慢语速:

“他的名字是阿尔伯特·威斯克[3]。”

刹那间雇佣兵仰起头,原本没什么感觉的身体随着心脏一次剧烈的搏动活过来了。克劳萨没有发觉,他那沉寂的冰蓝色双眼中迸发出嗜血般的光芒,恨不能冲上去撕碎眼前人的喉咙,恨不能扒下他的皮,喝光他的血——

枪托粗暴地正中颧骨,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两只脚踩上后背,四根枪管抵住脑袋,金发沾染尘土,他埋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只是提了一个名字,就已经对我欲杀之而后快了吗?”赛义德长叹一声,“你仿佛一把样式老旧的手枪,在制造你的年代里属于佼佼者,而在今天已被远远超越,属于你的荣誉和时光也不复存在。”

仅剩的右手紧握成拳。

荣誉是什么?有人追逐它,有人唾弃它,它便弃他而去,再不见踪影。当荣誉慢慢消散,剩下的是什么?恐怕只有无尽的空虚,不断吞噬人心仅剩的自我。

荣誉是神祇,而耻辱则是魔鬼。

“是的是的,握紧吧,握紧你仅剩的尊严。”

……我不确定我的身上还剩不剩下哪怕半点尊严。

“你当然有,”头顶传来恶魔的低语,好似看透他的内心,“站起来。美国政府从我们这里夺走的,我们也要从你身上夺回来。”

Notes:

[1]Tajine,摩洛哥最著名的传统菜,也是各种节日庆典的必备料理,是一种炖菜。

[2]后脑勺上有个地方叫人字点,从这里钻洞,技术不好的话捅破脑干会狗带,技术好的话就是一种折磨的手段。

[3]DSC设定集里的年表,第185页,对应2004年的解说有一行字:ジャック・クラウザーによって持ち出されたプラーガのサンプルが、 彼の雇い主でアルバート・ウェスカーの手に渡る,老威设法从K的左臂里提取了plaga的样本。我还看过Archives II 这本设定集里面的年表,没有这句话,应该只有DSC的设定集里有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