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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2-10-19
Updated:
2023-09-04
Words:
26,407
Chapters:
11/20
Comments:
1
Kudos: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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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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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5

【戬沉】怀珠

Summary: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Notes:

现代普通人背景,含未成年内容,随缘更新

Chapter Text

“今晚的风是杜鹃花香。”

“你说什么?”沉香忽然转过头,望着正在压腿的寸心。她把脑袋放在大腿上,双眸明亮,声音提高了一点点:“《画皮》呀,我们昨晚在寝室里看的。杜鹃花……我真不知道风也有什么味道。”沉香点了点头,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婉罗正在给大家放荷皇版本的《吉赛尔》,第二幕“寂静的林中”刚刚开场。练舞室的大玻璃窗外能看到庞大完整的落日,冶艳的余晖洒在淡黄的木地板上。沉香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寸心把腿放下来,也坐到他旁边。她的盘发有一点乱了,一缕长头发从耳后落到肩膀上。她一边把发卡取下来重新压好,一边转头看着沉香。“今天下课了还是你舅舅来接你吗?”她小声问。沉香微微点头,抱着膝盖看着墙上投影出的舞台场景,幽灵女王身披白纱,带着维丽丝们出场。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寸心也叹气:“一个月好不容易放一回,你每次都直接回家。我哥哥还说,让我今天下课了和你一起等等他,咱们一起去伯父那儿吃饭呢。”

敖丙是寸心的堂哥,比他俩高一级,今年就要毕业了。他们几个在学校里关系很好,沉香以前也和他一间宿舍。窗外的夕阳已经要完全消失了,淡淡的夜色从初升的月亮后透出来。沉香还是觉得很累,他闭上眼睛,安静地听着音响里传出的变奏曲。他想起上次回家的时候,杨婵做了一桌子饭,他一进门哮天就扑到身上来,如果不是杨戬在背后扶了一把,他肯定要直接头着地倒下去。家里当然好,没有什么地方比家里好。回家可以短暂地不用吃减脂餐,不用跳燃脂操,不用凌晨六点起床手忙脚乱穿练功服,找新舞鞋。敖寸心忽然推了推他的肩膀,“沉香,下课了。”

沉香坐在柜子前脱舞鞋。他一向把带子系很紧,脚踝上被勒出了两道红痕。他慢条斯理地从书包里找出两张创可贴,低头一心一意地换药。寸心已经换好了鞋子,她疑惑地看着沉香的举动,“你怎么不心急?以前你老是第一个出校门。”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又笑着说,“我哥来了。”沉香把嘴里的话咽下去,用指尖碰了一下那颗脚背上已经被磨平的血泡。还是很疼的。敖丙还穿着排练的衣服,只套了一件长风衣在外面。他们已经在准备毕业表演的收尾工作,这也意味着沉香的毕业季也要来了。寸心走到他旁边,把自己的书包递给他。敖丙比沉香高一些,他的比例非常好,又从小学舞,因此总是拿A角。沉香对兄妹俩笑了一下,然后有些慌乱似地垂头,开始穿自己的鞋。

“沉香,”敖丙说,“你要不要快点?我刚刚从窗户看到你舅舅的车了,他好像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寸心不甘心地又问,“你真的不和我们走?我们等下在校门口提前和你舅舅说一声就行了,他看上去性格那么好!”

沉香当然知道杨戬的性格好。尤其对自己——杨戬从小那么宠着他!只是去朋友家吃饭,他肯定会一口答应。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脚上的创可贴不停磨着袜子,虽然不疼却很痒。沉香远远地看到杨戬正靠在车门上,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月光混着手机屏幕的荧光,杨戬的脸显得那么好看,像那些旧海报上的美人。他感觉自己愈加不愿意走过去了。可是杨戬这时好巧不巧地抬起头,沉香不明白,天那么黑他怎么一下子就看到自己。

晚风从沉香的脸上刮过去。学校门口栽了好几株栀子树,今晚的风是栀子花香的。寸心的笑声又重现在他耳畔:我真不知道风也有什么味道。现在知道了。杨戬从车边快步走到沉香面前,想帮他接过书包。沉香默许了他的举动,微微抬着头看向杨戬那只莹白修长的手。“今天怎么这么晚?我看寸心和敖丙都出来好久了。”

沉香哽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我收拾了一下衣服。”杨戬没有太多纠缠这个问题,他把沉香的肩膀环着,是一个非常有安全感的姿势。可是沉香只觉得自己更慌张。他快步跑到车边,拉开后门迅速地钻了进去。杨戬只看到那段雪白的小腿在车门被合上时一瞬闪过。他叹了一口气,绕到一旁坐上驾驶位。一路上杨戬不停地想要和沉香聊一聊学校里的生活,得到的回答都只能称得上敷衍。学校周围的店铺都急匆匆熄灯关门,他们在黑暗中各怀心事。

车开进小区之后沉香忽然说道,“我想走回去。”杨戬踩着刹车,心不停地往下掉。月亮从云端缓慢地淌下来,如水的月色充盈着整个天地。后视镜里沉香的眼睛那么黯淡,他说,“我下车了啊。”杨戬默许般打开智能锁。

他把车门合上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仍然轻柔地握着把手推了进去。杨戬没有说什么,就像从前一样容忍他的一切,磨磨蹭蹭,或者无理取闹。沉香从没有觉得自己是那种很乖的小孩。他从副驾驶的座椅上拿书包时抬头看了一眼,杨戬和沉香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发烫。发苦。他的心被扎了一下。沉香提着书包退了出去。夜晚的别墅区非常安静,他好像故意似地走在车的正前方,步子很慢,杨戬也不得不跟着他缓缓地向前挪。他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按喇叭,甚至把车灯调成了近光。这是一段寂静得可怕的路途。

杨戬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只是踩着离合和刹车,感受着车身往前挪动,亦步亦趋地跟随沉香的脚步。他用空出的手取出一根蓝莓爆珠,打火机已经点燃了,但转瞬间他又选择了把烟扔在杯架里。近光灯的颜色惨白,夜色里沉香的身影好像一株含苞的雪白栀子。就像他在校门口等着他,那些树木和微风散发出的香气一样。

他想起沉香跳小美人鱼那天的事。但是他又不能想起那天,愈想愈不能自已,像在抚摸一面刺绣长霉的花鸟图。沉香的影子在黑夜里越拖越长,好深好冷的夜。沉香。杨戬一字一句地拼写,沉,香。沉香。他习惯拨动烟灰的手发烫了。沉香在漫长巨大的镜子前压腿,从脖子到腰部的线条像一柄新开刃的匕首。杨戬承认自己落荒而逃,仿佛方才沉香退出车内的空气一样。他们都欲言又止了。

沉香在家门口双手颤抖着寻找那把钥匙,书包的夹层里创可贴和舞鞋的缎带不停缠绕他的手指,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手足无措。窗口的灯光好亮,杨婵窈窕的影子在朦胧地闪烁,他闻到了家里饭菜的香气。沉香摸到了钥匙上冰凉的坠子,杨戬的脚步声也在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到舅舅在路灯下影影幢幢美丽的脸,愈发像画报上的样子。沉香停下了动作。杨戬走到他身边,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他额头上那个纤长的胎记,模糊的时候像只眼睛,凝望沉香的脸。

舅舅,孩子声音细弱微颤地开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去看那场《小美人鱼》?

Chapter Text

是哮天第一个听到了开锁的声音,沉香在门口翘着一只脚脱鞋,杨戬正好把门合上。她一下就扑到沉香脚边,但是似乎想起上次小主人差点被她撞倒的事,于是只好蹲在一边摇尾巴,等着沉香一会儿穿好拖鞋把自己抱起来。杨婵系着围裙,手里还举着菜刀走到门口,看到孩子的时候肉眼可见欢快起来。她本来想马上就抱着沉香好好看看,但是忽然想起自己手上的东西,才小碎步跑回了厨房。家里充满了各种香料和鲜汤的味道,杨戬把手掌贴在沉香的头顶,笑着说,“你先进去。“

杨婵今天煮的是芸豆蹄花汤,还有等着杨戬回来操刀的炖牛肉,蔬菜炒的是上海青和酸水拌黄瓜。都是很家常的菜式。沉香抱着哮天,一边帮她捋小肚子上的绒毛,一边看着妈妈把蹄花从砂锅里舀出来,一股温润妥贴的香气几乎在瞬间就抚平了一个月的疲惫。舅舅在旁边的菜板上切胡萝卜和土豆,等一下和牛肉一起炖。哮天发出舒服的哼哼,在杨戬从盆里拿出那块解完冻的牛肉时突然激动地要跳起来,被沉香用力摁住。

“别急,小姑娘,”杨婵一面抿嘴笑一面说,“留着你的份呢。”

已经七点半了,杨家才终于吃上这顿每月最隆重的晚餐。杨戬包揽了舀饭和取筷子的职务,催急着要帮忙的小孩上桌子吃饭。沉香从他手里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陶瓷刺到手指上,连带着那一点杨戬的指腹的触感。他低下头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向餐桌。哮天在旁边啃着专门留给她的棒子骨,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听着特别解压。杨婵已经给每个人都添了一碗蹄花汤,沉香的碗里芸豆是最多的。他坐到妈妈旁边,快速啜了一口碗里快要溢出来的汤。

“沉香,这个月累不累呀?”杨婵给他夹了一块肉,笑容满面地望着沉香啃蹄花的样子。杨戬也坐到了桌上,他拿起筷子,也笑道,“我今天听寸心讲了些事,你们期末演出开始选角了?”沉香把嘴里的肉咽下去,用手指扣了一下桌面上的缝隙,小声说,“是《吉赛尔》,下次回校婉老师就宣布参演名单。”杨婵点了点头,她现在不是很关心这个,只是又给沉香添了一块排骨。杨戬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又说道,“你有中意的角色吗?我觉得这部里面的两个男主演都不是很适合你呢。”

沉香忽然抬起头。他的眼睛那么黑,圆润又姣好,像杨婵。在暖黄的灯光下只让人觉得温软娇怯,而不生成任何怒意。杨戬有恃无恐地回望,沉香缓慢地放下筷子,一字一句,提高声调,“要是你来看,我演谁都是最合适。”

哮天似乎感知到小主人的情绪,轻轻抬起脑袋靠在他的脚背上。沉香低头对小姑娘笑了一下,然后重新看向杨戬的眼睛。他们都不说话,桌上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杨婵叹了一口气,伸手给杨戬添了一筷子上海青,无奈地说道,“你放心,舅舅就算在开董事会,都要暂停了开车来看你。”沉香冷哼了一声,低头狠狠咬住自己的勺子。杨戬还想开口说话,被妹妹在桌底轻轻踢了一下,只好作罢。

吃完饭,洗碗的事都扔给了杨戬。杨婵拉着沉香和哮天出门散步消食。他本来欲言又止地想说碗回来也可以洗,但是沉香垂头时露出一半洁白的侧脸,无声流露出天然的固执。杨戬回头走进了厨房。几乎是马上,他就听到了锁门的声音。从窗外可以看见杨婵挽着沉香的手,母子二人都是纤瘦窈窕的影子,而沉香牵着哮天,小狗不停发出欢快的叫声。其乐融融的景色,几乎能让最冷漠的人感到温暖。

他低下头,看着水槽里的碗碟,泡沫在水面上游动,细腻得像蕾丝。他想了很多事,想到沉香第一次去练舞室的那天,杨戬在门外看他撕腿。小孩子骨头软,但是该有的疼是一点不少的。沉香疼得浑身是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不落下来。最疼的可能不是经受惨痛开蒙的沉香,而是在门外看着的杨戬。还有那年沉香考进舞蹈学校,放榜的时候他们正在游乐园陪小孩过儿童节。杨婵拿着手机蹲在乐园最大的摩天轮下等着刷新,杨戬左手是冰淇淋右手是棉花糖,背上的包包拉链上还系着一个凯蒂猫氢气球。沉香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三明治,杨戬看到他的手在发抖。杨婵举着手机跳起来叫“上了!”,孩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还记得那时候他们三个人脑袋上都带着米老鼠发箍。

沉香今年秋天就要满十七了,大概就是正入毕业季的时候。杨戬感觉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孩子就已经是个和杨婵一般高的少年,连带含苞待放的美丽,变成一只真正振翅欲飞的小天鹅。他望着手里的盘子,忽然叹了一口气。他当时不应该瞒着沉香去看《小美人鱼》的,可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在那样的情绪下去迎接一颗对他充满信任、又那么轻盈欢乐的心。

杨婵把手伸进沉香的外套口袋里,摸到一双冰凉的手。她把自己的手指插进沉香的指缝里,轻柔地摩挲着那只手上的新旧伤痕。“妈妈,我刚刚是不是不该这么说舅舅?”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闷闷地说。杨婵靠着沉香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你对舅舅没有去看《小美人鱼》这件事很在意。”“当然!”他的声音大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演这么重要的角色,我当然希望你们都在。”

“我本来想……我本来想,如果他真的腾不出时间,也就算了。”沉香垂着眼睛,委屈地瘪了瘪嘴,“可是他明明说了自己肯定会去看,他说自己有时间,他那么认真地答应我了。他却食言了。”他忽然停下脚步,哮天感觉到牵引绳的力度,于是也疑惑地回头,跑到沉香的脚边看着他。杨婵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沉香的头发,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他一定是有什么非办不可的急事,不然他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的。亲爱的,你一直都知道他有多期待你的表演。”

“我当然知道。”说到这里,沉香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朦胧的兴奋,甚至有一些羞赧。他的面庞泛着淡淡的玫瑰色,就像一个少女提到自己的心上人似的。“所以我才那么生气。”杨婵笑了,她轻轻挠了挠沉香的手心,“好了宝贝,等一下回家我一定逼着他给你道歉。”

他们回家时,杨戬正收拾好了厨房,准备把冰箱里的水果取出来。沉香一进门就汲着拖鞋走到他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小心抱了抱杨戬的腰。在很短的时间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背上贴着一双暖和的手,像一捧小小的火苗。“对不起,我只是太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表演了,”沉香咬着嘴唇小声说,“你都没看到我跳得多好。”

杨戬把手里的保鲜盒放到餐桌上,看着自己正抱着胳膊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杨婵耸了耸肩,又伸出手给他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也回抱住怀里的小孩。“我当然知道你跳得多好(因为我真的去看了只是没有让你知道),你从来都是最好的。”沉香抬起头,光束落进那双黝黑的眼睛里,一股鲜明的希冀就像一把榔头敲在了杨戬心上。

“那这次,《吉赛尔》你一定会去看吧?”他可怜巴巴地瘪着嘴,用最柔软的声音说。杨戬不由自主想起一只被顺毛的猫。他叹着气松开手,把沉香拉着坐到餐桌前。“一定,一定去,可以了吗?原谅我吧,小祖宗。”杨婵用叉子举着一块西瓜塞进杨戬的嘴里,摇了摇头,“哥哥,看来总有人能治得住你。”沉香一边咬了口香蕉,一边心情愉悦地哼着今天听的变奏曲。杨婵忽然又说道,“我小时候还一直觉得,你这个性子肯定只有女朋友才压得住呢,没想到先栽在自己外甥手里了!”

杨戬的手顿了顿。他突然低着头开始咳嗽,仿佛被西瓜呛住了似的。沉香连忙给他递纸巾,杨戬原本准备接过,在看到他的脸时忽然像被烫到一样,浑身都抖了一下。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杨婵想帮他拍拍背,也被躲了过去。杨戬吞下嘴里的果肉,抬起头看着有些愣神的两人,笑着轻声说,我没事,就是呛了一下。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Chapter Text

晚上十点的时候沉香煮了甜牛奶,给杨婵倒了一杯放在餐桌上,她在洗澡。入夜之后家里变得尤为安静,哮天已经在自己的小沙发里睡着了。今天的糖煮得有点焦,牛奶有股老派的香味。他端着杯子回房间,看到桌子前的一只礼品盒。杨戬公司加班,刚刚才急匆匆走了。沉香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双崭新的缎面足尖鞋。他想起上次自己和寸心抱怨,学校最近订的这批足尖鞋鞋箱空间对他来说有点大,贴合度不好,脚上磨了好几个血泡。

脚上的茧又开始发痒。沉香啜了一口手里的牛奶,浑身打了下冷战。他把鞋子拿起来,坐在书桌前开始掰鞋,没一会儿手机响了。他放了手上的活,发现是婉罗问他《吉赛尔》考虑得怎么样。沉香忽然觉得很累,仿佛什么事情都涌了上来,非要他马上做决断。反串出演当然更能得到更大关注,但是男女不管是体重还是体态都很很大差别,需要付出的训练强度自然也异常沉重。婉罗肯定是知道这点的,可是这一批女学生现在没有人有能力抗吉赛尔,而沉香天生骨头轻,骨架小,比例也好,只要稍作修饰完全可以充作女孩。上个星期拍板演《吉赛尔》的时候她就单独找他聊过。

沉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是想要接受的,没有人不愿意担纲主角。他那时喜欢晚上在教室里脱了鞋换创可贴,窗外的月亮像一只眼睛凝视他。寸心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劝他答应,敖丙高一的时候也反串过《天鹅湖》的奥杰塔,他可以教给沉香跳传统女角的经验。好吧,我再想想。他一直这么回答婉罗。她的消息仿佛烫手,在聊天框里熊熊燃烧。沉香看着那双缎面鞋,灯下光滑的鞋面上流淌着粼粼波光。他忽然拿起手机写道:我可以,但是您能先不要告诉我家里人吗?

婉罗很快回答了他:可以。然后又说,你下次回校先来找我,我给你讲其他要求。

门外传来轻柔的叩门声,杨婵问,“沉香,你还没睡吗?”他拿着已经喝完的空杯子去开门,“马上就睡了,您也别熬夜。”她接过沉香手里的杯子,笑得有些疲惫,她今天早上去买菜,起得也很早。目送着杨婵走进厨房,他合上门关了灯,钻进被子里。杨戬还没回来。有时候晚上加班太久他会在公司过夜,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杨戬是个非常负责的上司,一般来讲他不会要求下属加班,但是自己却常常显得过于勤奋。沉香记得自己上舞蹈学院之前他都不这样的,你找不出比杨戬更散漫的人。杨婵那时工作比他忙多了,都是舅舅来接他下舞蹈课。

沉香不知道这点变化到底是好了还是坏了。他很少去过分深思除了跳舞之外的事情,他很聪明,文化课也一直保持中上水平,对舞蹈生来说绰绰有余。但今晚沉香的确开始思考,杨戬究竟在想什么。从他记事起舅舅就是独身,如今他都懂事了,也不见杨戬周围有任何可能的对象。杨婵有时也会劝他,但杨戬每次轻描淡写一句“你自己的经历告诉你结婚很快乐吗”就能堵完一切。一个芝兰玉树的男人,条件那样好,却从来不交往女友,公司里常常有杨先生是同志的传言。沉香个子高又秀气,杨戬本来也长相年轻,有好几次他去找舅舅被认成男朋友。

杨戬看上去不是很介意的样子。他不解释,刚好也帮他挡了很多桃花。沉香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他除了对跳舞,其他事都有些迟钝。但当有好奇的女员工问他时,才恍然大悟自己被舅舅当成了什么好使的漂亮挡箭牌。好吧,男朋友就男朋友咯,反正我们亲密得也不像寻常人家舅甥。就当帮你了。沉香坐在副驾驶上轻飘飘地说。杨戬转头望着他,似乎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沉香当然不清楚同志与顺直恋爱有什么到底的区别。爱那么奢侈,想得太多就要错过了。杨戬常常说他傻,然而又说他通透。想这么多有什么意思!喜欢就是喜欢了,他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我要是爱谁,我就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要问她能不能爱我,如果不可以我就放她走。我不想错过每一个拼尽全力的机会。杨戬望着他,很久很久,说那就很好。沉香不知道他的样子为什么那么落寞。他在那个记忆里杨戬忧伤的瞬间落入睡眠。

杨戬从公司回来的时候,整个家都是沉寂的。深夜里的客厅只有哮天还醒着,听到门口的动静立马冲到他面前,想要发出欢迎的叫声。杨戬把手指竖在唇边,她又马上安静下来。沉香和杨婵的房间灯都熄了,只有浅浅的鼾声从门里传出来。他把公文包放进书房里,想了一会儿,还是轻手轻脚走到沉香的房门前,小心翼翼拧开把手。尽管已经上高中了,他还是不习惯锁门。沉香对家人总有一种长不大的亲昵和信任,显得和同龄人尤为格格不入。

但杨戬没办法这么自如。他知道自己这种偷溜少女闺阁的后怕是不正常的,但是有些东西一旦恍然大悟,就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的清白。

沉香没有把窗帘拉紧。透过缝隙里淡淡的月光,杨戬能勉强看清整个房间的大致样子。他买的足尖鞋放在书桌上,看起来已经被掰好了,只是还没缝缎带。还有一本崭新的杂志,被翻得像一朵盛开的昙花。他悄悄走过去把书合上,放到书立里。沉香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还不停呢喃着断断续续的呓语。杨戬借着月色看着他洁白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替他拉一下被子。但是就是这一秒,沉香迷蒙中忽然叫出一句话。

“杨戬,你怕什么啊……”

他的动作停滞了。杨戬不知道沉香到底做了什么梦,可是这句话就像一捧水,瞬间淋到他的头上。我到底在怕什么呢?我怕这份非同寻常的爱,让沉香本就毫无遮拦横冲直撞的心遭受人生中也许最可怕的打击。我不能告诉他,有的爱就是要错过才是最好的。他当然爱我,可是他又怎么清楚我们的爱有着天壤之别。我当然怕,我怕得要死。

沉香再次把脸埋进被子里,一句梦话都漏不出来了。杨戬替他把窗帘拉好,像走进来时一样,轻轻退出了这间潘朵拉的魔盒。

第二天沉香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前因为闷热故意漏了一丝的窗帘居然被拉紧了。他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拉开帘子时金色的阳光全都泼到了身上。桌子上的杂志也被收了起来。他随手披了一件外套走出房间,发现杨戬已经在厨房里忙了起来。沉香走到他身后,哮天也跟在他旁边窜了进来。杨戬正把煎鸡蛋从平底锅里拣出来,被狗叫声吓得筷子一抖,一个完美的太阳蛋直接蛋黄朝下掉进了盘子里。

“你们俩!”他失笑道,“别在这里打扰我,去餐厅等着!”沉香蹲下来摸了摸哮天耷拉下来的耳朵,笑着说,“舅舅,妈妈又去公司了?这么早,她吃饭了吗?”杨戬把盘子放到微波炉上,点了点头,“电饭锅里有瘦肉粥,我昨晚闷的。等一下你快点吃,我们带哮天出去转转。”哮天听到自己的名字,再次想要扑到主人身上,被杨戬眼疾手快地推开。沉香一边笑一边薅着小姑娘退出了厨房大门。

沉香咬了一口鸡蛋,忽然说,“舅舅,你好贤惠。”杨戬噎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又怎么了?”“你下次晚上进我房间,不用这么鬼鬼祟祟。”沉香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流心的蛋黄,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又不介意,你怕什么啊。”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杨戬的脸色瞬间凝滞了一下,但马上又变得生动起来。他低下头喝了一口粥,轻轻说,“知道了。你快吃饭。”

人民公园里的阳光很好,早上就已经有不少老人在广场上练太极。一个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站在桥边练声,背影像只纤细的鸟儿。哮天一看见有小孩在,立马就兴奋起来,想要去找他们玩儿。沉香怕她把人家吓着了,一把拉住手里的绳子。杨戬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毛,笑着说了句“小心点”,就示意沉香把她的遛绳解开。

桥下的睡莲已经开了好些。公园里的这些是淡紫色的,细长的花瓣,有蜻蜓不断在不同的花苞上跳来跳去。杨戬把手肘靠在桥头,垂着脸望着,忽然说道,“等全开了,晚上来赏夜莲,应该会更美。”沉香在桥下,伸手摸了摸水边最近的一朵,已经半开了,花蕊从花苞的缝隙里钻出来几根,都是浅浅的鹅黄色。已经展开的花瓣非常柔软,还有一点淡淡的温暖,像婴儿的手心。杨戬忽然叫他,“沉香,好看吗?”

沉香从桥下仰望着杨戬,阳光下他的脸庞是纯净的金色,姣好的眉眼愈发像庙里的观音。在这份圣洁之下沉香忽然不敢高声说话,只怕举头三尺有神明了。他把手从花瓣上收回来,拂去了被微风吹到眼前的发丝,然后轻轻地说,“很好看。”

Chapter 4

Notes:

过渡章

Chapter Text

回校那天早晨下了一点小雨,雾蒙蒙的。沉香收拾了一下书和作业,趁湿气还没完全浸润,把阳台上昨天下午晾的衣服取了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叠衬衣,一边折一边听到楼下传来几个小孩玩闹的声音,仿佛是在踩水。沉香停下动作,仔细听了一会儿,有些惆怅地摸了摸衣裳的领口。这个月他就要开始练吉赛尔,马上还有新一轮月考,回校量体重也少不了。杨戬从书房里走出来,手上拎着车钥匙对他笑,“收好了吗?”

他把折好的衣服都放进包里,连带着那双新的足尖鞋。沉香背起书包走到门口换鞋,杨戬也走上来从鞋柜里找了双皮鞋。他们都穿戴整齐之后沉香先抬手开锁,杨戬的手心却像没看清眼色一样,忽然罩在他手背上。沉香疑惑地抬起头看他,杨戬有些尴尬,把手松开退到他背后。杨婵抱着哮天在车子旁边等了许久,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才终于从旁边的花坛上坐起身。她手里还捻着一朵半开的小茉莉,沉香在她伸出手抱住自己时闻到一股馥郁的余香。

“你带哮天去公园玩,”杨婵一边摸着沉香的头发一边对杨戬说,“今天我来送沉香。”他的眉毛皱了一下,似乎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钥匙递给妹妹。沉香没有异议,只是转过头钻进副驾驶。杨戬接过哮天的遛绳,一不小心又差点被她扑倒。杨婵拿着钥匙笑了笑,“注意安全啊,才下雨呢,地上滑。”杨戬抬起头看她,无奈地说,“你才更应该小心吧,今天雾挺大,你慢点开。”

目送着杨戬牵着哮天消失在路口,杨婵才终于点火起步。沉香抱着书包望着车窗外湿漉漉的街景,忽然说,“妈妈,公园的睡莲什么时候才会开满?”她挂上挡,指甲在方向盘上点了点,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大概要快七月份的时候吧?就是你们放暑假那几天。怎么了,有什么想法吗?”他垂着眼睛,一边碎发落下来遮住了耳朵,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没什么,有点想看。”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又补了一句:“夜里的睡莲也很美吧。”

我也不知道。杨婵愣了愣,一句话直直卡在口中。沉香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转过脸看了看妈妈的表情。在日光下他鼻尖那道浅浅的疤痕愈发醒目。从前上舞台妆时总有老师问他伤是怎么来的,因为是在最重要的五官上,所以实在有碍观瞻。因为这个小小的缺陷,沉香曾经丢掉过许多好角色。杨婵轻轻踩了踩油门,车子平稳地从路口开了出去。她伸出一只手点了点沉香的鼻子,笑道,“等你放假了咱们一家去看。”

在校门口沉香一眼就看到了敖寸心。她坐在小吃店棚子底下,摆弄着一把茉莉花手串。他背起书包对杨婵说了声“再见”,迅速从车里钻了出去。寸心也很远就看到他了,沉香一坐在她旁边,她就把手里的花串到他的腕子上。“好看吗?”她笑得很期待,沉香摸了摸那些还没完全撑开的花瓣,说,“好看是好看,你给我了自己戴什么?”寸心把书包里的政治卷子翻出来,满不在意地说,“晚上那些阿婆又来呢,我又去买呀!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晚上你就陪我来买。”

沉香撑着脑袋,算是默认了她的话。然后也把自己的政治卷子拿出来,放到桌上。寸心翻到后面的大题,浏览了一遍,发出长长的叹气,“怎么这么多,我还以为把选择题做完就好了。”沉香没有回答她,而是举起手对着门里的老板叫,“阿姨,来一碗木瓜牛奶!”

寸心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沉香一边端着搪瓷碗小心啜了一口,一边垂头翻着手机里婉罗的微信。忽然他推了推寸心的胳膊肘,“我要演《吉赛尔》了。”她眼睛都没抬,手里依旧笔走龙蛇:“你不演才怪呢,我们都在赌你是阿尔伯特还是希来里昂。”“不,我的意思是,我演《吉赛尔》,也演吉赛尔。”

寸心的笔顿住了。她缓慢地扬起脑袋,瞳孔在转瞬间升起星星。“真的吗!”她扔下笔叫道,“你没在和我开玩笑吧?”“和你开玩笑有什么好处拿吗?”沉香开玩笑地对她摆了摆脑袋,“婉罗让我今天晚上去找她呢。”寸心突然把两只手都搭在他的肩膀上,板着小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我绝对是你最坚强的后盾,你要是对女步有什么疑问,一定要和我说,或者和我哥说也行。他当时跳《天鹅湖》还拿了奖的!”

沉香笑着抹开她的手,低头咬了一口碗里的木瓜。“对了,”他嚼着东西口齿不大清晰,“敖丙怎么今天没和你一起?你们平时都是一起坐地铁来的吧。”

寸心捡起笔继续飞着笔画,随口说,“不知道,他今天好像有什么事,让我自己先来了。”说完她的笔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是毕业展演的事情吧,最近他们的舞台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沉香默默点了点头。他和敖丙关系再好,他都不太习惯过分关心对方。如果有问题需要帮忙,他肯定要主动和沉香他们沟通的。寸心也不是特别在意,只是把手里的卷子翻了一页。忽然沉香又推了推她的胳膊肘,“你看那边那个人。”

寸心颇有些无奈地又抬起头,沉香指着的是校门口,不远处那棵栀子树下。那是个个子很高的青年人,在芭蕾舞校里都显得鹤立鸡群,大概和杨戬差不多。他的头发很黑很乱,眼睛像夜里最暴烈的两颗火星。黑色工装裤,马丁靴,黑色无袖上衣,跨坐在一台异常显眼的摩托上。看起来比他们都要大许多,二十几岁的样子。

“是个小混混吧?”沉香随口说,“好张扬。”

寸心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你看他那台哈雷,至少可以顶个一室一厅了。多半是个很闲的小少爷。”她撑着下巴仔细打量了许久,连手里的笔都放了下来,“你看,他手臂上还有个纹身呢。”沉香只好又眯起眼睛和她一起看,他这时发现那人的脸颊两侧各有一道鲜红的胎记,衬得皮肤愈发雪白。

好熟悉。他忽然想,似乎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谁提起过。沉香把最后一口牛奶包在嘴里,出神地想着,怎么突然记不起来了,是在哪里见过的?“嘿,”这次是寸心推他的胳膊肘了,“我哥来了,咱们走吧。”沉香把碗放下来,看见敖丙挎着一个羽毛球拍的袋子在路对面等红绿灯。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衬衣,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走过来的时候沉香看到他衣襟上别着一朵半开的栀子。

“你的花在哪儿买的?”寸心一走到他面前就问。敖丙愣了愣,笑着说,“就在大剧院门口,好像人民公园也有卖的?”是吗,沉香略略回忆了一下那天他和杨戬去人民公园,可是他的全部注意都给了那些睡莲和杨戬赏夜莲的承诺。敖丙把手放在沉香的肩膀上,轻轻地问,“沉香,我听说你要演吉赛尔,是吗?”寸心望着他有些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正要告诉你呢。”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香一直盯着那个树下的青年,他发现对方忽然从摩托上站了起来,靠在树上,目光灼灼,似乎就在看他们这边。他别过眼神,微微抬起头对敖丙笑,“你会帮我吧?你的奥杰塔跳得那么好!我保证我学得很快的。”

敖丙点了点头,把两只手都放到他肩膀上,用力捏了好几下,“你一直都很聪明,说不定和婉罗学几天了就用不着我了呢。”说完他用一根手指拨了一下沉香被吹到脸前的发丝。他又闻到了那股花香。寸心拎起自己的书包,突然说,“诶,刚刚那个人不见了耶。”沉香听了立马转头看,发现栀子树下的确已经空了。只有树根底下有几个被捻灭的烟头。跑的真快。他想。

“什么那个人?谁呀?”敖丙有点搞不清状况,皱着眉头问。寸心说,“没什么,就是刚刚校门口那棵树下面,有个骑摩托的帅哥。”说完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纹了身的,好神气呢。”敖丙听了,脸色忽然变了变。沉香背对着他看不到,但是明显感觉到自己肩膀上那双手骤然用力。他条件反射想要回头看敖丙,但是却被很快扭了回去,“寸心,你的政治卷子还没做完吧?”寸心短促地叫了一下,她瞬间被牵着走,扯着沉香的手就要往校门冲。

沉香用力想要挣开,可是这丫头力气大得离谱。他只好又尝试着回头,一个高瘦的影子忽然从刚刚的路口闪了过去。由于速度太快了,甚至像一道黑色的旋风。到底在哪儿见过?沉香脑袋都要想破了,他知道自己轻易不记这些,要是他觉得见过,那就一定是见过了。敖丙的手在他的背上推了推,他就被敖寸心拉进学校了。

杨戬把刚买的茉莉花手串推到胳膊上,香气瞬间浓郁了起来。他牵着哮天坐在桥下的墩子上,望着湖面上被雨水淋得愈发清透的睡莲。过了很久,他一边叹气一边站起身,准备带哮天回家做饭。这时小姑娘突然开始兴奋地叫起来,扯着遛绳就想往前跑。杨戬猝不及防被拉着走,一阵熟悉的摩托引擎声音在耳畔响起,“二哥,这么有闲情逸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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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靠在墙上,他把头发从耳后捋了捋,还是很乱。马丁靴在地上碾,没过一会儿水泥地上全是灰白的印记。昏暗的月光下他脸侧的鲜红胎记愈发醒目,在这张貌若好女的面孔上有一种惊悚般的美感。杨戬抱着手在一旁盯着他,哪吒能从那双水珠似的眼睛里瞥见自己烟头的火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戬终于开口说话。

“挺久了。”哪吒缓慢地吐出一口烟,闭上眼睛掸了掸领口的灰。他一边踱着鞋跟一边啧啧叹道:“二哥,你外甥都长这么大了,你都不见老。”“沉香?”杨戬选择性忽略了最后那句话,“你看到他了?他不是去上学了吗?”哪吒耸了耸肩,“我就是在他们学校门口看到的。这小孩越长越像他妈妈了,看着骨头也细,你说是个女孩都不过分。”杨戬不动声色地皱着眉头,把手上的茉莉花扯得快要烂掉。“你真的只是去看沉香的吗?”他忽然说。

哪吒的脸色变了。他叼着烟蹲在地上,过了很久才吐出几个字,“你懂个屁。”杨戬陪着他蹲下来,用一只手撑着脸,慢慢地说,“三太子,说不定我老人家还真的懂。”哮天的叫声在巷口曲折回环地传到他们所处的巷底,夜色里更显得幽怨漫长。哪吒把快要燃尽的烟头捏着,烧到手指了也没有察觉。他望着杨戬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忽然笑道,“杨戬,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他把烟头一把握进掌心,“你要是明白就真的见鬼了。”

哪吒的手纹丝不动。杨戬额前的一缕长发被夜风吹得落在睫毛上,他站起身,把那串被捏碎的茉莉花随手丢掉了。哮天的叫声愈发急促,杨戬两手揣进兜里,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走去。他从口袋里抽了根烟叼在嘴边,自言自语道,“我他妈还真就懂了。”

 

婉罗扶着沉香的腰,一寸一寸往下按。他就像一把折扇徐徐收拢,动作尽量保持着柔美的本意。她的手是温热的,贴着衣服也能感觉到有力。沉香把侧脸贴在地板上,望着婉罗的脚踝。镜子里他能看见自己逐渐合成一条利落的直线,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试过的动作。窗外的香樟树上有只鸟不停地叫唤,他一边数鸟叫声一边尝试着闭上眼睛,一滴汗从耳后顺着鬓角落到地上。

数到第三百声的时候婉罗的手松开了。她说,“起来吧,今天就先到这里。”沉香把腿收回来,翻了个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怎么了?累?”婉罗蹲在他旁边笑。他疲惫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头,“热。”沉香小声说。

婉罗又笑了。她站起身,在门后拿了自己的挎包,手伸进去翻了翻,拿出一碟光盘。“这是荷皇版本的,也是我们要翻的那场,上次放假前给你们放的也是这个。”她说着用手指点了一下沉香的鼻子,“你去找寸心拿播放器,这丫头上次借了就不还了,她打量我不知道她偷偷在寝室看《画皮》呢。”躺在地上俯视,顶灯尤其亮,婉罗的脸逆着光,完全看不清表情。但是从她的语气来看应该是笑着的,沉香知道她没生气。

婉罗把舞蹈室的门轻轻带上,说她先去高三看看他们的毕业舞台,让沉香休息好了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她的动作轻盈得像一缕羽毛,从门口闪了闪就飘走了。窗口那只鸟早就飞走,只有晚风吹过香樟树的时候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夜里有骤雨突袭。沉香从地上坐起来,去找自己的书包。镜子里他瞥见自己后背被汗浸透。他把光盘扔进夹层里,手机上有几条消息,都是杨婵的。都是寻常的关怀,只是最后一条提了一下,说你舅舅这几天都在公司,家都不着。

沉香想了一会儿,打了好几行字,最后还是都删了。他背着书包走出舞蹈室,把门锁好,顺便又关掉了走廊的小灯。晚上回寝室的路很安静,风比刚刚小了一些,但是依旧有些冷。沉香裹紧外套,时不时回头看身后。上学期有好几个晚课下了回寝室的学生被抢劫了。学校的门禁很严,但是高年级里拉帮结派的现象很严重,风气一直不好。学校晚上熄灯之前要收全部电子设备,他走到门廊时把书包背在身前,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还是选择了拨通电话。

“喂?沉香,还没睡啊?”杨戬的声音有些疲惫,但是依旧非常柔和。沉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单刀直入,“舅舅,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说完他想了想,又说道,“你现在还在公司吗?”杨戬似乎被他问愣了,他囫囵笑了几声,然后有点心虚地说,“这几天的确有点。你在学校里怎么样?舞台选上了吧?”

沉香感觉到他不愿多说,心里堵得慌,只好也敷衍了几句,“选上了,这几天都在加紧上课,下周还有月考。”他把手放在书包的拉链上,抠着表面所剩不多的彩胶。沉香当然不想说自己现在像一个赌气的女友,这个比喻也十乘十的不恰当。杨戬在对面随口嗯了一下,忽然提高了声音,“你的角色呢?是守林人还是小伯爵?”他的语气终于鲜活了一点,仿佛真的非常好奇。宿管阿姨在不远处的办公室窗边朝沉香挥手,他才发现已经快十点了。

明明也没说几句。沉香有些惆怅,一边往楼梯口走着,一边说,“我们要交手机了,明天给你说。”不等杨戬回答,他又机关枪似地补了一句,“你早点回家,天天忙天天忙,办公室是家还是哪儿是家?妈妈都给我说了,你别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对面的人愣了很久,就在沉香以为他已经挂断的时候,才轻轻地开口:“好了,知道了。舅舅老了呗,还要听我们沉香唠叨。”

诶,我不是——还没等沉香开口反驳,电话就被干干脆脆地挂断了。他丧气地跺了跺脚跟,把手机扔到办公室门口的箱子里,充满怨气地踏上了楼梯。

 

敖丙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高马尾,他把腿压在杠上,嘴里咬着卡子准备盘发。沉香站在旁边,有些艳羡地看着他下腰。“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啊。”他叹道。

“再过一年,”敖丙的声音比他平日里更高些,“你才高二呢,下学期集训的时候肯定还有好大的提升。”婉罗还没有来,他们俩就在空旷的大教室里慢吞吞地拉伸。沉香下一字马,把下巴搁在垫子上,缓缓地呼气。一只凉凉的手帮他按着肩膀和脊背。

“说起来,”沉香忽然说,“我还真没想到你会来演守林人,难怪那天在校门口寸心没说你就知道了。你们毕业舞台不忙吗?”敖丙没有立马回答,只是帮他把肩头的角度掰了掰,然后轻轻说,“今年毕业舞台可能要延后,我们训练也暂停了。婉罗问我,我就来啰。”他的语气很轻快,但是沉香知道这一点也不好玩。毕业舞台虽然只是表演性质,但很多学生都把它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一次演出,要在学校展现最后最好的一面。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其他话,婉罗就把门推开了。她提着一个运动水杯,敖丙很快把手从沉香肩上移开。婉罗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亲自伸手压着沉香的脊背。她的力气要比敖丙大多了,手也是热的,瞬间就像一块热铁烙在背上。我的天哪。沉香吸了一口冷气。

“你们都看了我给的光盘了吗,”她转头环顾了一下练功房,“我看你们把播放器拿来了。”“还没呢。”沉香一边吸气一边说,“刚刚在热身。”“好吧,”婉罗的动作似乎轻了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等一下我带你们看,顺便拉一下第一幕莱茵河畔。”敖丙把光盘从自己的包里翻出来,放进播放槽里准备着,然后乖乖走到镜子前继续拉伸。在这里没有人敢不听婉罗的话,她是学校的金字招牌,也是许多学生眼里的女魔头。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沉香,你舅舅昨晚还问我你演什么角色呢,我可是遵守诺言替你保密了啊。但是你真的不打算和他讲吗?”沉香的汗已经出来了,这几分钟比刚刚他们俩半个小时都管用。他试图动一动肩膀,然后尽量简短地说,“我今天就告诉他。”婉罗听了轻轻嗯了一下。她也并不是很想关心这对舅甥之间的各种拧巴。

那双热腾腾的手终于从背上移开了。她笑着说,“好吧,就到这儿。先活动一下,等等带你们看第一遍,都给我认真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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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躺在地上,看到敖丙过来要把他的腰捞到自己膝盖上。动作还没做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扑哧”一声笑了。顶灯投下来落在幕布上,放映机里的吉赛尔和阿尔伯特肝肠寸断,相对之下正在走台的两个人显得非常不严肃。“啊,抱歉,”敖丙捂着嘴坐下来,“太好笑了。幸好我不演阿尔伯特,否则我们肯定天天都要笑场。”

沉香想自己把头放到他的膝上继续演,被一旁的婉罗阻止。“算了,第一幕就走到这里。”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也并没有什么太疾言厉色的神态,两人都知道她并没有生气。“沉香,大概的舞步记住了吧?”他快速地从地上坐起来,朗声说,“差不多了。我们马上看第二幕吗?”“算了,”婉罗说,“演维丽丝的那几个女孩不在,下次我带你们所有人一起再走一遍。”敖丙一边点头一边准备去收碟片,又被叫住了。“不用收。我先出去一会儿,你们就在这里再看看第一幕,有时间的话也可以把第二幕熟悉熟悉。”

看到婉罗真的拎着她的保温杯和挎包走出了练功房,沉香从地上一下跳起来,迅速地在门后翻出了两个塑胶小板凳。“地板上有股好难闻的味道。”他皱着鼻子说。敖丙坐在他旁边,捧着自己的水壶吨吨吨地喝,好像累极了。刚刚的四个多小时他们看了一次走了两次,他同时顶着阿尔伯特和希来里昂的位置。沉香凑过来闻了一下,“好喝吗?”“玉米须茶,我下午来之前泡的,”敖丙把杯子递到他面前,“甜的。尝尝吗?”

沉香接过来,对着杯沿另一边小心喝了一口,又抿了好一会儿,“好喝。”然后他又从自己的书包侧边抽出一个玻璃罐子,是一瓶药店里常卖的金银花露,“我的葡萄水喝完了,只有这个。”敖丙把水壶拧紧,望着那只剔透的饮品罐子,轻轻地说,“今天下课了我给你几包玉米须吧,喝点热的比冷水好。”他一边说一边把放映机拧了拧,幕布于是重新拉开。

沉香的心已经飞远了。今天的训练不累,只是他时时记挂着杨戬与他的那个电话。他一下一下抠着金银花露的盖子,窗外的夕阳已经稀稀疏疏地撒了进来。忽然他感觉到肩膀被碰了碰,敖丙的脸非常白,像一轮冰凉的满月,他小声说,“沉香,你今天有点儿心不在焉。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沉香有些意外地收紧了脊背。教室里的空气比下午刚来的时候冷了很多,他吸了一下鼻子,也小声地说,“不是不开心。”“是因为你舅舅吗?《小美人鱼》我去看了,你的‘诗人’演得很好。没有看到的人一定会非常遗憾。”敖丙说的时候走到放映机前把声音稍稍调小,然后又坐回了凳子上。他说话的声调因此比刚刚高了不少。沉香愣了愣,他感觉到一阵被发现耍小孩子脾气的羞愧,但是天性的骄傲让他不愿意显露出来,即使是在自己的好朋友面前。他只好装作弯腰整理足尖鞋缎带的样子,然后别着脸说:“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演这么重要的角色。”

当然,没有看过的人一定都会遗憾的。这场《小美人鱼》当初被选中作为舞台的时候引起过很大的争议,不管是因为具有露骨同志隐喻的剧情,还是对中学生来讲过于阴郁的风格和场景。小美人鱼和王子都是老师担纲,沉香演的诗人是学生里最重要的角色。这两个小时里对于杨戬没有出现的伤心,直接帮他入戏了爱情流逝的痛苦。

他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于是只好抱着瓶子不停地喝水。敖丙望着录像,但是好像也没有用心去看。他撑着下巴,缓慢地说道,“如果是我,其实反而会开心。我每次跳舞,都希望台下没有我在意的人才好。”沉香扭过头惊诧地看着他。这是从前他从来没有听敖丙说起过的话,他愈发觉得疑虑不堪,“可是你跳的那么好,我知道我再努力都不能像你一样了。”

“可是你喜欢。沉香,你知道吗,你跳舞的时候多漂亮!因为你喜欢芭蕾,你在为一件热爱的事情付出时,都是非常美的。”敖丙一边说着一边激动起来,“而我,我只是在跳舞而已,我在做一件事,这件事和睡觉,吃饭,没有区别。没有魅力,也缺乏热情。”

沉香完全愣住了。他盯着敖丙因为生气——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生气——而泛起红晕的脸,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特别讨厌跳舞。”“对,我记得。”敖丙平复下自己的心情,转头望着他,“你现在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后来又喜欢了吗?”沉香低着头,似乎有些怅然地笑了一下,“因为我舅舅。”

这次是敖丙愣住了。沉香没有看他,而是继续说着,“我小时候跟着我姥姥开蒙,她很严格,那个时候班上的学生都比我大很多,每次都是他们开始学了,我还在撕腿。我那时好怕去跳舞,每次都像死了一遍。结果有一天舅舅来接我放学,他看到我哭了,就对我说,要是太疼了就不要学了,他说他就想我以后开开心心的。”

“我那时候就想,我偏不要妥协。我就算再疼也要跳好,不能让别人觉得我因为跳舞不开心。这些年过来,居然慢慢地也找到了乐趣。”他说完,忽然很自嘲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更小的声音又补了一句:“我从小就很倔。”敖丙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只手轻轻替他拂去了肩膀上的一根头发。他笑着说,“你有一个很好的舅舅。”

他们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教室门口传来清脆的叩门声。换了一身常服的婉罗站在门口,“你们还没走?别看了,去吃晚饭吧。”说完她又指着沉香,“你,别去食堂了,杨戬让你去校门口。假条我已经给你批了,快点,别迟了。”

 

沉香书包都没来得及背好,随便把运动鞋蹬上就冲出了教学楼。他昨晚说“明天告诉你”的时候,着实没有想到杨戬真的会来找他。傍晚校门口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年轻老师骑着电瓶车准备回家吃晚饭。杨戬穿着一身白色T恤和牛仔裤,外面套一件灰色长袖衬衣,头发很随意地梳了梳,有几缕还翘了起来,看上去甚至完全是个大学生。沉香跑到他面前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栽进人怀里。

“慢点慢点,急什么。”杨戬无奈地笑着把他扶住,顺便把书包接过来,“我今天休息,不用去公司。晚自习你们有什么重要的课吗?”沉香一边扯住他的胳膊一边摇头,“今天没课,老师让自愿上。”杨戬满意地点了点头,笑得很舒心,“那就好。你想吃什么?今晚我请客。”

他们就这么散漫地在学校附近的街上转,杨戬的手一直搭在沉香的肩膀上,他的手掌温热,像一张温度快要散尽的暖宝宝,拓印着,震颤着。沉香看到他落日余晖下不断映射出天色的瞳孔,白玉的脸,那样贵重,自如。杨戬在他身旁,像一尊生动的,镶金嵌玉的神像。沉香于是容许了那只侵略的手。

“你想先走走还是吃饭?”杨戬望着街道旁的一家又一家餐厅和咖啡馆,转头问他。沉香摇了摇头,随口说,“看你。我觉得都挺好。”听到这句话,杨戬有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都听我的?”“都听你的。”沉香笑了。自从上次两个人因为杨戬缺席冷战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这么轻松地一起吃过饭。沉香觉得怎样都好,现在就很好。

“好吧,”杨戬忽然牵着他的手,拐进旁边的一条巷子里。就沉香和寸心这两年在校外贪玩的经验,都没发现过这里有什么餐馆。他疑惑地跟着杨戬的脚步往深处走。这条小巷里几乎都是附近楼人家的后门,非常冷清。但是最里边却有一个窗口不断飘出白气,还有一股甜香。杨戬一边笑一边回头看他,“不知道吧?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是吗。沉香看着他笑意盈盈的眼睛,你很难说这是一个已经做舅舅的男人,甚至你很难说他们现在看起来像一对舅甥……不,沉香背后忽然冒出一股凉气。我在想什么,我们当然不是……他想,自己可能因为跳吉赛尔有点神经衰弱了。杨戬没有感觉到他的不对劲,而是轻轻捏了一下沉香的手心,“就是这儿。豆酥糖,吃过吗?”

原来是个手工糖铺。小小的窗口里能看到一对老夫妻正在忙碌,雪白的灯光下翻飞的淡黄色豆粉在空气里历历可见。老人在案板前不停用木板压着糖条,他的妻子手脚麻利地用纸包着做好的糖块。窗台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排小包,甜味在整个空间拉丝。沉香抬头看杨戬,他熟门熟路地对老板说,“老人家,帮忙拿两包。”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六块零钱。沉香才发现这个铺子没有挂微信付款码。

接过纸包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还是热腾腾的。沉香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到杨戬的胳膊上,握得更紧了。他感觉到了什么,偏过脸对沉香笑,“你放心,一点儿都不甜。你担心热量的话就吃一口,其余的我解决。”杨戬面对他把手里的纸包慢慢打开,一边捏起一块一边说,“吃这个可别深呼吸或者出大气,上面全是豆粉。”沉香以为他要自己吃,就静静地看着。没想到对方直接把糖伸到了他嘴边。吃惊之下沉香一下子没忍住,直接吸了一口气,糖上的豆粉全都窜进了鼻腔。在他呛得天崩地裂时,杨戬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忍不住笑,“让你别吸气啊!”

沉香呛得都快看不清路了。他一巴掌打在杨戬的胳膊上,颇有些嗔怒的意思。杨戬忍住笑给他掏杯子,沉香一口冷水下去才缓过来。他把杯子用力掼进书包侧边,力气大得把没准备好的杨戬推得一个踉跄。“生气了?”沉香不理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冷得像冰。他甩开杨戬的手就要往前自己走,结果又被身后的人拽住了,“别生气啊,我给你赔礼道歉。有礼物的!”

他憋着气回头,看到那张好看得在此刻有些欠揍的脸,勉强点了点头,“什么礼物?”杨戬又笑了,夕阳已经很黯淡,但是仍旧艳丽。他轻轻地说,“你先闭眼。”沉香有些无奈地叉着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

“你再把手给我。”

“把手给你干什么!”

“收礼物肯定要伸手接啊。”

烦死了。沉香于是又把两只手都杵到前面,等着杨戬又有什么新奇想法。“一只就够了。”杨戬一面说,一面握住沉香的左手,轻轻把什么东西推了上去。凉丝丝的。他有些疑惑,想把手收回来看。杨戬一把又拉住,这下直接把人拽进了怀里。猝不及防被胸肌怼了一脸的沉香叫起来:“杨戬,你有毛病啊!”

“现在睁眼吧。”话还没听完他就马上瞪大了眼睛,先是盯着对面那双笑得很让人没脾气的眼睛,然后很勉强地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腕。

是一串茉莉花。但是远没有寸心给他的那个那么精致,而是有些粗糙,枝叶被拧得软掉了。香气也和外面婆婆卖的不一样,没有那么淡,那么含蓄。是一股非常浓郁而清凉的气味。杨戬看到他没有说话,慢吞吞地补了一句,“这可是你舅舅我自己串的,话也是我买的。”然后他轻轻把沉香的手拉起来,自己端详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挺丑的,但是你带着好看。”

沉香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收回自己的手,而是看着杨戬的手握着自己的,又看向杨戬的脸,他的眼睛。过了好半天,他忽然说,“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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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杨婵的电话时,沉香刚刚上完晚自习,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宿舍。教室里的同学几乎都走光了,只有他一个人握着手机,犹豫着按下了通话键。夜晚的风声把后门吹得摇摆不定,杨婵在对面“喂”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妈妈。”沉香把手机握得有些出汗了,“有事吗?”

“沉香,这周末你们还能请假出校吗?”她的声音有些疲惫,想来应该又是加班了。只要他不回家,她几乎很少离开公司。沉香忍下了嘴里想要劝杨婵放松一点的话,轻轻地说,“可以的,我直接找婉罗批假条,然后让班主任签字就行。只要不在外过夜就没问题。”

“那就好。”她在对面似乎非常轻柔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陷入了难以描述的沉默。沉香从来都是害怕这种气氛的,他知道一定又有一些很为难的事情在困扰着杨婵,而妈妈仍旧在犹豫应不应该告诉他。家人之间反而是被许多情感隔开了,他们在亲密无间的同时也想要推开彼此。沉香讨厌这种氛围,就像他和杨戬心照不宣翻过那道《小美人鱼》的沟壑。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是这是唯一的和解方法,在他还没有找到他们之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的时候。

于是他还是开口了:“妈妈,有什么事吗?你最近又加班了吧?”

杨婵愈加疲惫地说话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你爸爸,他最近回了东海市,就想——我们一家——我们,我们三个人,你,我,你舅舅,我们一家和他一起出去吃个饭。就这样。”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像是被抽去了什么力气似的,语气也软弱了下来,像一碗放过头的面条。杨婵轻轻地问,“沉香,可以吗?”

可以吗?他还没来得及犹豫,“当然可以”就从喉咙里滑出去了。沉香愣了很久,一直到杨婵的电话已经被他不由自主地挂断。从小到大,从家人,老师到同学,朋友,大家都叫他“沉香”,有时候仿佛他也姓杨了。刘彦昌和杨婵谈恋爱的那几年杨戬还在留学,等他回了家才知道妹妹已经答应了求婚。杨戬一直不喜欢刘彦昌,从始至终,从头到尾,从过去到永久的未来。这是舅舅开玩笑时对沉香说过的话,其实看样子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刘彦昌不是一个很不及格的丈夫,他的确很爱杨婵,他们在大学时代的爱情几乎能变成一种小说流传下去。但是问题出在哪里,连妹妹自己也不知道。等杨戬反应过来,杨婵已经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说自己想外调。那个时候沉香刚出生一年多,甚至不能流利地喊妈妈。说起来,他最开始学会叫的其实是舅舅。这对夫妻放在事业上的心明显比这段婚姻多,但他们那时看上去也并没有想要离婚的迹象。

沉香记得他们真正开始徘徊在离婚的井口的那天。杨婵外调的时候,他在自己家和舅舅家来回奔波。刘彦昌一天夜里接到加班通知,沉香刚刚被哄睡着。于是他收拾了一下就去了公司。凌晨沉香惊醒,家里一个人都找不到。恐慌的孩子从床上爬起来,黑暗中摸索着想要找爸爸。在手忙脚乱之中,他从台阶上摔了下去,鼻尖上的疤痕就是这么来的。

杨婵匆忙赶回家之后,两人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争吵。用杨戬的话说,他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沉香那个时候都还只有三岁多。原本最有可能发火的杨戬却没有任何过度的反应,他只是在这对夫妻爆发战争时漠然旁观,然后把鼻梁上贴着纱布的沉香抱到自己家。医生说只要位置稍微偏上就有可能失明甚至没命。从此以后沉香正式开始完全生活在舅舅的羽翼下。

现在十七岁的沉香重新开始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有关父亲的只言片语。刘彦昌,一个在离婚之后彻底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的男人,此时却忽然硬生生要挤进他的脑海。沉香摸了摸自己鼻尖的疤痕,再次回想起从小到大,每一次选角,他完美地完成了全部舞蹈,却被那些目光一再落到那块伤痕上的场景。他静静地把手机收到书包里,一种难言的屈辱将思绪裹挟。

 

“老师,”沉香把之前婉罗给他的那本请假条拿出来,递到班主任面前,“周六下午还可以出校吗?婉罗老师已经给我批了。”申公豹看上去老是有些吊儿郎当的,因此大部分学生都不是很怕他。他把那叠纸条拿起来看了好半天,沉香都在想他是不是昨晚的酒还没醒。终于,申公豹把自己的钢笔从笔筒里抽出来,龙飞凤舞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最近学校收紧了,你等一下去主任办公室,再找姜子牙签个字。”看到沉香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满不在意地笑出了声,“你怕什么,姜子牙我还不知道?肯定放你出去。”

沉香已经对他这副表情免疫了。他担心的也不是姜子牙会不会不放他,只是年级主任办公室在另一栋楼,而且姜子牙此人大部分时候都行迹成谜,在办公室真不一定能找到他。等终于把事情办妥了,肯定要迟到。如果是平时杨戬肯定会在校门口提前等着来接他,但是今天恰好他公司加班,连自己能不能按时到场都不一定。

他从教师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杨婵的消息又弹出来,问他请到假了吗。沉香想了想,回复“请好了,在收拾东西”。他提起速度,在走廊里快步小跑起来。在主任办公室楼下手机铃声再次不知疲倦地响了起来。沉香有些烦躁地点亮屏幕,却看到上面显示是杨戬的来电。他手忙脚乱地接通,听到对面传出熟悉的略显焦虑的声音。

“沉香,你什么时候可以到?需不需要我去接你?”杨戬那边还有繁杂的纸页翻动的响声,好像还在工作中一样。沉香原本想要出口的“好啊”被硬生生压了下去:“舅舅,你还在上班吗?”

杨戬匆匆地“嗯”了一声,但立马又反应过来似的,郑重地回答,“也不是什么大事,马上就能办完了。你是不是时间有点紧?我记得之前婉罗和我说过你们学校管理紧缩了。你能不能请到假?需不需要我和……”“不需要,”沉香涨红着脸打断了他的话,“真的不需要,舅舅。我马上就能到了。你先工作吧,也不用你来接我,我真的可以。”说完他烫手似的迅速把电话挂断。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杨戬对他的那些毫无上限的宠爱时常会使沉香感到愧怍。但是同时他知道自己也在无时无刻享受这份爱,多么矛盾。沉香再次对自己近来的情绪感到疑惑,自从那天杨戬给他套上那串茉莉花之后。这些天他常常会想到很小的时候,杨婵刚刚离婚那阵子,舅舅负担起了来舞蹈房接他下课的任务。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沉香静静地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敲响了主任办公室的大门。

 

从校门口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沉香把手机拿出来想打车,看到杨婵催促的消息,只好模棱两可地说“马上就到”。他在打车软件上把价格一提再提,那个等待的转盘却越转越久,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蚱。沉香又试了试把目的地换成饭店附近的地标建筑,但是仍旧一点作用也起不了。在他终于忍不下去,把书包拎在手上准备过马路去赶地铁时,一道高亢的喇叭声在他身后响起。

沉香有些烦躁地回头,却看到一辆无比熟悉的哈雷停在路边。上面的人朝他点了点头,喊出了他的名字:“沉香!你在打车?”

他很快就想起来,这是那个上次在校门口骑摩托的少爷——最后沉香还是认同了寸心的看法。他有些防备地抱紧了书包,“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人愣了一下,十分痞气地笑了。这让沉香更加警惕。“你不记得我了?看来二哥没和你提过。”他把略显张扬的黑发往耳后捋了捋,笑道,“我是李哪吒,陈塘关李家的,现在记得了吗?”

现在想起来了。沉香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动作明显放松下来。陈塘关李家的小儿子,放到三年前可能真是无人不知的程度。为了飙车和家里闹翻,本科快毕业了硬生生从国际金融系退学,叫嚣着要和父母断绝亲缘关系。李哪吒和杨戬是从小就认识的,他对这个二哥似乎比亲哥都要好。具体的沉香也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面前的人不是来找茬的就好。

“你来这里干什么?陈塘关离市中心可远呢。”他把手不自在地放到腰上,语气生硬地搭话。哪吒只是有些讥诮地笑出了声,“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你刚刚在打车吧?这里最近交通管控了,很少有人会接单的。要不要我送你?”

Chapter 8

Notes: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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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坐在李哪吒的摩托车上,头痛欲裂地捂着鼻子喘气。速度并不算很快,也许哪吒顾及他还是个小孩才慢下来的。但是沉香依旧觉得难受,他想要哭了。一串温热的液体淌到衣襟上,沉香用手摸了一下,黏糊糊的。李哪吒在前面也沉默,安安心心地开好他的车。

沉香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那液体愈发多了。他仰起头,感觉有什么甜甜的东西顺着鼻腔流进喉管。他的眼泪姗姗地落下来。一只温柔的手把著他的后脑,替他擦干净了下巴上的血迹。哪吒看着杨戬催促的眼神,撇了撇嘴,骑着摩托车又风驰电掣地走了。

沉香睁开眼睛,就看见杨戬温润的一张脸遮住了夕阳的光芒,好像柔焦一样的效果。他拿着一张纸,轻轻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泪。“舅舅?”他轻轻地说。

“别动。”杨戬却托住他的头,小声说着,一边用手指替他抹了抹鼻尖的疤痕上残留的血痂。然后又用手里的纸团替他塞了塞鼻子。“好了,”他说,“回家让妈妈给你炖点汤,还有,我给你买个加湿器,你带到宿舍用。不要每天都开空调。”

沉香讷讷地点头,然后垂下眼睛,摸了摸杨戬的手指。

“爸爸妈妈都进去了吗?”他小心翼翼地说。杨戬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那么轻柔的动作好像羽毛扫过去一样。

杨戬轻声说,“都进去了,咱们也进去吧。”说完想了想,捏了一下沉香的鼻子,“我给婉罗说了,今晚你回家,明天早自习给你请假了,我送你去学校。”

他看着舅舅那只骨肉匀停的手,有些害臊一样地感觉到烫。鼻尖被捏过的地方很麻,像触电了一样。他想起在练舞室里和寸心嬉闹,她的手摸到他的鼻尖,他就立马眯起眼睛皱着眉毛,张开嘴咬住她的手指。所有人都知道沉香的鼻子动不得。有些嫉妒他成绩,又得婉罗看中的人,私底下竟造谣他的鼻子是做的,所以不让碰。只有沉香知道,因为杨戬从小最爱捏他的鼻子。一天晚上他梦见杨戬站在他身前,高大的影子拢住他,然后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沉香惊醒,才发现自己初潮。

也许这就是原因,也许这不是。

 

杨婵和刘彦昌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泾渭分明地分坐餐桌两侧,转盘上面精致的凉菜已经摆了不短的时间,香气在这对分道扬镳的爱侣面前萦绕。杨婵穿着很干净的湖蓝色长裙,耳朵上是沉香和杨戬一起为她挑的一对古董Chanel耳钉,在灯光下钻石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她双腿交叠,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手包,慢慢地给沉香位置上的杯子里倒玉米汁。

刘彦昌则看上去拘谨得多,他今年将近四十依然没有再婚,也没有女友,事业正好的时候,穿着样式挺秀的黑色西服。他看着自己身前的杯盏,正憧憧出神。

杨戬带着沉香姗姗来迟,进门的时候帮沉香按住大门,然后侧过头对女服务员耳语,表示可以开始上热菜。杨婵终于绽开笑容,上前拉着儿子坐到自己旁边。杨戬和刘彦昌点了点头,也拉开旁边的座椅坐了下去。

餐桌上的气氛由于沉香的到来终于化开一点。杨婵笑着说,“今天训练得怎么样?”沉香也笑着回答,“我还是有点不熟悉,所以练了很久。”这时一盆炖小羊排被端了上来,杨婵立马转到自己一侧,给沉香盛了一碗汤,夹了排骨和玉米,“你多补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们十七八岁的孩子骨头还有得抽呢。”

沉香看着对面的刘彦昌,他在杨婵放下勺子之后慢悠悠的把汤转到自己面前,然后舀了一小碗,吹开上面浮着的一层薄薄的油,轻轻啜了一口。沉香看着父亲,愣愣咬下第一口肉。杨戬没有说话,只是也静静地看着沉香。掌上明珠还在小心地饮下今天的第一口饮料,动作娴静,非常像婉罗。

服务员又端着盘子进来了,这次是玉米面烙的小饼,金灿,圆圆的像一盘太阳。沉香忙忙放下嘴里的玉米,要伸筷子去夹。没等他开始动作,刘彦昌就把转盘动了一下,于是现在两个人有些尴尬地看着彼此,沉香看到父亲仿佛是抱歉地笑了一下,然后把整盘都交给身旁的服务员,放到了沉香的面前。

“香儿,”杨婵忽然说,“你的嘴唇上那个红色的是什么?你们今天有表演吗?”

杨戬和沉香一起怔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甜腥的,是血。于是沉香说,“我今天坐车的时候流鼻血了。”杨婵立马大惊小怪一样,找来服务员要加几道菜,沉香欲伸出舌头又去舔一下,却被一只手止住苗头。“用纸。”杨戬无奈又有些惊恐地说。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沉香忽然发现李哪吒还在那里等着,他长长的腿跨坐在那辆哈雷上,脸上鲜红的胎记在夜色里更显得诡艳。沉香以为他是要来找杨戬的,于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舅舅的手臂,努了努嘴。杨戬却没有回应他,只是自顾自带着沉香往车库走。后面刘彦昌拉住了杨婵,和她说了什么,两个人停下来开始窃窃私语,似乎在说着今天饭桌上所有始终不能言之于口的秘密。

沉香忽然迷茫了。这顿晚餐,真的只有他,流了鼻血,喝了骨头汤,意外而且忧伤地度过了这段时间。其他的人,各有各的秘密,各有各的私隐。他忽然听到了敖丙的声音,他从没听过他这么生气的叫声:“我不要你补偿我!”

他回过头,正看到敖丙一拳砸在哪吒的侧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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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慢慢地踩着窗台的槛,小心翼翼地顺着管道往下滑。天上的月亮非常大,今天是个满月的日子。明月静静地望着沉香。他闻到风里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跑到酒吧的时候台上的女歌手正在陶醉地唱《亲爱的玛嘉烈》,人们三五成群地在灯光下聚在一起,然后不一会儿又三开,组成新的人群。他没过一会儿就发现了敖丙。他穿着淡蓝色的上衣,牛仔裤,长头发扎成高马尾,坐在吧台边喝一杯啤酒,静静地听歌。这是沉香没有见过的敖丙,并非学校里光彩照人的优等生,也不是那个温和好性的搭档。而是一个非常寂寞的、美丽的年轻人。

他没有看到哪吒。在车上他是亲眼看着两个人一起走进这家酒吧的,哪吒还开着他那辆非常招摇的哈雷。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侍应生忽然走过来,问他要身份证。沉香有些愣怔,他完全不知道进这家酒吧还要成年。正当侍应生要把他请出去的时候,一双热热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抱歉啊,徐姐,这是我弟弟,来找我回家的。”

李哪吒笑得灿烂,在幻灭的灯光下愈发显得俊俏非凡。侍应生于是也顺利地放了他过关。女人刚走,哪吒就有些无奈地凑过来说,“你来这儿干什么?二哥知道了要把我宰了。”

“我来找敖丙。”沉香还有点没缓过来,慢慢地开口,然后伸手指着那个坐在舞台下的人。晦暗的环境里那个背影显得相当纤细,仿佛在长大的过程中失掉了一对腰上的骨头。“你和他很要好吗?”哪吒不经意地问。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沉香说。

“没有之一?”哪吒笑了。

“还有寸心,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沉香定定地望着哪吒的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折射出鲜艳的光泽。哪吒仿佛很好笑地摇摇头,“你怎么光和这家人来往,小古板。”

“我不是。”沉香有些烦躁地摇头,然后准备走上前去找敖丙回家。明天有训练,他们家的叔伯也是很严厉的,不像沉香,是整个家里的掌上明珠。但是他却被李哪吒拉住了手腕。“别去,等一会儿。”

《亲爱的玛嘉烈》一曲唱完,敖丙始终没有松动一下肩膀。他的脊背挺直,脖子洁白,只有手上喝酒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沉香从来不知道他会喝酒。“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小妹妹。”哪吒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调侃道。

这时敖丙忽然站起身,他快速走上舞台,调试麦克风的高度,娴熟地朝旁边的键盘手打了个手势,伴奏立马换成了安静的琴声。沉香忽然觉得这首歌很熟悉很熟悉,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叫什么名字。哪吒终于轻轻地说,《让她降落》。

 

敖丙从酒吧里出来,慢慢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他闭着眼睛,掏出烟。然后对着身后冷冷地说,“你不用躲着我,我说了我不用你补偿我什么。”

哪吒从门口闪出来,身边还有一个满腹疑虑的沉香。门口紫色的灯光映照着敖丙阴柔的脸颊。沉香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你会抽烟?”他轻声问。

敖丙有些尴尬地把东西收起来,然后欲盖弥彰地说,“不会。你怎么在这里?”

“我跟着你来的。”沉香用手指握住敖丙的手腕,把烟抽出来,然后对身后的哪吒做了个手势。对方露出惊恐的表情,但还是把手里的打火机给了他。“你别让二哥知道,他要扒了我的皮不可。”

沉香点燃了烟,伸到敖丙唇边。他愣了愣,忽然乖乖地叼住烟嘴。浓浓的烟草香弥漫开来,朦胧中沉香的眉眼安静得像一块残玉。他说,“我不抽烟,你不用怕我舅舅。”

“你经常来这里吗?”沉香说。

“是。”敖丙用另一只手夹着烟,缓慢地吐出烟雾。月亮在天空中显得越来越大,好似要把三个人都吞掉。哪吒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沉香也没有问关于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只是慢慢地看着敖丙一口一口地把烟抽掉,然后扔在地上。他忽然哭了。

敖丙被吓得手足无措,沉香只是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说,“你唱歌真好听,比那个女歌手还要好听。”敖丙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一边说,“谢谢你,沉香。”

 

“你喜欢哪吒吗?”沉香说。

“嗯。”敖丙点点头。“但是我们之间有很多东西,我不想和他在一起。那你呢,沉香?”

“我,我怎么了?”沉香很疑惑,他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意思,今天敖丙和哪吒都那么奇怪,不只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朦朦胧胧的情绪,还因为沉香,但是他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你喜欢你舅舅吗?”敖丙忽然转头说。

“什么?”沉香愣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的行为今天仿佛都那么不符合逻辑,为什么?只是因为他看到杨戬为自己整理房间、替他买贴身的衣物、抚养他长大,他就会因为这悖德的感情被压得喘不过气?他必须要为了这份爱痛苦才算话吗?他要为了自己的心而自我厌弃吗?他要明白杨戬同样喜欢他,却不敢走出去一步而伤神吗?

不是的,沉香想。我只是喜欢他而已,喜欢他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活着因为爱他,如果我死了,我也想继续爱他。为什么要问我痛不痛苦呢?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与全世界兵戈相向。沉香摇了摇头,说,“我爱他,但并不为之自惭形秽。我知道他爱我,也并不因此沾沾自喜。喜欢某个人,难道一定要痛苦才能证明真实吗?”

“沉香,”敖丙忽然笑了,“你不是小美人鱼啊,你舅舅原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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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丙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钉在黑板上的那行字上面,教室里的人都看着他。一个女生上来擦掉了粉笔字。

“楼下集合。”老师说。

 

婉罗站在镜子前看着沉香一次又一次平转,越来越稳定。纤细有力的小腿绷得笔直,肌肉很明显地凸出来。沉香转完坐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喝葡萄水。窗外的阳光不停地转换角度,沉香忽然说,“婉姥姥,敖丙呢?”

“他们毕业舞台有事,”婉罗在收拾地板上的胶布,“还有,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姥姥。”婉罗的辈分高,是瑶姬的师妹,年纪比杨戬都大,但是看上去依然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漂亮得有些严厉。沉香小时候被教着叫婉姥姥,后来长大,进了学校,被婉罗教育了,再也不在别的学生面前喊。

沉香点了点头,还是免不了被婉罗揉一把头发。敖丙从来没有缺席过训练,这是第一次。婉罗给他们俩都单独安排了课,因为演维丽丝的女孩总是围着沉香,摸摸他的脖子和小腿,想抱抱他。沉香感觉没什么,但是婉罗维持秩序烦不胜烦。

这次他们的毕业演出刚好也有《小美人鱼》。小人鱼是年级第一的学姐,另一场则是《春之祭》,主演之一和学生编剧都是敖丙。沉香和他问过为什么会出问题,敖丙都笑而不语。那次在酒吧里,敖丙撇开哪吒要送他回家,路上忽然说,“也许我们饰演女性角色也并不都是好事。有时候性别不代表善恶。”

年级第一的学姐叫丁香。她很漂亮,沉香却并不喜欢她。丁香向他表白,他疑惑地拒绝。他们不是一种人,丁香家庭相当完满,是公主一样长大的,她和沉香话不投机半语多。但是她很漂亮,相当优秀。沉香于是又不说话了。

 

老师说“楼下集合”,意思是通报批评。敖丙站在空地上,感受到老师的手像一块烙铁,紧紧地咬住他的肩膀。通报批评的意思是,他被开除出了毕业舞台和学生编剧。丁香会接替他的部分工作。他不知道是谁看到了他在酒吧,但是这很好猜。

他忽然又想唱那首《亲爱的玛嘉烈》。惨绿青年,你的发密且软……谁共你剪,谁共你剪……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沉香的眼睛,那双栀子花的,残玉的眼睛,在他的脑海里游荡。沉香说,你唱《玛嘉烈》,一定最好听。

丁香看着他,她的眼睛非常美,形状像一只小鸟,那么纤细,那么古典。她笑了,然后轻轻地张开嘴,做出口型:活、该。活该。

沉香很快就出现在练舞室的门口,他的眼神穿越过长长的人群,落在敖丙的头顶,要把他的心撑死。沉香说,爱一定要展现出痛苦才能窥见真意吗?只有爱得难受,才是真的爱?沉香像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沉香。一个是丁香,一个是沉香,香气袅袅,都叫他痛不欲生。

 

沉香下课的途中给杨戬打了一个电话,对面舅舅的声音很疲惫,他说杨婵出差了,现在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沉香沉默了很久,忽然说,“你会来看我演出的,对吗,舅舅?”

是的。他说。然后沉香和他问到丁香,丁家只有这一个女儿,京城也只有一个丁家。一个骄傲的、漂亮的小姐,才华横溢,天赋异禀,天生骄横,只是在一个年少的情意上栽了跟头。她当然会接受无能。沉香没有告诉杨戬丁香喜欢他这件事。

挂掉电话,他走到天台上,下面的空地,高三的学生都聚在一起,敖丙站在最中间,一个女老师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好像五指山。沉香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杨戬至今不知道那天他去夜店的事,哪吒也没有泄露什么。李哪吒向沉香承认自己喜欢敖丙,他们在夜店里遇见的,因为一些事情分手。那个时候敖丙还没有成年,所以很多事不能一一说清。

原来也有人为爱痛苦。爱是一种太多杂念需要摒除的情绪,否则它就是一种私情,而非大爱。但是谁能完全地放弃自己呢?只要能体会爱情的人,那大都不是无私之人。

但是沉香依旧不为自己对舅舅的爱苦恼。他只是更多的疑惑了:爱,究竟重不重要?不一定吧,其实爱情也不一定是人生第一重要的,如果必须要选择,他想要永远和杨戬在一起,做他的家人。他不想让大家为难,为他的背德之爱背上枷锁。他没有机会再想下去了,敖丙被老师放了下去,学生们一波一波散开,像归巢的鸟雀。

 

沉香慢慢地摸到敖丙的班级,敖丙在外面和一个老师说话,或者说是他单方面听那个老师和他讲什么。他一直在点头,但是秀美的脸上少见笑意。他在人群外悄悄看着,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往前。

敖丙送走了老师,在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他就推开教室的门准备走进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不管是敖丙,沉香,还是没有走远的老师,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推门进去的瞬间,一桶惨黑的墨汁从门缝里泼下来。是有人提前在那里放好的,墨水淋满了敖丙洁白的衣服。沉香像护主的小动物一样冲上去,牢牢地护住身后的敖丙,老师气冲冲地走进教室,吼道,“谁干的?给我出来!我会查监控的!”

没有人说话。只有丁香没有笑,或者说她的脸上没有笑,可是她黑色的眼睛在深深地大笑。老师怒气满满地冲出去,要去查监控录像,他一出去教室里的学生全部都大笑起来。有人在叫,“敖丙,你去夜店也穿这件衣服吗?”

“够了!”沉香叫了出来,他的身体在颤抖,眼睛湿润,脸好像被火烧着了。“你们够了!”他无助地哭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公平?敖丙推开了他,慢慢地扫视了台下的所有人,然后轻轻伸出手,抹掉了脸颊上的墨汁。他又从第一排的女生桌子上拿起一张湿纸巾,“可以吗?”女生有些没反应过来,小小地点头。

他用纸巾擦干净脸,雪白的面孔重现浮现,就像月亮浮现在夜空。他转过头,牵着沉香的手,走过一双双狐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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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回到家的时候,杨戬正在收拾他的房间。哮天先冲出去扑进他的怀里,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浓浓的香气。是花胶鸡汤的味道,沉香很快感觉了出来。

他有些疲惫,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抱着小狗转圈,而是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新闻。上面在播报近日内河发现的一具沉船,怀疑是年初因为意外沉没的雅芙洛迪号。

沉香没有叫杨戬。杨戬一边收拾沉香的书桌,一边用力擦拭上面薄薄的灰尘。他过了很久才发现沙发上多了一个他朝思暮想日夜牵挂的背影。沉香的骨头很细,背面看像个小孩子。他躺在沙发的靠枕上,慢慢地喝保温杯里的花茶。那是杨婵亲自去药店抓的茶包。

他们都没有惊动对方,只是各有心事地做自己的事情。哮天躺在沉香的大腿上,慢慢地呼吸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昏昏欲睡。沉香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小狗没办法拒绝的香味。他的手腕上是一串很熟悉的茉莉花。

杨戬从厨房里把洗好的车厘子和阳光玫瑰端到茶几上,终于慢慢地开口,“今天回来得有点晚。”沉香眯着眼睛看他,小心地把杯子放到果盘旁边,“学姐找我说了一些事情呢。”然后他又斟酌了很久似的,轻声说,“舅舅,这学期只有两周了呢。”距离表演也只有半个月了。杨戬没有说话,他只是轻柔地抚摸着沉香的头发,眼神安静得像一匹丝绸。

“学姐来找你有什么事吗?”他只是有些突兀地问。
沉香没有回答他了。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阳光玫瑰,晶莹的水珠在灯光的映衬下,好像一粒粒宝石。他吞下这些奢侈品,如同吞下自己的不甘。杨戬也没有继续问他了。他走进厨房,端出了那碗花胶鸡汤。沉香,他说,来吃饭吧。

 

敖丙在沉香的宿舍里坐着,等他寻找那件不穿了的衬衣。他罩着老师给他的外套,静静地望着沉香局促的影子。

“沉香,”他说,“不用找了,我可以穿老师的这件,或者我可以现在就回家,或者你忘了,我也有自己的宿舍。”

沉香的动作停滞下来。他缓慢地转过头,那种神态,一帧一帧仿佛恐怖电影里的桥段。他的眼睛在颤抖,泪水簌簌倾倒了。他抱着怀里的衣裳,坐在衣柜的边缘,忽然忍不住怒吼出声,“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你唱那首《亲爱的玛嘉烈》,那么好,可是为什么你也要遭受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沉香。”他轻轻地说。

丁香的眼睛仿佛还在他的眼前翻飞,那么黑,那么明亮的少女的眼眸。她说,凭什么你什么都能有呢?我才是第一名啊!可是他们只看到你,因为你是一个男孩,你是他们都渴望的一个男孩。所以我讨厌你,所以总有一天我要毁掉你。敖丙想,啊,我当然理解你,可是,我又为什么会是一个男孩呢,要是我也是一个女孩子就好了,我不必成为整个家族的希望,我没有那么沉重的责任,我也许能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我喜欢的事情。

可是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他走上前,抱住痛哭的沉香,缓慢地说,“没有什么是无缘由的,沉香。只要人们有感情,就永远拥有各种理由呀。就像你说,爱不会痛苦,这也是理由。你要永远这么天真下去……”

 

沉香舀起一口汤,吹了吹,慢慢地喝了一口。杨戬沉默地给他夹菜。沉香忽然说,“舅舅,你会来吗?”

杨戬的动作顿了顿,他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迟来的困倦,然后温柔地说,“我当然会的,沉香。”于是孩子的眼睛瞬间柔软下来,他小声说,当然啊,你当然会来的。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在说给某人听。

“你问我学姐找我有什么事,”沉香说,“没有什么的,她说她喜欢我。”

杨戬看上去一点变化也没有,神态自如地给沉香倒茶,“是吗,那你呢,你喜欢她吗?”

“舅舅,”沉香忽然放下筷子,“我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你不知道吗?你真的不敢知道吗?”

杨戬没有回答他。他放下碗筷,静静地望着沉香,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沉积了一百年的犹疑和辛苦,他轻柔地说,我不敢,沉香。电视里,新闻播报的声音没有停下,雅芙洛迪号已经确认是由于意外沉没,船上的乘客与船员无一生还,在头等舱找出的私人物品可以用来辨认死亡乘客的身份……

沉香闭上了嘴。他退下了餐桌,捂住已经开始潸然的眼睛。

 

杨戬给哮天洗完澡,用吹风机把每一寸毛都确认吹干。小姑娘在他怀里一拱一拱,老是不愿意安静下来。于是他只好停下动作,等哮天自己觉得没趣。没过一会儿,沉香的影子在玻璃门前停下,“舅舅,我来吧。”

哮天听到沉香的声音,马上安静下来,并且用柔软的脑袋拱了一下杨戬的掌心。他叹了一口气,对门外的人说,你进来吧,我马上出去。

“不,”沉香突然说,“我的意思是,不用,舅舅,我们一起就好。”

哮天从小和沉香一起长大,他也更听沉香的话。于是马上把头搁在杨戬的膝盖上不动了。

他们于是一同沉默地给家里唯一的乖孩子洗澡。沉香用手挠了挠哮天的肚子,她立马乖巧了。杨戬仍旧没有说什么,他尽心尽力地给孩子吹毛。过了一会儿,沉香忽然伸出手,和杨戬一起撩开她的毛发,两个人的指尖触碰到一起,又立马弹开。

杨戬说,“你妈妈明天回来。她也会去看的。”

沉香笑了,“我知道。”他又说,“我只想知道舅舅你会来吗。”他的眼睛那么明媚,好像一汪太阳。杨戬忽然避开。

“舅舅,”他伸出手,握住了杨戬的指尖,“你明白的。”

杨戬这次没有避开。他看着沉香的眼睛,忽然忧伤起来。他回握住了沉香的手,凑上前,轻柔地吻住了沉香的脸颊,“好吧,我明白。”

哮天悄悄地从卫生间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