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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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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2-07-21
Completed:
2022-07-21
Words:
52,976
Chapters:
2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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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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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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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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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5

【人间正道是沧桑衍生】沉香屑:第一炉香

Summary:

第一部是杨立仁杜聿明和陈辞修三人纠葛不清。

Notes: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那些零落在历史的缝隙里的人和事,在时光荏苒中模糊而沧桑的面容,他们离我们仿佛很近,每每望进那些相片里黑白的身影,可又总是难以触及。

在南京总统府里闲逛的凛冽的冬日,梅花绽放,纷纷扬扬的雪。依稀间,那些面容又重浮现眼前。几十年沧海桑田,他们一一曾经来过的,又变成了一道道名字,也许被人遗忘,又或者被更深切地怀念。

 

谨以此文纪念那段烽火岁月和那些令人感怀之人。

Chapter Text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1925年的春节刚过,广州的天还阴沉着脸,虽算不上凛冽的风仍夹杂着冬的气息经久不去,扑面而来。

杨立仁从楚才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拐到长廊上,揉了揉太阳穴,昨晚被拉去应酬喝多了,回来的时候着了夜风,也没睡好此时觉得身上发冷,恐怕是发烧了。走出几步,迎面来的是陈辞修。

“杨参谋,早上好。”

“陈教官好。”杨立仁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陈辞修是黄埔军校成立第一期时便被教练部副主任邓演达援引来,现任职炮兵科教官2期3期不少学员都是他的学生。之前算是有过几面之缘,楚才在自己面前也提过几次,说是校长一手提拔起来的新人,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两人并排走了一会儿,陈辞修眼神瞟了一眼办公室的门,低声说。“听说要讨伐陈炯明了?”

他眉目英挺肃穆,因比立仁大上几岁,显得老成不少。

“唔,校长确有此意。”杨立仁微蹙着眉,“看来有的忙了。”

两人均陷入了沉默之中,各有所思。

之前蒋介石的座车在粤区驻地遭到火力袭击,幸而早有准备,死了两个随从。一时之间空气中都弥漫着动荡不安。该来的总是要来,杨立仁并不畏惧,相反,北洋军阀已到了落日余晖,革命的热潮已如火如荼,势不可挡。

下一堂课的铃声骤然响起,陈辞修看了一眼表,“哎,来不及了,回头见。”说完扬了扬手,快速奔向教室。

杨立仁出了大楼想着前几日在上海的那批物资也该到了。便缓步往后勤处走去,路两边稀稀落落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有些肃萧之气。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觉得头疼得厉害。想着等下回去该好好睡一觉,兴许明天烧能退了。

 

去了后勤处,上海赶制的那批冬季军服已经到了。清点完数目交接完毕之后,杨立仁转身准备下午找人过来领。门口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进来的是杜聿明。

“杨参谋。”杜聿明见里面站着的是杨立仁,脸上神情轻松了几分。杨立仁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才到黄埔的,那个时候自己刚毕业,因为在第一团当过军需官的缘故,杜聿明自然是认得他的。人前人后地更是听了那人不少传闻。

此人既是校长秘书的老乡,两人又是青梅竹马,虽不是行伍出身却窜升极快,不免惹人眼红。

“来领东西?”

“哦,是啊。杨参谋你呢?”

“清点新到的一批军装。”

“唔”他看了一眼眼前装的满满几大箱子,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要帮忙么?”。杜聿明在何应钦的第一教导团里刚升了副排长,可是境遇却并不顺意。因为自己向来处事严谨,对那些士兵要求严苛,搞得那些人在背后看自己不顺眼,久而久之,日子也就难过不少。虽然杜聿明本人是无所谓那些是非。可当初进黄埔的时候,满怀雄心壮志,目前的景况多少有些与预期背道而驰。

 

“这个……”杨立仁想想自己和杜聿明并不算熟,有些不太好意思。

“哎,小事而已。我等下让那些新兵过来搬吧。”

“呵,那麻烦了。”

“杨参谋您太客气了。”正要走的时候,杜聿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脸上泛着丝不正常的红,而唇色却略发白,见他有些眼神恍惚的样子,就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昨天大概着凉,有点头疼罢了不碍事。”杨立仁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杜聿明注意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清澈明亮的眼睛。

等回到宿舍,懒得去吃午饭,便抽出床头的一本《论法的精神》翻了几页越发觉得头疼得厉害,眼前的字迹也变得游弋模糊起来,倒头合衣躺在床上,在懒得动弹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咚咚咚的声音。

“门没关,进来吧。”他微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还是懒得动。

“杨参谋,额,”杜聿明走了进来,见他在休息有些尴尬,站在旁边,“我……我是给你送药的。”

杨立仁听到声音,睁开眼来,见床头站着杜聿明,就想起来。他到没想到对方留了心还给自己送来药。本来不过是发烧罢了,自己也不曾放在心上。

杜聿明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杨立仁的房间整洁而简便。除了案头上堆放的书以及衣架上挂着的军服,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再无其他。房间倒显得几分冷清,还好坐北朝南,光线还好。

“你还没吃饭吧?要不我给你去弄点吃的?”

“不必麻烦,没什么胃口。”他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药,脸上绽出几许笑意。

“那……好好休息。军装我已经让人领完放到校务处了,楚才秘书接收完毕了。”说罢,杜聿明站直身,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怎么算起来,对方也还是长官。他个子高高,皮肤微白,还略有稚气未脱之感。

杜聿明走后,杨立仁吃了药,杯子里的水还是冷的,警卫员也不知上哪串门去了。杨立仁不由苦笑了一下,终于倦意袭来,倒在了床上。对面的墙上挂着孙文相,一时感慨。
从湖南老家一路奔走到广州,找到楚才,到了黄埔,一路的坎坷自不用说。当初年少气盛,学人搞暗杀,结果弄得父亲大病一场,弟弟变卖了老宅,一家人就这样没了根。杨立仁总是责备自己的轻狂,这几年来,他都没有再去见过父亲。没有这个脸回去。

他再度闭上眼睛,黑暗涌来。当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肚子也有点饿了,于是下楼。还没等走到门口,就见楚才一脸激动地从车里下来。

“立仁!”楚才脸上是掩不住的神采飞扬

“楚才”

一把搂过他肩膀,在耳边轻声说,“你妹妹来广州了。”

立华?

醴陵一别又是一年有余,也不知他这个妹妹现在如何。

“唔,听说是在党部任职。怎么,你这个妹妹什么时候和董建昌……”

杨立仁微微摇了摇头,他确实对立华的事情一无所知。在老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立华怀孕的事情他也不知道,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些变故。

作为一个哥哥,他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对了。告诉你个消息。”楚才的脸上很难得的快意笑容“校长决定东征。”

“是么……”杨立仁并不像楚才这般激动,反而心下一荡。楚才追随蒋介石,唯他马首是瞻,他轻易地读出楚才眼睛里的那种狂热。革命的狂热他不是没经历过。而今呢?他还狂热么?

他抬头,天空的星星一闪一烁,似乎昭示着历史即将翻过新的一页。

Chapter Text

元旦之后果然陈辞修被蒋介石任命为炮兵营第一连连长。而讨伐陈炯明已迫在眉睫。
1925年3月黄埔东征军与陈炯明的部队僵持于棉湖。东征军第一教导团在何应钦的指挥下与敌正面作战。而杜聿明被编在第二连。
3月12日凌晨,陈炯明的林虎部,乘右翼的东征军久战疲惫,大举反攻,与教导第一团激战于棉湖。第一团以千余兵力于对方2万多对战,战斗一直持续到下午,枪炮声震耳欲聋。
“刚刚来的消息,教导第二团第二营正和陈炯明的部队正面交锋,情况不容乐观。”杨立仁咳了一下,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校长心情不好,刚在电话里发了一顿脾气。”
陈辞修的眉头紧皱,沉吟了一下,“这样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我带人先冲上去。”他指了指绘制地图上打圈的高地,从那个地方开炮的话,射程之内可达敌军火力中央。杨立仁看了看高地离这里大概百来米,确实是一个战略极佳的位置,于是点了点头。
正当说话间陈辞修忽然扑倒过来杨立仁连人被压倒。“小心……!”还没等他回过神,在不远处便炸开一枚炮弹。尘土被炸得溅起,纷纷铺到脸上,眼睛、嘴巴,视线模糊,耳膜震痛。
“喂,你……没事吧?”杨立仁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大声问道。
陈辞修紧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抖了抖身上的尘嚣,他的右臂被石子化开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染红了军服衣袖。
“没事。”又站了起来
“刘排长,带着人架好炮跟我走!”陈辞修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摄人的光,他挥了挥手。
高地被抢占下来,死了十几个人。陈辞修站到炮台前,亲自指挥。炮弹在敌军的阵地上崩裂开来。敌军混散起来。
和陈辞修不同,这是杨立仁第一次直面战争。眼前不断有人死去,鲜血,炸弹,枪炮声轰隆隆。过于真实。
“杨参谋。这里不安全,你还是快回去。”陈辞修一边指挥炮兵射击,一边回过头来。杨立仁并不算正规军人,不过是教书先生,要他参战太过勉强了。
“不必。”天边已渐暗沉,大约激战已过了几小时。今日既已来了,生死便已置之度外。他杨立仁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此时第二营的攻势已逼近陈炯明部队司令部的大本营,胜利似乎唾手可得。可是……
“不对,陈连长。你看……”杨立仁忽然发现在高地东北面一百来尺的地方出现了一股敌军企图力挽狂澜。高地上不过20来人。而对方足足有一个加强连的兵力。
“连长……我们……”刘排长的脸上沾满了灰尘。陈辞修的右臂上的血依旧鲜红,他的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敌众我寡,连长我们……撤吧。”
陈辞修二话不说站了起来,拔枪厉声道:“谁敢再叫撤退,我就和他拼命”
这是背水一战,20多人的性命全系一念之间。“炮手,将炮引信划转到零度,对敌人平射!”这一命令过于大胆,临近的炮手楞了一下
“还不快执行命令!”杨立仁随即大声吼了起来。
他相信陈辞修有办法。
炮弹炸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敌军。连续发射了四炮之后,那些敌军开始慌乱纷纷溃逃四散。
所有人都振奋鼓舞起来。
“陈辞修!好样的!”杨立仁的眼睛里绽放出熠熠的神采,嘴角浮出笑容,重重拍了他的肩。
“滋……”肩上的力道牵引了手臂的伤,他不由皱了脸。
“啊,啊!”杨立仁这才回过神,一脸歉疚。
两人都灰头土脸的,却意外的心情激荡。
战斗终于临至尾声。夜幕再度降临。星光照耀着大地。陈辞修他们一连人终于回到阵地休整。手上伤口也终于清洁包扎完毕。帐篷外篝火融融的暖意将这个略带寒意的夜晚照耀地明亮。
杨立仁这一天下来才想起立青所在的第一团现在不知道情况如何。顺手拉过路过的战士打听。
“认识一团一营的杨立青么?”对方摇了摇头。
新的伤亡名单又下来了,杨立仁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名字。幸好没有看到熟悉的名字。然后在另外一份名单上,他看到了杜聿明的名字,说是因病调回广州修养。
杨立仁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站在床前还有些腼腆的高个青年。
幸而,都没事。他舒了一口气。楚才来过电话他已在广州得知喜讯,声音里透着得意张狂。等回了广州说是要好好庆贺一番。他不由得轻笑。
四周的人脸上都挂着胜利的喜悦和神采飞扬。到处都在谈论今天的棉湖战役。黄埔军官生至此一役再也无人敢小觑了。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西方竞相闪烁的星辰。稼轩词曰“男儿到死心如铁,试看手,补天裂”而今,胸中翻涌而来的那股激情再度回来
转过身来,正好看到陈辞修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白衬衣外面批了一件军服,难得的军容不整。
“陈连长。”
“叫我辞修吧。”他不太习惯那个男人那么一本正经的称呼自己。他们曾经在刚刚的几个小时里并肩作战过。
“听说校长亲自表彰你了。”
“分内事。”陈辞修微微的笑了,言简意赅。
“说起来,我还没谢你。”杨立仁指了指他的手臂
陈辞修不由得笑了起来,“好,那杨参谋准备怎么谢?”
“见外了,叫我立仁就行了。等你伤好,喝一杯?”
“好,就这么说定了。别赖帐。”
火光映照着,跳跃在眼睛里漾出微弱的光。两人相视一笑。一双手交叠握在了一起。
黄埔的新兵们激昂得唱着从军歌。还有人呼喊着“三民主义,亲爱精诚。”
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校长万岁!”
然后群情激愤。

Chapter Text

回到广州已是5月,黄埔军因这一战真正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立青在董建昌的第四军战功卓著,而楚才变得更加忙碌,整日里跟着蒋介石,他也见不上几面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杨立仁倒是乐得悠闲就想着去看看立华。
从得知她到广州也2个多月了,该见面的总要见面,何况他总还是挂心。
立华在中央党部做文职。瞿霞正好过来送东西。一眼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身着军装的高瘦男子,正张望着。于是就上前问,“你找谁?”
“哦”杨立仁转过头来,见面前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他便微笑道,“请问杨立华在么?”
“你找立华?”她不由得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看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你等着。”说罢飞快地跑了进去。
“立华。”拍了拍她的肩,“有人找你。”说着一脸笑得暧昧。
“谁啊?”她疑心该不会又是董建昌纠缠不休吧?皱着眉。
“嗯,我没问,长得高高瘦瘦的,该不是追你的人吧?说……老实交代。”眯起眼睛。
“无聊你……”立华不理她,瞿霞还不依不饶,在后面喊,“回头我告诉我哥……”她出了门,看见眼前站着的人——赫然是……
“立仁……?”
他转过身,笑得更深。虽然之前也知道哥哥在黄埔任职,可向来心高气傲的大小姐怎么也拉不下脸,尤其是出了那件事之后,闹得家里这样。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立仁侧过身去瞧她,和两年前相比,似乎妹妹变得安静了许多。立华低着头,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抖落一地的斑驳。
“听说你和那个瞿恩走的很近?那老董……”杨立仁的口吻清淡。孙文学会和青年联合会日渐嫌隙,在此之后的政治寓意慢慢浮出水面。楚才不止一次明的暗的旁敲侧击。校长对于□□的态度……

立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板着脸,“这和你有关么?”
杨立仁楞了一下,“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她声音提高一度,挑着眉,“担心我在做出什么让你蒙羞的事情么?”
“立华!”他也不由得大了声音,去抓她的手
“你放开。是不是追我的男人你都要一个个调查清楚?”她嘴角挂着轻蔑的笑,眼睛里射出明媚的光,凑在他耳际。
杨立仁哑然。
不欢而散。
他叹了口气,顺着来的路折返回去。和陈辞修再度见面算是偶然,刚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正好见他从里面走出去。
“立仁”他似乎心情很好,招了招手。
“呵,辞修。”
“唔,回来多久了?这几天在校务部没见你人影。”
“哦。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跟着校长出去了一次。”杨立仁有些心不在焉的应答,
“怎么你似乎心情不好?”陈辞修心思缜密,善于观察,见杨立仁好像有点落落寡欢。
“额,没什么。”他含糊过去想要转换个话题,“辞修你找我该不是记着上次我说的请你喝酒这件事吧?”
陈辞修一听笑了起来。“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嗯,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如何?”
“好。”杨立仁终于脸上也放晴了。于是便寻了一家附近常去的酒馆,点了几个家常菜,炒牛肉、土豆丝、青菜和红烧鸡,要了两壶绍兴黄酒。陈辞修素来不喜喝酒。不过是借个名头和杨立仁吃顿饭而已。
要说这种亲近感从何而来,却又一时之间说不清楚。他自认自己并不擅于交际更不算圆滑处事。他只是对这个人很是好奇。传言越是甚嚣尘上的他就越是好奇,眼前这个比自己小7、8岁的年轻男子到底是怎样的?趋炎附势么?
不……他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双眼睛明亮而清澈。
“听说你以前是教书的”酒酣耳热过后,气氛也变得热络起来。
“嗯,湖南师范毕业之后,就在一个中学做了老师,教国文。”杨立仁抿了一口酒,顺着喉管涌动的液体温热。
整个中国都被卷入了革命的热潮里,所有人都不能幸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稼轩词里的慷慨激昂他曾无数次吟诵过
“我也是师范毕业,想起来世事奇妙。”陈辞修也颇为感叹,当年若不是去了保定军校,现在又怎么会有一个黄埔军校的陈辞修呢?
"黄埔人才鼎鼎,胡宗南、贺忠寒、陈赓,你看我的那些同窗哪个不是厉害角色?"
“唔……”他沉吟了一下,目光放得更柔,几乎有一点恍惚,忽然又笑了起来。“来日辞修你必大有所为。”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那就为了来日的作为先干为敬。”
“校长接下去还有何打算?”

“东征虽已尘埃落定,可杨希闵、刘振寰和陈炯明素有勾结,接下去校长……”杨立仁比划了一个动作,。恶战还远远没有结束,一切只是开头。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顿饭倒是一扫之前的郁闷心情,杨立仁好久没那么畅快过。两人又天南海北的聊了一通,更是大有引为知己,相见恨晚之感。
回到宿舍已是下午时分,擦了把脸绞干毛巾,杨立仁翻开案头的书,警卫员走了进来,“杨参谋,中午的时候楚秘书来过,似乎有事。”
“哦,知道了”挥了挥手让他下去,杨立仁走到桌前,拨通了电话,"楚才……"
“立仁啊你上哪了,半天不见人。”楚才虽是责问但语气里却一点也听不出责备之意。
“黄埔第四期的招生准备工作要着手做了。”
“那么快?”
“嗯,你也知道,经过这一次陈炯明被狠狠打击了,但校长必然会彻底清扫。接下来,吴佩孚孙传芳那些北洋军的日子也不长了。可眼下光靠现在这批人还远远不够啊。”
确实,黄埔还在成长,需要更多革命热血青年。
“好。我会尽快向各位参谋传达。”
“还有件事,”楚才顿了顿,“董建昌从校长那要了一个名额,就是这批去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的留洋学生。他……是给你妹妹弄的吧?”
杨立仁听后一咯噔。其实杨家和楚家是世交,甚至父亲杨廷鹤曾经是多么希望立华能和楚家大少爷楚才结婚,可结果……
“老董是个卖花布的,他绝没那么好心。”
放下电话,从二楼的窗户望下去,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远处。三三两两的军校生从下面的小道路过。他趴在窗台上,一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Chapter Text

6月,陈辞修奉命参加平定桂军刘震寰部和滇军杨希闵部的叛乱。
而果不其然9月又发动了第二次东征陈炯明,蒋介石势必一举彻底扫平了陈部残余武装力量。第二年蒋介石又一鼓作气挥师北伐,此时的黄埔四期生也如数毕业,人员进一步装大,而四期生中就有杨立仁的故友同乡虞啸卿。这些人日后在革命战争中的成就不可限量,而陈辞修义也不容辞再度踏上战场。“三炮起家”成名之快,一时无人能望其项背。
就在革命如火如荼横扫大江南北之际,除了北洋军阀之外,另一股矛盾却一直没有消除。
杨立仁知道,那就是一根鱼刺,梗阻在蒋介石的喉头。
1926年北伐开始时,国共两党仍处于合作状态,直至1927年4月。当时在南京的蒋介石跟在武汉的汪精卫出现分裂(史称宁汉分裂)。蒋介石在4月12日起在上海等地进行「四·一二政变」,大肆搜捕并处决□□员进行清党。一时之间,惶惶不可终日。
弟弟立青所在的部队也不可免除,一批□□人被抓了起来被判处枪决。可立青因为在刑决当场出言不逊被关了禁闭。若不是顾念自己和楚才的面子,恐怕也早就被当成□□的同伙一并处决了。杨立仁揉了揉太阳穴,还是头疼,这个弟弟从小到大就是和自己不对付。况且他知道立青是倾向赤色的,这太危险。
刚和楚才通完电话,得知下个月就要被调往上海搞情报,他对□□并没有深恶痛绝。相反,瞿恩,瞿霞,自己都觉得他们是品格高尚的人。但……站错了队,是要掉脑袋的,从古至今。
这几天他都抑郁难眠,但烦恼的显然不止杨立仁一个。
陈辞修进了门,一甩帽子坐了下来。
杨立仁从没见陈辞修如此失态过,“严师长(注:严重)把我们扔下自己跑了。说是解甲归田,两手一摊什么都不管了。”他双手抵着头,声音显得低沉。“这可怎么是好。”
“辞修兄,我们都是发誓效忠三民主义的。”杨立仁绕过桌子,玻璃桌上倒映着彼此的面容,清晰可见。
校长搞政变,这一套不新鲜。杨立仁见识过,也知道楚才正在做的事情,他并不是没有质疑,可……
陈辞修抬起头,杨立仁的目光里还是如昔的坚毅。他沉默不语。
当下午接受蒋介石召见的时候,他对校长宣誓:“要与钧座共进退,坚决拥护总司令的英明决策!”墙上挂着的是黄埔军校的旗帜,青天白日,中间那幅高高悬挂的黑白国父相庄严肃穆。
这一生遵循三民主义。是的,信仰若如此不堪一击,那还称之为信仰么?“驱除鞑虏,恢复中国”的宣誓词言犹在耳。
蒋似乎很是高兴,拍了拍他的肩。严重不愿随校长,乃托病,保举陈辞修为二十一师的代师长,奉命率第二十一师由镇江渡江北上,相继占领清江浦、海州、徐州等地。而杨立仁此时已飞赴上海。
上海是一个对于杨立仁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十里洋场的繁华,租界林立,远东最大的港口城市,也是西方列强从满清政府时起就争相觊觎之地。楚才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自己在淞沪警备司令部任职,公开身份是党情报处主任,其实干的还不是党务调查?
和立华在南京一别已有2年,莫斯科东方大学的课程已修满,不日也将回到上海,楚才给她谋了一个中央党部的妇女委员职务,算是闲职,装点门面粉饰太平罢了。杨立仁自然知道楚才的用意,不想让他这个向来好事的妹妹多涉足政治,前有董建昌后有瞿恩,一个比一个更麻烦。
立华完全没想到来接自己的人会是立仁,从南京那一别之后,他们就再也没通过书信往来。立仁只是偶尔从其他人那得到点只言片语的消息。
“哥,”立华微笑着走过去。毕竟两年不见,说不想念那是假话。怄气怄得也差不多了。
“立华,我看看……唔,变漂亮了。”
“讨厌,我一回来你就跟我开玩笑。”
杨立仁素来一脸一本正经偶尔佯装轻佻,忍不住也笑了。
“晚上楚才给你办了一个接风晚会,在和平饭店。”
“他?……我不想去。”立华坐上车,脱了帽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她对楚才从小就没什么好印象,骨子里阴骘,皮笑肉不笑的,其实见立仁跟他走得太近,反而有时候立华不免担心。家里有一个立青已经够让人不省心的。可这个哥哥又何尝让人放心过?

"你就当给我这个面子吧"放软了语气来哄她,他知道妹妹吃软不吃硬。果然立华过了不一会儿点了点头,虽是心不甘情不愿。
“你先住我那?要不司令部有间客房……”
“住你那?不敢,万一你那什么红粉知己找上门……我可应付不了。”立华嘴上不肯放过他,非要占点便宜不可。安顿完毕之后,立华稍作打扮,两人便驱车去和平饭店赴宴。
来的都是上海滩的名流贵胄,商界要人,军界新贵和政界的一干人等。和那些所谓的名门小姐立华是没什么兴趣攀谈,可围着自己转的公子哥她更不屑一顾,于是就无聊地跟着立仁。立仁则被楚才拖着去应酬。很多事情本来不会的,慢慢的也纯熟无比,很多场面以前不曾经历的,现在也越来越如鱼得水。杨立仁想,自己也许真的也是变了。再也不是湖南醴陵老家是那个懵懂莽撞的愣头青了。
“那个是邓闻仪,也是这次苏联留学回来的,”楚才一边举起酒杯,一边轻声说到,“他是黄埔一期毕业的。搞情报,说不定将来你们还是同事。”楚才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去“雪冰兄,真是好久不见。”
来人是个个子不算高,但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估摸也就20出头,目光如炬,“楚秘书,”说着也伸出手来。都是客套话,场面上的文章。
“哦,给你介绍,这位是杨立仁,上海办事处的主任。”杨立仁微侧过身子,嘴角上扬,“你好。”
对方举止文雅,倒是配得上这个名字气度。“你好”
“这位是?”邓闻仪看了看杨立仁身边穿着一身洋装的立华。
“哦。令妹立华。”
“那……肯请杨小姐赏光跳个舞么?”邓闻仪微笑着伸手。
立华看了立仁一眼,勉强点了点头。
杨立仁看着在舞池里翩然起舞的一双男女,继续和楚才说话,“立青有消息么?”
“你还担心那小子?”楚才喝了不少酒,显得有些兴奋听他这么一问冷了冷脸。
从去年五月北伐在广东肇庆打响第一枪开始到四一二,当初如果阻止立青进叶挺独立团,不知今日是否一切还有寰转的余地?
再见面时,他们还能是兄弟么?杨立仁微有些失落,也饮尽了杯中的酒。
“有个消息,那个跑掉的□□头目瞿恩好像回到上海了……”
杨立仁闭了嘴,耳边的轻歌曼舞,莺莺燕燕,灯红酒绿在一刹那间都远去了。
7月15日,汪精卫在武汉进行清共,宁汉合流。自此,第一次国共合作彻底破裂,□□于8月1日发动「南昌起义」,成立属于自己的武装部队。
而杨立青的名字也赫然在册。而陈辞修此时已正式成为了二十一师的师长。

Chapter Text

再遇到杜聿明的时候,说出来既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的可爱。那日杨立仁吃了午饭也没什么事,就打算趁天气好出去买点书回来打发时间。楚才下午陪着校长开会去了,大大小小的会,杨立仁总是头疼。董建昌还不免宽慰他几句,说“杨主任你慢慢会习惯的”。可和校长开会,一根神经崩得死死,这样一天下来,实在累得不行。

一路上神思飘移,结果在路边见围着些人。摊主的声音很大,振振有词:“我看你也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又是个军人,怎么好意思讹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人呢?”

杨立仁好奇顺着声音望了一眼,居然是——

“杜聿明?”脱口而出。

那个人也惊讶地回了头,抬眼正对上视线,“杨参谋。”

“这是?”

闹了半天其实不过是他出门时忘记带钱,买了一份油炸臭豆腐,结果没钱付账被摊主堵在那里,平白被往来的人看了一通笑话,让杜聿明好不尴尬,涨红了脸。

“这是你朋友?来得正好,这位长官你看怎么办吧。”摊主没好气地冲杨立仁说。

“给我也来一份。”杨立仁掏了钱替杜聿明也把账付了,看热闹的人这才散了。

南京的天气干燥七月的天,热意袭人,找了树荫处避暑,蝉鸣不断。

“真是……”杜聿明有些窘迫,微低了低头。许久不见,他个子窜高了不少,皮肤略黑了些,人还是瘦,身姿挺拔。

“你该不会为了这点钱还和我计较吧?”杨立仁抢在他前面开口说道,一边捧着那刚出炉热腾腾的小吃,这情形多少滑稽。不知为何杜聿明以前在黄埔见他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第一次看他生活化的一面,于是觉得有些好笑。

杨立仁见他莫名其妙地笑,更觉得茫然,于是睁大了眼睛。“我脸上有东西么?”

“额,不是……那个……”杜聿明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正了正神,“只是觉得,杨主任和我以前想的有些不同。”

“哦?”杨立仁停了脚步,有些好奇。他知道自己并不太融于人群。旁人不说,眼神也看得出来。他到并不是介意这种独自一人的感觉。只是没有人那么直接像他说过。

“大概是因为以前在军校的缘故,所以觉得你有些严肃。”杜聿明的眼睛明亮“对了,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怎么说也是你替我解围,晚上这顿我请。”

“好,不过,别再叫什么杨主任。”

“唔,那行,你也叫我光亭吧。”

杨立仁也不推脱,比起和中央党部的那些人,眼前的杜聿明显然显得坦率可爱。随他折返回住所,然后在杜聿明的建议下在一间名为“得意居”的饭馆坐下。

还不是饭点时间,人并不多。要了两壶绍兴黄酒,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说起来,你是怎么想来黄埔的?”杨立仁之前也曾问过那些前来应征的有志青年这个问题,于是好奇问起。

“哦。在老家的时候就想着,要么念好英文将来周游世界去,要不就投考军校报效国家,结果小时候顽皮太过,英文不成了,正好看到报上登了广州这边在招学生,这就来黄埔。”杜聿明实话实说。

这人倒真是直率。杨立仁不由想到。自己曾经也这样直率过吧?

“东征的时候听说你得了病……”

“哎,”他苦笑了一下,“唔,回到广州之后,本来接受了廖先生的嘱托去了趟北京,然后去河南协助胡景翼办军官学校。结果……你也知道了。”他叹了口气。

这事杨立仁自然是知道的,本来校长有意派自己一同前往,后来因为蒋介石和廖仲恺之间的矛盾没有成行。仅一个月之久,胡景翼因病去世,新任军长岳维峻对苏联顾问和黄埔学生都不相容,军校也没办成。

北伐革命轰轰烈烈之际,千辛万苦到达南京不幸被孙传芳的稽查队抓捕,好不容易脱险到了武汉找到邓演达,结果四一二,宁汉分流,又一路从武汉回了南京。这就两年光景过去了。

杜聿明到南京后,找到了张治中。在张治中的帮忙下他又见到了校长。蒋很高兴,给了杜一些钱,并叫他到总司令部黄埔同学会登记处登记。张治中遂委任杜聿明为校阅委员会中校委员。好歹总算是有了差事,虽然这和杜聿明的预期实在相去甚远,看着昔日同窗们纷纷报效国家,在前线立下赫赫战功,这多少让他心中郁郁不快。

“哎,今天不提这些。”他举起杯子碰了碰,示意干杯。

杨立仁也举杯,一饮而尽。

“有机会下次我亲自下厨请立仁兄你尝尝,味道一定比这家店好。”聊得熟了之后,也就不再那么拘谨,不顾忌在黄埔时的上下级关系了。

“好啊。”杨立仁笑了笑。要说好友,除了楚才,他确实没有,唯一关系亲近的陈辞修这几个月也忙于奔波各地。

而那个家,即便回去了,老爷子也没什么好脸色。杨立仁习惯独自一人。可这并不代表人生来就该如此。

杜聿明也似乎很高兴的样子,“那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不来啊。”

接下去过了几天,杨立仁不出意外还真的收到了杜聿明的邀请,说是亲自做菜。他没想到对方当了真,不过对于这类邀请杨立仁并不觉得讨厌。

可这顿饭最后还是没能吃成,原因无他,临时有新的任命,走得急。

杜聿明不知道杨立仁此次前往上海是有重要的工作。在楚才的安排下,杨立仁要在上海开办无线电台培训班。其目的旨在培训情报人员罢了,机器都是从美国那运来的,还配备了老师教授最新技术以为日后和共党长期较量做准备。

正好立华和孙夫人在上海要搞慈善,于是杨立仁搭了她的专列过来。

下了火车不意外地看到陈辞修早已等在站台。

“立仁~”对方微笑着挥了下手。

“怎么陈长官那么有空闲?”他确实没想到陈辞修会知道自己的行程。

“哪里。”他侧过身子。

于是替立华把行李放好,三个人上了车。

此时的陈辞修已不是当日在黄埔军校的小小教官了。他被授命军政厅副厅长,兼任上海办事处主任,旋任代厅长。但不过因与何应钦合不来,很少去南京,大部分时间托词在上海、苏州“养病”。这短短四年光景陈辞修就已成了总司令部的中将警卫司令,升迁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同期里大概也就胡宗南可与其一较高下。

“立华你晚上回去住么?还是去司令部?”立仁转过头去问。

“回去睡吧,我才不要住在司令部,都是荷枪实弹的,看着吓人。”

“好……”立仁点了点头。

霓虹灯的五彩斑斓打在玻璃窗上流光溢彩。到了饭店,门童忙不迭得过来拉车门。夏日的风黏腻潮湿,夜都市的靡丽,曼妙的歌舞声,和着萨克斯轻柔婉转的曲调。

“我听说,你弟弟回上海了。”陈辞修微靠近了几分,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

杨立仁脸上表情略一变又沉默了一下:“你的情报是哪来的?”声音略低了几分。

“我那个老同学,邓文仪,你也认识。”

他们两兄弟终究还是要狭路相逢么?

“立仁?”立华有些不解地看着略走神的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哦,走吧,先去吃饭。”他露出淡淡的笑意,走过去拥着她的肩。

Chapter Text

杨立华为了晚上要举办的慈善晚会翻了翻衣柜觉得没有合适的,于是便决定去常光顾的那家旗袍店看看。反正在家也是听爹唠叨,还不如出去逛逛来得自在。店员很热情的接待了她:“哎,杨委员,这是前几天新到的一批衣服,你看看。”

立华点了点头,走过去挑选。

门被推开。“欢迎光临,这位先生需要什么么?”店员小姐的温柔的声音响起。立华顺着声音抬起头,却看到前面站的人是杨立仁。

“立仁,你……”有些惊讶,转而又沉了脸。立仁微笑了一下,又对店员小姐说:“哦,谢谢,我随便看看。”说着就走了过去。

立华转身背对着他,小声说,“你该……不是跟踪我吧?”

杨立仁哑然,前几天因为手下拍到立华和瞿霞在这家店见面的照片,惹得兄妹俩闹得很不愉快。瞿霞的立场和现在立华的立场已经截然不同。杨立仁不敢保证如果这些照片被上头知道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可是立华的脾气总是倔强。

无心插柳,今天正好外出吃完饭路过这里,立华平时最喜欢这家店,杨立仁就留了个心,没想到那么巧立华真在,于是就进来看看。

杨立仁侧身,看了看架子上的一排陈列的旗袍,琳琅满目,白的红的各种颜色款式。“这件……”他指了指,转身对店员示意。

那是一件宝蓝色领口盘扣底纹为梅花金线绣的旗袍。立华身姿修长穿旗袍比那些洋装更合适。

“杨委员,这是您男朋友吧,你眼光真好。”店员小姐笑着取下衣服。

立华噗哧笑了出来,瞟了他一眼,一双眼睛望着他。“他呀?谁做他女朋友才叫倒霉呢。”眼睛眨了一下,说罢拿了衣服去试衣间换了。

一瞬间有种回到少年时的错觉。

过了一会儿,立华从试衣间出来,“哎,他人呢?”立华左右看了一下却不见立仁的影子。

“那位先生付了帐说有事先走了。”

镜子前的立华被一袭蓝色衬得肤色如雪。他太了解自己。连挑衣服也如此。半晌立华开口:“那麻烦你帮我包起来吧。”

“好的,杨委员下次再来光顾啊。”

杨立仁回到司令部办公室,刚进门,副官就急匆匆地追了上来:“杨主任……”说着递上一份档案。

他拿过一看,上面的名字……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一个小时前。”

“人呢?”杨立仁放低声音。

“现在在司令部的牢房暂时扣押,南京方面三天后会有人来交接。”

杨立仁放下手里的档案:“走!”

到了牢房,一片黯淡的房间没有光线,头顶一盏微弱的泛着黄光的灯。杨立仁对于刑讯逼供之类向来反感之极。今天抓捕的是昔日瞿恩的学生,也是共产党人。

杨立仁站在那扇铁门外,里面的人因经过几番逼供已气息奄奄。

“主任,他什么都不招……”副官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不打算开口么?”他微微眯起眼,眼睛需要时间来适应四周环境的黑暗。父亲曾经叱责过自己,冷血无情。他是刽子手么?

对方只是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着他,一言不发。

危害国家,危害政府,所有有碍于国家之本的存在全都需要扫除。这是杨立仁的职责所在,他无可奈何。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他不止一次想到东征的时候和瞿恩也曾有过很愉快的回忆,也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笑容甜美亲切的瞿霞,然而……他们现在,都是这个国家的敌人。

“关于你的一切,我们都已经调查清楚,就算你不承认,结果也不会改变。”

等待着的也许是枪决也许是终身监禁。

杨立仁皱了皱眉。门咣啷咣啷地声音被关上。

他再度回到办公室,明亮的阳光从窗外倾泻下来。他反身关了门,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几张照片。

他的弟弟果然也来了上海。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无线电班第一批报名的表格已经送来了,随意翻起来看了看。“林娥……”事情一堆接着一堆。他烦躁地又放下推到一边,望着外面的天。

杨主任,您的信。”副官敲了敲门。

“进来。”

信被恭恭敬敬地交道手上。

原来是陈辞修的来信。北伐战争以北洋军阀的惨败而告终,也预示着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真正掌握了国家政权。眼下除了共产党之外,但桂系蠢蠢欲动终究是隐患。从北伐时矛盾已生,现今李宗仁白崇禧不甘蒋介石独大。

“见信如晤……”

辞修的信还是如往常,只是说了些平常的事情,信末带上问候他此时回到南京任职。字迹虽谈不上漂亮但工整一丝不苟。

看着陈辞修的信,杨立仁稍稍觉得宽慰了一些。

抓起椅子上的军服外套走了出去,走廊上脚步声零落,往来的人脚步匆匆。

“杨立仁……”

他回过头不期然看到杜聿明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上海了?”杨立仁和他并排穿过走廊,神情变得柔和了几分。

“此前八月校长在南京被迫下台,我也赋闲了一阵。现在好了一切尘埃落定。张治中也回国了。这不,我上个月被调去杭州预科大队第二中队任队长。”他侧身略低头。“这次过来上海也是南京方面临时授命。听说……抓住了一个共党?”杜聿明的声音刻意地压低了几分。

“嗯。不过,我真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你。”

“确实,我也没想到。”他微笑着。

杨立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说:“对了。我还没吃饭,一起?”

“好。”

“嗯,正好带你去豫园逛逛?”杨立仁知道他对上海不熟,便问道。

“唔,也好。”反正比起呆在税警总团,还不如和杨立仁出去逛逛来的有意思。于是两人便出了门。

“杨主任……”副官小吴过去开车门。

“哦,我自己开车就行了。”杨立仁挥了下手。

驱车去外滩附近转了一圈,外白渡桥黄浦江,鳞次节比的外国银行这一切在杜聿明眼里都显得陌生而新奇。比起南京的阴沉古典,上海显然是一个被西化了的远东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到了城隍庙,豫园的小笼包子是出了名的自然得尝尝。刚蒸出来的小巧剔透的粉嫩晶莹得诱人,一口咬上去汤汁烫人。

正对着九曲桥,下面碧波荡漾,虽刚过九月,荷花还亭亭玉立吐出娇妍之姿,莲叶何田田。四周热闹的人来人往,商贩以及游客络绎。对面湖心亭里喝茶的老人家,听听苏州评弹,聊聊天,全然一派闲适气象。

杜聿明第一次吃不小心被烫了一口,直吹气,杨立仁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其实也不难怪,但凡没有经验的人第一次都会上当。之前陈辞修也曾出过一次糗。

“后天就回南京?”

“嗯。”杜聿明喝了一口茶。“对了。听说晚上孙夫人要办慈善拍卖?”

“对,我妹妹立华这次回上海就是为了这,所以晚上我也会过去。”

“哦?我也想去看看。”

“那好啊。”和杜聿明一起的话,总还算是熟人,尽尽地主之谊也是应该。

晚上的慈善宴会是在百乐门设的宴。百乐门是时下上海滩最有名的地方。名流绅士、商人、政客、军界要人林林总总来了不少。

台上是歌女袅袅的歌声伴着轻盈的乐队伴奏。台下是三三两两觥筹交错的酒香四溢。

杨立仁伫立于一角,并没什么心情应酬。这种场合换了楚才大概是如鱼得水吧?立华穿了那身旗袍,陪着孙夫人一起,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杜聿明本也不喜欢这种场合,多少局促于是视线反而集中在杨立仁身上。而杨立仁只是偶尔和几个认识的人浅浅的交谈几句,举杯共饮。

灯光下杨立仁身姿颀长,脸上挂着标准的浅淡的笑意,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礼节有度却偏偏让人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这个人就是很奇怪,似乎温文有礼,可杜聿明不止一次察觉出杨立仁待人的那种微妙态度。

杨立仁错愕地望着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抿了一口酒,姿势一派纯属优雅“光亭,喝一杯?”说着又举起了手里杯子。

杜聿明直觉他一定有什么事情,伸手去拦。

“你喝了不少。”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口吻轻飘嗓音低婉。杨立仁的脸孔因酒意而晕上一层淡淡的红,竟有种说不出的旖旎。

结果到最后杨立仁很少见得喝醉了。“杨小姐我送他回去吧。”立华无奈地看了一眼此刻微闭着眼被杜聿明架着而勉强站稳的立仁。“哎,立仁那麻烦你了。”说着微皱着眉。

她不是不体谅哥哥,可是……

因为不知道杨立仁住哪,杜聿明想来想去还是先带回自己的住处比较恰当,可对上海的路也不熟绕了老半天才到家。好不容易把人弄进屋子,在墙壁上摸了半天,才打开灯,过于明晃晃的灯光一下刺了眼。杨立仁抬手去遮。杜聿明让他躺在沙发上。而自己则手忙脚乱地弄来毛巾。

“立仁,你没事吧?”见他皱着眉头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也难怪,车子颠簸了一阵又吹了点风,刚才喝那么多,恐怕此刻头疼得不行。

杨立仁摆了摆手,接过毛巾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微睁开,正对上杜聿明的视线,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而唇瓣动了动杜聿明也没听清。眼前的人还有些恍惚,脑子里昏沉沉的又靠着沙发背闭上了眼睛。

“哎,立仁你想说什么?”刚想扶起他,然而眼前的人丝毫不给面子的吐了他一身。看着原本整洁的军绿衬衣和军服前襟弄得一塌糊涂,杜聿明只能先把两人的外套脱了,费了好大的功夫。翻了翻衣柜随身带的衣物也不多,备用的还剩一套军装勉强先替他披上。

“立仁……”拍拍他肩,那人好像睡着,扶在沙发上,灯光下纤纤分明的睫毛无意识地动了动。

原来这个人醉了的时候也会有这般难得一见的毫无防备。

可睡在沙发上会着凉吧?

没办法,伸手去抱。还好,杨立仁很清瘦。

“唔。”模糊的呓语,头枕在杜聿明的肩上好像挺舒服,蹭了一下,又没了动静。

自己还是讲究在沙发窝一晚吧。杜聿明关上了房门,微叹了口气。照顾人这种事,他也不怎么在行。

啪嗒关了灯。

等第二天杨立仁醒来的时候,揉了揉尚微胀痛的太阳穴,外面阳光浓烈,纱窗外轻风拂动吹起白色的窗帘,翻了个身,睁开眼,意识彻底醒来才发现这并不是自己家。

左右看了看没有人,陌生的环境。下了床,拉开门,客厅正见到杜聿明。

“你醒了?”杜聿明放下手里的碗

“我昨天喝醉了,不好意思。”他略有些赧然,身上套着衬衣。

“没什么,你先去洗漱,我做了面条,凑合吃一点?”

“哎?”杨立仁楞了一下。

杜聿明反身进了厨房。“只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事实证明杜聿明的手艺确实不是吹嘘的,刀削面做得精斗有嚼劲配上汤,鲜而不腻。

“光亭以后的妻子可是有口福了。”杨立仁吃完一碗,放下筷子一脸正经的说。

“呵,哈哈……”不想杜聿明却笑了。“我恐怕我是没什么空闲去操心这个。”

“难道光亭你也要学嫖姚校尉?”

“呵。”杜聿明低了低头。

“唔,谢谢你的面,还有昨晚……”杨立仁忽然这样说道让杜聿明有些不太习惯,他摇了摇手。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你有心事?”

“唔。”杨立仁苦笑了一下。他从不习惯向人倾吐什么,他是家里的老大,母亲早逝,所以习惯了什么事一个人担着。

“对不起,也许是我多事了。”

“不,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算了,不开心的事情还是别想了。”杜聿明站起身来收拾碗筷。

吃完饭收拾停当,杨立仁看了看自己的外套还没干,于是不得已还是先借杜聿明的衣服凑合一下。

等到了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

“杨长官,今天有无线电台的甄别考试。”

“嗯,我记得。走吧。”他看了一眼表,时间正好。说着拿起那叠厚厚的报名资料跟副官走去了另一间办公室,里面等着的是一位齐耳短发大眼睛的年轻女孩。

“你好,我是林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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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弟弟杨立青时隔两年的见面就是在花旗银行的大厅里,没有问候只剩争锋相对。

他的弟弟成熟了不少,不再是当初醴陵城里的那个小霸王了,眼睛里锋芒逼人。最后他还是让立青走了。杨立仁毕竟不能冷酷到对自己的弟弟痛下杀手。他做不到……

楚才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电话那头也只是很平淡地交代了一下无线电培训班的事。

“嗯,我知道。这一期的学员再过几个月就可以毕业。”立仁刚放下电话又接到了英租界巡捕房克拉克的电话。

在旗袍店门口被抓捕的女人居然被指认出来是……瞿霞。

他微微怔然。命运有的时候让人捉摸不定。

立华为了瞿霞的事情而四处奔走,他知道一切只会是徒劳。立华的心思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无非是想找孙夫人帮忙阻挠引渡。

于是杨立仁派手下把立华软禁起来。一切终究尘埃落定。

在租界法院上,瞿霞慷慨陈词倨傲桀骜,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在座所有的人。杨立仁站在门口处,他想,真可惜。

他弟弟最爱的女人……他亲手将她送进监狱。整个家,父亲,梅姨、甚至立华,她们或畏惧或不屑一顾的眼神他想他总是要习惯的。

在南京陆军监狱见到的和楚才一样任校长秘书又兼任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的邓文仪。之前在上海曾有过一面之缘。

“杨主任,好久不见。”邓闻仪神情自若的伸手。

“邓秘书。”身后是经受酷刑后痛苦不堪的瞿霞,原本那张有着高傲的脸早已垂下。杨立仁看着她。“你们打算枪毙她么?”

“不。你知道的,对于这些共党,肉体的消亡不算什么。”邓文仪还是微笑。“杨主任似乎对这个瞿霞特别关注?”

杨立仁沉吟:“算是故人吧。”他始终记得在攻打淡水城的那天夜里,他和瞿恩也曾坦诚。

“她还是杨主任亲自押送至南京的。”邓文仪顿了顿,似有感慨。

“嗯。主义不同。她所犯下的是叛国罪。”杨立仁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冷淡。

“听闻杨主任在上海搞无线电台,来日,我还要多加学习才是。”他的口吻越是平淡,可杨立仁越觉得此人城府之深恐怕楚才也要甘拜下风。

“邓秘书贵人事忙,我也不叨扰了,这就告辞。”敬礼之后转身出去,身后隐约地好像还浮在耳旁瞿霞那慷慨激昂的自我辩护。

陆军监狱的压抑气氛让人难受,杨立仁扯了扯领口,长舒了一口气。

“繁文缛节。”他不禁低声说道。

8月的南京闷热,天气阴沉,远方的天空乌云密布,大约要下雨了。蝉鸣声渐渐低了,呼吸一口尚觉得粘腻的空气,一如这里的错综复杂派系盘根错节。

“校长很满意这次事件的处理。算是敲山震虎吧。共产党他们嚣张太久了。”

“不过瞿恩始终没有抓到。而且共产党那边的意图也未可知。”

总有一天,钢刀对钢刀的兄弟也会兵刃相见吧?

回到上海是三天之后了,本想打个电话给立华可估摸着她的脾气,只怕还在生气,杨立仁想了想还是先别回家了。于是窝在办公室无所事事。这期学员里有一个女学生让他很上心。天生对数字的敏感以及很好的学习能力和记忆力,他相信假以时日,林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译报人员。

还有一点,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像立华,眼神里的那种倔强。正当杨立仁陷入神思飘忽不定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他不喜欢把门锁死。

不过进来的却不是副官小吴,而是——

"你怎么会来上海?"杨立仁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陈辞修,一下站了起来。

“我怎么就不能来呢?”陈辞修笑了起来,一双眼睛熠熠有神,脱去帽子。“你就当我是来上海度假。”

“嗯,出什么事了?”杨立猜度他肯定是和校长意见不合。

陈辞修瞪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哈哈大笑:“知我者非立仁你莫属。”说罢敛去笑容复又叹了口气。

“校长整编第一军团,六个师长五个是黄埔的,只有第十一师的曹万顺是北伐时投诚过来的。他让我做副师长,明了是副师长,其实还不是为了方便控制?我不干,就从南京跑了。”陈辞修性情直率。君子重的是光明磊落,让他去做那些监视打小报告的事情,陈辞修自认做不出来。他踱步到窗边随意地靠在桌边,细细打量了一番办公室。

杨立仁当然明白。“校长也是有他的用意。辞修你不必如此。”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太过冠冕堂皇,下意识地转过视线别开眼帘。

其实陈辞修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前日被招去蒋介石府邸谈话之后,心情不快之下一冲动就跑来上海。可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找杨立仁做什么,只是纯粹的发发牢骚抱怨几句么?
不过不管怎样,起码他现在见到立仁之后确实莫名其妙的心情好了很多。

“算了,不提也罢,我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烦着吧。”陈辞修挥挥手,“走,晚上我请客。想吃什么?”

“无所谓,不过既然你这位中将师长做东,我就不客气了?”杨立仁不由地表情缓和下来。
之前母亲来信催其返乡和同乡吴子奇的妹妹舜莲结婚。可陈辞修对于这种旧式包办的婚姻早已失去了兴趣。他不愿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过一辈子。

陈辞修正回过头,见他那一双眼眸明亮,面容俊朗望着自己的神情,忽然生出一股很微妙的柔情婉约。

“怎么,怕我敲你竹杠?”杨立仁故意逗他。

陈辞修楞了楞,发现自己走神了。

“怎么会。呵,今天不醉无归。”

“走吧”

陈辞修在上海呆不到一个星期,蒋介石那边就派人把他召回南京述职了。

而来年民国一十七年(1929)三月,蒋桂战争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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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蒋桂战争,中原大战,蒋介石的地位已然无人可以撼动。陈辞修更是风光满面,陪同蒋介石宋美龄从南京出发去上海。不过他未曾想到,此行的目的并不是那么单纯。校长和夫人竟有意给自己做媒。那位小姐是谭祥,谭延闿的三女,蒋介石刚认不久的干女儿,也是宋美龄留美时的同学。如果换了旁人大概是艳羡非凡。

可……

陈辞修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拒绝也不是,点头又不是。

谭祥穿了一件灰色旗袍,齐耳短发,面容白皙娟秀。蒋介石示意侍从泡了一杯咖啡。

蒋介石忙不迭地笑着介绍:“谭小姐,请坐。这位是陈辞修,你以后叫他名字就行了”

“你好,久仰陈将军大名。”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让陈辞修也不好推辞。

“陈某才疏学浅,不敢。”说罢欠了欠身子抽回手来。

“客气什么,往后你们俩就请互爱互助吧。”宋美龄微笑了起来,和蒋介石对视了一眼。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是,陈辞修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火车续续地向前,呜咽着在风声里的汽笛声在耳边隆隆作响。

他望着窗外,眉头皱紧。

杜聿明升任第六团上校团长,平时忙于操练新兵,但杨立仁觉得他来的次数倒是多了很多。毕竟不打仗的时候总是空闲。其实他挺喜欢和杜聿明在一起的时候的,难得的没有架子没有压力。

由于顾顺章在汉口被捕押赴南京,杨立仁急赴南京连夜提审。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在随身搜出的一封给校长的信件里,他主动表示了愿与国民政府“合作”的意愿,当然条件是……保他不死。杨立仁在楚才那看过这封信,微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顾顺章被押解到南京的第二天,他们在南京陆军监狱见了面。顾顺章指认了中共领导人之一的恽代英(化名王作霖)作为他表示诚意的第一步。其后,杨立仁从他那拿到抓捕名单和上海地区的秘密电台负责人以及具体地点,于是他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上海却不曾想扑了一个空。这让杨立仁大为恼火。可恼火之余,更觉得此事蹊跷。

“顾顺章被捕到今天才两天功夫,上海的秘密基地就算要撤也绝没有那么迅速。除非……”杨立仁拽着手里的电话线,颇有些不耐地和楚才通话。

楚才沉默了一下,接触这件事的都是核心人员。如果情报外泄的话,也就意味着,在国民党高层中被安插了眼线。这个念头,令人背后不禁一阵寒颤。如果要查,恐怕牵扯的动静太大,不是他和杨立仁可以左右得了。

“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轻举妄动的。你放心。”他搁了电话,喝了一口杯子里已然冷却的清咖啡,苦得发涩。

他需要冷静头脑。杨立仁站起身来踱来踱去,室内过分得静。

电话铃又刺耳地响了起来。

“别来烦我。”没好气地接过,结果发现传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了?”电话那头略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哦……是光亭啊。对不起,刚刚……有点事。”杨立仁有些赧然,虽然在电话那头的人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唔,你是太忙了,我看你是忙得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吧。”杜聿明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不快,很轻地笑。

被他这么一提醒杨立仁看到墙上的月历才恍然今天居然是自己的生日。其实他对过生日这种事不放在心上。除了以前在醴陵的时候给妹妹过生日之外,自己的生日几乎从没在意过。

“忙得没空吃饭么?”

“呵,还不至于。”杨立仁笑了笑。

“那好,我在新雅饭店订了位置,等下过去接你。”杜聿明总是这样做事风风火火的,还未脱去那种直率的莽撞,留有少年时的那种纯粹天性。杨立仁有时觉得他和自己的那个老乡虞啸卿有几分相似,但又哪里不同。

他拒绝去思考这种浪费时间的无益的问题。

过了半小时,杜聿明果然开了车来接他。

“杜长官。”副官小吴对这位年轻的团长已然非常熟悉,开了门。杨立仁走了出来。

“立仁……”他正了正帽檐。

“若不是你提起,我真忘得精光了。”杨立仁披上外套冲他露出笑容。

结果走到门口,又听到办公室里副官的声音,“杨主任,电话。”

不过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个电话会是立华打来的,她现在还在南京。“哥……”电话那头立华的声音淡淡的,停顿了几秒钟之后……

“没什么。只是说一句生日快乐。”啪嗒挂了电话。又不禁莞尔。立华的别扭脾气还是没改,哪怕是表达温情也还是口气生硬。

他笑了起来。

“怎么?有好事情?”杜聿明见他一双眼睛里洋溢着暖意。

“算……是吧。”他的笑意加深,拉了杜聿明就走了出去。驱车前往饭店。

“听说,你们抓了一个大共党?”杜聿明本也不想提公事。但见杨立仁似是心事重重,忍不住开口问道。

“连你也听说了?”杨立仁不免好奇。

“嗯,你忘了我那个同学马志超现在在复兴社,和邓秘书过从甚密,有什么事他不知道的?”杜聿明开着车,耸耸肩,口气里倒有十分不屑一顾的味道。他对政治向来没兴趣。从后视镜里看到杨立仁微抿的唇,带着几分清冷的意味,路边的灯光掠过他的面容勾起模糊而斑斓的影子。

这个男人,似乎让人总也看不清。时而温和,时而又肃穆,时而一派天真趣味,时而又老辣冷酷。到底哪一个才是他,越是接近就越是迷糊越飘忽不定就越是想让人接近。

杨立仁身子前倾,伸了手:“有烟么?”

杜聿明有些疑惑,杨立仁确实有点反常。他从上衣口袋里掏了一包扔给他,后视镜里可以看到他那纤长的手指夹起一支烟,火光微微亮了亮,他吸了一口,有些走神。“说实在的,我看不起这样的男人。”他想起顾顺章和自己的谈话,不免又皱紧了眉头。抓捕共产党人是一回事,可私人情感的倾向又是一回事。

叛变的人,无论到了哪里都只会让人看不起而已。

杜聿明深知他个性中洁癖,不由开口哄劝:“不管怎么说,总是立了大功,不是么?”

杨立仁只是无言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缭绕的白色烟圈,一双眼睛显得更为迷蒙。

订的是一间布置优雅的小包厢,杜聿明和服务生耳语了几句,对方点了点头,便下楼去了。

大厅里是乐队正在演出,钢琴、小提琴、长笛的管弦乐队。

“下面,祝贺杨立仁先生生日快乐。有请我们的乐队!”灯光骤然亮起,主持人拿过话筒说完,便示意乐队奏乐。伴奏响起了悠扬的生日快乐歌。

杜聿明笑着轻声说道:“生日快乐。”

这个意外让他有些莫名的惊喜和……说不清的感动。

“我……”杨立仁第一次口拙了不知该说什么。对方熠熠的眸子里漾灿烂的笑容。两个身着国军制服的军官在这样的场合其实有些古怪。杨立仁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深究。

“其实……我也是学来的。希望你……喜欢。”杜聿明居然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他眨了眨眼睛。

杨立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也笑了起来。“谢谢……”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临到杨立仁的住处,停了车,车灯耀目的光打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倒影着树木婆娑的枝桠,除了风声轻轻摇曳树枝,四周静寂无声。

“这……是礼物。”杜聿明伸手把盒子拿出来。

“是什么?”

“等下回去再拆吧。”杜聿明拦住他正欲拆盒子的手,抬起眼来看杨立仁。

车厢里混沌的光线下,那个人的脸因刚刚的酒而染上一层淡淡的色泽,总是显得清澈透明的眼睛笼起如雾般的朦胧感,他觉得自己恍惚如坠梦里。

杨立仁想随便说点什么,却莫名得手心沁出了汗。他不习惯被杜聿明这样注视着。那种目光里咄咄逼人中带着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暧昧而又不容抗拒……

“嗯,今晚很开心……”他还是想说些什么。略低了低头,手指轻拢起磨蹭着那个盒子。

伸手去开门,却被拦腰一把抱住。

“光亭……”

他惊讶着睁了眼睛,而眼前的男人则轻抵在自己的肩头,他感觉到那呼吸,心跳,是谁在轻微地颤抖?

“立仁……”

被覆上的唇很轻,像是抚过的春风撩拨疯长的野草,然后恍地被撬开齿关闯了进来,热切地纠缠。杜聿明的吻显得有些生涩莽撞,让他来不及做出反应。一切似乎突如其来又似乎隐隐约约地蠢蠢欲动。

他的眸子里倒映出的自己。

他微闭上眼睛,欲拒还迎。

春风一度——

啪嗒一声开了灯,杨立仁解了解衣领,倒头躺在沙发上,颓然得不能自已,而杜聿明早已离开。

他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放置的,居然是一柄——中正剑。

他腾得坐了起来,不由得感觉唇上依然留有的余味。

Chapter 9: 未若不相知,中心万仞何由款

Chapter Text

陈辞修来了上海也有好几天了,忙着陪同校长参观考察以及和各界人员接洽,孔家的、宋家的。好不容易今天晚上才借着宋美龄宋庆龄姐妹办的慈善舞会才算是喘了口气。今晚的主角是蒋校长夫妻和国母,保卫工作是由楚秘书负责。他终于不用成为视线的中心,空闲几分。

这两天总是不得不和谭小姐相对,即便是相处也没什么话可说,还得勉强应付,尴尬是可想而知的。襄王无意,神女有心。这种情境实在微妙,他不由得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皱了皱眉,张望了一眼见杨立仁和楚才站在一起,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立仁……”陈辞修微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崭新的中将军服,熠熠的领口处的将星。

杨立仁正说着话,一回头:“哦,是辞修你来了。”

“楚秘书。”陈辞修微颔首,伸出手去。

“陈将军。”楚才总是恰到好处露出笑容也伸手。校长和夫人很快到场,楚才也被叫走。于是只剩下两个人。

“好久不见。”辞修的面容似有些疲惫,也许是最近他太忙的缘故。

“最近陈长官不是应该春风满面么?怎么?”杨立仁笑着打趣他,望了一眼不远处站在校长身边频频举杯的楚才。这种场合更适合他的八面玲珑。自己么,则是能免则免。

“连你也这样说。”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杨立仁收回视线,见他神色恍然,不像平日,也收敛了笑意,凑着看他。

“到底怎么了?”杨立仁的声音总是很低,让人错觉的暧昧。

“其实……”陈辞修很少有支支吾吾的时候,他素来做事雷厉风行今天一反常态地游移。他看了杨立仁一眼,眼前的男人在灯光的映照下一双眼睛洇出水样波澜的光,脸庞的轮廓模糊界限。“校长和夫人给我做媒,把谭祥介绍给我。”

杨立仁眼睛里的神色略变了变,这个谭祥他当然知道,校长刚认的干女儿,多少人巴望着这门亲事,这背后的政治寓意不言而明。他从身边的服务生托盘里取了一杯酒来,一仰头灌了一口。

“校长很器重你。”杨立仁错开视线,陈辞修的目光里居然有几分他从没见过的逼近和某种混乱的预示。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结婚。”陈辞修不知怎么的语气里隐隐有些怒气,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该冲谁发火,冲自己?还是杨立仁?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反复想了很久,他确定自己不会爱上谭祥,他和谭祥结婚只是一场政治的牺牲品。

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略停顿了一下:“立仁……我……”可辞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杨立仁打断了。

“辞修……你也不小了。”他终又抬起头,对他微笑。

这种微笑,陈辞修很熟悉,亲切而又淡然。

楚才又回来了。“怎么,陈长官?叙旧完了?”他举起酒杯。

三支水晶酒杯碰撞轻微地发出叮咚地清脆声音。陈辞修很快就告辞了。杨立仁见他一反常态地拥着一位小姐下了舞池。

舞池的灯光明明灭灭,相拥的男女们,笑颜如花的衣香云鬓。

他们认识已有七八年,七八年足够一个人明白很多事情。

杨立仁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

“怎么?杨主任今天兴致不高?”楚才用胳膊碰了他一下,他喝了不少,面容上浮上些红。

杨立仁并不作声。

“还要告诉你件事,校长要派你去剿共。”楚才微眯起眼睛,压低了声线,那声音飘在耳畔。

从杨立仁生日之后,杜聿明这几天正好回了一趟杭州办事,再跨进杨立仁办公室的时候,仿佛跨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

杨立仁正好去处理些事情,他有些无聊地在趴到窗户边从楼上眺望远处,窗台上一株盛开地正好的兰花,平添几分郁郁葱葱。黄浦江滔滔连绵地江水里潮湿的气息,轮船的汽笛声拖曳出悠远的回响,天空很蓝,有些闲适的慵懒,阳光让人睁不开眼。

生日那天的一时情动,到现在想来,倘若当时杨立仁拒绝自己,那么他送出的那柄中正剑也成了笑话。

那是他的骄傲和荣耀,是现在的他能给的所有。

他倚着窗棂,看到放在那里的留声机。

杨立仁喜欢听些曲子也会钢琴,杜聿明一时兴起就去摆弄,放了一张唱片。

吱呀的唱片转动后终于响起钢琴声。他本对音乐什么的也不懂多少。

身后忽然传来动静,他回过头。

“杜聿明?”陈辞修有些意外地看着杨立仁办公室里站在窗前的人。

“额,陈长官。”虽然他们同是黄埔一期,不过陈辞修现在是11师中将师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杜聿明的神情里并没什么改变。

“哦,我只是来辞行的,今天和校长及夫人回南京去。”

然而杨立仁并不在。

昨晚在舞会的那番谈话没有继续。他抱了一个女人,他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失败了。最后,那个女人被推开,惊慌失措而又怒不可遏地推开。他暴戾地摔了酒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在灯光下闪得人眼睛酸涩。

女人惊恐地穿上衣服跑了。门砰得一声撞上,从饭店的窗户望出去的靡靡的灯红酒绿,陈辞修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一个无边的漩涡。

在那黑洞洞的欲望里他看到了杨立仁。

同年十二月,陈辞修与谭祥在上海结婚,由蒋介石宋美龄亲自主婚,申报,中央日报,大公报都进行了大幅报道。

那年冬天的上海卷起白茫茫的雪。

杨立仁坐在办公室里。

“杨主任,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嗯。”杨立仁披起大衣。

Chapter 10: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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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华领养了林娥和瞿恩的孩子,并取名费明。费解的费,明白的明,既矛盾又统一的名字。立仁本是竭力反对的,毕竟他不想在妹妹的伤口上在撒上这么一把盐。瞿恩和立华怎么说也有过一段。而最让他意外的,恐怕则是林娥的真实身份——共产党员打入情报处的间谍,外加瞿恩的妻子。而自从她的身份在医院暴露之后,杨立仁虽摆下天罗地网却还是让瞿恩林娥跑了。只剩下那个孩子……

而现在这一家子的关系真是比赵氏孤儿还要乱上几分。

“我调往江西,下午就飞去南昌。”他慵懒地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这么快?”立华皱着眉头,他们兄弟终究要兵戎相见么?她垂下眼帘。“这次又是什么职位?”

“江西剿共情报处主任。”他轻笑了一声,略带嘲讽。

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喊他大舅,而杨立仁则微笑着起身抱费明。

“中国人打中国人……”立华忿忿地放下手里的杯子,站了起来。

想起前几日刚在庐山见到辞修。第四次围剿的失败让陈辞修背上了不少骂名,然而校长执意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这次校长依旧坚持启用他。七月的时候在庐山训练团匆匆见了一面,这两年他变得更为寡言沉默,脸上也少了笑容。杨立仁明白他所处的位置今非昔比,责无旁贷身上的压力重大。

飞抵南昌之后,杨立仁见到了昔日立青的同窗范希亮、汤慕禹和吴融,不免感慨,自己的弟弟立青如果也在该有多好……

而作为旧日黄埔的教官,这帮年轻军官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毕恭毕敬一口一个杨参谋。与此同时,陈辞修的十一师也被抽到过来驻扎,大战一触即发。
楚才来了好几个电话反复叮嘱此次派自己来的目的以及转达校长对于此次围剿的重视。

集结了百万兵力,步步为营想要一举剿灭共军主力,却不曾想僵持了大半年的时间之后中革军委从瑞金出发,率领主力红一、红三、红五、红八、红九军团和中央、军委直属队共八万六千余人,开始向湘西实行战略转移。

杨立仁看着手里的电文不禁冷笑。这近一年来的消耗拉锯战,使得彼此都精疲力尽。

眼下东北日军猖狂,自从九一八事变之后,在占领了辽宁吉林黑龙江东三省后,日军又进一步加快了侵略的步伐,意图赤裸裸的分明。1933年二月,日本侵略军分兵三路进攻热河。第二十五师奉命从徐州、蚌埠一带开往通县集结,阻击敌人。杜聿明身为副师长随关麟征在古北口防御日军,奋勇抗敌。

杨立仁刚看完杜聿明写来的信。得知关鳞征负伤,他临时被任命为师长在古北口一带和日军僵持等待第二师的增援。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作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信的末尾附的是朱湘的诗,他倒还真不知道杜聿明也对新诗感兴趣。他坐在桌前,信笺是用小楷毛笔所写,杜聿明的字迹干净整齐,都说字如其人,反应出一个人的品性。

杨立仁不由想起当初在黄埔初见杜聿明的时候,那时杜聿明也还只是十八岁,一转眼间他们认识已经过了快十年。真是时光如梭,白驹过隙。

那个时候他还是校务参谋,某次随同去检查宿舍的时候,发现整个宿舍的床铺只有一个人没有按照要求铺叠整齐。结果被点名站出来一个个子高瘦容貌英俊戴着眼镜的少年,有些尴尬地想要张口。

“这是你的床铺?”他指了指有些凌乱的被子,抬头去看。

“是的,杨参谋。可是……”他可是了半天没有说下去。

“杜聿明,回头写一份检查。”同行的刘参谋毫不留情地说道。

后来杨立仁才知道,其实杜聿明是被他的同学陈赓捉弄了一回。而陈赓日后则成了共军的高级将领。所谓世事无常大概就是这样吧。正在他把信件放回有些出神的时候,副官将一份新到的电文递了过来。

杨立仁仔细看了看,微皱起眉。

“主任,您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副官摸不清杨立仁为何发笑。

“肯定是让共军觉察出了委座的意图。”杨立仁放下电文,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杨主任,十一师师长陈辞修的电话……”情报人员把电话交给杨立仁。

“辞修……”杨立仁的口吻放缓。

“我们师在宁化山里……抓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你也认识。”陈辞修的口气很疲惫,沉默了一下,接着说。“前中共军委委员瞿恩。”

杨立仁楞了一下。“瞿……恩……”他嘴里喃喃,放下了电话。

陈辞修叹了口气,副官走了过来。“师座,那个共党怎么处理?”

他和瞿恩虽谈不上熟悉,但在黄埔的时候毕竟也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发生在杨立仁身上的那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情,陈辞修也早有耳闻。早在七月庐山训练团的时候校长已定下第五次围剿。自那日上海一别,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可总还是挂念于心。临走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叫住:“立仁……”

杨立仁回过身去,望着辞修,眼睛里带着一丝探寻。“没什么……”他讪讪地低头。

“对了。你结婚我还没送礼。”杨立仁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而陈辞修面上则闪过一丝尴尬。说实在的,他和谭祥婚后也是聚少离多,说是夫妻,可他心如明镜他对这个女人没有爱意。而眼前的男人眼角因笑而微上扬,面容上永远浮着的淡然地看着自己。

“怎么会……”

他微微眯起眼睛,偏西的室内,阳光扎眼。杨立仁随意地背过身去打量着那屋子正中悬着的一幅字画,颀长的身姿。

杨立仁其实明白,校长让他和范希亮去做瞿恩的思想工作的结果显然是会以失败而收场,那场酒席上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对于共产党人杨立仁太了解不过,如果他们会那么轻易地动摇,那校长的剿共事业早以成功。他苦笑,然后等待着瞿恩的是一纸判决书。

“不必押赴南京,执行枪决。”

他成了他儿子的大舅,而现在,他亲眼看着这个男人慷慨赴死,在枪响起的那一刹那,他回过身去。

他想起了妹妹立华,他不敢奢求妹妹的原谅,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杨立仁倒了一杯酒,清澈的液体只是化为了无尽的苦涩。

“我陪你喝。”陈辞修不知什么时候推门,走过去坐了下来。硝烟还未散去,他的脸上蒙着灰,而那双眼睛坚定如初。

自剿共以来,国共双方对垒厮杀,陈辞修和林彪交了手,同是黄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是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的,却又无法避免的血淋淋。

两人只是沉默地喝着酒,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杨立仁扶在桌子上不支倒头。

这个男人很少卸下伪饰,而此时他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陈辞修看了看他,将军服外套解下给他披上,自己则点了支烟,伫立于窗前,东方的天空微微泛着白。

Chapter 11

Notes:

山岚与爱交错
隐约中你回头
我轻轻涉溪而过
打捞梦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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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才的会还没开完。杨立仁有点无所事事地靠在走廊上,看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不认识的侍从副官走过行礼,搞得他好不焦躁,本来是想找楚才聊聊的……早知道还不如出去逛,正在想着的时候迎面走来董建昌,杨立仁也不能当作视而不见。

“董长官。”淡淡地站直

“杨主任。”董建昌的脸上总是挂着几分浅浅的笑,走近了几分,低声道:“立华怎么样?”

杨立仁知道他必然会提到妹妹,苦笑了一下。“还能怎么样。”

“……瞿恩的事……”董建昌追求立华的事情在国民党高层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立华却对他不冷不热。

“她还在生我的气。”杨立仁摊了摊手,想起前几日回到南京的时候——

“早让你忘了这个男人”杨立仁有些燥郁地皱着眉大吼。换来的是立华哭得伤心,可他何尝想伤妹妹的心。他只是想让她死心,很多事从一开始他就预见了这种结局,只是他无力改变。

董建昌也叹了口气:“我过段时间去看看她吧。”会议室的门开了,楚才和一群高级将领走了出来,他满面春风,眼睛里熠熠生辉,一眼看到立仁于是很主动地走上去打招呼:“立仁……”

然后看到董建昌也在一旁,脸上的表情收敛了几分,伸手:“董长官也在。”

“呵,我只是路过,不打扰。”董建昌和楚才素来关系般般,楚才不止一次在杨立仁面前提起,让立华离董建昌远点。此人老奸巨猾,就是个做投机生意的商人。

对于这种评价,杨立仁也只是一笑了之,不得不说他的这位竹马有的时候也挺幼稚的。

“走。”楚才一边揽了杨立仁的肩,看起来心情大好。“这次围剿,校长非常满意。对于上一次上海电台的事情,也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了。”楚才拍了拍他的肩。

杨立仁却没什么心情听他提这些,望了一眼会议室的门开口道:“听说南京中央军校开办了一个高等教育班?”

他是在杜聿明的信中听他提起,现在正在南京进修,正准备去看看他。一别也有大半年的时间。

“嗯。是啊。黄埔军校固然是好,但学制太短,未免有些不足。而出国留学的机会毕竟也不多。”楚才忽然停下脚步,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杜聿明不是和你关系不错么?他加入了复兴社。”

“复兴社?”杨立仁知道这是去年在校长的授意下成立的一个情报性质的军事组织,核心人员也都是些黄埔毕业的精英。而和楚才同为校长秘书的贺衷寒、邓文仪也是骨干成员。

至于成立复兴社的目的,杨立仁恐怕蒋介石是不放心陈果夫陈立夫兄弟为代表的CC系控制的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才想出这互相牵制的把戏吧。但他没有把这层忧虑说出口。

见杨立仁沉默不语,楚才继续说道,“回了南京,去见过杨伯父么?”

“还没。”爹也不乐意见到自己这个大儿子吧,还是别让他烦心了。

杜聿明倒是没想到杨立仁会忽然出现,有些意外又确实惊喜。虽然日前也听说部队从南昌等地陆续返回南京本想过几天去找他,他倒自己上门来了。

“对了。你能陪我去个地方么?”在寒暄了几句之后,杜聿明忽然说道。

“去哪儿?”杨立仁有些奇怪地被他推进车里。

“栖霞寺。”

“你信这东西?”杨立仁有些讶异。从新文化运动到现在也有几十年了,作为新一代的革命党人,怎么还会这么迷信?

“哎,之前家乡来信说是老母亲病了。我这儿子两三年也不归家,不能尽尽孝道,都说求神拜佛这东西是心诚则灵,也不妨一试。”许久不见,杜聿明显得沉稳很多。

提起家庭,杨立仁又不由想起父亲。自从当年刺杀三省巡阅使那件事,让父亲至今耿耿于怀。他,杨立仁,也是一个不孝子。

“告诉你件事,我那个同窗马志超介绍我参加了复兴社。”

“唔,我也是刚听楚才说起。不过……”杨立仁总觉得杜聿明个性耿直,身上军人做派多过政客,只怕……他微皱了眉。

“怎么了?”

“对了,你这几个月都学了些什么?”杨立仁摇了摇头,随即指了指学校的招牌。

“哦,学了不少国外装甲兵团作战的战术实例,听说校长有意搞一个我们自己的装甲团。之前留德的一批学生也快回国了。”说起这些,杜聿明的眼睛里亮了起来,大有一番壮志雄心。

但他也留意到今天杨立仁有些反常,虽说平时杨立仁也不爱热闹,话不多,可今天的他总有些寂寥落落之感。想问他,只是依照立仁的脾气就算自己开了口,恐怕对方也只是笑笑敷衍过去。

他总是喜欢一个人把事情埋藏起来。

栖霞寺位于南京东北,始建于南梁,至今历史千年。寺前左侧有明徽君碑,是初唐为纪念明僧绍而立。碑文为唐高宗李治撰文,唐代书法家高正臣所书,碑阴“栖霞”二字。沿着石阶而上,登高望远,心旷神怡。暂时抛却了那些俗世的烦郁。天气有点阴,山上笼着白茫茫的雾,四周非常安静,只有郁郁葱葱的青松苍柏。进入山门,便是弥勒佛殿,在寺庙主持的指点下,买了柱香,捐了点香火钱。

“既然两位来了,不如求支签吧?”

杨立仁摇摇手,杜聿明接过签筒,轻轻摇了起来,而后“啪嗒”掉下一支。

签文上的是唐朝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杨立仁一眼看见,这诗讲述的本是一则悲伤的爱情故事。两人心下俱是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也未解签文就走出了大殿。

 

“走吧。”外面飘起雨来,原本阴沉沉的天气更添了几许萧瑟之感。而满山的枫叶,满目的红,倒是极其漂亮,深秋时节。

“下雨了……”两人站在大寺门口的重檐下,雨丝随着风迎面飘来,带着湿意,可等了一会儿雨却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如帘幕的雨珠滴答滴答地从檐上倾泻而下,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使得视线里远处的景色也隐约朦胧起来。

“还是跑吧。”于是两人对视一眼,从山上一路奔了下去,等到了车里,外套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车窗的雨刷飞快地动作,雨点啪嗒啪嗒地敲着窗

倒是许久没有这种畅快的感觉了。杨立仁脱了外套往后座上一扔,松了松领口的领带靠着座位,湿哒哒的发贴着耳朵和前额,有些难受。

“我听说了瞿恩教官的事了。”杜聿明看着前面的蜿蜒的山路,在一片迷蒙中和雨声中他的声音飘忽。

杨立仁楞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只是化作沉默。

“我知道你不好受。”东征的时候,瞿恩作为共产党党代表曾有过极其出色的表现,他们这些黄埔生也极敬佩,虽然自己并不是他的学生。

杨立仁也望着前面不断延伸的道路,像是没有尽头。“可我没有选择。”

“别想了。都过去了。”杜聿明不懂安慰,只侧过头去看他,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略苍白的脸颊,一双眼睛直视着前方。

Chapter 12: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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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十二月,南京。

杨立仁还没踏进楚才办公室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哐当的声响。

“滚!”

年轻的副官惨白着脸抱着一摞文件落荒而逃,差点撞上想要推门而入的杨立仁。

“额,杨……杨主任。”对方抬了抬头,脸上神情还略僵硬的尴尬。

“没事,你先去吧。”对方如释重负地走了。推开门,楚才跌坐在沙发上,刚想发火,见是他来了,好不容易克制了一下情绪,站了起来。

“校长要去西安,我这事太多走不开,你替我走一趟吧。”楚才推了推眼镜。

杨立仁点了点头,似乎在想着什么,慢步踱到窗口,十二月的天阴冷,空气里还夹杂着从门口裹进来的风:“校长是要和张汉卿谈判么?”

“委座对张学良、杨虎城极为不满。东北军完全指挥不动,他们是想造反么?”楚才目光凌厉中难以抑制地透着狂乱和混沌。

“这也难怪,张汉卿丢了东北。几万同胞成了亡国奴,国仇家恨。日本人虎视眈眈,这种时候如果还要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恐怕……”杨立仁看了一眼楚才:“连委员长自己也说了。中日战争既然无法避免,便一面与苏交涉一面与中共接触。我听说你在上海也和中共的潘汉年秘密接触,这也说明校长的态度有所缓和,不是么?”

“立仁,你难道还不知道校长的脾气么?”楚才有些无奈地低叹了口气。

这样的谈话势必不会有任何结果,杨立仁正了正帽子离开了。

十二月四日,蒋介石于洛阳飞赴临潼,而早先杨立仁已先一步到达华清池下榻处。而此行随同的人员名单里他赫然看到陈辞修的名字。

可这次蒋介石和张学良的会面却从一开始就硝烟四起。蒋介石要去立调三十万人马第六次围剿共军,而张学良坚持抗日。气氛一触即发。人人都崩紧了一根弦。

也没有心思吃晚饭,杨立仁出了大厅折返正准备回去,却看到陈辞修脸色凝重的从楼上下来。

“立仁……”

杨立仁瞥了一眼楼梯,压低声线:“今天的事,情况怎么样?”

陈辞修缓慢地摇了摇头。他值知道杨立仁说的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因纪念“一二九”运动一周年,学生上街游行示威。混乱中警察开枪打伤了一名学生引得群情激愤,现在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了。

“学生们都在高呼‘收复东北’、‘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场面太乱,没法控制,警察才会开枪的。”他轻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

他很少见辞修如此消沉的样子。

“刚才校长和张汉卿在里面吵得不可开交,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让步,这局面……怕要失控。”杨立仁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下去,毕竟隔墙有耳。

两人并肩走过灯光略黯淡的长廊。两边荷枪实弹的警卫员让人感到压抑。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杨立仁回到房间,他抬手撩开窗帘,楼下灯火通明,门口戒备森严,往来的车辆一律遭到盘查,然后转身打了一通电话示意手下密切关注城内东北军的情况,挂上电话之后,他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安静的室内,只有落地灯耀出的淡淡的光,灰尘浮荡在光线里。他抬头望着那幅悬挂在房间墙上的大幅孙中山画像,若有所思。

但事态的发展却超过了杨立仁的预计。

十二日凌晨,杨立仁正准备接侍从室的电话的时候,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副官刚想掏枪,门口闯进来的一队卫兵早已全副武装。

“杨主任,我们奉命逮捕你。”为首的一名连长面无表情持枪对着他。杨立仁只是沉默着,缴了械。现在,他曾隐约想到的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杨立仁和陈辞修被软禁在同一间屋子里。

“校长怎么样?”杨立仁被看守的士兵推了进去,见到辞修就问。

“似乎是受伤了。十七军还扣押了其他随行人员。邵元冲等人……已经殉职。”

“你在想什么?”在一片黑暗中,陈辞修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因为视线看不清,于是听觉变得灵敏起来。

“我只是在想,我们会怎么样。”

校长被扣,张汉卿的意图不明,南京方面会怎么样。何应钦素与辞修不合,夫人也不知能否左右大局?杨立仁在脑中不断想着这个问题,可这些都不是他们能够掌控得了的。

同日,张学良、杨虎城向全国发出了关于救国八项主张的通电,提出:“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共同负责救国。 停止一切内战……”

杜聿明看到南京日报头版头条刊登的这则新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汉卿与校长素来私交甚好,否则此行,校长也不会不带任何亲卫部队放心前往西安,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而现在,立仁也不知怎么样了。

就目前所知的殉职名单里并没有出现杨立仁的名字……他不由松了口气……

那张报纸被揉成一团,懊恼地扔到一边,他坐在桌前,窗前操场上整齐划一训练着的学员还正喊着口号,听在耳里无比烦躁。

身边所有的人都像是身不由己被卷入了一场浩大的洪流中。他打电话给邓闻仪,昔日黄埔的同窗,复兴社的骨干,可对方也只是爱莫能助。夫人亲赴西安会见张杨两人,前途未卜。

可杜聿明还是完全没有杨立仁的一丝一毫消息。

十二月十六日,中央劝阻张学良无效,各界函电交驰要求讨伐,由政治委员会决议派何应钦为讨逆军总司令,刘峙为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为西路集团军总司令,分别集结兵力,由东西双方同时向西安进行压迫。一时之间,各方力量集结西安。

终于在美国、苏联、共产党等各方势力的努力下,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了。二十五日蒋介石的专机飞抵南京。回到南京之后,蒋介石第一时间召集了各师团长官召开会议,会议散后,杜聿明被蒋介石单独留下,问及了他对西安发生的事情的看法。

“学生不才,张汉卿此举确实犯下大错,但此时如若校长执意剿共,恐怕国内国际都很难交代。”杜聿明直言不讳,对于政治的敏感也毫无避忌。蒋介石也正是知道他个性,所以想听听他的意见。

“昔日汉朝大将霍去病发下誓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现在关东军步步紧逼,校长岂能坐视?”杜聿明的一番慷慨陈词似是让蒋介石下了某种决定。

从黄石官邸出来杜聿明的心情却越发沉重起来。

搭校长专机的随行人员已全数安全返回,可偏偏没有杨立仁。杜聿明知道杨立仁身为中统主任平素想要整他的人自然不会少,眼下这种情况……他实在不知道张学良和杨虎城迟迟扣押不放人,是为了什么。

该不是要算陈年旧账吧?

他扬起头,看了看天,阴沉的天空,厚厚的堆积着云层。十二月底的寒风凛冽,而1937年的脚步已逐渐逼近。

Chapter 13: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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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仁回到南京已是半个多月后的事情了。劫后重生,立华也不由喜极而泣,安慰了妹妹一番之后接踵而至的工作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张汉卿被暂时扣押等待军事法庭的最终审判,校长的态度已经趋于缓和。和共党方面的接洽也在陆续展开中,一切迹象表明,北伐时期国共合作的情况有可能会再度发生。
楚才很高兴地告诉立仁:“校长有意释放一批政治犯向中共表达我党的诚意。”
“那,瞿霞呢?”
“你怎么偏偏关心起她来了?”楚才的口气颇有点微妙。
“唔,”算是自己亏欠立华太多吧,杨立仁这样想着,但嘴上什么都没说,楚才似是明白他的心思,“好了好了,有消息我一定马上通知你,我只怕立华不领你的情。”
接下去两天杨立仁亲自跑了一趟陆军监狱不出所料得吃了闭门羹,回到寓所之后,难得可以休息一下不知不觉地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若不是忽然响起的门铃声,恐怕他不会醒来。
尚有些不甚清醒地爬起,披上衣服去开门。外面天色渐暗,门开了,寒风裹着雪飘了进来。忽如其来的冷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光亭,是你啊。”杨立仁笑了起来,迎他进来。
其实从杨立仁回到南京之后,和杜聿明也只是有过一次在中央党部的擦肩而过,本想和他叙叙旧的,结果被楚才叫去处理事情,只是匆匆打了一个招呼。杜聿明结果在走廊上楞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外面很冷吧。”他去柜子里翻了一瓶酒出来,倒了两杯。“暖暖身子。”
杜聿明接过杯子,晃了晃,酒红色的液体在明亮的灯光下晶莹剔透。
“听说校长新组建我党第一个装甲兵团任命你做团长,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杜长官。”杨立仁的口气里带着一丝戏弄,眼角微上扬弯出弧度。
杜聿明大为窘迫,摇了摇手。
“唔,”杨立仁不再逗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7点过了,“出去吃吧?”
“不了,其实,我……我就是来看看你的。”之前那半个月的音信全无,焦躁、等待以及不安……“过几天我就得走了。”
“去哪?”
“你也知道了。刚刚上任团长很多事情。”他无奈地喝了一口,放下空空的杯子。杨立仁的住所其实他也是第一次来。他总是在上海南京两头奔波,又因为职务性质的关系非常低调,在党内杨立仁这个名字被提起的时候,他人的脸上大多带上一种好奇或者抗拒。可是杜聿明却觉得,在他看来杨立仁显得格格不入的孤独,他在那些宴会的场合里游刃有余却又疏离,似乎是刻意保持着一种距离。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提起家人的时候,杨立仁的表情总是让他不能明白的犹豫和困惑。
“那……好吧,坐一会?”杨立仁又满上一杯,走到钢琴前,翻开琴盖,布了灰的黑白琴键上修长的指尖翻飞,灵动悠扬的曲声如倾泻的光。
德彪西的《月光》轻柔如纱又温暖如春花灿烂,杜聿明也不禁为这琴声所吸引,倚在窗边注视着琴前的人。那是和那一身军服坚毅冷削的气质截然不同的杨立仁。
一曲终了,杜聿明忍不住鼓掌。“没想到立仁你琴艺非凡。”
“我这不过是闲来自娱自乐罢了。”和自己常年握枪而显得粗糙的手不同,杨立仁的手显得干净修长,非常适合钢琴。数月不见他又瘦了点,恐怕在西安的这半个多月日子过得艰难吧。一想到这,杜聿明不由得心里觉得微微一紧。正好杨立仁回过头来,看到杜聿明靠在钢琴边上正看着自己。
目光里多了些迷离。
“我差不多该走了。”他看了看时间不早开口道。
“我……送你吧。”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杨立仁去开门,可当他的手刚碰上门把手的时候忽然杜聿明的手拦住他,杨立仁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光亭……”与杜聿明的视线撞到一起。
想起他不在的这半个月,自己一反常态地轻易失去冷静,那天对犯了点小错的副官严厉地责问。其实杜聿明知道自己不过是把焦躁发泄在了这个无辜的副官身上,为此杜聿明很是自责。今天看到杨立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一如既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水晶吊灯闪烁明亮的光耀得人一瞬间失神。门“咣当”应声又合上,吻落了下来,和记忆里那浅尝即止的那一吻不同,漫天席卷的热度像要烧起来一般。手指去解他衣领的扣子,被拥抱的大力,而隔着军服所传递的那种他所从未感觉到的热度,杨立仁几乎曾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的父亲满脸不屑地说,你是刽子手,是冷血的杀人机器。
他的妹妹痛苦地流着眼泪推开自己。
而现在眼前的人却抱紧自己,好像在害怕什么。其实杜聿明不知道,害怕的人是杨立仁自己。他没有杜聿明想的那么坚不可摧。
“立仁……”他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倾诉,于是复又加深了吻,交缠磨蹭不可避免地勾起情欲。并不算太惊讶,本来男人和男人,在军队里有时也是心照不宣。
“去……沙发……”杨立仁的嗓音低沉地在自己耳边响起,带着片刻地恍惚然后被拥着推到沙发。
后背陷在沙发里,居高临下的那种压迫感逼得他微阖上眼帘。背光下,那个人脸部的线条,被包裹在军服下的身体,粗重的呼吸出卖了他佯装的镇定。手指描摹着唇的轮廓,指尖被轻咬住,杨立仁的眼睛呈现出一种透明般的澈亮。
杜聿明忍不住俯下身去再一次抱他。他喊他。
“立仁……”
皮带被抽掉,肌肤相贴的时候忍不住激起战栗,从未有过的陌生qing事让两人都有些激动。杜聿明只是不疾不徐地吻着他,细细地沿着嘴唇、下巴、脖颈、锁骨……
被缓缓进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痛地涔出一层汗,痛与快感很快又交错着纷至沓来像是要淹没他,像是浮沉在汪洋的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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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
随着国共第二次合作的脚步越来越近,共产党方面以周恩来为首的谈判小组来到了南京。杨立青的职责是负责周恩来等人的安全。
兄弟俩时隔十数年又一次见面了。虽然从小立青和自己的脾气就不对盘,他们选择的道路也不同,但他们毕竟是流着同样血液的同胞手足。杨立仁对这个弟弟还是挂念的。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国民党方面楚才让杨立仁前去接洽,同时同行的还有机要秘书邓文仪。
在饭店的走廊里,忙忙碌碌的人影穿梭不暇,杨立仁看到了弟弟立青。
立青转过身来,显得成熟了不少的面孔,一时之间陌生。两人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他还是轻轻地喊了一声:“哥。”
“好小子。”杨立仁拍了拍他的肩。难得一身整齐的军服,扣得一丝不苟的衣领,精神奕奕。
两人第一次并肩走过,到了饭店的房间。
“哎,你们那个邓秘书,我算是领教了。比你还老谋深算。”杨立青倒是难得像自己哥哥倒起苦水。
“呵。”对于邓文仪,他们素来没什么太多交情,只知道这个年轻人极有才干,是校长目前十分青睐的机要秘书,当然……他所负责的也不仅仅如此。他也和戴笠、毛人凤、沈醉等人掌握了复兴社的主要核心。
算起来,他们虽然同属国民党,却是竞争意味更为明显,楚才就已暗示过好几次对复兴社的不满。
“有空回去一趟,爹他很想你。”比起自己这个大儿子,父亲对于立青的思念显而易见,前几天立华还抱怨爹一点都不在乎她这个女儿,听说立青要回来,就急着从上海坐火车来了。
父亲确实是老了,哪一个老人不希望儿孙在自己身边呢?
“公归公,私归私。今天只谈公事。”杨立青笑了笑。
立仁回到家,立华正在整理衣服,费明上学还没回来。他很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吴妈出门买菜去了,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
“这房子不错,是老董给你找的?”立仁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你能不能不要提他。”立华没好气地叠着衣服。
“呵,你不喜欢他,干嘛要和他在一起。”立仁忽然睁开眼睛看着立华。她不喜欢立仁这种赤裸裸的眼神,带着一丝逼视的味道,但很快又柔和下来。
“今天我见到立青了。”他继续自顾自的说着。“还有……林娥也来了。”
林娥……
听到这个名字立华的脸色变了。这个女人曾经欺骗了他们全家人,她是瞿恩的妻子,也是费明的身生母亲。
“她……她知道了?”立华不安得开口问道。
立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过去抱了抱立华。这个无声的短暂的拥抱却让立华很惊讶,她的哥哥立仁总是远远地让人难以接近……然而他的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看不出。
“对了。这个给费明,上次他缠着我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帽徽。青天白日。
三期六班从毕业后再度聚首,可大家都已经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汤沐禹和吴融混得不错,已经是上校师长了,老范取了谢雨时的妹妹。林娥的出现使得原本开怀的晚宴蒙上一层阴影。可是无论怎么说,现在他们一群人,终究因为一场战争又回到一起。
1937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十九路军奋起激战,中日战争从此彻底爆发。
同年八月十三日,驻沪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官兵闯进虹桥机场进行武装挑衅。至此,日本人虎视眈眈的野心已昭然若揭。
京沪警备部队被临时改编为第九集团军,全国划分为五个战区。沪杭第三战区由冯玉祥担总司令,顾祝同任副总司令,而杨立仁得知陈辞修也被授命为战前总指挥。董建昌奉命集合了部队驻防于金山、杨浦、青浦,以防日军忽然登陆。
杨立仁回到淞沪警备司令部的时候,门外卫兵森严,气氛紧迫,到了门口,杨立仁刚想进去,却本门口一个不认识的警卫拦住。“你不能进去。”杨立仁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高瘦个子,皮肤略白,站得笔直,武装带勒紧了腰,显得很精神,一双眼睛盯着他。副官有些不忿:“这是杨主任。”对方还是略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这才闪过身,开了门。
等进了会议室之后,见到董建昌正摆弄着沙盘,面前一副巨大的地图:“杨主任,你算来了。”
“校长有什么打算?”杨立仁脱了外套,递给副官。
“这次是动真格了。顾祝同刚来了电话,下午陈辞修就到了。晚上先召开临时的作战会议。我正在头疼兵力部署。”他指了指墙上的地图。“如果能搞清日军的战略意图,弄清他们会在那里登陆,就好办了。”
“情报方面的工作,我会尽力配合的。”杨立仁出神地看着那张沙盘。沙盘上星罗棋布地插上的旗帜。它们在他的脑子里汇集成幻象,炮火隆隆。
“蒋介石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想到我董建昌。”面前这个男人正值壮年,常年的军旅生涯在他的面容上印下了深刻的岁月的痕迹。“陈辞修是委员长的爱将,和你杨立仁也关系匪浅,看起来这次我们是要精诚合作了。”他伸出手来。
双手交握。
“立华还好吧?”
“嗯,她刚回南京了,不过南京也不怎么安全,前几天日军刚刚空袭过。听她说校长有意迁都。”
“是么……”董建昌的眉头皱了一皱。
杨立仁满腹心事地从会议室走了出去,门口的警卫很礼貌地给他敬礼,他又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是啸卿?”杨立仁停下脚步回过身,有些意外惊喜地说。
匆匆走过的男人也停下了脚步。“杨立仁……”
“哈,还真是你小子。嗯,我看看,长高了”杨立仁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们确实多年没见,虞啸卿是他爹故交好友的儿子,黄埔那会儿杨立仁恰巧去了上海,这些年还真没见过。
虞啸卿有些赧然。
“走,一起吃饭。”杨立仁很爽快地说。
“等等,我得叫上张立宪。”他顿了顿,然后解释道:“我的副官……”
过了一会儿,从司令部大门走出一个年轻人,跟在虞啸卿的身后,杨立仁一看,这不就是刚才在会议室门口拦住自己的人么。
果然张立宪在看到杨立仁之后,表情也凝滞了一下:“杨长官,刚才我不认识长官所以……”敬礼。
“没什么。”他摇摇手,走下了长长的台阶。
他看到张立宪望着虞啸卿的眼睛里熠熠地闪耀着崇敬:“你这个副官挺不错的。”
“呵,九一八那年跟得我。”虞啸卿似是非常自豪地看了张立宪一眼。
杨立仁轻笑了一下,开了车门。

Chapter 15

Notes:

同是今宵使得同样的树木泛出白光。
我俩,同是我俩,已不再是同样的我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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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饭倒是吃地很有趣。和虞啸卿已有多年不见,虽然杨立仁平素个性沉静,但此时倒是热情了很多,天南海北聊了这几年各自的事情。
不过他自然也发现跟着虞啸卿的那位年轻英俊的副官张立宪似乎微微低着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除了偶尔被问及的时候,都保持沉默,只是很认真的在听虞啸卿说话,不时飘过几眼视线。
末了,杨立仁忽然生出逗逗他的意思,凑到虞啸卿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看来你这位小副官不太高兴,我占用了虞连长的时间?”笑地暧昧又故意,偏偏那嗓音高低恰到好处让张立宪一字不漏地听到耳朵里,瞬间涨红了脸。
临走前,各自道别珍重。握了握手,非常用力。
淞沪爆发之后,日本方便不断增兵,杨立仁从四十五师的参谋陆春江那里寻找到了一条和日本人接触的途径。他改头换面化名李文焕,南京参谋总部的上校参谋。辞修一开始并不同意这个做法,毕竟孤身犯险。但杨立仁坚持要试试看,前往海军俱乐部和那个朗本少将会面。
会面的结果总算是有惊无险,日本人确实狡猾,要他们上当并不容易。在来之前,他已经反复斟酌过对话,以求不露出马脚。
当杨立仁踏出那间俱乐部的时候,门口的守卫忽然从里面送来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副官的脸色不禁变了变,上了车之后,副官紧张地催促道:“杨主任,肯定是炸弹,赶紧扔了。”
可杨立仁却好整以暇,慢慢地拆开了那个蓝色的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支票,面额为五万元。
“出手真阔绰。”他轻蔑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哼。这样正好,董建昌前几天还抱怨军费不足,算是解了燃眉之急,顺便多余的部分还能换辆新车。他默默地注视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灯红酒绿,霓虹变换的五彩光影照在玻璃上映进他的眼眸里。
回到办公室,办事员已经将今天送来的各种书信分门别类地整齐放在了桌子上。他一封封仔细阅读,有些是南京方便过来的急件,还有董建昌派人送来的明天的会议安排,然后……还有一封是杜聿明的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但字迹再熟悉不过。抖开平铺的信纸,发现里面夹了一张照片。不禁嘴角微微上扬,照片上的人笑地春风满面,似乎是在指挥所门口的样子。翻过一看,背面写了“立仁惠存---光亭 ”字是一丝不苟地严整。
信里只是简单的一些日常琐事,目前装甲兵团已在金山卫登录,与小股日军进行了短暂交火。
看得出校长这次动了真格,邱清泉刚从德国柏林大学留学回来也立刻被投入了战斗,现在是教导总队的参谋长也被派去协同作战了。
不过虽然战事严峻,看得出杜聿明的心情还不错,而信的末尾是一句欧阳修的词——“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杨立仁不由地凝滞了笑容,年年战争纷乱,从黄埔时期到现在,他们总是在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打仗,自己的同胞手足,现在是日本人,那么将来呢?
和平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降临?几十年过去了,孙中山先生所倡导的“三民主义”究竟哪一天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真正地实现。他又能否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他产生了疑惑,而这种疑惑不禁使得他陷入了一种空洞而茫然的心情之中,看了看外面,上海这座十里洋场终于安静了下来。钟摆已过了十一点,他拨了南京的电话,也不知道立华他们是否安好。
“喂……”
“立华……家里还好么?”立仁的声音仿佛融化在夜色里。
“白天日本人又投了炸弹,全家人去防空洞避难了,晚上老人吃不消,还是回来睡。”立华的声音有些疲惫。
杨立仁沉默了一下,身为家中的长子,他身上的担子很沉,要将日本人赶出这片土地。
“立仁……你什么时候回来?”在挂电话前的一刹那立华忍不住问。
“有什么事情找楚才吧。”
他也不知道……
第二天的作战会议结束之后,走出会议室,董建昌挤了挤眼:“那辆新车不赖啊,杨主任发了财?”
“日本人送的。”他也不多做解释,扬了扬手走了。辞修刚才让他去一趟办公室。
敲了敲门,里面果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吧。”
走了进去,办公桌上堆放了一叠厚厚的文件,他抬起头,房间里有些憋闷,烟味很浓,看得出辞修有些烦,难得的衣衫不整,斜戴的领带,军服也没有扣好。
“昨天怎么样?”
“看起来暂时他们对我还没有怀疑。我打算再去一次。”杨立仁过去开了窗,散了散室内闷窒的空气。
陈辞修又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力地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和谭小姐,哦,不,是和夫人……”杨立仁其实有所耳闻,自从陈辞修和谭祥结婚之后并没有如预料中的琴瑟和谐,反而夫妻聚少离多,感情很是平淡。甚至谭祥在校长夫人面前有过抱怨,楚才还开玩笑说不如让校长放陈长官的假。
玩笑归玩笑,杨立仁却总还是觉得身为好友,辞修并不快乐。
“先别提这个。杜聿明最近还好么?”
杨立仁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忽然问起光亭,楞了一下:“哦,昨天来了封信,暂时还驻扎在金山。”
辞修站起身,微闭了闭眼然后又忽然睁开。
“校长倒是有意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说光亭是他的好学生。想为他做个媒。”
杨立仁咯噔了一下,陈辞修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仿佛要在他的那张脸上看出什么神情。
“是么……”
杨立仁低声应了一句,便不作声。外面的空气流了进来,楼下往来的人轻微的说话声,脚步声,恍恍惚惚听不真切。
两人陷入了一种很尴尬的气氛之中似乎谁都没打算开口。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杨立仁拿起椅子上的帽子戴上准备走。
还没等他手上的动作停下,却被陈辞修大力地拉倒,他踉踉了一下跌入怀抱。
“辞修……你……”
唇被倾覆,拥抱非常大力,于是惊讶之下挣扎也慢了半拍。
“立仁……”
这个陈辞修让他感到陌生万分,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苦痛又仿佛迷茫。
“陈长官……”门外响起敲门声,陈辞修终于如惊醒一般回过神来,松开了力道。
他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门开了,是董建昌的那位刘副官见到杨立仁不忘敬礼。“杨主任”
杨立仁慢慢走了出去,走廊里的一盏灯似乎是坏了,一亮一亮,影子拖曳在地板上一道朦胧。

Chapter 16

Notes: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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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楚才办公室。
“日本人那里我不能再去,那份伪造的兵力布防图,日本人很快就会知道是假的。”杨立仁微有些急躁地放下手里的杯子,茶叶因沸水的浸泡碧绿色翻滚着沉了下去。说服董建昌配合自己弄了一份假的布防图,杨立仁再去了一次海军俱乐部。朗本并不是普通的军人,对于这份情报,他肯定还会四下确认。
“我看了你的计划,可是立仁……”楚才的表情有些凝重,他背对着杨立仁,抬起头似是指端详那张挂在办公室墙壁上的校长的画像,然后转过身来:“我们兵力实在有限……就算你的推断,日本人会在金山卫登录是真的,以现在的兵力配置,恐怕……”他摇摇头。
“难道就这么前功尽弃么?”杨立仁有些愤怒,这些日子已经殚精竭虑是为了什么?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冰冷的桌面和疼痛激得他的理智又重回来,他微闭上眼:“我去找辞修。”
“立仁……你怎么还那么不成熟。”楚才皱着眉。“从开战到现在,国军损失惨重,陈辞修那边自顾不暇了,你去找他也只是让他为难罢了。”
陈辞修……这个名字。
杨立仁没法不想到那天辞修忽然的举动,还是觉得心里一阵恍然。之后的两次见面都是因公事的缘故匆匆一聚,辞修还是像以前一样的不苟言笑,甚至变得更为沉默。但杨立仁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没办法当作不存在。
心情低落地走出楚才的办公室迎面走来的是戴笠和沈醉。
“戴局长,沈处长……”没想到从楚才办公室出来就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人,表面文章总还得做,于是打个招呼。
“杨主任。真巧……”戴笠永远是那个表情,似笑非笑,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瞥过。“听说杨主任最近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交道,怎么忽然来了重庆?”
“正好有些公务罢了。”轻描淡写地掠过。楚才对于军统第二处一直颇有微词,对于戴笠在校长面前的邀功更是不齿。于是杨立仁和他们偶尔的几次见面也只是点头之交。
“说起,在黄埔的时候杨主任已经是中校参谋了,戴某是六期的,应该喊一声杨教官。”戴笠的口气似乎一派诚恳,偏偏听在杨立仁耳朵里变了味。
“不敢当,戴局长现在是校长最信任的肱骨之臣,杨某不才。”还是微笑。
沈醉在旁边似乎有些无聊,下意识地把玩起手里的枪。
“杨主任的弟弟,之前戴某也见过,可惜了,怎么就加入了共产党呢。”戴笠的脸上浮着很淡的笑意。
“呵,如今国共精诚协作,戴局长这话似乎有些不太对吧?”杨立仁敛了笑,那目光锐利逼人,让戴笠一时没了话语。
“好了,戴局长,我还有事赶回上海,先走一步,改日再见。”不多做停留出了大门。
连着两天两地奔波也没有好好休息,杨立仁确实觉得很累,和董建昌把情况说了一下讨论了一下眼前的局势之后和下一步的打算,他一头栽进办公室,反复想着这几个月上海方面的战事。校长调了近七十万配备最精良的军队,将白崇禧、薛岳等名将都集齐上海,然而两军实力对比悬殊,拼得很苦。
杜聿明的部队被调往宝山一带,也不知情况如何。
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搞得他心力交瘁,仰躺在单人沙发上,闭着眼,结果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披了一件衣服。
“昨晚谁来过了?”杨立仁看着那件衣服。
“哦,大概凌晨两点的时候,杜长官来过,一会儿就又走了。”
“他没说什么?”
“没有……”
杨立仁低头看着那件军服,一时怅然。他忽然有些想念杜聿明。
到九月末的淞沪战场,除了原有的第八、第九、第十五集团军外,蒋介石又增加了薛岳的第十九集团军、刘建绪的第十集团军。稍后,又调来廖磊的第二十一集团军。九月二十一日,前线部队部署也做了调整以第十五、第十九集团军编为左翼兵团,陈诚为总司令,下辖三个军团、江防军总司令部及总预备队;共约十六个师、两个要塞司令部、四个独立团、一个江苏保安队;作战地域为蕴藻浜以北的万桥、罗店、广福地区;第九集团军为中央兵团,朱绍良为总司令,下辖七个军十八个师、一个独立旅、一个炮兵旅、一个淞沪警备司令部和一个上海保安总队;作战地域为北站、江湾、庙行一线及其以西地区;第八、第十集团军为右翼兵团,张发奎为总司令,下辖十个师、三个独立旅、三个新编旅、一个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和一个岸防部队;作战地域为苏州河以南至杭州湾北岸地区。加上不久后赶赴上海参战的第二十一集团军及川军刘湘部五个师。此时,国民党军总兵力已达七十个师、七十余万人。
此而杨立仁所在的上海警备司令部辖属的税警总团也已经加入到战斗中来。
然而杜聿明还是万万没有想到那日匆匆去见了杨立仁一面之后,再见面时他已经躺在仁济医院的病房里了。
风风火火地下了车,询问了病房号就直奔而去,房间里还站着个人。“……陈司令……”杜聿明稍微楞一下,但作为下属他还是很恭敬地敬了军礼。那身军服显得有些皱巴巴,脸上的神情也因多日的疲累而黯淡了几分,和前几次见面时精神奕奕大相径庭。
陈辞修正坐在病床前,杨立仁刚打了针睡下去不久,因为公事繁忙他也不便久留正打算走的时候,杜聿明却来了,他站起身,看了一眼杜聿明。
“陈长官,这是……怎么回事?”杜聿明压低了声音,口吻里却还是焦躁。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此时正睡着的杨立仁,面色苍白。
“日本人干的。索性没伤及要害,左肩中了一枪,子弹刚取出来。”陈辞修面无表情,但微皱起的眉还是泄露了说话者的隐隐压抑的愤怒。
杜聿明没再问下去,杨立仁所做的工作本来就很危险,和他们这些上战场的军人不同,在后方和日本人周旋也同样要冒着生命的风险。
“我得走了。”陈辞修站起身,走到门口,他忽然回过身来。“不过看起来,杜团长很清闲?”
过于明显的讽刺让杜聿明有些怔然,但毕竟陈辞修是战区总司令,他沉默了一下:“我只是过来看看杨主任。”
陈辞修的脸上露出一抹莫衷一是的表情,门外的副官急忙上前给他披上外套,病房外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而病房里又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杜聿明站在窗前,看着陈辞修的车出了大门,又回过身来,轻俯下身,看着杨立仁。
伤好之后的杨立仁被强行命令撤出上海,回到重庆。日军终从金山卫突然登陆,从十月后,国军且战且退。
1937年十一月十三日,国民政府发表自上海撤退之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至此上海这个远东大都会沦为了日本的侵占区。
此时的南京也已为日军所威胁,山河动荡,摇摇欲坠。

Chapter 17

Notes:

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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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对重庆的轰炸愈演愈烈,午后时分上空又投掷了几枚炸弹,天花板震落的灰尘落在杯子里,杨立仁面无表情地将杯子递给走过的副官示意他再换一杯。
林娥没有提费明的事,虽然她才是这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可对于孩子来说,这些毕竟太过复杂也太过沉重。
她只是去见了一面费明。
“她不会带走费明么?”立华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安,她看着立仁,似乎是在发抖。他默默无言地揽着她的肩膀。“不会的。”低声地劝哄。
他的目光过于柔和得让人安心,她眨眼,睫毛轻颤。
“立仁……”
费明很乖地喊着林娥阿姨,她摸了摸孩子的头,露出微笑。国共双方竟然真的还能精诚合作,连他自己都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而林娥,杨立仁自己教出来最好的学生,她的情报天分被充分的发挥,日本人妄图轰炸蒋介石的黄山官邸,当杨立仁第一时间截获这份情报的时候,急忙拨了楚才的直线电话。
事后证明这则情报是正确无误的,杨立仁不禁一阵后怕,倘若不是情报系统发挥其效用后果不堪设想,蒋介石作为国家领袖,在民族存亡的关头不能出任何差池。
连续几日紧绷神经的工作终于松了一口气,而松懈下来的同时杨立仁也终于支撑不住地病倒了。
“立仁,你给我回家好好休息两天。”楚才在电话里毫不客气地说道并命令副官送他回去。杨立仁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从医院回来头还有点晕,怕麻烦家里,还是暂且回了自己的住所。空荡荡的房间,多日没人打扫,泛着股尘嚣的气味,半开了窗,一月的冷风毫不留情地灌了进来,副官帮忙整理了一下客厅便让杨立仁挥手让他走了。偌大的屋子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吃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等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了。
感觉好了很多,舒展一下身子,洗漱干净换了身衣服。
杨立仁没想到陈辞修会在这个时候来。从上海一别差不多也三个月时间。战事吃紧,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陈辞修打量了一下屋子,看得出很久没有住人的痕迹。他也是从楚才处打听到杨立仁的住处。
“没大碍了。医生说只是疲劳过度,休息两天就行。你知道我闲不下来。”回到重庆之后,杨立仁在调查局第一处任了副处长,还兼了一个所谓的对日研究会会长。这几个月不见,又消瘦很多,那一身军服还显得有些不合身的宽大。
“听说刚成立武汉卫戍总司令部,校长任命你做总司令。”气氛有些沉默,于是找了话题。“恭喜。”
“嗯。过两天我就得去武汉了。”语气里偏一点也没有欣喜,陈辞修站在他的面前,坐在沙发上的杨立仁没有抬头。
“肩膀的伤,还好吧?”
“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不知道以后开枪会不会有影响。”他耸了耸肩,好在自己本来也不是靠枪吃饭。他起身把衣服扣子系好。天气果然还是太冷。
“那天在医院,杜聿明也来了。”背对着陈辞修的杨立仁蓦然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缓慢地扣衣扣,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又没再开口。
一时无言气氛徒然尴尬。
他离自己很近,几步之遥,可是……陈辞修从来没有觉得那距离又会是那么遥远,从他们在淡水城外相知相识开始到现在。他深吸了口气,杨立仁转过身来。“我都知道了……”
杨立仁的表情略一变,似是想张口,可终究不知该说什么,视线碰撞到一起。他不是不懂陈辞修的意思,然而无法回应,就好象那个吻……
陈辞修只是怔然地看着他,可他始终没有说什么,于是了然。他早就应该明白的,不是么。
“好了……你多保重,我得走了。”陈辞修正了正帽檐,还是笑了笑,那笑无论如何都多了些无奈的嘲讽。
来过,又走了。房间里仿佛不存在任何有人逗留过的痕迹,杨立仁坐在沙发上,摸出一支烟,在微弱的火光里闪烁的轻烟。

杜聿明再次无奈地搁下电话听筒,母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已经很多次了。总还是要提什么让他回家结婚的事情。装甲兵团正在湖南整训,校长将其扩编为国军第二百师,而自己这次回来也是被授命为师长。而母亲的家书和电话也就一路追了过来。
副官见他神色不佳地出了门,上前问道:“师座,上哪?”
“别管我。”撂下一句话就自己出了门。
杨立仁回到办公室刚处理完一堆文件,门就被推开。
“光亭……”确实没想到会在重庆看到杜聿明。“你怎么会来?”
“看来也有你这个情报主任不知道的事情?”杜聿明难得打趣他。之前只道他在湘潭训练部队,确实不知杜聿明回来重庆。
“出去走走吧……”难得见面,杜聿明不由分说拉着他出门。
也好,天天被关在办公室,开各式各样的会,让杨立仁也有些吃不消。军用吉普停在外面。“那就劳烦杜师长开车了?”口气里满是戏谑。
他也只是笑,一身崭新的德式军服,衬得精神奕奕,身姿挺拔。
重庆多雾,冬天虽比南京来不算太冷,但阴沉沉的天气总让人不舒服。
吃了饭之后出门正好看到门口有小贩在卖糖葫芦,红艳艳地看起来很漂亮喜气。这东西是小时候常吃的东西,于是上前。小贩有些怪异地看着一个上校军衔的年轻军人要了两串糖葫芦。
还是无奈地接过来,杨立仁并不爱甜的东西,况且糖葫芦这种东西怎么看也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想笑还是忍了,恐怕那个人也只是怀念以前罢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融化在口腔里的红糖和山楂,酸中夹着甜,别有滋味。
杜聿明忽然伸手。“嘴……”原来是沾了红色的糖,手指抚过嘴角,不甚光洁的指腹掠过。
车子颠簸在路上。“听说……家里催你结婚?”好事者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会绝迹,流言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他懒得理会,也没打算回应,只不过这次流言的中心换成了杜聿明,杨立仁还是不由得听进了几分。
杜聿明开着车:“嗯。”飞快得眼角扫了一眼。杨立仁点了支烟,敞篷的吉普车,风太大,点了几次也没点燃。
“你母亲岁数也不小了,身体也不大好。做儿女的,总不该在忤逆她的。”杨立仁的声音很轻被吹散在风里,有些模糊。
不料话音刚落,杜聿明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就这样停在了道旁,他皱着眉,一眨不眨地看着杨立仁。
他知道杜聿明生气。他有理由生气,自己也生气。
“光亭……”话音未落便被一个咄咄逼人的吻全数吞了回去,呜咽在喉咙里变成暧昧不明。
“你知道的……”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却有些抖,被压制在座位上,居高临下地被俯视,天色已暗,西方的天空挂着一弯淡薄的月色,笼着影子覆了下来,于是意乱情迷。
他复又回吻,唇舌间勾起情热缠绵,化为无尽的拥抱,野外的风从耳边细微地拂过却无法浇灭那炙热。
因狭小的空间而跨坐的姿势使得结合更为彻底,狠狠地被占有,疼痛和快感交织,在这夜色朦胧间眼前一片恍惚。
“立仁……”
汗滑落,一切都变得真实而又虚幻。
1938年六月至十月武汉会战爆发,国军以伤亡四十余万的代价,毙伤日军二十余万,此后,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Chapter 18: 人间离别易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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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未曾回家,确切说起来重庆的房子还是董建昌帮忙安置的,这个男人对立华还是不肯死心。刚进门,看到立华坐在沙发上,因为意外所以再见到杨立仁的时候,她不免惊讶了一下。“哥……”她很少这样称呼立仁。
太久没有见到妹妹,连声音也变得分外热切。
脱了外套扔到沙发上。
“你这整天都在忙什么呀。也不见人影。”立华的口气里有些埋怨,去厨房添了碗筷。“你不在,这一家子都快乱了套了。最近局势那么艰难,世道也不好。前两天陈辞修来过……”
“辞修?”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免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他让人送了些东西来,我不要,他非坚持要给,说是费明还在长身体……我看他脸色也不太好。”立华给他盛了饭。
“是么……”杨立仁缓缓地叹了口气,端着碗的手又放了下来。武汉会战旷日持久,几个月,国军在正面战场上投入了上百万军力,战况惨烈虽然有效地阻隔了日军在华中地区的侵略,可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台儿庄战役是国军自抗战开始后首次取得的胜利。
“立秋他们学校也停课了,你说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立华有些烦躁地点了根烟,吐出的烟圈袅袅升腾,笼起一阵模糊。
匆忙吃了饭还得赶去统帅部开会,到的时候还早,杨立仁一个人站在军部会议室里出神,没有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来了人。一回头见是邓文仪,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悄无声息。
“邓主任。”
时下邓文仪任成都行辕政治部主任。和陈辞修杜聿明这批同为黄埔生不同,他一直以来搞得都是情报工作,多少算是同行。
“杨主任……很久不见。”戴着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文质彬彬。
“邓主任……”
“杨主任可是在重庆大出风头了。临危受命,倘若不是杨主任的准确情报,黄山官邸真是想都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我等真应该以杨主任为楷模。”邓文仪脸上的神情略一变刚才微笑的表情敛去。
杨立仁只是耸了耸肩,要说这是他的功劳,倒不如说是八路军联络处林娥的功劳来得准确吧,说来讽刺,当年在上海,他下令逮捕林娥的还历历在目,现在却还能坐下来,在一张桌子上心平气和……
瞿恩死了竟然也有那么多年了。
可杨立仁也知道,现在的合作只是暂时,校长一直对于共产党的态度没变,若不是日本人来势汹汹迫于舆论压力……总有朝一日,一切还会……
“邓主任太过谦了。”他摆摆手。
正在说话间,楚才走了进来,刚升任中将秘书,让他显得整个人神采焕发,楚才身上总有一股如火般的热情,尽管在外人看来这位校长的机要秘书散发着一种微妙的冷峻感。“立仁……”笑着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看了一眼邓文仪也很客气地伸手。
“邓主任。”但口吻里细微的差别还是让人捕捉得到。
会议是由陈辞修顾祝同代表蒋介石召开的。
杜聿明、戴安澜、郑洞国等一干国军高级将领集其一堂。陈辞修正和顾祝同小声交谈了几句,他也看到了杨立仁。
有时就算不想见面,也总还是会见到的。
“辞修……”杨立仁主动开口道:“谢谢你送来的东西。”
“你还是那么客气。”辞修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然后看到刚入座的杜聿明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杜聿明所属的第贰佰师已扩编为第十一军,由其任副军长,不久又改番号为第五军,杜聿明也因此升任军长。自1939年入夏以来,日本方面在华南战场调动频繁,集结兵力,准备开辟华南战场。重庆统帅部在得知情报后,会议决定以第五军和第九十九军在湖南衡阳待命。所以这次会议也是具体部署对日的作战计划的。
杜聿明提出了关于华南地区未来战争的可能,分析了日军近日来的一连串军事调动可能暗含的意图以及昆仑关的战略意义。
散会之后,陆陆续续地各自走了,走到门口,杨立仁捅了捅楚才。
“晚上来家里吃顿饭吧。”凑了过去低声说:“算是祝贺楚秘书高升。”
“不了,不了,你是知道的,立华看到我就没好脸色……”楚才唯恐不及地变了脸色,杨立仁不由好笑,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蒋介石是让楚才死心塌地追随的,那么立华绝对是让楚大公子唯一头疼不已的存在。“再说了……恐怕杜军长更想和你一起吃饭吧?”他使了一个眼色,笑了起来。
被反将了一军,杨立仁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下,回过头去,果然杜聿明站在门口在等自己。
出了统帅部的门,走下台阶,杨立仁忽然不想坐车,大战在即,又是不免分别。他们总是习惯聚少离多。
“走走吧……”
夏日的重庆,热得如火,幸而夕阳西下,微风拂面,总算凉爽了几分。杨立仁解了外套披在身上,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忽然看到街边有小贩在卖臭豆腐。“光亭,你还记得么?当年在南京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个时候的杜聿明傻傻站在人群里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像一切都还是昨天,一晃又过去了那么多年,真是似水流年。
见他笑得开怀,杜聿明上去:“老板,要两份。”
“哎,好咧。”老板收了钱打包了两份。
买了臭豆腐,递给杨立仁一盒,咬在口中,倒是怀念,虽然那个时候他还是寂寂无名不甚得志的杜光亭,但无论对于杨立仁还是对于自己,那都是一段不会忘记的青葱岁月。
“想去哪逛逛?”杜聿明问他。
“闲来无事很久没有练枪了。”
杜聿明的眉头皱了皱,想起杨立仁在上海被日本人开的那一枪,恐怕肩膀处总还是会留下后遗症。
“怎么,杜长官不愿作陪?”
“当然不是。”
到了练习场,也没什么人,警卫员见是杜聿明和杨立仁来,忙不迭地去开门。场内光线略微昏暗。杜聿明去挑了把枪,回头问他:“你要什么枪?”
“唔,柯尔特吧。”对于枪他不如杜聿明有研究。
“要比比么?”杜聿明脱了帽子,着了一件白衬衫,因为天气炎热,不时扇了扇帽子,解开领口。总是军容整齐如杜聿明也难得这般闲散。
“杜军长未免太不厚道了吧?射击又不是我强项。”口气里是明显的不满,嘟囔着鼓起腮帮子的杨立仁有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可爱,看在杜聿明眼里倒是玩心大起,所以索性过去拥着他的肩。“那不如……我来教你。”声线极低地在耳边响起,勾起恍惚。
话音刚落,杨立仁便被擒了手绞住压在身后,被拉近,鼻息相融,距离太过暧昧,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晕开模糊的影子,睫毛纤地一动。
不习惯被压制。太静,静得没有声音。喉结滚动。只有呼吸声喷在脖颈,热……还是太热。
换来的是一个绵长的吻,撬开唇瓣强势地侵入。
杜聿明握住自己的手,手指交缠,冰冷的枪似是让头脑清醒一些又仿佛海水火焰交叠地让人混乱不堪。
一吻尽了,他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碰触。“立仁……看清楚……”
被拥着侧过身体,枪响了……那靶子的中心黑洞洞的弹孔,然后松开怀抱。杜聿明的眼睛里融着明亮的光。

Chapter 19

Notes:

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地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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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楚才的电话之后杨立仁急忙赶去办公室。
“立仁……让你来是要让你回上海去。”因为感冒的缘故,楚才的声音有些闷,靠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没精神,他吞了药片喝了杯水。杨立仁坐在他对面。“汪精卫已从日本返回上海,据可靠情报,他要在上海召开第六次党代会。”
杨立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这个汪兆铭……”当年自己弃笔从戎还曾以他作为革命的榜样没想到,现在汪精卫居然积极和日本人掺和到一起去了,除了让人感慨一句世事无常外不由心生憾然。
那个写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兆铭已死。是不是也人总是会变?杨立仁不得所知。
“校长大为震怒,中央常务委员会已经决议通过,永远开除其党籍。”
“他成不了气候。”杨立仁看着楚才,一脸严肃。“云南的龙云和广东的张发奎已经拒绝了汪的拉拢。他现在手上除了像周佛海这样动动笔杆子的文人,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日本人不过是借他的名义,我看,不过又要多一个傀儡政权罢了。”
“立仁,校长让你去上海,是想和陶希圣谈笔生意,倘若他肯揭露汪精卫和日本人勾结的和谈内容……”楚才紧皱着眉头。
“我明白,不过军统那边似乎已经动手准备除去周佛海等人了。”杨立仁知道戴笠也在暗中行动,不免头疼。“校长是不信任咱们?”
“立仁!”楚才的声音拔高几度。“你总是太天真了。校长是为求万一。你别忘了。立青还是共产党呢,校长有为了这个不信任过我们么?”在涉及蒋介石的问题上,杨立仁知道他辨不过楚才,于是沉默着起身告辞。
出了楚才的办公室里,想了想一时不知该回哪里,最后还是驱车去了立华的住处。“大少爷……”开门的是吴妈。“你总算是回来了。”
扫了一眼客厅,立华不在,于是上了楼,果然她在书房里,正伏案写东西。
悄声走进去,到了背后,轻轻拍了拍。
“你吓死我了。”果不其然立华被吓了一大跳,手一抖,钢笔的墨渍晕开在信纸上。“讨厌,写得好好的信……”见是立仁,更是哼了一声。
立仁微抿起嘴靠在书柜旁无声地笑。
“爹和梅姨他们还好吧?”一年到头基本没几天能好好呆在家里,对于父亲,他没有尽到为人儿子该尽到的责任,对此杨立仁除了愧疚还是亏欠。
“立仁……爹那边有我。”立华的表情滞了一下,转过身来,灯光晕在眼睛周围,柔和而又明丽。
“对了。老董马上要去桂林了,你没去看看他?”
“我干嘛要去看他……”立华一听他提起董建昌就没好气,瞥了他一眼。
“我说……他没向你求婚?”杨立仁一手携了军服外套,走到桌前俯下身去,恰遇上立华抬起头的视线。
“我说……杨主任,你连这个也管么?”不服气地仰着头瞪了瞪眼睛。
他伸手拨了一下她耳际的发,偏了头:“别以为我不知道这耳环是谁送的……”
立华变了脸色,甩开他的手。
“立仁……人有的时候得学会自欺欺人。”
“是么?”他略低了低头,眼睛里的神色一下凝重起来
1939年十一月日军攻占南宁,势要在桂南发起新的战役,南宁失守,国民政府获取国际援助的重要通道被切断也直接威胁到西南后方的安全。因此蒋介石责令桂林行营收复南宁,以第三十八集团军指挥第五军和第九十九军为北路军,其中杜聿明所率的第五军因是国军唯一的全机械化军被赋主攻的任务。
对手是日军王牌第五师,这只部队在中国多年作战,恶贯满盈,中村正雄所指挥的该师团所属号称“钢军”的第二十一旅团将与国民党军在昆仑关正面交锋。
自打时间过了十二月份以来,战争的脚步更近了。杜聿明在谭莲村召开了团长以上军官的作战会议宣布了各部队的作战任务及计划。
“桂亭的第一师由昆仑关正面进攻,戴安澜部为总预备队。”杜聿明让参谋将详细的作战计划图挂了起来,指着图上的各处箭头一一说明。“邱清泉第二十二师迂回,插入昆仑与南宁之间,负责切断南宁和昆仑关的交通枢纽,断了日本人的退路。”
“是!”在场的各位将领纷纷起立。
“接着……”杜聿明正在说话间,门外忽然有声响。“起立……敬礼!”杜聿明见是白崇禧和陈辞修前来视察。白崇禧作为桂南方面最高统帅陪同陈辞修一同前来,他抬手示意各位坐下。
陈辞修并没有坐下,他走到那作战地图前,表情冷峻:“杜军长有多少把握?”
“我相信我们全体官兵都会奋力抗争到最后一刻。”杜聿明挺直身子一脸肃穆。
“杜军长必须如期拿下昆仑关,”陈辞修那肩上一级上将的将星闪耀,他回过身,目光灼灼,“否则,要杜军长提着脑袋去见校长了。”
  
“是!”
“希望各位在座将领,不负委员长所望。”白崇禧点了点头。
 
十二月十七日战斗打响。
在1939年的最后一天里,中国军队以重大代价,全歼了昆仑关守敌,夺回了昆仑关。日军第五师团第二十旅团长中村正雄、第四十二联队和二十一联队长、第一、第二、第三大队的长官均被击毙,士兵死亡四千余人,伤四千余人。
此捷报传到重庆,举国欢腾。
杨立仁在电台里听到那些记者们的采访。“这次抗争的胜利,各位在战场上都亲眼所见了,请如实宣传,不必格外夸张。”杜聿明的声音在电波里显得有些遥远。“可是有一点,那就是强调本军是民众的武力,民众是本军的父老。”电波里嘈杂声和周围纷乱的鼓掌的声音让他听不真切。“诸位要记住这次胜利,请一定要带上一笔:本军的胜利,其实也就是民众的胜利!”
杨立仁恍然地笑了起来。他可以想象杜聿明会是以何等的意气风发说下这番话来。换了套西装,戴上帽子,夜色已缓缓笼罩这片土地。
“上哪?”
“去百乐门。”杨立仁微闭上眼。接到线报,陶圣希和那个奉天来的金碧辉要在百乐门见面,他听闻军统局很多高级官员都和她过从甚密,包括戴笠。
远东妖花川岛芳子……杨立仁微蹙起眉。他料到这个前朝的格格,伪满洲国的间谍,她的手一定不满足于军统。
车子驶入了融融的灯红酒绿中,很快到了大上海最富盛名的舞厅门口,进去之后,杨立仁挑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陶圣希去没有出现,杨立仁不免奇怪,难道情报有误?正在他想着的时候,面前却走来了一个女人。
川岛芳子今天穿了一身旗袍,真是不枉费她取的这个名字金碧辉煌。利落的短发,红唇,身姿纤瘦窈窕,眼神里却又漫不经心。“杨主任,久仰……”她起身,颔首微笑。
杨立仁抬头看她,明白,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我该称呼您十四格格,还是芳子小姐,或者金司令?”
“呵,请随意……”她并不恼怒,点了支烟,顺便递上一支,杨立仁摆摆手。
“抱歉,在下不习惯抽烟。”
“难得在上海有缘见面。荣幸之至。”川岛芳子笑得温柔。
她凑得更近,淡淡的香水气味,“这是我代表康德皇帝给杨主任的见面礼。”
杨立仁略眯起眼睛。
“或者杨主任觉得这份礼不够诚意的话……”她的视线轻微地扫过,勾起万千妩媚。
“谢谢金司令的美意……杨某却之不恭。”他轻笑着从女人的手上接过信封。

Chapter 20

Notes: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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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战部搞了个新年宴会,国民党方面如辞修、顾祝同等一干高级将领都会参加,也邀请了共产党方面的干部,在重庆工作的一干人员也悉数来了。
杨立仁知道弟弟立青刚从被调到重庆,此间的深意不言而明。杨立仁站在走廊上,夜空静寂,繁星闪烁,前方战事如火如荼,一时之间千头万绪,连喝在口中的酒都失去了往日的芬芳香气。
转过身的时候看到林娥,不算太意外,他们在工作上的关系始于电台小组,而现在兜兜转转了一圈,居然又成了同事,人生际遇确实微妙。
“立青还好吧?”他抿了口酒。
“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立青过几天就要回重庆了。”林娥还是以前那样不苟言笑。
“唔。”模糊地应了一声:“我们兄弟也很久没见了。”
林娥忽很轻微地笑了一下,杨立仁有些讶异,却听她说:“我和立青就要结婚了。”
楞了一下,林娥便转身走了。楚才靠在门口等林娥走了,才笑着过来:“怎么,还念念不忘?”
“哼……”杨立仁不以为然。“行了,还是谈谈正事吧。校长对南京那边……”军统对周佛海的刺杀失败,搞得戴笠在蒋介石面前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楚才为此不置可否,杨立仁知他是想看戴笠的好戏。
“立仁,你别急,汪精卫手头没兵,兴风作浪不了什么。”楚才嘴角微扬,压低了声音,瞧着场内。“共产党才是……心腹大患。”
杨立仁不由心里一惊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好友楚才。楚才只是微微笑着,眼睛里泛着亮丽的灯光所投射的倒映。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父亲刚吃了饭上楼看报纸去了,吴妈在收拾桌子,抱了抱费明之后他就被立华赶进房间做功课去了。立秋坐在沙发上嘟着嘴,梅姨站在旁边皱着眉也不说话。
“梅姨,这是怎么了?”立仁把外套脱了给立华走过去问。
“你问问她……小姑娘家说什么要去延安。”梅姨一边叹气一边说道。
“延安怎么了?你懂什么啊,我们学校的同学都要去延安。”立秋不服气地站起来,大声道。“要体验生活才能写出好的音乐来,你懂么?”
“好了好了。”立仁打圆场。“立秋想学习是好事,去延安,你现在还小呢。”
说着立秋瞥着嘴就上楼去了。
“你看看,这孩子,说也奇怪,她怎么就像立青了。”梅姨气地坐了下来。
立仁也只是无奈:“您就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了。过几天她想通了就好了。”
立华也走过去安慰道:“唔,梅姨别生气了,喝口茶。”
梅姨又叹气:“这上上下下地都让人不安心。”
日军对重庆的轰炸越来越厉害,不分白天黑夜,国内物资也越发紧俏起来。到了晚上一律是限电,家里点起了蜡烛。满室的烛光,微弱地跳跃着摇曳着光。他不说话,似是心情不好,立华也给他倒了杯茶。
“桂南方面传来捷报,立仁你为什么还忧心忡忡?”立华有些不解地问,今天她去党部开会的时候,还见楚才一脸微笑地和自己打招呼。
他当然不能对立华直言心里的担忧是来自于楚才所透露的校长对共产党的态度。眼前还在国共合作,可嫌隙已生。
“哦对了。”他摸出一张电报。“你看看。”
立华接过一看,上面是一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黄爪波清波。”
“这……这是立青?”
“是啊,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教你们俩的。”烛光映照在他的面庞上,难得的柔和表情。
“是啊。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提到立青不由感慨,他们这个弟弟,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立青要回来了。”杨立仁将那张电文折成纸鹤,随手一抛,纸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飞了起来。
“爹老惦记着立青,有时我想,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真是不孝。”
“爹,你就多照顾,我老是在外面忙,顾不着家。”立华看见他眼睛里被烛光照耀下淡淡闪烁地光,点了点头。
“立青和林娥要回来结婚。”
“啊?”立华也吃了一惊。“你……是说林娥?”她几乎不敢相信。林娥是瞿恩的妻子,费明的亲生母亲,而现在却忽然要和自己的弟弟结婚……以后他们会是一家人?那费明和林娥的关系?
“我和你一样吃惊。”立仁耸耸肩。“不过,爹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我记得他对林娥非常满意。”
立华记得那次为了哄杨廷鹤高兴,立仁带林娥回家吃饭的时候,杨廷鹤对林娥赞不绝口,之后还叹息了好一阵子说是没福气。
“只不过这往后该如何是好啊……”立华的脸上也不禁浮出迷茫之色。两人相对无言。

1940年一月上旬,日军由粤北抽调第十八师团和近卫混成旅团增援桂南,二十八日发起进攻。至二月三日,先后攻占宾阳、昆仑关,随后收缩兵力于南宁附近。中国军队发起反击,于二月十四日再次夺回昆仑关,并进至五塘等地。日军固守南宁外围,在四塘、高峰隘、蒲庙之线与中国军队形成对峙,会战亦告结束。蒋介石勃然大怒飞赴柳州,日军飞机接到密报对其下榻处进行轰炸。在二十二日的军事会议上,蒋介石对于桂南会战的失败勃然大怒将总指挥白崇禧和督战的陈辞修给予了降职留薪处分,其余一干将领也不同程度受到惩办,而杜聿明因指挥昆仑关一役有功并为受到影响。二十五日蒋介石飞回重庆,其余一干人等也陆续返回。
杜聿明从桂林乘飞机飞抵重庆军用机场。下了飞机,没想到会看到杨立仁。
“你怎么会来?”
“杜军长是忘了我的本行?”杨立仁笑笑,将随身的行李交给杜聿明的副官去提。两人并肩走出机场。“昆仑关大捷还没来得及恭喜呢,杜长官对着记者的那番话说得可是掷地有声啊。”
“哎,立仁,你这是笑话我呢?”杜聿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向来不善言辞,也不怎么喜欢出风头更何况一想到昆仑关一战如此惨烈可桂南会战最终还是败给日本人,心里就万分不甘,手里的拳头也握紧了起来。
杨立仁知道他心里定然是想到这些,开口道:“刚回来就别想了。去我家吃饭吧。”
“你家?”
“怎么,你是嫌寒舍简陋供不下您这尊大佛?”杨立仁故意和他开玩笑。
“不敢。”杜聿明忙摆手。“只不过你看我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要不我回去换身……”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太见外了吧?”杨立仁笑着到车前,拉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吧。”

Chapter 21: 不堪盈手赠,还请梦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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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仁很少带朋友回家吃饭,因此当杨廷鹤看到自家大儿子领着杜聿明出现在大厅的时候也着实有些小小的惊讶。

杨立仁本来想难得亲自下厨露一手的,结果被立华一个白眼。“出去出去,别在这里添乱了。”顺手就把哥哥推出了厨房门。他微笑着靠在门柱上见杜聿明和父亲正聊着什么,父亲脸上的表情是他少见的愉悦。老爷子也确实寂寞,在这个家里,大小看不见人影。

饭桌上气氛热烈,吴妈特意加了几个菜。

杨立仁终于抽了个空凑过去对杜聿明耳语:“你倒是很合我爹的脾气。”口气里倒是有些泛酸。正好杨廷鹤抬起头,看着立仁很认真地说道:“嗯,我看杜军长就很不错。又会下棋还能陪我聊天,比你那几个副官强多了。”说完还脸带笑容。梅姨和立华也跟着笑,立华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说:“哥,你看看……爹胳膊肘往外拐。”

杨立仁翻了翻眼睛,心想,我那两个副官自然是不能和你杜军长相提并论。侧过脸来看杜聿明,而杜聿明则是淡笑着喝了口酒,这样的家庭的温暖他已经很久没曾感受过了。杨立仁正抬起眼睛的时候撞见他投注过来的视线,似乎很高兴。

这样就好,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哦,爹,你儿子立青过几天就要回重庆了。还有……他要结婚了。”还有这件事得让父亲高兴高兴。

果不其然,杨廷鹤的眼睛一亮:“这是真的?真是……太好了。我老杨家终于有喜事了。”

“爹,你也不问问你儿媳妇是谁?”立华夹了筷子菜给杜聿明,说道。

“哎,立青看上的一定是好姑娘。”

“其实那个人爹你也认识,就是林娥……”杨立仁放下杯子,缓缓道。

杨廷鹤略微一愣,这个林娥他自然是知道,不仅是故交好友的女儿,此前他也极其喜欢这个冰雪聪明的漂亮姑娘,只是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也难以让人想到她会成了立青的妻子。

世事难料。

立青两天后回了家,婚礼的筹备很顺利,杨家上下喜气洋洋。三期六班能聚的也都又一次聚在了一起,虽然他们当中有的人成了共产党,有的加入了国民党,阵营不同,甚至有的人永远地离开。同期的谢雨时和范希亮都在抗日战争中战死,但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又何止他们两个呢?

汤慕禹和吴融在一干人里混得最好,已经是少将副师长了分别在廖耀湘和宋希濂部下。

“嘿,你小子混得不赖啊。”立青一看到汤慕禹便走了过去,拍了拍他军装的肩章,被汤慕禹一脸嫌恶状拨开那手。

“别碰别碰啊,这身还是新的呢。”说罢还故意作势弹了弹灰惹得吴融在旁边笑得厉害,“老汤,你还是这副臭脾气。”

“你也不赖啊,杨立青。”吴融举起酒杯。“来,为新郎官,先干为敬。”

“干!也为我们三期六班再聚首。”

“哎,你也不好把新娘子晾在那里吧。”汤慕禹指了指被围在酒桌前打扮地异常漂亮的林娥。“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呵呵,”杨立青摸了摸头,“那我先过去招呼啊。”

立仁看到董建昌来了,就转身出了门,这场喜宴的主角并不是他,而杨家大门门外蹲了辆车。

“你们是军统几处的?”立仁敲了敲车窗,面带笑意,探头问。

“额,”对方没想到杨立仁会忽然直接出现在眼前,楞了一下,“二处的。”

“不进去喝杯喜酒?”

“呵呵,不,不了,杨主任,我们……”刚说话,被旁边的搭档用手肘捅了一下闭了嘴。

“杨主任,我们也是奉命保卫您宅邸的安全。”另一名军统人员接口道。“也请杨主任体谅。”

杨立仁露出莫衷一是的表情撇了撇嘴,因为立青的身份特殊,他们杨家至今还为校长器重已属不易。只不过杨立仁没想到军统局的戴笠如此嚣张,明目张胆地派人跟在这里。

他皱了皱眉,反身走到屋檐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漫天星辉,室内觥筹交错人声沸沸。那一夜他只是坐在楼梯口,望着铺天盖地的红色喜字,立华走过去陪着他一起坐下。

“哥,你有心事?”

立仁也不做声,他希望他的担心不会有一日变成现实。

两人相对无言,各怀思绪,一夜天明。

喜宴过后第二天立青就携同林娥返回联络处投入工作去了。杨立仁则想起昨天辞修让副官送了贺礼,一问之下说是病了,杨立仁想着去看看辞修。其实从他结婚之后这些年,杨立仁居然一次都没去过辞修家,想来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进了门,报上姓名,谭祥很客气地让他在沙发上坐一会。杨立仁打量了一下屋子,果然看虽不富丽堂皇,但装修器具无一不在细节处显出精致来。正在他无聊地四处打量的时候,辞修从二楼下来了,因多日卧病在家的缘故,他的脸色尚不太好,但见到立仁还是很高兴地露出笑容来。

“听说你弟弟结婚,我都没去……”谭祥去泡茶走开了,辞修坐到沙发上。

“没什么,反正他和你也不熟。”杨立仁微笑了一下:“你的病怎么样?”

“哎,不提了。”其实陈辞修的胃病由来已久,这两年南征北战过于操劳,桂南战役之后被老头子训斥了一顿,心情也大大不好,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说是在家休养,其实这一拨拨名为探病,实为打探的来了好些人,搞得他烦不胜烦。一律让夫人谭祥作挡箭牌能避则避。“戴笠那里,我已经提醒过他不要做得太过分了。”

杨立仁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辞修话里的意思:“其实你不必……”

戴笠毕竟是直接听命于校长的,辞修这样做与情与理恐怕都不太合适。

“我想戴局长会卖我这个面子的。”

“你和杜聿明……”话还没说完正好谭祥进来,笑盈盈道:“杨主任难得来一次,都没什么可招待的,真是怠慢了。”说着一边将沏好的茶端了过来。

“陈夫人太客气了。”杨立仁接过茶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辞修见谭祥在自己身边款款坐下,一时之间辞修也有些尴尬。

他喝了口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清新可口。

“等下晚上留下来吃顿便饭吧?”谭祥笑容亲切温婉,一派淑女风度。

“不了,不了,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等下就走。”

“那太可惜了,我刚刚跟厨房说了要弄几道小菜的。辞修经常会提到杨主任你,还说你喜欢吃辣的……”谭祥的口气很随意,辞修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辞修,你好好休息吧。等有机会,我再来府上拜会。”杨立仁放下茶碟起身。

他走出了宅邸,适才那种过于压抑的气氛终于一扫而空了,而久未放晴的天也明朗起来,从云层后隐隐约约地撒下阳光。

而陈辞修则怅然若失地从沙发旁的窗户看出去,见到他的背影慢慢从台阶上走下去,钻进了汽车。

Chapter 22: 似此星辰非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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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华对于立法会议上那些委员们的扯皮感到头疼不已,无休无止的争吵,关于伪满洲国的问题,关于南京汪精卫周佛海,还有国共双方看似平静的合作关系,可除了争执不下,这些人还能干些什么?

国军在正面战场上表现出来的顽强将日本人拖入了持续战争,破碎了日军妄图几个月内迫使蒋介石投降的野心。

开了两个多小时的会议终于结束了,动了动有些酸胀的胳膊,收拾一下东西走了出去,约好了和立仁一起吃午饭,结果那家伙比自己还姗姗来迟,立华有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咖啡杯的汤匙,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

“立仁。”看到杨立仁熟悉的身影,她招了招手。不想去看到哥哥身后跟进来的董建昌,原本浮在脸上的笑意滞住。

“在门口恰好遇到了。”杨立仁摊了摊手,一脸无辜。言下之意,他也不想和董建昌遇到。

“立华,好久不见了。”董建昌笑容可掬,杨立华却懒得理他,只是继续动了动汤匙。

服务生将事先点好的菜一一送了上来,老董又加了几道湖南菜,然后坐在了立华旁边的座位上。

“这家店做湖南菜还挺地道的。”董建昌本人也和杨家兄妹一样是湖南出来的,口味差不多。“不过还是喜欢你们家做的菜,够味。”

“立仁,我今天在党部碰到那个邓文仪,看他的意思,委员长是要派兵去缅甸?这事是真的么?”立华不搭理他的话,放下了勺子抬起头来看着杨立仁神情中带着丝忧虑。

“立华,你消息可真灵通。”董建昌故作吃惊道。

“嗯,校长本来的意思是让辞修出任中国方面总司令,不过你也知道,还在和美国人英国人谈呢,现在一切都还不知道呢。”杨立仁喝下一口酒,显得含混不清。陈辞修暗示过,如果真的开战,想让自己过去出任副参谋长,可他实在讨厌和那些扯皮的英国佬打交道。1940年九月日本、德国和意大利在柏林签署了《三国同盟条约》,战火越加弥漫从欧洲战场到亚洲战争无一幸免,而到了1941年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香港、马来西亚、菲律宾、关岛、新加坡、缅甸、印度尼西亚等地陆续沦陷在日军的侵略铁蹄下。

杨立仁的表情有些凝重起来,也没什么胃口吃菜,微微叹了口气。

而董建昌不置可否地吃着菜:“反正他陈辞修是嫡系,我董建昌不过是他老蒋拿来使唤的。”蒋介石对于桂系的白崇禧、李宗仁颇多顾忌,因此董建昌也感觉自己束手束脚,心里很不畅快。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之前在桂南,你们部队不也打得挺狠的么?”

“那可和第五军的装备差远了。”董建昌是知道杨立仁和杜聿明关系密切,也不知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但不免总让杨立仁尴尬。“话说回来,南宁失守,我与与越南海防的国际交通线被截断,……”董建昌察觉出杨立仁的沉默转开话题:“如果唯一与外界相维系的滇缅公路也被日本人占领了的话……”日本偷袭珍珠港得逞后,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缅甸就成了日军的下一个目标。

“是啊,校长就是担心这点,财政部部长宋子文的意思是凭我们国内现存的物资,只能坚持三个月。”

“那照你们的意思是,这场仗得打到国门外去了?”

董建昌三缄其口,杨立仁也不说话,气氛为之沉重起来,一顿饭也吃得了无意思草草散了,董建昌坚持要送立华回去也不好拒绝,杨立仁想了想还是去找杜聿明吧。

关于远征军的副司令人选,楚才说校长属意的杜聿明。其实早在二月初的时候,杜聿明已随“中国缅印马军事考察团”前往这三个国家进行了长达三个月之久的军事考察。

到了第五军驻扎所在,杨立仁并不着急,正遇到吴融,此时的他也已是新二十二师的副师长了。

“杨教官。”吴融笑意满面。“哦,你是来找杜军长吧?他在后面仓库那边。”

“唔。”杨立仁微眯起眼睛,阳光分外炙烈。“你去忙吧。”

“那好,杨教官你随便逛逛。”三期六班的这群学生每次见到他还会非常恭敬,虽然他们之间并谈不上多少的师生交情。

绕到后面的军需仓库,远远见到杜聿明站在吉普车上,在和副官说着什么,逆光看不真切,杜聿明跳下车去,和副官走到坦克前似乎在研究什么。

杨立仁轻声走了过去,看他专心致志,故意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杜聿明回过头来,见是杨立仁忍不住惊喜。“立仁。”

“没想到?”杨立仁侧了侧头,带着几分捉弄得逞的意味盎然。第五军军纪严明,全军上下气势高昂,在一众国民党嫡系部队里也实为难得。

杜聿明交代了副官几件事之后就转过身来扯着杨立仁的手。“走吧,我都饿死了。”全然看不出一丝一毫身为军长的威严来。

他笑了起来,被握住的手上带着暖意。

1941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中英双方在重庆签署了《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中英军事同盟形成。二十五日,蒋介石在腊戍布置了作战任务,命第五、第六军入缅。

陈辞修被临时撤换自己匆匆走马上任,杜聿明在出发前还在猜测副参谋长到底是谁。在看到杨立仁走下飞机的一瞬间,不禁笑了出来。

“立仁?”杜聿明欣喜地走上前去。只是一个拥抱而已。“现在该称呼你杨参谋了?”

杨立仁但笑不语。

然而这支由美国人出资国内装备最精良的精锐部队在初始阶段就遭遇了困难重重。国内校长和龙云的矛盾丛生。行军走走停停,朝令夕改。英国方面的总司令先是胡墩后来了亚历山大,美国方面派了史迪威任中国远征军参谋总长,史迪威对国军的了解毕竟有限,杨立仁作为副参谋长也觉得难以施展。辞修最终还是没来缅甸,说是抱病,但实际上和戴笠在校长那煽风点火少不了关系,蒋介石换上了卫立煌,可实际作战指挥的却是副司令长官杜聿明。

1942年就这样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到来,大军到达缅甸境内之后与英军汇合,日本很快就大举进犯,可驻守缅甸的英国军队不堪一击,与日军小范围接触后就溃散而去。

杜聿明的心情也一天坏似一天,杨立仁第一次见到他在电话里和人大声争吵,他所认识的杜聿明脾气向来极好,竟也能失控?杨立仁不由哑然。

扔了电话筒,哐当的刺耳的声响撞在墙壁上,电话可怜兮兮地滚在地上。杜聿明久久不能平复心中的怒意。

同古被日军团团围住,戴安澜率部死守十二天。眼看弹尽粮绝,所谓的盟友英国人扔下他们自己跑得不见人影,可电话里史迪威还在那一个劲儿地说要戴安澜的第贰佰师坚持。

“光亭……”死的毕竟是同胞手足,杜聿明身为他们的长官怎么忍心自己的部下这样毫无意义地送死?杨立仁明白他心里难受。校长方面的意思是让他们史迪威全权负责这支远征军,如果和那天美国老头撕破脸皮,恐怕校长在杜鲁门总统那也不好交代。可杜聿明难道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么?

政治和军事从来都是一锅粥。

但杜聿明最后还是下令让戴安澜撤出同古。就在同一天,杨立仁接到重庆方面楚才的急电,史迪威把状告到了蒋介石面前,迫于压力校长派来了土木系的罗卓英,而第二道命令则是即日派飞机让杨立仁回重庆研究对付延安方面的情况。

飞机穿过云层,越来越远的怒江的涛声,松山渐渐被埋入云间,而此刻阴霾却笼罩着杨立仁的心间。

Chapter 23: 同向春风各自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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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仁一下飞机就直接赶去蒋介石官邸了。

“杨主任这边请。”邓文仪见他来了,连忙上前。“一路跋涉,刚下飞机?”

顾不上换衣服就来了的杨立仁还在想着缅甸那边的事情有点心不在焉地恩了一声。

“辛苦了。”邓文仪一手接过他的大衣,初春的天气还是很凉。

“没什么,都是分内事。”杨立仁轻摇了摇头快步走过长廊。

戴笠也是刚到,陈辞修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对着对面那堵由透明的玻璃所制成的行军地图出神。

“陈长官身体还好吧?”陈辞修回过神,见戴笠眼睛微眯起,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陈辞修说不出的厌恶,偏又不好发作,只是不冷不热地回应道:“多谢戴主任惦念,老毛病,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陈长官是党国栋梁,委员长没了陈长官可不行。”戴笠继续保持那笑容。

一旁的沈醉并不说话,只是坐在不远处低头看着材料。

正在说话间,胡宗南姗姗来迟,一进门就说:“不好意思各位同僚,公务繁忙,来迟一步。”

会上由楚才代为转达了蒋介石关于对于闪击延安的作战计划的布置,要求各情报部门予以相互配合,并将作战任务交由胡宗南的第四十三集团军。

杨立仁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在回重庆之前电话里楚才已隐约提及此事。杨立仁只是担心这个时候和共产党撕破脸皮,国际舆论会如何看待此事。然而楚才却不以为然地认为此事共产国际解散是对共党政治合法性的沉重打击。

散会之后一干人走出偌大的会议室,楚才还要忙其他的事。“这是啸卿来的信。”把信塞到杨立仁手里就又走开了。

“我送你回去吧。”辞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叫住杨立仁。他也没有反对,反正来的时候自己也没开车。

上了车之后,两天没有好好休息过的杨立仁终于觉得困倦不堪,随意地仰在后座上,闭上眼睛。

“你觉得这次闪击延安我们成功的把握有多少?”

“难说。”陈辞修口气不善。

“我是怕现在将黄河沿岸的驻军都抽调走的话,一旦日军进犯……”杨立仁的眉头皱了起来。

“只能速战速决。”陈辞修沉吟了一下,“立仁,这次的情报绝对不能让共党方面知道,否则……”

“你是怕军统的人不肯善罢甘休?”杨立仁忽地睁开眼睛。自从军统成立到现在这些年越发得蒋介石倚重……

“嗯,他戴笠不过是黄埔六期的小学弟,现在竟也敢如此颐指气使,简直欺人太甚。”杨立仁知道陈辞修还在为之前远征军总司令这一任职心里耿耿于怀。毕竟陈辞修那么多年也算是党内第二号人物,眼红嫉妒的人不在少数。现在陈辞修气恼戴笠,可也没实证奈何不了他。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辞修你不去缅甸也许也不是坏事。”

“怎么?”陈辞修抬起头看着后视镜有些讶异。

“你又不是不知道美国派来的那个史迪威和英军的总司令亚历山大都是什么样的人。夹在英国美国中间,这个总司令还是不当也罢了。”杨立仁这边说着一边微叹了口气,神情也不由一黯。陈辞修不敢肯定杨立仁说这番话是宽解自己多些,还是在为杜聿明担心?不免心里不是滋味,转念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这样狭隘嫉妒。

杨立仁想起楚才给的信,细细拆开,信上寥寥数言夹了一张照片。虞啸卿还是那样微抿着唇一脸严肃,而他身边站着那个当年在上海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副官张立宪,几年不见张立宪变得成熟了很多,眉眼里难掩那股军人的锐利神色。反面是1942年禅达。

他轻轻将信又揣进口袋里,复阖上了眼帘,他确实累了。

 

英国人最终决定撤离缅甸,联合战线溃散,远征军且战且退到了棠吉。亚历山大要求杜聿明带领部队随同英军一起撤往印度,遭到了杜聿明的言辞拒绝。至此预期计划的曼德勒会战不了了之,远征军在缅甸战场以失败而告终。

孙立人不愿自己的新三十八师无谓的死去,言辞恳切地提出要率兵撤往印度。

杜聿明焦躁不堪他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和孙立人的争执没有结果,这位留学美国的师长爱兵如子,况且他并非黄埔系。

“衍功。我听说孙立人要你贰佰师跟他一同撤去印度?”

戴安澜依旧挺得笔直:“不,我跟着杜长官你走。”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顿了顿,有些艰涩。“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要派给你贰佰师。作为断后,掩护部队翻过野人山。”根据重庆方面的电报,蒋介石要求杜聿明将远征军带回国去。可回国的路已被截断,唯一的途径只能翻过当地人而闻之色变的野人山。野人山荒无人烟、地形极其复杂,原始森林中的植物异常茂密,终年云封雾锁,不见天日,素有“深山地狱”之称。

他敬了个礼:“是!贰佰师全体官兵誓死完成任务。请杜长官放心。”

“好……”他握了握戴安澜的手,眼睛里渐渐浮起湿意。

杜聿明跳上吉普车,车子发动起来,渐渐远去,戴安澜却依旧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一动不动的高大身姿变得越发模糊不清起来,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贰佰师完成了当初戴安澜许下的誓言,当杜聿明从前方听到戴安澜战死的消息的时候,再顾不得连日来的痛楚疲惫和满腹酸涩流下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崇山峻岭,布满瘴气的野人山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每一天都有无数人坐下去就再没站起来,暴雨之后泥沼不堪,吸血的蚂蝗有毒的蚊虫无孔不入。缺粮少水,这支曾经威风凛凛闻名遐迩的第五军如今残破不堪,为了保存力气,没有人说话,谁也不知道等在前方的会是什么。终于连杜聿明自己也得了回归热站不起来了。

副官惊慌失措,可这个时候哪里有药。除了用冷敷降温之外,只能听天由命。

昏昏沉沉之中,杜聿明想起,初来的时候,行军沿途的百姓们夹道欢迎,端茶送水,他们殷殷期盼的目光。他想起,撤退前,和戴安澜在棠吉的最后一面,想起因无法带着那些伤患撤离躲避日军追击而不得不令其活活自焚而死的悲壮,全体官兵在泪洒坟前,想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死在这片茫茫无际的丛林之中。

意识逐渐飘远,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Chapter 24

Notes: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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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后来都觉得一切是一场噩梦,能活着被抬出野人山。他们在那密林里徘徊了几个月后终于被美军的侦察机发现,找到了出去的路。破败不堪的军服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面目,残余的几千人稀稀拉拉的队伍仍保持着尽可能的整齐。

他坚持不要被担架抬着走,在左右士兵的搀扶下走出了这让他终身难忘地方。

随后杜聿明就被专机接回重庆,在医生的仔细检查后住院休养了一个多星期才重返军部向校长复命。

“这次作战失败是学生指挥无能,未能完成任务为国争光,请校长处分。”他并不像很多人那样推诿责任反而一力承担。但是对于这次远征军的惨痛失利,蒋介石本人并没有责怪杜聿明,毕竟责任并不完全在他身上。对于这些黄埔的学生,他向来爱惜。

“哎,错不在你。光亭不必太过自责,只是衍功竟不幸殒命,实乃党国的巨大损失啊。”

“生当殒首,死当结草。戴师长是为国牺牲,死得其所。”他面容上平静的神色几乎让人难以察觉语调里轻微的变调。

“嗯。”蒋介石略有赞许地点了点头。“光亭也要保重身体啊。”他拍了拍杜聿明的肩似是关心。

“学生已无大碍。”

“那就好……”此时的蒋介石更为心烦的是怎么解决云南的龙云。由于云南是美国军事援助的重要基地和国际交通要道也是西南战略要点,然而他却指挥不动龙云。这让蒋介石非常恼火,因此在考虑派谁去云南这个问题上他反复斟酌之后将人选定在杜聿明身上。他的这个学生蒋介石是清楚的,谨慎果断,有勇有谋,所以派他去自己放心。

“我现在要任命你为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兼昆明防守总司令。明天调令就会下来。”

“是。”杜聿明起身敬礼。他明白这次去云南又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恶战。

上了车副官轻声询问:“杜长官要上哪?”杜聿明想了想还是回去。

自从回到重庆之后他几乎没有一夜能好好入睡,只要一合眼就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些无辜枉死在野人山里的官兵,心里止不住的酸楚。四月初广西全州香山寺隆重举行有一万多人参加的戴安澜的国葬。国共两党领袖均亲撰挽词。杜聿明却未能亲临,对于这个老部下他心里更是难过。

胡乱吞了药迷迷糊糊地在闭了眼睛,身体的和精神的双重疲惫让他处于极端敏感的边缘,而失眠导致的情绪波动使得人更为焦躁。恍惚间似乎听到楼下有人声,脚步声沿着楼梯渐渐近了。他懒得理会继续仰躺在沙发上,思绪游离。直到有一双手将衣服披到了自己身上,他才睁开了眼睛。

“立仁……”有些意外,他不是在胡宗南军中么?怎么会现在出现在重庆?一时有些滞然地望着杨立仁。

“把你吵醒了?”杨立仁去找了个杯子倒了点茶,水是冷的,微皱了皱眉。

“本来我也不打算睡的。”他揉了揉太阳穴。

杨立仁很少见他如此慵懒的模样,看杜聿明神色不太好,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我大概两天之后要去云南了。”杜聿明站起来,走过去拉开窗帘,外面天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空气里闷热潮湿,夹杂着花圃里泥土的气味,而一时光线的刺激迫使他微眯起眼来适应。

“这次又是什么职务?”

“驻昆明防守总司令。”他掏了包烟出来,被揉得皱巴巴的盒子,不耐烦地抽了一支出来却怎么也打不上火,终于懊恼地扔到桌上发出啪嗒闷闷的声响。

“校长终于要对付龙云了。”

“嗯。”杜聿明没想隐瞒,反正杨立仁很快也会知道。

“光亭……”他只是出声很轻地喊了他的名字,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们都是身处于这个时代的漩涡里越来越身不由己。杨立仁不禁恍惚觉得,似乎已经和最初自己所坚持的东西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不知道。杜聿明知道杨立仁是在安慰自己。于是反手握了他的手。

交握的双手彼此传来的温度一瞬间暖了心头。杜聿明投注过来的视线里勾起了他的渴切。交织成了一吻。

“好了,我得走了。”原本他也只是顺道过来看看并没曾想杜聿明会在家。

他们彼此想念却不曾言语。

其实杨立仁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比杜聿明好多少。原定闪击延安的计划被共产党提前知晓,毛泽东还亲自发了电报过来,校长迫于压力不得不令胡宗南停止行动。十二日报纸上还刊登了长篇社论,搞得蒋介石很没面子。楚才在办公室大发脾气,侍从室一日两个电话要求自己尽快查处情报泄露的来源。

杨立仁坐上车,反复思量这行动前后经手情报的人员,在心里排查出了一份名单。回到办公室之后,见辞修已经来了,便示意秦副官出去。

“怎么样?”陈辞修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样子也是一夜未眠。

杨立仁很轻地叹了口气:“第二处处长刘大军报上来西安记者站涉嫌胡言乱语。这不摆明了是交差么?”他有些恼火地踱来踱去,咬了咬嘴唇,显得焦躁。

“那你的看法呢?”

“七日校长决定放弃计划,八日胡宗南部停止行动,而毛泽东朱德十二日还在开大会备军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怀疑他们是在保护情报来源。”杨立仁的眉头皱的更紧。“可是能让中共最高领导人如此重视,我最担心的是……这情报是来自我们的军政核心。”

听杨立仁这样一说,陈辞修不由心惊:“你是说?”

“在六月三十一日之前接触到这个机密的,师以上人员数都可以数得过来。”杨立仁的手无意识得手蜷起又松开,忽然转身盯着陈辞修,“所以我怀疑……”

“立仁,我得提醒你。这很危险……”陈辞修明白他意有所指的对象是谁。“校长和胡宗南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二公子还在胡军中任职。你现在怀疑他,是在摸老虎屁股。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到时候被反咬一口……”

“我手下查到西安方面的一个秘密电台和中共办事处那边在七月初进行过联络。顺藤摸瓜,我不信查不出来。”对于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罢手是杨立仁的个性。

胡宗南仗着他是校长的得意门生和陈辞修在军中势同水火,而摆在眼前的像是一张棋盘,黑白错落,倘若真能借此机会让胡宗南在校长面前翻不了身……

陈辞修抬起头来看着悬挂在办公室墙上那幅“志当存高远”的蒋介石手书。

Chapter 25

Notes:

奈离别如今真个是。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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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是陈辞修开的车,到了家门口,杨立仁迟疑了一下,开了车门回过身来说:“辞修,既然来了,索性吃顿饭吧。”

陈辞修也不推辞。迈上台阶,院中栽种的玉兰花一株株碧绿的叶子洁白的花朵芬芳的气息迎面扑来。

“哥……”立华看到立仁进门,似乎心情不错走过去,并拉着正和立秋争执着什么的费明,然后看到跟着进门的陈辞修,略微惊讶了一下。

杨廷鹤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听到门口的声音也放下了报纸。“哦,是辞修来了啊。”

“伯父,来的匆忙,两手空空,不好意思。”辞修微微地笑。

“哎,你老那么客气,还一直让副官给家里送东西来,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们才对啊。”说着拉了椅子让他坐下。

立秋见到陈辞修,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我上楼去做作业了。”也不等说完就转身走了。费明也跟了上去。

“这孩子真是没礼貌。”梅姨不由地叹气。

“还不是你这个妈给惯坏了。”

“哎,别说了,我让吴妈去准备饭菜。”立华出来打圆场,接着就去厨房帮忙去了。

“立仁,你虞伯父还问起啸卿最近怎么样?这孩子也不往家里来个信。”杨廷鹤给辞修倒了杯白酒,微眯起眼睛端起杯子。

“啸卿挺好,现在还驻在禅达。”杨立仁脱了外套走到收音机前扭开开关,正好在放《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缠绵甜郁的女声轻快明亮,一扫烦闷。

“哦,那光亭最近还好吧?好久也没见他来吃饭了。”杨廷鹤一饮杯子中的酒。老爷子一个人在家难免寂寞。

“嗯,他过几天得去云南,也不知道去多久。”杨立仁还在想着闪击延安失败的事情,一时神思还未回转过来。杨廷鹤平时在家也不爱和立仁喝酒,于是见了辞修,想着总算有人陪自己好好喝一杯,又给他满上一杯。

“哎,爹,辞修胃不好,白酒太辛辣了。”见辞修勉为其难地喝下两杯,杨立仁出口劝阻道。

“辞修你也不早说。你看我……越活越回去了。立华,换杯茶来。”

送辞修出去的时候,外面已是月明星稀。

“你怎么看校长派杜聿明去云南的事?”辞修似看着远方,抬头眺望,那夜幕中如宝石般点缀的闪闪的星光熠熠夺目。

“……”杨立仁微皱了皱眉,夏末的晚风中吹拂着花香。“远征军惨淡收场,杜聿明没受责罚已是大幸,即便这样这个副总司令的位置是再不能坐了。委员长现在把他调去云南,一方面是为了堵悠悠之口,更好借这个机会铲除龙云在云南的势力,一举两得。”辞修分明感觉到杨立仁这样说着的时候,神情里却隐隐含着淡淡的不满。

“唔。”陈辞修略低了低头。“杜聿明保荐了郑洞国接替他的位置。”

“嗯,邱清泉脾气火爆,校长恐怕他和美国人会闹得太僵吧。”两人并肩走着,穿过花园,车子停在门口。

“立仁……”陈辞修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竟有几分平日里不见的灼灼。

一时无言,四目相对。

“……有事……记得找我”说着拍了拍他的肩,一头钻进了轿车里。

杨立仁不知道他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他曾经想过,是不是该和辞修谈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窘迫不堪。但比起这个,眼下让自己不得不全力应付的另有其事。

两天后杨立仁收到部下收集的资料和西安电台的调查报告,厚厚一沓。

“你敢保证,这都是真的?”他看着桌子上封面上印着绝密两字的电报,神情肃穆压低了声音问道。

“肯定。”秦副官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你下去吧。”他挥了挥手。他走到窗口,深深吸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证明了之前自己的推测没有错。胡宗南身边的人是共产党的卧底。但,这个结果,他不敢肯定蒋介石是否会接受,国民党内部出现了问题。踌躇了一下给楚才播了电话。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古今多少历史反复证明了这一点。他不由得背后一凉。

“你说什么?胡宗南要宴请我和你赴宴?”杨立仁不由大惊。

“恩,这个节骨眼上,恐怕是……”楚才的口吻焦躁中透着几分疲惫。

不得不去的应酬让杨立仁不免也叹了口气。“校长那边……”

“还是先别提了。免得惹他不快。”

晚上在胡宗南偕了他那个秘书熊向晖一起来了。

“难得胡长官有如此雅兴宴请我等。”楚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可嘴上却不饶人。

“楚秘书何出此言,我等皆是为党国效力,也该多叙叙旧联络联络关系才好。想当初我在黄埔的时候,楚秘书也对我黄埔学生关爱有加。”胡宗南使了个眼色,熊秘书站在一旁很是恭敬的给楚才和杨立仁斟酒。

“呵,胡长官太客气了。胡长官是黄埔一期,那个时候杨某人还不过是湖南老家教书先生,不可同日而语啊。”杨立仁面上挂在浅浅的笑,微抿了抿嘴

“哎,我向来不喝酒的。”楚才摇摇手。杨立仁则是来者不拒。

胡宗南略有些尴尬,又命人上了一壶绿茶。

“熊秘书一表人才,听说在胡长官身边多年了。”杨立仁喝了一口酒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哪里,熊某不才幸长官不弃罢了。”

“这次延安的计划虽然不幸失败,胡某也进行了一番自我检讨,我们情报方面确实做得不如共党啊。”

楚才和杨立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不开口。

“校长那边我已提了申请,下个星期,我准备送熊秘书去美国深造。”

“是么,那今天一并恭喜了。”

觥筹交错水晶灯闪烁的光映照着杯子泛起酒波的涟漪。

他走出饭店的时候天色已晚,杨立顺着那长长的台阶而下,门口插着的青天白日旗在风中飘荡。

他正了正帽檐,继续走了下去。

 

民国三十四年(1945)八月十五日正午,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九月二日,日本外相重光葵在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正式签署投降书。九月九日,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在南京向中华民国政府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呈交投降书。抗日战争及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正式结束了。

 

上部 第一炉香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