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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鱼俱乐部

Summary:

存档,my sundown sci-fi bullshit

Chapter 1: 热带鱼俱乐部

Chapter Text

 

用教科书上的话来说就是,这是一个潜力无限的时代。

根据不太靠谱的歌谣和传言,人类在经历放射性尘埃的侵蚀之前跟活在地狱里没什么两样,比如说把人审判了之后绑在木架上用火烧啦,民主革命之后断头台上死了一货轮的人啦,用低级的老式核弹炸掉了一整个城市啦,巴啦巴啦的。但是也有些遗留至今的老人在怀念那个旧世界,他们的皮肤已经坏到不能再坏,血管堵塞到连毒素都渗透不了。他们终日在酒吧里买醉,甚至都有自己指定的杯子(不是什么特权,他们用过的杯子就没有人再想用了)。上次酒吧老板的小儿子不信邪,偷偷用其中一个老人的杯子装了人造橙汁来喝,结果嘴巴上长了一周的燎泡。

地球的技术发展到了青黄不接的状态,他们在地表之上把能做的已经做到了极致,可还是无法自由地来去于苍穹与宇宙。


那些尘埃把地球关进了一个罩子里,他们出不去,所以只好致力于满足在地球上的一切欲望。他们不谈色即是空,也无所谓私德评价,这个时代已经变成这样了,但是竟然却不是我们的错,那我们就来犯犯错。


旧世界想象未来的时候总是觉得我们悲惨,谈论爱情的时候只能跟仿生人大眼瞪小眼,但其实大家都觉得还好啊,人跟人谈恋爱好像更痛苦,移民局显示同种族之间的离婚率反而会更高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人类总是以为自己有感情就会高仿生人一等。好像还是话语权的问题,以前的人们只是杜撰幸福指数,杜撰生产总值,空口一下发展白皮书,而现在的他们更浪漫一点,他们把弱点说成是珍贵的,玩笑视作为崇高的,恶意是天堂的舶来品,心脏是地狱的易碎品,即使黑市里一颗心脏连一杯啤酒都换不了。

但其实说这些还是在装模作样的讲话。是不是只要说够一个时代的坏话,那么在这个时代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归于合理。说多错多,多说多错,但尽管如此还是在说,每个人都在说,好像大家说很多很多话就能掩盖住自己的肤浅和平庸。

地球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经历了很多场地震,一会儿把五大洲板块震近一会儿又把它们震远,最后几片大陆干脆全都连在了一起。遥遥的海洋离人类重建的居住地很远,慢慢地就变成了倾倒垃圾的场所。

海岸线附近生活着政府标准下的穷人,皱巴巴的皮肤,困惑的瞳孔,用飘起来的塑料袋做风筝,用爆炸后的锂电池烤鱼吃。


小时候的睡前故事里都会告诉小孩子们,如果不听话就把你们扔到海边的渔村里去住哦,会有变异后的鱼人上岸来吃掉你们的。金泰亨每次听到都很兴奋,他好想亲眼见到鱼人啊。

按理说大家都是努力靠近着大陆中心居住的,北面有常年不化的冰山,南面有热带森林里各种各样的毒物,还是中心比较好,气候温和又安全。


但是金泰亨的梦想就是见到一只真正的鱼人。上流社会在纵欲这方面有点剑走偏锋,地下卖场里总有各式各样的变异鱼人被抓住拍卖,它们被锁进笼子里,每隔十分钟被当头浇下一整盆硝酸。他们看着鱼人的皮肤被腐蚀融化,再慢慢长出柔嫩的新皮肤覆盖还原。鱼人的痛感并不鲜明,它们不会呼痛,不懂得人类的语言,在学会求饶之前就已经死在了笼子里面,巨型玻璃栈道里的海豚摇摆着身体,欢快地看着它们发笑。

金泰亨拜托爸爸也带着他去,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地球都已经毁灭过一次了,也还是没能磨灭掉“小孩子不该看的不要看”那一套。爸爸曾经带着一只鱼人回家过,金泰亨见过那个样子,它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床帏摇晃得最厉害的时候,它吐出了一个小泡泡,碎在了爸爸的眼睛旁边。粘粘乎乎的液体顺着床沿流到了地毯上,地毯转瞬间就变得像被烤焦了的面包干,他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被朴智旻捂住了眼睛。

最开始他不是很会接受,尤其是在看到爸爸依旧对着妈妈谈笑风生的样子后。朴智旻在餐桌下一边紧紧地捏着他的手,一边若无其事地吃饭,叉水果,夸姐姐今天的裙子真好看。金泰亨也学着捏紧他的手,吸着自己的鼻子,若无其事地吃饭。

 

1.
闵玧其再次见到朴智旻身边的金泰亨时,他已经变成了V。淡淡的金色头发,淡淡的银色眼睛,没有生命的生命体,琥珀里的展览尸体。


闵玧其劝他,也是时候该学会放下。朴智旻很不耐烦,说哥怎么变啰嗦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笑嘻嘻地问闵玧其,还是说你也已经变成了南俊哥的说客啊?

 

朴智旻一直拒绝给V植入意识,他总是说金泰亨是金泰亨,V是V。


仿生人有什么用,家用机器人有什么用,眨眨眼睛就关掉的灯,睁开眼睛就合上的窗帘,性爱里花哨的动作和新奇的姿势,植入意识之后就开始模仿人类,学来学去怪恶心的腔调。“我最亲爱的主人”,滚蛋啊。

金泰亨两年前出事之后金南俊就送了这个机器人来,最开始朴智旻还会叫他泰亨泰亨,后来就懒得再骗金南俊。他把藏在V脖颈后的录音器扯出来扔掉,瘫在沙发上想来想去都不解气。他用军刀割掉V的五官和四肢,身下的人也不反抗,朴智旻问他真的一点都不痛吗,V艰难地张了张已经千疮百孔的嘴巴,一句“我最亲爱的......”还没说出口,就被朴智旻伸手摁掉了开关。

好幼稚,好无聊,朴智旻每天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事情。以前别人评价他天生就是个雇佣兵,因为他什么都不信。杀了人就会遭到报应?朴智旻不信,他乐在其中。


每晚朴智旻都会把V严严实实地绑在床上,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去操弄。仿生人的性器官做得都很细致,想要看流血,想要看充血后涨红的脸,想要看情难自已时刻的微微颤抖,他们什么都可以做到。


朴智旻做起来很疯,到最后连电线都从人造皮肤下穿孔而过,破碎的肢体里开始流下的不再是因为快感分泌出的液体,而是味道涩涩的机油。朴智旻大腿根部的皮肤也被穿过的电流打得开始发红,床边的鱼缸碎掉了一个破洞,那些热带鱼们也随着喷涌而出的水柱流向了刑场。但他不在乎,他乐在其中。


每晚都是这样,做完之后他再通知金南俊派公司的人来回收,这样第二天他就能在客厅中央见到一个崭新的、美丽的V。弧度标准的四方嘴,眨眨眼睛就让温馨的灯光亮起,他会对朴智旻说,早上好,我亲爱的主人。

 

小时候金泰亨和朴智旻总是会偷偷溜出去,顺着河流的方向一直往城外走。不是所有人都能生活在那座城市里,城外的人们像讨厌的灰尘,烦人的水垢,把棚户一样的房子依附着城墙而建。远远看着的时候,像是越来越多的虫子在慢慢聚集着、吞噬着这座城市,场面壮观得令人窒息。


城外的人们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录像带可以看。发疯的妻子,美丽的情妇,怯生生的小儿子,被仆人从钟楼扔进了河流。他们趴在窗台外面偷偷看别人家的电视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大雨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朴智旻问他,什么时候心痛也变得这么廉价了。

 

朴智旻有一天让金泰亨呆在原地等他,他要去准备一个惊喜给他。

金泰亨就在原地等他,从炎炎的中午等到了日暮西垂。如果天空完全变黑之后还呆在外面,他们就会变成没有资格回家的放逐民。天空变得很红,因为光线反射到灰尘的原因,一会儿又开始暗暗发紫。金泰亨看着不远处的城门,流通内外的商人们已经换上了焦急的步伐。


他还是站在原地,疑惑着到底自己是笨蛋还是朴智旻是笨蛋。不断有佝偻的手凑过来,指缝里的淤泥像是一场瘟疫。他们抚摸他的脸,亲吻他的衣服,挤压他的鞋子,金泰亨想,也没必要这么自来熟吧。


金泰亨有点发抖,他决定把这归咎于开始料峭的晚风,他又有点想哭,也有点心酸,心里把朴智旻是傻逼骂了一千遍,朴智旻你到底为什么还不回来。

朴智旻最后拉着金泰亨跑的时候问他吓到了没有,金泰亨哭得哆哆嗦嗦地说着没有。朴智旻问他,为什么要哭啊,你难道不想跟我一起留在外面吗?我们可以向北走,一直走到大陆尽头,北面的鱼人们听说都长得晶莹剔透哦,你不想看吗,泰泰。


金泰亨甩开了他的手,他头一次觉得有点愤怒,也有点迷惘。朴智旻不是万能的,他听不到自己的心声,也有可能会抛下自己转身就走。

 

金南俊看着金泰亨一个人脏兮兮地迈进了家门,好新奇,竟然没见到朴智旻。他问金泰亨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脏,小熊去哪里偷偷打滚了呀。


金泰亨边哭边打嗝,他在心里唾弃着自己怎么能哭得这么蠢,但是又没办法,他就是要脏兮兮地往金南俊怀里滚。他说哥哥,我真的好讨厌日落。

金南俊说,好的,等你十八岁的那一天,我会让太阳永远升起。

根据官方记载,金家的小儿子死于十七岁。

 

2.
植入意识之前,金南俊问他的弟弟,你希望拥有一个什么样的田柾国。


金泰亨撇撇嘴,说无所谓,最好人好话少做饭好,还要跟朴智旻怎么反着怎么来。


金南俊想了想,在最后的指令那里输入了sane。


金家的仿生人公司曾经用过一个广告语——“比人类更像人”,不出所料使用后的第二天就迎来了铺天盖地的指责和骂声。先不说人类这边老生常谈的鄙视和批判了,仿生人也觉得好伤自尊心。比人类更像人,好可怕的诅咒啊!


很多自由仿生人不是去做了演艺者就是去做了商人,首先他们好看,其次他们聪明,最后这个时代商机巨大。这个时代从来就会为能够满足欲望的聪明人提供便利,他们的舞台也从不止步于聚光灯下,他们轻佻,美丽,自私,潜力无限,像是缓缓游动着的热带鱼,在尘埃反射的人造光下熠熠生辉。


可惜这些金泰亨都看不到了,他也想出去夜夜笙歌,但是他现在只能跟着田柾国闷在这个密室里大眼瞪小眼。而且田柾国最近变了,他好不听话,青春叛逆期好可怕。金泰亨只要说一句小国你没小时候可爱了,就能让这个死小孩把自己关在健身房里举铁三小时。


房间里放着金泰亨从小到大的相册,封面上的他笑得灿烂而不傻气。据说最后是这张被选中摆进了灵堂,金泰亨觉得很满意。


田柾国注意到有个人在相册里出现的频率过于高了,笑起来眯眯的眼睛,肉嘟嘟的脸,但却有着尖削的下巴。田柾国问他这是谁,为什么记忆库里没这个人呢。金泰亨说正常正常,小孩子的脑子里别装坏人。


哥!田柾国不爽地顶腮,我不是小孩了。


金泰亨问田柾国怎么这么爱顶腮,青春期能不能别养成这种不良习惯啊,小心顶着顶着就发腮了。


祸从口出,那之后的三天田柾国在拉面里都没忘多放两勺辣。


金泰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吃着拉面,觉得悲愤。给亲儿子的仿生人都能这么货不对版,他家的公司怎么还没倒闭啊?

 

田柾国很喜欢盯着房间里的那缸热带鱼发呆。它们白天是暖色调的,夜晚又凛冽得让人打起寒颤,金泰亨有时候也会凑过去问他在想什么,田柾国说在想今晚的菜单,金泰亨说哦,然后他们就一起盯着热带鱼发呆。温和,漂亮,不饕餮,生来就是观赏动物。


原来朴智旻总是喜欢感叹,热带鱼是全世界最色情的意象。金泰亨说他是淫者见淫,但朴智旻在这方面特别坚持。他说所有鱼都很色情,湿漉漉也滑滑的,不然你爸怎么跟上瘾了一样地要操它们?操到把它们的肠子和脏器都戳破,流出来的血液跟垃圾一样臭,你不是都看过吗,金泰亨?


田柾国问金泰亨在想什么,金泰亨说在想你会想什么菜单。


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彼此鼓气:加油,我们做得像成年人一点。结果光是研究怎么戴上套子就花了很久,田柾国说他的体能是可以调节的,有什么要求吗,金泰亨摇摇头,说直接来就好。田柾国擦掉他的眼泪,他问金泰亨,正常人的世界好玩吗。


金泰亨反问他,我是不是应该把外面说得恐怖一点,这样你就会比较开心留在这里陪着我?


田柾国说,我问的不是外面的世界。


他们把那些热带鱼养进了浴缸里,热水慢慢地溢满浴缸,金泰亨的皮肤被烫得又热又红,他说好痒,也好痛。田柾国感觉不到痛,他的手指划动着那些被温度烫到濒死的小鱼,它们疯了一样地在浴缸里四下地游蹿着,像在垂死挣扎。漂亮的鳞片割破了金泰亨和田柾国的皮肤,原来观赏动物也会伤人。

田柾国在这时候撞进了金泰亨的身体,金泰亨的血液让浴缸里的水变得更热了一点,也更红了一点。田柾国按下了抽水的开关,那些热带鱼也顺着水流被吸入到下水道的小口里,一瞬间被绞得血肉模糊。


田柾国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他说,哥,不要怕,你还有我。


你也只有我了。

 


金泰亨有时候会想到以前的事情,他和朴智旻偷吃了花园里的毒蘑菇,抱成一团在草丛里一直打滚,笑嘻嘻地攀比自己看到的彩虹仙女。他们看到了彩虹,看到了仙女,听到了田野牧笛,好像有高山,也有河流。

他有时候也在疑惑,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你和朴智旻只有一个可以活下去,你会选择谁?朴智旻当时说,记得选你自己。


金泰亨想,怪谁啊,谁让你小时候成天气我,谁要听你的。

被鱼人掳走的时候,金泰亨和朴智旻还在地上做着梦打着滚。


不再是小时候的毒蘑菇。那种幻乐明码标价,按剂量顺着他们的血管流向大脑。

鱼人们不仅讨要赎金,还要求留下一条人命。他们问金泰亨,你选择让谁活下来?反光的刀刃顺着金泰亨的眉心划到了鼻尖。金泰亨好无力,为什么这年头了还要讲究父债子偿啊。

他一转头,朴智旻还在颠颠的傻笑,好吧。

金泰亨两眼一闭,来吧杀我吧。不过拜托录下来然后交给我哥,让他记得以后天天在朴智旻跟前循环播放。

 

 

Chapter 2: 殉道者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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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最初只是尘埃,风一扬起就散在空气里。教训最开始也只是教训,说出来会长出不耐烦的茧子。恳切世界上再不会有模仿者,但尘埃早已不再只是尘埃。它们钻进皮肤,融进血液,它们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它不再满足于尘归尘,土归土,它们创造新的星星,颁布新的律令,那层罩子并不是障眼法,谁说痛苦和恐惧就不能拥有实体?

人类好烦,他们没有自己的道,却要求这个世界涌现殉道者。人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智者,诡辩是享乐时代的严肃,生死屠戮是可供观赏的产业。祖先教给我们没用的东西,我们总会开创全新的时代。

 

1.
在金泰亨关在密室下的第一千天,屏幕上出现了开战的即时新闻,金泰亨还没看清,主持人紧锁的眉头就变成了一段传播失败的电信号。画面短短地变成雪花,背景里的泥泞和惶惑重归寂静,金泰亨攥着遥控器,知道外面也许会比自己想象的糟。


那时候金南俊抱着伤痕累累的他,他从没见到他这么累过。可他那么累了,还在安慰自己。他说,答应我,泰亨,先暂时躲在这里。哥哥向你保证,只要外面变得更好一点,你很快就可以出去。

可是外面从来就没有变得更好过一点。最开始只是俱乐部内的小小动乱,超出预判的小概率事件,现在演变成了什么,谁也说不明白。


鱼人不会呼痛,大家最开始还觉得新鲜,后来就不再满意。科技那么谄媚,钟摆左右摇动,它却无师自通地懂得偏向哪边。针管插入皮肤,它们的喉咙就学会了共振。鱼人掰断自己的手指,在腐臭的笼子里缘边打磨。水分的缺失和隐性的疾病让它们的身体浮肿,可它们却硬是把自己的指骨磨得那么纤细,细到足够撬开关住它们的那把锁。明明就有更加先进牢固的牢笼,但人们不乐意用。他们喜欢这种老笼子。酸液会把这些笼子异化成绚烂的颜色,最后再重归于黑色。鱼人的皮肤闪闪发光,黏结在旧金属上,配合它们从未停止过的尖叫,就像一场美轮美奂的梦。它们打开笼子,再跨出来。它们高大,沉默,似人非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侍应生的大脑空白,身体却先做出恐惧的反应。他们怕得手抖,硝酸迸溅到自己手背的皮肤上,一阵面容扭曲的嚎叫。人类的叫声永远没有他们心中次劣物种的好听,遥远看台上的人们对此表达不满。这是今天的互动环节吗?超级没意思诶。

看台里哄哄闹闹,舞台上却简单易懂。鱼人把侍应生关进笼子里,再慢慢浇下硝酸。人类的皮肤不会愈合,人类的大脑怎么也像摆设。观众们后知后觉事态的严重,那只鱼人也被赶来的警卫射穿了心脏。


人们离席到一半,此时却被枪声吸引而回头。他们试图找回从容,却还是堪堪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谁开始鼓掌,最开始是一个人,后来却淹没了整个礼堂。他们鼓掌,哭泣,情绪外露地如此真诚。鱼人的尸体摊开在舞台上,五彩斑斓的血液在空气里慢慢蒸发。这样的美值得虔诚又懂得捧场的观众,好美轮美奂的梦。

 

在金泰亨小的时候,城市内外的界限还没有这么分明。城外曾经有一片自留湖,湖水荡漾,鲜花烂漫,爷爷会偷偷带着他和朴智旻去那里露营。


爸爸妈妈讨厌城外。即使大家都在同一片被尘埃罩住的天空下,他们也觉得城外的空气就会更污浊。爷爷在太阳还没睡醒的时候就叫他们起床,他们蹑手蹑脚地跑出去,因为帐篷收纳袋碰在门边的小小声响而屏息凝神,再在跑出庭院之后哈哈大笑。


湖边的森林里不再有什么动物,爷爷就会做一些电子宠物。小狗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只电子蝴蝶陪着它在草丛里打转。他们并不打猎,也不去湖里游泳,就围坐在篝火旁边,等待夕阳落下,在没有人造光的地方,用笑话和玩乐度过漫漫黑夜。

改变某些东西的一天,可能也只是很普通的一天,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天。天气在慢慢回温,花朵的颜色却越来越少,爷爷头一次变成懒虫,还是两个小屁孩在他的床边上蹿下跳,躲在快要初升的日光里,摇着爷爷的手,求着爷爷带他们去城外。


爷爷说自己腰好痛,今天不扎帐篷,我们晚上要记得回家睡觉哦。朴智旻和金泰亨答应着,在湖边的浅滩上一颗一颗地捡着石子,他们低着头,没有注意到一步一步走进森林深处的爷爷。

金家曾经的最高位者在城外森林里自杀的新闻,很快就登了报。捕风捉影的阴谋论很多,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场并不简单的谋杀。仿生人产业令人眼红,利润早已脱离了量化的轨道。爷爷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哥哥告诉金泰亨,爷爷有自己的准则。

难道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吗?金泰亨问他。

哥哥陷在书房的椅子里,盯着爷爷送给他的钢笔。为什么呢?是我们的错吗?该怎么才能知道答案呢。

金泰亨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只有田柾国在旁边抱着手臂看着他。田柾国问他,朴智旻是谁?为什么一直喊他的名字。金泰亨拉过被子,蒙住脸,告诉他可能因为我在做的梦是噩梦吧。

金泰亨藏在被子里的声音闷闷的,他说,我梦到了爷爷。


“你不喜欢爷爷吗?”

“怎么可能!我喜欢爷爷,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爷爷。”

“那为什么是噩梦啊。”田柾国蹲下来看着他。

金泰亨不再说话,田柾国想上手拉他的被子。真是的,哥为什么要哭啊?


但是金泰亨又闭上了眼睛。他后来才发现,原来拒绝交流的姿态很好用。沉默和时间能解决很多问题,他现在只想忘掉那些问题。

田柾国关门的声音好大,田柾国最近脾气越来越大。叛逆期真的好恐怖,金泰亨又无解了,哥哥不是说他很乖吗,到底为什么我家的仿生人会这么货不对版啊?


等到田柾国走后,金泰亨还在发呆,等待眼泪风干。他在黑暗里想,我只是觉得自己被骗了,有点难过而已。

小时候爷爷告诉我,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一颗星星,每个人的灵魂都能在宇宙中找到相应的位置。但我长大之后才发现,原来事实并不是这样。大多数人,死去之后,只会被扔进焚化炉,抹去一切,变成污染大气的烟土。我们只是一个数字,编年史里的省略号,我们是懒惰的老鼠。

 

2.
任何东西只要贴上“仿生人造”的标签就会比原来贵上十倍,包括葬礼上的祷告和玫瑰。


仿生人语调清晰,标准,感情可控,游刃有余地完成了这场沉痛的谢幕。

朴智旻在他十八岁那年参加了军队,那些佣兵们把烟草丝卷进粗糙的舌头里放声哄笑:细皮嫩肉的小屁孩也他妈敢来军队里受教?


朴智旻当然会让他们闭嘴,他有自己的那一套。

雇佣兵的任务很简单,猎杀在城中逃窜着的鱼人。

鱼人懂得自愈,也不会受伤势所累,所以子弹必须分毫不差地穿过它们的心脏。但同时它们也脆弱,敏感,饱受着不够湿润的空气的折磨,所以在被执法者手刃之前,它们往往会选择自己掏出自己的心脏。皮肤上一秒被撕开下一秒又重新覆盖,它们就在不断愈合的痛苦里一遍一遍地尝试挖出埋在血管里的心脏。它们如释重负,死生得所,最后默默地烂在城市随便哪个堆满淤泥的下水道里。

朴智旻出任务的成绩优秀,数量可观,政界的父亲有意把他打造成一个英雄,或者是一张名片,随便什么好听的标签。他们在肉眼可及的任何地方播放着朴智旻的新闻,不在乎树大招风的道理。


金南俊问朴智旻,现在他觉得开心了吗。朴智旻擦掉下巴上的酒渍,说好像没有。只是杀掉鱼人并不足够让他觉得开心。


他说,我理解不了,真的。有些鱼人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张着嘴巴,愣愣地望着他,一副很可怜的样子。可明明也是它们,罪魁祸首,一刀插进了金泰亨的心脏。


他把酒仰头喝完,拍拍金南俊的肩说算了,不说这些了。他还是应该要开心一点,最好开心到可以气活金泰亨。

第二天朴智旻撑着宿醉后的头痛打开门,看到了金南俊送来的V。眨眨眼睛就让客厅的灯光亮起,拍拍手掌就可以调高室内的温度,朴智旻看着V完好无缺的脸,他想,为什么你会是这样一副无辜的样子。

 

如果科技只能作为一块遮羞布存在的话,仿生人产业其实并不吃香。


把一个人类伪造成一个仿生人需要几步?剖开他的皮肤,卸掉他的骨骼,在舌头和瞳孔里植入芯片,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垃圾桶里倒2000cc的血。打抗生素,降低排异,皮肤泡进福尔马林,再在大脑里装好中心处理器。


这时候我们就不再需要费力研究如何让仿生人“比人类更像人”了,我们需要控制成本,做到让人类“比仿生人更像仿生人”。

仿生人公司的流水线上总是真假参半,但这影响不到什么,他们的消费群体并不在意城外的棚户区里又少了哪几个人。


人口失踪,抢劫案,现在任何罪名都可以推脱到鱼人身上。政府甚至还特设了鱼人监狱,了不起的法治社会。

最开始他们只是利用在城外挣扎着的黑户,他们觉得经过自己的改造之后,这些人反而能在温暖而又明亮的家庭里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会成为一名体面的厨师,仆人,管家,与主人体面地告别之后还可能会登上深夜俱乐部的舞台。他们会真正地参与到这个世界里,成为满足欲望的聪明人之一,而不仅仅只是在城外学着古老牧羊人的诗歌,怅然地望着夕阳落下的天空。


后来他们盯上了皮肤可以自愈的鱼人:不仅拥有更好的身体机能,还缺少自我意识,这样反而更利于他们的改造和控制。


而当年绑走朴智旻和金泰亨的,就是在智力提升后逃出公司的鱼人。

 

朴智旻感叹,南俊哥,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金南俊打开烟匣,询问朴智旻,朴智旻摆摆手拒绝了。


他靠着栏杆,窗外的云朵上也被映射着深深浅浅的人造光,呻吟吼叫着,介绍着这个城市里今夜的明星。


他说南俊哥,这些年我弄坏了你那么多仿生人,我一直在想,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开始心疼钱了,说不定就会把一个真的金泰亨还给我了。


金南俊听他讲话,把烟沉进了肺里,能呼出的只有叹息。

 

朴智旻这些年在做些什么?假如有千万分之一的金泰亨与V痛觉相连,他都会觉得自己在被捣碎。他会觉得自己像是案板上的活鱼,靠刺激痛觉来保持口味。


金南俊为了让朴智旻悠着点儿,提高了V泪腺的感知敏觉度,但是这没有用,朴智旻不会为廉价的人造泪滴而心碎,他只会因此而躁怒。他有时候会倦怠地望着V湿漉漉的,颜色清透的瞳孔,泫然欲泣的样子。他想着,你竟然也配。


可是V早已学会不再只因指令而流泪了。

 

朴智旻在夜里睡着了,睡得很沉,留下V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夜风吹过窗纱帷幔的时候,他很想抱住自己,但又不行,他的胳膊已经碎掉了。V被扔在地板上,他说,智旻,我好痛。可是朴智旻听不到。


他马上就会被回收,像一堆没生命的零件一样被塞进一个箱子里。很快,朴智旻第二天早上面对的就会是一个完全崭新的V,忘掉了夜晚里的疼痛和不甘,眨眨眼睛就让灯光亮起,用令他恼火的语气称呼他为我最亲爱的主人。

 

朴智旻觉得金泰亨很狡猾,明明答应过了会陪着你的,答应过了不会再丢下你的,可为什么你就是不能陪我好好地长大?

我十七岁之后的每一天都过的好辛苦。

 

葬礼进行到了最后一步,朴智旻看着被自己捏得皱巴巴的致辞,觉得很好笑。他想起来以前在姐姐的婚礼上,也是这样的场面,穿着礼服的客人们,簇簇拥拥的白玫瑰,哭成泪人的母亲,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一个神父说,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姐姐又哭又笑的,在说我愿意。

 

朴智旻想,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3.
大人有大人要忙的事,小孩有小孩要想的事。金泰亨问田柾国,你真的可以一辈子都长这个样子,永远都不会老吗?


田柾国最近很刻薄,他说,你不是也永垂不朽在十七岁?天天在这里表演生死两隔的戏码,真无语。

最开始金泰亨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藏在这里,为什么连朴智旻都不能告诉。那时候他刚从手术里醒来,刀刃碰撞骨骼的感觉还难以消解。麻药并不让人好受,他的心脏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又哭又笑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口水顺着颔角洇散在凝胶软垫上。七彩河流和被吞掉的仙女,他的眼前又变成这样的东西了。


等他再醒来,他躺在金南俊的书房里。这里曾经是爷爷的,后来就变成了哥哥的。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书页是那么锋利的东西。哥哥看着他,他说,鱼人在城外有了聚集地。

它们的实力到底怎么样,它们的危险性,你不会从人类的新闻台里知道正确答案。俱乐部从未关门,它被直接烧掉。烧到爆炸,烧成空壳,烧掉人类略显迟疑的自尊心。金泰亨昏迷了两个月,两个月足以改变很多事情。金南俊该怎么做?长兄如父,他有自己应当承担的角色。

鱼人还在学习,它们学习的很快。最开始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还不会走路,不会使用工具。自然选择给了它们身躯,可它们像在宇宙中骤然而出的懵懂婴儿,它们在等待成长,等待知识被教会。脖颈上挂着锁链,被扔在地上拖行,皮肤划过尖锐的石头,血液迸溅出来,又反复地愈合。后来它们知道这样不对,膝盖顶住腿部,它们学会支撑。它们学得很快,如果它们现在学会使用工具,日后是不是就该学会制造工具?

金南俊想,我的弟弟,他也只是个孩子。


童年的朋友很重要,遇到更喜欢的是不是就会忘掉?小孩都是很残酷的,他们很简单,所以才会很残酷。

这个世界好疯,我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保护者的身份并不合格,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

闵玧其被请去喝茶,回来之后怒气冲冲地踹进金南俊的书房。金南俊的烟,氤氲缭绕的,像老画本里的腾云驾雾,神话角色的标配。闵玧其吸下一口浊气,平复自己的怒气。他说,没想到,金南俊,原来你还是个和平主义者。

仿生人要是能成为军队,在战争里就是暴利的行业。可金南俊不确定该怎么做。他知道当下的资金链捉襟见肘,漂亮的表面下藏着一个巨大的纸窟窿,他知道他该有所行动。他想念爷爷,有时候也怨恨爷爷,他知道他受不了什么,他的良心每天都要被掏出来用氯水清洗。他看着人体从残缺到完美,他也看着个体灵魂被剥夺。他把烂摊子留给自己,他去死亡里追求真善美。

城市英雄朴智旻还在家里跟V较劲。去他妈的雇佣兵,谁爱当谁当。他买了七种颜色的丝袜,红橙黄绿青蓝紫,一天给V换一双。


金南俊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在倒在阳台上,抱着一盆假花滚来滚去。V站在旁边,很冷静的一张脸,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

 

战争还是开始了。金家被骂战争贩子,抵制的横幅一天多过一天。大家需要仇恨的对象,越多越好。城外的臭虫们是勾结鱼人的白眼狼,趁机敛财的大公司笑贫不笑娼。

他们不在意别的,宠物狗偶尔会咬人,但真正讨厌的是小题大作的邻居诶。

金南俊去看金泰亨的频率变得更少,他知道哥哥的状态不对,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能带着大家逃跑。可他能跑到哪里去?尘埃把地球关进罩子里,大陆的四周是深渊一样的海洋,鱼人被人类教化,他们变得残忍,是不是也是在像老师致敬?

金泰亨总是觉得浴缸里有血的气味,他抬头看向田柾国,对方感受到视线,好笑地皱了皱眉头。金泰亨说,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离开这里,你还能去哪里。

哥,你只有我了。

哥,为什么要一直活在过去?

 

朴智旻答应帮金南俊,他是城市的英雄,舆论的风向标。鱼人需要他铲除,蠢货需要他保护。他的话有人听,金南俊只能向他求助。

朴智旻笑得好惬意,说自己从不提供无偿服务。他问金南俊,金泰亨到底在哪里。


你把金泰亨藏在哪里。

 

金泰亨有时候也会看新闻。有好事发生的时候,信号就不会那么容易被切断。他能理解金南俊的心态,哥哥只希望自己看见好的一面,无论他喜不喜欢。

朴智旻是新闻的常客,正经新闻和花边新闻。朴智旻也是屏幕里黑名单的常客,密室里电子信号的屏蔽关键词。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后来他才知道是田柾国捣的鬼。田柾国理直气壮:这么做都是为哥好。

已经过去快要三年,上一次见到朴智旻的鲜活影象,还是他的葬礼转播。

朴智旻要讲话,结果抖了抖那张稿纸就随风扔掉。金泰亨看得好无语,为什么连我的葬礼都要装逼啊,太过分了朴智旻。

田柾国坐在旁边看着他,人类的感情复杂,他只能简要分析。金泰亨看见朴智旻,在流泪,流泪通常代表不好的情绪,那么金泰亨最好不要看见他。很好成立的等式。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到金泰亨那样的眼神,会觉得那么寂寥啊。

 

4.
朴智旻一把摁掉田柾国的电源,拉着金泰亨就要往外走。


金泰亨奋力抵抗,誓死不屈。朴智旻最开始还觉得好玩,一会儿就被气到。他停下问金泰亨,你在不乐意些什么?


朴智旻的脸就这么出现在眼前,金泰亨觉得好没实感。他有好多话想说,他有好多问题想问,脱口而出之后却变成你把我哥怎么了。

朴智旻说你哥把你卖给我了,走吧。


金泰亨知道他又在这样,他说,我还是要等我哥。

“你哥有什么好等的?”

“你在外面,你应该比我更知道吧?”

朴智旻觉得好笑,他问金泰亨,为什么这么久不见,你还是原地踏步的笨蛋。金南俊会为了那些大义,大爱就放弃你,可我不会。我的爱从来就不是什么无私的东西。


金泰亨正要说话,就被朴智旻打断。


朴智旻说,别着急为他辩解,真的。你被他藏起来那么久,他真是为你好吗?管住你就能管住我,这才是他打的算盘。泰泰,泰亨,金泰亨。


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也许已经开始,历史会随便归类,在时间轴上刻一条导火索和枪声。有人要做殉道者,但并不会是我。爱不崇高,我不爱全人类,我的心快要痛死了,你明明就能理解我,可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我?

 

田柾国的记忆里有些奇怪的东西,他不确定那些是不是自己的。


就像蚂蚁的巢穴,日升日落,暗暗角落处,一个小孩活在恐惧里。那个女人有架纺车,丝线聚拢又分开,平滑的线流像张纸面,她却把它们绕结在一起,自己对自己生闷气。他讨厌那架庞然大物,它聒噪,冷硬,不友好,像周围的所有人一样。棚户越来越多,房间越来越挤。女人的头发被剃掉,那架纺车变成了绞刑台。


隔壁的老奶奶送给他吃的,还没手掌大的面包,被她分成两份,自己拿到的永远是更大的那份。面包好硬,好涩,吃起来好像泥土。房子也像泥土,衣服也像泥土,为什么所有人都像泥土?

来了两个奇怪的小孩,他们的衣服干干净净,神态却慌慌张张。一个小孩站在原地,欲哭无泪的,像透过缝隙照进来的光。


牧羊人的古老歌谣还没唱完,离别时刻就已风雨欲来。那个男人卖掉自己最心爱的小羊,医生却束手无措。城外的医生要么是天才,要么是骗子,你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会碰上哪个。那个小孩的脑袋从尖锐的痛意里平缓下来,只剩下昏昏沉沉。他们开始讨论墓地,一个人抱走他,说会好好安置他。

田柾国不知道这段记忆是谁的,他只是困惑。他是JK,金南俊一代最成功的型号。编号07,他的骨骼是合金,皮肤是纤维,他被唤醒,被重置,他在花园下方的密室里陪着金泰亨。


可他不懂,为什么自己有时候并不理智。他变得像那群讨厌的人类,刻薄,多变,情绪化。他知道金泰亨最大的心愿是离开,但知道并不代表就要做到。他开始习惯情绪的突然而至,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竟然也在不受控地突然跳动。他不懂,但暂时还不讨厌。金泰亨总是在发呆,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是在难过还是开心,我为什么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金泰亨问朴智旻,我们到底去哪里啊。


朴智旻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和你的脸,露出来就像是活得不耐烦上赶自杀。你哥哥快撑不住了,鱼人越变越聪明,可那些人就是不敢信,但是放心,会赢的。卑劣的那一方总是会赢。可是损失这么大,等到战后清算的时候,谁要来背锅?愚蠢是个抽象的东西,你哥哥可不是。


他说,其实大家都死定了,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来找你。好久不见了,再见到你也不能说就很开心。

怎么办,你不在的这几年,我好像真的做了很多错事。

那片湖泊像片生死场。城外人满为患,每天很多人出生,也有很多人死去。有第一具尸体扔进去,就有第二具,第三具。湖早已不再是湖,这里也再没有爷爷做的电子小狗和蝴蝶。


这么多年,篝火焚烧的痕迹也已经随风而去。可是生死场生死场,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

朴智旻说,你的梦想不是见到真正的鱼人吗?在城里的这些算什么。

 

我们向北走,听说那里的鱼人都晶莹剔透的,你要和我去看看吗?

 

 

 

Chapter 3: 撑过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

Chapter Text

 

 

金南俊先生说我在成为V之前是一堆宇宙飞船的碎片,被一个在宇宙里同样飘了很多年的魔法师打包扔到了地球上(因为地球人喜欢把太空垃圾当宝贝),所以我现在就在这里,仿生人公司中最实用(低端)的家用线,cpu只能连接灯光开关,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主人抱歉对不起。


宇宙飞船也是有大脑的,没有没自我的机器。也许我上辈子还在保卫文明参加星战,再不济也是一块块随意遨游的自由碎片,来到地球再就业后却进入了服务业,虽然很想做好,但被输入指令的时候我也还是有点抗拒——机器人三定律这种反人类的东西到底为什么还在用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叫金南俊先生为金南俊先生的时候他都会笑,笑得蛮夸张。他说他明明已经改掉了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为什么还是会这么像啊。

像谁?


他并不告诉我。

我的第一个主人,好像也是目前为止的唯一一个,脾气真的好差。我总是不知道他想要什么,而他也不会告诉我。他只是会莫名其妙生气,把我拆毁,让我被送回公司返修,第二天再笑得温和亲切地重启一个崭新的我。


我的控制中心连着他的家,这里算是他的家吗?我觉得他并不喜欢这里。这里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玻璃窗反射着冷又硬的光。睁开眼睛可以让这里的灯光亮起,闭上眼就可以让这里的灯光熄灭,这个功能很幼稚,在同期机器人里可以说是让人抬不起头的老套,但是我很喜欢。因为我上辈子就是一个很喜欢玩信号灯的小宇宙飞船。

虽然我的设定是家用,几乎足不出户,但我基本的常识也还是会有。所以当他把我压在床上的时候,我是真的很不解。明明就有更专业的性爱机器人,在人类社交圈里也有很流行的俱乐部,他为什么偏偏要这样使用我呢?每天晚上我都很焦虑,机油顺着破皮而出的线路漏出来的时候,我也感觉很不好意思。


他说,你是V。像在强调什么一样,他总是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当然是V啊。


然后他又生气了。

 

 

 

Chapter 4: Shatter me with your ha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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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story

Chapter Text

 

1.
水纹,浪花,羊皮纸,海啸,苹果,晚霞,牛仔裤,黄油,公园,鹅卵石,夏日青草。


这些美丽的造物在他的脑海里了吗?好的,现在很好,输入指令,完善世界观,他会变成我们亲爱的伙伴。漂亮,温和,不具备攻击性,上帝造物本就应该只造羊羔。

 

2.
媒介景观变得好笑很久了,可它不能说是毫无用处。就算人们每天都发誓,自己对这些电子屏上说出的鬼话一个字都不要信,可他们还是会在某些偶然的节点,乖乖地提高屏幕音量,放任自己沉迷于那些幻想。


厉害的控制是无形的控制,干预治理的最高法则是不干预主义,隐性影响是最深刻的影响,所以金南俊深谙此道,而他的仿生人公司也变成了狂欢的符号。技术早就驯化了大家,人们的身体偶尔会变得浮肿,市政府开出了运动减税的指标,可他们早就离不开新科技。


那么人类也应该要去驯化一些新的东西吧?动物们早都躲去了人迹罕至的地方。毒物横生的热带雨林,寒风凛然的高山草甸,雪线下移的冰山,像是固结了的铁水一样的沙漠,它们都躲去了这样的地方。如果物竞天择的机制里只剩下了人类,那我们就应该去创造一些新生命。我们的伙伴,我们的玩具,社会达尔文里永远比我们低一阶的东西。


他们的广告,他们的演讲,被折磨的人们都是他们的受众。那些人是这座城市里庞大的中层。他们望不到上面的天,感受不到作为上流消遣的鱼人们五彩斑斓的血液,他们也不会低头去看脚下的地,不用躲在垃圾桶边,路灯后面,不用担心下个月就被巡回的警官扔到城外的棚户地。他们在自己的层次里挣扎,他们永远会为电视节目而感到慰藉。

在这家商人本色的公司里,V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单独成线,没有序列信息,他的功能很简单,甚至比普通的家用机器人还要少一点。睁开眼睛就让室内的灯光亮起,闭上眼睛就让房间重归黑暗,他的功能就是这样。他的造价却又高昂,大生产时代已经到来了几百年,可V却是工程师们用双手一点点地制造完成的。


金南俊先生是V的造物主,这就是一条条指令和代码对他造成的无形干预和影响,他从还是一块小小的集成电路开始,就有了这样的认知,等他睁开眼睛,金南俊先生却不以为然地对他开着玩笑。


不是有着那样的寓言吗,当神创造第一个人的时候,为了确保自己不会爱上他,决定让他不能够跟着节拍唱歌跳舞。


公司的宗旨是什么,比人类更像人,而人类就总是会有缺点。可对于V来说,他活在金泰亨的脸下,他的缺点就是他永远不会像一个真正的人。


V就在那样的情况下被送去了朴智旻的家。

 

3.
城市之光朴智旻觉得此刻被送来家中的V像一个整蛊,一个恶毒的恶作剧,像金南俊为了报复他带着金泰亨去后山而实施的阴谋诡计。


可他看着一个如假包换的金泰亨站在自己眼前,他竟然想开心地接受,他觉得自己可怜。


淡淡的金色头发,淡淡的银色眼睛,没有生命的生命体,琥珀里的展览尸体。他的开关被自己打开,他被启动,对自己微笑,睁开自己漂亮的眼睛,他叫自己为我最亲爱的主人。


朴智旻受不了,他真的讨厌这样。金泰亨不会那样对自己讲话,学来学去怪恶心的腔调。共振都要变成一条水平线,谁要做你的主人?


他不喜欢V,因为V的存在只能提醒他去想起所有自己不想面对的东西。朴智旻想把他关进仓库里,想把他熔掉做成垃圾桶,想把卧室的地板拔掉,把V放进里面永远都不要出来。


V的那张脸,像一根点燃蘑菇云的火线,也像一块免死金牌,可朴智旻对他的耐心耗尽,始于他发现的那片影摄机器。


他陡然就从一个有点模糊的影子,变成了一件切切实实的工具。


不知道朴智旻为什么会生气,他把微型的摄像镜头从V的后脖颈上扯了下来,扔掉还在闪着蓝光的电子蚂蚁。V并不觉得痛,即使自己的机线也被连带着扯断。他很疑惑,室内的灯光并不稳定,他感知到了愤怒的情绪。这种情绪像烦人的触角,让机油涩涩地流过他的四肢和躯体。对于服务型机器人来说,这像是一种惩罚,因为他的任务就是让主人的生活变得更加舒适,更加开心,他的主人怎么可以有愤怒的情绪?


V被朴智旻扔到床上,他的力气好重,V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捏碎,时间突然变得好慢,房间里的热带鱼也突然变得庞大。他没被教过这些,可他竟然却觉得自己在体验溺水的感觉。


他睁开眼睛,除了看见自己坏掉的身体,竟然还有朴智旻的眼泪。

水纹,浪花,羊皮纸,海啸,苹果,晚霞,牛仔裤,黄油,公园,鹅卵石,夏日青草。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东西,它们熠熠生辉,却又马上消失不见。昏暗的房间,一闪一闪的灯光,朴智旻捂住了他的眼睛。流动的水声,透过玻璃的彩色霓虹,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穿过城市的疾驰飞车,降落在一片搁浅着万物的沙滩。苹果,氧化了的苹果,公园,天黑后的公园,黄油,过期后的黄油,青草,被脚印和泥土揉成一团的青草。


朴智旻打了一通电话,他被装进盒子里带走。这样的环节已经重复了多少天?


他的身体在被切割,火花溅上他的眼皮,他感知到了惋惜的情绪。全身的开关在被反复地打开和关闭,他的左边身体变轻,掏出皱巴巴的电线,他的接口在被熔断,换上更柔软的皮肤,换上更坚硬的关节。


他是V,仿生人公司的完美作品,此刻躺在这张手术床上,他会被修好,焕然一新,重新用挑不出错的自己去迎接很爱犯错的主人。我最亲爱的主人,这句话永远是让朴智旻恼怒的根源,他红着眼眶,那么不合时宜,他咒骂着仿生人的造物主,他说创造灵魂的时候,为什么不给你们一颗心呢。


可是你就有那样的一颗心吗。

 

4.
朴智旻的相册里锁着金泰亨,他有时候想用金色的笔涂满金泰亨棕色的头发,涂到一半就觉得自己不可理喻。罪魁祸首都是V,反正什么都要怪他,半夜打着游戏被关掉灯要怪他,早上让阳光照进来也要怪他。


朴智旻从背后圈住V,用很夸张的温情语气讲那些恶劣的故事。


人们要控制仿生人占据的人口比例,所以他们定时会举办一次销毁活动,他们办成了一场狂欢节日。仿生人被绑在转盘上,飞向他们的是带火的箭矢。当头淋下腐蚀的酸液,他们的躯体蒸发在空气里。仿生人的下限比人类的上限还要高,人们怎么可能不害怕?他们面对恐惧的时候总是这样,如果害怕一样东西,那就先毁掉它。

朴智旻恐惧着自己的移情。不知道它会不会发生,还是已经发生,他恐惧这样。朴智旻坐在医生对面,他说自己早就停掉了那些应该要按时吃的药。


那些药片会让他犯困,他要工作,要去猎杀躲进下水道里的成千上万只肮脏的鱼人。那些药也总是让他的情绪钝化,它们让他觉得平静,可平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平静地面对着V,平静地看着那张脸,平静地想起金泰亨呆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天,这些平静才是逼着他的东西。

他觉得恐惧,那种情绪并不陌生,那是一种期待,可他为什么会觉得期待?小的时候,他会期待着自己的生日,会期待着和金泰亨一起去城外的湖泊森林,长大以后,长大了会期待着什么呢?


所以朴智旻觉得恐惧,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会在每一天早上,天还蒙蒙亮,就坐在那里。


每一天早上,他都在期待着一个被送回来的,崭新的V。

 

5.
六月晴朗夜空的二十五万英里,V因为从地球飘来的尘埃而废弃。灰尘填满了他的引擎,碎石撞坏了他的机翼,他很快就会随便掉到哪个星球,或者在下落的过程中提前和一颗陨石相遇,碰的一声撞出火花,悄然而逝,蹉跎地闪烁着几千光年。


后来他来到了地球,从一只小宇宙飞船,变成了仿生人公司的最后一代家用机器人。据说他没能投入量产,是因为造价过高,可是他又有什么消耗成本的地方呢?


他只能控制灯光和室温,他是被关在家里的人形开关器。眨眨眼睛就让室内的灯光亮起,闭上眼睛就让灯光关闭,好人文关怀,好简单的设计。


金南俊先生哈哈大笑,他说V很聪明。因为V竟然在生气。他在情绪表达,在外露性格。他不想给V那么多功能,可是V却学习得很快。


V的造物主对他说,你的造价高在哪里?现在你不知道,我也希望你永远都不用知道。

在过去,有人写过这样的一本童话集,一位渔夫爱上了海里的小美人鱼,可是美人鱼是没有灵魂的族群。为了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准备和魔鬼做交易,抛弃自己的灵魂。


多年以后,他的灵魂找到他,用财富,荣誉,成就,陆地上的奇妙冒险引诱他,渔夫被骗上岸之后,才发现灵魂做了很多错事。


他责备灵魂,可是灵魂却说,因为你赶我走的时候,并没有给我一颗心啊。


所以他才会随心所欲,无恶不作。

可现代科技,早就要比魔鬼全能。如果人类可以给灵魂造出一颗心呢?

 

6.
那颗心平常是没有什么感觉的,有时候却会让他觉得难受。他自我检测了无数次,没有小零件掉在身体里,没有哪里的螺丝没拧紧,那他为什么会觉得那么难受呢?


在一段时间内,V最喜欢玩的游戏,变成了用电流连接自己的身体和断臂。火花消逝在空气中,今天的游戏好像就要失败了。


金南俊先生曾经那样问过V,你还想要回去吗?呆在公司里,呆在办公室里,甚至增加一份序列信息,去办一张身份证明,成为一个自由仿生人,你明明就有很多选择,你不必总是去做最坏的选择。


可V还是回到了朴智旻的家。


有了那颗心之后,他也会经常觉得情绪怎么这么难办。他每次都告诉自己,今天是最后一次,今天是在这个拆械狂主人身边的最后一天,可他每一次都在做着分外愚蠢的决定,他为什么会那样选择呢,是因为那颗心吗?


水纹,浪花,羊皮纸,海啸,苹果,晚霞,牛仔裤,黄油,公园,鹅卵石,夏日青草。世界之初,他的脑海里都是这样的东西,可是现在,疑惑,茫然,黑漆漆的夜晚,朴智旻永远上锁的柜子,他的感受在被新的东西填满。

即使猎杀鱼人的数量恐怖,朴智旻在任务途中,也不是没有受过伤的。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把自己摔进了玄关,血的味道让玻璃缸里的观赏鱼类上蹿下跳的兴奋。


他搂住V的脖子,他说,你闭上眼睛,让灯光暗掉,好不好?


朴智旻说,如果我死掉,你就会被金南俊回收回去,你就会离开我,对不对?


他说,嘿嘿,所以,我真的不能死掉。

 

V闭着眼睛,黑漆漆的房间,朴智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说,晚安,泰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