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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莲二从古籍库里出来,指尖带着灰尘和蠹虫的味道。他用这双手抽出公交卡,刷开闸机。末班车准点到达,地铁车厢的方形屏幕里播放着新的大河剧广告,底下滚过一行小字,是近日新闻:京都降温,菜价上涨,诈骗团伙冒充熟人作案,请广大市民注意防范。
走出车厢,凉风直扑上脸。降温,他是感觉到了。在街边行将打烊的超市里带走一盒近期西红柿,一盒土豆,一盒牛肉,即使打了折,价格也比平日里高出几个零头。至于诈骗团伙……塑料袋在掌心勒出浅浅的痕,公寓楼里的感应灯坏了,他熟门熟路,踩着漆黑的夜色往上走。到五楼门口,忽然停住,手里的钥匙做自由落体,掉到半空,被人接住。
“柳前辈,”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黑暗中仰起来看他,“怎么这么晚啊?”
多年不见,此人的反射神经还是那样好。只是对着前男友如此招呼,似乎也不大合适。柳正要皱眉,却借着走廊里的半点月光,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和身形。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脸颊棱角还未分明,尚带一点稚气。同一师门的学姐喜欢用小动物形容男生,柳向来不解其意,此刻居然无师自通。
“……赤也,”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颤抖,然后勉力稳住,轻声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不是说要帮我突击英语吗?我来了,前辈家没亮灯,打电话也不接,所以我就睡着了……”他揉着脑袋站起来,左顾右盼,伸了个懒腰,“不过这是哪里啊?我刚才明明是坐在路边等的……”
要么是时空乱流,国中的后辈穿越到当下;要么是诈骗团伙冒充熟人作案,想骗走他手上的西红柿、土豆与牛肉。
柳捏着钥匙,手腕轻轻一旋,门开了。“先进来吧。”他对眼前的后辈道。
*
“喝什么?”柳问道。
切原把他摆在茶几下方的罐子拿出来。挨个儿排好,一一认真研究过去。
“这是什么?”
“咖啡。”
“这个呢?Black Tea,黑茶?”
“是红茶。英语老师没有教过吗?”
“这个抹茶粉我姐姐房间里也有!没味道,不好喝。”
“……”
“所以,赤也,”柳站在一旁,耐心地看他把那些罐子一一放回去,“里面有你想喝的吗?”
“我想喝可乐。”年轻的后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冰箱里有可乐吗?”
最后柳走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尽主人之谊,也要客人买账才行。他家一贯不屯饮料,公寓楼老旧,附近也没有自动贩卖机。更何况寒潮来得猛烈,喝冷饮容易生病。这样自我安慰着,他把玻璃杯递到切原面前。切原大概是困了,一头卷发耷拉下来,进门时还坐姿端正,此刻抱着沙发垫,摇摇晃晃就要睡过去。整个人看起来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海草。
真是心大。柳莲二感叹,并且一时有些恍惚。也不知是眼前人没意识到自己穿越了时空,还是他在登上楼梯的过程中回到了过去。
切原打着哈欠,鼻尖碰到玻璃杯边缘,大约是被热气熏着,一下清醒了。于是伸出手来接。不接还好,一接,柳莲二触到了他的手,那瞬间,仿佛过电似的,指尖一麻,肌肉松弛,杯子下坠一小段,差点没拿住。
“前辈?”切原恍惚地抬起头。
“没事。”他定了定神,几乎是有些强硬地把玻璃杯塞给他,“喝可乐对身体不好。而且今天很冷。”
“啊?——”切原拖长了音调,像往常那样讨价还价,“可现在明明是八月——”
首先,现在是五月;其次,现在是降温降到八度的五月;最后,柳莲二皱起眉头,打量着那张微微泛红的、显然没搞清楚状况的脸,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依然是掌心过电似的一阵麻,密匝匝的痛感泛上来,像是拔插头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插孔,旋即出现,旋即消失。
他意识到切原的额头正不自然地发烫。虽然他自己的脸颊也在发烫,但那是心理性的,多少出自重逢国中后辈和未来前男友的尴尬、无措与侥幸。而这种温度,则是生理性的。
他蹲下来,重逢后头一回,以同样的高度,盯着切原的眼睛。大概是烧糊涂了,那双眼睛水汽氤氲,看上去更像刚刚捞上来的海带。
“你发烧了。”他顿了顿,不得已软了口气,“不复习英语了,吃药,然后去房间睡觉。”
Chapter 2: 低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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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什么?”柳问道。
切原把他摆在茶几下方的罐子拿出来。挨个儿排好,一一认真研究过去。
“这是什么?”
“咖啡。”
“这个呢?Black Tea,黑茶?”
“是红茶。英语老师没有教过吗?”
“这个抹茶粉我姐姐房间里也有!没味道,不好喝。”
“……”
“所以,赤也,”柳站在一旁,耐心地看他把那些罐子一一放回去,“里面有你想喝的吗?”
“我想喝可乐。”年轻的后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冰箱里有可乐吗?”
最后柳走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尽主人之谊,也要客人买账才行。他家一贯不屯饮料,公寓楼老旧,附近也没有自动贩卖机。更何况寒潮来得猛烈,喝冷饮容易生病。这样自我安慰着,他把玻璃杯递到切原面前。切原大概是困了,一头卷发耷拉下来,进门时还坐姿端正,此刻抱着沙发垫,摇摇晃晃就要睡过去。整个人看起来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海草。
真是心大。柳莲二感叹,并且一时有些恍惚。也不知是眼前人没意识到自己穿越了时空,还是他在登上楼梯的过程中回到了过去。
切原打着哈欠,鼻尖碰到玻璃杯边缘,大约是被热气熏着,一下清醒了。于是伸出手来接。不接还好,一接,柳莲二触到了他的手,那瞬间,仿佛过电似的,指尖一麻,肌肉松弛,杯子下坠一小段,差点没拿住。
“前辈?”切原恍惚地抬起头。
“没事。”他定了定神,几乎是有些强硬地把玻璃杯塞给他,“喝可乐对身体不好。而且今天很冷。”
“啊?——”切原拖长了音调,像往常那样讨价还价,“可现在明明是八月——”
首先,现在是五月;其次,现在是降温降到八度的五月;最后,柳莲二皱起眉头,打量着那张微微泛红的、显然没搞清楚状况的脸,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依然是掌心过电似的一阵麻,密匝匝的痛感泛上来,像是拔插头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插孔,旋即出现,旋即消失。
他意识到切原的额头正不自然地发烫。虽然他自己的脸颊也在发烫,但那是心理性的,多少出自重逢国中后辈和前任男朋友的尴尬、无措与侥幸。而这种温度,则是生理性的。
他蹲下来,重逢后头一回,以同样的高度,盯着切原的眼睛。大概是烧糊涂了,那双眼睛水汽氤氲,看上去更像刚刚捞上来的海带。
“你发烧了。”他顿了顿,不得已软了口气,“不复习英语了,吃药,然后去房间睡觉。”
*
玻璃杯摆在床头柜上,读书灯的暖光一圈圈漾开。柳莲二俯下身,切原睡着了,悠长的呼吸声也在卧室里漾开,一阵阵,潮水般拍击着他的耳膜。
只有这时候,这家伙才是安静的。
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锁的眉头,细密的睫毛,鼻翼两侧的粉刺,师姐看到必然大呼“好可爱”的脸颊,嘴角因为长时间等待而起皮,耳根是红的,小火慢煮,发着低烧。目光几可称冒犯。他知道这不好,却也不怎么害怕。
他太久没见过切原了。大概需要把距离拉到这么近,才能确认记忆中的面孔不曾失真。他见到的切原又太年少了,以至于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小朋友都会相信。
柳莲二直起身,吸一口新鲜空气,像是猛然浮出水里的人。正欲离开,切原却醒了。咋咋呼呼的家伙,醒来都要闹出点动静。“咚”的一声,脚步被拖住,回过头,只见切原把脑袋撞在了床板上。
真是命运交响曲开头的强音,老死不相往来恋人重逢的号角。他到底没忍住笑了:“痛吗?”
切原龇牙咧嘴地瞪着他。
柳莲二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于是敛了笑容,叫他把药吃了。
一刻钟后,厨房里摆开了叮叮当当的阵势。柳莲二挽起袖子,洗净双手,抽出刀来,将番茄、土豆和牛肉切丁,预备煮菜。他作息规律,在学院混迹多年,依然洁身自好,不沾烟酒,不碰宵夜。难得开火,原因无他,只为切原说我饿了。
造成这一切的家伙被勒令卧床休息,温度不降不准离开。起初,他听说能在床上吃饭,吃的又是前辈亲手烹饪的宵夜,还觉得自己赚了,若是在家万不会有此等待遇。真躺到床上,后脑勺挨着枕头,底下又没藏着游戏机,才体会到什么叫闲着无聊,一米八的双人床,从左边滚到右边,再从右边滚到左边,把脑袋蒙进被子里想了想,一挺身,不干了。
隔老远柳莲二就听见了切原的脚步声。家里就这一双备用拖鞋,对国中生来说太大,穿在脚上啪嗒啪嗒响。他兀自翻炒锅中牛肉粒,背对切原,问:“这么饿?”
切原把头摇成拨浪鼓。在厨房里左看右看,末了凑到他边上:“柳前辈,你没有在这里面放什么特制调味料吧?”
饶是柳莲二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也许多年未见,数据库急需更新,抑或未成年人的脑回路本不可以等闲视之。他失笑,有意逗他,“放了,”迎着那陡然警惕的目光,“贞治寄来的新配方。”
“别啊,”切原退后一步,表情像撞鬼,“我昨天喝完柳汁还没缓过来……我不会是因为这个发烧的吧?”
我哪知道。柳暗道,你该去问国中时候的柳莲二。
还未等他开口,切原便已夺门而逃。仿佛趿拉着拖鞋,从厨房冲到客厅,盘腿往沙发上一坐,就能逃脱黑暗料理的威胁。柳莲二躬身关了火,把煸炒出香味的牛肉倒进咕噜咕噜煮开的番茄土豆汤中,想着切原,摇了摇头。
他国三时热衷炮制各种试验品,从营养茶到特制饭团,可惜口味不是差强人意,仅仅是“差”而已。他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有少年心性,恶作剧意思上来,常拿队友开刀。同辈的几个,往往脚底抹油,逃之夭夭,或者像幸村那样,笑里藏刀,就是不喝,只有无辜后辈如切原,顾左右而言他,却又找不出借口,最后只好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干完了事。
如今数年过去,全套量杯滴管塞进了储物间,社交网络却刮起流行风尚,同门师姐热衷于更新自己的破壁机食谱,美其名曰哈佛抗老抗癌抗糖抗氧化汤(浓汤版),实际上是有什么放什么冰箱存活清空版。给师姐点赞时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香蕉,青瓜,番茄,蘑菇,贞治你真是晚生了十年啊。
生不逢时的乾同学,目前正在宾夕法尼亚读化学。科研压力当头,日日在实验室泡到深夜。有时在东北部的冰天雪地里,校车停运,就穿上长靴,踩着齐膝的雪步行到校。问他境况,他通常轻松,偶尔沉默,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有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性会延毕。
至于那位曾以独创饭团加盟二人组合、导致代表队横尸海滩的亚玖斗哥哥,则在毕业后进入证券公司,率先实现财务自由。他中学时就对数字颇有心得,也常成功预测股票走势,然而把爱好当成职业毕竟危险,就算是顺风顺水如他,也开始在酒后感叹自己好想彩票中奖,然后立马辞职不干。
大家笑他,辞职了做什么?
开个美发店。他很严肃,或者去给洗发水品牌拍广告。
也不知道现在中了奖没有。柳莲二搅动着锅里的食物,心里难得有一点空旷。这些年,身边朋友陆陆续续进入社会,工作的工作,成家的成家。唯独他二十九岁,说起来也不小了,还呆在学院,好像找了个真空培养箱。每天早出晚归,去学校古籍库,同辈戏称“打卡上班”,其实是为了找个地方写毕业论文。常坐的那张桌子叫“工位”,管理员同他面熟,东西码得老高也不会没收。饭点到了,便去食堂,收银阿姨也认得他,偶尔还劝他多吃点肉。饭后买咖啡,因古籍库不能带饮料,所以坐在店里喝完,咖啡师换了三个,每一个做到最后都知道,他要的是中杯热美式,不用糖不用奶,不用打包。
简直是“熟人社会”,或者“AI社会”,反正这点社交,人工智能也会,说不定还比他更为生动出彩。唯一需要动脑的是每两周一次的师门读书会,在系里的办公室枯坐六小时,讨论先前选定的材料。导师上了年纪,为人严肃,虽然温柔,但也不苟一笑。唯独师姐有女将风范,延毕多年,却还是努力讲笑话活跃气氛,据说她业余做脱口秀开放麦,倘若学术之路不通,随时准备转行。
说真空,倒也夸张了。发表和会议还是难事,也常令人半夜失眠。好在师门里好人居多,相互倾轧的事情从未发生,去年他搬家,师弟还过来帮忙,六箱书本从底层抬上来,来不及道谢,师弟就很自来熟地打量一圈,说师兄你家这装修怎么跟酒店似的,这也太样板间了吧!
结果大半年过去了,此地还是样板间。房东配好的家具,一键下单的纯色床品,唯独拉开柜子可见一点人气,因为柳莲二热衷于计算优惠购买打折商品,强大的数学能力无处施展,全部变作柜子里的垃圾袋、卫生纸、沐浴液和牙膏。用他姐姐的话说,这么一看,更像酒店了。
现在酒店里搬进了新客人,完完全全的不速之客,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拿遥控器找节目看。柳莲二端着宵夜过来,听见他嘴里嘀咕着十多年前的特摄片,心想,这都出到哪个系列了。
可是切原恍然不觉,实在苦寻无果,才勉勉强强挑了个新作。柳莲二看他端起碗来吃饭,如猛虎扑食,风卷残云,一盆番茄土豆炖牛肉,刁钻的筷子只挑肉,不由提醒道:“赤也,摄入过多蛋白质不利于训练。根据你现在的菜单和体质,今天需要补充的维生素是……”
就那么说出口了。平静而流畅的声音拍击着空寂的客厅,接着弹回他的耳膜。一瞬间,柳莲二自己都震惊。仿佛不是十多年前的切原来到现在,而是他未曾设防,一脚跌入过去。
“一模一样的话你昨天说过了!”切原装模作样夹走一块番茄,“现在情况特殊!我太饿了!”
简直强词夺理。柳莲二心底暗暗叹气,不知为何,竟有些羡慕起那个屡屡被切原提起的、国中时的自己。
“赤也,”但他知道这种羡慕是不应该的,“你看看我手机上的日期。”
Chapter 3: 伤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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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柳莲二醒得极早。在沙发上睁开眼,望着陌生而熟悉的天花板,头一偏,昨晚吃饭的茶几撞进眼帘,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真有种黄粱一梦的错觉。
他免不了猛然起身,拖鞋也不穿就往卧室走。脚步匆匆,窗外的云雀叫得一声高过一声。推开门,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鼾声很轻,将这狭小的房间微微摇撼。
站在黑暗中,柳莲二这才回过神,并且清醒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冒犯。他低声说了句抱歉,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就要退出房间。然而这番不大不小的动静到底是惊醒了梦中人。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看见床上那团影子拱了拱棉被,半晌,一个乱糟糟的脑袋钻出来:“柳前辈?”
“没事。”他的心悬一阵,停了,然后缓缓落回原位,语气也镇定许多,“你接着睡。”
昨晚切原睡在卧室。病人理应受照顾,更何况是他素来关心的后辈,以及无权关心的前男友。柳莲二退回客厅,站在地毯上,好半天才动手收拾床铺。这事情太诡异了,各方面的。
那时他让切原看手机,切原看了。看了一遍不够,又要看两遍三遍。直到第四遍,才瞪着眼睛问前辈这是什么意思。柳莲二心想,时空穿越呗,看过这么多漫画你应该比我更懂。便听见切原说,那我回去是不是就可以中彩票了?
柳莲二问,中了彩票你准备买什么?
切原说,当然是最新发售的游戏卡带!
可是,柳莲二提醒他,你要怎么回去呢?
天真纯良的后辈这才意识到,眼下的问题,并非公交睡过头地铁坐过站那样简单。事情很严重,一方面不知道原来的世界是否仍在运转,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可能出现了两个切原。对于这些物理学家都未必能够解答的问题,切原聪明地选择视而不见,他提供的答案是:倒头就睡。
愤怒和惊恐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在成年人的世界,当敷衍和微笑不起作用时,最佳选择就是拖延和睡眠。看来切原早已熟谙此道,真是叫人深感佩服。
柳莲二站在原地摇摇头,收好沙发,给幸村发短信:“赤也来了。”
现役网球运动员正在神奈川老家享受他难得的假期,因此回复来得很快:“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再联系。”
他字斟句酌,试图回避牵扯不开的感情因素:“不是那个赤也。”
“不是那个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去打比赛的赤也,”幸村却毫无顾忌,“而是这个跑来告诉你分手只是意外他对你心意始终不变的赤也?”
多年未见,幸村还真没把他当外人。柳拿指关节抵着眉心,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他早该认识到,和网球技术一同增长的,是幸村组织长难句和无中生有凭空捏造的能力,以及闲来无事看热闹的兴趣。
“想多了。”为了堵住幸村的话,他迅速补上后半句,“是十四岁的赤也。原则上说,他今年才国中二年级。”
*
柳给切原留了字条,一张放在床头,一张贴在门上,一张摆在玄关上。三张字条内容高度一致,生怕某人看不见:衣服在柜子里,饭在冰箱里,备用手机在抽屉里,有事打电话,快捷键拨1。他去上课,中午就回。
这是导师的研究生讨论课,师门全员到齐,身为助教更加不该缺席。然而一个病人放在家里,很可能就开门下楼,半途迷路,消失在东京的茫茫人海中。这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因此整整两节课他都坐立不安,隔十分钟便偷偷看一眼手机。以至于师姐问他:“恋爱啦?”
她用尽全力挤眉弄眼,展现出了见所未见的奇艺表情。这夸张的姿态引得众人一致看向他:“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柳心想,我还一个字都没说呢,各位有没有点严谨求实精神。
他在学姐善意的盘问中走出教学楼,礼貌问候了对方的论文进度,毫不意外扳回一城,然后神清气爽往家里赶。越靠近公寓楼脚步越急,最后几乎是一步三个台阶往上赶。把攥在手心的钥匙对准锁孔,转两圈,刚踏进玄关,气息尚未平复,就听见浴室那边哗啦啦水声停了,切原从门后面走出来,只围了一条浴巾。
原则上讲他是不该有任何想法的。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想法。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把地铁站附近便利店买来的可乐放在地上。
切原眼神雀跃,蠢蠢欲动。
“把衣服穿好。”柳隔着半个客厅发布命令,“你昨天还发烧。”
切原“哦——”了一声,拖长声音往卧室里走。柳垂头看看那袋可乐,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被纵容的显然不只是切原,还有某位悠闲自在的网球运动员。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新消息接连涌入。听完十四岁切原离奇遭遇的幸村并未表现出多少震惊。难怪,他说,你没看新闻?
柳莲二把可乐扔进冰箱,转身启动搬进来之后便绝少打开的电视:什么新闻?
“他们说赤也神秘消失了。”幸村发来一张截图,“迟到十五分钟自动弃权,休息室推门进去一个人也没有,查监控完全看不到他的踪迹。今年马德里大师赛的爆炸性新闻,灵异事件啊。”
柳莲二说,可惜了,他的状态比对手好,这场比赛原本赢面很大。
我还和朋友堵了他会赢,起码打进16强吧,结果到头来神秘失踪,白白赔上一顿饭,回头得让赤也补上。幸村佯装遗憾,末了语气一转,你怎么知道他状态好?
然后又步步紧逼:“前段时间丸井约大家小聚,就你忙开题,不来。怎么还有时间关注网球比赛?”
柳失笑,自知百口莫辩,也就不再分辩。这天发生的种种,无论失踪或重逢,都像是敲在心上的鼓点,叫人不由紧张。然而幸村这么一通毫无章法的逼供,很有屈打成招的意思,倒让他稍稍放松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卧室里传来切原的声音。哇啦哇啦,大呼小叫召唤前辈。他把手机塞回口袋,跨过一个皱巴巴的书包,两条同样皱巴巴的衣服,“翻山越岭”来到切原身边,只见他抱着储物箱,表情惊诧:“柳前辈,你居然还有JUMP和优衣库的联名T恤!”
然后抓起一条,在他面前抖开:“还是我最喜欢的角色!”
柳噎了一下:“送你了。都送你了。”
他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个储物箱里有什么。T恤、外套、工装裤,全是曾经切原留下的东西。他走得太急,早上还脸红脖子粗地和自己吵架,下午就现身东京公开赛赛场,一路杀入四强,状态好得出奇,球路刁钻,不留情面,被媒体称为伤病缠身、长期低迷后的“绝地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时柳莲二还住在切原疗养的护理院附近,从学校通勤要乘四十分钟轻轨。那地段房租不便宜,他和切原均摊,文科博士津贴有限,二十多岁的人也不好全靠家里,于是他接了份家教补贴生计。雇主是世田谷区的名流新贵,膝下一双儿女在冰帝学园念小学,同龄人刚刚分清ABC的年纪,他们便已开始备战托福考试。要上课,要阅读,要做运动,还要研习茶道、插花。柳莲二带着两个小朋友在茶室里冥想,心思却已飞到九霄云外,在空寂的室内不安地扰动。果然,下班回去的路上,他便在手机里看到了这条新闻。
这状态当然好了。他默默地想,早上和我吵架时就头脑清晰,杀人见血,敢情是做了热身运动。
也是在那时他才意识到切原长大了,锐利,持重,红热的铁块浸入冷水,淬炼成钢。懂得如何安排训练、规划饮食,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敷衍媒体的问题,因此,也就懂得如何捅破那层挡在两人面前的纱窗。契诃夫说,如果小说开头出现了一把手枪,那么在小说结尾,这把手枪一定要打响。这纱窗在他们之间隔了许多年,那些关于未来、距离、怨怼与愧疚的云雾,终于被他一记直球,正面击破。
或许成长早已发生,只是他久未觉察。升入高中后,切原头发长了,个子也一阵猛窜,话少下来,又用寡言遮掩了大惊小怪的稚气,网球拍往胳膊里一夹,单枪匹马去训练时,看起来颇有风度,好似冷硬挂的偶像明星。也就熟人知道他本质上是五个闹钟才能吵醒的笨蛋。这样的切原,高中毕业前夕,一声不响坐了车来东京找他,柳莲二晚课结束,就看见熟悉的身影在教学楼前的空地等他。残冬天气,下了小雨,切原站在一棵雨水嘀嗒的树下,对他说,周末就是中心考试,心里很乱,神奈川呆不住。
神奈川呆不住,也没必要大老远跑来东京啊。柳莲二暗想,面上却仍尽心扮演着学长角色,安慰他,好好准备,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那一年,随着幸村精市、手冢国光等前辈远赴海外,切原已成长为国青队中数一数二的青年选手。好几所大学都向他递出了橄榄枝,之前也听说他有放弃升学直接进入职业领域的打算。具体如何,柳莲二迟迟没有问。然而切原却先开口了。
他说,我报了东大的推荐入试,争取一下看看。
他们绕着东大的野鸭湖散步,切原突然出声,惊得鸭子摇摆两步跳进水中。乍听见这句话,柳莲二不可谓不惊讶。在所有给出优惠条件的学校里,东大是最苛刻的,对文化课的要求也最高。切原在国青队和学校之间两头跑,本就分身乏术,如果只是为了读个本科缓冲,为打职业做铺垫,也不必定着么高的目标。
柳说,如果弦一郎知道你这么认真,一定会很感动。
才不是为了真田副部长。明明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切原却难得较起真来,我是想和柳前辈读一所大学。
柳莞尔:“读大学会遇见新的朋友,而且你可能大二就去打职业了。”
切原停下脚步,偏过头来看他,月亮冲出云围,复又落入他的眼底:“我想和前辈在一起。”
此言一出,便什么借口都找不到了。切原的目光望过来,不带半点躲闪,是在讨要回复。柳愣在那儿,平静的表情起了波澜,心想,他到底比我更勇敢。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
“真的送我了吗?”回过神来,那个储物箱正被切原抱在怀里。满满的潮牌外套、联名T恤、漫画风印花大裤衩子,全是习惯了衬衣长裤的柳不会穿的,也全是对付小朋友的糖衣炮弹。柳曾以为切原会来拿,结果他没有。“绝地反击”后,他谢绝了众媒体的轰炸,直飞马德里,并斩获亚军。有评论说,切原的球风“卸去了沉沉的重负”,是“漫长压抑后的新生”。柳莲二以为,这只是评论员的主观臆测。虽然这种判断,同样是他自己的想法。
他叹了口气:“那你现在还给我。”
切原嘿嘿一笑,当然不还。穿越时空,远道而来,竟然能碰到自己排长队都没抢到的游戏联名限量外套,他感觉宾至如归,忙于揽镜自照,甚至都没问一句这衣服是怎么来的。柳抱胸而立,见面前的小孩套着切原的拖鞋、穿着切原的衣服,露出二十几岁的切原偶尔也会有的捡便宜表情,正冲着书架虎视眈眈试图从中找出一本JUMP周刊,就觉得有些恍惚,简直是物归原主。
原主是个连分手都丢三落四的家伙,虽然他这种搬家都特地打包没舍得扔的,也不见得好到哪去。仔细想想,还挺互补。
就在这时,扔进口袋里的手机开始响铃,按下接听,对面传来幸村的声音。“给你发消息你不回,干脆打电话了,”和所有的闲人一样,幸村语调轻快、态度爽朗,“莲二没在忙吧?”
听起来就像导师给人派活,明明知道你开题报告快到截止日期,还要让你去做学术会议记录。就一个上午而已,莲二有时间吧?
柳莲二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正欲信口胡诌,却听幸村道:“下午正好要来趟东京,介意我来看看赤也吗?”
他来不及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时空穿梭是基本不可能的事件,倘若此事与他无关,他也会兴趣盎然。放回十年前,说不定还要记点数据回去研究。
然而此事与他太相关,导致他只能叹口气:“你百分之百会把事情搞糟的。”
“哦?”幸村在电话那端笑了,“这不是更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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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吃午饭的时候,门铃响了。切原穿着一身限量版外套,正愁无处显摆,听见铃声,登时放下碗筷,自告奋勇要去开门。
柳莲二抿了一口茶:“也许只是快递员。”
切原理直气壮:“快递员也打塞尔达啊!”
那身印着林克背影的外套实在晃眼。柳拿茶杯的手一顿,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没把它扔掉,面上笑了笑,低头看手机,就当是默许。切原得到首肯,很有兴致地起身,招呼穿越时空后见到的首位陌生人。
“吱呀”一声,柳心想,上帝给他开了一扇门。
“嘭”的一声,柳心想,上帝又把门关上了。
他捧着茶杯踱到门前,拍拍切原僵硬的肩,轻轻拧下门把。只是幸村而已,他暗道,反应没必要这么激烈吧。
然而门后除了一身休闲打扮的幸村,还有着全套制服、仿佛随时准备进行跨时空犯罪抓捕、满脸写着“你这小子太松懈了”的真田。
“好久不见啊,”被关在门外碰了一鼻子灰的幸村笑得春风和煦,“赤也。”
“好、好久不见,幸村部长!”切原条件反射,刷的来了个立正,然后问出了那个让全场陷入僵局的问题,“真田副部长这是……也穿越了?”
*
“赤也昨天发烧了,语言表达能力下降了三成。他的意思是弦一郎完全没变老,看起来和国中三年级一样年轻。”
柳从茶几底下抽出一次性纸杯,给幸村真田各泡了茶。他素来独居,餐具不多,勉强凑出的两人份碗筷杯勺,还是和切原交往时买的。此刻四个杯子放在一起,两个瓷杯,两个纸杯,对比鲜明,刺得他别开视线,一抬头,就撞上了真田漆黑严肃的脸。
“……没错!”切原忙给自己找补,“我是说副部长年轻,就算穿制服也很年轻。”
“也可能是觉得真田十五岁就和二十九岁一样成熟了。”幸村接过杯子,脸上笑容不减,“驻颜有术,那句话怎么说的?”
出于条件反射,切原抢答:“赢在起跑线!”
柳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人一边往池子里灌水一边开闸放水,现在他明白了。也许这个人也有个叫幸村的前辈,永远看热闹不嫌事大,告诉他边灌水边放水能够引起磁场变化并且召唤神龙,虽然最终召唤来的是愤怒的游泳池管理员。
他为真田的面色感到抱歉。余光瞥见切原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咽不下吐不出,简直要从头顶冒出来,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跃跃欲试想要逃跑,差点变成蒸汽式发动机。
幸村揉了揉切原的脑袋。柳感觉这台发动机已经启动了。
“赤也怎么来的?”
谢天谢地他没说出更恐怖的话。人世间有种美德叫见好就收,幸村统率立海网球部多年,显然已经深谙此道。切原松口气,咽下热茶,在真田沉默而严肃的注视中,颠三倒四地说起自己穿越时空的前因后果。
准确说这件事情没有因果。他不过是约好和前辈补课,到得太早前辈还没回家,只好坐在门口的小花坛边等。华灯初上,熟悉的窗口却仍是一片漆黑。他训练太累,不知不觉就抱着书包睡着了。醒来时,人还在,书包还在,前辈也来了,只是房子不是那房子,时间也不是那时间了。
“莲二居然会迟到?这可不多见。”幸村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像柄长毛刷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天还做了什么?”
“还和部长打了一场。”切原老实作答,“结果被灭五感了。所以很累。”
“我向你道歉。”幸村诚恳的表情里酝酿着危险,“还有呢?”
切原转向真田:“英语没考好,被副部长制裁了。所以头很痛。”
幸村眼底的危险一下散去,化作笑意:“真田也要向你道歉。”
三双眼睛盯着,真田大概觉得很无语。然而和东京都警视厅官僚系统来往的丰富经验大概已经教会了他审时度势。于是他斟酌片刻,终于朝切原点了点头。态度不像道歉,倒像办案的做完笔录,对涉案人员说,“你可以走了”。
茶几周围的三个前辈似乎都对切原的遭遇有着不可推卸但又无法落实的责任。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态度是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开罗会议的三巨头大概就是这么解决殖民地问题的,而昔日立海大的三巨头也决定故技重施。于是时空穿越的原因被搁置了,就像凌晨三点推开窗户发现外面趴着个人,你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把窗户关上——轻轻地,并且努力不吵到他。
“难得来一趟,赤也准备做点什么?”
说得轻巧,柳看着幸村,你是用这套话术跟赞助商谈判的吗?好像他只是在空间距离意义上从神奈川跑到东京一样?
切原显然也不想思考原因。就像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凌晨三点趴在别人家墙壁上,他大概以为自己只是在梦里爬楼梯。
“当然先要出去玩,环球影城的新区估计肯定造好了吧?顺道去趟大阪,最好关西玩一圈。难得不用训练,不用上学,然后要买全套的完结漫画,还要打新的塞尔达……”
果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光想着玩了。还大阪环球影城,柳捧着杯子默然不语,也不知道这车费房费门票费从哪儿来。也许世界网坛的顶级选手愿意拨点代言费助力后辈圆梦吧。
还轮不到世界网坛顶级选手表态,美好的畅想就被真田警官打断了。
“我看你还是用这段时间,好好把英语补了。”他听见“玩一圈”就开始皱眉,“全套漫画”和“塞尔达”一出,更加忍不住了,“弯道超车,为时不晚。”
“弯道超车也得遵守交通法规吧!”切原张嘴就是一句,“我才不要——”
且不说弯道超车的可能性,和一个警务系统里长大、东京都警视厅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兼乘龙快婿)说这些,本就是螳臂当车,简称找死。
“除了英语,最好把数学也巩固一下。一来不知道会在这里呆多久,时间长了课业容易遗忘,二来,但凡你国中多用点心,准备升学考试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痛苦。”
客厅里,切原维持着土下座的姿势,规规矩矩跪在真田面前。雷厉风行的前辈指点江山,刷刷刷布置出全套方案,晨练、英语、午休、数学、晚练、自由支配时间——买练习册的钱可以找我报销,不用感动,身为前辈这是应该的,不要摆出抗拒的表情,没有人想要剥夺你的时间,大家是想和你一起解决问题,要做到劳逸结合,你完成速度越快,自由支配的时间就越多。
一只云雀“砰”的撞在阳台窗户上。幸村借口查看情况,柳快步跟上,推开窗户,气氛陡然一松,幸村笑道:“不知道真田什么时候结婚。”
柳赞同:“弦一郎已经充分掌握了儿童教育的核心。”
“打个巴掌给颗枣,唱完白脸唱红脸,审犯人那套用在赤也身上,我见了都心疼。”
幸村动作温柔,双手捧着受伤的云雀,轻轻放到阳台的水池边。柳不答话,心想,我看你很开心啊。赤也在你眼里还不如云雀可怜呢。
“往前推七年真田都说不出这种话,什么一起解决问题,我看他只想把赤也解决了。”幸村挑眉,“你忘了吗?”
柳摇摇头,当然没有。那时候真田初到地方实习,接到警情说有人街头斗殴,赶过去的时候,几个暴走族瘫在一边,切原倒在另一边,满身酒味,脸上挂彩,失去意识前一秒还嘟哝着尽快上啊谁怕谁。真田咬牙把人带上警车,坐进笔录室,心头的火气便再压不住,差点就要对刚刚醒转的切原实施铁拳制裁。
“还好那一拳最后砸在了桌上。”幸村感叹,“不然这份实习没准就丢了。”
那次是柳去警署提的人。切原宿醉未醒,精神不佳,被真田看管着,已经不敢有气势,见到他跨进门,更像霜打了的茄子。柳原本高低想要责备几句,碰到他那眼神,愣是什么也说不出了。只好招招手,叫真田借一步说话。
他跟真田说,最近职业网坛几位老将深陷兴奋剂风波,为了转移压力,经纪公司请了公关运作,把舆论焦点带到了切原等新人身上。他那种打法,动辄红眼,火力全开,很容易被视为药物作用。配合几乎乖戾的球风,场上率性的挑衅,以及偶尔出现的摔球拍行为,稍加引导,就会招致路人的反感。
赤也最近心情很不好,昨晚一夜没回来,我担心了很久。他在警局的单子上签了字,这也是有原因的吧?
真田泄愤似的把单子塞进文件夹:问清楚了。那几个暴走族在酒吧门口骚扰女生,是惯犯。
柳注视着那只受伤的云雀,它的表情安详无辜、懵懂无知,大概没搞懂自己为什么出现在此地,也完全忘了之后应该如何飞翔。当时幸村正在美国特训,他早切原几年出道,业已站稳脚跟,与兴奋剂风波擦身而过。柳不知道幸村是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反正只要他想知道,就总会知道。
柳还记得真田稍显愕然的表情。你们——他一顿,压低了声音,现在住一起?
难得。柳惜字如金,他基本在外面跑,国家队也有宿舍,空下来的时候会过来住几天。
大约是在那之后,他和切原的关系才向众人公开。其实老朋友之间早有猜测,不过前后辈身份太具迷惑性,许多暧昧情愫都可假借关心之名,当事人不承认,他们便也不说破,只是每逢聚会散场,都很“体贴”地留他俩同行。柳心里总有一点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好像误导了切原什么,又担心他年纪太小不通事理,只是把依赖当成了喜欢,心中想着“看看再说”,于是一直没有公开。切原难得没有抗议,他太忙了,被国家队和公开赛的行程推搡着,跌跌撞撞往前走,也就少有机会回头。
柳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和真田承认了这一切。在立海的老朋友之间,严肃刻板且完美适应自身性别身份、未来规划似高速公路般笔直快捷不拐弯如真田,显然不是最合适的出柜对象。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的确是唯一能够抛弃插科打诨、直击问题核心的人选。
真田点点头。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赤也并不小了。
这句话简直是擦着他的耳根飞过来,像一把匕首,牢牢钉在身后的墙上。那墙上挂着本月待办事项,考核表单,真田的证件,以及或许有些矫情的,一张合影。网球部正选们的合影。如果幸村看见,大概会调侃他,真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切原并不小了。他在他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成长、抽条,擅自替他做出公开或不公开的决定,其实都是自作聪明。
而他总是自作聪明。柳心想,从国中开始,许多次,一次又一次。
Notes:
看看幸村带来了什么人!想不到吧,时空穿越,弯道超车(x
感觉吧,柳对切原,就是那句话,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再加上他大概也很懂禅宗,我就这么用了。实在是非常相配。
Chapter Text
下午,柳莲二照例要去古籍库“打卡上班”,处理昨天没做完的事。前些日子导师牵头,组织了一批汉籍珍本的校对和数字化工作,交稿日期临近,他必须保证完成任务。于是只好把切原留给幸村真田,“可以带他出去逛逛,”柳一边换鞋一边诚恳建议,“买点教辅资料什么的。”
对此真田深表赞同,切原则发出无能怒吼。
将近六点时幸村发来信息,问他介不介意其他朋友来看看切原,一起吃个晚饭,如果介意,可以把地点改到他家。风华正茂的网球运动员代言费一大把,去年春天在东京买了房,两室一厅,样板装修,五脏俱全,只可惜没人,通常借给读大学的妹妹住。今天妹妹不在,家里的锅碗瓢盆调味料都是现成,正好庆祝切原远道而来,给他接风洗尘。
官样文章一套一套的,柳低头看着泛黄纸页上那些几百年前的官样文章,回了个“没问题”。
只是他没想到“其他朋友”有这么多人。走出电梯就能感到地板在震,开门的是仁王,显然也才下班,一身西装还没换就来聚会,防蓝光的平光镜往鼻梁上一架,看着就是替资本家搜刮无产阶级油水的斯文败类。越过西装垫肩往里看,餐桌边众人围坐一圈,都很有兴致地同切原聊着天。厨房拉门滑开,丸井端着烤蛋糕走出来。柳揉揉眉心,简直是立海团建。
“算你小子有口福,”丸井摘下手套,“这是品牌的新菜单,刚对接完广告,还没宣发。”
远远可见苹果挞上点缀着红樱桃和玫瑰瓣,香气飘满了整间屋子。柳中午饭只吃了一半,又高强度整理了五小时资料,此刻自然是腹中空空。饶是平时不喜欢的西点,看起来也格外诱人,更何况手头还有柳生特地带来的红茶,虽说在座各位俗人基本分不清外形和色泽的门道,只会说某某好喝,某某一般,某某像涮锅水,路易波士茶则有股树杈子味。
盘子、叉子和蛋糕刀被拿上来了。大家甚至条件反射要让切原吹蜡烛许愿,又反应过来今天的聚会和生日无关。他们带着一点大人看小朋友的意思,饶有兴致地看切原分蛋糕,好奇他究竟会给自己多大一块,却没想到,切原确实切了稍大的一块,然后把那块递给了柳。
“第一块给柳前辈。”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最近给前辈添麻烦了。”
桌上静默两秒,接着爆发出掌声和狂笑。在这欢腾的气氛中,幸村又发问了:“为什么不给真田?他下午给你买了那么多教辅资料。”
“是啊,”胡狼目测了一番塑料袋里资料的厚度,忧心忡忡,“都够做到明年了。”
切原很认真地解释:“我住在前辈家,吃穿用度都是前辈的。而且昨天发烧,前辈还照顾了我。如果不是遇到前辈,我可能就会流落街头。”
短短三句话里出现了如此多的“前辈”,柳拿叉子戳戳蛋糕,耳根莫名一阵热。这张桌子上只有切原在好好回答问题,其余诸人都是来看热闹的——见惯了他和切原出双入对的场面,面对一无所知的小朋友,自然感到新鲜。
丸井和仁王对视一眼,跟着起哄:“那你快问问参谋这蛋糕好不好吃。”
切原很听话,把第二块蛋糕递给劳苦功高钱包出血的真田副部长,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他:“好吃吗?”
众目睽睽之下,维持冷静实在太难。柳咽下嘴里的蛋糕,承受着大家温情的打量,最终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说:“赤也,第三块给自己吧。”
然后他就看到旁边幸村的微笑破裂了。
*
秩序井然的分蛋糕终究变成了乱糟糟的混战,并以切原“不小心”把带奶油的樱桃扔到了真田鼻尖告终。在一声压抑许久方才爆发的怒吼中,世界如同经过八级大地震,然后彻底安静了。
这边,丸井开始带领大家进行灾后重建工作,收拾桌子,端出晚饭。那边,为了缓和气氛,制造响动,胡狼起身打开了电视。
看到幸村手握遥控器的瞬间,柳便有不妙的预感。一分钟后,预感成真,向来不肯吃亏的幸村,闷不做声,调出了体育新闻频道。
在座诸位读大学后可能就没看过电视。今天难得看一回,就听见主持人坐在演播厅里念稿,抑扬顿挫,说的是重量级选手切原赤也神秘失踪,休息室内空无一人,经纪人观月称他状态良好,胜券在握,没有必要临时退赛,应当是发生了某种物理不能解释的事情。
职业网坛是没有别的新闻了吗?柳心中冷嘲,一则消息白天放完晚上放,照理说马德里大师赛激战正酣,镜头也该分给别人。否则叫某个穿越时空的小朋友看到,又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了。
“估计两个赤也互换了,二十八岁的赤也回到了国中时期,国中的赤也到了现在。同样的人不能共存。”熟读阿加莎全集的柳生推测道,“观月这个说法是对的。赤也刚刚伤愈复出,他要是编些状态不好的理由,反而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不如把话说开,还能炒作热度。”
“干脆让观月代替切原上场好了,”仁王舀了一勺虾仁,“反正他们长得那么像。粉丝都分不出来。”
“观月听到这话得生气吧?上回他还说自己的头发是精心打理的微卷,赤也那是自然生长的海带卷。”丸井毫无顾忌,一脚踩在切原的雷区,顺便揉了揉他沾上奶油后乱糟糟的脑袋。
切原罕见地没有炸毛。海量信息随着电视新闻涌过来,他眼睛亮闪闪,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我现在还在打网球?打职业?真的吗?打得怎么样?”
幸村把遥控器拿在手里慢慢地转:“挺好的,都上电视了。ATP最高排名能进前四十。”
年轻人打网球都是奔着世界第一去的。当年站在校门上就敢对前辈下挑战书,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切原满意。他眉头一皱,正要评价未来的自己太不争气,又被幸村安抚了。幸村说:“你还年轻,急什么。”
“那幸村部长呢?”切原瞥见他手上的茧,“部长也在打网球吧?打得怎么样?”
“打得一般。”幸村做谦虚状,“不过比你好一点。也就差点拿了大满贯吧。”
切原:“……”
跟幸村聊天,只要他愿意,三句话之内就能把天聊死。切原长了记性,决定不再在这里碰钉子,转而问起其他学长的现状。他已经知道丸井在知名食品公司做研发,仁王在投行给有钱人打工,柳生英美文学出身去了出版行业,胡狼和朋友合伙办了街舞学校。经济如此不景气,汇率连续走低,连苹果手机都开始涨价,诸位居然都能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实在是可喜可贺。
“珍惜上学时光,真的,”仁王刚熬了几个大夜,眼睛下面还带着青色,“前天吧,有个公司,在上市披露的资料表里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对家的名字了。大新闻,估计律所那边同类业务太多,复制黏贴没查出来,没听说负责人怎么样,可能已经被开了。”
切原在那些寒光阵阵的专业名词里绕了半天:“这也太蠢……”
“那可不一定。”丸井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当年抄作业的时候也把胡狼名字抄上去了。”
柳生推了推眼镜:“记得那次真田君很生气。”
眼见着三两句就要绕回危险区,切原急忙变道,抓着几个学长开始追问他们的婚恋经历。在中学生眼中,二十九岁已经算“老人”了——毕竟父母就是在这个年纪生下了他们。立海诸人的感情也算是丰富。国三便谈过五个女友的丸井,莫名栽在了大学学姐那里,一毕业就和她结了婚。除了这位长辈眼中的模范,剩下几位的经历各有各的出格之处。仁王因为工作太忙惨遭女友抛弃,接到分手短信的凌晨两点还在公司冲刺项目,自我消化了三天发现无法消化,约柳生出来散心却得知后者刚刚结束一段暗恋,对象是杂志部门的主编,原因是对方已经有家庭了。他们这边光景惨淡,胡狼那边,却因为温柔可靠走在潮流一线,又机缘巧合上了舞蹈综艺节目,被同行告白多次,目前正纠结于到底接受谁的心意。
真田每周都要参加长辈安排的相亲,由于前途大好,是在座各位中最可能步入政治联姻的一个(尽管本人不愿承认)。幸村偶尔被拍到和女生同桌吃饭,但是连周刊文春也拿不出他在谈恋爱的证据。现在问起,依然摇头,给出的答案是,“我的恋人是全体网球部成员哦。”
“好恶心……”
“想不到说什么可以不用说的,部长。”
“谢谢幸村,但是我太太可能会吃醋。不过也可能嗑得很开心。”
于是,只剩下一人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切原的目光一一扫射过去,被打量的人都自动转向了柳。切原问:“所以前辈呢?前辈不是一个人住吗?还有我呢?现在的我也是单身吗?”
“我们都是单身。”柳言简意赅,仿佛驯兽师念咒语,“不过赤也,知道太多未来的事情的话,说不定会回不去,或者会改变未来哦。”
*
饭后,幸村的妹妹风风火火地跑回家拿东西,虽然早有准备,但看见一群人聚在客厅,还是吓了一跳。抓着哥哥嘱咐了一番不许动我卧室,她带上电脑,走前还翻出几盒桌游来,祝他们玩得开心。
切原兴致高昂,大家也就陪着他玩,也不知是玩游戏,还是玩后辈。总之玩得开心,宾主俱欢。柳太阳穴突突地跳,自高奋勇收拾碗筷,进厨房躲清静。哪知前脚刚踏进门,后脚幸村便来了。
幸村说:“你的眼神好警惕。”
柳没正面作答,只问他准备洗碗还是擦桌子。
他对幸村进厨房这件事是有点警惕的。还记得某人在林间学习时炸了饭盒,第一次做玉子烧,居然花了整整六小时,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担得起厨房杀手之名。然而也许是多年海外生活磨练了心性,幸村做起家务来,竟也有模有样,挑不出毛病。
“赤也很依赖你啊。”他感叹,“第一块蛋糕就给你。今天下午出门,他一路都在问,柳前辈现在做什么,在哪里读书,忙不忙,身体怎么样,读博是个什么样子。我又没读过博,这简直是学历歧视。”
“这只是因为他最近的遭遇太离奇了,在他到达未来的时候,这里只有我。打个比方,一只鸟破壳而出,对这个世界上什么是什么并没有清楚的认知,它会爱上第一个喂养它的动物。”柳缓声道,“这叫‘铭印’,你没办法消除它,一旦它认定自己是一个人,它……”
幸村来了兴趣:“它真的认为自己是一个人?”
“可以这么说。它十分确信自己是人,完全无视其他同类,也不跟它们呆在一起,在它看来它们只是一群鸟。”柳拧开水龙头,水声淹没了他的话,“这很麻烦。因为研究者不可能把这样一只被铭印的鸟放归野外,那样它会茫然失措。它不会筑巢、不会捕食,只会想着吃丸井烤的蛋糕,或者希望有人喂它。它无法依靠自己生存。”
“我明白了。”幸村思考了一分钟,“看来读博就是读很多奇怪而有趣的书。”
柳决定不理他。刚才那个例子仿佛耗去了他的一部分能量,他现在只觉得喉咙有点哑。
“所以他还不知道你们交往过的事,对吧?”
柳把厨房的窗子推开,让凉悠悠的晚风吹进来:“我还不至于对未成年人下手。”
“的确,你很有原则,”幸村点点头,“所以他刚一成年你们就在一起了。”
柳:“……”
幸村精市什么都知道。连做饭收碗对付厨房都学会了,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他了。如果有的话,柳心想,那可能是读博吧。
“我不想告诉他太多事情。他还年轻,还有很多选择,打不打网球、念不念大学、要不要和我交往,都应该由他自己决定。他终归是要回去的。”柳站在风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悠悠的晚风全都变成刀刃,割过他的脸,带来一丝丝干涩的疼痛。
用了一些力气,他继续说下去:“我作为这个时空的人,不该引导他爱,或者不爱我。我不想改变那个时空的赤也和我的关系。所以我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知道太多会改变未来,那样不好。”
幸村说我简直要给你鼓掌了。
洗洁精泛起泡泡,又被流水冲走。柳背对着幸村,听着一门之隔的客厅里传来的欢声笑语,翻了一下午文献的手仿佛突然患上肌肉劳损,抬起来都变得很困难。
这话说得深明大义,然而究竟有多少把握,他说不准。
“但是你的存在本身已经是最大的变量了,”幸村的话终于像山顶的巨石般轰隆隆滚下,“以及,如果柳生的推断成立的话,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来?现在的他,又什么会回到过去?”
Notes:
幸村,你…补刀之王
仁王,因为工作太忙惨遭女友抛弃(我笑得好大声)
很认真给每个人捏了未来设定,好爽
这种团建的场面我可太喜欢了,到底是陪后辈玩还是玩后辈呢!
Chapter 6: 楔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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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原赤也推门而入,休息室内空无一人。高悬的日光灯将四壁映作一片青白,脚底的影子也变得很淡。耳畔嗡嗡鼓噪,记得有人告诉过他,是灯管老化,镇流器在响。
此情此景,如同上次出战马德里大师赛的复刻。可见西班牙公共服务质量平平,多年过去,连日光灯都懒得更换。他把网球袋扔在长椅旁边,咚的一声,听见观月初在外面敲门:“怎么了?”
“没事。”他头也不回,意识到不妥,又补充道,“我自己待会儿。”
观月笑他身经百战还紧张,又说按照自己的剧本,此番连下三局,必赢无疑,打进八强不是难事。他说你那剧本没一次靠谱的,反向上分。
两句话气走了经纪人,世界安静了。切原靠着椅背闷笑一阵,肩膀耸动,终于停止。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一滴一滴,如静夜的更漏。
紧张是自然。上回在马德里,他拿的是亚军,状态好得出奇,开局就占上风,全程未见阻挡。再上回,打的是持久战,对手球风绵密,并无破绽,他输掉抢七,当晚便因旧伤发作进了手术室,护理院一呆就是一整年。媒体众说纷纭,那些热热闹闹的笔仗,深夜失眠时,他已一条条看过,有的说,他将再度上演昔日奇迹,有的说,重蹈覆辙亦未可知。
然而远比这精确的预测,他在少年时代便已见过。判断落实到每一个动作,概率逼近小数点后两位,他问,您怎么敢肯定?那人说,因为我了解你。他穷追不舍,有多了解?那人合上笔记本,只是笑了笑。转瞬哨响,网球部全体集合,他中签要与幸村对打,满场同情唏嘘中回头,熟悉的身影消失于隔壁球场,他说,别忘了晚上给我补习!五月愈发苍郁的树影下,笔记本轻轻一扬,意思是,不会忘。掀动叶片的风有着嘴角的弧度,往事历历,在言与不言间,已然道出未来关窍,而他太年轻,任其擦身而过,无从知晓。
正对长椅的墙上挂着一扇电子钟,还有半小时,比赛开场。他深呼吸,将脸埋进掌心,感受体温一点点渗过面皮,压下胡乱翻搅的思绪。到底是紧张了。太阳穴突突地跳,就算最精确的预测,也难断他最终的选择。于是,那张难得震惊的脸,再度于漩涡中浮现。
他总是想看他震惊的样子。赭石色的虹膜包裹着一粒曜石般的瞳仁,上面是天,下面是地,天地之间,有自己的倒影。从最初的赌气,到后来,几乎成了生趣。不懂事的时候,曾经多嘴,前辈是生下来就睁不开眼睛吗?又穷追猛打,难道被前辈看到的人,最后都会变成石头?众学长哈哈大笑,自己也知道是胡闹,然而在插科打诨中,到底也有一点默契和纵容:纵容着他旋身站定,说我想和前辈在一起;又纵容着他做出分开的决定,狭小的客厅窗明几净,却又满地狼藉,不可见的碎玻璃将二人隔开,微微睁大的眼睛映出完整的他,他不能奔过去,他不能近他的身。
那水声渐响,如倒计时。镇流器嗡嗡,同水声混成一片。他不胜其扰,正欲起身,日光灯竟噼啪一声熄灭。心中感叹这比赛不打也罢,却听脚步自外走来,指节落在门上,见无人反应,干脆拧下门把。
“赤也,”那人开了灯,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能将人变作石头的眼睛,“只是和精市打了一场而已。没事吧?”
Chapter 7: 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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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见他没有反应,柳走上前来,摇摇手中笔记,“真的变成石头了?”
分明已在脑中想象过数次,当真见到,却只剩下无言的注视。切原愣在原地,声带缓缓拉紧,不敢呵气,生怕那是幻影。翻动的书页载满训练菜单,其中一页属于自己,工整的小楷,记录着他的各项身体数据。“我没记错吧,”柳一顿,拿手去比他的个头,“怎么突然长高这么多?”
他猛然后退,撞着陈列柜,震倒一排奖杯。又因地刚拖过,脚底打滑,遂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长椅踹到了房间另一头。真田进门,看到的便是这乱七八糟的景象,正欲开口,又被切原抢了话头。
“真田副部长!”他痛得龇牙咧嘴,慌不择言,“好久不见,您音容宛在……”
这句话将对方的脸染作铁青,却也成功将他从尴尬中解救。二十八岁的切原自然不会害怕十五岁的真田,更何况随年龄渐长,惹怒后者已成助兴节目,通常由他和仁王丸井协力完成,有惊无险,聊以自娱。正琢磨着该如何脱身,眼下究竟是何种状况,又听一阵笑语,从门缝外潜入。“赤也国文学得不错,是不是,真田副部长?”
“应该说长大后的赤也依然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国文能力。”沉默半晌后,矗立在旁的柳清了清嗓子,“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今年,二十八岁?”
“骗人的吧,参谋怎么知道他二十八?”
“长高了是不假,让学长检查检查,是不是偷偷穿了增高鞋?”
“仁王你少来,以为别人看不出吗?赤也长高了你不服气呗!”
“你先把你那口香糖吐出来,再吃,再吃赤也的BMI都要比你低了!”
“我本来就比丸井前辈低,”他不服气,“营养师说要控制饮食。”
“再说一遍?”前辈环过他的脖子,弯弯的眼睛里有着明晃晃的威胁,“再说一遍?”
网球部活动室内乱作一团,都来围观前所未见的时空穿越。幸村说,正选会议也没见你们到得这么齐,下次若有迟到,先和我打一场。不是吧,他忍不住举手,要是每个人都迟到,部长岂不是要打六场?吃得消吗?
六道目光钉在他身上。几秒过后,最末一道缓缓降落,是幸村。赤也会体谅人了,他微微抿起嘴,还是应该叫您,赤也前辈?
“也不是不可以……”他迟疑着,目光缓缓移过幸村的脸,“……还是算了吧。”
于是众人聊天气的聊天气,聊晚餐的聊晚餐,聊作业的聊作业,以下克上的风波悄然结束,仿佛从未发生。二十八岁,真田已不足惧,幸村却还是恐怖的。毕竟这是早他几年踏入职业的前辈,尽管拿过大师赛冠亚军,也被媒体吹捧为亚洲新星,他却从未在幸村手里赢下一场。隔网相见,分明是一球一球扎实的回击,却在回击间陷落,深渊无底。
“赤也是和部长打完练习赛之后变成这样的,”仁王又来拱火,“部长是不是该负起责任来?”
“照理说真田也该负起责任,”幸村眼风一扫,“毕竟你中午还因为赤也英语考砸制裁过他。”
“仁王君说笑了,”柳生扶扶眼镜,“扮成英语老师告诉赤也考试范围只到三单元的人不是你吗?”
“看见了不阻止,”丸井吹破一个泡泡,“这也算绅士的美德吗?”
“丸井君不也偷偷拿这件事情打赌吗,赤也考上七十分就请我们吃饭什么的。”
“不是我请,是杰克,是杰克付钱啦!”
“早就想说了,”杰克叹气,“如果没上七十分大家就要请你三天午饭,强买强卖,不管怎样你都不吃亏吧?”
切原听得一脑门官司,深感网球部风波险恶,较之世界网坛更难立足。幸村说,看来大家都有很多事情对不起赤也呢。轻描淡写,将那场据说颇为惨烈的校内练习赛轻轻揭过。不用说,切原心想,和日后红土硬地场上的失败一模一样。
“和部长没关系,”他注视着自己的掌心,摊开,合拢,又摊开,“是我实力不足。”
“长大了到底不一样啊!”仁王感叹,“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
“赤也一直很谦虚吧,”柳生淡淡道,“不像某些人,连身高都要计较。”
“与其说谦虚不如说狂妄吧。明明有三座大山压着还成天嚷嚷要做NO.1,”丸井耸耸肩,“喂,你小子,后来打败他们了吗?”
“还没问呢,”幸村心细如发,“赤也现在在打网球吧?”
他正想说你怎么知道,目光从掌心挪开,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赞助商提供的运动服。是走大众路线的网球品牌,乍一看,如同俱乐部中给孩子上课的年轻教练。点点头,又听幸村问,打得怎么样?
“还可以,”他惜字如金,“不如部长您。”
仁王说:“高情商。”
丸井说:“既表扬了自己,又拍了部长马屁。”
两位社畜预备役嬉皮笑脸,唯独未来的警视厅新锐露出严正面孔:“太松懈了。”碰到幸村的目光,又补充:“世界网坛人才济济,赤也不该只以你为参照。”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纠正,“部长是我们这一代里最早打出成绩的球员,经历传奇,很多人都以他为参照,非常了不起。”
这番话说得平实,却有金石落地之声。大家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可借机窥见未来,纷纷抓着他打探。幸村却不见得多高兴。传奇,他说,传奇并不意味着顺利,对吧?切原一愣,刚想回答,他只竖起手指放在唇边,不用告诉我,青白的日光灯照耀着渊潭般的眼睛,一闪,又暗了下去。
切原如坠潭中,为这十五岁的成熟心惊,半晌,才意识到他毕竟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未来想象中,“顺利”尚有一席之地。然而坎坎坷坷、一落千丈,抑或稳定的低落,才是职业的本来面目。
打得怎么样?一句话,还可以。倘若深究,又有无数细节。掰开揉碎,要添太多脚注,他嘴笨,说不清,便不说了。转而聊起丸井的蛋糕品牌、柳生的出版工作、杰克的街舞学校——仁王也从起初的佯装清高,捂着耳朵不听不听,转而旁敲侧击问起自己的职业选择。
“仁王前辈变成了地铁站里最常见的上班族。因为工作太忙,成天加班,回家后只会靠在沙发上刷手机,所以被女朋友甩了。”
“人在做,天在看,”柳生说,“这就是日行一善的结果。”
“喜欢上有夫之妇的家伙没资格说我。你再这样以后失恋了不要约我出来喝酒。”
“没问题,只要你能忍住不给我打电话。”
“你们俩都消停消停吧,看看副部长,他以后可是要政治联姻的哦,没想到吧,离大河剧最近的居然是副部长——”丸井绘声绘色,“欢迎收看NHK当季热播,《江~公主们的战国》,生于乱世的三姐妹的斗争,女人们的战国传奇~”
“太过得意忘形的话,在抵达未来之前,可能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哦。”幸村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慢悠悠放在切原面前,顺便挡住了真田投向丸井的视线,“怎么光顾着记,莲二不好奇吗?”
不愧是掌控全局的人,懂得如何引导关注。大家这才意识到柳全程一言未发,视线汇聚,切原仰头痛饮,如抓救命稻草,塑料水瓶哗啦啦陷下去一小块。“知道得太多,不好。”余光里,柳轻轻合上笔记,“未来可能会因此改变。”
怎么还搞封建迷信?那数据呢,大家问,参谋不是喜欢预判行动吗?
“数据只是辅助,预判也只是参考。最大的变量是人本身。”柳叹了口气,隔着矿泉水瓶厚厚的塑料底,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躲闪到半空的眼睛,“我现在算出的未来,和你真实的经历,一定有很多不同吧?”
*
走出立海校门,长长的坡道,海风劲吹。一群十五岁的前辈,拉着他去沙滩,说要带他重返青春。切原不服,我二十八岁,大好年华,怎么就不青春了?话音未落,就被仁王丸井左右架起,扔到事先挖好的坑里。按住胳膊,按住腿,往里填沙子,埋严实了,开始往上堆沙堡。喂!切原挣扎未果,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浪从众人身后涌来,猛地拍到背上,拍散了初具规模的沙堡,拍了他满嘴泥巴。
天灾。仁王注视着起伏不定的海面,摇摇头。不,柳生笑道,对于赤也来说这是人祸。
他呸呸吐净沙子,又掬水漱了口。咸涩的海水刮过前日长出的溃疡,像是小刀子,留下钝钝的痛。这一回,他先发制人,抓着仁王和丸井的衣领就往浪里冲。海水裹着枯枝败叶卷至眼前,他扶着二人的肩膀,一跃,自己跳过了浪峰,却把他们牢牢压在水里。他哈哈大笑:前辈反应能力不行啊。仁王抹把脸,乐了:你说谁不行?
切原以一当七,只能偷袭,先把人拉进水里,灌两口沙子再说。一番打闹,两败俱伤。幸村叫停时,他一头湿发顶在脑后,乱得像海草。仁王说,赤也打职业的,自然反应敏捷,这是欺负人。切原傻笑,揉揉后脑勺,趁其不备,弯腰抓起一把沙子就往他衣领里塞:有吗?
等到再度鸣金收兵,他一条赞助商提供的运动服,已脏得辨不清颜色。小卖部里买了毛巾,立在超大电扇前呼呼吹至半干,换上干净的校服衬衫,叼着关东煮竹签,三串丸子下肚,众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症结。“所以,十五岁的赤也可能和你交换了时空,你回不去,他回不来。”杰克递来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问题是你这副模样……能回家吗?”
怎么不能?他下意识要反驳,看见玻璃门倒影,又生生打住。蓄了多年的头发,在上次马德里大师赛后一刀剪了,他自己剪的,技术太差,丑得观月推门尖叫,连声道你这副样子第二天还拍什么广告。然而拔高的个头和愈渐棱角分明的脸庞却无法剪掉。他回到了十五岁,可他永远也回不到十五岁了。
姐姐敏锐,一点微小变化都难逃法眼,轻率回家,定要鸡飞狗跳。无奈,只好求助于各位前辈。然而也不是谁家都方便,几个回合商量下来,还是柳替他解了围。“去我家吧,”柳从收银台边扯了张纸巾,“这两天家里没人,和父母那边,就说考试在即,需要突击补课。”
那张纸巾递出来了,悠悠飘在半空,示意他擦去嘴角的酱汁。前辈的照顾总是无微不至。然而切原没有接。大部队在各个路口分散,到最后,只剩他们沿电车线往东。窄窄的行道,仅容一人通过,前辈频频回头,一会儿问,突然回来,有什么不适应。一会儿又问,浑身湿透冷不冷,要不要借他的外套挡挡风。
没有,不冷,不用。切原摇头,又摇头,路灯下的影子变短又抻长,终于停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柳摇摇头,“和年龄没关系。”
和年龄没关系,又和什么有关系?他突然感到一阵强大的挫败,像巨浪从遥远的海面袭来。于是屏息,凝神,双腿发力,跃过浪峰。稳住情绪,听见自己问:“前辈怎么知道我二十八岁?”
“你的护腕上有生肖刺绣,东西很新,大概率是当年限定。”柳说,“不是二十八就是十六,或者四十。这很好猜。”
一块巨石轰隆隆滚落。切原松口气,最坏的可能已经排除:二十八岁的柳没有和他一同穿越时空。心里不知庆幸还是遗憾,恍然间,那滚落的巨石,又砸中了他的脚背。“刚才为什么避着我?”柳转过身,“未来发生了什么吗?”
那只带着体温的手,到底落在了他的额头。轻轻一碰,比出两人的距离。柳始终是比他高的,即使在他狂吃蛋白粉以弥补体格劣势的未来,也依然需要微微抬头,才能触碰柳的目光。无法弥补的身高差,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遂着年龄增长缩小,却毕竟无法弥合,又因海浪冲刷,陷得更深。
这是第一次,切原能够面对面,淡然注视着他。“有什么好问的?”平视的姿态仿佛给了他一些底气,“前辈不是不好奇吗?”
“是可以不问,”柳睁开眼睛,似乎也因这前所未有的角度而新奇,良久,才轻声道,“不过赤也,你的额头有点烫……可能是发烧了。”
Chapter 8: 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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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上了中天。树梢头,远远传来两声鸟叫。切原从梦中醒来,汗涔涔的T恤黏在背上,小腿猛然抽筋一阵,随着转为侧卧,麻痹感退却,终于恢复正常。
“醒了?”刷刷声停住,是柳在旁边写作业,“感觉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顿觉喉咙酸胀。运动员的身体素质摆在那里,时空穿越或玩水受风,充其量是低烧,睡一觉就好,有点不舒服,也算不上什么。柳问,要坐起来吗?切原点点头,又摇摇头,未等他上前,便支撑着起身,四下摸索,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手机。尴尬间,只好指着书桌角落的茶具,哑着嗓子道:“有热水吗?”
柳抿着嘴,笑了:“那是茶道。”
不管茶道咖啡蛋白粉,都是热水配粉末,一冲完事。他心里这样想,面上却很听话,乖乖等着柳的安排。前辈到底只有十五岁,尚存装模做样之心,迎着他的目光,先拿热水温了碗,再将抹茶粉加入其中,拿竹扫快速搅打出泡沫,双手捧着,端到他面前。
“这也不是茶道。”他偏要挑眼,“茶道得是现烧的水。”
“条件有限,入乡随俗,”这次换成了前辈着恼,“喝不喝?”
他一口气灌下两碗,如赛间狂喝运动饮料,糟蹋了前辈辛苦泡茶的好意。热水撩过口腔溃疡,在恶作剧得逞的欣悦中,听见柳说,去洗澡吧。分明是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他红了脸,也不知红什么。低头一看,见自己海草似的乱发,早将干净的枕巾洇湿,这才,红着脸说,不好意思。
前辈看他的眼神写满莫名其妙:你生病,当然是休息要紧。至于枕巾,可以换。
想了想,又递来一套新睡衣:一会儿洗完了,穿这个。厨房热了菜,记得来吃。
等他磨磨蹭蹭走出浴室,已是半小时后。热好的菜又放凉,柳靠着餐桌打盹,听见脚步才惊醒,说再去加工一下。不用,切原摇摇头,我一碗茶泡饭就行。
柳说:“职业运动员,这点营养摄入,不够吧?”
他熟门熟路,从橱柜里摸出料包:“现在也没比赛给我打嘛。”
“所以你穿越之前在做什么?”柳指了指阳台上悠悠飘荡好似旌旗的运动服,“打球?”
“候场。”他按下电水壶开关,“还差十五分钟开场,到时候找不到人,估计观月得疯。”
柳挑眉:“观月?”
“我经纪人。”他挠挠头发,“号称能写剧本,特长是反向上分。赛前还说我这回能打进八强,结果呢,上场都困难。”
三分钟水开。他利利落落泡了半碗,加上两粒梅子,扯了三片海苔,动作太熟,熟得柳起了疑心。“你怎么知道我东西放哪?”前辈撑着下巴,难得露出懒洋洋的神态,“记性这么好,还是日后经常来?”
他被茶汤烫到,只好磨着舌尖吸气。半晌,才冒出一句:“猜的。”不服输,又补充道:“前辈很好猜。”
柳长到十五岁,大概只对别人说过这话,从未听别人以这话回敬。头一遭碰见,也觉得新鲜。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怎么还没吹头呢,说着就要起身,我来帮你?
危险临近,然而已来不及。切原欲躲不能,被按住肩膀,长长的电线绕了几圈,轻轻接入插座。开关拨到底,一阵狂轰滥炸。片刻,换了温和档,暖风徐徐,切原埋头数饭粒,觉得自己变成了宠物店里动也不敢动的卷毛狗。
“好热。”他嘟囔。
“你说什么?”柳关了吹风机,凑到他旁边。
更热了。切原心想,却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话。
即使再怎么数饭粒,一碗茶泡饭,也很快见了底。他把梅干放到嘴里,嚼出了恋恋不舍的味道,又拿木勺扒拉碗底的海苔碎,舀起浅浅的茶汤,小口小口喝了干净。
前辈当然不好猜,只是习惯了,便不用猜。那时他们刚交往,年轻的本科生,年轻的网球运动员,最大的担忧是没有钱。跟着国青队从多伦多飞上海,中间过东京,有半天转机。他乘便宜的空港大巴到东京站,在哄骗游客的八重洲一番街,找一家简单的饭团店。若是碰上冬天,热腾腾的雾气散开,手脚便暖起来,终于暖了,能去拉前辈的手,这样手拉着手,吃一碗最便宜的茶泡饭。
后来两人宽裕一些,却还是缺少时间。夜里九点,他一身长途飞机的味道,拖着行李敲开前辈的公寓门。合租室友已经睡了,不方便开火,前辈淘米烧水,拿着商店买的调料包,给他做了一碗茶泡饭。人味儿、皮革味儿、咖啡味儿、飞机餐打翻在夹克上留下的酱汁味儿,都融进那氤氲的热气。前辈问,明天几点的车?他说六点半,SkyAccess直达成田机场。前辈说,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
他从小口味重,喜欢咖喱,喜欢炸鸡,口袋里只有两千円,也要闯进Gasuto,点一份南蛮炸鸡,配双份米饭加萝卜泥,二十多种饮料无限畅饮。只是因为柳喜欢,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吃那寡淡无味的茶泡饭。其实也不能算寡淡,商店买的调料包,别无特色,就爱放盐。第一次自己动手,他没把握好分量,整整一包调料倒进去,咸得一张脸皱在一起。然后泪水,就从皱纹中淌过,滴在汤里。
那些日子还没有来。柳的手指从他发缝间穿过,将两缕纠缠的头发分开。那双手清白无辜,动作也光明磊落,前辈照料后辈,到此为止。可我已经什么都懂了。切原想。就像难得的工作日,陪柳去国立博物馆看茶道展览,将煎茶点茶之类的介绍文字读遍,对着玻璃柜中矮墩墩的黑瓷茶具俯下身,嘟囔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这还不如麦当劳可口可乐纪念杯呢。却听柳高深莫测地摇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反问。
茶道在心不在术。柳轻声说。
那时他颇恶俗地回头,说茶道里有前辈的心,前辈的心里有我吗?气氛全被破坏,静悄悄的展厅里,柳无奈道,怎么没有呢?
到后来,这样的话,就算他敢问,柳也不敢答了。更何况他压根儿就没再问过。心里有没有他,其实不需要确认。即使确认,也不能够怎样。与之并列的还有太多:赛程、代言、媒体、伤病;升学、发表、会议、求职……往后稍稍,再往后稍稍,被挤到边缘,便看不见了。
柳拿来一把梳子,拢过他的头发,梳齿穿行,慢条斯理,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不懂事的夏天,和前辈挤一张桌子读书,前辈看右边,他看左边,不知何年何月的一首五言汉诗,始欲识君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前辈问,看得懂吗?他若有所悟,若有所失,窗外是一声响过一声的蝉鸣。
记忆中的前辈和现在一样年轻。十五六岁,连坏心眼都是磊落的。帮他吹头是想看他脸红,测量身高是想让他发窘,抓住他躲闪到半空的眼睛,也不过是问你为什么避着我。数据固然是参考,但也给了他底气。仿佛人世是一首诗,但见谜面,便知谜底。
十五岁的柳莲二不知道,自己其实受了数据的骄纵。百分之七八十的概率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不知危险正从地表浮出。切原曾被这样的骄傲吸引,此刻,那不可重来的骄傲,却让他生出了一些妒意。
“你有话对我说的几率是……”身后的人顿了顿,声音带着笑,悠悠地往上飘,“百分之百。”
*
他警觉:“没有。”
柳捏着他的肩膀:“有。”
他咬紧牙关:“没有!”
柳手下加了力道:“真没有?”
“前辈这么笃定,”他反客为主,“你觉得我想对你说什么?”
“你觉得我的预判是什么?”柳不为所动,“你不是说我很好猜吗?”
他一口气悬在半空,吞不下去吐不出来。些许挫败袭来,起身宣告要去看看头发吹得怎样,又被柳拦住。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和他一般高,塞来吹风机,说这个拿到柜子里放好,上数下第三格,赤也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又说,我不聪明,数据不够,我猜不出你,但是觉得,你肯定想听我叫一声……
“あかや せんぱい(赤也前辈)。”
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中,切原呼吸骤停,从头到脚红成了一只超级蒸虾。几乎是三步并两步走进卫生间,砰一声关上门,用力捶在柜子上,空气兀自澎湃,好久才体会到痛。亏他忍得这么辛苦!把吹风机扔进去,想了想,又低下头来洗了把脸,太过分了!什么意思啊!
再出门时柳已跟没事人一样。好像他只是帮后辈吹了个头,把后辈从可怜兮兮的海带,吹成了乱蓬蓬的卷毛狗。切原往沙发上一坐,听见他叫,赤也。赤也什么赤也!他横眉冷对,不是要叫我前辈吗?
“好吧,赤也前辈,”柳从善如流,“晚上还想做什么?”
他打量着面前过分整洁的沙发。游戏卡带,想必是没有的,就算有,也是十四年前的款式;那些漫画的结局他都已看过,印象里最火的电视剧是《龙樱》,新垣结衣还演着小太妹,山下智久也十分年轻,把他姐姐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冰箱上贴便签纸,用红色马克笔写着:笨蛋和丑女都上东大吧!切原不明所以,问,我是笨蛋,你是丑女?然后挨了两枚爆栗。
“没什么想做的。”他坦言,“这边的我有什么作业吗?”
“万一明天就换回去了呢?”迎着柳不无震惊的目光,他振振有词,“要对每个时空的自己负责。”
于是他真的从皱巴巴的书包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作业本。也不知道十四岁的我有没有这种责任意识。翻了一会儿,看着那些难掩愤怒的红笔批注,他心想,大概率是没有的。
脱离学校多年,数理化已全还给老师,国文勉强能诌几句,最拿手的居然是英语。出门在外打职业,别的可以不会,语言关总是得过。也曾因此耽误比赛,因此受人白眼,关关难过关关过,便也这么过了。电话里前辈问起,只说没有什么,这点小事,能难倒我吗?
那又是什么样的小事最终难倒了他?最终,难倒了他们?墨水笔停在完形填空结尾处,前进不能。柳以为做完了,好奇心起,拿到眼前,一翻答案,竟都对得上。“下次劝劝弦一郎,要用打职业激励你学英文。”他若有所思,“该跟他讲讲是怎么学的,万一明天就换回去了,他应该会有点遗憾吧。”
你会遗憾吗?切原差点问出口。然后答案早已写好:不会。这样年轻的前辈,年轻到可以不叫“前辈”,年轻到未来还很遥远,他们还要做许多年的队友、校友和好朋友。对他来说是意外,而对切原来说,这短暂的插曲已是全部,错过了,便不会有。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他余光打量着柳被笔杆磨出茧子的手,知道那层厚厚的茧将逐渐消退,变成腱鞘炎、颈椎病和累月久坐导致的腰疾,眼前逐渐模糊一片,像是离开东京时,霓虹灯照耀下淋了雨的车窗。柳公寓楼的阳台外还晾着他的塞尔达联名限量外套,渐行渐远渐无书。
耳边是柳善意的调侃,都二十八岁的人了,怎么还在写作业的时候哭?这不是全对吗?切原拼命摇头。柳不知道,说这样的话会遭报应。日后读古籍废眼睛,又逢导师扔来校对,在电脑前枯坐三天,两个屏幕同开,干眼症终于发展为结膜炎。从药店配了左氧氟沙星,切原非要帮忙,捏着软瓶,半天不敢使劲,终于对准时,大颗泪珠上涌,将药水冲出眼眶。
那样的一滴泪,带着刺鼻的抗生素味,摇摇欲坠。柳以为他怕回不去,想要出言安慰,胳膊已经抬起,意识到不妥,便没有环住,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没事的,”柳说,“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是会有的,可惜他不明白。切原心想,就像国三时前辈们毕业,自己站在树荫下,哭得比前辈们还要夸张。路人皆侧目,以为他们关系好,以为他幼稚,以为他挑不起网球部的担子,他平静下来也羞愧,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哭湿了衣襟。那时说不清的感情,今天终于领会。原来很简单的,就是伤心。
Chapter 9: 富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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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半,英语听写才结束。太阳晒得教室热烘烘,操场有体育课,远远传来哨声,恰是走神良机。前排女生偷偷从书包里抽出饼干,右上角的男生在给电子鸡喂食,隔条过道的邻居趁乱翻书,往作业本上填空,余光触及悠哉游哉的他,嘴巴张成巨大的O型。切原将教室角角落落尽收眼底,然后低下头,借课本掩护,用那台索尼爱立信翻盖机发消息:
“今天中午吃什么?”
这手机实在没什么可玩的。十四年前的老古董,能发邮件、上论坛、查看天气预报和地铁线路,内置游戏是超级泡泡龙和俄罗斯方块,分别打到九十九关,封顶了。立海论坛逛了一圈,多数话题已经陌生,网球部正选群里倒是热热闹闹,仁王问,刚才教室后排打呼噜的是不是你?丸井说,什么话,我可是好端端在听课。柳生说,两位公然开小差,不怕真田看见?仁王说,副部长用不来群组功能,也不会在上课时候看手机,你这做风纪委员长的,又是怎么回事?柳生答,我体育课。这样吗,幸村悠悠出现,刚才的事情,我会告诉真田的哦^ ^
哦。切原反应过来,品学兼优如柳,是断不会放下课本,参与这种无聊嘴仗的。至于品学兼优如幸村为何出现在聊天室,大家都可以摇摇头,装作无事发生。
然而柳的消息却进来了。紧跟在幸村的表情后面,只是单独开了个小窗。“难得回来一趟,”言简意赅,态度却很体贴,“赤也前辈想吃什么?”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喜欢反问呢。切原托着腮,把历史消息往上翻,柳的话不多,也就好与不好。他说明天早上叫我起床吧,柳说可以。他说训练菜单弄丢了发我一份好吗,柳说稍等。他说放学后和我一起去游戏厅吧!柳说,赤也,你明天还要英语考试吧。
英语老师说只考到三单元啊!那个我都会了!切原凝视着整整齐齐的方块字,还有充满像素风味的表情包,后来发生的一切,仁王前辈最清楚了。
国中生竟有这么多的话。作业写不出来,要说。中午吃饭踩雷,要说。放学路上碰到教导主任,也要说。社办大楼的闹鬼传闻、立海论坛的最新八卦、关东大赛的小道消息……乍一看,好像是他单方面聒噪,然而每句话柳都记得。毕业去箱根旅行,夜深了,酒店公共温泉空无一人,他潜在水底憋气,准备猛起身吓人,却被从背后按住脑袋。胡乱挣扎间,将柳也拉入汤池之中。水珠大颗滚落,他失望,你怎么知道我在?柳说,用这个方法吓人的视频,你给我发过。他大惊,原来你看啊。我当然看,柳叹气,又正色道,我给你的复习资料,你看不看?
翻不到头。于是又退出去,打开相册。三张怎么也记不住的学校通知,两张网球部合影,一张放学路中拍下的照片,千足虫大战独角仙,还有副部长在兔犬扭蛋机前双手合十认真祈祷的瞬间,他用力憋,到底没憋住笑,膝盖敲在桌底,咚的一声,黑板前英语老师回过身。“切原君?”她推推眼镜,把教案往讲台一扔,“你答一下这道题?”
完蛋。他拖拖拉拉站起身,蔫儿吧唧地,好掩饰自己不正常的身高:“选C。”
隔条过道的邻居再度抬头,嘴巴圆得像黑洞。一张脸从上到下写着俩字:蒙的?
英语老师不死心:“下一题呢?”
他那点塑料英语,对上媒体虽然磕磕巴巴,只能装酷解决问题,应付国中二年级的课堂提问,倒也不在话下。下一题选B,再下题选D,对答如流间,英语老师表情变了又变,只好软了语气,让他坐好。刚坐好,不同角落飞来数张纸团:你预习了?大哥骗人的吧?怎么英语这么好了?你不会是那位仁王前辈变的吧?
切原翻了个白眼,抓起笔来挨个儿回复:不就英语吗?有什么难的?
世界级的控球水准放在教室那叫大材小用。把纸团扔到同学眼皮底下,他抓起手机,告诉柳自己想吃食堂二楼五号窗口的咖喱。“没问题,”柳的消息来得很快,“下课后我到教室门口等你。”
糖衣炮弹,切原嘀咕,干嘛等我?对我有什么想法?
仿佛猜到他那点心思,柳补充道:“怕你迷路。”
切原冷笑不止:我英语课都不用罚站了,还会在校园里迷路?然而话不能说太早。上午的生物实验课结束后,他一路紧赶慢赶,脚底生风回教室赴约。可是记忆中那条近路,好像出了些许差错。他对着眼前的消防通道皱眉,立海的走廊何时变得这么窄了?
不光走廊,课桌变矮了,天花板变低了,印象里从电车站到校门口,有教导主任,有风纪委员,一山放过一山拦,怎么走都走不完,今早却只花了五分钟,甚至网球部都和以前不一样:能容纳三百人同时晨练的球场,原来只有这点儿地方;一年一修、三年一换的设备,比起国青队或高端比赛规格,到底还欠水准;诸人花里胡哨的必杀技,曾经看来都新鲜,如今在新鲜之余,却也露出破绽。倒是幸村物尽其用,把他从队伍里挑出来,拿真田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说今天请赤也前辈来做场外指导——
请问部长,有不长眼的一年级后辈举手,为什么是赤也前辈?
等我们毕业,赤也不就国三了吗?幸村和颜悦色,大家都得叫他一声前辈呀。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真田说的。真田也不知受了谁的教唆,大改昨日批评指点的态度,目光恳切得他头皮发麻,只好乖乖戴着帽子在场边坐下。这样也好,其他部员看不出异样。半晌,柳也来了,笔记本哗一声打开,问:赤也前辈,依你看,训练菜单有什么要改的?
依我看你们最好别叫我前辈了。他一句话压进低低的帽檐,把笔记本接过来,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把这些年从教练员营养师心理医生那里听来的知识讲了个大概,也挑了些细节。好巧不巧,笔记本停在最常翻阅的部分,熟悉的身高、体重、五维,听见柳问:你呢?现在的训练方法,对你日后有什么影响?要是调整,也都来得及。
他愣住。国中二年级的九月,全国大赛后短暂的休憩,许多事情尚在相模湾的海雾之中。于是腮帮用力,咬得牙根都发酸,最后只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要是迷路也能顺其自然就好了。他在实验楼后的小树林里走错方向,一路撞见三对情侣,正感叹校风日下真田委员长尚需好好努力,转过弯,便看见有人站在树影里。满地铜钱大小的碎阳,像无数睁开的眼眸,一直注视进他的心:“我才知道你们是实验课。怎么不直接让我过来找你?”
他说:“那边离国三教室太远。不想给你添麻烦。”
“哦?”柳饶有兴致地走进光下,声音很轻松,“到底是长大了。不过多走两步路,也没什么麻烦的。”
在这样的校园里多走两步路当然不算什么。可是以后呢?正午的太阳灼灼照耀着他,那双不可逼视的眼睛储存着所有的秘密,柳的身影愈发淡薄,终于,融化不见了。
*
高中二年级的春假,他登顶校外游戏厅拳皇排行榜,从老板那里抽走箱根富士山周游券两张。特等奖,在机器轰鸣声中,他攥着手机,给柳打电话。前辈,你想和我一起去吗?那端静静的,沉默片刻,说,如果你能搞定一轮复习的话。
挂了电话,撞见老板神秘兮兮的目光。啧啧啧,举止诡异的长发摇滚男把兑换卡从玻璃柜台那段推过来,你小子,找了个学姐?
他面色一凛,低声让老板不许乱说,把兑换卡贴着校服内袋放好,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出发那天早上,姐姐把他从床上拧起来,说你前辈在楼下等你呢!没良心的,光知道孝敬前辈,不知道孝敬我?谁每天叫你起床?他嗷嗷叫着,说哪有你这样叫的啊?松手!
驶出小田原站,车厢里涌入吵吵嚷嚷的度假人群,花花绿绿,大包小包,偶有异国面孔,满脸新鲜。游戏厅为了省钱,没有提供能看到富士山全貌的浪漫特快,然而普通列车已足够浪漫。从小到大,班级春游或家庭旅行,他无数次去过箱根。这是头一次,他没有在旅程中睡着。
柳坐他对面,看一本封面设计就很无聊的学术专著。不要在晃动的车厢里看书,他多嘴,小心近视。要看的话包里有,柳不为所动,你自己拿。
他将信将疑,从书包里抽出一册薄薄的文库本。宫崎市定,《谜一般的七支刀:五世纪的东亚与日本》——标题让人想到刀剑乱舞,翻开有推理风格,然而唠唠叨叨的,看了半章就想睡觉。
于是目光偷偷从书页里移开,竖、折、撇、折,车窗反光中的侧脸有着汉字的棱角与弧度。因为齐刘海不便打理,升入高二后,柳换了发型。按照同班女生的说法,叫“Alpha已分化”。切原看不懂那些莫名其妙的希腊字母,只知道找柳告白的人迅速增加,堪比指数函数曲线。更有甚者,居然把情书和礼物递到了他这里,口口声声“你和柳前辈距离很近”。仁王问,他们就不怕赤也把那些巧克力吃掉吗?
我才不会!他气急败坏,把礼物往柳桌上一堆,我又不是你!
信可以收,柳说,巧克力就不用了,下回你帮我拒绝就好。
收信干什么?背地里,他对仁王碎碎念,拿回家做阅读理解吗?
肤浅。仁王和他吐槽,这群人怎么就知道看脸呢?换个发型就走不动路了是吧?
也不全看脸吧,他一针见血,前辈聪明,喜欢看书,性格又温柔……
什么意思啊!仁王往他后背呼了一巴掌,你站哪边?
真有那么帅吗?三月的箱根,樱树遍野,列车在含苞的紫阳花中穿行,远处天空极低,雾蒙蒙一片,好像要下雨。他原本只想比一比自己和前辈谁更帅,却被车窗中的倒影所惑,竟难以挪开目光。
到站了。柳把书收起来,看什么呢,窗外又没有富士山。
好像一语成谶。那次旅行,他们始终没有见到富士山。箱根连日下雨,大涌谷观景台狂风大作,芦之湖观光船因天气暂不开放,缆车裹着乳白色的雾气,如蚕在茧中。因为错估了公交和电车的延误时间,他们没赶上由箱根直达河口湖的末班大巴,于是只能选择未必可行的复杂换乘路线:先到御殿场奥特莱斯,再转御殿场车站,最后掐着表登上开往河口湖的末班车。周游券全程通用,除了胆战心惊,没有多花一分钱。
到达富士山,已是晚上九点。河口湖镇算是乡下,车站空无一人,唯扭蛋机仍在工作。他们放下行李出门觅食,点评网站的高分居酒屋已经打烊,从没有灯光的公路往回走,两侧齐腰高的水稻田偶尔传来虫鸣。他打开手机播放真田输掉打赌游戏后唱的《情人节之吻》壮胆,铿锵有力的咬字恍若军歌,将那莎啦啦啦也唱出了进行曲味道。问前辈,你会唱吗?前辈一愣,不会。
骗我的吧。切原心想,口水歌而已,听两遍就会了。什么明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什么绑上丝带闭上眼睛送到你面前……好烂的歌词啊!不唱就不唱嘛!
然而到底有一点点期待落空的遗憾,和一点点动机不纯的心虚。这样的歌,前辈是不会唱的。按照英语老师的板书,既是can not,也是will not,唱不来,也唱不得。十五岁的前辈,还有拿着笔记本同他比身高的狡计;十八岁的前辈,行得端坐得正,已不露半点坏心。连出游都有借口,要结束一轮复习,才给奖励。
河口湖附近的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他拿着把钥匙,去敲厚厚的墙。前辈笑道,你干什么呢?就像半年多以后,站在化冻的野鸭湖边,春水从脚底暗暗流过。前辈问,大老远过来做什么?他说,我报了东大的推荐入试,争取一下看看。
于是又有许多顾左右而言他。什么弦一郎知道一定会很高兴,什么读大学之后会有新的朋友,打职业的时间也可能提前。他难得耐心,驻足静静回望,看得那张很有道理的嘴说不出话。完了吗?心想,完了吧。然后终于道:我想和前辈在一起。
正午的食堂,定食窗口都售罄,放眼望去只剩下人。切原和柳端着盘子,好容易找到一处面对面的空位,腿还没舒展开,就看到了坐在旁边的网球部诸正选。幸村停下筷子:“怎么不和大家一起?”
切原不答。他知道柳会找借口的。“赤也前辈迷路了。”柳很从容地把胡萝卜挑出来,放到盘子边缘,“实验楼后面的树林太复杂。”
话音刚落那块胡萝卜便被他接走了。运动员需营养均衡,柳常常要他多吃蔬菜。这是漫长交往中养成的饮食习惯,穿插在一碗又一碗茶泡饭中间,于他已成自然,而柳尚未知晓。胡萝卜炖得软烂,在舌尖慢慢化散,咸里裹着甜。他是故意的。事到如今,他也只剩下这点故意了。
柳望向他的表情写满讶异,一双眼睛映出食堂的窗子。太阳明晃晃。像后来的许多次,欲言又止。看什么呢?切原心想,窗外又没有富士山。
Chapter 10: 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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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到最后变成了一场混战:所有人都把不喜欢的配菜扔到他碗里,胡萝卜、西兰花、生菜、酸姜,美其名曰请赤也前辈帮我们分担。切原夹起一块蓝中透紫的不明物体,端详片刻,只听罪魁祸首幸村在对面幽幽道:“这是学校食堂研发的腌茄子。”
“试试看,”抬头一双弯弯的笑眼,“好吃吗?”
能问出这句话,自然是不好吃的。切原皱起眉,幸村的厨艺远近闻名,叫人很难不怀疑这是夹带私货。试探着咬下一口,牙根都酸得摇晃,然而,咽不下,吐不出,幸村仍笑盈盈地注视着他:“看来学校食堂又失败了。”
饭后走回教室,他们三人落在队尾。柳说,小心吃出肠胃炎。幸村说,那还是蔬菜汁比较危险。柳说,欺负十四岁的赤也还不够,连二十八岁的也要欺负。我有吗?幸村茫然,明显是把胡萝卜扔给他的人比较过分吧?又说,动作这么自然,未来日子里,没少一块儿吃饭吧?
把幸村逼急了他就会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话。哪有,这次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切原,最开始在外面打球,手里钱不够,也没时间细细地挑,想要补充维生素,只能买豆子罐头。胡萝卜也便宜,一大包能在冰箱里放很久。吃多了,也就习惯了。
“以前不知道对付一日三餐居然这么麻烦,”他说,“所以部长做的茄子,也不是不能吃。”
幸村一时听不出这是夸奖还是讽刺,笑容凝固,教室已在眼前,于是抬手道别,剩下他和柳,在莫名的沉默中,穿越午休时鼎沸的走廊。以为总算糊弄过去,放课后在网球部,他因指导后辈离开得晚,回到活动室时,柳恰好在换衣服。人都散了,狭小的房间更显寂静,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一滴一滴,如静夜的更漏。储物柜打开,他对着满目杂乱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听到柳说:“我其实都不知道打职业这么难。”
他想都没想:“前辈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话音刚落,自己都愣住。于是急忙找补,说我毕竟比前辈大十几岁。还没等来回应,身后的门竟骤然关上。砰的一声,非常用力,好像往他脸颊扇了一掌。切原猛地回头,这时,柳总算说话了。那是好老套的一句话:“我没带钥匙。”
*
十分钟后他们终于等来了今日钥匙主管幸村的回应。幸村说:我还以为活动室没人呢。想着一会儿要下雨,就给关上了。
幸村还说:刚上电车,得下一站才能折返。等我一会儿,不着急吧?
是不着急。切原打量着坐在长椅上的柳,反正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拿出一本书。
文科博士都这样吗?争分夺秒,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八点回家,图书馆里将牢底坐穿,地铁车厢中脑子还在转。吃晚饭是任务,洗衣服是放松,十点到十二点间干点零碎兼职,睡前还能从枕边摸出与专业方向藕断丝连的专著,美其名曰扩充知识。表格一张张地填,发表,会议,开题,奖学金,交换能点缀简历,延毕是家常便饭,写出博士论文也不可放松,坊间传言,多少人还没熬过试用期,就被中期审核扫地出门……
他懒得凑过去,反正看不懂。《谜一般的七支刀》从箱根带到富士山,又从富士山带回神奈川,一路跟着他,辗转许多城市,始终没有翻完。分手后,从架子上抽出,平装文库本开胶脱页,他对着网上的教程,熨斗烫过,胶水粘过,试着打洞串线,因为手笨,到底没有成功。反而将一本好好的书修得破破烂烂,不知前辈看到,会作何感想。
学业上的事情,柳很少对他说。据传他们导师严苛,对学生的评价,最高是“稳定”,其次是“努力”,再次才是灵感与天赋。若按这重标准,柳该是万里挑一的人才。那时他旧伤发作,将自己打进疗养院,醒过来时,柳正在床前剥莲子。说是兼职回来路上买的,灯盏似的一握,饱满如翡翠珠,又好像午自习时偷吃的葡萄冰。整颗塞进嘴里咬碎,苦得整张脸皱在一起。耳边传来前辈的闷笑:你没剥莲心。
大热天的,从公交站到疗养院,有好久的路要走。前辈衬衫湿透,切原直起身,抽了张纸巾想替他擦汗,却扯到未愈的手术创口。动作顿住,但也只是一霎,转而没事人般,拿纸巾抹了抹嘴角。前辈说,莲子治失眠。他说,我每天除了复健就是睡觉,倒是你,最近不是睡不好吗?
前辈不答,白瓷碗一颗颗满了,推到他面前:早上精市来过?
来过。说了什么?没什么。他最近忙吗?东京比赛呢,顺路过来一趟,带了点伴手礼,中饭都没吃就走了。
他懒洋洋地盯着电视,东京大师赛现场直播,幸村精市对越前龙马,解说员兴高采烈,把旧账翻回八年前。屏幕中,幸村走出候场通道,神色从容,仿佛早晨的尴尬从未发生。那话是怎么说的?切原一晃神,如果不是你们……?如果国二的时候……?
诊断书写得清清楚楚,膝盖负荷过重引发的半月板损伤,过量运动与过度紧张引发的高血压,前者应当立刻手术,后者建议休赛调整。主治医生把核磁共振片放到聚光面板上,拿笔帽点点这儿,点点那儿:你一直这么练?身体吃得消吗?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职业比赛压力大没错,可是照你那个打法,能撑几年?
大惊小怪。切原心想。然而这些话,身后的柳全都听进去了。
他天性要强,来到立海前,已隐约意识可借红眼提升反应能力。国二时,为求速战,专攻近身,对控球要求极高,往往伴随体力意志的消耗。此后所谓恶魔化或天使化,均是油尽灯枯式的集中爆发。在U-17与国青队,不是没有人提醒过他,说这种打法会加重身体负担,当下的胜利固然要紧,也要注意运动员寿命。策略早定型了,哪能说改就改?职业领域百分之八十的选手都在底线周旋,他独辟蹊径,想转网前截击,可惜半路出家,还没练出成绩,职业大门便豁然洞开。首次参加东京大师赛,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运气绝佳,拿了亚军。业余球员不能领取任何报酬,一旦获得支票,开弓之箭,再不回头。据说幸村做决定前在阳台上吹了一夜风,而他根本没犹豫——还等什么呢?十九岁,国青队赶人在即,早两年奔赴海外的前辈们,已在各类赛事中打出名气。他只害怕来不及。
后来便没有那样快意的时刻了。运动品牌的赞助远不足以覆盖单飞的成本,机票、酒店、场地、教练、经纪人、营养师,一个人背后携带着一个庞大的团队,和数不尽的官司。为尽可能赢得积分、提升排名,他愈发仰赖速攻,试图开局打乱对手阵脚、迅速抢占主动,在对方理顺思路前结束比赛。这种策略,在普通巡回赛中屡试不爽,回到人人准备充分的四大满贯场地,遇上经验丰富的老将,终于暴露问题:他只能打顺风局。
击穿对手心理防线的打法反噬其身,他从硬地输到红土,又从红土输到草地,来年回东京,熟悉的场地熟悉的人,稍稍有些起色,转眼陷入兴奋剂风波。幸好真田警官来得早,打架斗殴的惨状没被媒体拍到,否则还不知要怎样渲染。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出道两载,排名不升反降。
而前辈开始在本校读研。生活似静止,每一天都是同一天。硕士论文开题时,他终于冲破大满贯一轮游的魔咒,将排名提进前五十。两小时持久战打完,难得下馆子庆祝,上楼梯时走得慢,平白无故落后好多。前辈敏锐,晚上回了家,叫他卷起裤管,只见膝关节红肿未消,一按一个坑。前辈从冰箱里取来冷敷袋,不动声色,问,这样多久了?他说,第一回。被那温度冻得后仰,嘶嘶抽气间,才不情愿说有两个月了。
你的教练不知道吗?没告诉他。比赛怎么办?打封闭。自己打?我都习惯了。
前辈站在那里,好像一棵树。颤抖的嘴唇是风里的叶片,声音很轻很轻:你就这样……
我有什么办法?切原打断他,我难道要退赛吗?
前辈早就管不了他了。他曾是他的搭档、教练、营养师、心理疏导专家,曾半是引导半是纵容,任凭他走上那条路,太远了,以至于无法回头。
盛夏午后,雨来得很急。闪电将天空东南角劈开,连带着玻璃窗狠狠摇撼了一下。切原面无表情,想象着幸村站在窗前,被迁怒也不还口,对他说,脾气朝我发就够了,千万不要冲着莲二去。
幸村早年动过手术,虽说已经痊愈,至今仍要定期体检。私下聊起时,坦言伤病如休眠火山,影响代言,影响心态,若被媒体盯上,免不了又是一轮腥风血雨。两人的排名不同,却各有一段坎坷心路,切原自觉羞愧,想要缓和气氛,幸村却低了头:如果不是我们选择走捷径,你也许会发展出另一种球风。那时眼睛里只有三连霸,太想赢了。
不是的,他急忙道,我也想赢。
“莲二一直很后悔。他是我们中间最了解你的人,因为了解,所以总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符合你的心愿,也符合网球部的期待。”临走前幸村说,“聪明人总要为聪明所伤,这没办法。”
其实不用提醒,他都知道。那句我柳莲二,弃权,可以解读成舍己为人,也可以解读成落荒而逃。前辈日勘书稿五万字,忙得脚不沾地,没空追剧,却深谙逃避可耻但有用。早些年,切原不懂,当他天性羞赧,作风端正,不对未成年人下手,于是只好率先打破沉默;到后来,渐渐明白了他的回避,意识到那悔意已被打磨出包浆,贴身佩戴,遂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藏着不说,能解决什么问题?
类似的话柳不是没有问过。从抽积液、打封闭,到最终躺上手术台,切原伤情的加重几乎与他硕士论文的写作同步,难得见面,他总有一句话挂在嘴边: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很遗憾,帮不了。复健室的地砖冰凉,切原数次摔倒,数次站起,急躁时也咬指甲边的死皮,将左手啃得鲜血淋漓。他已不再是他的搭档、教练、营养师和心理疏导专家了。
轰隆隆地,雷也来了。大雨应声而至,好像白浪扑地,卷起层层的烟。“莲心太苦,”前辈拆开幸村带的伴手礼,把白瓷碗从病床上拿走,“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吃了。”
*
九月底,白昼渐短。二十分钟过去,幸村迟迟未至,天却快黑了。有小飞虫一头扎上纱窗,镇流器嗡嗡,切原突然意识到不对,三两步走上前,抽出柳手中包着书皮的大部头专著,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运动生理学?”他皱着眉,“前辈不打算研究古典文献了?”
说漏嘴了。然而柳轻轻巧巧,跨过了未来的玄机:“是为了调整训练菜单。顺其自然挺好,可我总不放心。赤也的红眼模式,应该是青少年高血压的表现,眼下固然可以提升爆发力,但如果长期处在高度紧张和疲劳中,就会加重心脏负担,并且导致其他问题。”
“中学体育界这群人,很多不会走向职业。为了全国大赛,走个捷径,总体看是划算的。直到昨天,刚进门我就觉得奇怪,气质都两样了,哪里会是赤也。你说你打职业,我想了一晚上,之前那种训练方法,撑不到在网坛崭露头角那天。得改。”
“我对我自己的未来不好奇,只有一句话想问,”柳顿了顿,“我耽误他了吗?”
你是你,他是他,人称代词泾渭分明。活动室微微闪烁的灯光下,前辈的脸是那样年轻,不谙世事,还能问出这样的话。切原鼻腔酸涩,如某年某月万圣节,错把芥末当抹茶,摇摇头,说没有。
“那还好,”柳笑了,终于露出一点十五岁的自得,“他是有很多可能的。”
切原愣愣地注视着他。国中时,一面叫嚷着要打倒前辈,一面又盼望着前辈为他骄傲。可惜前辈有数据在手,做什么都逃不出预期。如今这骄傲终于来了,却是姗姗迟来,如不知把钥匙送到了何处的幸村。耽误,什么叫耽误,和后辈恋爱长跑六七年,算不算耽误?
他真是想不好如何对待这个人。就像分手之前,他想了很久,默默地,把未来预演过:日后看到这件东西,会想起前辈,听见那句话,心中将起涟漪。他是不会瞻前顾后的人,千头万绪难理顺,干脆抽身而去,把所有破烂留给前辈,不管了。
也不知怎么处理的。扔进垃圾堆还要分类,大概打包塞给二手物品回收社团,美其名曰保护地球。然后公寓又成样板间,干干净净,只剩几箱看不懂的书。
交往多年,为说而说的话越来越少,连架都不吵了。早就不担心会给对方留下糟糕印象,或因旁人的存在而见异思迁。倘若不把问题拎出来,往后十几二十年,乃至长长的一辈子,都可以这样两个人好似一个人地过下去。然而又是哪天惊醒,突然意识到不对?记不清了。只知道断然割舍,是不想让那无言的愧疚横亘彼此之间。却不料兜了好大的圈子,到底与之碰面。
说了太多,未来也会变。如果只有一句秘密可以泄露,那该是哪一句?切原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最后到嘴边的那句话竟是:久坐伤腰,看书费眼,前辈别想那么多,顾好自己的身体吧。
也不知怎么搞的,这简简单单一句嘱咐,竟让他泪盈于睫。二十八岁的人了,动辄伤心,实在丢脸。柳也注意到了,一边递来手帕,一边笑他:“怎么就没长进呢。”
你比我好很多吗?二十分钟那书就翻了三页,紧张得要命,当我看不出来呢?切原把大部头咚的一扔,抓着柳齐整的衣领,倾身凑了过去。要说他日后也是人散后的活动室常客,动手动脚,身经百战,拉窗帘反锁门藏柜子样样精通,还在国青队折腾出闹鬼传言。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有什么长进——
柳难得迷茫的表情在视野中放大,火烧云从天边腾地上了脸。切原还没想好做什么,门却开了。是幸村,来得十分不巧:“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Chapter 11: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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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潮总算结束了。天气回暖,夏日渐近,柳莲二也换上短袖,古籍库里坐半天,去学校咖啡店续命,中杯热美式,不加糖不加奶,不用打包。新来的咖啡师和他聊天,问他,热美式和零度可口可乐有什么差别?他笑了,忽然想起,家里的可乐还没有喝完。
从超市的打折货架上拿走一包胡萝卜,和青椒一样,可以放很久。明治牌的风味调制乳实在难喝,甜中带苦,即使临期也没必要买。公寓楼道里的灯仍坏着,门口的自动感应垃圾桶听见脚步声,笑眯眯咧开了嘴巴。柳眨眨眼睛,打开电视,聚光灯下是切原选手意气风发的脸:有关他神秘失踪的新闻,在马德里大师赛开幕后曾短暂沸腾,逐渐平息后,又因他在法网的出色表现而再度登顶头条——围绕他的标签,将在“打法出格”“伤病退赛”“置之死地而后生”外,加上一条,灵异事件。
“黑红也是红,”幸村的犀利点评言犹在耳,“他这个年纪,经验和挫折都够了,就差一点运气。要是能在神秘失踪后打出好成绩,商务和粉丝都会跟着来。”
十四岁的切原到底到底没能去成环球影城,来不及顺道往大阪,更不要说周游关西。聚餐过半,他便消失了。柳和幸村听见客厅传来惊呼,匆匆出厨房,只见半空纸牌飘落,围成圆形的人堆露出一个缺口,丸井叼着饼干棒,愣住,仁王打了个喷嚏,说,我眼花了?
电视机噼啪一声,频道切换,观月顶着精心打理的卷发,说承蒙各位照顾,切原选手已经找到,状态不错,只是现在不便接受采访——
“找到了就好,”幸村的反应比谁都快,“谁给赤也发个短信问平安?”
经过原立海网球部队内投票,这个艰巨的任务最终落到了柳身上,“他都把第一块蛋糕给你了,”到处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家伙,“冒着得罪幸村的风险。”
“怎么会呢,”幸村笑呵呵的,“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
那条短信,他编辑了许久。打好字,又删除,感慨日语真是麻烦,在“听说”“你”“消失”“现在”“还好吗”“身体”“怎么样”之间,竟有那么多敬语和介词,把他的本意割开,遥遥相望着,零散不成书。
手机收进口袋,散场回家,果然没有睡着。辗转反侧,恍惚间想起十五岁时,仿佛也有这样一个晚上。二十八岁的切原躺在另一个房间的另一张床上,茶泡饭热气蒸腾,熏过下颌分明的棱角。他点了灯,硬着头皮去翻厚厚的运动生理学专著,笔记本停在最常浏览的地方,踌躇良久,问,我有没有耽误他?
一句“没有”落入耳朵,将满脑数据打乱。不知是真话,还是安慰他。柳这才意识到那不是梦:原来很久之前,他就已见过未来。和他一般高,逐渐爱吃胡萝卜,英语不再挂科,只是仍然害怕幸村,仍然会迷路,穿他衣服,仍然会脸红。
原来他才是被铭印的鸟。破壳而出,一无所知,遂爱上第一个喂养自己的动物。穿过关于未来、距离、怨怼与愧疚的云雾,答案已经写在故事开头。
忽然想起高中毕业旅行,他能背下全套箱根公交时刻表,却还是把握不了晚点时间。提着行李匆匆赶到站台,直达富士山河口湖的末班车已过,另一线路的末班车十分钟后也要出发,然而一旦上车,又有复杂的换乘要赶,每一环都不知能否衔接上。他正为路上耽搁太久、未能留出充分时间而焦躁,切原却如无事发生,甚至还有余裕低下头来,认真研究车站便当。
“不要急嘛,”后辈把热腾腾的红豆包塞进他怀里,“在坐错车这件事情上,我比前辈有经验多了。”
“换乘就换乘,赶得上就赶,赶不上的话,随便找个麦当劳或者卡拉OK都可以过夜啊!出来玩,就是要什么都体验——”
他抿起嘴:“你不是每天都体验吗?”
“什么话!”切原绕着他转了半圈,“啊!你笑了!明明很简单,干嘛搞得那么严肃……”
“也没有,”他揉着切原的脑袋,强迫他停下,“就是觉得数据失效了。”
“认识我之后,”后辈笑得阳光灿烂,“这种事情不是每天都会发生吗?”
现场直播仍在继续。电视屏幕中,记者问到归来后的感想,切原选手耸了耸肩,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奇怪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吧!记者又问,那失踪时经历了什么呢?他笑一笑,卖起关子,不说话了。巴黎与东京有七小时的时差,他手里拎着深夜打折的食材,切原头顶却是午后的太阳。好像钥匙落在半空,被一双十四岁的手接住,又好像推开门,撞见一张脸,熟悉而陌生。
究竟发生了什么?时隔多年,柳终于再度学会好奇。这次,他没有回避,默念着那串号码,然后轻轻地,打开了手机。
(全文完)

Goney on Chapter 1 Wed 22 Mar 2023 05:3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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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产品是仙品谢谢 (Guest) on Chapter 5 Sat 15 Apr 2023 03:5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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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_Lava on Chapter 5 Mon 15 May 2023 10:5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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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msy1 on Chapter 9 Sat 22 Jul 2023 03:5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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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_Lava on Chapter 9 Tue 08 Aug 2023 01:5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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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inteZ on Chapter 9 Mon 25 Mar 2024 05:4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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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sheng328 on Chapter 10 Tue 15 Aug 2023 06:0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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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_Lava on Chapter 10 Tue 26 Mar 2024 01:1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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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inteZ on Chapter 10 Mon 25 Mar 2024 05:5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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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_Lava on Chapter 10 Tue 26 Mar 2024 01:1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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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inteZ on Chapter 10 Sat 30 Mar 2024 12:1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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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sheng328 on Chapter 11 Mon 01 Apr 2024 03:5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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