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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2-05-20
Completed:
2024-07-16
Words:
69,189
Chapters:
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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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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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59

再教育克劳斯耶格尔

Summary:

没关系,他会叫的。他会像只夜莺一样叫起来的。

“所以我们真的要带上他一起走吗?”斯捷潘·萨维里伊奇挠着后脑勺。

伊乌什金点点头:

“我们的政委常说——世界上就没有我们不能再教育的东西。走快点,兄弟们。我觉得,他们总不能让我们空着手就走吧。你也走快点,希特勒完蛋啦,你妈的!”

Notes:

本文是ficbook文章Перевоспитать Клауса Ягера的授权翻译,我想把原文网址编辑上来,但刚刚AO3好像是放不进去站外链接😨??我就只好放在这里吧https://ficbook.net/readfic/11361018
作者Oh sweet
(感谢这位慷慨的作者,她做饭非常美味,希望大家都能看看:)

Chapter 1: 迷雾

Chapter Text

“指挥员,他不会就这样死了吗?”

伊乌什金冷笑了。不会的,斯捷潘我的朋友,他死不了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德国人还要顽强的东西了。

打仗就是这样。

头顶是嘶啸的子弹,身下是冰冷的烂泥。向你伸出冰冷的手,随时准备将你拖入深渊。耳中充斥着爆炸声,眼里进了沙子,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还是要射击。虎式坦克掩护着后面的步兵,狗东西。似乎你确实在射击。那些混蛋的胸膛鲜血纷飞,恰似面粉过筛。

几乎没时间喘气,缓慢移动。然而背后一击,你死了,一去无消息。

他轻轻踢了克劳斯一脚。克劳斯战栗着,睁开眼睛,向后退开一步。手在衣兜里几乎捏碎,他眼神古怪地看一眼伊乌什金。身经百战的豺狼以同样的古怪看着他的猎手,在想,是否还来得及撕开他的喉咙,或者是他自己马上被活剥。

“亲爱的,你干嘛?你是不是在想,我干嘛不搜搜你的兜?”伊乌什金冲着河水点点头,“啾,啾,全没啦,还有你那辆破烂猫式。行了哥们儿,支愣点吧。”

伊乌什金听见他把牙咬得格格响。耶格尔很痛,非常痛。不是在耍滑头——他都站不住了,疼痛如此剧烈,使他想要尖叫。他努力平复呼吸,抬着下颌。即使伊乌什金故意拉扯他,他也固执地保持沉默,咬紧牙关就是不说话。甚至脊背依旧挺直。好极了,架子可得端住了。

没关系,他会叫的。他会像只夜莺一样叫起来的。

“所以我们真的要带上他一起走吗?”斯捷潘·萨维里伊奇挠着后脑勺。

伊乌什金点点头:

“我们的政委常说——世界上就没有我们不能再教育的东西。走快点,兄弟们。我觉得,他们总不能让我们空着手就走吧。你也走快点,希特勒完蛋啦,你妈的!”

漫长的旅途就此开始。沃尔乔克好惨,都走不了路了,而伊乌什金不会同情这个德国人。他们走得很快,极少停顿。距离捷克斯洛伐克还有漫长的三百公里。到了那儿还要更紧张——捷克人处在德国治下已有两年。而到亲爱的莫斯科还有另外五千公里。

禁不住要想,他们这样的逃亡者在祖国将会得到怎样的对待。当然不会期待什么热烈欢迎。更有可能的是被自己人枪毙。

“指挥员,别担心。我们在这闲谝的时候,我都已经想好了。”斯捷潘·萨维列奇快活地说。他换了一只手——沃尔乔克可是很重。

他说他有几个亲戚。伊乌什金心不在焉地听着,难以赞同他的乐观。

如今对待战俘并不客气。统统打死,直接打死,就是这样。什么官员也无济于事。如果曾经落到德国人手里,那就算是完了。克劳斯在前面踉踉跄跄地走着,他的思绪不时被他打断。

视线扫过他的背影。德国人正用尽全力不使自己倒下或是叫出声。

这天他第一次听到耶格尔低低地叫了出来,因为碰着了腿上的伤处。他幸灾乐祸地笑了。

夜里山路并不好走,只有等明天早上天亮了,才能勉强继续赶路。

他们睡了两个小时,生了一堆篝火——这里木头还是干燥的。同志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伊乌什金自愿第一个守夜。

他很清楚——克劳斯没有睡着,只是在装睡。当然他没想着逃跑,毕竟他也不是傻子。腿瘸成这样是跑不远的。并且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们会把他当场打死。

另一件事就是,走过来,用牙咬住敌人的喉咙,把俄罗斯蛮子咬得流血。

但是他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手被绑成这样,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更糟的是,克劳斯开始发烧了,炎症来得缓慢,但总会发作。一个小时之内,他就开始浑身发抖,额头出汗,强烈的寒意攫住了他的肺腑。

他用尽所有力气来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呻吟。他太清楚伊乌什金心里想的什么。

克劳斯,当时他为什么没把他打死……他曾经有过机会,曾经有过……

那时他手抖了一下。一瞬间的怀疑,动了恻隐之心。然后现在你就坐在这儿,手绑着,和你的死敌在一起。他胡乱想着自己今后的命运,但无论如何,不会再有转机了。

克劳斯断断续续、紧张不安地睡了一个小时,然后被拉了起来。他们又开始赶路。穿过群山,森林,抓河鱼,喝溪水来活命。土地干涸,遍地焦土。这样的土地再也长不出庄稼。不会再生长风铃草,不会再有蟋蟀歌唱。

寒风吹彻,他们萎靡地裹紧破烂的衣服,一夜又一夜地熬了过去。直到伊乌什金最后宣布,这个晚上他们要短暂休整一下。克劳斯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发着抖,看到伊乌什金停在一棵松树下面不再走了,他几乎感到高兴。凝望着阴沉的天空,燕群顶着狂风,飞往东北方。那些燕子聚集在一起,没有一只脱离阵形。

耶格尔悲伤地想到,空军编队的失败只会带来一种结果——军事法庭。战争就是战争,定要残酷。没时间去考虑其他人的性命。何况自己的命。

没人在想那些燕子。本来吗,以后的事有谁知道,生活——不可预测。昨天还是个受尊敬的军官,而明天就双手绑在胸前,可耻地被拖着走向未知之地。

伊乌什金又在值夜。他点了一根烟,听着风声呼啸,看了一眼他的俘虏,克劳斯在一棵树下蜷缩成一团。他突然意识到,这一路上耶格尔还什么都没吃。不知怎么他竟没想到……

那是胡扯!他想到了的。而他不给他吃东西是出于怨恨,出于憎恶,只是听人说才知道,饥饿无情,和饥饿没法打交道。

他注意到德国人抖得很厉害。寒冷几乎不可忍受。他想着,用水煮了一点罐头焖肉,从集中营里剩下来的供给。必须要精打细算地吃,没人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他想摸摸那个敌人的肩膀,但出手就是打了他一拳。克劳斯骤然睁开疼痛、红肿的眼睛。伊乌什金很确定,他的目光深处充满了恐惧。一汪充溢着渴望或疼痛的死水。

而克劳斯非但不怕,反而像个被捉住的猎物冲他龇牙。伊乌什金暴躁地把绳子从他手腕上扯下来,碗塞到他冰凉的爪子里。

“怕你饿死了。”他恼怒地丢下一句,坐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眼睛紧盯着克劳斯。现在他的每个动作都很艰难。

他的手这么僵硬,抓着一只碗就像用小指头调转加农炮。

不知怎么,这让伊乌什金感到不舒服。于是他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软弱无力的动作。

他马上就后悔了。那只碗以及里面不多的食物都飞向他的脸。伊乌什金马上就跳起来,跟克劳斯拉开距离。他揍得很重,毫不留情,一拳又一拳。直到德国人不再动了,手掌捂住自己受伤的肋骨。

“你这混蛋——“伊乌什金喘息着,有几拳他也是勉力才打出去。太疲倦了,何况他自己身上也有伤。只是愤怒和逃脱出去的强烈愿望才使他撑到了现在。

然后他花了很长时间从冰冷、阴沉的河里洗净了手上的血。

 

 

 

早晨也没有人问东问西。没人关心德国人夜里是干了什么。那意思就是说,他实在活该。

树木不断掠过,群鸟盘旋。他们走得慢了些,伊乌什金和别人换了把手——沃尔乔克躺在仓促组装起来的担架上,不时发出轻微的嘶哑声。

谢拉菲姆不停地念着祈祷词。红军士兵信教是徒劳无益。国土都四分五裂了,你说说,哪里还有什么神?遍地都是流血,不会再有一块干燥的地方。多好的肥料,人的血肉灌溉的土壤。
 
克劳斯摇摇晃晃,但还在走着,顽固地走着。他的背再也挺不直,下巴时不时低到胸前。是伊乌什金的目光在驱赶着德国人向前走,眼神灼灼,锋利如刀,几乎把他的肩胛骨盯出一个洞,斯捷潘低声哼着一首哥萨克的老歌。

前面就是最后一站。已经到了边境。

伊乌什金久久地凝望着地平线,他睡了两个小时,和斯捷潘换了岗。

克劳斯一动不动地坐着,离他们的篝火很远——尼古拉不准他靠近。德国人饱受折磨,半死不活,筋疲力尽,却依旧是一条毒蛇。

听见沃尔乔克在喘气,他回过神来,掏出一个酒瓶,却发现已经空了。

“兄弟,你忍耐一会儿。“伊乌什金站起来,转向他的俘虏。不能冒险把他和别人留在一起。

他粗暴地把他拖起来,并不给他的手松绑,只是推到自己前面走着。河流在二十多米开外,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的脚掌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不时打滑。克劳斯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压到伤口和错位的骨骼,他像要被扼死一般喘息起来。

伊乌什金疲倦地伸出手来,摸索他的肩膀,或者至少是衬衣领子,却立马大叫起来,耶格尔狠狠地咬了他的手指。

“你这狗崽子!“

他胡乱地对他拳打脚踢,凭借德国人的叫声来确定大概位置,把他一顿暴打。克劳斯在他铁一般的拳头下扭动着,用德语含混地说着什么。

挨了几下之后他就冷静下来——呼吸都在发疼。几乎就是投降了,认命了,头向后仰去,露出毫无防备的咽喉。

伊乌什金同样在剧烈喘息,压抑这种令人陶醉的迷狂。在森林和沼泽里穿行了这么久,以至于德国人身上淡淡的气味像是松针和水流。

他在黑暗中望着这个外国人的面孔,听他支离破碎的呼吸。他蹲伏下来,向他靠近,最终跨坐在他的敌人身上。那些念头散发出肮脏的气息,关于那种丑陋的亲密行为,使他内心翻腾,激起了最兽性的感觉,如此可怕、然而又如此甜美诱人的渴望。

他的声音含混、急促如蛇嘶,抓住了克劳斯短短的发绺,不再迟疑,很快解开了自己的皮带,并且为这种汹涌而来的刺激而发抖。同时也在快乐地品尝着敌人的耻辱。这不是冲他肚子上打一拳,也不是给他后脑勺上来一枪。

这是某种使灵魂天翻地覆的东西,克劳斯现在唯一剩下的东西——他的尊严。

俄罗斯人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那根充血、痉挛的东西抵在他的嘴唇上。警告性的一个耳光:

“你敢动一下,我就活剥了你。“

另一只手撬开他的破裂的嘴唇。伊乌什金突入时,发出了一声充满喜悦的呻吟,几乎捅进他的喉咙,在他嘴里激烈地猛推猛塞,野兽一样咆哮着。死死压住他的胸膛,那很痛,他紧扯着他深色的短发。很快就完事了,没注意到他的眼泪,以及他眼中那种破碎、扭曲的神情。没听到他低声的求饶,否则如果听到他的敌人在说俄语,他一定要吓得跳起来的。

高潮如此强烈,眼前好像是火花飞溅。他享受着敌人的无能为力,享受着自己在他身上全无限制、生杀予夺的强权。

“我要把你变成我的东西,你这混蛋。我要你全心全意服从我。“

他花了一点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呼吸,站起来把皮带系好。听见压抑、颤抖的哭泣声,他冷笑着:

“你这条小蛇,现在我已经拔掉了你的毒牙,你咬啊,只要你还咬得动。“

他找到了这个顽强的战士的弱点。多么,多么地愉快。

他不准德国人吐出来,抓着他的头发,强拉着他站了起来。他抚摸他的脸,呼吸着空气中飘荡不定的、恐惧的迷雾。

“好孩子。“

然后他又打了他一下,不是很重,但足够让他的身子弯成两截。

回到宿营地,斯捷潘和伊乌什金换了岗,耶格尔发着抖,强忍眼泪,被踢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害怕他将永不能再入睡。

 

 

 

无论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固执的谢拉菲姆的祈祷词终究是显了灵。快要抵达捷克斯洛伐克的时候,他们跳上了一辆运送食物补给的火车,上面装的是捷克人被迫向卢加地区的德军提供的粮食。幸运的是这些路线上防备不严。其实也无人可防。尽管还是要为同胞尽一些力——起义到处爆发。军械厂组织罢工。

红军曾经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敌军的炸弹落下来却没有爆炸。打开炮弹壳来看,里面是沙子,只有沙子。还有一张来自捷克制枪工人的纸条——“我们用一切方式帮助你们。”

在路上,斯捷潘向他们讲了这个故事。火车中途停靠时他们在装蔬菜的板条箱和装燕麦的麻袋中藏身。好消息是终于有得吃了。他们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吃饱,饱到撑。

“德国人的饭,有什么吃不得的?送到嘴边的东西,不吃可不好。俺爹常常这么说!”斯捷潘笑得露出大牙。

伊乌什金嚼着面包和甜菜根,也笑了,瞥见蜷缩在角落里的克劳斯,还在发抖,像一棵风中的白杨。他没有抬头,只是将冰冷的手按在嘴唇上,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经过边境的时候,伊乌什金本来期待德国人好歹能有些反应。可是没有。他甚至都没有抬起头,只是在他们粗暴地推搡他的时候缩回去。

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他猛摇头,要把这些愚蠢的念头甩出去,可他还是递给克劳斯一块面包。喂他喝了一些牛奶。当然,希望这牛奶能进到他的脑子里。

触碰到德国人畏缩、冰凉的手指,他猛地把手缩了回来。驱走这种负罪感——鬼知道他哪里来的负罪感——他试图睡觉。

自由近在咫尺,家园就在眼前。最凶恶的敌人,曾经残害过那么多无辜生命的死敌,现在就委顿在地上。他本该庆祝胜利,可是却并不感到高兴。

一点也不高兴。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能回到军队里去。回去了,要么就是被退役,或者更糟,军事法庭。然后是打进前额的三颗子弹。

他们实在是时运不济,唉,时运不济。要往何处去?最好是分散开,聚在一起太可疑了。

现在就说他是一个退役的士兵吧,带着他的同志……就说是美国人好了。并且是个哑巴……那是另一回事了。到某个小村子里去,会有村长来管他。

是的,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Chapter 2: 愁云

Chapter Text

“指挥员,醒醒,我们到了!”潘杰莱大叔嘶哑地说。

伊乌什金勉强睁开眼睛,还是困得不行。他笨拙地站起来,拍掉衣服上黏着的干草,看到克劳斯还在打瞌睡。

潘捷莱笑着说:“你的朋友很不爱说话嘛。”

“都跟你说了,他听不懂我们的话。”伊乌什金有点生气。

这样的一个村子,半废弃状态,许多房子都是大门敞开着,谁都可以走进去。远处有一座被焚毁的乡村教堂。听得见不知什么地方斧头劈砍的声音,小牛犊哞哞地叫。阔别已久的美好景象!

松树沙沙作响,鸟儿啼啭。一条小河流过附近的缓坡,有人在唱着一首悲伤的歌,母鸡咯咯地叫着。这些亲切的声音叫他想起童年。战争似乎远去了,隐没在田野和森林之外,而这里几乎是宁静的,几乎是一种神赐。

伊乌什金突然意识到,正打着盹的克劳斯也会有同样的感受。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可德国人却还是屠杀了整个村庄。愤怒回到了他的脑海里,这里本该有孩子的声音,本该有婚礼上的手风琴……

直到这些魔鬼出现。

他咬着牙,又一次确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要这个德国畜生来看守俄罗斯人的房子,要他一根一根堆叠木材,把他毁灭的东西重建起来。

“我们应当往哪儿走呢?”伊乌什金摇着克劳斯的肩膀,“村长家在哪儿?”

“就在那,镶了红饰框的就是。走那条路!往哪儿去,你这呆子!停,我叫你停下来!”那匹瘦骨嶙峋的牝马跳动起来,他勒住缰绳。“就是这样,我要走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你们就来吧。我们不会拒绝人手的。”

村长是个七旬老人,干巴得像根桦树枝,没牙的嘴嘟嘟囔囔。花了很长时间来给他们写证明——眼睛老花得厉害,生活也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了。

“你是说,你们在休假?因伤休假?是坦克手?”

他只是点头。

“那么你们有何贵干呢?“老人近乎无色的眼睛看着伊乌什金,把从大鼻头上滑下去的眼镜扶起来。

“我在这儿有个朋友……以前有。我们在一起服役。我想看看他。“这是他心里首先浮现的谎话。

“哪一个?“

“雅库舍夫。“他的连队里有个雅库舍夫。哥萨克雅库舍夫马特维加,是个好人,很快活,来自一个老村子,口琴吹得很好,很好……

“已经埋了有一年了,当兵的,你来晚了。“老人叹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根卷烟,冲耶格尔点点头。”这个呢?不是我们的人……隔一俄里远我也能闻出外国人的血。“

他很高兴这里真的有个同名的马特维加,点点头说:

“这个不是我们的人,老大爷。是波兰人,跟我一个排的,他的腿被榴霰弹炸坏了,就被送到后方来了。“

伊乌什金竟然也学会说谎了,在集中营里度过了那么多年之后,学会了愚弄德国人,现在又像匹瘸马似的睁着眼说瞎话。

村长留神地打量着他,伊乌什金连忙补上:

“我们会尽力帮忙的。人手,你们看起来不太够。“

老人稍微温和了一些。人手确实不够。所有还算健康的人都去了前线,战争耗尽了人力。

“好吧。“他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有弯弯扭扭的钢笔签字,”拿着吧。要是有人问起来,那就是我准许的了。我们这里房子很多,多得像野兔的窟窿。随便选个喜欢的吧,反正他们也不需要了……“

“感谢您。”伊乌什金把证明在口袋里放好,拉着耶格尔走了。悄悄话,据说,只要你行动果断,就一定能保住你的脑袋。而事实就是无所谓——他们衰弱,疲惫,而恐惧真的很消耗人,摧毁你的内心,拉扯你脆弱的神经。

自从来到俄罗斯之后,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快要从敌人的火车上逃走的时候,他们决定就此分手。斯捷潘固执地坚持要回自己家,回亚克西诺——他的未婚妻怀孕了。是他把沃尔乔克送去了医院。

伊乌什金提议谢拉菲姆继续跟着他,但他只是摇头,因为实在已经打够了仗。于是就这样决定了。如果将来出事,他们就是互不认识,从未见过,从未相遇。他们没有花很长时间来告别,还约定等德国鬼子滚蛋了,他们就再相见。

在最近的车站遇到当地的一个村民,潘捷莱·特拉菲莫维奇,他带走了伊乌什金和德国人。伊乌什金迅速编了个简单的故事,说有个老朋友非常碰巧就住在他那个村子里,请求潘捷莱带上他们一起走。听说他们想留在这个地区,潘捷莱连连点头:村子里没有人了,这就来了新面孔。帮助总是不妨碍什么的。

路上,他讲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这里驻扎过第123空军团。现在也许只有名字剩下。孩子们!多好笑,长毛小鸭子。翅膀扑扇着,脑子埋沙里。他们中有一半人被村长埋葬在了白桦林下,另一半被丢在了伏尔加格勒附近。

空军驻在那里的时候,日子还不算太坏。

然后那些人突然来了——装甲车上涂着十字。不用想,大家向四面八方逃跑,妇女,老人和小孩子,只要被发现,就都被埋在教堂下,烧光了。德国人没有停留太久,抢走了所有东西,然后就走了。

集体农庄里现在只剩三个残疾人,来自全村。德国人来的时候,还有几个妇女在河的对岸——割草的时候到了。

其中有一个,最近生了孩子,由全村人抚养。当然,也没几个保姆了。

但是这里没有别人的孩子。

他们一起坚持着,试图积极地生活。他们会唱歌,拉娅奶奶会酿私酒。他们在准备造林,早晨会去钓鱼。总而言之,不管想不想活,都必须要活着。

环境如此简单,伊乌什金感到很高兴,他并不常有这样的好运。在村长指出来的房子里面,他故意挑了一个离森林最远的——以防耶格尔想着逃跑。他没有给他的手松绑,只把自己的制服外套搭在上面,看起来只像是扎了绷带,这样就没人会问了。

其实不用这么努力,根本没几个村民注意到,至于外国人的古怪脾气?见鬼去吧他们!

花园的门很破,悬在一个螺栓上摇摇晃晃,可怜地轧轧响。墙壁发霉,积灰,猫把阁楼选作了集会地。总而言之,算是可以住人。尽管窗户破碎开裂,地板也腐坏了,但跟以往的条件比起来,这座小房子似乎已经是老爷式的阔绰。

这儿还附带一个破旧歪斜的小板棚。伊乌什金在脑子里记下了,要把所有工具都藏好,他可不想哪天睁眼就见一把斧头劈过来。

他把自己简单的零碎什物往桌子上一丢,突然转向正靠在门框上的德国人,威胁性地向他走去,看到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退到了走廊上,他满意地笑了。

可他却没有让他退得太远,抓住他被绑住的手,一把把他拉回来掼到墙上,他的肋骨都在咔嚓作响。

“如果你懂得我说的话,你会没事的。你听着,你走错一步,我就叫你后悔出生。森林里的事还记得吗,还记得吗?”

他摁得太用力,克劳斯蹙着眉,勉强点了点头。

“如果我把你交给附近的部队,你想想会发生什么吧。我们的人都是暴脾气,男人,女人,有时候并不重要,都是一样的,你懂吗?”

他的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明白了什么——他不是在开玩笑。事情就是他说的这样。耶格尔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又点点头,小心地用指甲挠他的手——太痛了,快把他放开。

伊乌什金满意地哼了一声,放开了。克劳斯失去支撑,立刻跌倒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手按着胸部,呼吸都很痛苦。

“你在想什么,你想死在我面前吗?“伊乌什金无视了他仿佛困兽的叫声,冲德国人伸出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那烫得像棵小松树。

他手上还带着户外的寒意,克劳斯拼命地想要挨近些,以逃脱致命的高热,可连最后的知觉也在消失,他开始陷入昏迷。

“这对我来说还不够。起来,邋遢鬼。“伊乌什金把他拖起来,但他无力地又倒了下去,想求他不要打他,哪怕只是一分钟。

德国人这些日子里很虚弱,体温又升高了一点,躺在门槛上可不就是会这样。他叹了口气,把他抱在怀里,有种惊讶的感觉,这么一个成年人居然轻得像头鹿。

真想就把他丢在地上,但不知为什么,他反而给他拢了拢衣服,把绳子从他血迹斑斑的手腕上解下来,把他放在床上。还找到一条破旧的小毯子,给发着抖的耶格尔盖上了,他的额头烧得出汗。

他想了想,走向院子里运木柴的雪橇,桦木是潮湿的,但没关系,生火烧炉子吧。

头抵着老旧的、很久没有清理过的炉子,伊乌什金听着房间里传来嘶哑的呼吸声,一定是在做噩梦吧,也可能是烧得太厉害导致的呼吸不畅。他自己很清楚,现在他必须要躺下养病,他还害怕他会在冰冷的地板上窒息。

快到晚上的时候,潘捷莱大叔来了,带来了一些肉汤和五个煮熟的土豆。

“那小伙子路上病了吗?“他小心地看向房间里。

“他着凉了,你别传染上。“伊乌什金嘟囔着,用火钩子把木柴夹进炉嘴里。“潘捷莱大叔,我该怎么照顾他呢?”

“这个简单。有一个很好的老方子,我们连长以前常说。把这个搓他身上,看吧,明天早上他就醒了。”

他递给他一瓶浑浊的液体,还从兜里掏出两个杯子。

“倒满,祝健康祝好胃口。”

私酒厚重、辛辣,十分上头,但至少让他暖和起来了。他们又闲谈几句,潘捷莱就像村子里所有的老人一样,为前线献出了一切,包括他的儿子瓦连京,女儿玛什卡和塔纽莎。后来他的妻子没经受住打击,也去世了,那些畜生呢个,留下这老头一人独活,只剩一个孙女伊琳卡。她上完护士学校后当了军队护士,被派到沃尔霍夫前线,会定期写信回来。孙女还活着,身体健康。

有很多伤员,但她会夺回每一条生命。

他邀请伊乌什金明天去钓鱼,村子需要清理,而且他们没人打草。会有三个年轻人来帮忙,要干的活很多。总而言之,小伙子要早点习惯,并且加入劳动的队伍。

到夜半时分,伊乌什金才磨蹭到克劳斯面前,他睡得很不安稳。像潘捷莱建议的那样,他往病人身上揉擦私酒,又一次感到头脑发昏,要么是因为私酒,要么是因为这样的亲密。他无法自控地去嗅他的黑发,抚摸他滚烫、炽热的胸口,皮肤柔软得像个姑娘。克劳斯软绵绵地伸手去挡,伊乌什金却因为这种愚蠢的柔情而生了自己的气,一下把德国人推开:

“我需要你吗!你瘦得皮包骨。”

然后他到另一张床上去睡了,一道帘子隔开了他与克劳斯的房间。

Chapter 3: 寒冷

Summary:

今晚伊乌什金在克劳斯的床上过了夜

Chapter Text

好冷,伊乌什金,你个傻瓜,应该等一两个小时,生火先把房子暖和起来的,但你没有!又不是一整个苏维埃政权压在你身上。

嗓子痒痛,想吃东西,饿得简直要哭天号地。附近有个养蜂场,空气中有蜂蜜的甜味,如果能找人讨一点蜂胶就好了。蜂胶马上就能让你感觉好起来,不出一天就又精力充沛了。

他撑着手肘站起来,捡起了掉到脚边的毯子,很小一张,大概是小孩用的吧。他小心地折好,放到旁边的床头桌上。

房子空空荡荡,但确实有生活的痕迹,显得又空旷,又狭小。一匹坏掉的木马孤单地站在角落里,忧伤的木头眼睛凝视着他。地上有一个红色的毛线团,一定是猫偷来的。他极力使自己不去看窗边的摇篮。

孩子在哪里?父亲和母亲在哪里?滑稽的、瘦巴巴的小姑娘在哪里?欢笑声和新年的枞树在哪里?为什么院子里的看家狗不再吠叫?不会再有节日的大圆面包……

喉咙处一阵徘徊不去的钝痛,已经愈合的旧伤似乎痛得颤抖,震耳欲聋的仇恨弥散上升……

那些德国人……那些魔鬼……耶格尔。

伊乌什金愤怒地站起来,一把拉开帘子,在熹微的晨光中看向对面的床铺。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他走得更近了些,揭开毯子的边,空的!

空的,你妈的伊乌什金,空的……

他显露了软弱,他动了心里盲目的慈悲,为了人道的团结,对的。好得很啊,中尉,好战士,什么也别说了,马虎鬼,睡过头,把敌人放跑了……

床还是温热的,他没有走远,混蛋。他要抓住他,揭了他的皮,非要如此不可。

他穿上冰凉的靴子,强压愤怒,蹑手蹑脚地走路。不知道那个肮脏的东西会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瞄准你的喉咙,不要自己先打燃了火镰。天色还很暗,但能看见一点东西。

院子里稍明亮一些,天正在亮起来。他搜寻每一寸土地,每一根摆动的树枝,倾听每一丝细微的响动。可什么也没有,只有板棚的门嘎吱作响。

那正是他要去的地方。他侧着身子,悄悄走近,随时准备好给出一拳,不管发生什么。他从那扇结满蛛网的小窗里向内张望。

似乎很安静,苍蝇不飞,地板不响,没有影子游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走了进去,晨光中灰尘飞舞。

凭借着第六感,他感觉到,是这里,绝对就在这里,他的皮肤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耶格尔,你听着,你最好自己出来,要是把你找到,你只会更惨。”他说着,锐利的目光仔细地到处寻找,小步移动着,形成一个圈。

克劳斯闪烁的眼睛正好暴露出来,可虚弱的伤腿拖垮了他,他的偷袭失败了。一把结实耐用的短柄小斧头全力向他砍去,只扔了半米远,他抓住一张桌子试图站稳,那桌子承担不起德国人的体重,可怜地嘎吱一声,散成了一堆碎片。他摔倒在地,胳膊撞在鬼知道哪里来的碎玻璃片上。

“苏卡,你就是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伊乌什金扬起拳头砸在他的脸上,打破了他冻得发青的嘴唇。他又打了一拳,比上次还要用力。克劳斯想用流血的手去挡,但手也一样挨打。

他细长的手指折断了。

“那就照你的方法来说,用畜生的语言来说。”

一拳打在胸口的不知什么部位,另一拳彻底打垮了他,迫使他屈服。克劳斯压抑着喘息,吐出一口血沫来。一听到皮带抽出来的声音,他就恐惧地退缩了,尖叫起来。

“П-п-пожалуйста(求求了).” 磕磕巴巴的俄语单词从克劳斯的嘴里说出来,又荒谬又好笑。

“怎么,小鸡仔,嗓子破了啊?”他撕碎外国人的衬衣,那碎裂声搅得他大脑一团糟。膝盖沉重地压住他的胸口,扇他的耳光。没怎么想清楚,他就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

干燥的手掌捂住了痛苦的叫喊,又一拳打在肋骨上,然后是一个恶狠狠的、激烈的吻。流血的嘴唇低声地说着什么,也许是求饶,也许是威胁——伊乌什金怎么也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撕碎了他身上的最后一片衣服,搂紧他的腿。

克劳斯已经不再挣扎,只是呜咽着。

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他拱起身子——伊乌什金猛力刺入了他。他也是有点痛的,但他不会停下来,激烈,粗暴地动作着,紧紧握住他的腿,在上面留下青紫的瘀痕,像野兽一样啃食他的脖子,有一瞬间克劳斯觉得他真的要撕开自己的喉咙。

然后他大叫一声,就完事了。可能因为他确实很久没有和人睡过觉,又或者这个德国人真的是地狱里来的恶魔。当然,曾有一些女人来到他的怀抱里,美丽、健康的女人。有的时候不是这样,在前线没有寻欢作乐这一说,一个字——战争(война),尽管他们可以靠在男人的怀抱里,因为不一定会有明天了……

但那都不算什么,苦涩而已……和克劳斯在一起,那种疼痛、黏糊糊的亲密却是另外一回事。只是不明白……伊乌什金似乎从未被吸引过……被另一种人生。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妻子,孩子,家庭。

上学的时候给女孩子拎过包吗,他拎过。邀请她们跳舞吗?也跳了。为什么他会流向另外一个方向,流向一片异国的岸……

他看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地上蜷成一个球,又一次感到恶心。克劳斯惊恐地一只手捂住头,一只手护住肚子,绝望地,剧烈地发着抖。

他想做点什么,把这个破损的玩具里的螺丝拧回来,把他修好一点点。可他回想起来,上一次他试图抚平这些尖锐的棱角,结果变成了什么样子,过去的严酷又回到心头。

不行,一头牲口只能用鞭子才能驯服,一个异教徒永远生活在冰沼上。

用皮带绑住他的手,找到一把戴轭把他的脚锁住。这没什么,在寒冷的板棚里坐上两个小时,他会学得聪明些的。

门锁不牢,他又找了三根短木头来撑住门,然后在厨房里抽了很久的烟,出神地看着烟灰掉落到地板上。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小小的猫爪挠着他的心。

人们从战争中学会了残酷,可是,当日复一日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射击,流血……潮湿的草丛里时不时撞见人的残肢。又是枪声,转过身——战士们躺着,堆在一起。把他们一个个拉下来,总得埋葬。过去常常什么也没有,只能埋葬遗物,匆忙中剥下来的制服,手表,勋章,有时候是肩章。

你看着一座掘好的坟墓,你应当说点什么,但所有人都在沉默,没有什么可说。你默默地捡起铁锹,把事情做完,拄着锹柄休息一分钟,喘口气,然后又是指挥员的召唤。翻身上马,再次投入战斗……曾有一个男孩……

“哎,当兵的,这么早不能睡觉!”潘捷莱大叔的笑脸出现在窗边。“小老兄,跟我来,今天咱们在河上坐着不动,然后哗啦一下子。”

伊乌什金从房主的衣橱里找出一件旧的羊皮袄,穿在衬衣外面,跟着潘捷莱走在损坏的乡间小道上。他知道自己把钓竿抓得太紧——他的手已经习惯了冲锋枪,操纵杆,现在这根细细的棍子在他手里显得多么奇异。

与此同时,他也认识了当地的村民。过去一栋房子,住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姐妹,玛丽亚和阿加菲亚,精力充沛的老婆子,干活非常利索。她们对面住着一个寡居的女人格拉莎,带着两个男孩,从头到脚洒满快活的雀斑。

从格拉菲拉家再过去一两座房子,就是季莫菲·伊万诺维奇的家。他是村子里第一个木材商。季莫菲很受人尊敬,既因为他的工作,也因为另一件事情,建造在河边的澡堂出过一次事故,只有他一个人奇迹般地幸存下来了。一般是周六烧水,很多人排队。这很有趣,没有人感觉枯燥。

一座遥远的小屋,是年轻的玛尔法一个人住在河边。印象中她总穿着一身黑衣,自己也苍白得像个死人,她坐在长椅上,不知看着哪里,眼神空洞,没有一点活气,但似乎也会动一动,看起来是活着的。

“潘捷莱大叔,她发生什么事了吗?”伊乌什金问,转头去看那一道脆弱而孤单的身影。

“玛丽亚,准确地讲,玛尔法,大家叫得不同。别那样看着她,她曾经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再找不着比她还漂亮的了,半个村子的人都跟在她后面,就像小鸭子跟着抱窝的母鸡……她嫁给了邻居斯捷普卡,过得很幸福,一切都很好……1941年八月,斯捷普卡在前线牺牲了,收到了他的阵亡通知书。她有一个孩子,五岁的小女孩,也很漂亮,像妈妈。玛尔法去隔壁村给一头母牛接生……把孩子给邻居照看。谁知道德国人来了。教堂里没找到那孩子的尸体,不知道孩子去哪儿了,一定在那里,但找不到尸体……我们什么都翻出来找了。一定就躺在什么地方,我的天哪,没有埋葬……又或许上帝保佑,孩子没死。如今生活必须要相信奇迹。”

伊乌什金咬着牙,内心所有残存的负罪感全部消失,下沉,停在不知什么地方。至少那个坏蛋还没有离开……他一定要为他肮脏的罪行付出代价。

“你的朋友怎么样了?“潘捷莱递给他一根烟。

“还病着,躺着起不来。“伊乌什金从牙缝里说。

“没关系,他会康复的,身体大概不错。尼古拉,快看,咬钩了,你要把鱼放跑了!啊!“

必须得说,钓鱼大获成功,钓到了六条河鲈,三条小狗鱼,还有一条斜齿鳊,用来喂了不知哪里来的野猫。潘捷莱拖他到自己家里吃晚饭。他真的很想和人说话,打听了前线的事情,为劳动人民必然的胜利干杯,然后就放他回家了,手里还提着今天钓到的所有的鱼。

天放晴了,阳光从天上洒落下来。

伊乌什金坐在腐坏的门廊上收拾鱼,弄了一个小时,他很享受这种简单的,久未有过的工作。在房子里找到了一口小锅,炉子熄了,只好再生起来,从井里打了一点水。然后他去找一位好心的邻居讨要至少三个胡萝卜和土豆,回来的时候却拿着强塞给他的一罐覆盆子酱,新烤的面包,还有其他蔬菜。

“女主人,你这是干什么,你有孩子,他们要长大的呀。”他笑着,羞怯地接受了这慷概的馈赠。

“别担心,当兵的,这也不是我给出去的最后的东西!他们会长大的,你在前线肯定要饿死了。亲爱的,明天最好还到我这里来,篱笆要倒了,我的眼睛又看不见,我会永远感谢你的。”红头发的格拉莎笑着说,脸上有浅浅的笑纹。

伊乌什金承诺一定帮忙,和女主人亲切道别,并且摸了摸两个红发男孩的头顶。

无论如何,晚餐搞定了,好极了,已经好极了。饿了就有饭吃,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睡觉,而不是永无止境的战斗口号,他早就忘了这是什么感觉。

生活中也许没有比这更奢侈的了。四周暖和而安宁,你可以什么都不想。

几乎什么都不想……

伊乌什金看向板棚里面,知道自己做得太不应该,想到了最坏的情况。不知怎么,他感到一阵揪心地难受,小心地靠近克劳斯,他松了一口气——还活着。他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上,克劳斯在高烧中喃喃地说着胡话,发着抖。

“弗利茨,你还活着吗?”他拉着他的胳膊,把他转过来面向自己。肿胀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血迹斑斑的嘴唇。

“喂。”他固执地摇晃他的肩膀。克劳斯挣脱了噩梦的钳制,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明白了,与这里等待着他的现实相比,之前的噩梦就像是极乐天堂。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恐惧,手抖得更加厉害,干裂的嘴唇在可怜地低声说着什么,伊乌什金把戴轭从他的腿上摘下来。

但他并没有忙着给他的手松绑,不能太大意。

“你能走吗?”伊乌什金扶着他站起来,把他抱在怀里——他的腿冻僵了,一步也不能走了。

克劳斯垂下眼睛,点点头,他迈出一小步,几乎摔倒,就像把一个小孩子的手从母亲的裙子上扯下来,强迫他自己走路。

他及时地截住了德国人,没有让他摔到地上。突然地动作,而德国人举起了被绑住的双手,等着他又打过来。

“够了,你最好试试自己走,我不会再抱你了,你又不是小孩。”伊乌什金埋怨说,抱着克劳斯的腰。

他们花了十分钟才走到地方,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得过火了。

他托着他疼痛的肋骨,而耶格尔在他手里颤抖着,每走一步就更苍白一分。被敌人抓在手里是多么,多么可怕,现在哪怕是有枪口抵着他的额头,是绞索套着他的脖子,加了砒霜的白兰地,他都会感到高兴的。

走进室内,在黯淡的灯光下,伊乌什金看见一张憔悴的面孔,上面满是青肿和擦伤。残存的衬衣下面情况一定更糟。他顶着耶格尔犹如困兽般的目光,把皮带从他手上解开,然后蹲下来,抓住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攥紧。

“德国人,听我说,照我说的做,就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发誓一定说到做到,宁愿吃土也不会食言。你会好好的,你不可能顶得住我……你不听话,你又试图攻击我。想想如果这里有五十个像我这样的人,那不会很愉快的,你自己知道。看着我,我会问心无愧地剥了你的皮,说到做到,你明白吗,克劳斯?至少点个头。“

耶格尔连连点头,超出了伊乌什金的要求。他会答应任何事情,哪怕是早饭要吃魔鬼的心脏,只要他别再这样做。

他小声说:“很好。“抚摸他的头,像是抚摸一只小狗。他几乎是自己把他放到了床上,又递给他一盘热鱼汤,但还是把他的手绑在一起,为了避免麻烦。他想了一下,把另一张毯子也给他盖上了——伤风感冒没人抵挡得住,可现在治病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今晚伊乌什金在克劳斯的床上过了夜。

Chapter 4: 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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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哆嗦得那么厉害,小屋似乎都要散架成两半。

直到半夜,伊乌什金都在忙活着更换他额上浸冷的绷带——烧已经退了。克劳斯感觉到那个欺凌者离他太近,试图逃走,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在半梦半醒中挠着那些古老的圆木,轻轻地呻吟着,不知是恐惧还是疼痛。

“耶格尔,你怎么了,你真像个小孩子。”他不断地把克劳斯扳过来,面对他——为了测量他的体温。可他像个煎锅一样总是翻身,浸了水的绷带不时滑下来,落到他烧红的脸颊上。

快到早晨的时候,还是不得不爬起来弄木柴——该死的湿木头根本烧不旺,冷得受不了。火苗终于慵懒地燃烧起来,他设法把凉水弄温。害怕他病情加重,不敢给他喝凉水。

他把克劳斯的头从床上抬起来,感到他脸上有些湿意,一开始以为那是汗,热的,一点点涌出来。不对,是眼泪,从低垂的睫毛下面蜿蜒向下,盐分使新鲜的擦伤感到灼痛。

“你还要我用勺子喂。我本该把你丢在水里,跟你那辆破烂虎式一起……可我偏不。”伊乌什金抱怨着,耶格尔勉强地喝水,用力才能下咽。一个医疗营的同志曾经说:没有水就像没有血,眨眼功夫人就没了。

六点钟,他瞌睡了一会儿,时间不长,但梦中他还是感觉到,谁的猫一般的目光缓慢爬过他的皮肤。猫的眼睛会有这么烫吗?

“你活啦?”他的嗓子睡得有些嘶哑,用力揉了几下眼睛,摇摇头,驱走残存的睡意。

克劳斯立刻垂下眼睛,犹豫着伸出那双被紧紧绑住的手。

“解开吧……总是要出去的。”他的声音很轻,伊乌什金几乎听不见。他打量一下这个衰弱无力的敌人,还是同意了。尽量小心地给他解开绳子——没什么用,那血迹斑斑的手腕还是很痛。克劳斯很想给自己揉一下,但他没有力气。而且伤成这样,去揉也实在不太高明。

伊乌什金看着他,德国人把腿伸下床,鼓足勇气,抓着床沿站了起来。光脚落在地板上,却站不稳当,像喝了一打当地的私酒。

“喂,你上哪儿去?你会倒在路上的,我还得把你再驼回来。”他猛地站起来张开双臂,生怕耶格尔真的会栽倒在地板上。

说实话,德国人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傲,只是惊慌而憔悴,眼角瞄到一些突然的动作,立刻就跳开了。很幸运背后是墙,否则他大概要摔倒在俄罗斯人的脚边了。

“我不会碰你的。这几天打你也没什么意思。”他嘀咕道,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稳稳地环着他的腰。“来吧,之前也是这么走的,现在再回床上去,我说走呀。”

被伊乌什金抱在怀里并不愉快。他们都没有忘了是谁在他身上造成了那些淤青和擦伤,没有忘了手腕的流血。最糟糕的是,克劳斯一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要如何一天天、一点点掰碎自己的敌人。很清楚,他不会一直拖着自己的俘虏,活着,好好的,如果能活着。还能这样应付几十次,总有一天他要厌倦。

可伊乌什金确实还不厌倦。

克劳斯无法攻克这座堡垒。就好像,他捉住了,驯养了这匹野狼,用别人的生命和别人的幸福。他不能够向自己承认,体内某个地方却有了微弱的生息,悄悄升温,解冻,他被引向不可屈服的坦克手,引向他从不了解的一种人生。

那就是为什么他没有开枪,他做不到,他的手在发抖。

让这个奇怪的尼古拉过他的日子吧,就让他觉得——一切坏的都会过去。他会拥有此后的青春和生命,会有一位妻子,这一片最聪明的姑娘,会有孩子,眼睛和他一样奇异地明亮。战争会过去,草地上盛开着矢车菊……或者俄罗斯的荒地上会开的别的什么花。

就让他觉得,一切都会好的。

耶格尔不是那么怕死,让上帝审判他吧。他手上所有不能洗净的罪,血液淌进紫色的河流……他的血和其他人的血。什么样的水源会接纳这样的手?

在外面,他忍不住停了一会儿。呼吸起来比较轻松,令他头脑窒息的高热似乎也消退了。

他甚至不问,只是乞求:“请等一下……就一小会儿。”

伊乌什金顺从地停下来,给他一点时间——他知道在囚禁中,一点新鲜空气是多么难得的礼物。

黎明的天空笼罩着粉色的薄雾,早晨显示出晴朗的征象,会是个好天气。

“你们的鸟……这里……总是这样叫吗?”克劳斯问了出来,来不及咬住自己的舌头。提问很可怕,问一个这样的问题加倍可怕。

伊乌什金只是看着天:

“当然这样叫。你们德国难道什么鸟都没有吗,不会飞过你们该死的巢,是吗?“

耶格尔颤了一下,因为这样的粗暴而整个缩了起来。但伊乌什金带着他走到更远的地方,到门廊台阶下,耐心地等他放完风,然后又把他带回屋里。

他把克劳斯放到床上,轻轻捏了捏了他的手:

“好吧,不会再把你绑起来,对你来说也够了。现在我要出去一会儿,等我回来,可千万别……“

耶格尔顺从地点头,因为被抓得太痛而皱眉,伊乌什金也就放开了。他把羊皮袄套在衬衣外面,朝门口走去,突然又停下来,没有转身,他小声说:

“还有,要是我再看见你光着脚在家里到处走,那你就是活该。“

干得好呀!伊乌什金,请说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沉溺于这样的琐碎小事,不如开始自己给他穿鞋,用小勺喂他吃饭,然后眼看着就要娶了他了……

老实说,他感到讨厌自己。

女邻居格拉莎已经起床,正在热火朝天地抽打一张手工毯子。她用手擦掉汗水,亲切地笑着:

“早上好啊,指挥员!今早会帮我修篱笆吗?”

“我会的,女主人,肯定会的。我一下子就把它修好。”

格拉莎把拍灰的板子丢到一边,手搁在紧实的大腿上,挑逗地冲他挑挑眉毛。勾搭男人她是很在行。

“并不坏,不是吗?想想的话,她是很好的。”伊乌什金这样想着,但……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心痛,没有颤抖。如果他还有理智的话——一个前线士兵怎么会拒绝这样一个热情的、血肉丰盈的女主人?

他拒绝了,很委婉,但毕竟是拒绝了。他接受了格拉莎塞给他的一桶牛奶,答应一定给她修篱笆,然后行礼告别。在他背后,女主人失望地一声叹息。

 

他在炉子上烧热了牛奶,固执地试图激起哪怕一点点欲望,去看一眼那位红发的女邻居。他又在生闷气,什么感觉也没有,只除了忿恨。克劳斯在隔壁安静地打着盹,他在心里指责自己的古怪。

粗暴地推推克劳斯的肩膀,递给他一杯牛奶,什么也没说,这样心事重重的,居然也没弄撒了,真是奇迹。几滴牛奶流到克劳斯苍白尖削的脖颈上,他贪婪地看着,感到内心颤抖,枯萎的神经痉挛着,某种陌生的东西苏醒过来,既粗野,又温柔。

克劳斯感到他野蛮而阴沉的目光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呛住了。被一口牛奶呛得咳嗽起来,手虚弱得拿不住,那倒霉的铁皮小杯子掉到地上,叮当一声,牛奶泼溅。他顿时吓得不咳了,紧紧闭上眼睛,蜷缩成一团,等待着,等着不可避免的一个耳光或者什么更糟的东西。

但是没有人打他,没人把他推倒,没人大喊大叫。说不清楚这样是不是更糟,事态崩坏时也就莫名地更简单,更自然。德国人是俄罗斯人毫无疑问的血仇,而敌人不会被饶恕,不会被饶恕。

克劳斯曾被饶恕过一次,然后事情就变得……

“够了,弗利茨,你坐起来,牛奶还剩点,等一下——我再热一热。”

伊乌什金匆匆地离开了房间,感到德国人的灰色眼睛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双该死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村子里的空气,也许是他的悉心照顾,又或者是德国人比他预期的要强壮一点,伤病还是渐渐痊愈了。

在他们之间,确立了一种古怪、不正当的生活。为了让他遵守规矩,开始几个晚上,克劳斯是被绑住手睡觉的,后来就不绑了。

他终于修好了格拉莎的篱笆。那天晚上,有整整一马车新鲜的上等木柴运过来。他们还去那对上了年纪的姐妹的家里帮忙,她们的日子更困难些。

德国人赶不走所有的牲口,就把那倒霉的板棚一把火烧了。老牛佐尔喀和牛犊亚什卡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德国人来的那天,它们在河对岸吃草。现在它俩已经成了村子里的荣誉财产,被当成不可动用备品一样珍视着。他们要记着修理屋顶,还要淘清水井。

当然,也不是没有不幸……

一直以来,伊乌什金密切、持续地关注着克劳斯。一开始,他一边想,一边就露出了邪恶的冷笑——在俄罗斯的土地上劳作,他一定难受死了。他保持着这样的想法,直到们来到德国人把人们活活烧死的那个教堂。

里面灰尘缭绕,有什么东西绊住他们的脚:小小的银质十字架,别针,儿童便鞋上的铁扣子。村民已经埋葬了遗体,可还是有那么多东西留下来。

他们决定先把烧毁的木头横梁搬出去,要是砸中了谁的脑袋就糟糕了。首先得爬上横梁——上面满是大火中迸碎的玻璃。伊乌什金伸出手,大拇指不小心扎进去一个,尖锐的棱角在血肉里微光闪烁。

“你在干什么呢,科利亚,啊,你受伤了。等等,我要回家去,把我儿子的帆布手套拿一双来,还要找些包扎的东西。对了,还要消毒!不消毒可不行。“伊乌什金还没来得及说话,潘捷莱就已经溜出了教堂。

“还消毒,恐怕从早上开始心里就惦记着酒呢。“他想着,试图把玻璃碴子拔出去。

另一边,克劳斯趁着现在还顾不上他,正在教堂的废墟里到处游荡,血肉烧焦的气味仍未散尽,他心里翻江倒海。

他是知道的……谁说他毫不知情呢?他只是宁愿不去想。要打败敌人必要破坏敌后,烧光还是杀光,那就无关紧要。他还从没有和平民打过仗,但他见过回来的士兵是怎样的。

耶格尔不知道俄罗斯前线是什么情形,但从那里收发的信件都要经过严格审查。有一次,他碰见了维尔汉姆,以前的一个玩伴,现在也成了军人。他坐着,手撑着头只是喝酒,喝到几乎恶心反胃的地步。看到克劳斯费解的神情,他胡乱塞给他一封信。

从柔媚的笔迹可以看出来,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写的,一位军官的未婚妻。写信时她非常生气,抱怨寄来送给她侄女那条白色蕾丝小裙子已经完全毁了。那漂亮的领口上的血迹洗不掉,也漂不白……

儿童。连衣裙。不能。洗净。血迹。

然后是下方的签名:

一位血统纯正的德国女士穿被杀的俄国狗崽子的衣服是极不得体的。要求送来一把某种野蛮人的镰刀。琳达阿姨最近感染了伤寒病,现急需一顶假发……

记忆如此鲜明,克劳斯开始感到恶心,晕眩。模糊的视线中,突然看到角落里一枚微微闪光的婚戒。当然不是金的。人不会对金子视而不见。

他额上流汗,尸体焚烧的侵略性的气味变得愈加强烈,强烈得令他窒息,他跪倒在地,冷汗如瀑。

他立刻被抽了一鞭,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等他反应过来,伊乌什金就抓住了德国人的头发,带着报复的快意享受他的叫喊。

“你他妈的不喜欢是吗?你们这些混蛋把孩子活活烧死的时候,你喜不喜欢?!回答我,你喜欢!“

愤怒将他淹没,伊乌什金强行克制住了,否则他的手就已经掐住了他脆弱的脖子。但他又开始打他,为了发泄喉咙里沸腾的狂怒。

他曾经见过,见过一个十五岁的男孩试图保护自己的母亲,而面带恶毒笑容的英俊男人把子弹射进了他的额头。

他跨过尸体时是多么冷酷。

克劳斯经受着他残酷的殴打,匍匐着想要爬出教堂,他害怕自己会窒息,心脏会在这里停止跳动。

但是伊乌什金抓住他的头发,猛地把他拉了回来,一把丢到地板上。

“你去哪?!我要你用舌头把这里的每一片玻璃碴都捡起来!那没准能搅动你腐烂的灵魂。”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才没有再动手。潘捷莱回来了。

克劳斯一个人默默流着眼泪。伊乌什金谨慎地走出去迎接那老人,没必要给他看见……否则克劳斯真的就要在神前洗净了他的罪。

“至于死亡。”伊乌什金这样想着,接受了潘捷莱给他的一百克麻醉剂。“你仍不配,耶格尔,你仍不配。“

Chapter 5: 融冰

Summary:

洞房花烛,恋奸情热,如胶似漆

Chapter Text

天气渐渐冷了,秋天过去,俄罗斯的严冬悄然逼近。打仗或者不打仗,雪总会落下来,在十一月的月末。

现在潘捷莱已经不常去镇上,没有他偶然的来访,他们也就失去了前线的消息,只能设想,猜测。伊琳卡会给祖父写信,然而信件总是迟到,老人每次都在担忧孙女是否还活着。

迟到什么程度?就像在战争中——一个人坐在那里,伸出手来,陈旧的墨水在潮湿的纸上写着,然后一阵齐射——墨水没了,人也没了。甚至可以更糟——心里幻想出了消息,你多高兴,如释重负。可是一看窗外,邮差在犹豫着,左脚换成右脚,提不起勇气来敲门。

这就是一切,没必要敲门了,受潮的黄色防水纸从无力的手上坠落下去。

灵魂也在下坠。明白吗……在你手中,他还活着,可在邮差怀里,他已经死了。阵亡通知书,但愿她……

第一场雪落下来,俄罗斯人和德国人都意识到,他们已经习惯了彼此,尽管痛苦,但日子还是过起来了。

克劳斯没有再计划逃跑,他也无处可去了。不能靠近他自己的人——他们不记得他的名字,会把他打死,而俄罗斯的土地也不会容纳和温暖德国人的双足。

他会死在某个黏稠、凶险的沼泽里的,或者更糟。总之没有什么选择。克劳斯一点一点地学会了生活,学会了理解他人,习惯了努力劳动,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样一种奇特而遥远的生活。

村子被毁掉了,那么多人死去,那已经毫无作用,像水滑下鸭子的背羽。他们大声唱歌,用网捕鱼,夜里随着北风传来邻居家男孩的笑声,再过去两座房子,有人不时低低地拉着手风琴。

这个古怪的民族狂热地想要生活,不是随便怎样样活着,而是以原本应有的全部庄严。他们无法打败这个国家,因为她根本无所畏惧。

伊乌什金想把德国人拽进一个俄式澡堂,可他惊骇万分。他们甚至不是头一个进去的,温度也才区区八十华氏度。耶格尔不肯挪动脚步——就是不进去,当他看到一把结实的,扎满针叶的枞枝扫帚时,就完全失去了残存的勇气:

“我不进去。你想和我做什么,请你自己去吧!”

“扫帚又不会咬人,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伊乌什金说着,笑得打跌。狠狠地吓唬克劳斯对他来说可实在太有意思了。

他几乎是把克劳斯踹进了澡堂,心里小小地尖叫着,用这把扫帚好好抽了个够。后来他们回到家里,克劳斯手里端着一杯牛奶,坦白地说:

“我们说,俄罗斯人去俄式澡堂,是给地狱里的生活早做准备。”他委屈地看着要笑出胃疝气的伊乌什金。

“啊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魔鬼会用一个光荣大合唱来迎接你的!“

他立刻就闭了嘴,意识到自己说了些讨厌的话。克劳斯的低下眼睛,紧紧攥着杯子,攥得手指发白。不知怎么,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认为克劳斯是什么可憎的魔鬼。

但是他已经让耶格尔相信了,让他相信了在大地上,在人间,没有他这种人的位置。他只是生气时这样喊过一两次,因为偶然遇上德军的又一桩暴行。骂完了也就忘了,只有克劳斯还记得。

克劳斯耐心地捡起了他口中的每一根钉子,夜里把它们钉进心里。他在梦中会哭泣,不管伊乌什金怎样问他,他都不说,像冰下的鱼。

后来伊乌什金就不问了,猜到了自己就是耶格尔噩梦的原因。如果风往错误的方向吹——他的错,飘来一片孤零零的乌云——他的错,伊乌什金的眉毛被风拂乱——他的错。

他从没有停止恐惧,只是习惯了。他把责骂和逐渐稀少的殴打看作一种客观现实,他应当经受的现实。

某一次,十月中的某天,在幽暗的晨光中,薄薄的窗户上传来了一阵持续的敲击声。

伊乌什金跳起来,冲向门厅——其实没什么要紧,只是他看见窗外潘捷莱苍白的脸色,就知道是不好的事情。他跑得太急,鞋都掉下来了。

德国人睡眼朦胧,从他身后跟了上来。

“回去。”伊乌什金骂道,粗暴地把他搡进房子里,“又不穿鞋,我受够了你的病。”

院子里,潘捷莱立刻拖着他走开,一边走一边裹上一件旧羊皮袄。

“科利亚,亲爱的,跟我来,好不?我觉着我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我们快走吧!”

他跟在老头后面跑,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意识到是在往烧毁的图书馆那边去,一周前,他们还在那儿收捡那座书库曾经丰富的遗物。

“潘捷莱大叔,我们去哪儿?”

“去哪,去哪……在那边,森林里面!季莫菲的狗夜里跑到那儿……哎呀,你自己看吧!“老头气忿地回答。

一开始他真的以为那是一只狗,长长的鼻子伸到一堆落叶里刨着,发出可怜的哀叫。走近些再看——不,不是狗,那是一个人。

“玛尔法,是你吗?“他在黑暗中拼命辨认。”

“对的,是她,是她。你看不见吗?玛夫什卡,小妮儿,跟我走吧,好不?我送你回家去。”潘捷莱亲切地呼唤着,拉着她小小的,冰冷的手。但她只是哭得更惨了,整个人拼命扑到这堆树叶上。“起来吧,亲爱的,很抱歉帮不上你,但至少让我们好好地埋葬……

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宁愿什么也看不见。那黄色的并不是什么落叶,而是一个孩子在潮湿中朽坏的衣裙,烧焦,腐烂的孩子的尸体。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事情已经清楚——玛尔法失踪的孩子找到了,随之而来的却并不是快乐。

玛尔法撕扯着裙子的褶边,喃喃地念叨着什么,手从一边挥到另一边,又扑上去,哭泣得就像一匹母狼俯在被射杀的狼崽身上。

“帮帮忙,尼古拉!她得回家去。要是着凉了,她会跟这孩子一样没命的。”

他们一试图把玛尔法从地上拉起来,她就哭号得更凶,又撕又咬地挣扎着。

强行把她架到了格拉莎那里,让邻居来看护她。等天色更亮些的时候,他们去埋葬了那小女孩,在小山上给她掘了一座坟,然后摘下破破烂烂的帽子,原地伫立了一会儿。

 

“走吧,当兵的,我请你喝酒。你冻坏了,我也要暖暖这把老骨头。走吧,走吧,经过了这一切,我们还是一样——必须得想着活……”潘捷莱声音发齉,不让伊乌什金看到自己的眼泪。

红莓苔,浓烈的甜酒灼烧着他的喉咙,他们干了第二杯,抽起烟来,似乎该说些什么,却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又过了一会儿,格拉菲拉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叫人认不出。她用绒毛头巾的边擦拭眼泪,抬起头说:

“她死了,不幸的人儿,没挺过来。”她坐到伊乌什金旁边,一口吞了一杯酒,眼泪又掉下来了,布满雀斑的额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那么,她已受完了苦,到上帝那里去了。”潘捷莱笨拙地拍拍格拉莎的背,“别嚎啦,能有什么法子?“

他们站起来,又一次拿上铁锹,伴随着格拉莎的啜泣声,把她埋葬在女儿旁边。

格拉什卡邀请他俩吃晚餐,盘子里是白菜汤,请他们吃腌黄瓜。伊乌什金摆弄着一只老旧的音乐盒,假装没注意到她长久的凝视。

可他知道,知道那目光中满溢的感情。那就是为什么他想要快点回家。那双好奇,热烈的眼睛不知为何让他不自在,只想尽快离开。

道别之后已是暮色四合,伊乌什金回到家里,走到大门边才意识到门没有锁。木头脑袋,他早上走得太急,就给忘了。

心里已经感到不妙,他走了进去。空的,一准是空的,他到底在期盼什么?伊乌什金,大教育家,你当你在教育谁?德国人?你是觉得他没长脑子吗?“

胸腔里沸腾着无能的狂怒,他气自己,气克劳斯,也气潘捷莱为什么突然要来,尽管为了那样的事而生气是一种罪过。

他浑浑噩噩地在村子找了一个小时,狂热地思索着克劳斯会先去哪里,奇怪的是,他的衣服和鞋子都还在,最坏的念头在心里闪现了……他好像就没穿什么衣服,没必要穿皮袄,穿靴子……都是一样的……在上帝的羽翼之下。

他又一次气得发抖,在各种地方徘徊游荡,甚至去敲邻居的门去问——是否看到过他。

没人看见。耶格尔并不经常离开家里,他们很可能都不记得他是谁。

这样的怨恨让他简直想要狂叫,他拳头作痒,非常,非常渴望往谁身上发泄愤怒,步子更急更快,没注意到地上一根多杈的树枝,靴子措手不及地绽线了,是的,还是双橡胶鞋——又缝不得,又焊不得。

真是祸不单行呀。

他得回家去,以前在哪儿看到过别的靴子,板棚还是什么地方。他跨过门槛,到处乱翻一气,在各种马笼头,铁块,玻璃罐中间翻找。必须要抓紧时间——趁天亮,等天黑了那叫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那死鬼现在也许还没走远……

“我要找到你,我要扒了你的皮!“伊乌什金咬牙切齿。突然他听到角落里一阵窸窣的响动,把油灯调转一下,以为会看见老鼠长长的尾巴。这些揩油的苏卡到处都是,根本抓不完,它们要把东西都咬坏的。

灯光照亮角落,他定睛一看,就笑了:

“好一只老鼠!“

耶格尔在角落里冻僵了,被灯照得眯起眼睛,绝望地呼出一口气,整个蜷缩起来,膝盖紧抱在怀里,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你这狗娘养的跑到哪里去了?故技重施了对不对?上次还没闹够吗?没个够,那就再揍你一顿!”他小心地把灯放到桌上,步履沉重地走向克劳斯——德国人归德国人,灯归灯,如今灯是很贵的。而克劳斯目光闪烁,后背抵着墙。伊乌什金揪住他的衬衣领子,一下把他提溜起来,扬起了手,克劳斯瑟缩起来,眼睛紧紧闭上,以为要挨一下子。

他是准备揍他的,一定会揍,请放心吧。可是眼睛不知怎么向下一瞥,看到克劳斯又光着脚,几乎不能站立。血管冻得青肿,手上几乎结霜,嘴唇发青,像个死人,他明白过来——克劳斯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这个傻瓜。

正好挖今天的第三座坟。

他的手慢慢放了下去,轻轻推他一把,问:

“你坐这干什么,傻瓜,你活腻啦?”

耶格尔神经质地耸耸肩膀,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去了,他含着眼泪说:

“那个……那个孩子在那里……而我……”

“你跟踪我?跟到森林里去了?我叫你呆在哪儿来着?你他妈的为什么要去?”伊乌什金把他的衣领揪得更紧,又把他拎了起来。

克劳斯不吱声了。

“你上那儿去干什么?”

沉默。

伊乌什金叹着气,松开了手,至少他一点也没想着逃跑,他本来可以逃的。

“你害怕我?”

就是这样……很清楚了,他害怕他,他判处他用自己的血肉偿还每一具尸骸,用自己生命偿还每一位死者,可他还是没有逃,这个笨蛋。

他突然靠近了伊乌什金——他弄坏他,折磨他,对他进行再教育,他妈的。

进行了再教育,却并不愉快,只有苦涩,只有忧愁。本该充分享受自己的复仇,可他却不想了。他希望克劳斯再也不要哭,不要为他的每一次触碰而发抖,不要因为打喷嚏的方向不对就以为大祸临头。

“你不是她的……没办法的事。别发抖了,我不会打你的,虽然你也该打。”伊乌什金说,踉跄着把克劳斯拉走,他暗自发誓要把这个倒霉的棚子给钉严实了,一定要钉好,但等明天早上再钉。

 

“科利亚。“克劳斯温柔地呼唤他。

热水装在锡盆里,他在泡脚,手里一杯加了覆盆子酱的茶,还是有点发抖,像风暴中的树叶。

伊乌什金给炉子里添了些劈柴,关上炉门,在那撕树皮玩。

“干啥?“语气比他的本意更凶一点。耶格尔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垂下眼帘,他想要什么,可是又害怕。”你都张嘴了,别害怕。说呀。“

克劳斯很少叫伊乌什金的名字,每次这么叫,就一定是真的需要什么东西,几乎性命攸关地需要。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在告解一项重罪,耶格尔说:

“今晚我不想一个人睡。“

伊乌什金一瞬间动也不能动,很庆幸自己是背对着克劳斯——血液急速冲上脸颊,他呆瞪瞪地,心跳得像一匹被围猎的马,嘴唇颤动一下,快要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莫名地狂喜而又恐怖,老天爷啊,第一次爬进坦克舱都比这更容易些。

“你不想一个人睡,那就别一个人睡。喝完没?杯子给我!“伊乌什金夺过了那个空的锡杯,躲进厨房里,不想被德国人看见他突然发烧的脸。

他捏着一把丝瓜络,凶残地擦洗碗碟,丝瓜络还时不时从手里滑出去。

耶格尔趁他不在,迅速把自己擦擦干,在俄罗斯人反应过来之前就跑进房间里。还不敢就这么躺下,只是爬到床上,钻进角落里等待着。虽说是他自己要求的,可他还是一样——怕得要命。他坐着,灰眼睛在房间里东看西看,警觉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伊乌什金稀里哗啦地洗完了盘子,打开炉门,把冷水泼到院子里。他慢慢地走进卧室,并不着急,像是等着一把刀子从角落里冲他劈过来。

然而他只遇到了他慌乱的视线,突然觉得暖和起来了,把衬衣拉到头顶脱下——克劳斯又有时间来数他身上的伤,越是数,一种思绪也就越逼近——是他,耶格尔,造成了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

“冷吗?“伊乌什金坐到他身边,手是热烘烘的,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子。”听着,克劳斯,我还从没问过你……为什么放下枪?当时我离你那么近,你开枪——绝不会失手的。“

克劳斯只是耸耸肩膀。

“我手抖了。“

“你在发抖吗?“

两个人都笑了。伊乌什金没注意到,他没有挪开自己的手,克劳斯没注意到,他充满信任地摩挲着他温暖的手掌,他喜欢这种稀少,克制的爱抚。

“我睡在你床上,你就不害怕吗?我从来待你不好。“

克劳斯颤抖了一下,伸手去解衬衣的纽扣,一颗又一颗。

“你在害怕。“伊乌什金叹了一口气,按住他的手。”不要,我不想再那样了。“

他猛地站起来,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可是德国人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把他拉了回来,眼泪又掉下来了。

“你怎么总像个小孩子?你好歹是个军官,别哭啦,我躺下就是了。往那边稍稍,但别试图抢被子——我给你盖到脑门上。“

他翻身背对着德国人以示抗议。

然后屏住了呼吸,感觉到,有一个吻轻柔地落在他的后脖颈上。

Chapter 6: 火焰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快起来!我们睡过头了!”

伊乌什金醒转过来,有人昧着良心扯掉了他身上的毯子。

“耶格尔,别缠我了,你妈的,等我起来叫你好看。”他咕哝着,抢回了那破毯子的边,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克劳斯用冰凉的脚踝冰他的后腰,威胁说要把他推到地上去,那哪能啊——他的力气还大不够。德国人整整一个小时都在推他,可他睡得像个罗斯壮士,怎么都叫不醒。

“你快起来,或者起码让我出去。”他在他耳边持续念叨。”别人会看到的,那多难为情。“

“让他们看去,长眼睛是干什么用的?别推了,我起,我起。说实话,耶格尔,要是早知道你这么爱挑剔,我肯定把你丢在河里拍水花,上帝啊!这大黑早你把我叫起来干啥?“

克劳斯马上越过他的身子站到地上,冻得直皱眉,急忙穿上鞋,头发蓬乱着,有些滑稽。他把毛衣套在衬衣外面,自己咒骂着什么。

整洁起见,他试图把头发梳一下,可长长的头发到处乱翘,怎么都弄不服帖。

“别着急,我马上生炉子,然后就会暖和些了。”伊乌什金睡眼朦胧地,腿悬在床边,打了个漫长的哈欠——还是困倦极了。但克劳斯是对的——如果某个正派的人走进来,他该怎么回答?上帝啊,在床上,有个人躺在他怀里毫无廉耻地熟睡着——那是另外一回事,简直不能够说清楚。要是个姑娘就还罢了,可是……

“你睡得不好,做噩梦了吗?“他从克劳斯的手里接过自己的军便衣,眼角瞥见了德国人阴郁的表情,”讲讲吧,没准还好受些,嗯?“

“没什么好说的,不记得梦到什么了。“克劳斯随意地说,他走到院子里,不想再与他说话。

“你都忘了怎么说谎了,德国人,见鬼去吧,不说就不说。说说又能怎样,你该说的。“

今天早上他要去潘捷莱那里,帮他给一匹马钉掌。可是克劳斯低着头,视线低垂,他看见那双灰眼睛里若有所思的忧愁,发觉了他有心事,就把他带上和自己一起。

“不许多说废话。“伊乌什金警告他。“也不许乱嚼舌头,还有一步也不许离开我。“

克劳斯只是点头,已经感到满意,因为没有留着他一个人无所事事。最近伊乌什金不常带他出去,他也闹不明白这到底是可怜他,还是不信任他。

他发现俄罗斯士兵奇怪、探询的眼神瞧着自己,就脸红起来,眼神闪躲,感到血液冲上脸颊,烫得令他想要流泪。可他还是跟得很近,让伊乌什金伸手就能碰到。直到他天蓝色的眼睛里又有愤怒的火花飞舞,然后克劳斯就会风吹一样被揍飞出去,他试过了——俄罗斯人的拳头多么沉重,一句话,就像是熊。

可是同时,他还是具备着某些犬科的品质,那绝非德国式的忠诚。

起码他不会摇尾巴,这很好,否则好像真就一回事了。

克劳斯跟在伊乌什金后面艰难跋涉,沿着羽毛褥子一样轻薄的积雪——早些时候起过一场雪暴——他看着他的后背,仔细瞧着他沉重的脚步,为他对体力劳动的痴迷而感到惊奇。每天都是这样到处奔忙,不是劳作就是些麻烦的琐事。

“早上好啊,尼古拉!“

“你好啊,女邻居?“

克劳斯眼睛往上一翻,差点撞上他的后背,厌恶地皱起眉头。格拉什卡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廊上,一阵微风拂动了她红色的鬈发,毛线披肩下露出点肩膀,白皙得耀人眼目。

“平安无事,谢天谢地!“声音听起来多爽快,就像隔壁的佐尔卡,就是脖子上少个铃铛,不然还真一模一样。”到我这里来,我想和你说句话。“

无处可藏,那就去吧。伊乌什金把马笼头交到克劳斯冰凉的手里,惊讶地看到他表情恼怒。

“你先自己去潘捷莱那里,能行吧?我会赶上你的。“

“我认得路,去吧,人家等着你呢。“他也不多话,甚至没往格拉莎那边再看一眼,一个人嗒嗒地走了(топать)。幸好潘捷莱家离得并不远。

女人嘹亮的笑声击中了他的后背,耶格尔咬着牙,却出于骄傲没有转身,毕竟他什么没见过啊?流氓,她真是个流氓,呸!

他看都不要看!

潘捷莱坐在一口封闭的水井旁边等着人来帮忙,一边抽烟,一边冻得发抖。今年花楸树开得早,意味着冬天会格外严酷。他发觉克劳斯来了,就抖擞起来冲他挥手。

“好久没看到你了,你那个同志在哪儿呢?“

克劳斯只是耸耸肩膀,朝女邻居的方向随便一指。

“啊,“潘捷莱会意地一摊手。”看样子,勾搭上啦?不过哪怕他俩不知怎么勾搭上了,一个独自拉扯孩子的女人也不合适。好了,让他们互相爱抚吧。我跟你大概也能应付得来。“

潘捷莱大叔对待他们两人都是随和的、老头子式的怜爱,他从不拒绝别人的帮助,也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帮助别人。他们两个来到村里,其实还让他振作了一些,重又开始生活,他打理家务更有劲了,手风琴也拉得勤了。

“我今天做了个梦,梦到伊琳卡来看我,“潘捷莱说着,拍拍那匹枣红牝马的马鞍,要它往旁边挪一点。”不知怎么,受了点小伤……我的心呀,现在还痛呢。马笼头给我,孩子,这马容易惊。我跟我的婆娘说,还是留一匹小公马,她就是不肯,非要这匹,一句话,娘们儿。“

克劳斯点点头,还留神看看尼古拉来了没有,大概他还扒在篱笆上不舍得走吧,跟披着块破布的女邻居眉来眼去,这头牲口,还把他的活儿推给克劳斯。

过了十分钟——他们刚刚换好第二只马蹄铁——伊乌什金来了,脸还红着,很是兴奋,活脱脱一只偷吃到了主人酸奶油的猫。

“怎么了,科利亚,看样子是留你过夜了?”潘捷莱沙哑地笑着,抻抻手。

“就是留了又怎么样,你这老家伙,关你什么事?”伊乌什金并无恶意,点上一根烟,迅速转移了话题。“怎么,看样子,你们都快钉完了?“

“你在篱笆那边像鸟求雌似的瞎扯闲话,我们都快钉完了。”

克劳斯轻轻抚摸着马儿蓬松的鬃毛,那湿漉漉的鼻子拱着他的手。他正拿着一只苹果喂马,听它急切地咀嚼着。性情宁静的马儿,多善良,齐他胸口高。潘捷莱留着它没有给征用真是枉然,枉然……

“尼古拉,你得寻思起来,等仗打完了,你要去哪里?格拉什卡是独身,拖着一整个家,还有——她有负担,两个男孩子呢,他们需要父亲。你想想吧。”伊乌什金非常理解潘捷莱大叔的意思。半村人都被征兵,成了炮灰,没有人了,而村子里没有劳动力,那就算是完蛋,这片土地对任何人来说都没用了。

“我会考虑清楚的。”他突然轻轻拍了拍克劳斯的脸。“别打瞌睡,你要冻坏的,我说,把马儿牵紧一点。”

他抢了潘捷莱的锤子,继续他的工作。克劳斯准备好第二只苹果,防止马儿突然尥蹶子。他的手出奇作痒,牙也咬得格格响,瞧见没,都留他过夜啦。

伊乌什金钉着马掌,在想:德国人是怎么了?他们最近没有争吵,也没有什么好发火的。而克劳斯已经怒得面红耳赤,几乎等不及要发作。并不费解——他睡不好,可还是追着他来了。

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德国人——手里握着苹果的时候该怎么痛打别人的脸……

伊乌什金——绝望地思索着德国人为什么情绪骤然低落,完完全全就是——分娩中的女人。

潘捷莱——想不起来第二只酒瓶到哪里去了?上帝呀,昨天明明是有两瓶的!

他们各自沉思,也就没有留意到有别人的脚步声。一把粗粝刺耳的声音把他们三个都惊醒了:

“上帝保佑,老兄!”

一个小伙子站在大门边,外表精明强干,样子很年轻,眼睛却很怪异——叫人看不透,那里面没有青春的生气,没有活力,没有光亮,只显出一种贪婪,固执的神态,热切地观察着一切。

伊乌什金心里一颤——不是什么好人。他在笑,可又不像在笑,和他们握手,手冷得就像死人。潘捷莱也是表情不善,他明白过来两人原来认识,可又明显没有什么友谊。

他并无兴趣,只是出于某种对陌生人的警惕而走向伊乌什金,不知怎么又停在冻僵了的克劳斯身边。伊乌什金都不用去看他的表情,不用看就能感觉到,一定又一整个缩起来了。

“潘捷莱·伊万诺维奇,您过得可好?还能应付吧?”不请自来的客人吱哇叫着,践踏着松散的积雪。

“还行吧,如你所见。打仗的时候能过什么日子?听说你上前线去了,前线现在怎么样?“潘捷莱问,可是怒气在喉咙里冒着泡,几乎要爆发了。

“前线怎么样?我们打仗嘛。“他回避了问题,显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不会得到什么热烈欢迎了,他无所谓地抖抖身子。“好吧,没工夫和你闲聊了,叔叔,我还没回家呢,得去看看家里怎么样了,各位常来!”

他挥挥手,吹着口哨,迈步从潘捷莱的院子里出去了。

老头咬着牙,转头回来做活:

“本该用手活撕了这个虱卵子。”

“看样子,是你的一个失足的亲戚?”伊乌什金目送着客人走远。

“坦波夫母狼才是他的亲戚。你俩要离他远点,他斯拉夫卡·马季诺夫是个坏种……我记得他小时候,他一直都是这样,战争开始的时候……先是在森林里躲了两个月,不愿去前线,后来德国人来了……我从没亲眼看过,但有些话传得很快,格利高里耶维奇说他去了德国人那里,和他们走了,现在又回来了,这个卑鄙的恶棍。”潘捷莱说着,布满皱纹的手擦去了额上因为愤怒和烦恼而冒出来的汗水,然后指着远方某处,“他家就在那边,幸好上帝已经带走了他的父亲瓦西里,否则他要被羞耻烧成灰的,这样的一个儿子,呸!”

他们在潘捷莱家吃饭,他今天特别想要招待客人。克劳斯只到潘捷莱家来过两三次,并且都是匆匆而过,老头摆桌准备开饭的时候,他就好奇地四处打量,偶然看见了一张泛黄的、镶着相框的照片。上面的潘捷莱比现在年轻上十五岁左右,相貌堂堂,一把抢眼的大胡子,身边站着一个小个子女人,一个鬈发小女孩,还有一个小男孩,牵着父亲的手微笑着。

“这个啊,”潘捷莱越过克劳斯的肩膀去看,“有年头了,我是个傻瓜,总以为时间还很长远。把生活也搁置了。我曾以为,等孩子们长大了,我会过着舒适快乐的生活,和儿孙们在一起。可现在已经不知道活着是为了谁……“

“怎么会?你的孙女呢?”克劳斯把照片放回原处。

“伊琳卡,那是我唯一的血脉,仅存的唯一一道松明了。小老弟,她去了前线以后,我才开始祷告的。以前我从不祷告,可是现在,不祷告我就一夜都不能入睡。“

克劳斯理解地点头。他也从没祷告过,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似乎没什么必要,但他清楚地记得另一边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当敌机在头顶盘旋,当你从尸体中拼命杀出一条路来……有一瞬间你还是会信仰,会祷告的。

晚餐之后他们去河里——检查渔网,回家的时候,伊乌什金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你今天怎么了?我感觉如坐针毡呀,谁惹你了?“

“谁惹我了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他不由自主地说了些刺耳的话,伊乌什金却并不感到委屈。

“也许我可以帮你。你怎么气鼓鼓的,像个得哮吼的老鼠?“伊乌什金把另一只手也放上来,轻轻按着。“看,你再皱眉,会像潘捷莱一样长皱纹的,就没有姑娘会看你了。”

“但她们会看你,简直要把你活吃了!”德国人哧了一声,来不及咬住舌头,这些话就冒了出来。他挣脱出去,迅速大步向前,伊乌什金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的眉头皱得更深,自己还是露馅了。

伊乌什金笑着,发现克劳斯迅速跟他拉开了距离,在这样的雪地里本是跑不快的,这就是怨恨对人的作用了。

在家里,克劳斯示威性地不跟他说话,从一个角落转到另一个角落,假装非常忙碌,怒气冲冲地用一把扫帚扫去灰尘。伊乌什金都有些不敢靠近他了,是小时候那种面对母亲的怯懦,好像自己在学校又得了个二分。他就这样坐在床上,晃着腿,偷摸瞧着他的动静。

“脚拿开。”克劳斯压低嗓音说,一心想把把床底的灰尘抖出来。

“就不拿开。”伊乌什金生气地把脚挪近,挡住了黑暗的床缝,膝盖立马被抽了一下。哎呀,好痛。

他站起来抓住他乱挥的手,那招致不幸的扫帚掉到地上,耶格尔立刻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今天是太飘了。谁知道俄罗斯人心里在想什么?这一刻还在微笑,下一刻就眼里冒火捶你一下,只是为了好玩罢了。   

“放开。”克劳斯谨慎地抽回手。

伊乌什金顺从地放开了,德国人退后一步,他却把他拉回来,拉进一个火热的,熊一样的怀抱,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他可以松一口气了,可以在他的怀抱中取暖,哪怕仅仅只是今天。

“原谅我吧,我不知怎么,没有想到。”他小声地说。

“你是根本就不想。先是做了,然后再把脑袋捂上,你们俄罗斯人都是这样。“耶格尔咕哝着,头埋进他的肩膀。

“大概吧。“伊乌什金表示赞同。

疲倦地坐回到床上,把克劳斯拉到身边,头靠着他的肚子。德国人玩弄着他的头发,他突然问:

“和我在一起还是让你难受吗?“

克劳斯紧张地抽搐起来,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甚至,向他要求一个回答是可能的吗?

他抬起头,往那双灰眼睛里寻找着什么,深深地叹着气,又把头扎回去,却感觉到细长的手指划过他的背,衬衣上堆出白色的褶皱,他要把衣服脱下来。

伊乌什金猛地抬头:

“你干啥?“

但还是顺从地抬起手,让他脱掉了自己的衣服。那双苍白的手往后一推,把他推倒在床上,床被压得嘎吱作响。

“我想要。“克劳斯喘息一声,贴着他躺下来,腿搁到他身上,手垂下来,眼睛直盯着他。

“怎么,你是在潘捷莱那喝的酒上头了吗。“伊乌什金嘴角抽搐着要笑,但愿自己也喝了酒。酒能壮胆啊。

克劳斯似乎是没有听见,他呼吸急促,温热地吻着他的脖颈。心里一团乱麻,他移向胸口。

“你先等等,该死。”伊乌什金面红耳赤地抬起头,对着镜子一照——像火焰一样。“克劳斯,我控制不住……那明天就……”

明天就又是青紫的手腕,恐慌的眼睛,床单上的血迹。

“明天还远得很,到明天你杀了我都可以。”克劳斯耳语道,伸出手急切地摸索着他,为他的亲吻脸上发烧,紧挨着他克制地爱抚着自己的手,轻柔的触碰也会令他发抖。

断裂,伊乌什金的灵魂中,有什么东西强烈地断裂开来,最后的弦也绷断了。他咆哮一声,把克劳斯压到身下。他用尽全力想要显得温存,吻着他的脸颊,用嘴唇捕捉每一声破碎的呻吟。

“克劳斯,”他轻声说,把那些垂落的额发从他的眼睛上拂开,“我发誓,我不会欺负你的。你别害怕,好不?”

德国人并不回答,只是把他拉回来吻着,手指埋在他的发间。他抓挠他倾斜的肩膀,腿环在他腰上,整个压向他,把他压倒。

“别磨蹭了,你到底在跟我废话什么,像个傻子似的?”克劳斯嘶嘶地说。

可毕竟还是说出来了,能想出来那样的话,就由他说去吧,只求他以后别再那样,不是沉默,就是大吼大叫。

耶格尔并不沉默,他沙哑地呻吟着,头向后仰去,驯服地,甚至无所畏惧地容纳了伊乌什金。而伊乌什金嗅着德国人的锁骨,低声请求他稍微忍耐一下,牙齿却狠狠地咬进去,不想他再挣脱,不想他再受伤。

剧烈地喘息,移向破碎的呻吟,模糊难辨的嘶声,他停下来,有些担心,然而克劳斯恼怒地啧了一声(цокнуть),自己低下去。他在下面贪婪地尝遍他甜蜜的战栗,他们额头相触,又分开,厮磨着开始又一个缠绵的亲吻。伊乌什金又迟钝起来,思索着——到底这是真的,还是梦中?停了短短一会儿,克劳斯的指甲报复性地用力挠过他的后背,他痛得大叫,克劳斯阴险地笑。

伊乌什金又动作起来,顶得他呻吟,抓住他的手按到枕头上,为这种亲密,热烈的气味而头脑昏沉,那低声的尖叫又让他更昏。他开始黏合那些散碎的词语,端详着他眯起来的,意识模糊的眼睛。

“我想要你对我说,”他耳语道。

克劳斯睁开眼睛。

“说什么?”他抬起头来,脸上烧得火热。

“我想要你对我说你爱我。哪怕你说谎,你也确实会,说谎就说谎吧,但是现在……说吧,对我说吧。”他把那些被汗打湿的,深色的发绺从他脸上拨开。

“我爱你。”德国人呼出一口气,躺了回去。眼睛不再闭上,目光不再躲闪,只是奇怪地看着,眼睛睁得很大,仿佛此前从未看见过,他重复道:“我爱你。”

顿时他被压制得更牢,更紧,想动一动,大腿却被抬起来,朝他拉过去——再也承受不住,伊乌什金把他的手按回去,握紧,紧得令他疼痛。他贪婪地想要记住这种细微的,窒息般的呻吟,要折磨他,撕扯他,让他求饶,并且为他可怜的哀求而灿烂地微笑着。

死死地吻他,浑身发着抖,两个人都要在一声无耻的叫喊中溶化。他们试图喘匀呼吸。

“我应该早带你去潘捷莱家喝酒的。”伊乌什金笑着说,把他的脑袋搂到自己肩头。

克劳斯沉默不语,手指在伊乌什金的胸口上画着某种错综的图案。突然他跳起来,很突然,伊乌什金几乎来不及抓住他的胳膊。

“你上哪去?”

“我要吃东西。”耶格尔抽回手,穿上裤子。

“好像没什么吃的了。”他挠着后脑勺,试图回想昨天还剩下些什么食物。

“怎么没有。”克劳斯匆忙地穿上鞋,“有整整一大盘薄油饼。”

“哪里来的?”伊乌什金也起来了,笨手笨脚地寻找自己的衣服。

“你那只母猫送来的!”克劳斯已经走到门边,扔下一句。他差点没能躲过一只朝他飞来的枕头。

伊乌什金躺回到床上,捂着脸狂笑,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一样。

克劳斯在厨房里弄得叮当乱响。

Notes:

补充说明一下,因为这个月要考试,所以到七月之前不会再翻译这个文啦

Chapter 7: 云翳

Summary:

好像还有一些地方没看懂的,阿巴阿巴,下次再改吧

Chapter Text

伊乌什金注意到,如果睡在他身边,克劳斯就不会做噩梦。

他睡啊,睡啊,睡得像只旱獭。耶格尔悄悄从他怀里溜出去,他才勉强醒来。听到德国人踮着脚走向厨房,他笑了。过了一会儿,一声听不懂的咒骂,粥烧糊了的气味。他吃了,猛夸他的手艺,煎肉排在牙齿间咯吱响着。

真叫人哭笑不得。

有时候,伊乌什金觉得自己是陷入了圈套。他本来不想这样的,但事情变得……总之,生活就是这样,无法计算,无法预见。明日黑夜,今日白昼。

漫长的冬夜里,伊乌什金有时撞见那双灰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这样奇怪的神情。他看着看着,就啄一下他的脸颊,在怀里缓慢而笨拙地梳理他黑发的头顶。

在那样的时刻,他意识到,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将自己拉向这个奇怪的德国人。他迷恋他,依赖他,像一棵树在生根发芽。于是胸中的钝痛消退下去,泉水扑灭了一场高烧。

无论他去哪里,耶格尔总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有时候,他回家时已经非常疲倦,几乎就站不住,但还是会先准备晚饭或者做别的家务。而伊乌什金简直精疲力尽,一坐下,马上就睡着了。

有一天,克劳斯稍早一些就被赶回家里——这个傻瓜不戴手套就敢去砍树——伊乌什金一个人摸黑走回去。他走着,后脑勺感到有什么东西——谁的目光从背后一直粘着他。他并不转身,走得慢了些,却没有人追上来。

“木头脑袋,手烤暖和了吗?再敢那样出去,我就狠狠地收拾你。”伊乌什金嘟囔着走进房子里。对,但怎样……他要收拾他。有时候甚至不敢提高嗓门骂他,更别说抬手打人了……

那糊涂虫坐着,伸手在炉边烤火,鼻子上莫非是挂着霜。

“看看你自己。”克劳斯气急败坏,“你会变成一座冰雕,把别人都吓跑。他们把你放在村子中央,你就变成了一座当地的纪念碑。”

“我不会结冰的,你会烤化我。”他脱下靴子,把粗呢上衣扔到椅子上。

“没门。”克劳斯站起来。“我才不干。”

他们本可以度过余下的冬日,互相剥去对方冰的外壳,用火热的手触碰心脏,本来没必要……

一天晚上,有客人光临,不是随便什么人——潘捷莱自豪地挽着严肃的村长格利高里奇。他们一踏进门槛,伊乌什金就感觉到——亲爱的好邻居,他愿不愿意都得跟他们来往不休,可来者不善。耶稣基督啊,来者不善。克劳斯性情孤僻,正休息着,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不想惹麻烦,走到火炉边,冷淡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尽量保持住一个不起眼的状态。

先进来的是潘捷莱,脸冻得通红,咧嘴笑着。年迈的格里高利奇拄着拐杖,蹒跚地跟在后面。他们互相问好,客人是上帝送来的,款待他们请不要生气。他们等着访客解释来意。

“你们没见过吧,老兄们!我去找他,你们猜怎么着?这个可恶的坏蛋,一个人坐在草垛后面,我费老大劲把他从家里拖出来!”潘捷莱高兴地说。

“他只拉我出门,是我自己要来。”高傲的格里高利奇摩挲着胡须。

伊乌什金很久都没搞懂他为什么这样得意,等明白过来,他就咬紧了牙。

所以,他俩是在充当媒人,两个老家伙决定,除了村子里的最长者,没人能把伊乌什金和格拉莎撮合到一块。显然,老年人要操心的——就是照管和安排青年人了。

莫名其妙地摆了一桌——好在如今客人没法挑剔——伊乌什金坐在桌旁,耐着性子听完他们好心的话语和建议,他看着地面,咬着干嘴唇,说:

“没有结婚的意愿。”

两位老人一齐点头,就是说,现在并不是对你提出要求,但是那边,你看看……

他要看哪里?蓝眼睛死盯着一边,死盯着,可什么也看不见。在那一边,德国人脸色苍白地出现,转过脸去,默默无语。访客的笑容和那些好心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媒人的提议就像干草屑,毛刺刺地倾倒在他的衬衣下面。

他站起来,抖落膝盖上的灰尘,冰凉的手提起一只水桶。

“我要去……没水了。”他迅速夺门而出。

伊乌什金没来得及说话,表情愠怒地坐回去。他决定利用克劳斯的意外逃离,用奇怪的、不像他自己的声音说:

“两位长老(старшины),我告诉您,我不会娶格拉菲拉的,请别想了。或许她自己也没那么盼着结婚,反正总会有人爱她的。”

“你先别生气。”潘捷莱心平气和,拍拍伊乌什金的肩膀。“先自己想想看,考虑一下。我们是……可以说,我们是本着两厢情愿的希望。”

“尼古拉,你看,”村长跟着附和,“如果你开始……和她在一起,那不合乎常情,没戴过婚礼花冠就不合乎常情。”

“我自己会想明白!”

一句刺耳的话中断了对话。三个人面面相觑,再没说什么。话题转变为明天要砍树。阻断他们两个的话头之后,伊乌什金又冷静下来,因为严寒而粗糙起来的面孔上,不再看见咬牙时面部凸起来的肌肉。他们说笑一阵,聊聊过去,小心地避开关于结婚的话题。喝了不少之后,又酝酿够了。

“尼古拉,你没想过,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虽然在打仗,可她不会等待,人生在世,别对上帝生气。”最后,格里高利奇悄悄对他说。

送走这两人之后,伊乌什金往黑暗里看了很久,看耶格尔到底在哪里,可是看不见,不知去向,该死,水井就在旁边,他又往哪里游荡去了。

心里说不出地惊慌,他冲出去,已经走到大门边——看到克劳斯晃晃悠悠走回来,没去打水,那桶是空的。

“喂,水在哪呢?”伊乌什金双手抱胸,一副严厉的,打量的神情,却发现他的眼神也是同样,充满黑色,疯狂的愤怒,绝望,尖锐,像屋檐下挂着的冰凌。他发着抖,牙齿打颤,眼神寒冷如冰,不像他自己,死死地,目不转睛地瞪着伊乌什金。他的脸颊冻得刺痛,可德国人脸上——不见血色。

伊乌什金感到有事发生了。

“你怎么了?”他上前一步,想好的话都吞了回去,克劳斯像怕被开水烫到似的跳开了。

“没什么。”他嘶嘶地挤出一句,把水桶递到他手上——很好,不是砸到头上——迅速在黑暗中消失,伊乌什金在后面迷惑地盯着他看。一种有毒的预感立刻,立刻就爬上心头,旧的伤口因厄运而隐隐作痛。在不期而至的轰炸之前总会这样,伊乌什金已经习惯了相信坏兆头,例不虚发的坏兆头,一旦出现——就再不会离开他的脑海。

在家里,伊乌什金无论怎样盘问耶格尔,都一无所获,甚至连预期的骂人话也落空。克劳斯非常抗拒,像鬼怕神香。他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在半明半昧中,含泪的眼睛闪烁着亮光,肩膀一个劲地发抖。

伊乌什金终究想不通,决定先让他一个人呆着,等明天早上再说。

这样就躺下睡了,伊乌什金是出于自尊,而克劳斯是因为以往所有隐匿的,有毒的欺侮。

早上也没有好些。他夜里连一个钟头也不能囫囵睡着,疲倦的眼睛勉强睁开,却看见床铺又是空的,成习惯了,他简直跳脚,却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忙碌的动静,这才镇定下来。

半小时后,德国人出现在门口,伊乌什金又一次撞见他尖刻的眼神,他稀里糊涂地,眼珠乱转,走去了院子里,茫然地挠着后脑勺。这一整天他都跟在他后面打转,可每当他伸手,一触动那空气:

“你敢碰我一下试试。你要这样,当时不如直接把我打死,我还少受点罪。”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跟我说说明白?”他用力抓住克劳斯的手肘,防止他逃走。

“你还问我!走开!”

克劳斯挣脱开,就跑远了,忽然又停下,扭过头来,恶狠狠地低声说:

“我多后悔,伊乌什金,那时候怎么没把你一枪打死。我恨。”

自从有客人意外来访的那天晚上,克劳斯的脸色就变得很差,像积雪一样苍白。他再没说过一句话,一直沉默,要是伊乌什金开始发火,他就躲去外面,晚上再悄悄溜回来,并且还是不说话。总之,好像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一个死人——蒙上镜子正合适。

一开始伊乌什金以为,他的怨恨——不折不扣,只是寻常妒忌,德国人时时要犯的某种毛病,故意要惹他不快。为了赎免自己,他对他说话,抚爱,赌咒发誓。只不过他越是讨好,就越是在试图证明什么,克劳斯也就越是远离了。

好好谈话,或者恐吓,都不起任何作用,而在谈话时,伊乌什金开始觉得要发疯了——只有他在说,耶格尔如鱼撞冰,仍旧沉默。冰冷的眼睛里翻滚着忿恨,那刺痛了他的心。并且还是那样——不吭声,不喘气。

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次,伊乌什金实在厌倦了这种因误解和憎恨而生的强烈怨愤,再也,再也控制不住极度的狂怒。情绪堆叠起来,装满磨损的破碗,溅出来了。

“你这个流氓,就是存心要这样,故意要折磨我。看样子,你是有主意了,对吗?”声音在空气中震动,像淬炼钢铁。他魔鬼一样凑近德国人,像草原上可怖的雷雨,眼睛炯炯发光,犹如闪电。

克劳斯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脸上就挨了很重的一下,错过了伊乌什金扬起手来的时机,来不及掩护自己。他栽倒在地上,破裂的嘴唇涌出血来。

“好,”伊乌什金从头到脚地打量耶格尔。“所以,你还是不说话?”

德国人避开了他的目光,旧怨已然消失,可忧悒,悲哀,痛苦的眼泪滴落下来,怎么也忍不住。

没有得到一个回答,伊乌什金心跳如鼓,又打一下。

“你还不说话!”

手牢牢抓住他的头发,克劳斯被迫仰起头。他怕得蜷缩起来,痉挛不止,然而还是那样,仍旧沉默,这固执更甚于驴。

“看来还没忘记要害怕我。”伊乌什金冷冷地笑了。看着那些猩红的血滴,他改变主意,不再动手,那双灰眼睛里的恐惧已经让他心软了。

他松开手,鄙夷地往旁边呸了一口,不去看他脸上咸涩的眼泪,他从家里冲出去,德国人一个人在地上发着抖。

他在外面抽了很久的烟,感到喘不过气,好像心口被打了一拳,体内的一切都痛得紧缩起来,翻腾不止。他太生耶格尔的气,这愤怒要扼死他了。德国人说得对——要是杀了对方,还更好些,问题就彻底解决了,他们不用再遭受痛苦,在世上被践踏。可是现在……

最后,伊乌什金自己开始躲着克劳斯,怕自己会突然失控。

在他的沉默中,软弱无力的怨恨把他的内脏拧成一团,他怕强烈的恨意要引燃了导火索。

而最痛苦的——他的心曾经碎裂成两半,在德国人轻柔的抚摸下痊愈了,又连成一个。那不是夜里倒下的刺骨的小冰块,那不疼痛。

然而现在……无缘无故地……

总之,生活恢复了原来的轨迹,他们各过各的,心里彼此怨憎,痛苦不堪。没法谈话——伊乌什金立刻像把旧茶炊一样激动起来,克劳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谈话就这样结束,只有苦涩留存下来。

因为对克劳斯的怨恨,因为冰一样的沉默,伊乌什金夜夜消失在邻居家里,总在深夜时分回来,看一眼睡梦中的克劳斯,然后自己躺下睡觉。已经别无他想——比起任何事物,他最想要的就是回到与德国人过去的生活,哪怕仅仅只是一瞬。

二月就这样过去,多雪,猛烈,而对于格拉莎来说,二月是幸福的。

她容光焕发,脸颊因为喜悦而红润起来,完全钟情于亲爱的尼古拉。尽管她感觉到,凭女性的直觉感觉到——他的内心毫无安宁,对她,格拉莎,也没有爱情。

她有一种希望——日久相安,他会爱上她的。先把他的魂勾住了,自然就贴近了他的心。

一天晚上,零星的雪花飘着,扑上伊乌什金阴沉的面容,他正走路回家,浑浑噩噩地匆匆走着,手指攥得青筋凸起。

半路上他撞见了斯拉夫卡,不知怎么,他也没睡。

“怎么,很久没有一觉睡到早上了吧?”(注:意思是偷情!私会情人不能过夜,所以睡不到早上)不怀好意的客人停下脚步。伊乌什金不得不也停下来,在昏暗中仔细看着那双狡诈、肮脏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他站直了。

“我干什么?我是个自由人,找点乐子消停一会儿,又没人等着我。你走吧,邻居,走吧。你家窗子还亮着灯呢。同志,恐怕你要倒霉啦。”从最后一句话里面,伊乌什金辨认出了挑衅的意味。

他迎面走上去。

“或许吧,等着瞧,你算什么东西?”语气如此强硬,斯拉夫卡这个天生孬种半侧过去,好像是在眺望远方,实际上是看万一情形不对,随时准备逃走。

“对了,不久前我顺道去看望了一下,想着要是能借把小斧头就好了,但他对我连一个字,半个字也没有……”伊乌什金端详着他冻红的脸,一个不好的想法偷偷地,偷偷地潜入了他的脑海。

“他脾气很倔的,有事你最好找我。”伊乌什金的笑容更近似于龇牙。“你明天再来。”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向拐弯处。随风吹来了斯拉夫金愉快的口哨声。

窗口并没有灯亮着。

Chapter 8: 风暴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潘捷莱,你怎么不说话了?后来呢?”老妇人玛丽亚从罐子里拎出甜蜜的秋苹果,好奇的黑色大眼睛瞅着他。

他们在采伐,这里的森林出产上好的原木。一次把木材备足,免得以后还要再跑来砍树。潘捷莱套好雪橇,把木头拖去一家又一家,然后他们再回去。

快到晌午了,三月最后的寒意还未减弱,太阳无精打采。冬天不肯挪窝,银白的长手套仍旧握着最后的缰绳。但劳作会让人身上发热——伊乌什金匆匆脱下羊皮袄,把粗壮的桦木捆扎起来,往肩膀上一扔,留心听着正在进行的谈话。

“后来她去找了巫婆。玛利亚·斯捷潘诺娃,你应当还记得吧,巫婆就住在村子周边。于是她奔向巫婆,跪倒在她脚下。我不能,她说,亲爱的奶奶,我的心——她说——都撕成了碎片,我已经一整个枯萎,烧成了灰。要是跌倒了,我就要亲吻他的脚印。就是这样!”

在这个如今人烟稀少的村子里,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潘捷莱结婚的故事,听了十几遍也不作声。不谈战争——就可以,就很好。

“那你呢?”女邻居忍不住追问。

“我怎样?老头子两手把我架起来,对着她,说,娶她为妻,明天就办婚礼。我现在还记得,那是在圣母日之前。可她没有等到我死,在那之前就分别了。”

说到最后,潘捷莱声音颤抖,都快哭了。自己这样软弱,他立刻尴尬起来,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坐到砍出来的一根树桩上开始抽烟。

伊乌什金擦掉脸上的汗,还在琢磨着,无论他想不想,潘捷莱的那些话还是挤进了他的脑海,一些细节正中靶心。他也应当去找个巫婆,帮他从这种鬼迷心窍中解脱出来。哪怕要他跳进冰窟窿,要他用艾草洗身,他也不在乎。都一样——只求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天杀的,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不肯给我和你自己任何安宁,你快住手吧!”

伊乌什金试图不要在家里出现,不想刺激自己的心,也不想自己又打人。早上他就离开,随便看到哪里就去哪里,回来时伴随着金黄的月亮。

有一次,他想要跟德国人开启一场艰难的谈话,就是说,他已经无力实施他想要的报复。战争中一切都四处离散,这样的话,克劳斯很容易就能脱身。他们之前的那种生活看起来是不会再有了。最好还是分开,好过两个人沉没。

他本想这么说,然而又想到:这个德国人能去哪里?不能回国,他们会打死他,外国人会把他活埋在地下。又或者这个苏卡会饿死在什么地方。无论如何,死神都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唯一的问题是,到底他会残酷还是温柔地带走德国人的生命?

这两种选择伊乌什金都不想要,他们两个的生活都毁灭了。站在什么地方中间,摇摆不定,前方没有大路,也没有小径。在一起或者是分开……谁知道呢。

“尼古拉,快看,那个人是不是去找你的?”潘捷莱的声音嗡嗡地浮现在耳边,还扯扯他的袖子,把他从许多伤感的念头中拽了出来。

伊乌什金突然转身,手遮着阳光,眯起眼睛仔细往远方看去。在一片薄雾中,他辨认出了斯拉夫金虚飘飘的步子,确实——这个坏蛋啪嗒啪嗒地走在去他家的小路上。烟囱里冒出一阵黑烟——显然是克劳斯冷得受不了,生起了炉子。他偷偷学会了。

“是好意吗?”他低声问自己。

“你在想什么!那条公狗到处闲荡绝不会有什么好意。趁你没发现——就咬你一口。听着,科利亚,快去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潘捷莱把烟头扔到浅浅的积雪中,用毡靴踩灭了,推他一下,要他回家。”快去,快去,带个家伙,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快去,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就……!”

戴着烟灰色的毛线无指手套的手在空中一挥。

“好吧,我这就去,很快回来。我不在的时候别拖柴捆,你要把它压断的。”

他捡起外套,抖掉上面的雪,匆匆往家里赶。

“什么话呀!真想不到,鸡蛋还敢教母鸡。”潘捷莱在他身后说。

伊乌什金迈开步子,几乎跑了起来,自己都没注意到。穿过稀稀落落的树木,跳过几个尚未解冻的土丘。不知怎么他龇着牙,拱着背,一边跑着,一边竖起了衣领。

围墙的门一边还可怜地悬挂着,另一边向地面低垂,在肆虐的南风中轧轧作响。通往室内的门开着一点,积雪中——有陌生人的脚印。

伊乌什金一瞬间呆住了,踌躇不前。小心翼翼地留神细听,然后呸了一口,说服自己下定决心。推开面前那扇嘎吱作响的门,他走进去,视线模糊不清地观察着。

绕过门廊,房间里光线暗淡,他先撞见了斯拉夫卡——飞快地转过身,灰暗的浅褐色头发在空中飞了起来——再看见克劳斯,不知道为什么捂着脸。并不是马上注意到,克劳斯的中指和食指之间正渗着暗红的血。他垂下视线——实话说,倒不如不看——一只粗糙,黝黑的手,正紧握在德国人的后腰和椎骨之间,而另一只手,浣熊爪子一样,掐着他的下巴。一双穿破的室内靴弯折着,形状奇怪,旁边躺着一根旧马鞭。

他们面对面站着……太近了……从斯拉夫金的眼神就可以看明白——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打斗……

狂怒在伊乌什金心里沸腾汹涌,从他胸口钻出一个黑色窟窿。甚至连那斧刃——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斧头,却没注意——空气中似乎响着清脆的叮当声,他真想把斧头砍进斯拉夫卡的脑门。

“你在我们这儿逗留太久了,是时候让你知道,什么叫尊重。“伊乌什金威胁性地攥紧了斧头,斯拉夫金吓得闭上了小猪崽似的眼睛。

他放开了克劳斯,小心地绕着伊乌什金走,寻思着怎样逃走才好。伊乌什金之前见过这样的人。当然不算什么好汉,却真的会吸人的血。

“指挥员,你别生气。那个,斧头……给我吧?”他笑得多么猥琐而又巴结。狗崽子还在想着争取时间开溜呢。

伊乌什金冷酷地微笑着:

“现在我们的工具也不多。去隔壁家问问吧。或者更好的是——去隔壁村。你也知道,这里晚上可不太平,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比如说,有个男人深夜里走着,突然就!”

那斧头磨得锋利,瞄得很准,斧刃砍进垂直的板壁,堪堪错开斯拉夫卡的脸。他惊恐地转移视线,看着伊乌什金,那种猛兽般的目光让他全身僵硬,他悄悄地,小步挪向出口。

“等等,怎么能让你就这样走了……不带个小礼物吗?”伊乌什金抓住斯拉夫金,像拎起一只野鸡。揪着领口把他拖向自己,动作存心地放慢。忽然又放开,以极大的愉悦往那嘴脸上揍了一拳。不请自来的朋友头顶降下一片乌云。他揍他,不计数,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

“下贱东西,我打死你,把你埋进地窖里。“他用不像自己的声音低声骂。

带着盲目的愤怒,他毫不迟疑地揍他。凶猛的拳头要把斯拉夫卡所有残存的勇气都抖落出来,如果他有过什么勇气的话。

“你这是在干什么,当兵的,突然就发疯了是不是?”孱弱的声音带着鼻音,斯拉夫卡躲避他沉重的拳头,伊乌什金又用脚把他踩回去。停了一会,喘了口气,端详着斯拉夫卡鲜血淋漓的面孔。对他们三个而言,这一小会也够了。克劳斯紧紧抱住伊乌什金举起来的胳膊,而斯拉夫卡从恐惧中汲取了力量,慌忙地跑出去了。

“你停下,该死的,你要打死人了!“德国人喊道,把他拽到自己那边去。而伊乌什金就像个压紧的弹簧,怒火轻易地蔓延到耶格尔身上:

“怎么,饶舌鬼还要补充一句?自己撵不走他,倒对我叫唤起来?”

那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一下子把克劳斯从自己身上甩开,魔鬼一样冲出去追赶逃走的斯拉夫卡。好在那个孬种已经被他暴打一顿,其实也跑不快。伊乌什金不出三步就追上了他,又一次把他掀翻在地上,靴子用力踩住了。

“你缠着他干什么,啊?为什么抽他?说呀,混蛋,否则我发誓……!”

“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你知道,那话怎么说的?母狗要是不愿意,公狗是不会爬上去的!我上哪里知道……?”斯拉夫卡在惊恐中招供说。可是注意到伊乌什金的眼睛是如何变得阴沉,他又后悔起来。

“你说谎,苏卡,你像匹瘸马一样胡说八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打他的肋骨下面,看似是为了让他老实,实际上是为了自己泄愤。

“从圣斯捷潘诺夫日那天,我不记得了!在水井那边碰见的!放开我吧,我以后离你们远远的!“斯拉夫卡在他的拳头下挣扎扭动,手扒住他的靴子不放。

伊乌什金一言不发,顺手揍了最后一下,把一切都装进心里——愤怒,掺杂着苦涩和妒忌,都在同一口锅里。

“够了!“背后一个微弱的声音说。

伊乌什金转过身去。克劳斯勾着门,浑身哆嗦,祈求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伊乌什金咬着牙,一脚把斯拉夫卡踢出围墙门,然后回来了。

“进去。”他含糊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推着德国人走进门廊。几乎抓着他的后脖领子把他扔过门槛,拖进正房。克劳斯向后退去,可背后看不见,绊着了什么东西,他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上。

伊乌什金往下一看,捡起了仓促离开的客人丢下的鞭子。

“很结实耐用的小玩意。照我看,不仅仅可以用来驯马。“伊乌什金说着,垂下了细软的,蒙了皮的鞭子,他走向惊慌失措的克劳斯。”你自己说,都是怎么回事?”

耶格尔蜷缩起来,两手抱着肩膀,埋着头。

“说话啊,你妈的!“鞭梢刺穿空气,危险地抽在克劳斯旁边。他只是缩得更紧,手捂住了流血的脸颊。他抬起头,眼里恐惧弥漫,哆嗦着,踉跄着站了起来。伊乌什金再也无法忍受他笨拙,缓慢的行动,丢开鞭子,铁一样的双手抄起他的肩膀摇晃着,像摇一个破布娃娃,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怎么回事?你还是对他张开腿了是吗?我一个还不够?“伊乌什金熊一样咆哮着,抬手要打,却听见他轻声地说:

“我以为……我以为,是你想要这样的。“

他细听这话,还是觉得莫名其妙,放开了克劳斯,捧着他的脑袋,勉强再问一遍:

“你以为什么?“

 

听完了事情的原委,伊乌什金疲惫地坐到地上,挨着克劳斯。两个人都背靠着墙,凝望着天花板。

“他那样跟你说吗?说我……把你让给他了?”他觉得呼吸困难,愤怒已然消失,心里无法形容地难受,打乱了无法消化的心跳。

克劳斯只是点头。谈论这件事令他难堪。

“所以你就,相信了?”

又是点头。

伊乌什金艰难地撑着后脑勺:

“我太快就把他放跑了。为什么你什么也不跟我说?”

“这种事要怎么说?而且你在外面……和你的那个,寡妇,在一起。我以为……她很漂亮。”耶格尔一口气说完了。

“而我没有从她的美丽中收获什么。“伊乌什金丢下一句。”不,等等。我还没明白。是他说谎,狗崽子。那没什么,我会找他算账的。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本该马上……“

“你自己想想。潘捷莱和村长来过了,好吧,也没带着结婚礼物。而你,你也知道,你对我说过类似的东西。”

伊乌什金疲惫地叹气。确实是这样,他是说过。众所周知,说出去的话,不是麻雀,不是山雀,粮食也喂不熟,不会再飞回来了。伊乌什金那样说了,克劳斯也就记住了。

“克劳斯,我把你带走的时候,没有预想到这样的情形。我以为,我会把你习以为常的整个生活翻转过来,弄得天翻地覆,等我不再愤怒了,我就随便一枪杀了你。“

“而我最害怕的就是你不杀我,最后果然如此,虽然……当时你怎么说的来着?还不到时候。”

伊乌什金突然伸出手,克劳斯眯起眼睛,以为要挨上一下,或者别的什么残酷的报复。可是他被他一把搂进怀里,压得肋骨都在咔嚓响。

“你真的觉得我能杀了你吗?伊乌什金低声问,按着克劳斯的后脑勺,把他紧紧搂在胸前。他问了,但再不需要什么问答,答案自会浮现。他看看德国人,心下一片澄明,像头脑中亮起了一盏灯笼——他爱他。憎恨如此沉重如此顽固,可还是艰难地,长久地爱着,直到所有的血都流干。

应当说些什么,舌头却不听使唤。

耶格尔只是耸耸肩膀。

“如果你决定了,你就行行好,自己杀了我。最好你亲手来做。”片刻之后,克劳斯绝望地说。

Notes:

这篇文章里面有些句子是来自《静静的顿河》……(不多,但确实有一些,前几章也有),比如这章的那句Сучка не захочет да кобель не вскочет... 只要被我发现,我就会直接引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金人译本。

Chapter 9: 惊雷

Chapter Text

“混账东西下手挺重,流血了,你忍着点。”伊乌什金尽量不要弄疼他,但还是笨手笨脚。除了潘杰莱带来的私酿酒——在这儿是必备品——他们没有东西能用来处理伤口,这里毕竟不是药房。
克劳斯皱着眉,仍在忍耐。伤口虽小却很痛——细细的鞭子还挺厉害,抽得很深,打进了肉里,这东西甚至能抽破马的侧腹,更别说人脆弱的皮肤。
“我要宰了那个混蛋。”尼古拉咬着牙说,语气非常恼怒,也许是因为生气,他的手颤了一下,过于用力地按着湿透的绷带,超过了必要的限度。
耶格尔短促地叫了一声,挣脱了他虚握着的手。
尼古拉叹着气,抓住克劳斯的手,冰凉得仿佛不是他自己。他问:
“你怎么回事?我一点都没把你捂热乎吗?我不够怜惜你吗?你怎么信了那种人的鬼话?还偷偷摸摸的?”
“对不起。”克劳斯含着眼泪,眼下一片青痕,“对不起。”
他伏在耶格尔的膝盖上,闭上眼睛,克劳斯在小心地拨弄着他的金发。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安慰,好像心中的黑洞不再吞噬他的灵魂。
克劳斯就在他身边,身上散发着稻草和炉火的气味,让他免于一切灾厄,成为他抵御风暴和战争的坚固盾牌,治愈了他结痂的旧伤。
“克劳斯,你听着……等战争结束了,我们怎么办?”伊乌什金轻声问,紧紧抓着克劳斯的膝盖。
“不知道。”克劳斯说,“但你不能跟我在一起。绝对不能,科利亚。他们会杀了你的。”
“那你怎么办?”伊乌什金猛地抬头,克劳斯来不及移开手,仍旧放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
耶格尔耸了耸肩:
“别想着我。你真的不明白吗?科利亚,生活——你还能再拥有,你还有机会。而对我来说,那已经不可能了。我从未要求过你的怜悯,现在我要求求你,但你不要生气。我的道路只会通向一个终点。他们今天不来,迟早也会来,不是你们的人,就是我们的人。无论是谁……如果可以,在那之前杀了我。别摇头!至少这一次,你听听我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斟酌词句,像在织机上挑选纺线。他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这片土地是不一样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地方。如果要迎接我的结局,那就在这里吧。如果你要埋葬我,就埋在墓地的围栏外面。我不值得和你们的人埋在一起……”
伊乌什金咬紧牙关,猛地挣脱克劳斯的手,他怒火中烧,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开始抽烟。
突然,他转过身来,盯着垂头丧气的克劳斯:
“滚蛋,耶格尔。你说的什么屁话,我一句也不想听。再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揍扁你,你记住了。”
他愤怒地说着,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要和我在一起,是生是死都不分开……明白吗?”他把没抽完的烟扔掉,站起来抖掉衬衫上的烟灰。又冲向克劳斯,仿佛怕他没听见似的。
他把克劳斯拉起来,鹰一样攫住他的肩膀摇晃。却感觉到克劳斯在发着抖,他立刻软了下来,不由得举起手来遮住脸。
“对不起,我并不想吓到你。”他像熊一样紧紧抱住克劳斯,“别再说这种话,我受不了。我不会放你走,也不会丢下你。你跟我过日子就行了。再跟我说说你的……我没听完……”
克劳斯喉咙里笑了一声。伊乌什金轻轻碰了碰他的黑发。然后他叹了口气,“不,伊乌什金,我不会跟你过的。”
“这又是为什么?”尼古拉开距离,看他含笑的灰眼睛。
“因为你打呼噜,像条老狗。我会失眠的,谁来治我呢?”耶格尔小心地挣脱尼古拉的怀抱,把旧的铸铁茶壶放在炉子上。
“那我们去找潘杰莱,他总是有药。失眠也好,失恋也好,他都是我们最好的医生。”克劳斯挥挥手,开始在厨具里翻找。奇迹般地找到了几个鸡蛋,从柜子里拿出牛奶。他捧着个陶罐,问:
“你和她在一起了吗?”
“和谁?”伊乌什金低下头。知道他说的是谁,却明知故问。“我没有。我确实去见了她,只是为了气你……什么都没有发生……”
克劳斯把碗重重地磕在桌上,眯起眼睛,冷冷地说:
“你真没有心。她爱你。看她的眼神就知道。那种眼神,瞎子也会明白的。”
尼古拉慢慢走向克劳斯,拨开他黑色的额发,把他拉近:
“那你的眼神呢?克劳斯,你的眼睛里是什么?”
“你仔细看。”耶格尔用一种近于饥饿的眼神盯着他的嘴唇,猛地吻了上去,一个急促而窒息的吻,咬得他嘴唇出血。短暂分开后,他又猛地咬住他的喉咙,指甲划过他的胸膛,冰冷的手伸进衣服里。
伊乌什金的一只强有力的手把克劳斯紧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把他推到桌子上。食物和餐具纷纷落地,衣物撕裂声。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尼古拉低声嘟囔,感觉到克劳斯紧紧缠住了他的腿,灰眼睛蒙上一层明亮的雾,他呼吸急促,扯下尼古拉的衬衫,疯狂地吻着他裸露的肩膀,热情而又绝望。
他被同样病态的欲望点燃,松开克劳斯的手,把他的手腕压在桌上,像骑着一匹烈马,让他动弹不得。盯着他迷离的眼睛,内心欲望燃烧,想要征服他。粗暴地、毫不留情地完全占有他。
克劳斯挣扎着,想亲吻他的嘴唇,却被牢牢压回去。伊乌什金更紧地抓住他的手腕,要求他屈服。兽性的欲望中还夹杂着一种无法解释的渴望。
“别动。”尼古拉在他耳边低语,克劳斯只来得及舔了舔他的嘴唇。片刻时间足够脱掉剩余的衣物。尼古拉猛地把他拉近,克劳斯喘息着,再次吻上他的脖子,又被迅速推开,几乎来不及用手支撑,赤裸的胸口紧贴在歪斜的桌面上。
尼古拉咬了咬他的脖颈,拉扯他的头发,让他弓起身来。他在故意拖延时间,以前就耍过这种花招。克劳斯咬紧舌头,害怕自己再次出声恳求。他压抑着自己不要贴近,靠在他的肩膀上,迎接那狂热的吻。在与克劳斯的爱情中,伊乌什金从未忘记,只有力量才能让他屈服。就像在战场上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用猛烈的攻击击溃对方的抵抗,用尽全力去攻击。而后,仿佛从空气中,从精神中汲取新的力量。
现在也是如此,他不知疲倦,毫不怜悯,猛烈进攻。破裂的嘴唇封住克劳斯断续的呻吟,从不后悔自己的粗暴。听到他粗重的喘息时,伊乌什金微笑了。大发慈悲地让克劳斯靠近自己,温热的手握住他的脖子,亲吻他。鼻子摩挲着他的黑发,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
克劳斯摇头挣扎,伸手抚摸他的脸,激动地低语:
“那时……那时候你让我说过的话……现在说给我听……”
尼古拉停了一下,他并没有忘记。他记得他从克劳斯口中逼问过什么。他亲吻他的额头,抱住他。
他低声说:
“我爱你。随便你怎么想,德国佬……但我不会放你走。即使你死了,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对克劳斯来说已经足够了。足够让一切灾厄烟消云散。
伊乌什金变得谨慎而温柔,爱与突然涌现的柔情征服了他。第一次如此坦然地欣赏克劳斯的美丽。他吻着他突出的脊椎骨,像以前一样推开克劳斯的手。感到闪电即将划下的时刻,两人紧紧地抓住对方。
伊乌什金先滑倒在地上。他接住滑落的克劳斯,把他揽在自己的肩膀上,听着他的喘息。
“听着,克劳斯,你从没和我说过你的事。”尼古拉拨弄着他的头发,突然说,“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
“没什么好说的。”耶格尔冷冷地回答,“你也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不会明白?”
克劳斯重重地叹了口气:
“因为你和我不一样,所以你不会明白的。我不需要你的轻蔑,我已经受够了。”
耶格尔沉默了一会儿,却知道伊乌什金不会放弃,他像一头倔强的公羊,坦克也顶他不开。最后,他压抑着说下去,声音很轻:
“你大概认为,我们是敲锣打鼓,满怀自豪地出发的吧?完全不是那回事。你拒绝——被杀。你不去——被杀。结果都是死。唯一的幸运就是能活下来。那边……整个家庭都在死亡。我们被赶出来,就像野兽从笼子里被放出来。命令不是作战,唯一的命令是——杀人。越多越好。孩子、女人、老人……都一样。我在战争的头几个月——我的部队是第一批——就忘了什么是人命。甚至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伊乌什金点点头。他还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你就出现了,在我的生活中。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别再问我了,不要揭我的伤疤。我知道我有罪,我知道我背负着十字架,你不用担心。你只是撕开了伤口,是我自己把刀插进了喉咙。这就是我的故事。”
“等等……我刚才注意到,你背上有伤,是怎么回事?”
“骆驼烟。我父亲希望我穿上军装。”
“那你呢?”
“我能怎么样?我穿了,你也看到了。给我根烟。”
“等等。那……你怎么会说俄语?”
“我母亲教的。她游历过许多地方,懂得很多东西。她还读过你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伊乌什金没有再问下去,他感觉克劳斯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他默默地递给他烟,两人默默地抽着。
尼古拉伸出手,想要安抚克劳斯,说些宽慰的话,但听到外面有些动静。
“谁来了?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快去卧室,快点!把你那身该死的衣服收起来!”伊乌什金跳起来,一边穿上衬衫,一边跳进毡靴,还好不是赤脚。他一路走,抓起藏好的卡宾枪,走出门外。
门打不开,好像被卡住了。尼古拉挤过狭小的门缝,紧抓住他的老伙计——步枪。
他在昏暗中分辨清楚。
是潘杰莱坐在门廊上,双手叉腰,姿势很奇怪,他以前不这样的。他抬起一双陌生的眼睛,抽了抽鼻子,艰难地说:
“电报来了。我这个老傻瓜,等了两个月的信,以为只是耽搁了……但我女儿伊琳娜,早在十一月就没了。德国人把她……手绑在树上,脚绑在坦克上……撕裂了……我现在该怎么办?科利亚,我该怎么办……”
尼古拉沉重地坐在他身边,无话可说,感觉喉咙里堵着一块什么东西。他默默地接过酒瓶,喝了三大口。可似乎什么都没有减轻。他像儿子一样把头靠在潘杰莱的肩膀上。
老人的话结痂的旧伤,把他的心脏紧紧夹在痛苦的铁钳中,驱动着狂乱的思绪。他们轮流喝着酒。
潘杰莱的背在呜咽中颤抖,满是皱纹的手也在颤抖。
尼古拉沉默不语,由他去哭。他知道,与人分担痛苦会轻松一些。死亡在片土地上舞蹈,像个骨骼咔咔作响的老太婆,贪婪地收割年轻的生命,把灵魂扛在肩上,带往未知的地方……
潘杰莱以一种疯狂的、苦涩的声音半笑半哭,嘶哑地唱起一首老歌:
他来了……带着铲子来了……
哦,慈悲的人啊……
伊乌什金又喝了一口。记忆如乌云般飘过,一个个影子在黑暗中闪烁……
1941年……八月……在白俄罗斯的第一次战斗……
心里一阵阵颤抖。手放在坚固的装甲上,想着:没关系,朋友,我们还会继续战斗,和德国人拼杀到死。把三个男孩葬进一座坟墓,手压着好朋友的肠子,防止掉到地上,一切都是战争、战线、胜利。当年拿破仑还打进了莫斯科,而法国人现在在哪里?当你痛得呻吟时,上尉拍着你的背说:
“起来,孩子,起来。不能躺着被打死!”
埋葬在一个坟墓里
二百四十个人
你站起来。他们说开火。你开火。没有时间去想。你在尸体上开辟出一条路,心里只有——空虚。头顶上战机盘旋,耳朵在流血。砰——一个倒下。砰——七个倒下。一个人不是战士,怎么办……野战护士妮娜脸上满是黑色碎片,她倒在地上,低声说:
“看看我的脸,科利亚……我男人大概要跟我离婚了。”她微笑着。
他竖起了一座橡木十字架
在上面写着
就这么静静躺下,脸上带着微笑,只是闭上眼睛,继续爬。最要紧的是不要丢掉自动步枪,会有人来问的。而生命……总会有更多这样的生命,年轻的、勇敢的。他们的嘴唇因为用力而现出紫绀。
这里埋葬着俄罗斯的英雄
哦,荣耀归于兄弟们的哥萨克……
沿途收集别人的自动步枪——也会有人来问的。瓦西里刚到前线。可怜的小伙子,可能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老兵伊万失去了一个战士。罗曼……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枚标牌在他的胸前摇晃着1……
哦,荣耀归于兄弟们的哥萨克……
潘杰莱嘶哑的声音停住了。他用手捂着脸,像一匹失去幼崽的老狼一样嚎哭。哭得撕裂了喉咙。
身后的门嘎吱作响,他转过身,看见克劳斯站在那儿,衣衫不整,嘴唇咬得出血。他明白——克劳斯什么都听到了。他的眼睛像遭到殴打的狗,充满了泪水。
尼古拉叹了口气,把老人的手搭在肩上,艰难地把他扶起来。潘杰莱虚弱地挣扎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跟着他走了。克劳斯想往后推,但尼古拉轻轻地把他推回去,低声说:
“别站在风口上。”

Chapter 10: 雨后

Chapter Text

从那夜起,悲痛中的潘捷莱一直住在伊乌什金家里,直到报喜节的前夕。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每天都像是前一天的翻版。尼古拉每天一大早离开家,不愿听到老人的哀号,也不愿看到德国人充满悲伤、泪水浸透的眼睛。
回来时,他问:
“他怎么样了?”
“喝酒。喝得像不要命似的。我费了好大劲才把瓶子抢过来。”克劳斯轻声回答。他张了张嘴,想找点话题聊聊。随即又脸色苍白地走开了。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亲密接触,而克劳斯并不期待。他勤快地处理家务,照顾悲痛的潘捷莱,给伊乌什金做饭,同时心里藏着可怕的病痛。
而伊乌什金也明白,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哑巴一样。他无法对德国人发火,因为没什么可生气的。但心中的冰也无法融化。每一次,当他伸手想碰碰克劳斯的头发,或是整理他的衬衫,都像被火烫到一样缩回手。因此他越来越生自己的气,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好心的邻居们也时常过来帮忙,摇着头,流着泪,然后离开。
连那个德国人也会流泪。他曾经拒绝面对未来的恐惧和过去的罪孽,现在却像陷入泥潭一样沉浸在痛苦中。没有伊乌什金,克劳斯只能看到自己身后的暗影。痛苦钉在心头,他白天直不起腰,晚上合不上眼。
他试图用对那个俄国士兵的感情来安慰自己,试图通过对他人的善意来赎罪。然而全都徒劳无功。在尘世间已无法得到宽恕,生活像被诅咒了一样沉重而痛苦,他无法呼吸。
每天早晨,克劳斯按时起床,忙碌一整天,到黄昏时分躺下,盯着天花板。
来探望的格拉莎让情况雪上加霜。她那双善良、宽容的眼睛,面对命运的打击毫不退缩,她对尼古拉的关心更是让克劳斯无比难受。
克劳斯偷偷观察着格拉莎如何接近她喜欢的人,而尼古拉则内疚地低下头。克劳斯第一次意识到,他对这个地方极其陌生。这种认知让他开始深深鄙视自己的生活,而他对敌人的爱更让他感到羞愧。
日复一日,克劳斯迷失在这种思绪中,连自己的生命也变得无足轻重,像从炉膛中掏出的余烬一样渐渐熄灭。
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个早晨,克劳斯迷茫的目光落在了门口,他看见那里整齐地放着一双熟悉的褶边女士靴子。
他在门口徘徊,偷听,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听不到任何说话的声音。既然不是在交谈,那是他们在做什么呢?
他感到恐惧,仿佛心跳都要停止了。他鼓起起残余的勇气,悄悄打开门,只露出一个头。
红发邻居的后脑勺挡住了尼古拉的脸。他看见伊乌什金的手扶在她肩上,屋子里听得见短促的啜泣。潘捷莱安静地躺在主人的床上,背对着他们,轻轻地打着呼噜。
克劳斯咬破了嘴唇,悄悄退出门外。他垂下头,坐在门槛上。不再去听屋内的动静,而是与自己对话。
如果说他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那是在自欺欺人。你可以欺骗任何人,但你骗不了自己。他知道,也感觉到了,有时甚至准备好了。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感到心被撕裂、践踏,所有一切都消逝了。
人的激情无常如风。今天吹到这儿,明天吹到那儿,也许仅仅几周就无影无踪。他佝偻着坐在那里,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决心和微弱的,复仇的火苗。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谷仓,没有穿鞋,鼻腔里立刻充满了干草和农具的气味。他想着那里会是什么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自己。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他在谷仓里翻箱倒柜,翻遍了所有箱子,恼怒地叹了口气,既没有绳子,也没有皮带。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开始解自己的皮带,急切地动手,生怕一会儿就不再有这种决心。手抖得像喝了烈酒,心脏在对死亡的渴望中燃烧。怀着这种希望,他在劈柴的桩子中找到了最结实的一个,这时他几乎在笑。
春雨飘起来了,温暖了沉睡中的大地。克劳斯停住了一瞬,微风拂动头发,感觉很好。然而这只是片刻,痛苦却如此漫长,而这样的宽慰他一分也不想要。
他挺直身子,抬头寻找合适的横梁,看到中间那根承重梁,心想这谷仓要是塌了,那也无所谓!
唯一的好处就是,最后他又让伊乌什金吃了点苦头。到时候他得费事从锯末和腐烂的木板中刨出自己的尸体。如果他不费这个事,那也随便……对克劳斯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他跳上桩子,把皮带系成一个结——他打结一向很在行,这是老天的见证。他想念一段祈祷词,却只想得起一个灿烂的微笑,一张熟悉的,长着雀斑的面孔。
“你这是在干什么……”克劳斯自言自语地说,那双蓝色眼睛幽灵般注视着他。即便站在死亡的门槛上,他也小心翼翼地翻找着珍贵的记忆。
最后他停在一个画面上:黎明,昏倦的薄雾中,一只温暖的手伸进他的头发,脸颊上落下一个模糊的吻,他仍在装睡,却感觉得到那单纯、坦诚的目光……也许,那时他应该醒来……
唉……
光着的脚无力地悬在空中,断断续续地蹬在湿滑的地面上……

“到底哪里不对,你说呀!”
听到格拉莎带着哭腔的声音,伊乌什金一阵不安。他费力地从美丽的邻居怀里挣脱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看向她的眼睛。
伊乌什金明白,是时候了。是时候摆脱心中的沉重负担了。那个德国人会扑到他的怀里来,是否也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无路可走?可他该如何安抚这颗绝望的心?他这样想着,摇着头。
格拉莎那可怜的眼神还是不自觉地踩在了尼古拉的痛处,这让他只想离她远一些。
格拉莎想了很久很久,才来到这里。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次见面不会有好的结果。可她心里仍然存有一丝希望,正是因为这丝希望,她才又来了。
而跨过门槛后,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她想说话,舌头却像粘在嘴里了一样。于是她丢弃空洞的词句,靠近尼古拉,冰冷的嘴唇贴住他的嘴唇,尽可能地靠近他。突然,她像被烫伤了一样退开,她还有残余的自尊。他的话像一记耳光,带着歉意,仿佛如释重负:
“我不爱你,格拉莎,你别生气。虽然我觉得你可怜,但我心里什么也没有,就像这季节的荒原一样。你不必为我难过,等着吧,战争结束以后,还会有很多人追求你的。”
格拉莎仍然天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只是嘴唇微微抽搐,眼角闪着泪花。她努力自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用力地拉扯着嘴角,想要保持平静的面容。
尼古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身影突然变得很小,他内疚而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格拉莎浑身一震,低着头走向门口,听到尼古拉因为懊恼而咬牙的声音。她压抑着内心,跨过门槛直奔回家,预备哭个痛快。
邻居的门嘎吱一声关上了,伊乌什金迅速扫视着房子,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藏在某处。
这种不祥的预感让他的心脏像被鞭子抽打的马一样狂跳起来。
尼古拉冲出门厅,踢到了克劳斯留下的靴子。该死的,他不会又光着脚吧。他一手推开门,跑到院子里。接着,他转了转头,恶鬼一样冲向谷仓,里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当他看到……
首先袭来的是恐惧。他发誓自己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然后是难以忍受的愤怒。他毫不犹豫地,用尽全力打在梁上,横梁承受不住,断了。和横梁一起掉到地上的还有那个轻忽生命的自弃者。
伊乌什金立刻抓住他的后颈,手指摸索着他的颈动脉最后一丝搏动。感谢上帝。那家伙喘不过气来,但还活着。眼睛猛然睁开,因为空气突然呛入肺部而泪流满面。灵魂或许在挣扎,而身体本能地想要活下去。
他一把扯下他脖子上的皮带,用铜扣猛击克劳斯,打破了他的额头。
“你这个混蛋,你想干什么?”
震耳欲聋的怒吼像刀子一样刺进耳朵。克劳斯在泪水和流血中眯起眼睛,试图躲开第二次打击,然而一只脚重重踩在肋骨上,把他钉在地上。
尼古拉又打了他十几下,怒得脸色通红,骂声不断。
“你就是下了地狱,我也要把你拉回来,听见没有?”
耶格尔毫不怀疑,他会把他拉回来,这家伙绝对会。他喘着气,手指虚弱地抓着那只踩在他身上的脚,像猫爪攫住的一只小老鼠。他的喉咙像被弹片割伤一样,伊乌什金通红的面庞在他眼中模糊不清。
克劳斯默默地忍受着,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伊乌什金从他身边跳开,两步跨到外面,气喘吁吁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利用这短暂的空隙,克劳斯艰难地站起来,背靠着腐朽的木板。屋檐上冰凌融化,水滴落下来,阳光穿过屋顶的缝隙照进来。克劳斯摸了摸胸口,然后摸了摸喉咙,差一点……就差一点点……他不止一次见过这种情况。他的队伍里有几个这样的人,特别幸运的那些甚至没有被埋葬,太荣幸了。那些被救下来的被派去做最艰苦的工作,反正都是消耗品。
克劳斯不评判他们。虽然名誉被践踏,虽然是犯下自戕之罪,但他不评判……在他心里,他明白——罪不在他们……
他陷入回忆,没注意到伊乌什金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回来了。他猛地把克劳斯拉起来,按在墙上。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你知道你差点干了什么吗?”
他抬起手,准备重重地抽他一记耳光。克劳斯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准备迎接另一轮清醒中的疼痛。嘲讽地想起圣经中的话: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1转过来由他打……或者什么?
“这是你对我的报复?为了惹我生气,对吗?”伊乌什金一拳打在墙上,几乎挨着他苍白的、血迹斑斑的脸。
克劳斯颤抖着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
“用得着报复你吗……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厌倦这一切。”
“你知道你差点干了什么吗?”尼古拉的眼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恐惧,克劳斯感到不安。他垂下眼睛,低声说了一句,愚蠢、没有必要的“对不起”。
他伸出手臂,靠近伊乌什金,贴在他的脖子上用力拥抱着他。
“为什么?”尼古拉在呼吸中问道。
“对不起,”克劳斯又一次低声说,“我只是以为……”
“你不能想那么多,德国佬。你这样一想,就要陷入深渊。”伊乌什金推开他,固定住他的脸。“那你想怎么样?我该怎么安慰你?好吧,我们要不要离开这儿?去更远的地方。到矿山里去怎么样?你想要什么,我甚至可以告诉整个村子……”
“不要。你能离开这儿,丢下这里的事情?不,这不行。”克劳斯叹了口气,“那她呢?”
“她?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傻瓜,我和她什么也没有。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伊乌什金咕哝着,不情愿地回想起与格拉莎的对话。“你呢?你怎么了?难道我伤你那么深?还是你那么害怕我?”
克劳斯苦笑着:
“我更害怕我自己。睡不着,吃不下,呼吸困难,像被炮弹压住,然后……”
到了晚上,克劳斯感觉好些了。当伊乌什金又一次熟练地为他处理伤口时,他终于睡着了。无梦的睡眠,像婴儿在母亲怀中。当他睁开眼时,发现尼古拉一直没有离开,就这么坐着,让他在胸口安睡。
“科利亚。”克劳斯轻声叫他。
“怎么了?疼吗?哪里疼?”伊乌什金像弹簧一样跳起来。
“不,不疼。你原谅我吧。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是我该道歉。我不想打你的,只是忍不住生气。”伊乌什金轻抚他的头发,“你现在给我发誓,德国佬,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
“我发誓。”
伊乌什金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俩都被门突然关上的声音惊动了。片刻之后,村长格里戈里奇像个闪亮的茶壶一样满脸笑容地出现在门口。他大喊道:
“尼古拉,来吧,把那个老家伙叫醒!他在这儿打呼噜呢!前线来信了!”
“什么前线的信,格里戈里奇?你把他叫醒了,我怎么再哄他?好不容易才让他睡着的。”尼古拉一边穿鞋一边说。
“什么前线的,当然是沃尔霍夫前线的!”村长欢快地学舌,脱下外套,把一瓶酒放在桌上。“他们弄错了!邮递员粗心,把我们村和杰门捷耶夫卡搞混了!伊琳娜还活着!她活着,还寄了照片呢!”
克劳斯目瞪口呆,村长把信塞到他手里,自己则花样百出地骂着老朋友。尼古拉点亮了灯。
“醒醒吧,潘捷莱·特罗菲姆奇!快醒醒,老山羊!”格里戈里奇大声把朋友从不安的梦境中叫醒。他们互相打断,三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老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生命仿佛又一次照亮了他的脸。他哭着笑着,不停地冲大家鞠躬,狂喜地亲吻伊琳娜寄来的照片。他立马高兴地喝了一杯,为了这大喜事!
在一片喧闹中,伊乌什金注意到克劳斯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虽然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眼泪。

Chapter 11: 暖阳

Summary:

二十七岁,索然无味

Chapter Text

距离河流约一百码,伊乌什金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真见鬼。
他摘下步枪和弹药袋,喘着粗气,低下头,如同瘫痪。他苦涩地想着——生命中所有可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他想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再走一走,呼吸一口草地的芬芳,然后就这样安然离去。
他看了眼桌子:早上没收拾的牛奶壶,已经干硬的面包。匆忙扔下的外套。火炉还没来得及点燃,不然屋子里会暖和些。
他们没想到今天会有客人,根本没有想到。而客人不会空着手来,他们带着铅弹和死亡。起初,伊乌什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还能逃过这一劫。即使两个人只有一支步枪。他经历过枪林弹雨,他曾坐在燃烧的坦克里——这些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冲出门廊,想数一数来了多少人,然后失去了信心。他自信地以为,隔着这么远,他们打不中——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然而他们打中了,该死……是个幸运的枪手。打中了他的腿,好像知道该瞄准哪里。他犯了错误,因为过于自信,白白浪费了机会。
伊乌什金叹了口气,身旁是焦急的克劳斯,他递过一把猎枪:
“我们反击吧,好吗?”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比星星还要亮。
伊乌什金只是笑了笑,点点头。他没有力气说话了,已经无路可走,看似漫长的生命只剩下几分钟了。他抚摸着克劳斯的脸颊,擦去这莫名的眼泪。死亡的气息,无论嗅到过多少次,还是无法习惯的,不论是不是军人。曾有一个上尉对他说:
“伊乌什金,不要轻易说大话。谁都能为国捐躯,这样的好汉我见得多了。但你要活着。为了祖国活着。我告诉你,这1比任何学问都重要。
伊乌什金看着那双灰眼睛,用疲惫、陌生的声音说道:
“拿着,”他指着步枪,“走吧。穿过森林,你没准还能走,到早上他们都不会发现的,那时候你已经自由了。”
他的手掌触碰到炙热的嘴唇。突然,克劳斯说:
“没有你,我就不走。”
“傻瓜。”尼古拉无奈地说。他勉强站起来——伤得很严重,走不了,即使爬也爬不远。他看了一眼步枪,绝望地想——子弹不够,只是白白浪费罢了。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在这儿就结束了?”
伊乌什金突然非常后悔没有多和他说起爱情。实际上,根本没说过,他真傻,总想留到以后。在对视之间,他痛苦地明白——克劳斯已经决定了,无论生死,他都不会走。已经无路可走,去哪儿都无所谓了。去见上帝也很好,就这样吧。
克劳斯疯狂地吻他,手捂住伤口流出的血,再一次吻他,再一次,再一次,颤抖着,炽热的眼泪流下来。他说:
“科利亚……我绝不被他们生俘。”
伊乌什金抚摸他的脸颊,咬紧牙关:
“我也是。”
他们尽可能地靠近,天啊,这个世界真是奇怪。如此突然,如此不公。死在战场上并不可怕,并不痛苦——和战友在一起,为祖国献出生命。
可是,在即将获得幸福的时候,把一切都交给冰冷的死亡——这才可怕。
伊乌什金摇摇头,说:
“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克劳斯站起身来,悄悄走到窗边,眯起眼睛看向黑暗。他并不回头,说:
“他们来了。”
伊乌什金回忆起脑海中残留的祈祷词,默默祈祷着——希望他不回头。不要回头……
他朝克劳斯的后背开枪。颤抖的手,心中剧痛,泪水滚落,咒骂一切。
克劳斯只是颤了一下,再也站不住了,他倒在尼古拉的怀里。伊乌什金勉强把他放在膝盖上,亲吻他的脸——额头,眼睛,嘴唇。克劳斯想说什么,却只是一口口吐出血来。子弹穿过了肩胛骨,从右锁骨下方穿出。
他看着那双泪水模糊的眼睛,想要举起手,最后一次触摸他的脸颊,但手无力地垂下。生命犹如血河从他身上流走。他吐着血,痛苦地说:
“科利亚……我……我没有变成怪物,对吧?我成功了,对吧?”
“是的,是的,”伊乌什金哭了,想嚎叫,又呛住. “是的,你成功了。你不是怪物,克劳斯。”
德国人咳血,喘息。呼吸越来越微弱。伊乌什金像熊一样哭泣着,紧紧抱住他,浑身颤抖。
他想再看看他的脸,发现克劳斯已经不再呼吸,僵硬地,眼睛大睁着,但他再也不会笑,冻结了,僵硬了。伊乌什金觉得,整个世界都和克劳斯一同死去。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们的生命结束了。欢笑,愤怒,泪水,恳求,激情,伤悲,整个世界都在消亡。
死了。
死了。
开门声。
伊乌什金无神地看着门框,脸色因悲痛而无比黯淡,他的道路终止了,通向墓地的丘陵。
最后一次触碰克劳斯温暖、带血的嘴唇,他朝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奇怪的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更紧地抱住渐渐冰冷的尸体。
眼前闪过他短暂的一生,但最明亮的……
最明亮的是那双笑着的灰眼睛……
右脸一阵炽热的痛感,呼吸也变得困难。有人咒骂着摇晃他的肩膀。血红的迷雾渐渐消散,他摸索着自己的大腿。身体如常,骨头没断。
是梦吗?
伊乌什金猛地坐起来,贪婪地喘着气,大声叫喊,拼命地四下张望,只看到克劳斯一脸困惑。克劳斯终于放开他,从床上爬起来,生气地嘟囔:
“我早说了,别跟潘捷莱喝那么多。你们就是不听!”
克劳斯端了一杯水回来,看见尼古拉怀疑的目光。
“怎么了?”
伊乌什金不住地揉眼睛,仍在怀疑眼前的景象是否只是濒死的幻觉。他在医院和军营见过太多这样的奇迹,足够记一辈子:明明心脏都已经不再跳动,却还在呼唤母亲、妻子、孩子或父亲。还有一个人,总是在叫自己的指挥官,不知道指挥官就躺在隔壁床上,白布已经盖住他的脸。理智不肯相信,不愿停下,像只被困的鸟儿在流血的头脑中挣扎。人死如灯灭,眼睛却还未闭上,生命却还未凝固。
尼古拉颤抖着睁开眼睛,松了口气——还是那间房子,还是那个破烂的天花板,天刚刚亮起来,鸟儿还未苏醒。克劳斯被他闹得恼火,递给他一杯水。
“不该喝这么凶,喝成这样,难怪会做噩梦。我的衬衫都被你哭湿了,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弄醒。”
伊乌什金一把把他抱住,杯子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克劳斯被他挤得喘不过气,尼古拉就是不肯松手,紧紧抓住他,仿佛要确认他真的还在。贪婪地摸着他的脊椎,确保没有中弹,肩膀,脖子,锁骨,一切都好好的。
“你要把我勒死了。”克劳斯嘶声说。
“对不起。”尼古拉不情愿地松了劲,还是不肯放开他。
“你做的什么梦?”克劳斯笨拙地拍着他的背。
“别问了。你又不傻。”克劳斯的衬衫确实湿透了,难道他竟这么能哭?
克劳斯用袖子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水,手放在他的后脑勺,用嘴唇碰了碰——没有发烧,可他抖得厉害,像在发高烧一样。
“你要躺一会吗?”尼古拉问。
“躺什么躺?天都亮了,我还答应了蒂莫什卡跟他去看看捕兽夹。奶奶还请我去她那里——她的门廊底下有个洞,随时可能要塌。到时候就算摔断骨头也不稀奇。”
尼古拉竭力忍着,可还是笑出了声。几个月前,谁能想到一个党卫军上校会在俄罗斯的农舍里修门廊?确实荒唐。
“坏东西,你笑什么?”克劳斯生气地问,挣扎着想要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笑了。”伊乌什金安抚地吻了吻他的头顶,“蒂莫菲自己能应付得了,我们会修门廊的。今天……我们去河边怎么样?冰都化了,我们去河边吧?”
克劳斯点点头,站起身来,在清晨的寒冷中瑟缩着穿衣服。想了想,把衬衫扔给尼古拉,当他反应过来时,又把靴子也扔过去。他笑着躲开尼古拉扔回来的鞋子。
伊乌什金心脏剧烈跳动,奇怪地盯着这个活生生的、笑着的、头发乱糟糟的克劳斯。他活着。奇迹般活着,并且在他身边。可他眼前依然浮现出那双僵硬的、睁大的眼睛。他的脸色又苍白起来,噩梦冰冷的手指牢牢掐住了他的喉咙。
“你怎么了,科利亚?”克劳斯皱着眉头问。“你脸色真差,到底梦见什么了?”
“梦到你。”尼古拉叹了口气,套上衬衫。“但不重要,只是个噩梦罢了。醒了就好,别问了。”
“好吧,不问就不问。”
他伸了个懒腰,走向厨房。锅碗瓢盆叮叮当当。伊乌什金不让他去拿柴火,他害怕克劳斯离开,哪怕只是一会——所以自己去拿。克劳斯只是摇摇头。他猜到尼古拉梦到了什么,他自己也常被这样的梦境折磨。夜晚总是伴随着各种古怪……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尼古拉有些话没说出来。克劳斯经常感到他沉思的目光盯着他,他害怕问出口。克劳斯是个理智的人,他明白他们的爱是违背自然的。如果被人知道——他们的生活就完蛋了。
他想过很多办法,甚至试图上吊,该死的命运,命运是不是太过愚蠢?为什么把他们两个几乎鼻尖碰鼻尖地放在一起?
他决定顺其自然。他希望永远和尼古拉在一起。在这片土地上劳作,喝新鲜的牛奶,在河里游泳,晚上与心爱的人互相取暖。而且,最好没人知道他们的过往。让所有人都忘记,看不见,想不起。
这就是克劳斯梦想的,尘世间的天堂,他不求别的生活。他站在那儿,拿着一块抹布陷入沉思。然后甩了甩头,开始狠狠地擦拭挡板。
“嘿,”伊乌什金的手带着外面的寒气,拍了拍他的脸颊。“叫你三次了。你在想什么?”
他把柴火放在地上,把克劳斯拉近。克劳斯手里还拿着东西,站在那儿,手无措地伸向两边。尼古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敢开口。克劳斯挣扎着嘟囔:
“没什么。你快放手吧,今天还吃不吃饭了?”
伊乌什金最终还是把他拖到了河边。中午阳光灿烂,春风吹拂,把冰澌都吹散了,解放了的小河奔流不息。
克劳斯不怕地上冷,躺在河岸上,用外套当枕头垫着。伊乌什金靠近他,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和旧外套的霉味。
“听着,克劳斯,你多大了?”伊乌什金突然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克劳斯警觉地反问。
“好奇罢了。”伊乌什金假装不经意地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你还是算了吧。”
“你难道不好意思说?“伊乌什金稍微加大力气,趁克劳斯闭着眼,靠得更近。
“是啊,不好意思说。“克劳斯答道,“放开我,傻瓜!被人看到怎么办。”
“那你告诉我吧。”伊乌什金的一只手放在克劳斯的胸口,玩弄着他的纽扣。无法克制地想要拥抱克劳斯。就是这样一个热乎乎的、讨厌的、眯着眼的克劳斯。
“放手,你这个混蛋。”克劳斯更加坚决地挣扎着。
“回答我就放手。”
“你在撒谎,你不会放手的。”克劳斯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回答:“二十七。”
伊乌什金顿时闹不下去了。不是说克劳斯看起来比他老,而是以这个年纪来说,他的军衔实在太高了。他自己二十五岁才只是个少尉,多气人啊。
“你怎么升到这么高的?这么年轻就……”尼古拉不高兴地问。他站起来,烦躁地在口袋里找火柴。
“这个俄罗斯人难道在嫉妒我?”
“胡说八道。”伊乌什金嘟囔着,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快。
克劳斯沉默了一会儿。不问他的允许,从尼古拉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伊乌什金沉浸在阴郁的思绪中,忘记了给他点火,于是他自己点燃。他吐出一口烟,咬着嘴唇,说:
“你不用嫉妒,没有什么好嫉妒的。我得到这个,不是因为优秀。”
“这是怎么说?”
克劳斯苦笑着:
“就是这样。你们靠圣乔治勋章,靠击杀坦克获得军衔。”
“在你们那儿不是这样吗?”
“有时候是,但更多时候不是。”
克劳斯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伊乌什金也不敢再问。他从克劳斯的灰眼睛里看到了足够的痛苦,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相反,他把额头靠在克劳斯的肩膀上:
“对不起。”
“谁欺负人,谁去打水。”克劳斯笑着说,笑意中依然含着点苦涩。他突然动了一下,“看,科利亚,那是不是潘捷莱?”
尼古拉转过头,透过稀疏的林木,确实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移动,后面跟着一个更大的影子,但速度没有前面的快。
“他在这儿干什么?”尼古拉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真的是他,你仔细看。”克劳斯站了起来。
那个瘦的影子在前面跑着,跑得很笨拙,不是瘸着,就是绊倒。后面那个拿着什么东西,很长,是黑色的。影子踉跄一下,又加快了步伐,举起那细长的物体——随后是一声尖锐的枪响。前面的影子像鞭子抽中一样倒在地上。
伊乌什金和克劳斯冲向树林,一边跑一边穿上衣服,跳过积雪和虬结的树根。
尼古拉感到羞愧,意识到克劳斯的眼光比他锐利得多。潘捷莱坐在地上,抱着步枪,喘着粗气。他不与他们寒暄,指了指躺在旁边的尸体:
“德国佬,狡猾的家伙,第二枪才打中,第一次打偏了。”
“把枪放下,潘捷莱大叔。”伊乌什金说,不等潘捷莱动作,就从他手中夺过枪,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看向跪在地上的克劳斯。
克劳斯检查了伤口,然后把德国人翻过来。他皱着眉——这还是个孩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
“还活着,”他叹了口气。“受伤了,但还活着。”
“好吧,这也很好解决。”潘捷莱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拿步枪,却碰到了尼古拉的靴子。
“不着急,”尼古拉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还是先告诉我,这稀奇古怪的鬼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潘捷莱挠了挠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朝远处的田地挥了挥手。
“我今早和格里戈里奇争论了一番,那顽固的老家伙。他说,去看看地里解冻了没有。我说,你疯了吧,现在才四月,根本不可能。但他就是不肯罢休,像块肥皂叶子粘在你身上。于是我就去了,沿着池塘绕了一圈,发现这个家伙在那里徘徊。他一见我就跑。要是跑进森林,我还就追不上了。”
“你随身带着步枪?”克劳斯脱下外套,然后脱下衬衫,熟练地打成绳索。
“当然了。走到哪儿,枪就带到哪儿。现在这年头,你们也知道。”潘捷莱喘了口气,点燃了烟。
“好吧。”伊乌什金又回忆起夜里的噩梦,不耐烦地问,“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你眼睛花啦,潘捷莱大叔,这一枪只擦伤了他的脊椎。他中枪前就在往下倒了,真是命大。”克劳斯嘲讽地说。“我一个人应付不了,得把他带回家。”
“什么?”潘捷莱愤怒地叫道,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你先冷静一下,”伊乌什金抓住老人的肩膀,“你太急躁了,万一他们有十来个人呢?先问清楚再说……”
尼古拉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感到克劳斯的目光刺穿了他的背。他尽量镇定地转过身:
“好吧,我们把他拖回去。”
“就是要问问清楚再说。谁说我反对?”潘捷莱嘟囔着,抬起不速之客的胳膊。“把他拖去哪里?”
“我那儿……谷仓今天倒了。把他带去你那里,在那儿关着他。”伊乌什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同时,他心里燃起希望,希望这个不走运的侦察兵——如果真的是侦察兵——与他的梦没有任何关系。

Chapter 12: 日食

Chapter Text

伟大的苏沃洛夫常说:“刺刀是好汉,子弹是笨蛋。”这个侦察兵也算走运,在关键时刻倒下了,否则潘捷莱的子弹就会打穿他的肺。他算是个神枪手,这次却看走了眼。
“要是真把他打穿了就好了。”尼古拉愤怒地想道,一眼就看出这个不速之客是个大麻烦,额头上冒着冷汗,胸中翻腾着一种占有欲,像一块石头压在胸口,像溺水的人把他拖向深渊。
即使这个俘虏看起来乳臭未干,即使他瑟瑟发抖,像个结核病患者,伊乌什金还是在克劳斯的眼中看到某种希望的火花在燃烧——也许是怜悯,也许是单纯的喜悦,这让他更加愤怒。看到克劳斯的眼睛重新焕发光芒,看到他的身姿恢复了往日的挺拔,伊乌什金感到无比难受。
他们用德语对话,他反正听不懂,为了避免麻烦,他跑到院子里,像只受伤的野鸭一样踱来踱去,郁闷地抽烟,潘捷莱不停地责备他。
“现在该怎么办?没有军事委员会,村长自己也半死不活的。要不去找那边的行政部门?没准他们会把他送到某个司令部,让他们来决定?”
伊乌什金烦躁地摇了摇头,他不想撒谎,但也绝不能说真话。
“不行,潘捷莱大叔,不能去找行政部门。当官的一旦知道我们是谁,那我们就完蛋了。”
真希望潘捷莱能打准一点。他不知不觉地带回来一个大麻烦。
到时候,一切都会暴露——克劳斯根本不是波兰人,他是个德国人呀。伊乌什金也不是合法休假,他是个从德国集中营里逃出来的士兵。然后他俩就完蛋了。
“这个家伙根本没感到任何威胁,抓着他的手不放,还敢索要绷带,”伊乌什金嫉妒地想。
克劳斯确实没有感到任何威胁,听到了母语,他开心得像个孩子。他温和而宽容地笑着,小心翼翼地包扎伤口,一直在说着话……
伊乌什金几乎要把克劳斯的背看穿了,却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延伸。
现在,他咬着烟,瞪着潘捷莱谷仓的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冲进去,把克劳斯扛出来。坐在旁边的老人阻止了他,老人自言自语,伊乌什金完全听不进去。
差不多二十分钟后,门嘎吱一声开了,克劳斯探出头来,手里拿着没用上的马具——他没有绑住俘虏。他不由自主地笑着,眼里闪着光,又回头看了一眼,本想说什么,看到伊乌什金的眼神,话就噎住了。他知道伊乌什金在生气,但无法控制心里涌上来的恐惧。他肩膀一缩,低下头,一声不吭。
“你怎么不说话?他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干什么的?”潘捷莱不耐烦地咕哝着,从劈柴的木墩上站起来。
“他说自己和队伍走散了,”克劳斯用衬衫角擦了擦手上的血,“从秋天起就走散了。”
“说瞎话吧?”潘捷莱瞪着尼古拉,“像他这样的家伙这里有十几个,走散了?”
“他说的是真的.”克劳斯回答道,“他不是士兵,是个医生。被分配到112突击团。这个团一仗打没了,他是唯一的幸存者。现在他在流浪。”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活着。这医生也太走运了,”伊乌什金咬牙切齿地说,“我在前线那么久,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迹。看来,德国的神绕过了我们的神?”
克劳斯抬起眼睛来,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炽热的愤怒:
“只有违背神意志的人才会被神遗弃,你们会回答他的审判,对吗?你们打算怎么做?自己动手,还是召集人群来看热闹?”
他意识到自己过分了,踩到了他的痛处,赶紧闭上嘴。两人互相紧盯着,直到克劳斯低下头,退让了。
“那现在怎么办,小伙子们?”潘捷莱困惑地问。
“让他待在这里。叔叔,你晚上召集大家开个会,我们再决定,”尼古拉说,“现在我头脑发热,恐怕会不小心打死人。”
“好吧,”老人同意了。他站起来,把一个旧的铸铁锁挂在谷仓门上,和他们挥手告别,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
回家的路上,他们沉默不语。伊乌什金像只愤怒的,惴惴不安的野兽,克劳斯则低着头,默默跟在后面。突然,他们看到邻居格拉莎站在熟悉的篱笆旁,围着花头巾,冷得直跺脚,四处张望,等着他们回来。
见到他们,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之前那场尴尬的谈话从未发生过。她对克劳斯点了点头,克劳斯却直接走过去,根本没看她一眼,他急着躲进屋里。
邻居并没有感到被冷落,笑容满面地说:
“我等了好久,早上你们就不在。”
“我们去河边,看冰化了。”尼古拉嘟囔着。他不想显得不友好,只是心思却不在这上面,“有什么事吗?”
格拉莎笑了:
“你怕我纠缠你吗?”
“不怕。只是怕让你难过,”伊乌什金叹了口气。
“天哪,你以为我需要你吗?年轻人真好笑。”女邻居开玩笑地说,“拿着吧。你让我修的皮带,我差点忘了。如果不是谢尔盖早上拿走了,我还想不起来呢。拿着吧。”
“我也忘了。谢谢你,邻居,”尼古拉终于松了口气,感到极大的轻松,意识到自己确实不是个好的未婚夫。
尼古拉没有告诉格拉莎晚上会有一场会议——让潘捷莱来管,不要让女人家担心。他们平静地告别,回到各自的家。尽管伊乌什金感到邻居仍在背后温柔地注视着他,但他没有回头,她也没有再叫住他。
伊乌什金不急着进屋,无所事事地在门廊上徘徊,给自己一点时间让愤怒和嫉妒重新冷却。他怕自己失控,会对克劳斯发火。而克劳斯总是能如此轻易地让他失控。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平静下来后,尼古拉一把推开门,走进了房间,迎接他的只有一片寂静。克劳斯不在前厅,也不在厨房。
“生闷气呢,随便吧,你个笨蛋。”伊乌什金想道。他用力拉开卧室的窗帘,准备吵架。
然而,克劳斯似乎没有准备好防守。
相反,他坐在床上,低着头,脸色越来越苍白。伊乌什金一进门,他就猛地一震,瞥了他一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不再看尼古拉,转过身,用僵硬的手指脱下衬衫。
肩膀紧绷,一节接一节地露出脊椎。他把衬衫紧紧抱在胸前,轻微地发着抖,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伊乌什金盯着他背上淡淡的白色烫痕。
他明白了,嘴角露出苦笑——克劳斯以为自己是来打他的。
“他以为我是来打他的,”伊乌什金既失望又伤心地想。
他迈进一步,丢掉那该死的皮带,心中不由得想到,格拉莎总在他前进的路上横插一脚。
她真会挑时间啊!而他自己也不怎么样——之前的事情,迟早要对克劳斯坦白。他的心简直要被撕裂了——在潘捷莱的谷仓门口,克劳斯的眼睛闪着光芒,瘦削的肩膀挺直了。而在这儿……
在他伊乌什金身边,他感到害怕和不安。时间过去了,他们不再争吵,不再互相怨恨,可他依然在害怕他,走起路来蹑手蹑脚地。
尼古拉走近了,他咬紧嘴唇,抱住克劳斯的肩膀,把他紧紧按在自己胸口,贴着克劳斯的后颈。
“把衣服给我,”尼古拉低声说,从克劳斯手中夺过衬衫。克劳斯被他猛地转过来,顺从地举起双手,衬衫重新穿上了,他的眼神显得湿润而无助。尼古拉咬牙切齿地想起了那种目光……他甩了甩头,努力将回忆驱散。
“至少该拿些柴火吧,还不到五月呢。”尼古拉恼怒地嘟囔着,放开了他,心中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愤怒。他看着克劳斯迅速跑去外面,心里更加郁闷。
“站住,你是个陀螺吗。”尼古拉抓住了他的袖子,叹了口气,脱下外套披在克劳斯的肩上。“你要感冒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克劳斯呆在厨房,蜷缩在椅子上,假装在读书。尼古拉躲在卧室里,故意大声打鼾,假装自己在睡觉。他试图在心中唤起对那个德国侦察兵的怜悯,尽管他知道那个人可能根本并不是侦察兵。然而他是真的为克劳斯感到可怜。他知道,如果惩罚他的同胞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痛苦。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夜幕降临。克劳斯带着一丝希望,而尼古拉则怀着一丝恐惧。他挣扎着,想要把克劳斯留在家里。最后勉强站起身来,在卧室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走进了厨房。
克劳斯猛地抬起头,尼古拉并不看他,直接走向水池,把冷水泼在脸上拖延时间。一转身,看到克劳斯举着勺子,手在微微颤抖。尼古拉点了点头,擦干脸上的水,突然抓住克劳斯的肩膀:
“什么都别说,你要像只老鼠一样安静,坐着不许动,明白吗?”
克劳斯疼得皱起眉头,小声说:“尼克……尼克……那只是个孩子,我不相信你会……”
“但你相信我会打你,对吧?”尼古拉冷笑着。“你认为我对别人温柔,对你就像个畜生,是吗?”
克劳斯低下头,似乎在猜测怎样回答才正确。然后,他回答道:
“你没有杀我,其实我更该死,那时候你应该杀了我。”
“闭嘴!”尼古拉咆哮道。
克劳斯说的是事实,真相在空气中像钟声一样清晰。承认需要勇气,否认则显得可笑。克劳斯做的那些事,就是砍掉他的脑袋也不够还的,可他现在还活着……
“我已经尽力了。”尼古拉低声说,“你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们说得够多了。”
克劳斯无声乞求的眼神让他感到无比沉重,他已经想要退让。
“别哭了,我会想办法的。”尼古拉缓和了语气,伸手去擦去克劳斯的眼泪,但又停住了,克劳斯像要被打一样闭上了眼睛。“你会一直害怕我吗?你真的觉得我会打你?”
克劳斯耸了耸肩,没敢回答,尼古拉也不再追问。他本想为自己辩解,只是没能能成功。
“穿上衣服,我们要出发了,”尼古拉走出门外,一边等待克劳斯,一边猛抽烟,仰望着夜空,心里的疑虑和无奈无人能解。尘世与天上不同,每个人都要承受自己的惩罚,无从逃避。
克劳斯出来了,尼古拉紧紧抓住他,狂热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很害怕,克劳斯。我怕醒来又发现你不在了。过去的这些日子也许并不是白费,可每晚我都害怕。现在又多了一个……一个从天而降的麻烦。”
“我还能去哪儿呢?”克劳斯苦笑,“我已经习惯这里了,这地方很好。就算你用扫帚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好吧,我也不会赶你走,”他吻了一下克劳斯的额头,“其实应该把你留在家里,但你还是会跟来的,对吗?”
“我会。”克劳斯说,“我们该抓紧时间了,不是吗?”
尼古拉点了点头,强自按捺内心的不安,和克劳斯一起出发了。

Chapter 13: 黑暗

Chapter Text

“这就是个笑话,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只想着找个人吊死,杀人狂!”
“你是不是想和德国人做兄弟?你是不是忘了村里曾有一百人,现在只剩下二十个?”
“够了,季莫菲,你以为我们是什么野兽吗?”
“必须吊死他!必须!”
克劳斯用手捂住耳朵,人群的怒吼声让他感到极度难受,喉咙里一阵恶心,头痛得似乎要裂开。眼前一片惨白,仿佛置身于暴风雪中。他几次想站起来,说些什么,舌头却仿佛僵住了,吐不出一个字。
世界在眼前摇晃,像钟摆一样摇荡不定。
他的命运也在摇荡。
突然之间,一切都在他眼前坍塌。这个世界上没有公正,谁强谁就能吃掉谁。克劳斯的目光扫过尼古拉那双暗淡、空洞的眼睛,尼古拉并没有看他,这意味着,他不能指望得到任何帮助。
他摇摇晃晃,从一片嘈杂混乱、乌烟瘴气中艰难地挤到了外面。他感觉到尼古拉几次试图叫住他,但被其他人拉了回去,最终,克劳斯几乎毫无阻碍地离开了潘捷莱的房子。
站在门廊上,他像被一匹驱赶的马一样喘着粗气,额头抵在雕花的柱子上,低声哼唱着:
自由的森林飞来的鸟儿啊
飞向母亲
飞向父亲
飞向她的心上人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德国度过的短暂的童年:赤脚踩在雏菊上,母亲轻柔的歌声,易北河上的纸船,漂向遥远的国度。
克劳斯继续哼唱着,走进潘捷莱的破谷仓,看见一双充满恐惧和悲伤的,年轻的眼睛。
飞向她的心上人,飞向自由的天空,欢快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他让这个年轻人发誓,然后放他走了。他决定陪着他穿过森林,直到另一个河岸。他没有问陌生人为什么能在这块地方上走得如此之快。快到悬崖边上时,他感到一种熟悉的轻松与寒意。
在十二把枪瞄准之下,他深吸一口气。
一个奇异的瞬间,一切都发生了。这一瞬间,他将要回忆一生。
他微笑着向前一步,准备接受他已经数次经历的死亡。而耳边只有沉默,有人喊了什么。枪口低了下来,他感觉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风中飞翔的自由的鸟儿
她的命运如此不幸
被迫挣扎在邪恶的罗网中
喉咙变得漆黑

 

“德国人来了!”
尼古拉猛地转身,汗湿的额发飞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枪口的黑洞,突然倒下。季莫菲在前面出现,枪手凭直觉扣动了扳机。血溅到尼古拉的脸上,手上,他没有再听到枪声。他爬到门口,推开门。
外面一片混乱,喊叫声、混杂的德语和俄语,奔跑时的衣料摩擦声交织在一起。他风一样迅速冲向小路,途中撞倒敌人,避开了流弹。不知道子弹是没追上,还是根本没射出。
也许是有的,但无论什么样的子弹也无法阻止他了。他在疯狂地寻找克劳斯。
呼喊他的名字,没有回应。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焚香与恐惧的气息四处弥漫。
“克劳斯!你在哪,混蛋!”
因为黑暗,他在倒塌的栅栏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站起来,凭着某种本能转过身。
隔着春风,细雨,混乱的人群,隔着黑暗,他看到克劳斯拿着枪,正冷静地环顾四周。
他们目光相触,克劳斯摇了摇头。
“你……是你把他们带来的。”尼古拉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他说,“你……而我……”
突然,他的后脑被重物击中,瞬间摔倒在地,膝盖撞到地面。有人用枪托顶住他的下巴,牙齿侥幸没有被打掉。尼古拉低下头,看到克劳斯身后闪过一头熟悉的红发。
“格拉莎!别动,傻瓜!站住!”他嘶哑地喊,声音不够大,格拉莎没有听见,枪手却听见了。格拉莎抬起斧头的瞬间,一颗子弹穿透了她的胸膛。
克劳斯转身,接住了倒下的格拉莎,然后,把她放在地上。他愤怒地看着枪手,猛烈地摇头。
“你……畜生!我要亲手杀了你……”尼古拉冲向克劳斯,但没人阻止他。他们面对着面,尼古拉愤怒地盯着他。
他最爱的人。
即便是现在。
也是他最恨的人。他的心碎成两半,一半在克劳斯的眼睛里颤抖不止。
“为什么?”尼古拉问,泪水混着泥水,“为什么?”
克劳斯闭上了眼睛,他说:“这是必须的,你不会明白,我也不要求你理解。这是必须的,尼古拉。”
然后他猛地推开尼古拉,他摔倒在地上。
几个阴影出现了,响起了沙哑的德语:
“您认识他吗,旗队长?”
克劳斯紧咬牙关,冷冷地回答:“第一次见。”
他踢了尼古拉一脚,下达命令,然后转身离开。其他人紧随其后,踩着泥泞的土地。
尼古拉像个迷失的孩子,盯着克劳斯的背影渐渐远去,那身影每一步都向地面靠近。他像是被母亲抛弃在田野里,不允许跟随。好像眼睁睁看着水壶被炽热的阳光烤干。守护天使在悬崖边把他丢下了,挥动翅膀,一去不回。
他突然用陌生的声音喊道:“我诅咒你!我诅咒你!诅咒!诅咒!”
他倒在地上,靠在格拉莎的冰冷的身体上,愤怒地哭了出来。生命像冰冷的蛇,从他身上流走。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埋进泥土。信仰。爱。幸福。
都像未成熟的谷物一样在他心中枯萎。
他摇摇晃晃地走,感觉不到地面。心如刀割,野兽一样怒吼,抽泣。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会吓得匍匐在地上,现在他比僵尸还要可怕。
他没有铲子,就用指甲挖土。如果一直挖下去,可能会挖到地狱之门,可恶魔不会放过他。后来,他靠在格拉莎冰冷的身体上,久久地盯着阴暗的天空。
晨光渐渐照亮天地,他向天空立下誓言。
然后,他埋葬了格拉莎,季莫菲,潘捷莱——潘捷莱是在自己的谷仓里被横梁砸死的。他去了格拉莎家里,收拾了能带走的东西,带上两个哭泣的孤儿,离开了这个地方。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远处传来十二声齐射。
和一发迷失的子弹。
然后他离开了。

 

火车缓缓行驶,轻微地摇晃着。一个年老的,白发的售票员来回走动,喊着:
“列宁格勒!列宁格勒!”
出于同情,他给伊乌什金送来了茶水,随后还带来了些姜饼。老人的笑容温暖慈祥,他看着靠在尼古拉膝盖上睡觉的两个孩子:
“我非常同情你们,孩子们。上帝让我们同情孩子,但其实所有人都值得同情,对吧?”
“是。”尼古拉麻木地回答,手指梳理着孩子红色的发缕。
“有同情心总是好的。即使一个人不好,我们也不知道他走过什么样的路途,对吗?是啊……上帝教我们同情他人。列宁格勒!”
伊乌什金仰头靠在座椅上,试图在内心深处寻找残存的同情和荣誉。但他发现这些东西已经消失一空。
“科利亚叔叔,妈妈真的在等我们吗?”季玛看着他,黑眼睛里充满了痛苦。
“真的。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呢。”尼古拉轻声回答。他轻声地、嘶哑地唱道:
自由的森林飞来的鸟儿啊
飞向母亲
飞向父亲
飞向她的心上人
风中飞翔的自由的鸟儿
欢乐的歌声在空中飘荡
但她的命运如此不幸
被迫挣扎在邪恶的罗网中
喉咙变得漆黑

Chapter 14: 祈祷者

Chapter Text

1947年
韦森卡村
塔玛拉·安德烈耶夫娜·瓦休特基娜已经七十六岁了。不过,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看得出她真实的年纪。这位女性充满活力,热爱生活,战争没有击垮她,失去四个儿子和两个孙子的悲痛没有摧毁她的意志。不久前,她的孙女塔季扬娜死于难产,母子俱亡。
从那以后,塔玛拉·安德烈耶夫娜成了全村孩子的保护人。有些做父母的从早到晚都在外工作,就会把孩子送到她那里,有时甚至留宿几天。孩子们给塔玛拉·安德烈耶夫娜带来极大的慰藉。她会拿起旧吉他,用音乐哄孩子们开心,教女孩们钩针,教男孩们劈柴。晚上,把七个孩子哄睡后,她坐下来看看他们,用手帕的边角擦去眼泪。
1946年1月,她又收养了两个男孩——调皮捣蛋的季玛和安静乖巧的谢尔盖。两个孩子都是红发,脸上长着雀斑。那时,一个年轻人走进她的家门,简单说明了情况:两个孩子是孤儿,是他的远房亲戚留下的。他曾是军人,现在在附近的韦森卡村做木匠,工作很多,孩子们没人照顾。他无奈地摊开手,硬塞给塔玛拉·安德烈耶夫娜一些钱,承诺尽可能常来看他们。
塔玛拉·安德烈耶夫娜久久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的心纯洁,坚强,无需多言,就能明白这个人背负着什么样的重担,压得他脊柱弯曲。
伊乌什金是否明白上帝的意图并不重要。只是每天看着两个红发孤儿让他心痛。几年过去了,他遭受着折磨,精神变得脆弱,不再相信任何事,反倒学会了沉浸在悲痛中。他学会了怨天尤人——因为抱怨是最容易的——还学会了喝闷酒。愤怒和怨恨随酒精而来,毒蛇一样在他的灵魂中扭曲翻滚,使他精疲力竭,脸色苍白,双手颤抖。
胜利之后的一段时间,尼古拉住在列宁格勒一个远房姑姑家里。他把孩子们送进学校,自己在那边一个工厂做木匠。不久之后,谢尔盖生了一场重病,尼古拉看着列宁格勒阴沉的天空,开始怀念简朴的乡村生活。姑姑习惯了独自生活,并不多么喜爱这些客人,于是,她把尼古拉和孩子们送到了韦森卡村。姑姑的母亲在那儿留下了一栋房子——不是什么豪宅,但还可堪居住。就这样,他们和姑姑告别了。
在通向新生活的道路上,尼古拉怀着一丝希望——大地会治愈一切,心脏会重新跳动,理智会再次恢复。可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什么都没有改变。
尼古拉仍在工作,他和新邻居费奥多尔一起做建筑和手工,忙得不可开交。唯一的牵挂是两个男孩。那时候,费奥多尔建议他去找邻村的塔玛拉·安德烈耶夫娜,跪下来请求她收留这两个孤儿。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羞愧的解脱——他连自己都管不了,别提照顾孩子了……
他悄悄走回家,踢着蓬松的雪花,沉思着,幻想着,完全沉浸在过去的空虚中。喝完一大杯酒后,偶尔会感到这种虚无。
每当这种时候,他会坐很久,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如果幸运的话,他会睡着。可有时候,他只是失眠,到处走来走去……
一切都令人沮丧。
他经历过战争,才上战场就被俘虏了,然后又活了下来,经历了剑与火的考验……结果毫无意义。一切都焚烧殆尽。
此时是一月,晨光熹微,尼古拉走到家门口,听到风中传来一声洪亮、几乎有点音乐质感的叫喊:
“呸,伊乌什金!你去哪儿了,混蛋?我们等了你一个小时,你还不出来!”
尼古拉看到费奥多尔和伊格纳特站在土路的尽头。两人都是笑嘻嘻的,显然今天生意不错。这里的人们热爱劳动,从劳动中生,从劳动中死。
“你们怎么不先走,傻等着干什么?路上遇到了,也能捎上我呀。”尼古拉爬上马车。“我们要去哪儿?”
“到卡利诺夫卡,过桥,天黑前得赶到。”
“看你笑得那么开心!怎么,费奥多尔,看上那儿的哪个姑娘了?”伊格纳特懒洋洋地拍了拍白鬃小母马,他似乎是家里第十代马夫。
“你别嫉妒。又不是我的错,伊格纳特·伊万诺维奇,你这张脸长得就是不讨喜!”
尼古拉向后一靠,默默羡慕费奥多尔的生性活泼。他对什么都挺满意,觉得一切都是上帝的恩赐。劳动、雪原、天空和自由的森林,他都喜欢。
不过,费奥多尔的快乐也是来之不易的,他在自己短暂的人生中也经历了许多。
他的未婚妻被伤寒夺去了生命。父亲在罗斯托夫被炸死,两个哥哥也没能回家,被列为失踪人员,母亲受不了打击而自杀。家里只剩妹妹娜斯塔霞和爷爷尼基福尔,日子靠着费奥多尔。
“我们去那里干什么?”尼古拉问。
“很多事要做!你知道那里的教堂吗?就是神父们打架的那座,伊格纳特,你记得吗?”费奥多尔声音欢快,他是村子里头号爱说笑的人。
“怎么不记得?我们好不容易才把那些恶棍拉开,真是笑死人了!”伊格纳特笑得露出一口野兽一样的尖牙。
“没错。他们的屋顶塌了。全村人都求我们帮忙。其实,兄弟们,我有点害怕去那儿。”天气越来越冷,费奥多尔冻得缩起脖子,调整了一下羊皮外套的领子,拍了拍手保持温暖。
不等尼古拉发问,伊格纳特早知道费奥多尔为什么害怕那个地方,而尼古拉对此毫不关心——费奥多尔继续说:
“我祖母说,那地方是被诅咒的,兄弟们,真的是被诅咒的!那座教堂经历过很多,火烧过,雷劈过,飓风吹走了窗户,结果呢?它还完好无损!我们村里的人说,那教堂下面有一座坟墓,坟墓里埋了一名女巫。后来他们才建了教堂,要压制那个邪灵。现在女巫就被困在那里面。”
“你真是个傻瓜,费奥多尔。这都是些瞎扯淡。女巫!现在是共产主义时代,哪里还会有女巫?”伊格纳特拉了拉缰绳,转向森林中的小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现在喝酒是不是太早了,伊格纳特·伊万诺维奇?还没开始工作呢,你倒已经醉了!我可不会背着你这个混蛋走,你最好知道!”
伊格纳特和费奥多尔吵了起来,尼古拉疲惫地叹了口气,他既不说话,也不听他们聊天。只是清晨起床,白天工作,他就已经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现在他最想做的就是躲开所有人,在家闷上至少一周。
现在,任何陪伴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他说不出话,也笑不出来。唯一能做的是沉默和劳动。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争吵平息之后,他的伙伴们唱起了一首老歌。细雪从天而降,风向渐变。马蹄踩在冻硬的路面上,时不时打个出溜滑。
不知是因为走得缓慢,还是因为伊格纳特低沉的歌声,尼古拉把脑袋靠在一捆白桦木上,打起了瞌睡。
他渐渐陷入一个黏稠的噩梦,
即使是在最轻的睡眠中,这个噩梦也会袭来,像蜘蛛腿一样爬进他的思绪,捕捉最可怕的东西,在夜晚送到他的面前。
因此,尼古拉学会了不去细想,不去回忆任何事情。只有在梦中,他才能短暂地放松下来——这足以让他在之后几天失去平静。在梦中,他徘徊着,遇见那双熟悉的灰眼睛。伸手去抓,却空无一物,手中只有空气。
然后他会很久很久无法入睡,盯着天花板,痛苦、愤怒和仇恨都在心中翻腾。天亮了,白天只是强撑着。到了晚上,心里又一次开始波涛汹涌。
“嘿,兄弟!你居然顶着风睡着了。起来吧,我一个人不敢进去那座教堂,”费奥多尔拉了拉尼古拉的袖子,他惊醒了,一下子跳了起来。
“刚才困了。”注意到邻居好奇的目光,尼古拉干巴巴地回答。
“你应该在胸口放些干草……暖暖身子。”费奥多尔轻巧地跳下车,抖掉身上的雪。尼古拉吞了口唾沫,顿生嫉妒。费奥多尔不过比他小五岁,可是那么健康,生命在他体内汩汩流淌。
而他那充满活力、热情洋溢的生命又到哪里去了呢?
如果心脏冻成了一块石头,该怎样重新快乐起来?怎样重新感受到光明?哪怕只是一束微光。
他叹了口气,拖着脚步跟在费多尔后面,穿过陡峭的树林。
“我真傻。应该绕道走的,这下得让伊格纳什卡看着马车。好吧,不远。”费多尔喘着气说:“看看情况如何。你听到了吗,科利亚?今天村长还在等我们,他那边有些事要处理!”
“我们来这儿干嘛?”尼古拉陷在雪里走得吃力,不得不跳出已经踩出的坑。
“告诉你了,是来查看情况的。搞不好还得去锯木厂,我们除了桦木什么都没了。也许屋顶情况不那么糟糕?只要梁是好的……真不想在这儿费工夫。”
尼古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对邻居的担忧不以为然。他不相信女巫,也不相信任何邪灵。他只相信人的恶,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撒谎、背叛、杀人、偷窃……
“我很害怕,克劳斯。我怕醒来又发现你不在了。过去的这些日子也许并不是白费,可每晚我都害怕。现在又多了一个……一个从天而降的麻烦。”“我还能去哪儿呢?我在这里已经习惯了,这地方很好。就算你用扫帚赶我,我也不走。”
伊乌什金感到呼吸困难,停下来抓了一把雪,开始擦脸。
“科利亚,你在哪儿?”费多尔已经穿过树林,站在一块平地上,不敢独自向前。
呼吸平复了,尼古拉赶紧继续赶路,加快脚步。只要不去想,不去陷入幻觉。指尖一阵熟悉的冰冷,心痛灼烧着喉咙。
他咬着牙,终于赶上了费多尔,后者正紧张地咬着嘴唇,站在一块倾斜的坡地上。后面就是那座教堂。
称之为教堂都有些勉强,只能算个礼拜堂。小小的木质建筑,屋顶确实有些歪了,他们需要从顶部开始修缮。
透过雪幕,伊乌什金看到三个人站在木制的门廊上,其中一人冲他们挥了挥手。
“哦,你看看他。天啊……还戴眼镜呢,真讲究。”费多尔说。他们走近礼拜堂。
“别多话,费多尔。”伊乌什金并没有忘记,家里卧室里的羽绒被下面,藏着他的护照和军官证——感谢姑妈的帮助,他省去了很多麻烦——所以他尽量不说太多。
听说这个村子的村长在城里很有人脉,有很多朋友,很多帮手。
尼古拉对这种人敬而远之,因为他们很容易举报别人……他在列宁格勒见过这种人,简直就是秃鹫。
旁边站着一位牧师——礼拜堂的主管人。尼古拉知道,革命前这里有个修道院,后来变成了仓库。现在只有这座小礼拜堂还在。牧师名叫德米特里,出了名的性情顽强,但对人很和善。多亏了他,卡利诺夫卡的礼拜堂才得以保存。
第三个人,身形瘦弱,勉强站着,尼古拉起初还以为是个老人,他没能看清——那人立刻消失在门后,动作之快又不像是个老人,更像只受惊的兔子。
“晚上好!”费多尔喊道。
“感谢上帝!”德米特里回答。村长只是点了点头。
伊乌什金感到一阵寒意,但没有移开目光。不知为何,他对这个村长没有好感。
“认识一下,这是弗拉基米尔·费奥多罗维奇。这是尼古拉,不是本地人,但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屋顶怎么了?德米特里神父,您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费多尔在讨价还价时,伊乌什金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他脊背发冷,但无论何时转身,他都什么也看不见。
“科利亚,你生病了吗?我说走吧,看看情况。神父,请带路。”
伊乌什金甩开头脑中的困扰,跟着他们地挤进狭窄的教堂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圣像。尼古拉对宗教不太了解,也不怎么信教,几乎没去过教堂。可是现在,这幅圣像不知为何很吸引他。他走过去,细细欣赏圣徒向天举起的手指。这是一幅不知名画家的壁画,因为天气湿冷,墙壁又没有保暖,画面已经有些模糊。
“圣尼古拉,”德米特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对这些教义不太了解,神父。”伊乌什金尴尬地说。
“无知无罪。知识可以学习,传授,借鉴;可是信仰却需要用心领受。生活中没有什么比信仰更强大了。”
“看来我已经没有信仰了,神父。我也不打算再去追求。”
伊乌什金并不特别喜欢神职人员和信徒,战争开始后,他几乎忘记了有这么回事。可奇怪的是,德米特里平静的声音让他感到有些安慰。
尼古拉本来想问这座礼拜堂怎么躲过了布尔什维克,但他转身听到门突然关上的声音。稍迟疑了一下,就看到一个身影消失在门后。他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盯着门口,心脏怦怦直跳,问:
“神父,我们吓到您的同伴了吗?”
“他很孤僻,但是个虔诚的信徒。”德米特里有些奇怪地看他了一眼。智慧的双眼闪了一下,又像蜡烛一样熄灭了。
“他是个修士?”
“不是。我的身份不能接收修士。他是个行者,如果你喜欢这么叫的话。”德米特里再次看向壁画上的圣尼古拉。“你可以常来。人们说,如果你信,圣像就会自我净化。”
尼古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是盯着神父的背影。神父走向费多尔,后者正在查看墙皮脱落的部分。
“可以修的,德米特里神父,活不多。我们明天一早就开始。您别介意我要价高。他有的是钱,我会给您用最好的木材,放心吧。”
尼古拉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站着。突然出乎意料地画了个十字,然后走了出去。

Chapter 15: 暗夜燃灯

Chapter Text

德米特里神父通常在黎明就起身了,比村里的女人起来做晨间的家务还要早。夜色还未消失,星星还挂在天上,北方还看得见一轮金黄的月亮。
木匠们知道他起得早,不到早上六点起来工作了。暴风雪整夜肆虐,早晨仍未停止,马车在路上颠簸不已。
“伊格纳特,你是不是瞎!要是被雪埋了,我们就没命啦!”费奥多尔喊道,努力保持平衡。
“你还教训我呢,小子!我可不会这么轻易和你说话!”伊格纳特骂道,“该死的蠢货,往哪儿去呢!看吧,雪要把我们埋啦……去你的吧!”
“每块木板上都有个歪钉子,你就是那个歪钉子。”费奥多尔瑟缩在寒风中抱怨。
“你说什么?”马夫停下来大喊道。
费迪卡皱着眉:“我说,你是全城最好的马夫!”
尼古拉睁开了因失眠而充血的眼睛,剧烈的颠簸让他恶心,他拼命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费奥多尔靠近他,身上一股木材和发酵蜜酒的气味,说:
“科里亚,我想和你说你件事……我需要一个小时出去办点事,你能应付得了吗?很快就好,我马上就回来了。”
伊乌什金笑了笑:“你要去看你的安娜?费奥多尔,小心别被村长看到。他会抓住你不放,像撕了一只青蛙一样撕了你。”
“随他去吧。除了安卡,我谁都不要。为了她,我整夜都睡不着觉。这个女人!她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完了,科里亚。我一辈子都说女人都是笨蛋,哪怕有什么样的好处我都绝不结婚。但看现在……感情的事,兄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去你的,费奥多尔,你想去哪就去哪,跟我有什么关系?天黑前回来就行,我今天还得去隔壁村。阿尔特米今天有事,托我看看他的炉子,我得帮个忙。”尼古拉回答,恼怒地看着黑暗中费奥多尔灿烂的笑容,心里想到:
“感情的事不是开玩笑的……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呀?”然而他又为自己的恼火而感到羞愧,就像对一块丑陋的胎记感到尴尬,他转过头,咬紧牙关。
他们经过维森卡村,经过曾经的村广场,然后进入了卡利诺夫卡。顺着坡道往下走,可以看到那座尖顶小教堂。在尼古拉现在看来,它显得有些奇怪而阴森。夜里他陷入了沉思,再加上——说实话——喝了不少酒,回想起在教堂看到的人影,他在担心自己是不是疯了。
“幻觉……我不是失去理智了。幻觉……不!我真的看见了,真的看见他了……难道是错觉?不,绝不可能。绝不会错。真的不可能……”
他的心因恐惧而颤抖,旧的伤口愈发疼痛,压迫着他,他像一匹疲惫的马在被细鞭子抽打。
更糟的是,在梦中或者幻觉中,他看到了已故的格拉莎、潘捷莱和季莫什卡……然后他再也合不上眼,死者就站在他面前。他们站在那儿,沉默不语,目光沉重,仿佛中了瘟疫。
尼古拉想尽办法祈求他们的原谅。他在死者脚下哭泣,乞求,发誓为他们流的血而报仇,可他们无处不在,这几年来沉默而忠实地陪伴着他。
奇怪的是,在前线时,并没有什么亡灵跟随着他,否则他就有伴儿了。但那一夜……那一夜,伊乌什金的灵魂仿佛已经死去了。
马车在路上遇到了老丹尼拉,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拖着鼻音,声音哀怨地哼着歌。
“嘿!丹尼拉·费多托维奇!差点被马踩了!停下——站住。”伊格纳特拉紧缰绳停了下来。
“啊,伊格纳特,你这死鬼!你等着,我要告诉你老爹你是怎么赶车的!”丹尼拉歪着嘴笑着,从灰黄的胡子里说道。
伊格纳特大笑——他自己也快五十岁了,也不知该怎么向老丹尼拉解释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十年了。
“你可怜可怜我吧,老爹。要不坐上来,我们带你一程,”伊格纳特笑着说,他对老人们有特别的尊敬。
“谢谢!”
费奥多尔和尼古拉挤了挤,老丹尼拉喘着气爬上马车,坐在他们后面。刚坐下,他就张嘴叭叭起来:
“哎,兄弟们……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啊!发生了什么事!哎,兄弟们!真是羞得说不出口。”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老丹尼拉?”费奥多尔立刻抬起头来,他热衷于各种流言和八卦。
丹尼拉·费多托维奇转向费奥多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低声说:
“昨晚我们这里发生了些事情……村长家里……你知道的,费奥多尔……有客人,都是些重要人物,简直让人发笑,像把火鸡放进鸡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没听见,但早上我的老婆玛丽亚·尼基奇娜去井里打水……”
“然后呢?”费奥多尔急切地问。
“我说她去井里打水。我突然听见她喊叫——你猜怎么着,费奥多尔——她飞奔回来,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喊着,我们村长被打了,被打了!于是我赶紧穿上靴子跑出去。看见他的花园里,也就是门口,满地都是血……哎呀,满地都是血,兄弟们!我刚到那儿,村长出来了,弗拉基米尔……哎,这家伙真是不礼貌,真是不礼貌,兄弟们!但幸好他还活着,没受伤。”
“既然他还活着,那是谁出事了?难道是杀了猪吗,老丹尼拉?”伊格纳特懒洋洋地问,用鞭子轻轻抽打着马。
“哪有什么猪呀,伊格纳特,你在瞎扯什么!”丹尼拉皱着花白的眉毛,生气地说。
“我没瞎扯!”马夫喊道。
“我说你搞错了!”丹尼拉气得站直了腰,两眼直冒火。
“够了,老丹尼拉,还是说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费奥多尔按住了伊格纳特,焦急地等待故事的结尾。
“于是,村长弗拉基米尔·费多罗维奇出来了。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这家伙连招呼都不打。兄弟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奇得不得了。于是我去问邻居。然后露西亚,也就是科瓦列娃,告诉我:她听见这些人整夜在村里晃荡。然后深夜里,突然传出一阵大笑声和尖叫声,把她吓了一跳。她看了看院子里,天哪,兄弟们,真是可怕!他们像鹰一样飞扑过来,真是像鹰!然后一群人在院子里踩来踩去。以为他们在搞什么恶作剧。仔细一看,他们在……在打我们敬神的人……”
“在打谁,老爷爷?”费奥多尔急切地问道。伊格纳特也在认真听着,连马都一步步地跑慢了。
丹尼拉偷偷看了一眼听众,轻声说道:
“在打我们的敬神者……那个住在德米特里神父家的。后来露西亚看到德米特里神父去了村长家,喊了些什么,然后把他带走了。那个可怜的人连动弹一下都不能。血流了一地。真是可怕,兄弟们,连门都不敢出。事情就是这样,真是说起来都恶心。”
尼古拉一直沉默,却焦灼地听着,虽然他对八卦从不感兴趣。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像钟摆一样摆动,摆动得如此剧烈,他喘不上气。
“啊——”费奥多尔拉长声音说,“真是如此,兄弟们。我老实说,我听说过很多关于卡利诺夫卡村长的事情,但这种事……他们到底为什么打起来了?我见过那个男人,在德米特里神父的教堂里,我当时在修窗帘。当时他就在那里,全身苍白,像雪天一样白,眼睛像猫眼一样发光,脸上——就在这里——有伤疤,像铁丝一样蜿蜒,还……”
“你说他的伤疤在哪里?再指一次!”尼古拉像弹簧一样弹起来,猛地靠近费奥多尔,把他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科里亚?”木匠费奥多尔不解地问,看着伊乌什金充血的眼睛。
“我问你,他的伤疤在哪里?”尼古拉吼道,一把抓住费奥多尔胸口的衣服。
“冷静点,你这野人!伤疤在这里,这里,还有鼻子旁边。你干嘛像个牛虻似的抓着我。放开,你要把我勒死了!”费奥多尔愤愤地挣扎。
尼古拉放开他,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地自言自语:“不是幻觉,不是幻觉……”
伊格纳特停下马车,一样惊讶地看着尼古拉。
“你,小伙子,可能是……生病了?”马夫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伊乌什金喃喃地说,随后看向费奥多尔,抱歉地微微点头:“对不起……我是恶魔附身了。”
“没事,算了吧……你怎么停下了,伊格纳特?快走吧,我还有一堆事要做呢。对了,老爷子,你见到安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了吗?我有点事找她……”
“不是幻觉。”尼古拉喃喃地重复道。
费奥多尔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对于伊乌什金,村子里也渐渐有了各种故事和传闻,就像对任何一个不合群的陌生人一样。大家都说他不是好人。好事大家总是闭口不言,坏事却很乐意分享。
有人说,他的所有家人都在前线牺牲,从此变得精神抑郁。有人认为他是战斗英雄,见了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惨案。也有一些人——与众不同地——认为伊乌什金是某个人民公敌的亲戚,为了逃避枪决才隐居在这里。
但是没人敢多问——他的眼神会在一瞬间变得凶狠如恶狼,谁见了都担心他会咬人。
“科里亚?你抓紧了吗?我要摔下去了,摔断脖子了我也要来找你!”费奥多尔声音紧张。
“我抓着,别担心,下去吧。”尼古拉心不在焉地答。
费奥多尔跳下车,拍了拍手说:“也许我们能在两天内搞定。对了,你记得我刚才说的事吗?我得出去一会儿……”
“走吧,不要让那个人看到你,这个村子里人多,你躲不住的。如果传出什么风声——记住,不是我说的。”伊乌什金说,然后走到一边,点上一根烟。
费奥多尔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道:“你干什么?这里不行,这里……是神圣的地方。”
费奥多尔指了指周围,各种塑像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们,眼神悲伤而纯净。伊乌什金讥讽地环视了一圈,抽出手来继续抽烟:“那又怎样?谁把它们封为神圣的?”
“人们。他们是受苦受难的人。”木匠低声答。
尼古拉讥讽地笑着,向前迈了两步,额头抵住墙壁,感到一阵寒意袭来:“我也在受苦,费奥多尔。那我也是圣人吗?”
这个直白的问题弄得费奥多尔不知所措,他生平第一次接不上话——即使他的舌头和平时一样灵活——他继续说:“那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我自己做得来。走吧,我说,牛虻。你的心上人估计已经等不及了。”伊乌什金为自己话中的冷漠感到窘迫,抓起一根横梁,把它拉低。
费吉卡顿时开心起来,跳跃着跑向出口。外面传来踩雪的咯吱声。
尼古拉工作得不顺利。他在角落里来回踱步,额上烧得他头痛,一直疼到后脑勺。他楞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浑身冒汗,尽管教堂里冷得不得了。
他丢下手中的工具,靠在墙上,沉重而僵硬地喘息着。
脑中全是混乱的思绪——一件比一件糟糕——像往日的音乐在脑海中回荡。
“我真希望你已经死了……可你死了也挡着我的路,”尼古拉在高烧中咬牙切齿地说。
他勉强站起来,目光落在自己守护神的圣像上——他瞪着眼睛,冷冷地说:“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看来,我不配和你们在一起,因为你的主人一直挡着我的路,是吗?”
圣像没有回应,尼古拉啐了一口,走向出口。
教堂边的不远处,有一间同样用木材搭建的小屋,那是德米特里神父的家,用篱笆围着,原子很整洁,墙壁是刷白的。
尼古拉试图平复呼吸,这时,主人也走出了屋子,步履短促,他也喘着粗气,右手按在胸口,低声念着什么,然后在西方画了个十字,蹲下身,用雪擦洗着什么东西。
伊乌什金仔细看了看,发现神父手里拿着一件亚麻衬衫,衣摆缝着红色的花边。尼古拉短促而沉重地吞咽了一下,脸上肌肉抽动,他变得和雪一样苍白。
他像恶鬼一样冲进院子,踩着深深的积雪。
“你好,神父,”尼古拉眼睛发红,嘶哑地说。
德米特里神父直起身子,紧紧抓着亚麻衬衫,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你好。今天的工作做完了吗?”
“做完了,”伊乌什金咧嘴笑着,指着那件衬衫。“衬衫真漂亮。”
“它坏了。我觉得修不好了。”德米特里回答,仍旧注视着他,表情平静依旧。
“真的吗,神父?”尼古拉突然一把抓住衬衫的边,或者说抓住袖子,从神父那双小而有力、青筋密布的手里抢过了它,举到光亮处,他继续说:“真的……这儿花边坏了,我只好用黑线补起来……看,线头露出来了。还有这里,被划破了,留了个口子。这件衬衫的花边是我已故的母亲缝的……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吗?”
“世上裁缝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人能缝了吗?”德米特里平静地问,头稍微偏了一下。目光稍稍变得沉重,就像一匹老马看着一匹愚蠢而急躁的黑马。
“也许还有人。但是神父,你的圣经不认为说谎是罪吗?”
“我的罪我不掩饰。我的罪不是你的罪。你还是把衬衫还给我吧,尼古拉,你不需要它了。”神父叹了口气,虽然站在他面前,注视着伊乌什金的每一个动作,目光却仿佛是从高处俯视着。
“你觉得你更需要吗?”尼古拉狰狞地笑着,病态、狂热地低声问。
“我更需要。”德米特里点点头,用他结实的,关节扭曲的手把衬衫从尼古拉手中抢了回来。动作迅速,像骑马时拔出马刀。“我更需要,这对你没有好处。你怨憎满腹,可在别人的话里你却不是这样。你应该赎清自己的罪,而非总是纠缠别人的……”
伊乌什金错过了抢夺的时机,愤怒地朝德米特里扑去,却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牧师用一种坚硬如铁的眼神看着他,就像铁匠铺里刚取下的滚烫的铅块,毫不动摇,毫不退让。
黑色的愤怒在他的喉咙里沸腾了,愤怒给了他力量。
“他在哪?我还是会把教堂修完的,你放心。也许夜里我会来放火烧你的房子,看,我会把你们活活烧死。神父,你们这些人怎么惩罚同性恋的?你就不怕下地狱吗?好吧,那又怎样?他给你暖床多久了?”尼古拉咬着牙,怒吼道,他的眼神变得漆黑。
“你真是个傻瓜,尼古拉。哦,傻瓜……不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也不是为了你的安宁——我没有犯下那种罪。而且我立过誓言。不要怕。”
“那畜生毁了我的生活,杀害了那么多人,你以为我还会怕这个?你不知道你把什么东西放进了你的家门,他在瞒着你。”尼古拉咬牙切齿地说,握紧拳头。“我要咬断他的喉咙,把他撕成碎片,像撕一只小鸭子一样!”
德米特里呼出一口气,小心地将衬衫折好,放在雪地上,只是看了一看伊武什金愤怒的眼睛,然后迅速转身,如狂风般轻巧地抓住尼古拉的衬衫领子,一把将他按在冰冷的地上,坚硬的肘部压住了他的胃。
“不要背负不该有的罪,我说了,如果你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尽管是个侍奉上帝的人,德米特里的性格却是钢铁般强硬。他的力量不可撼动,既是说精神,也是说身体。
神父还没有松手,尼古拉喘着粗气,在他的控制下愤怒挣扎。然后,德米特里站起来,抖掉身上的雪,捡起衬衫,温声说:
“正如使徒保罗所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他再一次以怜悯的目光打量这位不情愿的对手,然后转身回家。门锁在身后咔嗒一声锁上了。
尼古拉仰望着空旷开阔,无边无际的冬日天空,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绝望的笑声,带着某种野兽般的喘息。
他笑了很久。
笑到眼泪长流,呼吸不继。大概二十分钟后,他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浑身发抖,恍惚地环视德米特里家的窗户。
夜晚来临了,北边的窗户里点亮了一盏灯。

Chapter 16: 薄暮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德米特里神父承诺,要在主显节前夕主持第一次礼拜,这份承诺也顺利兑现了——工人们修好了屋顶。费奥多尔在优质桦木的事上撒了谎,但神父并不挑剔,通过了验收。
这些天,尼古拉都苦苦挣扎在自己的思绪中,等到周末,他已经辨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那干裂的嘴唇上,渗出了一个被遗忘的、沾满黑血的名字。
那个该死的名字。
因此他一直喝酒,喝得毫无节制,好似一条鱼。也不去上工了,不得不靠费奥多尔和伊格纳特两人修完教堂。谢天谢地,后来他们还把他的那份工钱送到他家里。他们看他一眼,却不敢搭话——他那双眼睛像两颗磨损的纽扣,闪着不祥的火花——他们前后脚离开了。
“哎,人要完了……真的要完了,可怜哪。”费奥多尔喃喃自语,跺着雪地。新靴子磨破了他的脚,他走路时有些跛。
“你现在可怜所有人,费季卡,你这糊涂脑袋。”伊格纳特咕哝道,叹了口气。“是啊……有的人被战争夺去了生命,而有的人却被夺去了灵魂。我们的兄弟彻底垮了。也许他真的病了?”
“我问过他……也许是中了邪?被人下了咒?伊格纳特,那教堂至今仍让我发抖。手里拿着钉子,却在发颤。真是可怕,吓死人了。”
“别胡说了,费奥多尔!你简直像个孩子,多愚蠢啊。长到多少岁了,还要跟邻居那儿借智慧。”伊格纳特生气了。他生气,却是因为自己也在害怕,而费奥多尔的抱怨让他更加恐慌。
他裹紧大衣,急忙换了个话题:“你还是告诉我,你打算拿你的心上人怎么办。你真找了个好对象。别看她长得那么漂亮,可大家都知道她的出身。那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该断了这段感情。”
费奥多尔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什么出身?村长?”
“呸!什么村长!村长!你会毁了你自己的,也会毁了她。我本不想提的,但我的弟媳柳德米拉听说,村长把安娜的辫子拽过去,她挨打了,她父亲动的手,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怜惜。他要是知道你和她有事,你觉得他能饶了你吗?”
费奥多尔气得脸都红了,沙哑地说:“我要和她私奔!”
“私奔?等等,我抽根烟,”伊格纳特咧着难看的嘴唇说,拍了拍口袋。
暮色渐浓,路上无人,雪上野兔的足迹清晰可见,扰得家犬蠢蠢欲动,低声嚎叫,它们想出去捕猎。
恐惧再次笼罩了费奥多尔,他不喜欢夜里闲逛,空无一人的旷野让他紧张。加上狗的低嚎声……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有人死……
“伊格纳特,我们走吧?”
“别怕,我马上就好。”
灯笼里烛光渺渺,照亮通往维森卡村的路。树林里非常昏暗,他们没注意到一个人影在慢慢走近。那影子步履迟缓,频频停下来休息,像是身有残疾。
“呸,见鬼!这又是什么?”费奥多尔尖叫一声,像兔子一样跳开了。
“你干什么,傻瓜?见鬼!”伊格纳特被突然一吓,烟都掉了,他摘下滑到前额的帽子。
两人眯起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影子,影子慢慢靠近。
“哎呀,你这混蛋,吓死我了,见鬼!”伊格纳特骂道。他视力极好,当过侦察兵和狙击手,两次被推荐获得勋章。费奥多尔还没反应过来,但他已经认出那是个人。
“都怪你!总是一惊一乍的,像用锉刀磨我的神经!”费奥多尔为自己的胆怯而尴尬,又恼怒起来,脸红得像田里的罂粟花:“我真想揍你!”
“冷静点。嘿!你去哪儿,好人?你把我的朋友都吓着了。我们能帮你指路!”伊格纳特喊道。
“那是谁?他受伤了吗?”费奥多尔仔细看了看,人影停了下来,犹犹豫豫,不敢再向前走。
“谁知道呢?”伊格纳特低声答,然后又喊道,“别怕!你过来吧!”
影子短暂地颤动一下,犹豫片刻,然后慢慢走近了。微光照亮了他因失眠而发青的眼睑,他用布料紧紧包着头,没有露出脸来。
“呸,伊格纳特,”费奥多尔松了口气,“原来是卡利诺夫卡的修行者……哎呀,我还以为……”
“别说了,费奥多尔,你总是胡说八道,”伊格纳特打断了他,“你怎么了,兄弟,大晚上在外面游荡?你要去哪儿?”
伊格纳特有时脾气暴躁,心还是不坏的,眼前这个人不知所措了,让他可怜。他就是这样,牢骚是多,但从没伤害过任何人,甚至是啰里吧嗦的费吉卡。
“我要……我要找人。十二号住宅——是在那边吗?”修行者嘶哑地回答。
“在那边,往池塘方向——左转。”费奥多尔回答,“等一下。那是科里亚的家。你去那儿干什么?”
“别多管闲事,费奥多尔。不关你的事。我说走吧。走吧!”费奥多尔好奇地打听,伊格纳特却抓住他的袖子,坚决地把他拉离小路。
“走了,走了!”费奥多尔不停地嘟囔。

 

伊乌什金盯着空酒瓶,内心痛苦翻腾。尘土密布的镜面映出他的面容,他阴郁地一笑。
是啊,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他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无惊无喜,无有期待,无有恐怖。
“不,不……那个混蛋怎么还活着?他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死?我要亲手结果了你。你怎么样了?我已经死了,你也该死。就是这样。而你……”
他额上流汗,面容扭曲,有时仍像从前,有时又皱纹横生,憔悴无比。他低低地埋下头。
又要陷入无尽的噩梦了,他猛地跳起来,踢翻凳子,冲出了走廊,来到院子里。想推开摇晃的门,但门卡住了,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又推一次,门才打开,寒风铺面而来。他走一步就绊倒了。
“什么鬼东西!”
如果门外真的是鬼,那倒还更好些。
“是你吗?我太醉了……”尼古拉呼出一口气。
在夜色中,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克劳斯被寒风吹得直得哆嗦,他站了起来。
“你变了,你……”耶格尔低声说,微微笑着:“你还活着。”
“而我真希望你已经死了。”尼古拉迷惘地看着他。伸出手来,想确认自己并不是醉到神志不清。手掌触到熟悉的疤痕,头巾下的脸颊上温热的,几年不见,他的伤疤比以前更多了。
“你是真的……既然是真的,我们该算算账了。”
他毫无预兆地,猛地打出一拳。这确实不是梦。克劳斯倒在他的脚下,这不是梦。
一切迷瘴都瞬间消散,只有他的愤怒仍在沸腾着。几年来累积的火焰终于爆发了。
他抓住克劳斯的衣领,把他拖进屋里。
“大晚上的不要吓到人。我们自己谈自己的。”
尼古拉用力把他拖上台阶,拖入客厅,扔在地上,打得他叫不出声。
“你这混蛋,你干了什么?你……你把两个孩子变成了孤儿。”尼古拉双眼通红,泪水涌了出来,又踢了他一脚,只有每次出手之后,才有片刻平静。他又打了几下,觉得自己正在活过来。哪怕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畜生!你杀了我们三个人!你杀了他们,留我一个人活着受折磨,是吗?”他气喘吁吁地骂,手上不停。而耶格尔只是紧闭着眼,缩成一团。
“我有话要说……我说完了,你再杀我吧。”克劳斯血流满面,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说出话来。
“我会杀的。”尼古拉冷笑着,“每天晚上,我都梦见我咬断了你的喉咙。”
他把他狠揍了一顿。几年来的劳作让他的胳膊更加有力,而他也知道怎么使出力气。
克劳斯的脑子里除了疼痛再无其它。肋骨、脸颊和胸膛都已痛到麻木,他的目光淡漠而顺从,看着伊乌什金熟悉的、憔悴的眼睛。
头上一记重击,他好像彻底陷入黑暗。从喉咙里涌上来一股血味。
意识渐渐回归,原来自己是冰冷的地板上。喉咙剧痛,叫不出声来——却仍在破碎、嘶哑地喘息着。衬衫不在身上——在尼古拉手中,旧衣像蛛网一样不堪一撕。
尼古拉疯狂撕扯着他的衣服,他绝望地抓住他的手,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喉咙,他无法呼吸。
“哈!看来有人把你玩弄得够惨啊。”伊乌什金发出了讥笑,他赤裸的腿部血迹斑斑,满是伤痕——蔓延到腰上。“你夜里都在干什么,不用问也知道了。你还去领圣餐?”
他已经是一座废墟——再没有什么可以破坏了,而尼古拉仍不满足,又打了他几拳。指关节一声闷响,他的手也流血了。
殴打很快变得索然无味——暴力令他心热,可耶格尔目光黯淡,死气沉沉,他很快厌倦了这种行为。
可是还有一件事——用暴力摧毁他,碾碎他最后的尊严。
“只有你不行……求你,不要这样对我……”克劳斯断断续续地说。他恳求着,可伊乌什金的的眼中只有讥讽和快意。
“不必求我可怜,我不在乎了。”伊乌什金说,狠狠抓住克劳斯的喉咙,动作迅猛而轻易——好像他已经这样掐死了一百个人。看着那双泪眼,他感觉非常好,非常好——一种极致的快意。
他感觉到克劳斯的双腿无力地试图夹紧,听到他在哭泣,看到他闭上眼睛,然后他又打了他一顿。
伊乌什金抓住他的头发,嘶声说:“看着我,混蛋。
克劳斯不再躲避他的目光,不再挣扎,不再哭泣。只是颤抖,像得了疟疾。最后一刻,黑暗终于吞噬了他,他的头歪向一边。
伊乌什金喘息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腿在颤抖,怒火烧得他头脑一片昏沉。
“你这……”他踢了踢克劳斯的下巴,又轻轻踢了他的肋骨:“你如果能活到早晨,那算你走运。”
尼古拉跨过他,走向卧室,再次抓起酒瓶,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没有什么思绪,渐渐陷入梦乡,他仰着头坐着睡着了。
即使是勇士,也会为恐惧所困扰,更不用说普通人了。生活有自己未曾描述的法则,而我们不知道它会把人引向何方。

伊乌什金认为,最可怕的事情自己已经经历过了,他已经不会再害怕。他生活在冰冷的迷雾中,背负着过去的苦难,也失去了对他人的关心。
梦里弥漫着某种陌生的气息,那是活人无法理解,无法熟悉的。冷风吹过他的脸,带来坟墓的寒意,他猛地坐起来,惊慌地四处张望。
恐惧笼罩着他,他晃动脑袋,突然发现:在模糊的雾气中,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微微弯着腰,肩膀下垂。
伊乌什金感到一阵发冷。
“潘捷莱大叔……你在这里干什么?”伊乌什金缓缓后退。
老人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死亡似乎让他变得年轻了,他身躯挺拔,胡须闪闪发光,眼中充满了难解的智慧。
“你在这里干什么。”潘捷莱仍在学舌,坐在椅子上盯着尼古拉。“我来看看你这混蛋,看看你那无耻的眼睛。”
尼古拉移开目光,咬紧牙关,坐在床上。
“你在寻找罪人吗?”
潘捷莱眯起眼睛。
“难道你不认为自己有罪?”
“有罪。有罪,叔叔,你说的对。你要我的命,但我不能给你,即使你把我拖进地狱。我不能。我以为我能咬断他的喉咙……结果我做不到。”
在灰色的黎明中,潘捷莱的脸闪烁着,就像蜡烛的火焰。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嚼着嘴唇,继续说道:
“你对自己做了什么?你看……你被愤怒吞噬了,你的根已经被恶魔污染
“难道你不认为自己有罪吗?”
“有罪。有罪,叔叔,你说的对。你要我的血,但我不能给你,即使你把我拖进地狱。我不能。我以为我能咬断他的喉咙……结果没能做到。”
潘捷莱的脸在朦胧中闪烁,仿佛烛光。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咬着嘴唇,继续说:
“你看看你对自己做了什么?你被愤怒吞噬了,你已经被恶魔彻底污染……现在已经做了这么多孽。我看到你的手沾满了血。”
尼古拉低头一看,自己的手确实沾满了浓稠的鲜血。他轻声惊叫了一下,退缩了。
“瞧你……真是了不起!”潘捷莱点了点头,指向门廊,他的嘴唇扭曲着:“你满足了吗?好受一些了吗?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但我不怪他。尽管这是羞耻,是对上帝的罪,但我不怪他。因为错不在他,而在你这个混蛋身上!”
“但我……”伊乌什金说,喉咙哽住:“是他……而我……”
“而你……”潘捷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这该死的瘟疫,决定在这里施行埃及之灾吗?”
愤怒的泪水灼烧着伊乌什金的眼睛,胸口像被石头压住一样疼痛,脖子被打断一样抬不起头。然后他恶狠狠地低语:
“你说是我的错?我有错,因为他毁了我的灵魂?”
“是你自己毁了自己,”潘捷莱带着鄙夷的怜悯回答道,然后再次转身,看向半昏迷中的德国人,叹了口气:“你这傻瓜。我想保护你,所以才不惜牺牲自己。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本来就会在那里死去。你也会和我们一起。尼古拉,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你的心里滋养了愤怒。现在,你得对自己负责。”
“你在说什么?”伊乌什金站起来,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你也不会明白的,”潘捷莱突然笑了,温和得像父亲一般:“尼古拉,我真可怜你,真可怜……”
伊乌什金像被困在渔网里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喉咙被无形的绳索勒住,发出干涩、嘶哑的叫声,胸中剧痛,然后……他猛地坐了起来。
他仍在入睡时的地方,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像被追赶了。他用颤抖的手揉了揉脸,摸到酒瓶,又喝了几大口。然后,他摇摇晃晃地从卧室里走出来,觉得很冷,他偷偷瞥了一眼门廊。
克劳斯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虚弱地试图并拢双腿,偶尔抽搐一下,努力抑制着即将涌出的泪水。
伊乌什金走近他,久久盯着那张死气沉沉的面孔,然后几乎是跑到了院子里。
他在外面呕吐了很久。

Notes:

ok so much for today

Chapter 17: 借命于死神

Chapter Text

战争究竟持续了多久?战争早已结束,他却仍旧不得安宁。以前他觉得,等到战争结束,生活就会重新开始。虽然潦倒,但毕竟是一种生活,不再是战场拼杀——这已经很好。感谢上帝。
“还没把他打死……感谢上帝,”伊乌什金心想。
阴沉沉的黎明,他一直坐在那儿,眯着疲惫的眼睛,看着昏迷不醒的德国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因为不再有力气醒来,他搞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他不愿意碰他。
不过,昨夜他可并不如此挑剔。他拼命想要从内心深处找出一丝怜悯,一丝人类的同情,却找不到。没有什么怜悯了。他只后悔喝得还不够多,而现在无酒消愁。
他洗了洗手,往脸上泼了些冷水,没有什么感觉,心里像隆冬的草原一样空荡荡的。
嗅觉却是狼一样敏锐,他捕捉到空气中克劳斯头发的气味——他曾经把鼻子埋进去,从中得到短暂的慰藉……
“到底为什么又来找我?你以为我还会吻你的额头吗?”伊乌什金嘶哑地说,漠然地看着耶格尔凹陷的、苍白的面颊,叹了口气,绕过他站起来,“我看,我真的是……”
记忆在顽固而狡猾地发生扭曲,原本模糊的、被仇恨抹去的面孔又浮现了,在那些温暖的晚春日子里……这些记忆并没有消失。简直像是故意的,是他的教训,他是为了惩罚自己才一直记得。
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耶格尔就在那里,眯着眼睛躲避阳光,睫毛下流露出渴望,炽热、明亮的目光,就像七月的太阳。
……还有笑声,响亮的、几乎无忧无虑的笑声。那时他们总是笑……笑什么却已经忘了……
血液轰鸣,心里仿佛火烧,他一时发冷,一时发热,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地发着抖。
他阴郁、迷乱地注视着克劳斯。过了一会儿,他面带怒色,满怀厌恶地弯下腰去,轻轻打了他一巴掌。
第一次,克劳斯没有反应,又打了一下,然后他的睫毛像开始微微颤动,被犁割下的草一样,露出同样黯淡的目光。
“看来,上帝也不收你。”他冷笑着说。
直到这一刻,从这个德国人的眼神中,他才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心在这几年来已经变得多么冷酷。
高热令他退后一步,他呼吸急促,像是连被克劳斯看着都嫌脏,于是移开目光,大声说:
“滚开!”
汗水从额上滚落,眼前一片模糊。他的肺感到一种奇怪的压力——空气正从其中消失。
他喘着气,跌坐在凳子上,不住颤抖。又对上克劳斯无助的目光,他面容扭曲地重复道:
“滚,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再让我看到你,我就杀了你。滚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最后几句话几乎轻似耳语,不确定克劳斯是否听见了。连呼吸也变得如此困难,他没有再重复。
耶格尔勉强爬了起来,脸上的新伤仍在流血。伊乌什金记得很清楚——他不是左撇子。看来昨晚他把他的右手伤得很严重。
德国人笨拙地收拾着残余的衣物——他也在发抖。突然,他抬起头,扔下所有东西,爬向伊乌什金,抱住他的膝盖,用可怜的目光地盯着他的脸:
“你病了,发烧了,烧得厉害。不要赶我走,你这样怎么……”
沉重的一击让他闭上了嘴。他朝后退去,捂着受伤的嘴唇,把头埋进肩膀里。
“我叫你滚开,”尼古拉低声咆哮:“别让我再看到你,滚!”
克劳斯勉强穿上衣服,弯着腰,慢慢地走了出去。

伊乌什金听到门外一阵骚动,有微弱的哭声,站了起来准备把他踢出去,不过很快又安静了,他松了一口气,转身去睡觉。
他再次遭遇噩梦的折磨——变幻莫测,越来越可怕。连日疲倦和扭曲的梦境刺痛了他的神经,黑暗吞噬了他的理智。
到傍晚,他烧得厉害,呼吸沉重,在很久没洗的床单上翻滚着,试着用脚够到地面。
更糟的是,双腿突然无力,似乎再也托不住他的体重。一阵眩晕袭来,他的背狠狠地撞在地板上,所有的空气都被撞出去了。
他穿的衬衫被汗湿透,脊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凹陷的脸颊上胡子拉碴,脸色发青,眼睛像黯淡无光的碎煤屑。
冷漠和平静俱都消失,现在他要克服突然涌现的恐惧,他想站起来,却又摔倒了,咳嗽得更加剧烈。眼前出现一片片模糊的黑斑,他清晰地感到自己在坠落,拼命想要站稳,但无济于事,他还是失去了意识。
梦境与回忆交织在一起,高烧的头脑无法安宁。总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挣扎着想要醒来。
醒来时是晚上——他依然浑身无力,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死神在一旁警戒。他在回忆中无法自拔,想不起比克劳斯的面容更宁静、更快乐的事物。这样的幸福再也不会有了1……这样的机会一生只会有一次,只有一次。
也许……也许你活着是好的,虽然我手痒……我知道你依附于谁……看……他们似乎并不怜惜你。我也没有怜惜你。 然而这些想法中还掺杂着别的东西。像马鞭一样,尖锐的,刺痛的嫉妒。
他又昏过去了,淹没在思绪中,就像埋在坟墓的泥土下。 再次迷失,跌倒,爬起,立即又跌倒。
后来他开始感到恶心。不知是饿的还是病的。时间越过去,感觉越是糟。然后一切都模糊起来,发炎的脑瓜睡着了,再也不想醒来。
真希望奇迹发生,让一切就此结束——在无梦的睡眠和幸福的虚无中。
为什么天上的星星这么少?或者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有什么星星?看来是这样了。空旷寂寥,没有太阳,也没有金黄的新月。还有钟声。敲得轻快,洪亮,真是个能干的敲钟人。敲得很好!敲得他头昏脑涨……
钟声中,还有压抑的、被他遗忘的声音:
“您这是怎么了,奶奶?您亲口对我说的……”
紧接着,一个陌生、低沉而嘶哑的女人声音不耐烦地打断:
“我告诉你,时候未到自寻短见——那是罪,那是病。而他呢……
”什么?“
”什么!对他来说那是罪。他自己不想活,也不让别人活。你不该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我也不该帮你的忙,你那无耻的眼睛……如果他死了,大家都算解脱了。看这黑蜡烛……他还会做什么坏事。”
然后是沉默。钟声轰鸣。抽泣声。
“那我呢?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真是的。哎呀,你这个该死的,为什么把你送到我门口,见鬼。他本该死的,他的命运已经腐烂了,明白吗?无法挽回!好吧,已经无法挽回了。给我勺子,我马上回来。烧点热水,他醒了会要喝的。不要给他喝。”
“他的情况不会更糟吧?”
女人的声音软下来。清了清嗓子,低声说:
“没什么更糟的了。你知道吗,你这个混蛋——我从来不拒绝你。可怜你这个傻瓜。做完了吗?这就对了。你手真巧啊,米克洛什(Миклош),虽然是个异教徒,德国人!好吧,自己去取水吧。告诉德米特里——让他离开我的院子。瞧瞧……这个没骟净的鸽子,让他走——否则我诅咒他!”
什么东西嘎吱作响,然后轰然一声。温暖的烛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尼古拉醒了过来,在某人的注视下。
床头站着一个丰满,结实的女人,银色卷发束在黑头巾里,长长的尖鼻子,小而凶狠的嘴唇,神色严厉。但是眼睛……一双怎样的眼睛!黑亮亮的,像珍珠一样,既充满生机,又带着某种非人的智慧。
“怎么样,还活着吧?”她眯着眼睛问道。
“活着。”尼古拉轻声回答,几乎只是动了动嘴唇。
“活着不好。”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气味——啤酒花、百里香、金盏花、椴树花……木质的墙壁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挂。角落里有一幅古旧的圣母像,已经旧得褪色了。桌上放着一盏灯,几支蜡烛在闪烁着。
伊乌什金想到:但凡控制得了自己的脚,他绝不会踏入这间屋子。他早就听说,在三个村子的边儿上,有一座房子,住着某个女巫。大家都怕她,毕竟谁不害怕森林里的女巫呢——但她确实会治病。姑娘在婚前有了不正当关系会去找她,得了感冒也会去找她,甚至婴儿生病,妇女难产时也找她。还有更轰动的——一位从首都来的教授也找过她。但这个老太婆把教授赶了出去,朝他大喊,像是他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教授没能回家——路上他的心脏就停止跳动了……
街坊们称她为加雅婆婆,她的大名是加雅娜·伊利尼奇娜,是个有大能耐的草药师。
“怎么了,小伙子,你惹下什么麻烦?你打算怎么偿还?”
伊乌什金也学着她眯起眼睛: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不怕。”
“哟,你还真以为自己很勇敢?”她突然整个身子向尼古拉扑去,尼古拉退后了一点,像在躲避。“要是我拔掉你这小鹰的羽毛呢?你这个混蛋,你对那小伙子做了什么?”
“我不明白您在说谁,奶奶。”伊乌什金眼神古怪。
“他不明白呢。他要报复谁,啊?那只受伤的小麻雀吗?动动,别跟个摊在肉架上的猪肉一样躺着。”加雅娜不客气地用臀部把他怼了一下,自己坐在旁边,再次用黑色、乌鸦一样的眼睛盯着他。她说:
“你烧毁了自己的心,但我现在看你不一样了……你烧了七天,就连我——而我可是有点本事的——也差点救不活你。别急着道谢,我不是为你费这个力的。这是为了他。你摇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吗?他为了别人的生命牺牲了自己。你是个沼泽里的水蛭,什么也不知道。”
她沉默一会儿,移开了目光。继续说:
“用眼睛看——这样的人很容易被骗。用头脑和理智生活,也应该用心,用灵魂生活,那样才不会犯错,也不会做坏事。”
“他就那么圣洁?我就罪孽深重,他就水过鸭背?”
加雅娜俯下身,眼睛闪烁着:
“他足够罪孽深重了,你不用惦记他。生活已经让付出了代价。但他对你没有过错。他保护了你,傻瓜。你已经欠他两条命了。那时候,像你现在这样——你的德国人也在这儿躺了整整一年。就该在这里!他不想活,我用尽办法才救下了他。是你们的圣人把他背来的,他的祈祷不管用了,才跑来求我帮忙。米克洛什当时也跳下了光明山岗。后来他很久都不开口说话。不用跟我说——一切都很清楚,不需要白天。他们对他做了坏事,这就是为什么一切都被扫除干净……”
“做了什么?”尼古拉吞咽了一下,问道。之后又立即感觉——他不该问,对他来说,不知道反而更轻松。
“就是你最近对他做的事情。瞧,成什么样子了,一下子跳了下去。全身都摔断了……哦,简直不敢看。后来他开始说话了。德米特里把他带走了,一年里来来回回,从我这儿到他那儿。他恢复了一点。我心里暂时放下了,认为他已经用自己的血洗清了罪孽。但是不,这个傻瓜闯进了魔鬼的巢穴。这个该死的麻雀。闯进去,又受了一次罪。你不相信吗?觉得我是胡说八道?但我没有。我不希望米克洛什遭罪。我甚至不希望你遭罪,尽管你该……记住——如果你求死神带走一个人,死神也可能找到你的门下……
加雅停了下来,抬起眼睛。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脚步轻了。小鹰回来了。”
她哼哼唧唧地走向前厅。突然,她猛地转身回来,伸出一只枯瘦的、满是皱纹的手,放在伊乌什金的额上,低声说:
“你需要睡觉。睡吧,以后再说。睡吧,孩子——现在天还没亮。”

他又睡了两天,再次醒来时,满嘴苦涩辛辣的味道——汤药像黏稠的蜘蛛网一样裹住牙龈和舌头,慢慢爬向咽喉。他咳嗽着,猛地睁开眼睛,痛苦地咽下那恶心的液体:
“愿魔鬼带走你们……这可怕的东西,竟然要毒死我!”
他勉强止住咳嗽,摇了摇头,感觉——健康恢复了,尽管加雅确实像个真正的女巫。他咔吧咔吧地伸展肩膀,仿佛有人把洁净的血液注入他的静脉,那血液现在像河流一样流遍全身。
“你得喝水。”
克劳斯站在旁边,不安地靠近他。与尼古拉的目光相遇,他立刻缩了缩身子,低下了头。伊乌什金注意到——他的脸上满是瘀伤,几乎看不到眼睛,嘴唇也破了。至于衬衫下的伤口,最好不要去看。
“老太婆在哪里?”伊乌什金问。
“村长的女儿安娜出了点事,她去了那边。”克劳斯回答,打了个寒颤。
尼古拉注意到了,他像野兽一样向前倾身,仔细打量克劳斯苍白发青的脸颊。
“很好。她走了很好。”他又凑近了一些,克劳斯吓得跳开了,紧握着陶瓶的手无意识地颤抖。伊乌什金眯着眼睛,欣赏德国人的恐惧,慢慢站了起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慢慢地逼近,像一只在枝条间爬行的,捕猎的野猫。
他把克劳斯逼到老旧的木墙上,狞笑着:“怎么,德国佬,腿软了?老太婆不在,你的牧师也不在。你打算怎么办?”
他预料到任何反应——也许他会求饶,会逃跑。但克劳斯只是颤抖着,把瓶子递到他面前:
“你要喝水……然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尼古拉盯着那双黯淡的灰眼睛,猛地向前一冲,用痊愈后的力气一拳打在木墙上。克劳斯吓得缩成一团,试图用手护住自己,瓶子掉了下来,没有摔水,只是水洒了。
克劳斯仍被压在墙上,他举起没有受伤的左手,避开尼古拉的目光,低声说:
“我还没好……如果那样,很快就会昏过去。你也不会喜欢,像对着个死人一样。我知道,你需要的是我的痛苦……但如果你想的话……”
他的睫毛在颤动,用手开始撕扯肩上的衬衫,试图把它脱下来。
首先露出来的是尖锐的锁骨,不正常地弯曲着。然后是同样消瘦、麻雀一样的肩膀。一只手——尼古拉非常希望那不是他的手——触到脖子上的伤,像被车轮碾过一样,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们站了一会儿:克劳斯抱着手,尼古拉目光沉重。
“这是怎么回事?”他轻轻戳了一下从肩膀到臀部的伤疤,那显然是最近才有的,不会超过一个月。
“对村长不敬。”德国人回答。
“那这个呢?”他指着最后一根肋骨上的几个凹痕。
“一把刀。很旧的破刀,感染了。” 他含糊其辞地摇了摇头。
“之后呢,克劳斯?你用同样的旧刀在我背后捅了一刀。瞧,我这儿也有个感染的伤口。我该怎么办?”
“我不求你原谅。我没有向上帝请求原谅,现在也不会请求你的原谅。即便为了保护你的命,我不得不牺牲别人……”
“保护我的命?你把那条毒蛇带到村子里,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 他勉强克制住自己,不去掐住克劳斯的脖子。
克劳斯固执地摇了摇头:
“是的,我在保护你。我把他从谷仓里拖出来,以为可以放他一条生路,然后让他走。我不知道那里有十几个……逃兵。他们以抢劫为生,其中一个——我甚至记不清他的脸——认出了我。我编了很多谎话,许诺他们财富……他们很贪心。我只求他们不要碰村子,说那里有个营地,让他们拿想要的东西,不要惊动人。然后季莫菲拿起了枪,格拉什卡也冲了上来。我以为你们不会发现——把潘捷莱的门挡住,你们就都能躲在里面。你……我知道你不会放过他们。后来,他们走了,我在那儿把他们都解决了。我也想自杀,但没成功。枪卡壳了。格拉莎很可怜,季莫菲也……” 克劳斯抽泣起来。
“潘捷莱也是。我在谷仓里找到他,他被横梁砸死了。” 尼古拉咬牙切齿地说。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在打击一个已经倒下的人。克劳斯滑到地上,双手掩面,身体颤抖着。
尼古拉把他拉起来,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克劳斯的头猛地一歪,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痛得闭上了眼睛。
尼古拉愤怒地说:
“狗崽子!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想要我的怜悯!你以为哭一哭就能被原谅吗?去你的怜悯。你毁了我的生活,因为你,我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再次扬起手,准备打下去。克劳斯惊恐地缩了缩身子,泪流满面。突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他紧紧贴近尼古拉,以长久压抑的痛苦和渴望亲吻他。
寒意在尼古拉的脊椎间蔓延。他的手垂下了——他曾经熟悉、渴望的嘴唇离得太近,激起了许多被封存的记忆。没有给自己任何解释,伊乌什金突然狂暴地、绝望地抱住了克劳斯。熟悉的苦艾气味包围了他,咸涩的眼泪流到他的嘴唇上。
一瞬间他忘乎所以,随后又清醒过来,试图把他推开——但克劳斯的手像松鼠一样紧紧抓住他,他挣不脱,于是把手放在克劳斯的后脑勺上,轻轻按了按:
“冷静点,有人会进来的……放开,够了。”
克劳斯短促地喘了一口气,终于退开了。他呆站在那儿,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滑稽地皱着鼻子,用拳头擦去泪水,似乎很为自己的勇气而震惊。
“听着,德国佬。如果我发现你在撒谎——我揍死你。” 伊乌什金低声咕哝道,话里却没有任何恶意,好像克劳斯的亲吻把他的怒火一同熄灭了。
他轻轻推开克劳斯,踉跄着回到床上躺下,看着那双茫然无助的眼睛,嘟囔道:
“给我喝点水。你给我喂的那些东西……我起不来了。”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听着克劳斯轻轻的、猫一样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