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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王/喻王/方王/all王】远星(更新喻王线Chapter3)

Summary:

最近对ABO设定很感兴趣,于是在研究了一番之后,决定用扔骰子决定剧情路线的方式写篇ABO文。
然后,骰子要我写一篇:王杰希婚内出轨绿了方士谦,和叶修生有一子,单身带娃后和喻文州相逢,发生了一段没有结果的故事,的,ABO文。
绞尽脑汁……勉强算是完成骰子的任务。

其实所谓“研究了一番”……我读了大量ABO题材的作品,并且很认真地思考了几个问题。
1、为什么这个设定能够如此流行好用?
2、读者对ABO设定的心理需求究竟是什么?
3、怎样才能把这种满足需求的设定,真实地构建出来?
为此我设计了远星世界。重点是世界。我会用尽可能多条展开的剧情线展示这个世界。
我的研究、结论和回答都在这篇文里面了。

Chapter 1: 硅星

Chapter Text

Chapter.1 硅星

喻文州乘坐的飞船抵达硅-22行星,在划成方格的黑灰色降落场上悬浮下降。来路上的多次空间跃迁让人意识混沌、胸口发闷,对这颗资源型行星的偏远程度也有了直观的感知。从狭小的舷窗向外望去,降落场之外似乎是看不到头的荒地,一种脏兮兮的灰白色,和天色惨成一片。落地时一阵浮土飞扬,舱门还没开启,他已经感觉到这地方空气的干燥;而他的大脑也像是被旅途中的胡思乱想用光了水分,只剩下眼前干枯的入职流程。
喻文州即将成为教廷直属资源区硅-22行星的教士。和周围一批按资源种类编号的行星一样,这颗行星的所有权和开发权均属于教廷,要通过空间跃迁进入这片区域,也必须通过教廷许可。在这些行星上干活的都是这一二十年由道德审判庭判决流放的犯人,每颗行星只有一两个教廷管理人员,名义上负责做教育思想工作和资源开采管理,实际上就是牢头。教廷的进账大头在收入税,并不看重这些资源行星上的产出。
不过也许教廷正试图做出改变。神学院的导师魏琛向喻文州推荐这个岗位的时候,多次暗示他抓住机会,做出成绩;最近政策可能会转变,教会要在这片资源区搞一些新的项目,甚至不排除开放跃迁路径……魏琛挤眉弄眼地对他说,运气好的话,过三年苦日子,回都市星区就能做教堂主教;到时候再去找黄少天,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然而在出发来这颗偏远的行星之前,他已经和黄少天分手了。

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黄少天急切得甚至撕开了他的衬衫,把自己插在他身上往下坐,埋在他怀里,强硬地把后颈送到Alpha嘴边。
“……咬啊。”他听见Omega颤抖的,低沉的,坚决的声音,“我想要你,喻文州。”

他们长达六年的交往里,身为Omega的黄少天总是更直率热切的那一个。他是学院里的天之骄子, 人群中的太阳,开朗、活泼又锐利,很多很多的Alpha围在他身边,却都老老实实地憋着信息素,好像夹着尾巴的狗,不敢冒犯一点。喻文州也是一个Alpha,被魅力四射的Omega吸引;但他对情绪的管理能力很强,从未有过不切实际的期望。是黄少天发现了他,热情的阳光照了进来,没有人能拒绝一颗那么温暖的真心。
但他竟然还是拒绝了。在Omega柔软火热的身体紧紧包夹着他的时候;从鼻尖到肺里灌满了甜蜜的信息素,整个人要被溺死在诱惑里的时候;他的脑仁、心脏和分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口干舌燥,想把眼前这具湿润又美好的肉体撕咬着吃下去的时候;他紧紧地抱着黄少天,紧得把人箍进胸膛里,但顶在后颈上的口唇终于只是烙下一个灼热的吻,没有咬下去。他缓缓地、和执意要吞下他的Omega近乎搏斗着起身,将人放倒在床上,性器终于从危险的地方退了出来。他还硬着,淋漓的体液藕断丝连,令人发狂。他仍然极尽温柔地亲吻恋人的身体,从颈项到夜色下白得发亮的胸腹,他的Alpha信息素仍然充斥缠绕在二人之间,但Omega的身体已经绝望地冷了下去。
黄少天抬起一只手捂住脸,不让他看。过了一会儿,用几乎是冷静的声音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喻文州承认。
黄少天依然捂着脸,嘴唇抖动了一下,说:“……你总是想得多。”
只一句话,喻文州就觉得眼里几乎要涌出水来。他们腻歪的时候,黄少天喜欢从各种角度贴在他身上,变着法地夸他,最常说的就是他比别人想得多,最后以一句“文州,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和一个带笑的吻收场。

为了两人能永远在一起,喻文州努力过。但越努力,就知道越多的真相;真相是,不可能。
黄少天父亲约他见面那天,气氛很友好。黄父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欣赏,但也毫不留情地表达了遗憾和断然拒绝,字字句句都扣中死穴。
这个时代,Omega的命运几乎完全取决于依托的Alpha,无论怎么否定,现实就是如此。喻文州出身一般的城市星,是大都市的神学院优等生,前途光明,对一般的Omega来说足够托付终生,但对黄少天这样的出身来说还远远不够。黄家的势力横亘数个都市星区,纵然喻文州毕业后奋斗一生,当上个都市星的主教,对这个等级的家族来说也只是一条看门狗。Omega尤其承受不了阶级滑落的后果:一旦黄少天这样的Omega失去同等级Alpha的庇护,任意一家敌对的势力要找他的麻烦,他都会万劫不复。而身为Alpha,他们都理解总有些人对得不到的Omega产生毁灭的冲动;到时候,喻文州就算拼上命,也只能和黄少天一起毁灭。
黄父说,我听说你很聪明。
喻文州谦逊地微笑,说,我马上就要到教廷资源区去工作了,做驻星主教。
黄父惊讶了一下,又如释重负,面上娴熟地生出几分歉意。对不起啊孩子,他说,少天的婚事我已经尽力拖了几年,实在拖不住了。过两天那边就要安排相亲会,就算是我们也有得罪不起的人哪……

喻文州刚走下舷梯,一阵劲风掠过,黑色的长袍被大力扯向一边,裸露的脸和手都感到一种轻微的疼痛。空气中一股沙土的呛味儿,风里似乎有细碎的颗粒,他不禁屏住呼吸。不远处一个上了年纪、肚子凸出的中年人,也是教士打扮,戴着个厚厚的面罩,正向他高高挥手。他连忙提着自己那两箱行李加速走下梯子。降落场附近的建筑大多是米白色的,没什么设计,很简陋的方块堆砌;降落场外的荒地上都是粗粝的砂石,间或有几捧不成气候的野草尖,远方全是光秃秃的山,看不出到底有多远。
那人果然是余教士,在喻文州之前的硅-22行星驻星教士,今天交接完工作之后,他就会坐上送喻文州来的宇宙飞船,离开这颗行星。他不容拒绝地抢过一个行李箱,给喻文州带路,透明的面罩下面眼含笑意,显得热情又愉快。喻文州体味着周遭的简陋与荒凉,立刻理解了他的这种愉快。
他们坐上一辆无人驾驶矿车。其实这只是一个设计简单的合金盒子,只有底盘上安装了行驶控制程序,会自动驶向固定目标。座位上有一层浮土,余教士一屁股就坐了上去,似乎毫不在意。他客套了好几句,夸喻文州的名校学籍,夸他年少有为,勇于奉献,然后才忽然意识到喻文州身上缺了什么东西。
“出门还是戴上面罩手套吧!”他从教士服的大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备用面罩递过来,“不然眼睛都疼。硅矿山,都是砂土。”他挥舞着手指,四面八方地转了个圈,说,硅矿山。
喻文州确实已经感觉双目胀痛——城市星的居住环境都被改造成标准统一的舒适宜人,大部分人类只能在资料里了解到不同的环境特征,对恶劣的环境自然不会有什么耐受力。
露天矿车的车速不快,余教士给他介绍起行星上的状况。这颗行星上大部分土地都可以开采硅矿,但以二氧化硅形式为主,并不是什么纯硅星球上令人稀罕的天然单晶硅,大部分产品用于制作其他星球城市化的建材。目前开辟了一百多个矿区,只占这颗星球陆地的一小部分,在城镇周围呈放射状分布,通过高速轨道穿梭车和城镇相连。城镇附近是密密麻麻的加工厂和仓库,除了把硅石加工成外界需要的工业硅,也会利用剩余动力做一些附加值低的硅制品和生活用品。
行星上有几百个人,只有一个教廷正式任命的教士,还有个警卫长算半个编制人员,剩下的都是流放犯。犯人在被判决之后,都在肘部植入了保留芯片,一旦被判定对公职人员有伤害企图,就会被麻醉剂放倒;被判定为消极怠工,则会被电流惩罚。几百个犯人,大部分在城镇工厂里工作,每人负责一个或半个工厂,盯着智能机械生产,每天工作10个小时,每周休息半天;矿工只有不到一百个,每人要负责至少一个矿区,指挥机械开采和运输矿石,环境更差,劳务更重。货运飞船每个月会来一次,收走符合需求的工业硅,带来一些补给品。教士可以托飞船司机帮忙带东西,但——“最好准备些小礼物犒劳他们。”
城镇的中心是教会广场,广场正面是教堂,两边是医院和教会库房。教堂对面是宿舍区,一排又一排简陋的白色平房像一个个陈旧的集装箱,沿着缓坡整齐排列,现在是工作时间,犯人都分散在工作岗位上,偌大的宿舍区看不到一丝人气,好像一片包围着教堂的巨大公墓。虽然教堂也很简陋,但至少有了个形状耸立的屋顶,算是这座行星上唯一像样的建筑了。矿车在教堂门前停下,余教士帮他把行李拖下来,一起走进去。大厅意外地宽敞,更像个大阶梯教室,每周要在这里开一次全体大会,这是驻星教士主要的工作之一。大厅侧面的走廊里有几间忏悔室,门上有特殊的锁,还贴了一些宣传标语。走廊尽头是教士的套房,外间是办公室,两张桌子,一台终端电脑,像是特意收拾得一尘不染;里间是卧室,合金单人床上有一套未拆封的床品。还有独立的卫浴,据称有城镇里唯一采用城市星标准净化的自来水——尽管如此,喻文州还是在洗手时嗅到一股厚重的碱味儿。
余教士在办公室里打开终端,给他看操作系统。喻文州这次来得急,没学过相关的背景知识,看到滚动过去的厂房、产量、品位和工序不禁暗自发愁。余教士笑了笑,说:“别担心,都简单,找人帮忙就行。有几个人一直帮我料理生意,做的都不错,回头他们会来找你。”
喻文州点头,心里有些诧异。那几个人……是犯人吗?
余教士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选用保守的措辞说:“……有不少……有几个人态度挺好,也不都……那么坏了。你可以……对他们好点。都是人。”
他等了一会儿,见喻文州没有不快,似乎放松了一些,又说:“咱们这儿有个Omega,你看顾着点儿他。别出事。”
喻文州震惊:“Omega?”
在他的印象里,流放到边远星球从事重度劳役的都是Alpha,那些底层的、不稳定的、荷尔蒙旺盛却毫无用武之地的可悲群体。人类中Alpha的数量过半,Beta只有三成,Omega更是只有一成,Alpha之间的竞争堪称惨烈的搏杀,而那些甜美的、柔软的、会散发天堂一样温暖气息的Omega都是上流社会Alpha珍藏的奢侈品,根本不可能被这些下层Alpha们看到,更别提直接坠落在他们之中。他想起黄少天发情期时在激素影响下变得脆弱晶莹的肌肤,这颗星球上的任何一阵风都会在那样的肌肤上划出血迹。
“是啊,”余教士说,“他还带着个孩子。”
喻文州更为诧异,问:“Omega,还带着孩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心想,那个Alpha,孩子的父亲,怎么肯?
余教士用手在短粗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轻声地、几乎只用口型说:“红圈。”
气氛瞬间有些尴尬,他们默契地让这个话题过去,继续说操作系统的事。
“红圈”是对一类最禁忌的Omega的别称:他们背叛了自己法律和教义上的Alpha伴侣。近十年,教廷为了整肃城市风气,维护传统,对这类Omega中道德败坏的份子实行严惩,要求他们按旧时代的律法佩戴显眼的红色项圈,剥夺他们的人身自由和财产权,由所属地区的教会监护教育。但做法落实到底层,却给教会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揶揄:许多边远底层教会的教士也一样是没什么机会接触Omega的Alpha,而被标记过的Omega也还是会发情的Omega。一部分人直接把监护当成了教会分给教士的福利;另一部分则愤愤不平于道德败坏的Omega贼心不死,总是试图勾引教士,破坏道德修行。拿教士和红圈开玩笑的声音越来越多,这两年,在教廷人士的谈话中,红圈已经成了一个尴尬到失礼的话题;有些负责审查的教士,甚至会把私下提起红圈的教士拉去问话,审问他们有没有和红圈Omega搞在一起,败坏教廷的名声。
反正也只是流放犯中的一个,喻文州想,一切按章程处理就好。

办公室交接完毕,余教士如释重负地与喻文州握手告别,然后拿上他早已打包的行李,前往飞船降落场了。他将在飞船上的房间里等待飞船补充燃料,然后夜里起飞,经过多次空间跃迁,回到城市星区,回到有人工环境的地方,回到有城市街道人来人往的地方,回到文明温暖舒适的地方。
喻文州望着他离去,消失在教堂走廊的尽头,忽然觉得正对着办公桌的、不时传来一阵穿堂风的走廊阴森可怖,于是关上了门。他打开系统,开始仔细看那堆充满了工业术语的工作文件。系统里最近几篇矿区总结报告还没有打开阅读的纪录,报告作者都是同一个,署名王杰希,喻文州猜测这是平时帮余教士干活的人之一。他看了一会儿,那几篇报告意外地条理清晰,文笔简洁,在过于专业的名词部分还贴心地附上了注释,很容易看明白。他看到第三篇的时候,有人敲门。是警卫长。
这些流放行星上的警卫长,大多是教廷拿一份便宜工资聘用的,也有体制内做错事受到惩罚降下来的。对他们没有什么培训,也没有太多要求,协助系统维持星球上的治安即可。和教士三五年一换不同,警卫长往往一干就是一辈子。他没戴面罩,也没戴手套,双眼布满血丝,手脸都黑红粗糙如牛皮,身材壮硕,臂弯下夹着一条黑色的东西,开门见到喻文州,俯视了两秒,咧嘴露出满口黑黄牙齿地笑。
他带来的东西是一条教士用的披巾。要搭在教士服的双肩上,在胸腹部有搭扣,可以遮风挡雨,在风沙里保持教士服的形状。披巾内侧则是一整块软屏幕,边缘翻起来就能查看。警卫长教给他启动的方法,又说:“地图功能能显示你周围所有犯人的位置,你可以点头像随时查看他们的姓名编号。谁离你近,屏幕上会自动显示他的姓名编号。记得随时看着点。”
喻文州说:“这倒是方便,很快就能把人认全了。”
警卫长懵了一下,说:“认他们干什么?有需要叫号就行了。”他指了指自己胳膊肘的位置,“你一叫号,这个,芯片就能电翻他们。”
喻文州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原来教士叫号是启动惩罚机制……他以为系统自动的安保系统就足够了,没想到还有需要自己操作的安保措施,说不紧张是假的。“这边的犯人都是……做了什么的?”
警卫长张嘴想了想,说:“什么都有,以前有过杀人的……”
喻文州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为什么杀人犯会从道德审判庭判决,这也太不……合法了。
“……偷的,抢的,重大事故的,亵渎神圣的,哦,还有个……”他暧昧地放低了声音,“红圈。要不要把他叫到这来?”
喻文州愣了一下,被这句赤裸裸的话惊得几乎青筋暴起,似乎是察觉他的愠怒,警卫长连忙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您是这么正派的人,之前余老板天天让那个红圈在他屋里……嗨,也不是说余老板不好,都是那红圈闹的,真不挑人,听说外面那些矿工都被他搞过了。放在余老板这里还少惹麻烦。”
喻文州想到刚才余教士还让自己多照看那个Omega,顿觉一阵恶心。警卫长似乎为不小心得罪了他非常紧张,有些结巴地转移话题,问他明天是不是要组织上任以后的第一次教育会,要不要他帮忙通知所有的犯人晚上停止加班,按时回宿舍等着明天开会。喻文州不想和他闹得太僵,心想停一次加班总不是坏事,就和颜悦色地安抚了几句,拜托他去通知了。

下午过去得很快又很慢。教堂里只有喻文州一个人,现实变得像一场清醒梦,似乎他做什么都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也不会对世界产生任何影响。走廊里的清洁机器人每两个小时启动一次,刚开始把喻文州吓了一跳,然后他发现这是他见过的最徒劳的清洁机器人。强劲的风从建筑的缝隙门窗送来源源不绝的浮土,小机器人严谨地清扫过每一个角落,然而一圈还没跑完,细细的尘土已经落在他经过的轨迹上了,像是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的命运。晚饭的选项是专门为教士储存的预制菜、罐头和余教士留下的一箱零食,但喻文州没有胃口,他把床铺收拾出来,在窗外的风声和门外时不时响起的机器声里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已黑透了。
醒来后他觉得喉咙异常干燥,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打开办公室的饮水机,猛灌了几口水下去,冰凉的水流过喉咙,化成一种淡淡的疼痛,在胸口扩散开去。教堂里还是没有其他人的声音。喻文州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要变成一个游魂了,于是穿好教士服、面罩和手套,打算出门到处看看。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那条披巾佩戴起来。
他先到空旷的大厅里,一个人排练了一遍明天的教育会内容。这花了两个小时。然后他听到一点人声,走出来,看到广场对面的宿舍区有了疏落的人影和灯光,是工人们下班回到宿舍。但那些灯光很快又熄灭了。于是喻文州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向他乘坐矿车来的方向,走了十分钟,走进了一片已经没有人的仓库区,周围只有暗弱的照明,而降落场看上去还是那么远,一点儿也没有接近。
他爬上一堆金字塔形的硅石,望向那艘在城市星区里算是极其土气老旧的宇宙飞船,可在这儿荒凉的夜里是那么的光彩夺目,又那么遥远。周围还是没有其他人,一阵恐慌忽然攫住了他的胸口:当那艘飞船走后,他就和一群流放的犯人一起困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了,在宇宙的边缘,被遗忘的角落,出不去,发不出消息,没有人能找到,也没有人记得。他会从别人的世界里死去,从文明的世界里死去……从黄少天的世界里死去。他们的生活将从这里永远地错开,记忆的轨迹不再能严丝合缝,他们将走向完全不同的人生。
“……你不想和我一起走吗?”黄少天问过他几次,从身后揽着他问,伏在他胸前问,摸着他的心口和脖子,在他嘴里问,“宇宙这么大,随便去哪儿,开拓区也好……你不想吗?”
风太大,夹杂着沙子钻进面罩,双眼酸涩胀痛。喻文州忽然想就这样跑回宇宙飞船上:想,我想冲上飞船回去找他,吻他,标记他,如果他和别人订婚结婚了都无所谓,只要他愿意,就和他一起去随便什么地方,死就死,什么也不想。
他就这样失去平衡,从砂堆上滑了下来,在侧面坐成一个坑,披巾都扬到了头上。他抓了一把砂石块,一把惨白的碎屑,划破了跌落时露出来的手腕。他是喻文州,他不可能什么都不想,也不能真的让黄少天去承受那些没有意义的代价。所以他才一直没有标记,给对方留下了全身而退的机会。这个世界对Omega并不温柔,他们错不得、也等不起。喻文州等着风把自己吹干,等着一贯的冷静和理智重新接管身体。他会沉下心好好工作的。等三年后回到城市去,也许黄少天已经结婚生子,有了幸福的家庭。到时候也许他还会去看他,也许不会。人只能做出眼前最好的选择。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整理起衣着和披巾,意外发现披巾内侧的地图上显示有几个人没在宿舍区附近,反而离自己所在的仓库不远,在一间标注为“卷扬机房”的屋子里不知在做什么。今晚不是取消了加班么?喻文州有些好奇,便按着地图找过去,正好认路。

越接近那间屋子,喻文州越是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五感变得敏锐起来,身上有些发毛。他走到卷扬机房的下风处,立刻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风里有一股乱七八糟的信息素味。一堆Alpha的信息素纠缠在一起,似乎在争权夺利,直接激发了他的竞争本能;但最要命的是,这里面还有一股清脆的Omega信息素。
好在喻文州对Omega信息素的抵抗力比较强,仅仅两个星期之前,他还是世界上最幸运的Alpha之一,可以随时闻到最顶级的Omega味道。而风里这股信息素明显属于一个被标记过的Omega,对喻文州的吸引力大打折扣,只是释放得比较凶残,大约是在发情状态。喻文州想,这是那个红圈Omega吧?他发情了,这么多Alpha围着他是在……
按照大都市的道德标准,当一个Omega发情被多个Alpha包围的时候,有能力的人应当去确认并保护Omega的安全。但这些教育中所指对象往往仅限于单身Omega……已标记的Omega在Alpha们的生活中几乎是不存在的。而红圈Omega会出现在那种最下流最劣质的性幻想中,从没见过Omega的Alpha们总是传说红圈Omega天生不会忠于一种信息素,要吸收很多Alpha的信息素才能满足,所以一次发情也总要找很多个Alpha一起搞才够。不然一个Omega怎么会背叛自己的Alpha呢?
喻文州想起警卫长的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教会的管理章程并没说要不要干涉犯人的性生活……在大都市的日常里,Alpha贸然干涉Omega自愿选择的性爱方式,也是非常失礼的……
“你他妈给我下来,说好了老子先上!没我你们怎么搞定警卫长……”
喻文州听到屋内的争吵,神色一凛,在内心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去他妈的性爱方式,这只能是强奸!
他放开步子走到卷扬机房门口,屋内似乎也察觉到他的存在,安静下来。他嗅到几个Alpha的信息素在远离,翻开地图一看,那几个人正从窗口分散逃跑,一个一个去点已经来不及,何况一时也记不住是谁。他气得戳了戳地图上的卷扬机房,谁知地图上的图形闪了一下,面前的房门缓缓升起了。
原来这披巾也是个总控制器。喻文州开始认识到自己在这颗行星上的绝对权力。

合金门还未完全升起,一股强横的信息素已经冲了出来,喻文州犹豫了一下,还是俯身进去了。青白的灯光下,一个Omega在灰地上赤身裸体地跪着,双手被缆绳反绑,嘴里也塞着一截缆绳,艰难地靠在一架卷扬机上保持平衡,努力抬头看过来,喻文州从未见过这种局面,脑子懵了一下。而那个Omega的神情在意识恍惚和清醒戒备之间切换了几次,忽然铆足了全身力气,向机器旁边的一只铁皮桶撞去。铁皮桶翻倒,里面沉淀了不知多久的肮脏的冷却水,混合着刺鼻的机油、尘土和沙子浇了他一头一身。信息素的味道被盖过了一些,人似乎也清醒起来。
喻文州也吓得动了起来:“你……你不要命了!”他知道Omega的身体异常敏感,也容易遭到感染,在都市里,人们非常强调Omega生活环境的洁净,有太多仅仅因为腺体触碰了灰尘就过敏到卧床不起的案例。他看着那么肮脏的一桶水浇在Omega单薄的身上,忽然受凉对Omega的身体也是非常大的刺激……他又不敢细看,有些慌张地靠近,伸手帮那个Omega取出了赛在嘴里的缆绳。缆绳被塞得很深,深入喉咙,随着缆绳落下,Omega陷入一阵反射性的干呕咳嗽,而喻文州看到了他颈部那个血红的项圈。由于距离拉近,披巾翻开的部分显示出他的编号和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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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希

Chapter 2: 红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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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红圈

喻文州把捆着王杰希双手的缆绳也解开后,尴尬地转过身,然后发现了被扔在在门边的长袍,连忙捡起来,背身扔到王杰希身上。“你……你这是发情期?有抑制剂吗?”喻文州知道自己在说废话,但他只是想给对方一点空间去穿上衣服,“我是新任教士喻文州,待会儿需要的话跟我到医院去打个抑制剂吧。而且你得马上清洗一下。”
身后一直安静,喻文州等了很久,才转过身来,只见王杰希已经穿好了袍子,但是怔怔地看着地面,还在滴水的刘海遮住了一只眼睛,水桶里的机油和灰土开始凝固在他的脸上。
“你没事……”喻文州叹了口气,改口道:“还是跟我去一趟医院吧。”
王杰希开始将视线对准他,喻文州意外地发现,身处发情期的Omega似乎很快就从惊恐刺激中脱离出来,甚至还能控制自己,开始稳重地思考和处理眼前的状况了。这让他松了口气。
“请……”王杰希说了一个字,因为声音过于嘶哑,自己也不习惯地咳了两声,“请让我去忏悔室。”
喻文州没想到会有这种要求,按照章程,犯人要求忏悔的话,他倒是确实应该鼓励遵从。“……忏悔是好的,不过你还是先去医院吧。你还能走吗?”
王杰希点点头,扶着机器站了起来。他的袍子也湿了,贴在身上,透出单薄而修长的身体,喻文州忽然意识到这人在Omega里也算是有些姿色的。他连忙转身走出了卷扬机房,让Omega跟在自己身后。不到十分钟的路,喻文州怕走得太快,让人跟不上,又怕走得太慢,真的让他跟上来,只好不紧不慢。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空旷的道路上,跟在身后的Omega时不时有点踉跄,步伐越来越沉重,喻文州好几次都担心他倒下去,想着干脆直接把他背回去;但每次身后那人都顽强地站直了,又一步步地跟上来,他只好就这样走下去。
他们是从后门进入教堂的,喻文州并不想让正面的宿舍区俯瞰他和全行星唯一的Omega一起回来。但当他们走到办公室门口,距离医院还要走两条超长走廊的时候,王杰希忽然腿一软摔跪下去,好像脊梁骨被抽走了。喻文州反射性地转身伸手去扶,却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挥开。方才淡去的信息素又冒了出来。王杰希轻轻摇着头,说:“让我……在忏悔室……关一个晚上,就好……”
这人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已经不只是那桶里的水了。喻文州忽然生起自己的气来,一个Omega,发情期没有抑制剂,被人强暴,被冷冷的脏水泼了一身,而自己到底是顾忌着什么,会让他在冷风里走了这么长的路?他忽然想到黄少天,要是这些事情有一条放到少天身上……他会一刀杀了自己。
“别闹。”他一把将Omega抱起来,有轻微的挣扎,但这人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肢体接触才发觉,王杰希大约有半边身体处于轻微的痉挛之中,肌肤滚烫,已经不是抑制剂就能解决的问题。喻文州将人送到办公室里间的床上放下,也不在意一身的脏水和泥土,将被子盖在王杰希身上。
他还是先跑到医院去找抑制剂。然而到了才发现,所谓医院不过是一间摆着各种自动诊疗机和手术机的平房,没有人,也不知道上哪儿找抑制剂。他只好回办公室,在抽屉柜子里乱翻起来,心想既然余教士经常把这个Omega留在办公室,总得有点准备吧。他找到了几只像是抑制剂注射器的东西,但里面是乳白色的奇怪液体,味道也怪怪的,看了半天还是不敢给人用,最后空着手回到里屋。
一进门,刺激的信息素就让他脑子炸了一下。有点过分了。就算这是个被标记过的Omega,信息素闻上去没那么诱人,但还是会诱发Alpha的正常生理反应,而喻文州才二十多岁,身体健康。他想他才来这儿第一天,就被这个红圈套中了,现在真的是进退维谷,好像怎么做都不合适。
床上的人还在抽搐,明显得被子都在震动。喻文州真的害怕出人命,只好硬着头皮凑过去掀开被子查看情况。手刚刚靠近,滚烫的脸颊猛地贴了上来,吓得他几乎甩开。仔细一看,王杰希已经陷入意识不清的热潮,而热潮、惊吓和那桶凉水似乎加剧了他神经方面的症状,病态的抽搐根本无法停止。他的呼吸短促,充满杂音,可能已经有肺气肿之类的病在身上。喻文州破罐子破摔,让理性接管一切思考,发现目前他能做的只有让王杰希的发情热停下来,而少一个症状总归是对人有好处的。
于是他开始解王杰希那件脏兮兮的袍子,解到一半,王杰希的手猛地抓了上来,又扯着那个红色的项圈,十分痛苦挣扎的样子。“信……息……素……”
他嘶哑地说,喻文州连忙放出更多信息素,谁知王杰希看上去更痛苦了,连面部都在抽搐,像是强忍着剧痛,还是用力地扯着那个红色项圈。“这个……这个是教廷配发的,我也没有权限解下来……哦!”喻文州忽然醒悟,王杰希扯着项圈是在提醒他:他是一个被标记过的Omega。其他Alpha的信息素只会对他造成强烈的痛苦和不适,而喻文州从进屋开始,已经漏出太多味道了。
“……对不起。”喻文州连忙收敛信息素,转头去行李箱里摸出遮味剂喷了几下,才又坐到床边。他把自己的外衣也解开,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从后面将人抱进怀里,帮他把袍子脱掉。除了生殖腔高潮之外,Omega的发情期需要亲密抚慰和安全感,这样的姿势大概会舒服些。喻文州伸手,缓慢而轻柔地抚摸Omega的胸口,肚脐,下腹,吃惊地摸到这具身体上凹凸不平的伤口,有许多反复发疹,擦伤,磨破的痕迹,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摸上去像散落的树皮,丝毫没有Omega应有的柔嫩光滑。王杰希的手指修长,但粗糙,有些发绀,被他握住的时候潮湿而冰凉。他握着那只手,放到Omega自己耸动的分身上,轻轻地上下滑弄。他感到王杰希的身体在怀里猛地绷紧了,先是试探性地将重量交给自己,然后慢慢地真正依靠上来。
他还在抽搐,虽然拼命地抑制着。喻文州低头在他耳边说:“放松,没事的。”他用另一只手继续安慰地抚摸Omega的胸口,然后听到王杰希从紧闭的牙关中发出一声恍不可闻的抽气声。
简单的发泄之后,喻文州抱着王杰希温存了一会儿。抽搐的范围稍微缩小了些,但信息素的浓度丝毫不减。喻文州换了个姿势,让Omega平躺下,下半身稍稍抬起,将腿分开,昏暗的灯光下,他不得不承认那双形状优美修长的腿令他一瞬间心头猛跳;他在侧面,用沾湿了的手从下面伸向Omega后面的穴道,却意外发现并没有多少水。这又超出了他的常识:难道王杰希并没在发情期?
王杰希咬着牙,也伸手摸向自己的后穴。这动作非常煽情,但他做得丝毫没有那种属于释放着信息素的Omega的娇羞,或者急切,或者热情,他表情淡漠,像是要维修一台令人乏味的机器。他将手指伸了进去,不知摸到了哪里,像是用力地拉拽着,神情苦恼,试了几次,都取不出来。喻文州见状,忙让他放松,自己伸手进去,终于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拉环。他只是稍稍扯动,王杰希就全身都跟着抽紧了,甬道紧紧地缠上来,连手指都几乎被挤压着出不来。
“放松……”他徒劳地说着,手上使劲,感觉用了很大的力气,那个卡在甬道中的东西才开始滑动。仅仅动了一下,王杰希就发出一声哀泣,头猛地向后仰去,疯狂地吸气,双手无力地抓着,整个躯干剧烈地颤抖起来。被刺激的内壁疯狂地在手指周围收缩,喻文州觉得自己下腹也开始大事不妙,当机立断,一手塞住王杰希的嘴以免他咬到舌头,另一手忽然发力,一口气将东西拽了出来。大量液体猛地顺着腔道一起涌出,王杰希像被雷电击中,整个身躯几乎弹起来,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牙齿轻轻咬到了喻文州的手但又在最后关头收了回去,眼角缓缓淌出一道泪痕。
喻文州看了看手上的东西,立刻后悔这么轻率地取了出来。这是个硅胶做的防护塞子,他也只在某些小电影里见过:一头插在Omega的生殖腔口,一头是张开的保护套。将这种东西塞在生殖腔口并不舒服,又痛又刺激,还会阻塞体液的排出。就这样一口气骤然拔出,和骤然撕扯生殖腔入口没两样。刺激和疼痛事小,还很可能导致受伤。
这道具只有一个用处:防止强奸者进入生殖腔。
喻文州慌忙抚慰着在剧痛和剧烈刺激下抽搐不止、几乎无法正常呼吸的Omega,心中五味杂陈,其中有一种低沉的愤怒,对过去听到的许多流言的愤怒。被标记的Omega明明连其他Alpha的信息素都受不了,为什么人们能以讹传讹说是他们不挑?在这个鬼地方被肆意践踏欺凌至此,不得不用这种痛苦的道具做最后一道防范,为什么人们却还扯着那些道德败坏的教条不放?
见王杰希渐渐缓过气来,喻文州又轻缓地伸手下去。“对不起……你尽量放松些,我得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受伤。”
王杰希失神的双目渐渐聚焦回喻文州脸上,像是第一次看清楚了眼前的人。他缓缓眨了次眼表示默许,努力配合着放松身体。这一次里面很湿,从外侧就湿滑得像是能把人吸进去,喻文州细细地一寸一寸摸索,逐渐勾得王杰希发出无法自持的喘息,身体不断地抽紧又放松。喻文州的手指深入到那还没合拢的入口附近,在周边轻轻地抚弄,王杰希的身体逐渐开始泛红,甚至开始变得有一点柔软,双手无助地缠上了他的后背,随着他的每一次勾勾画画无助地抽气,前边又开始渗出晶莹的液体。喻文州停顿了一下,像是预感到他的动作,王杰希将一只手塞到两排牙齿之间咬了下去。那根手指伸进了生殖腔,在里侧画了一个圈。就像是一场内部风暴呼啸席卷全身,Omega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共振,潮水一样的体液涌了出来,几乎将喻文州那只手淹没。王杰希双目紧闭,牙齿死死咬在手背上,咬出深深的伤口,除此之外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一切控制。
随着那阵身体内部的高潮颤抖逐渐缓和,喻文州轻轻地将手退了出来。随着生殖腔高潮的完成,发情热开始显著地退去,Omega的信息素也开始变淡。王杰希因为过度的刺激有些缺氧,逐渐无力地陷入沉眠。喻文州将那人咬在嘴里的手拿下来,看着上面流血的伤口,忽然觉得很心疼。他将人用被子好好裹了,俯身在沾着血的唇边轻吻了一下,说:“先在这儿好好睡一觉。”
也不知王杰希有没有听见。他一个人走出卧室,在办公桌前坐下来。
糟透了。他捂住自己的脸,双手向上移动,揉过已经凌乱的头发。衬衫已经湿了,穿着十分难受;更要命的是,他下身还昂扬地坚挺着。
他没在王杰希身上“做”——倒不全是为了黄少天,他们已经分手了,他们应该彻底分手了。当他逐渐面对王杰希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时,他真的下不去手。欺凌Omega的强奸犯,或者和红圈搞在一起的教士,他不想成为任何一种。
他任由自己紧绷的身体在夜里慢慢冷却,大脑开始加速运转,思考这一晚上的事情是不是有人给他下了套;这颗行星上的几百人,余教士、警卫长、犯人……还有王杰希,有多少套路要破解,又有谁可以信任。

他后半夜才在办公桌上睡着,醒来的时候险些误了上任以后的第一次教育会。王杰希不知何时离开的,里屋空无一人,但床单、被罩、枕套似乎都在卫生间认真洗过了,晾在烘干架上;他的教士服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办公桌上。
喻文州顾不得多想,迅速套上教士服,拿起昨天准备好的文件材料冲向大厅。

喻文州在都市时,并不喜欢人多的大教室。但在这颗行星呆了不到一天,他竟觉得坐满了人的大厅有些亲切。他一眼就看到警卫长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几百个身着深色长袍的犯人按编号坐满了长凳,一群Alpha们混在一起的信息素外泄让空气闻上去乌烟瘴气。他下意识地寻找王杰希,心想Omega在这里应该会非常难受吧,但只一两眼找不到人坐在哪里。他走上讲台,按照昨天排练的程序,从自我介绍开始。
自我介绍完毕,他就算正式接过了余教士手里的一切权力。然后他开始背诵一篇他在宇宙飞船上写好的教义宣讲词,大意是鼓励犯人们坚定信仰,好好改造,重塑价值……大多数说法其实都是历史遗留下来已经不切实际的习惯堆砌,这两年,认真对待这些场面话的人并不多。喻文州尽量写得言之有物,但自己还是觉得挺无聊的。心想以后每周开一次教育会,除了废话,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呢?
大会最后,是形式主义拉满的集体认罪仪式,所有犯人要跪下来承认自己犯下了被指控的罪名并对此表示虔诚的忏悔和改过,一般都是乌乌泱泱地起来坐下,喻文州在排练时直接带过,此刻也漫不经心地低头翻文件,开始准备下一个步骤了。
然而警卫长忽然在视野边缘站起来,粗声说:“教士,我们这儿有拒绝认罪的犯人,按规范要公开训诫。”
喻文州看着他,一时间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警卫长走到讲台边上,从腰间掏出一条鞭子,恭敬地放在他的文件上,然后对下面大喊:“拒绝认罪的自己出来!”
喻文州看到大厅中间的长凳上,一群Alpha互相推搡着动了动,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站起来,慢慢地向前台走来,颈项上的项圈血红夺目。大厅四面八方发出一种阴暗的嗤笑,他看到许多Alpha故意在那人前进的路上绊手绊脚,又看看警卫长带着笑的表情,忽然觉得这似乎是一场许多人都在期待的例行表演。而王杰希神态平静,像是做一件已经习惯了的工作,走到讲台前、所有人视线焦点的那片地毯上,面对喻文州跪了下去。
王杰希身上没有味道,发情期似乎彻底过去了。他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脸上的机油痕迹也洗掉了,头发在教堂天窗漏下的光中泛着棕色的光泽。他的皮肤大约因为长年的劳作变得干燥暗沉,但身姿挺拔,动作干净,像是受过良好的教育,显得清秀又正派。
喻文州飞速在文件存储器的屏幕上查找相关章程,发现原来确实有这么件事:如果犯人拒绝认罪,要公开训诫,鞭打三下。这不知道是哪个时期的做法了,也许是十年前圣战闹得甚嚣尘上的时候?现在的犯人都默认是认罪的,而教育会后的认罪仪式多半是走形式的……也许只有在这种边远行星才保留着过时的节目。
他看着讲台上粗重的鞭子,犹豫着该怎么做,在这几秒沉默中,他对上了讲台前王杰希的目光。
王杰希背对着几百个人,直视着他,坚定、严肃、有些紧迫,用口型说:打我。
喻文州意识到这背后可能有复杂的情况,于是拿起鞭子,到王杰希身后,象征性地打了三下。流程很快地过去,王杰希归座之后,喻文州又说了一些教廷宣布的规程调整,就散会了。教育大会所在的上午就是犯人们的休息日,下午他们还要工作。

几番交流,喻文州基本已经确定警卫长不可信任,而余教士究竟做过什么他心里也没底。他坐在办公室里,思考也许自己应该去犯人们的工作地点走一走,发展一下人际关系;他不认为绝对的权力能带来真正的保障。
他想,也许我该先去找一下王杰希……他身上应该还有不少病,总该想办法治一下;昨天逃跑的那几个人渣,也得查清楚是谁才行。
有人轻轻地敲门,他说进来;然后门打开又关上,王杰希像是怕被人注意到似的,闪身进来。他确认了一下外面没人,才转身面向喻文州,手里抱着个文件存储器,鲜红的项圈在背光处发出荧光。
喻文州惊喜参半,本想问候一下对方的健康状况,但话到嘴边忽然觉得这过分暧昧:“……你……有事找我?”
王杰希原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其他犯人对上位者的畏葸,也没有多少对昨夜那些事情的尴尬,喻文州反倒觉得自己被从外到内地审视了一遍。然后王杰希开口,声音已经不像昨晚那么嘶哑了:“……那几篇报告,你看了吗?”
“嗯?”
王杰希走到办公室里的另一张桌子前,坐下,熟练地打开终端器。喻文州醒悟:“原来这张桌子是你的。”
“余教士让我帮他管经营方面的事情,”王杰希说,“我在把现在的矿场产出慢慢升级成精矿,有几个矿区现在可以开始转型了,我都写了报告,但是需要以你的名义批准发布……”
喻文州连忙调出那几份报告,边浏览签字边问:“你是学什么的?写的好专业……”
大部分Omega接受的高等教育都是象征性的,因为他们不到毕业就会怀孕生子。他们大多将学院视作一个和人交往享受青春的地方,教师也不对他们严格要求。
“这没什么难的,学几天就会了。”王杰希说,“我考过开拓许可证。”
喻文州吃惊:“那不是不允许Omega考取吗……”
开拓许可证是颁发给那些有能力在无人星球上从无到有建立人类居住环境的人的认证。目前人类疆域的拓展,全靠开拓者在已知宇宙周边的开拓区不断向外寻找和建设。开拓区充满了危险和未知,开拓者需要掌握的知识和技能很庞杂,考核流程就长达两年;相应的,开拓者进入开拓区之后,大部分已知宇宙内存在的法律和教条将无法约束他们。黄少天一直想要去做开拓者,但一直因为性别被拦在课程和考场之外,跟他抱怨过好多次。
王杰希也惊了一下,想了想,说:“……八年前还允许的。不过我的已经被吊销了。”
喻文州想,八年前,那不正是他和黄少天刚认识的时候吗?“就算是八年前也不允许啊……”
王杰希眨眨眼睛,似乎开始困惑为什么教士要在这个问题上过不去,说:“……当时首都星允许的。”

强烈的震惊在喻文州胃里翻江倒海,头脑里有了回声,连手上签的名字都断成了好几截。
首都星。
绝大多数人这辈子根本没有资格登陆的星球。就算是黄少天父亲那样的人,对首都星上生活的那些家族来说,恐怕只算是外太空的蚂蚁,连吸引一些注意力都不配。人类现在拥有很广阔的宇宙,同时也有了一座层数很多、很多的塔;首都星是全宇宙人类的塔顶。
大部分人对首都星的生活充满了梦幻的想象,文娱作品无休止地编织着那里的故事:在恢弘的宫殿和纯天然的旷野森林间,主角们是改变宇宙命运的少年,英俊靓丽的AO恋人拥吻结合,象征着人类最美最有希望的未来。
他凝视起王杰希,朴素至极的短发,陈旧的犯人长袍,疲劳病态的气色,血红刺目的项圈。
他曾是那些故事中的首都星公主。
王杰希扫了他一眼,问:“我想提前回矿上去了,可以吗?如果对报告有什么意见随时发给我就行,也可以随时叫我过来。我的矿区离这里有一个小时的穿梭车程。”
喻文州思考了一下,问:“你是矿工?同时还负责整个行星的经营事务?”
“是,”王杰希说,“矿上的生产靠机器运作,我写了AI的代码,可以暂时离开。”
喻文州连忙起身:“那我跟你一起到矿上去吧,请你给我介绍一下矿山的情况。还有……各种情况。”
王杰希盯着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又突然想开了似的,“好。”

他们从教堂正门走出来,到轨道边去坐穿梭车。广场上还有很多聚在一起吃饭聊天的工人,喻文州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边,那种阴暗的嗤笑又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么快……”
“毕竟年轻漂亮……”
“余老板哪有这个香……”
喻文州昨夜就打定主意,不去在意那种教士和红圈的下流编排,但真的迎面撞上这种场景,身体里竟然还是涌起一种本能的不适和愠怒。他不禁抖了抖肩上的披巾,果然看到附近几个说闲话的工人都闭嘴了。但转念一想,他似乎确实已经和王杰希“搞上”了,连辟谣都师出无名,于是怒意都解散成了无力感。
“喻教士,你最好别这样用那条披巾。”当他们坐进封闭的穿梭车厢,门关上之后,王杰希说,“你已经把这颗行星上的几百号人都得罪光了。”
“别……别这么叫我,太奇怪了,叫名字吧。”喻文州苦笑,“这颗星上的事我是不懂,愿闻其详。”

“我就知道是警卫长的主意,”王杰希语气刻薄,“新教士怎么会想起取消加班这回事。你被他套路了——矿工们平时都住在矿上,方便工作。但是流放规定犯人们每天结束工作后必须回宿舍。所以余教士把矿工们平时住在矿区都算作加班录入系统,这样大家就不用每天来回跑……你说取消加班,我们反而得回这边的宿舍打卡。还有刚才,他大概是故意没有提前告诉你整套流程,你刚才如果不打我那几下,又要把这边的工人得罪不少。”
“为什么?”喻文州说,“他又不能拿我怎么样,也没有对上级检举我的能力……”理论上讲警卫长再如何也不可能挑战教士的权威……
王杰希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天真。跟我刚来的时候一样……你把昨天的事情串起来想一想。”
王杰希放他自由思考了半分钟,神色复杂地说:“其实他们的目标是我,你是被我连累了。”

原来那几个人串通警卫长,骗喻文州取消加班,是为了逼住在矿区的王杰希晚上从矿区返回宿舍区。他们盯着这个Omega很久了,想趁余教士和新教士交接的当口把人办了。王杰希也知道他们要做坏事,故意避开了几个车次,根本不往宿舍区走,下了穿梭车就直奔教堂忏悔室,结果还是被埋伏了。他本来就在发情期,无力挣扎,被拖到了仓库区的卷扬机房。
那时候喻文州正好出去散步,没有听见教堂那边的动静。幸好后来还是在卷扬机房遇到了。
“所以你也完蛋了,他们会造你黄谣的。”王杰希说。
但喻文州只是在想,王杰希昨天遭遇那样的事情,都是因为自己不明就里就取消了加班。王杰希已经做了那么多的防备,可还是没用。
“对不起,”他说,“我会继续查那几个人的……”
“你这个人能不能别总说对不起……”王杰希猛地打住,他意识到喻文州之前跟他说的对不起,都是在办公室的床上,尴尬窜了上来,脸颊都有些燥热。但随后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哦,对了。”王杰希笑完说,“余教士和我没什么。他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也是Omega。”

穿梭车在一块孤零零的站点牌边停下。附近只有砂土路和被挖开的山丘,尖锐的风沙刮在人身上,走几步身上就是一层土。他们戴着面罩和手套顺着土路走,前往矿山的控制房。王杰希的面罩是裁剪过的,比别人的短,根本遮不住脖子。他解释说这是为了露出那个项圈,因为遮盖项圈是违法的,有时会被芯片电击。
喻文州欲言又止。
“想问就问吧。”王杰希隔着面罩看穿了他,“也不是只有你好奇。”
“故事很简单,”他在逐渐凌厉的风沙里平淡地讲,“我小时候家里就给订了婚,但是后来在学校里和一个Alpha谈恋爱,标记了。我们约好一起去开拓区,可是赶上圣战没走成。他失踪了,我被家里发现怀孕了。我前夫对我很好,为了给我打掩护还是和我履行了婚约,可孩子出生之后就被发现不是他的……我就被抓了。我一直没说孩子爹是谁,所以算是拒绝认罪,从道德审判庭到管教所,一路流放到这里。”
“你为什么不说?”喻文州大声问。
王杰希在风里扭头看了看他,隐约笑了笑,没有说话。

喻文州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慢慢地,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打湿了面罩的边缘,又被迅速风干。
昨夜,他还隐约想着,哪怕黄少天和人订婚、结婚了,他们也还有一丝希望,可以两个人一起跑到宇宙的边缘,一起迎接末日的毁灭。现在他已经在宇宙的边缘,忽然意识到,他们终究是逃不出人类宇宙的,而毁灭,实在有太多种形式了。
他不能让少天过这种日子,他不会原谅自己。
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在风沙中流逝了,留下一声解脱的叹息。

Chapter 3: 龙舌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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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龙舌兰

喻文州很努力地思考过他到底应不应该信任王杰希,但在思考出结果之前,他已经离不开人家了。硅-22行星大部分生产生活、经营事务都从王杰希的脑子里生成,变成一篇篇报告和计划书,整齐有序卡着时间点送到他的办公终端里。王杰希总是很有耐心地给他解释各种名词和流程的意义,但喻文州相信如果省下这些解释的时间,王杰希每天可以提前一个小时结束工作。
喻文州也理解了为什么当初魏琛强烈推荐他到这个荒芜的地方来工作:有一片开拓区扩张到了教廷资源区的外围,开发前景良好。星球开发需要大量的基础建材,而这几年资源区的产能恰好有了巨大的提升。教廷有意将资源区和开拓区的道路打通,方便教廷的势力接管新区域。而硅-22行星作为资源区产能的翘楚,如果道路开通,多半会成为资源和人员运输的节点。到时候,喻文州这个小破教士,可能一跃成为交通枢纽行星的球长。
硅-22有个特别巨大的优势:已开发的硅矿区之中,包含着连绵的金矿。人类总是喜欢黄金的。喻文州感到挺奇怪,发现可以开采的金矿并建立矿场,对教廷的人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余教士却没得到什么嘉奖。
王杰希扫了他一眼,仿佛又在说“你怎么这么天真”了。他的左眼比右眼稍大一些,在户外人人都被风吹得微眯着眼睛,看不出来;到了密闭的室内才明显。这样的不对称倒是给这个一身正经的人增添了几分生气,冷不丁开起玩笑来也不显得违和。
“余教士用嘉奖换了两箱零食,在你的办公室桌子底下。”
“嗯?”
“……给了一笔奖金,”王杰希解释道,“他用大部分买了药……剩下的就买了两箱零食。”
喻文州想,哦,现在只剩一箱了。“什么药?”
“……止疼的,止咳的,工人用的各种药。”王杰希的声音沉下去,“他对人很好。”
“可我看这里的工人对他也……”喻文州想到那些编排余教士和王杰希的流言。
王杰希眉毛轻扬。“哪儿都有坏人,何况这儿都是犯人。请接收一下,签个字。”
喻文州连忙听话地签字。

如果不是早前听王杰希说他考过开拓许可证,喻文州八成会以为他是什么肩负秘密使命的特工。几个星期下来,他跟着王杰希走遍了星球上所有的矿场、工厂和重要地形。王杰希对所有的建筑、地形、资源和人员了如指掌,在介绍的时候完全不需要查看文件,仿佛整个硅-22行星是他的一场经营类沙盒游戏。不过开拓者本来就是一群在空白星球上建立栖息地的建设者,拥有这样强悍的物资统筹、经营管理能力也算顺理成章。但王杰希又时不时虚弱得让人担心。喻文州注意到他稍微运动多一点,就会呼吸急促、右手轻微颤抖,有时候忍不住了就道歉着咳出声。喻文州没找到机会问清状况,但需要到矿区去办事的时候,他干脆就自己去找王杰希,尽量不让人来回折腾。
两人很快相熟起来。喻文州觉得很庆幸,他在教会属于令人印象深刻的年轻有为,因此也就没什么机会结交同龄的朋友。来到这个光秃秃的星球,却能遇到个几乎同龄的人一起工作说话,那种令人恐慌的孤独感很快就变成了无痛的适应期。王杰希又是个非常体贴用心的人,把工作、环境、人员的种种注意事项一件件教给他,杜绝了所有适应不良的可能。
他也去拜访了王杰希住的地方,见到了那个孩子。

第一次从矿山间的土路转弯,看到山坳里那一片绿地白房的时候,喻文州还以为眼前出现了一个城市星的绿化胶囊空间。几座厚实硅板搭盖的平房连成L型,紧闭的门窗上贴着些褪色的字画,又有一座门窗开放的单薄板房,里面堆放着一些箱子和桶,还有净水器之类的仪器。
房前的砂土地上,是一大片一人高的绿色植物,像一丛丛放射出来的利刃。喻文州在城里也见过绿化带的龙舌兰,却没有这么大。长条叶片边缘生着霸道的尖刺,喻文州从两排中穿过的时候,竟然被挂住了衣服;用手去掰,只觉得手指一痛,叶片上的尖刺竟比刀子还坚硬锋利。靠近房门的空地上有个用板子盖住的土坑,里面不知在烧什么,边缘冒着浓稠的白烟。门口堆着一些被砍下来的龙舌兰叶片,还有铲子和砍刀之类画风十分原始的工具。房顶和边边角角,也装饰着一些看上去十分耐旱的植物。
“这都是你自己盖的?”他吃惊地问。王杰希边开门边说:“矿工可以自己盖房子住……用料都是现成的,没有超出能源标准。”
“谁问你这个……”他跟着进门,惊叹:“……好厉害啊。”
室内明显是恒温的,顶上挂着节能灯,一张床,两张桌子,一张桌上放着堆仪器零件,另一张桌上则堆着一些纸订成的书本。进门左手边有个用帘子隔开的区域,王杰希关上门后,在里面换下外袍,用一个吸尘器把全身上下吸了一遍,然后看了一眼喻文州。喻文州赶紧有样学样,不过他没有衣服换,王杰希把他身上的砂土都掸掉,然后伸手敲了敲房间内侧的另一扇门。
“请进!”
一声奶声奶气的回复,然后门开了一条缝。王杰希的神情骤然温和,看看门内,又看看喻文州,好像一只把幼崽带出来给人类看的母猫一样,将门又打开一点,伸手把那孩子抱了出来。

孩子大约五六岁,一直被王杰希藏得严实,虽然有点怕生,但说话和动作都很伶俐,还主动给喻文州倒了杯水。水里没有碱味儿。喻文州能看出那孩子有一些像王杰希,但剩下的部分不知道像谁。教廷会让这孩子随母亲一起被流放,说明他的亲生父亲不是王杰希的那位前夫,而是王杰希始终不肯说出名字的那位——Alpha。他看着那两人亲密的样子,想,Omega和孩子,这样一幅画面应该是所有Alpha都渴望的东西。那个Alpha为什么不管他们呢?
很快,王杰希又让孩子回里屋去了。他解释说,这颗星球上到处都是游离的二氧化硅粉尘,孩子不能无保护地在户外活动,出门要穿特制的防护装备;而在室内,要让他尽量呆在做了最严密防尘清洁处理的里屋。他又说,这里所有的工人都是硅肺,程度不同而已,矿工普遍重一些。然后提醒喻文州,在外面一定要戴好面罩。
喻文州心里一紧,问:“……这难道没有相应的防护医疗措施吗?这样的劳动环境是违法的,就算是……”就算是流放之地。
王杰希用大眼睛无奈地看着他,又露出了那种“你好天真”的神色:“有的,III期并发肺结核可以直接换肺,就用医院那台自动手术机。这是对各方来说最经济最可操作的方案。”
喻文州说不出话,他想到王杰希喘气时透出的杂音,那显然是硅肺的并发症,支气管炎,也许肺气肿,甚至肺结核。他想一个Omega在这种环境和立场上,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同时还包揽了一颗行星上几乎所有的经营管理工作……也许王杰希有能力和技术给自己做完美无缺的防护措施;但他没有精力那样做了。
过了一会儿,王杰希设下的一个闹钟响了,他又穿上外衣,走到屋外,揭开了那个让喻文州无比好奇的、冒着白烟的土坑。喻文州跟在旁边,惊奇地看他从坑里捞出一个个烤得烂熟的大菠萝——是龙舌兰的根茎。王杰希把烤熟的根茎放到一块垫子上,拿起大砍刀,开始把那堆根茎砍成碎片。
“你这是要做什么?”喻文州捡起了地上一截尖刀般的龙舌兰叶子,细细端详着,“酿酒吗?”
“对。”
“你种这么多龙舌兰就为了酿酒?“
“……是因为这儿只种得活这个……”王杰希砍几刀,歇一下,右手轻微地颤抖,有时会影响砍刀下落的准头。
喻文州皱眉问:“你的手……”他想起那个晚上,王杰希半个身体都抽搐得厉害。
王杰希甩了甩右手,说:“神经炎,老毛病了。发情期的时候重一点。”他又抡起砍刀,随着动作转移了话题,“行星建设配发包里其他的种子在户外活不成,但这个只要稍微调点元素就能在砂土上长。除了酿酒,烤着吃,也能提取纤维,做点东西。”
喻文州懂了。他想,人总是会想种点东西。这样一片绿色生长在荒凉的硅山之中,确实很美。
他拿过了王杰希手里的砍刀,在对方惊讶的目光里开始做砍龙舌兰根茎的工作,这样的事他在城市的时候从来没有做过。王杰希明白他的好意,在他旁边坐下看着,偶尔说一两句动作技巧,急促粗重的呼吸和轻微颤抖的右手都渐渐平静下去。
“等你下次来,就请你喝酒。”
“好。”

又过了几周,一天,王杰希一进门就在办公室里到处翻找,喻文州刚洗完脸出来,问他找什么。
“我记得有几支……”他把为数不多的几个抽屉拉开关上,“……应急用的……”他把面罩和手套都放在桌上,蹲下去找下层抽屉,喻文州敏锐地发觉他的手又在颤抖,比平时厉害。
“你……“喻文州三思之后,问,”是找……抑制剂吗?”
“……嗯,”王杰希蹲着回答,“我记得余教士放了几支在办公室……”
喻文州猛地想起那个晚上,他从抽屉里找到几管像是抑制剂的东西,那浑浊的样子和刺鼻的味道让他印象深刻。他后来也没研究那是什么,直接都扔进了垃圾处理器。
他连忙告诉王杰希,王杰希听后,起身坐在椅子上,双手下垂:“那就是抑制剂,城市少爷,这种地方哪有品牌货。”
被一个出身首都星的人这么称呼,喻文州感觉有些荒谬,不过主要还是感到愧疚。“抱歉,我……我去帮你领?这边Omega的抑制剂算……医疗物资?”
王杰希摇摇头,可能是精力不济,没有用任何方式指出喻文州的天真:“不管是Alpha还是Omega,都没有抑制剂配发。那几只还是余教士用奖金买的,留给我急用。”
喻文州睁大眼:“那……的时候……怎么办?”
“Alpha都是自己忍忍就过去了……”王杰希揉搓着右手手腕和手掌,似乎想让那只手平静一点,“没事,我也就是想万一……能救急。没有也没事。”
“不,”喻文州连忙说,“你别凑合了,我帮你买。很急吗?下次飞船过来还有多久……”
“真的不用了,”王杰希说,“来不及,而且其实我对O-3以下的型号都过敏。”
“那就买O-3的……”喻文州发现王杰希神情古怪,打开终端机搜了一下O-3抑制剂的信息,尴尬地关上了页面。
他买不起。
首都星的日常用品,放到他这个级别,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王杰希很体贴地没有在这个时候看他,说:“我这两天可能就开始……我会在矿上呆几天,不过来了,你有事随时给我发信。”
王杰希按了半天,右手的颤抖反而上升到了肘部,他有些气恼地抱住手臂。喻文州不停地想起那个晚上王杰希浑身发抖,呼吸粗重的样子,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某种心理阴影。当时他是真的怕眼前的人忽然死掉。但再往下想,又想起了王杰希在他床上,湿漉漉的,一只手咬得鲜血淋漓的样子。当时他和王杰希还不熟,现在回想起那些画面,恨不得给自己脑子里拉个灯。
他嘴里答应着,让王杰希赶紧回矿上的房子里去,别勉强自己。可脑子里越来越乱,那个晚上的王杰希,带他走在矿区上的王杰希,在屋外砍龙舌兰的王杰希,抱着孩子的王杰希,都叠在一起,他心里很疼,但又说不清是为什么疼。看着王杰希带着文件存储器离开办公桌,转身走向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对那个背影说:
“我能帮你吗?”
王杰希愣了一下,“我……”他转过身,红色项圈泛着荧光,“我对信息素不太能……”
喻文州说:“我打抑制剂,我带的不少。而且Alpha的消耗量不大。”
他们四目相对,似乎过了很久,正当喻文州准备再说点什么表示自己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只听王杰希说:
“行。今晚你到我那儿去吧。“

喻文州快到王杰希住处的时候,收到了王杰希发的消息,说门没锁,让他自己进来。他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把前后的工作计划和教会的时间安排又考虑了一遍,觉得没什么算漏的了,抬手开门,却被身后一颗龙舌兰的叶片扯住了衣袖。他失笑,把被钩破的袖子解救下来,拉开门进屋。
王杰希在里屋陪孩子玩。喻文州到帘子里去脱掉外衣,用吸尘器打理自己,隔着厚厚的门听到里屋模糊的对话声。两个人都很放松,小的充满好奇,大的温柔耐心。他放轻了脚步,走到最近的那张桌子边坐下等待。桌上有几本罕见的纸质书,看起来像手工造纸装订的,封面上是一些孩子稚嫩的彩笔画。这种家庭的温馨气氛让喻文州有点沉迷,又有点失落。等了一会儿,书页之间,桌椅之间,乃至整个房间中,一股淡淡的气息在鼻腔中逐渐生出存在感。他摸了摸后颈的胶布,确认腺体完全被盖住了。
王杰希终于轻手轻脚地走出里屋,关上门。看到喻文州坐在那儿,他低声问了句:“怎么不倒杯水?”人却挪了几步,软软地坐倒在床上。他伸手捂住半张脸,暖色调的灯光下,脸烧的通红,显得神色迷离。信息素以他为中心汹涌地发散着,Omega的,带着一个不知名Alpha的味道,生理本能在暴走中呼唤着一个本应在这里的人。他揉了揉眼睛,又看向喻文州,抿嘴说:“来吧。”然后开始脱衣服,将自己脱到除了红色项圈外一丝不挂。喻文州眼色一暗,也将自己单薄的上衣脱掉,走到床边,从那只还在颤抖的右手开始,将那具单薄又遍体鳞伤的身体揽进怀里。
喻文州从背后抱着王杰希,从被项圈遮住的脖子舔吻下去,一直到右侧的肩胛骨;双手在他滚烫的胸前游走,轻轻捻着乳尖和附近的肌肤。王杰希向后仰起脖子,靠在他左肩上,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喻文州一只手慢慢地打着旋伸下去,却被王杰希抓住,直接带向后面。那里已经全湿了,手指轻松地滑了进去,蹭过浅处的腺体,王杰希整个人向上耸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惊叫。他后背都软了,俯下身去,上身趴在床上,腿还跪着,将下身向喻文州抬起。喻文州顺着他的动作跪在他两腿之间,正好将那两条腿开得更大,手指不断摩擦着腺体,探索着钻进深处。王杰希像是完全禁不起碰,前面一下子射得一塌糊涂。喻文州吃了一惊,手上停了一下,见王杰希双手扯着床单,难耐地摇了摇头,甬道里传来一阵阵缩紧的抽动,几乎要把他的手指吃进去。
这么敏感……是忍得太久了吗……
喻文州更轻柔地向里摩挲,另一只手揽着王杰希的腰腿,低头去亲吻他的脊背。王杰希背上也有斑驳的伤痕,一块一块,粗糙暗沉。他逐渐摸到Omega隐秘的入口,这次没有硅胶塞子了,沁着信息素气味的体液淅淅沥沥地淌着,内壁还在不断收缩,时不时将环状的入口送上来,又惊跳般地弹开。喻文州在远处停了一会儿,等王杰希的呼吸和力气恢复一些,手指开始像阳具一样在甬道里抽插起来。动了几下,王杰希抽了口气,背脊忽然向上挺动,像是一个无比诱人的连锁反应;手指抽动的幅度渐增,渐渐擦过敏感的腺体和入口附近,他的背也跟着越来越激烈地起伏,喘息中带出了咬住床单也掩饰不了的呜咽声。喻文州身上也开始流汗,他已经胀起来了,他忽然想起刚才应该听王杰希的,先去倒杯水,不然现在不会这样口干舌燥,喉咙上塞着一团火。他紧紧抱住王杰希的后背,看到颈侧流下一道晶莹的汗水,忍不住伸舌舔去。像是被舔到了敏感的地方,王杰希从鼻腔发出轻哼,从耳朵钻进心里,直冲下腹,霎时间硬的发疼。不能这样,喻文州想着,不能这样,我只是想帮他……
他强行把自己从逐渐混沌中提起来,专注在手上,顺着抽插的节奏,轻轻地顶入生殖腔的内侧,王杰希立时发出连绵的呻吟,本就急促的呼吸当场混乱。喻文州将已经跪不住的人捞起来,靠在自己胸前。只是简单的动作,王杰希反应就很大,心脏咚咚地跳着,只要碰触身体就能感觉到那震动。他胡乱摇着头,像一只被插在荆棘上的鸟,双手抓着喻文州揽住他的手臂,挣扎着无处可去,终于垂死般迎来高潮。
喻文州怕他太激动,引发呼吸困难,双手将人环抱,揉着胸口顺气。缓了一会儿,王杰希似乎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慢慢地抬起右手,伸向喻文州放在他肩上的脸。那只手仍是抖的,指尖从唇边摸到脸颊,又顺着向后,一直摸到喻文州后颈上被胶布盖住的腺体。他愣了一会儿,无奈又好笑地轻叹了一声,低哑地说:“你不用这样。”
喻文州刚想逞强说没关系,王杰希用手擦过了他仍然紧绷的下腹,大脑一阵空白,竟然忘了要说什么。“别……”
王杰希转过半个身子,两人额头和脸颊相贴,湿润的吐息喷在脸上:“有抑制剂就够了,这不是假扮机器人……”王杰希慢慢地亲吻他的脸颊,双手拉下了他的裤子。Alpha昂扬的肉刃跳了出来。
一瞬间,喻文州竟感到恐慌,害怕王杰希的手摸上来,怕自己会当场炸成一片烟花。他几乎忘了,自己也很久没做了,这段日子关于性事的回忆总让他陷入思维的泥潭里,人生里最灰暗的部分,连想都不愿多想。来之前打了足量的抑制剂,完全排除了信息素的影响,他以为他不会……他越想控制,控制力就越加速流失,头脑变得茫然,许多不合时宜又没有答案的问题从心底的深渊翻搅出来,质问他有没有意义,一切有没有意义。
王杰希没有伸手碰他,而是伸出双臂将他搂进怀里,在耳边低沉地说:“……谢谢你。”
他带着喻文州缓缓倒在床上,双腿分开在喻文州的腰侧,仍然湿润多汁的穴口蹭着勃发的凶器。随着又一个安慰般的轻吻落在额上,喻文州觉得额头上有根血管破裂了,他落在王杰希身上,下身一挺冲进了早已开辟好的谷道,一直楔进深处,两人发出同步的重重喘息。王杰希的身体温柔地打开着,接纳喻文州的一次次挺动,逐渐又被他带入攀升的节奏中。喻文州很老实地错开深处的入口,在湿滑的肠道中穿行,有力又小心地避免他受伤。最后王杰希体内一阵花团锦簇的围绞,喻文州眼前白光闪烁,立刻拔出来射在两人中间的床上。他晃了一会儿神,而再次高潮的王杰希也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用床边准备的毛巾替两人简单擦了身体,双手环着王杰希又躺了一会儿。赤身裸体相贴,却没再勾起什么杂念,只是让人觉得很温暖,很温暖。

王杰希的发情期又持续了两天,喻文州每天晚上打了抑制剂过去陪他。有需要的时候就做;没那么需要的时候,就让王杰希在床上躺着休息,他帮忙看孩子,或者帮王杰希按摩一下四肢,试着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一点。王杰希的发情期其实比一般Omega要短,这意味着他可能在长期的忍耐中导致了内分泌失常,Omega天生的恢复能力下降,又成了一项健康隐忧。
第四天晚上,喻文州去找他的时候,看到发情期尾声中的Omega已经穿戴整齐爬上了屋顶,正在支一个透明帐篷。帐篷里罩着一张小桌和两张折叠椅子,看着都像是手工制品。哄睡了孩子之后,喻文州才在王杰希带领下从屋后的梯子爬上屋顶,坐进透明的帐篷;王杰希从帐篷旁边的杂物架上拿出一个带盖的编织筐和一个满满的玻璃罐子,也钻进了帐篷。
“说好了请你喝酒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他把喻文州那条教士披巾摘下来,折成三角形,立在小桌上,拉着喻文州的手点开了一个微光照明模式。“我猜……”喻文州说,“你要告诉我,这条披巾的能源消耗量是没有硬性限制的……?”
王杰希被他说中,略带笑意从编织筐里拿出两个小杯子。筐里还有一堆烤龙舌兰茎,发出甜丝丝的辛香。他提起玻璃罐,给两只杯子倒上酒。自酿的龙舌兰酒是深琥珀色的,像蜂蜜又像荡漾的黄金,倾倒而下的时候,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你能喝吗?”王杰希举起酒杯,对着他。
“现在只能说能喝了。”喻文州拿着酒杯,与王杰希轻碰一下,送入口中。
酒很凉,辣中带苦,有一点没滤净的杂质,增加了一些辛甜。酒有些凶烈,含一会儿便舌头发麻,咽下去的时候喉咙焦灼,慢一点就要咳出来。如果是在城市一定没有人要喝这么原始而刺激的饮料,就算喝也只是尝尝新鲜;但在这个砂土星球的夜里,卷着浮尘的大风在周围呼啸来去,眼前硅山环绕,高大而锋利的龙舌兰威武列阵,这样的酒好像就真的有了可以一直喝下去的味道。透明的帐篷让人感觉好像坐在露天之下,抬头细看,甚至能透过帐篷顶看到夜空中的星星。他们把照明的披巾关掉,周身黑暗,星星就更清晰了。
“你会看星星吧?”喻文州问,“听说开拓者资格考核会考徒手画星图。”
“嗯,”王杰希抬手指了指,“你看头上这一片,就是G-10开拓区的方向。但是从这儿过去,要进行7次跃迁。”
“这么清楚的吗……”喻文州感叹,然后又想,那是不是他曾经渴望前往的开拓区呢?他现在,是不是仍然渴望着登上开拓飞船,自由地飞向那片开拓区呢……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主动给两人的杯子续满酒,边喝边聊些杂七杂八的话题。他真的喜欢和王杰希聊天,两人年龄相仿,脾气相投,虽然所见所闻颇为不同,思考路径也不尽相似,但往往能很快理解对方的意思,得出彼此都信服的共识。他很庆幸这几个夜晚的事情没有伤害到二人的关系,在这颗星球上,如果没有人能一起说工作之外的话,做些工作之外的事情,那孤独也许会比风沙还令人窒息吧。
“谢谢你……”也许是烈酒上头了,他突然说,“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王杰希捧着酒杯,愣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他说的是什么。思考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说:“不用,其实这事还是你比较吃亏……不过,就算再听到人说什么,别太往心里去。人都是为自己活的。而且就是那句老话说的……生活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
喻文州咂摸着酒,也咂摸着王杰希的言外之意,猛地意识到什么,一股酒劲冲上了脑门。
他担心我。喻文州想,原来他一直在担心我。他怕我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怕我不明所以得罪人,怕我在意流言蜚语,怕我一个人钻牛角尖。他看着我,是在看着过去的自己吗?

Chapter 4: 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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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旧伤

兴许是魏琛在上级那里说了好话,三个月后,喻文州就接到消息,教会要派一个考察组来资源区走一趟,研究将资源区和新开拓区道路连接起来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指定要在硅-22行星落脚。以喻文州对教会行事作风的了解,到派考察团这一步,事情多半已经内定了。
原本喻文州来到硅-22就是为了等这件事,不过现在他又多了些问题要考虑。如果硅-22要改为交通货运站点,星球上的犯人可能要转运到其他行星。他开始研究起王杰希的案子,心想现在对带孩子的Omega豁免政策很多,又是个技术人才,又带着病,能保释是最好的,留用也行,至少不要带着孩子在这些荒凉的星球上辗转受苦。下手查了一下,意外的难度让他眉头紧锁又疑窦丛生。
王杰希的事在六年被政治上大获全胜的圣战党树为受到激进自由派影响后的堕落典型,从判决到流放,沿途层层教会都拿他做文章充功绩——那时候喻文州还没毕业,正沉浸在刚刚挑明的热恋里,对信仰与道德版面的新闻并不关注。王杰希本人死硬的态度,也让他成了一个绝佳的批判对象。他不只是拒绝供认奸夫,他实际上明确否认自己有罪,还数次在审判庭和批判会上出声反对教会人员的言辞。天真,喻文州想到那种近乎挑衅教廷的行为,简直脊背发凉,脑子里不由得蹦出这个词,太天真了。
令人不解的是,教廷似乎最终也没有查出那个Alpha是谁,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这在绝大多数人出生后就进行基因登记的时代显得十分奇怪。除非那个Alpha从来不使用基因登记注册服务,或者已经死亡,怎么可能查不到他的身份,非要等王杰希的口供呢?如果是前者,喻文州想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如果是后者,喻文州又不明白王杰希保持缄默的理由。
正当他琢磨该如何对王杰希询问这件事的时候,上面又来了通知:考察组竟然改成了考察团,并且要在硅-22行星停留数日,要求喻文州在一个月内将行星环境全面清理整顿,准备接待贵宾。随后,几十份接待标准和细则雪片一样飞进他的收件箱,看样子是需要他把飞船降落场到教会广场整个重新装修一遍。他只能逃命一样去找王杰希帮忙,结果王杰希看到随着这些东西批下来的能源消耗指标,高兴得两眼直放光。
“这个能源调度指标可以直接完成全矿场的精矿改造,动力工厂也可以一口气扩展完成到四倍产能,然后再投入降落场改造……”
“……我就该知道……”喻文州对这位前开拓者抱以苦笑,“你别把自己累着。”

各处的改建工作热火朝天地开始。虽然都是指挥机器去做,方案却需要反复计算和设计,现场也得有真人检查。免不了到处跑,喻文州干脆跑到王杰希的矿区指挥所办公,方便讨论事情,也方便王杰希回住处照看孩子。
相比城镇上的工人,矿工普遍对王杰希更加尊重。经常有矿工顺着穿梭车来矿区指挥所求助,问矿场机器操作的问题,问房屋建设的问题,问生病了怎么办的问题。这几年,几乎所有矿工住的房子都是王杰希帮忙盖的,只有他能算出能源指标允许情况下最好的建筑方案;所有病得不得不上手术台的矿工,是由王杰希操作手术机器为他们换肺;王杰希心心念念的矿场整改,也极大改善了他们的工作环境。王杰希像是他们的导师和医生。他们看到喻文州和王杰希坐在一起,最多愣一下,没有人露出那种恶意猥琐的嘲讽神情。那只红色项圈在他们眼里,只是王杰希身上的一个显眼特征。
不过也有让喻文州大吃一惊的求助内容。一天他们正在指挥所商量贵宾接待所的具体位置,一个老矿工来找王杰希,说隔壁矿区的人不行了,想要王杰希的信息素。
喻文州反射性地以为这人是公然上门来耍流氓的——甚至嚣张得连教士都不放在眼里。他抓着披巾站起来,却听王杰希叫人等等,从桌上抽了根纤维条,顺着项圈缝隙伸进了自己的腺体里。等了几秒,Omega的味道氤氲四起,他将棉签装进一个密封袋,隔着几步丢给了老矿工。
喻文州惊愕不已。王杰希主动站到门口散味儿,说:“……他说的那个人上年纪了,硅肺III期,易感期呼吸衰竭,容易撅过去……这又没有抑制剂。”
他看着喻文州的神情,说:“……他们对我又没有恶意。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毕竟我……”
喻文州坐回去,心想你不知道你刚才那动作有多调情,对这些一辈子碰不到Omega的人是多大的福利。“……帮得上的,被标记了也是Omega信息素,还是首都星口味。”
王杰希轻笑:“我也是到这儿才知道能这么用……毕竟我在首都星就是个丑八怪,周围人只会让我小心点别散味儿,惹人恶心。”
“丑……”喻文州以为听错了,“你哪里丑?”
现在的王杰希满面病容,遍体鳞伤,满是劳动打磨的痕迹。但这绝不会是他在首都星生活的状态。喻文州看着他,眼前猛地闪现出一些床上的样子,慌忙收心。平心而论,王杰希确实不是他认为最好看的Omega,但可以说已经足够让人心动了。
王杰希用手指了指那只大眼睛。
“眼睛?”
王杰希点点头。
“就这?”首都星的标准还真奇怪。
“……在首都星,这种程度的缺陷一般在出生前就会修改好了。”王杰希说,“但是我父亲当时没顾上。”
“你父亲……”喻文州想,那些报道里从来没提过他的家人。
“已经不是父亲了。”王杰希摇摇头,垂下双目。
喻文州又问不出口了。

又过了几天,附近行星来问有没有要转移过去的犯人。喻文州直接把他早已查清的那几个试图强暴王杰希的工人填了上去,感觉到王杰希看过来的目光,认真地说:“就算他们已经在流放了,这也是触犯法律的。这方面我是专家,流程毫无问题。”
“还是谢谢你。”王杰希说,“不过一群Alpha关在一起,总还会有憋疯的。他们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我坚决反对,”喻文州说,“Alpha不是禽兽。”
“抱歉。”王杰希低头叹了口气。
喻文州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想让王杰希为这种事道歉。王杰希是最不应该道歉的人。“以前还有其他Alpha参与这种事吗……他们还在这里吗?”他低声问着,手上端起一杯水。最近他总是口干舌燥,嘴角也裂开了,经常流血。“我是说……现在可以把他们都送走,反正考察团肯定是不愿意看到那些人的。”
他小心翼翼的,怕触动王杰希过去的伤口。王杰希从来不提自己过去受过什么伤害。只有一身可怖的伤痕。
“你先放过工人吧,最近生产任务那么重。”王杰希故作轻松地说,“我运气已经很好了,余教士和你都是好人。”
喻文州听懂了潜台词:“你是说,警卫长……”
王杰希不喜欢警卫长是很明显的。他在教会附近来去一直都尽可能避开那个高大壮硕的Alpha。喻文州低头抿了口热水,脑中产生了不幸的猜想,莫非……
“警卫长……他喜欢操Alpha。字面意思。”
两秒过去,喻文州一口水喷了出来。王杰希看他这样实在忍俊不禁,尽管嘴里说的话实在令人笑不出来。“名义上他是按规章维护秩序的。所以如果有Alpha想袭击我,就要先取得他的允许。大概要被他上个五六次吧。也挺惨的,以前被他玩死过一个。”
“死了?”喻文州捂着裂开的嘴角,“怎么处理的?”
“……那年……”王杰希忽然顿了一下,喻文州敏锐地察觉到这涉及到一些他不想说的事情,“……那年正好有一个人杀了别的犯人,两条命就都算到那个人头上了。那时候余教士还没来呢,有空你自己查——你是不是快易感期了?”
“唔?”喻文州愣了一下,连忙捂着脖子退后了一些,“对不起,是信息素刺激你了吗……”
“没有。”王杰希说,“看你最近火大。然后算算……也该来一次了。”
喻文州意识到话题被王杰希成功转移,只得作罢。

被王杰希说中,喻文州第二天就进入了窝在办公室椅子上捧着热水养生的状态,腺体鼓胀,信息素一个不小心就孔雀开屏似的外放。他最近抑制剂消耗量过大,现在打了也不能完全遮住味儿,干脆直接给自己放了个假,叫王杰希别来找他。因为嘴角上火开裂,他三餐只能吃掰成小块的营养饼干——犯人的口粮。真的不好吃,他想,怪不得王杰希要做烤龙舌兰干。
他查了王杰希说的命案。在王杰希流放来之后不久,有一个名叫杨聪的杀人犯,在矿区杀了两个犯人——按王杰希的说法,其中一个其实是警卫长弄死的——因为他规避了肘部电击,情节特别严重,被转移到其他看守严密的监狱。而当时管事的沙教士也被这事牵连,很快被余教士取代。警卫长反而没事,他这样的工作本来就没人愿意做,只要能维持基本秩序,不跟上面对着干,教廷对他们从来都睁只眼闭只眼。
喻文州又开始调查杨聪,资料库要他输入身份验证,他犹豫了一下,心想应该没什么事,就用自己的身份登录进去。他自嘲自己这是把Alpha过剩的保护欲都用到王杰希身上了,但他马上觉得这种想法对王杰希太过不尊重。也许是自己这边更需要王杰希……毕竟他刚失去了可以随便释放保护欲的对象。
然而输入身份验证后也没有查出什么东西。杨聪的出身背景竟然也查不出什么,他和王杰希同一批流放,被送往其他监狱后又如石沉大海。
时不时有被改建工程牵涉到的工人来办公室找他,被他一身的Alpha气场波及得面如土色。Alpha之间的气场差距远比Omega要大,下位者受到的压力并不比面对Alpha的Omega少。喻文州只能抱歉地笑笑,进展缓慢地完成工作。
他有六年没有独自度过易感期了。身体的感觉变得很生疏,像是回到了躁动的青春期,需要从头开始学习忍耐和克制。
他最近经常和上级通信,还有魏琛。有一封地址陌生的信件,他以为又是哪个相关部门的人来沟通接待事宜,喝着水随手打开。快速浏览完毕,他只觉得气血上涌,脑子里嗡嗡作响。又心烦意乱地跳着看了一遍之后,他像是挨了重重一闷棍,觉得脑子里彻底空了。
是黄少天父亲的来信。
他说他对喻文州仍然心怀愧疚,于是与喻文州的导师魏琛取得了联系,得知他在硅-22行星的事业有可能迎来发展机遇,于是出面牵线,让一些早有投资意愿的生意人也参与到这次考察中。考察组忽然扩大成考察团,正是得益于他的推动。他在最后说,少天相亲进展顺利,希望他也鹏程万里。

这真是最坏的时机了。
这几个月他很少主动去想少天,不小心想到了,他也尽量不去在意,让思绪平静地淡去。这是正常的,他不断说服着自己,黄少天占据了他生命里八年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深深嵌进了对方的生活里,在一段时间内他无论被什么勾起回忆都是正常的。不需要为此感到担忧,难过,沮丧或者挫败。只是没有习惯罢了。
他一向擅长控制情绪。
但不包括现在。
心脏砰砰地跳着,后颈上一阵冰凉,信息素疯狂地外泄着根本控制不住,似乎本能在哀嚎着想要证明他很好,没有失去什么,没有被什么人完完全全地拿捏着,没有在别人设下的笼子里唱歌跳舞。
他感觉很累,又很亢奋,长年累月控制在理性之下的愤怒现了形,他看着自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冷笑着想要砸掉点什么,毁灭点什么,浑身化作了熔岩,然后又原地化成了灰。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语音通讯请求发过来。他不想打开,心想现在全宇宙跟我都没有关系。
但他还是按捺下情绪,点开了。
“……你还好吗?”是王杰希。“有工人来找我说你在教会……爆炸了。”
喻文州苦笑,试着收住信息素,暴走的腺体不为所动。听到王杰希的声音,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真的低落到要消失了,其实还能笑着回话。“有那么夸张。”
“反正从今天起这里所有的Alpha都会承认你是老大了。”王杰希不知道是在哪儿,周围都是机器运动的声音,说话声被衬得时强时弱。现在硅-22上到处都是机器运动的声音。“很难受?需不需要我帮忙?”
喻文州呆了一下:“……你怎么帮忙?”
对面沉默。喻文州想,连alpha都吓跑的信息素暴走,他如果来了,会难受死的吧。而自己……自己需要的其实是另一个Omega的信息素。身体的渴望骗不了自己。
“……那你自己好好休息。”王杰希说,随后就要挂断似的。
喻文州忽然说:“……你……陪我说说话。”
王杰希叹了口气,“……其实你最好还是把味儿散散。我在广场站好久了。”

喻文州花了半个小时通风,用清新剂把办公室卧室到走廊都喷了一遍,又给自己来了一针。饶是如此,王杰希提着一堆东西走到门口几米,就像撞了墙似地顿住。未被标记的Omega到这一步大约要被勾得发情了。但他只是皱眉适应了一下,继续前进。喻文州看着王杰希带来的慰问品,龙舌兰酒和烤根茎,还有张彩笔画的小卡片,孩子稚嫩的笔迹写着“身体健康,多喝热水”,他不禁笑出声来。
王杰希不在发情期,喻文州身处易感期也只能闻到一点点他的信息素,被标记过的Omega,平淡得像一种单纯的体味。而对王杰希来说,屋里这个欲盖弥彰的Alpha味道不仅没有性吸引力,还因为意料之外的强势颇为闹心。平时喻文州都收得太厉害了,让人以为他只有温和的一面。
喻文州喝着小酒,吃着零食,听王杰希先汇报了一通工人里需要解决的问题。原来他刚才炸得太吓人,这帮工人都宁愿走远路去找王杰希了。他恍惚觉得王杰希根本不是来帮忙的,是来监工的,不仅不能解决性激素造成的饥渴,还逼得他又挨了一针抑制剂。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当王杰希进入办公室之后,那些低落、迷茫、挫败和孤独,都被有人陪伴的感觉驱散了。易感期的Alpha,其实大部分都在害怕孤独。
然后他们终于开始闲聊,话题很多,多到喻文州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和人这么聊过天。王杰希错过了六年的时事,有太多东西可以听他解释。喻文州还打开自己办公桌上的终端,用教士权限给他看这六年的影视书籍。天色渐黑,斜靠在办公桌上的王杰希顺手去拉他背后的窗帘。不知怎的,抓了两次都没抓到,手臂僵在半空,整个人愣住了。
喻文州喝多了酒,再加上抑制剂的效果,反应有点迟钝,一直看着王杰希换了只手才拉上窗帘,忽然伸手触碰他的右臂。果然在抖。“怎么这么严重了?”喻文州皱眉,“你这到底是什么病?”
“……下午修了个机器,可能累着了。”王杰希揉着手臂,努力调整着表情,试图让这个小插曲轻轻略过。联想到这些日子无数次的欲言又止,一阵恼火突然冲破了喻文州理智的控制,他反而用力抓住了王杰希的右臂,语气很冲地说:“你别搪塞我了!”
一股Alpha信息素如脱缰野马冲了出来,把王杰希吓得呼吸一停,手臂抖得更加厉害。但喻文州没有像平时那样一边对不起一边后退三尺,仍然牢牢把人抓住,带着点Alpha命令式的强硬气场说:“……我没想打听你那个Alpha是谁,也不是非要知道那么多过去的事,我就想知道你身上这么多伤怎么来的,你到底需要什么……知道了才好帮你想办法……我不配知道吗?”
喻文州觉得眼睛很胀,蒙着一层来路不明的水汽。他看到王杰希僵硬着,面色发冷,如梦初醒地想:这太难看了,一个打了抑制剂仍然无法自控的Alpha;没本事到自己推开交往六年的恋人,却对一个不能反抗的人倾倒过剩的控制欲和保护欲;明明是享受了对方的陪伴照顾,还美其名曰关心对方。他强迫自己松手,开始组织语言道歉,却觉得用惯了的诚挚词汇都那么苍白。
绝望和恐慌在胸口弥散着,他扭头盯着窗帘,世界被按了暂停,他不知道接下去会怎样发展,也不敢主动按下继续。王杰希的呼吸声弱不可闻。胡思乱想着,他忽然被一股力量拉动,红圈一闪,他被王杰希抱进怀里。
王杰希身上有股味道,清冽辛辣,不是信息素,是龙舌兰被劈开时的香味,沾染在他全身。喻文州在这个明显有着包容和安抚意味的拥抱里渐渐放松下来,双臂回抱住王杰希的腰,闭上眼睛将自己埋得更深。
“好点儿了吗?”王杰希在他头顶上轻声问,听上去完全不介意他刚才的失态。“可以把我想成个抱枕什么的。或者……你有恋人吧?把我想象成他也行,虽然味儿不对……“
“没有。”喻文州赌气地说,“没有了。”他想,什么抚慰抱枕或者对恋人的想象怎么可能让人平静下来。是王杰希。是王杰希本身的龙舌兰气味让他平静下来的。
过了几分钟,王杰希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开始往下出溜。喻文州连忙接住他,让人横坐在自己腿上。王杰希脸色发青,闭眼皱眉道:“你这人味儿怎么这么大……熏得我头疼……”
喻文州低头认错,将人抱到里屋的床上躺下,起身又给自己腺体上贴了块胶布,然后坐在床边,揉搓起王杰希那条颤抖的手臂。他用手掌一点点焐热那段冰凉的肌肤,忽然摸到一个硬块,愣了一下,想起这是教廷用来控制犯人的肘部芯片。
“如果你这么想知道,我可以说。”王杰希坦然望着他,“我只是……平时不想回忆那时候的事情,不是……不信任你。其实……有个人说说也好。”
喻文州很清楚自己想要更进一步了解的心情,低声问:“……能说吗?”
王杰希眼中泛起回忆:“我身上这些伤吗?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应该已经有很多了。人们能怎么对待一个我这样的Omega……当众侮辱,强迫劳动,强制发情,强奸,虐待,殴打,谋杀……我从首都星流放到这儿的路上已经什么都见过了。”
喻文州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抓紧了王杰希的手。这段令人无法细思的话,竟然被王杰希说得很平和。
“……刚到这儿的时候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当时是沙教士管事,他是个……虔诚的圣战主义者。他和他放任的犯人对我的做的事情都在意料之中。我以为不过如此。我一路都没有认罪,也不打算再低头了,对他就挺……不在乎的。”
喻文州想到记录里那桩语焉不详的命案。
“……可是后来,有一天,”王杰希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遥远而真切的恐惧,僵硬在全身扩散开来,像被寒冰覆盖,只有手上的颤抖随着叙述逐渐剧烈:“他把我的孩子放在挖掘车行驶的路上。那时候才半岁。沙教士坐在车上,点名让犯人随机输入路径数据,就在我眼前让车往孩子身上开。输入一次,开一次,然后原路倒回去。再来一次。”
喻文州被吓住了,霎时间他也仿佛被寒气覆盖,连躁动的腺体都被在恐惧中冻结。
“我当时……完全吓疯了。脑子想不了事情,只知道往挖掘车那边跑。肾上腺素,行动方向,动作意图,持续时间,各种因素完美触发芯片电击……我不知道爬起来多少次,挣扎了多久,只知道在我失去意识之前那辆车开过去六次,轮子就差那么一点儿……手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直……”
王杰希睁着眼睛,眼角淌下一道泪水,目光哀痛惊恐。喻文州心里天崩地裂,几乎不敢看他,问:“那后来……”
“后来我醒的时候,孩子在身边。他们说有个杀人犯在我晕过去之后,不知道怎么弄的把下一个被点名上去输入路径的犯人给杀了,教会一片混乱。虽然他是个杀人犯……但他真的帮了我大忙。”
“杨聪?”
“……对……”王杰希意外道,“你知道他?他后来去哪儿了?”
喻文州摇摇头,他缓缓在床边滑跪下去,额头贴上王杰希颤抖的那只手,像在忏悔时祈求宽恕一般的动作。
对于他身处其中的环境,传统、制度和习惯,他一直了解并接受其中有许多不合理之处。世事难全,他总是想,人只能顺势而为。他很擅长寻找顺势的道路,一直以来,在他自我限定的圈层里,放弃该放弃的,争取该争取的,如鱼得水,以至年少有为,走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知道王杰希理解这样的想法,他们都有非常务实的一面。
但王杰希就在他们得过且过地生活时,成了这个时代所有人顺势而为的献祭品。喻文州理清了时间,忽然意识到,当年教廷押送着王杰希穿过宇宙的时候,自己正在他们经过的大道上,无知地拉着自己倾慕的Omega的手,以为可以走向一种恬淡自得的人生。

身为教廷的一员,一个Alpha,一个面对着王杰希的人,喻文州用一种完全不是他平时风格的冲动,对王杰希斩钉截铁地说:“我发誓,我一定会让你们离开这儿,好好生活。”

王杰希时常想起那年他在矿山上和杨聪的唯一一次交谈。那个杀人犯和他一起流放到这里,沿途一直对旁人欺负他的事情冷眼旁观。
“对教士那么犟,”杨聪说。“这种事情就会没完没了。”
王杰希刚刚从几个Alpha犯人的埋伏中脱身,衣衫凌乱,步履蹒跚,戒备地看着杨聪。
“歇会儿吧您,”杨聪说,“我要是也想上你你根本跑不了。”
王杰希已经没心思为这种话感到生气了,原地坐下,剧烈地喘息,砂土大口大口地吸进肺里,又咳嗽起来。
那时的硅-22行星和资源区其他的行星一样,只是名义上产出资源的流放监狱。所谓矿场就是随便找座山炸开,挖一些石头交差了事。而工厂将全部产能消耗在提纯和精炼上,没什么其他的产品,连建材都产出极少。他们所在的矿山附近只有碎石和砂土,连路都没有修好。
“……值得吗,为了那个Alpha。”杨聪问。
王杰希一惊:“……你是谁?”
“我是杀人犯。”杨聪说,“一路这么看过来,挺想跟你说一声,人在矮檐要低头,不该说的别说,好好活着,别白白送死。不过你要是一直在这鬼地方呆着,什么也干不了,或许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王杰希冷静地看着他,似乎并不这么觉得。杨聪好奇:“难道你还挺乐观的?”
“人到哪里都不至于什么都干不了。”王杰希说,“这地方至少比审判庭和教养院都自由多了。”他站起来,指着旁边的砂石说:“这现在根本不是一座矿场,但是我能把他变成一座矿场。精矿率上去,能源节省下来,就可以建新的建筑,新的工厂。开拓区无非也就是这样白手起家一点一点发展。硅元素看着不值钱,可是它能变成房子,变成容器,变成实验器材,变成宇宙飞船。”
杨聪笑,“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不怕那帮alpha先把你弄死吗?”
“怕也没用。”王杰希冷淡地说。
杨聪从坐着的石块上跳下来,忽然行踪鬼魅地摸到了王杰希身后,在他后颈上一拍。“行吧。告诉你一声,我刚才已经放出风去,说你被大爷我包了,谁动你就是动我的人。”
王杰希瞪大眼睛:“你……”
“反正我在这也待不长,临走之前能罩你几天是几天。”杨聪暧昧地继续轻拍他的后颈,“要不……你真的给我上一次?”
王杰希立刻浑身僵硬。
“你看,你也不是真的不在意嘛。”杨聪放下手,慢悠悠地转身离去。“自己保重。”
王杰希半困惑地看着他离去,目光渐渐落到他方才坐着的石块上,半晌,忽然扑过去在石块上用手涂抹起来。
有金元素。
他顺着石块寻找,用手扒开一些石头探查,数天之后,他确定:这个地方有金矿矿脉。
他暗想,他不会永远困在这儿,最少,他不会什么都不做。他知道这里离开拓区的边缘不远;他要将这颗行星发展起来,吸引更多人的注意,更多的宇宙飞船从这里经过。到那时,一定有新的机会让他更进一步。
随着余教士的到来,他以一己之力重新规划了矿场布局,调整了轨道位置,修建金矿,升级工厂,渐渐将硅-22变成了教廷瞩目的希望之星。
然后喻文州来到这里。

“不该说的别说”……王杰希一直努力践行着这句话。他想,他不该和教士这样掰扯不清。喻文州背后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势力,他会害了他。
但他没能做到。在硅星上太久了,过去的一切全都消逝,周围的一切全都荒芜,一个可以聊天的人对他来说都太过珍贵。他在轻微的恐惧和犹疑中试图将喻文州拉起来,喻文州起身,仔细看着他的神情,片刻,忽然莞尔一笑。
“稍微相信我一点好不好……我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Chapter 5: 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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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 前任

易感期过去之后,喻文州还是感到愧疚。易感期的alpha都是贪得无厌的孩子,那天他信息素的味儿太重,多半是压迫得王杰希不得不多说话来应付他,以缓和那种生理压迫带来的恐惧和不适。不过好处是,王杰希谈及过去的时候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也不用在他这个教士面前维持那点对教廷和审判庭的礼节性尊重;在放下那些客气套话之后,王杰希谈起时事和事务,原来都是相当犀利的。
作为交换,喻文州也交待了过去几年自己的主要经历,包括那段持续了八年却结局惨烈的恋情。王杰希问了黄父的名字,思索一阵,说:“我知道他。当年有一个开拓训练场被一群家长举报了,被一家媒体炒作成了大事,最后只能关闭。开拓者组织没什么办法,私下骂了好久……我还调查过一阵,那家媒体就是他家旗下的。没想到……他自己的孩子倒想当开拓者。”
喻文州只知道有许可证的开拓者是在人类已知宇宙之外的荒凉星球探险的人,条件非常艰苦。但他不了解开拓者组织的事情,问:“为什么举报?”
“嗯……大城市的开拓者组织一般风评都不好。”王杰希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像个蚕宝宝,声音闷闷的。又一轮发情期,喻文州照旧晚上过来陪他,他们最近只有这种时候有空闲聊。“A和O混在一起,不务正业,不知羞耻,也没几个人把心思放在训练和考证上,之类的。还有Alpha参加培训是因为听说开拓者会组织AO乱交。”
“开拓者里能有几个O啊……”喻文州啼笑皆非。谁知王杰希说:“一半吧。最后真的动身去开拓区的人里,比例更多。当然了,Omega普遍是装B去的,所以看上去少。不过我们自己相互知道。”
喻文州笑意褪去,听王杰希继续说:“参加训练的O确实普遍在这方面观念比较激进,但乱交还不至于。乱交事故一般是Alpha没忍住,大部分O又心里没谱,被信息素一刺激不敢反抗,就……所以训练基地只要被举报,就会被取缔。”
“那O去了开拓区怎么办?”喻文州问,“生理上……怎么解决……”
“有Alpha的一般都是一起去。没有的就找个人合作。内部还流传着不少挨过去的技巧。不过,我听……说过开拓区里Omega虚弱致死或被强暴致死的事还是很多。”
王杰希确实说过,他原本也是计划和自己的alpha一起去开拓区的;然而他们没走成对alpha的影响微乎其微,却把Omega打落到这步田地。喻文州发出一声叹息,他想,也许这种生理上的不平等是没有办法的事,对Omega来说,似乎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法摆脱束缚,各种各样的束缚。尽管如此,他们总是在尝试挣脱。
要是几年前圣战如火如荼的时候,喻文州这种想法就已经踩进了雷区。折腾了几年后人们终于都厌倦了,慢慢地不再相互计较这些言语的细节。喻文州原本以为王杰希作为教廷推出的“被激进派腐蚀的堕落典型”,立场大约是接近激进派的,然而他对圣战双方只是表达出同等程度的厌倦。
“那位姓黄的父亲大人……”王杰希沉吟道,“我估计他不是嫌弃你,他只是又在站队。”
“嗯?”喻文州靠在墙上苦笑,没有Alpha喜欢听这个。
“做媒体的,很正常吧。”王杰希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的常识,“当年他举报基地是为了炒作道德议题向教会表明立场。你虽然没钱没势,但很有希望成为教会的未来,不然他也不会放任你们交往这么多年。可惜这几年教廷不景气了,我猜他想找个做生意的亲家。那种没掺和圣战也不算自由派的,和教廷关系良好,但是真的做生意的人家。”
喻文州惊讶:“你为什么说教廷……不景气?”
他困在这颗行星上这么多年,按说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的。
王杰希倦得半闭着眼睛,淡淡地说:“教廷对不同品质工业硅的需求量,市场价格变动,余教士的工资条。”

王杰希渐渐地烧了起来,打开被子拉喻文州进去。喻文州轻柔地亲吻Omega滚烫的颈侧和胸口,唇齿从乳尖上掠过,细致入微地将已经湿润的通道扩张开启,将自己缓缓地推进去。两人之间氤氲着潮湿的气息,床上的身体柔软又糜烂,但那只是本能展开的状态,喻文州知道他没有真的舒服过,自己能做的只是帮他减轻身心的痛苦。
喻文州不知该如何定义他们现在的关系。他们滚在一起已经有几个月,但从信息素来说,又根本算不上AO关系。他没法说自己走出了那段八年的恋情,王杰希也不介意这种事;可他们之间的信任和无形中的亲密感,又超出了普通的帮助和被帮助太多。也许是因为Alpha对Omega总是有点出于本能和文化心理的微妙心思,吃了不认是一种巨大的耻辱;也许是因为在这个行星上相依为命的感觉让他们不得不离彼此更近;喻文州觉得对王杰希的关心和照顾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习惯。不论如何,保护他、照顾他总不是坏事吧?喻文州想着,我又不是那种……那种Alpha。
那个Alpha。
他深埋在王杰希身体里,忽然鬼使神差地问: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考虑过摘除标记吗……
目前摘除手术是违法的,但毕竟无法完全禁止,所以只在部分星区入刑。王杰希的Alpha目前多半是死了,或者跑得彻彻底底,王杰希偶尔提到他的时候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喻文州只是想,如果能够摘除掉,王杰希会活得轻松些吧。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听说那种手术有巨大的副作用,他觉得王杰希的身体状况根本承受不了。
可是王杰希的身体忽然收紧,里面僵硬得令人发疼。两人一下子都疼得皱眉,王杰希目光低垂,使劲喘气,但还是无法放松下来。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喻文州,表面淡漠的神情下有一丝惊恐,仿佛在努力用剩余的理智判断,身上的alpha究竟是什么用意。
交缠的身体里传来对方的心跳和紧张的起伏,近乎惶恐的颤抖,喻文州渐渐缓过神,明白了什么,心疼像涌泉一样从开了洞的胸口流出来。他俯下身去,轻抚王杰希的额头,在他耳边轻轻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乱说的,没事……”
王杰希的身体过了很久才软下来,喻文州的手指蹭到了一些液体,他随手帮忙擦去,在太阳穴附近摩挲着,可是那道眼泪汩汩不绝。发情期的Omega本来就很脆弱,他不小心刺到了王杰希的要害。
原来如此。
原来他也爱得这么深。

改建工程接近尾声,他们迎来密集的验收死线。喻文州现在对这项工作十分用心,主动揽走了大部分改建事务。他现在有充足的动力:将硅-22变成中转行星,他才能进一步为王杰希未来的境遇做打算。此外,他也不敢再让王杰希超额工作了。尽管王杰希不提,呼吸声和咳嗽却瞒不了人:他的硅肺也在向III期发展。他早已坦诚地对喻文州说过,到时候可能需要喻文州来操作手术机器帮忙换肺。但是在达到允许换肺的程度之前,人还要忍受漫长的呼吸逐渐衰竭和咳血。而外面的人只会说,犯人得到这样的待遇很合适,都是罪有应得。
喻文州郁郁地问,为什么考察团接待细则里没提到净化空气呢?至少把城镇部分净化一下也好啊。如果要当交通中转站,也得能让路过的人安全呼吸啊。
王杰希说,还早呢,过路的交通工具和物资不需要呼吸。这种矿产行星也要考虑元素构成和经济效益……至于考察团,我猜里面有出入首都星的代表。你以为他们会和我们呼吸一样的空气吗?
喻文州听得一知半解,看着终端机上发来的暂定版考察团名单,除了资源区的冯主教,没有特别眼熟的。他说要不你出面来帮忙接待吧,感觉这种事你比我懂行,除了你我都没见过任何首都星人。
王杰希摇摇头,我不行,他说,眼残疾,手还抖,影响行星形象,有我们英俊儒雅的教士就够了。
喻文州蹙眉,他听不得王杰希这么说自己。不过眼睛的事王杰希确实也讲过,看来首都星人是真的会在意这种程度的——喻文州并不觉得这是缺陷——特点。他开始好奇,首都星人到底用基因技术把自己改造成了什么完美无缺的模样。
“嗯?”他忽然反应过来,“你刚才是不是夸我了。”
王杰希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客观事实……教廷人士的外貌很重要,不好看是无法让人产生信仰的。你就凭这张脸,迟早也是个大星区主教。”
喻文州先是沉默,然后又忍不住笑起来。王杰希这句话多少带点阴阳:如果喻文州是大星区主教,就刚好算是和黄少天家相配了——可王杰希态度之诚恳,用词之平和,可能再加上他本人是那种极其靠谱正经的Omega类型,把锋芒包裹在一个合适的范围里,不会真的刺痛,反倒像是在替人清理伤口,让他重新理智平静地看待这些事情,仿佛还有转机和希望似的。
他有种奇妙的感觉,王杰希在Omega中是那种真的很了解alpha的人,在这个性别隔阂很重的时代极为少见。他听黄少天抱怨过,大部分alpha的脑回路就像他们不自觉外溢的信息素,野蛮愚蠢得令人浑身难受,一点就着,一言不合还要发展成直接压迫。喻文州当年自然是他口中罕见的例外;但如今喻文州回想种种事情,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超出常人的特质了。而王杰希似乎不仅了解Alpha们种种无法回避的虚荣和执拗,只要不触及原则,他都可以包容和忍耐,这让人觉得他仿佛非常习惯照顾和迁就一些性格麻烦的Alpha。不过喻文州又想,王杰希就这几年的日子,哪一天不是被一群难缠的Alpha包围着呢?

飞船降落场重修之后,冯主教带着一船人先来硅-22打前站。犯人在各自的岗位闭门生产,王杰希也直接躲回了矿区。喻文州半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不穿犯人制服的人类,十分感慨。但他们也都穿着制服:冯主教穿教士服,其他人统一穿着服务人员的贴身衣裤。他们中的许多面色蜡黄,目光无神,看上去并不比硅星上的犯人活得更好。冯主教跟喻文州握了握手,回头一声令下,这些服务人员立刻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手上拿着各种道具机器和物资扩散到城镇的各个地方。
对这次忽然扩大规模的考察活动,冯主教如临大敌,十分紧张,千叮咛万嘱咐地指挥着食宿会议的准备工作。考察团的大人们,似乎确实不需要多呼吸硅星上的空气。他们将通过全封闭的出舱通道抵达新修的候船厅,从这里乘全封闭的轨道车沿着改建后的轨道前往城镇广场。而广场上一座由指定材料建成的三层小楼已经拔地而起,出入口设定了身份识别,楼房内部有独立的空气供应系统。小楼的窗外,那一排排公墓一样的犯人宿舍被一面幕墙完全遮住,他们不会看见。犯人已经被全面禁止进入广场,王杰希连办公室都不能进。他们不用遇到任何犯人。
服务人员携带大量物资鱼贯进入穿梭车,将小楼的内部装饰起来。喻文州看到物资里有大量的装饰布料,娱乐道具,生鲜食物,甚至活生生的牲畜。他想到这里的犯人一年四季只有无味的营养饼干,想到这里的砂土地只种得活利剑一样的龙舌兰,一阵唏嘘。
冯主教待人倒是很和气,对喻文州在硅星上的改建作业赞不绝口。喻文州连忙见缝插针地提及有个犯人在硅-22行星的建设中贡献卓著,又有技术傍身,又是个带着孩子的O,能不能适用那一大堆减刑和奖励机制。结果冯主教脸色当场阴了一半,伸手擦了擦汗,问:你说的不会是那个……红圈吧。
喻文州跟着心里一沉,但仍不卑不亢地说:“余教士是不是也跟您提过他?他真的做了很多事。”
冯主教看他态度坚决,神色软下来,为难地说:“老余确实提过,我也帮忙说过,但是当年就被道德审判庭压下去了。”
喻文州想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继续问:“……这两年会不会有变化呢?毕竟内部指示也说要加强合作交流,促进社会和解……”
“希望不大。”冯主教嘟着嘴摇摇头,看喻文州的表情显然不会善罢甘休,“行吧行吧,我再问问。审判庭说了算,我说了不算。你先把考察团这摊子事搞好了……”他低声说,“别学得和老余似的,什么都没有呢就当滥好人,我告诉你,这回团里有一位首都星来的医院院长,可不好伺候着哪。”

冯主教当天下午就离开了,数十名服务人员则入住小楼地下室。这些高级服务人员中大半是Beta,甚至还有两个Omega。交流中,他们对着喻文州扭扭捏捏,语焉不详,似乎很忌讳他是个alpha;喻文州只好又把王杰希叫来,Omega之间毕竟方便些——却见那两个Omega看向王杰希的眼神冰冷而戒备,然后逐渐变得羞恼和鄙夷。喻文州片刻后想到了原因,心中愤怒隐隐作痛;王杰希倒是泰然自若,留下通讯方式之后,又讲了些必要的事项,主要是让他们避开工厂下班的路线;然后和喻文州一起离开。喻文州忽然意识到,尽管半年来,那个红圈在自己眼中已经成了一个普通的特征,有时看着那抹红色,还会联想起许多来自王杰希本人的温暖安慰和陪伴;但他不该遗忘,那个红圈在外面的世界代表着多么沉重的指控和枷锁。
“你不用放在心上,”王杰希像是知道他会这么想,“也不是他们的问题。O和红圈扯上关系很容易被连累,他们当然不开心。现在倒是得想想怎么办,等考察团来了,我来不了办公室,你……”
他猛地一阵咳嗽,竟然一时停不下来,最后扶着教会走廊的墙壁眼冒金星。喻文州轻拍着他的后背,说:“你就在矿区好好歇几天吧。难得能陪陪孩子?”
这个理由着实有力,王杰希捂着嘴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冯主教走时留下了考察团的正式名单,喻文州原本还想拿给王杰希过目,看看有什么首都星或者大都市圈的名人;但是听到王杰希这阵咳嗽,他下定决心这事再也不让王杰希帮忙。王杰希离开后,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一个一个研究起名单上的名字。
考察团正式名单和暂定版区别不大,主要由一群有意在教廷资源区建设新航路的企业家和少数地方官员构成,大多是些中年Alpha。但领头的是一个年轻人,名为周泽楷,喻文州搜索了一下有关他的资料,屏幕上瞬间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赞美之词,几近肉麻。他比喻文州小一岁,是一座大都市星上的商业家族长子,近来开始代表家族活动。传说中他名校毕业,品学兼优,最重要的是——令人瞩目的英俊帅气,只靠几张硬照就在娱乐圈打出一席之地,在首都星都十分有名气——不过他本人却是商业都市星出身。喻文州搜到了一些照片,不论加工度如何,确实俊美非凡。他不禁想到王杰希打趣自己的话,心想也许商业人士的外貌也很重要。
而让冯主教紧张兮兮的首都星人其实只有一个,是正式版才加入名单的,因此写在最后面。方士谦,首都星某医院院长,喻文州也顺手搜索了一下,只在医院介绍里找到张证件照,一头古怪的灰白头发,表情颇为怪异,看不出哪里特别好看。在喻文州看来,更是远远不如和自己十分亲近的王杰希顺眼。听说他前些天硬要加入考察团之后,就路途中的食宿和行程安排已经投诉了三次,也怪不得冯主教都说他难伺候。
这些人来到硅星,主要目的是大致了解这里的环境条件,以及开会讨论后续的开发事宜。开会自然有地方官员陪着,喻文州的任务只是给他们展示矿场和工厂。

五天后,考察团正式抵达硅-22行星。喻文州和一群服务人员在候船大厅的通道口等待,一阵带着回响的脚步声后,打头的年轻人和冯主教并肩走出通道,所有人只觉眼前一亮。
喻文州一眼就认出那是领队周泽楷。他确实如传说中英俊,甚至犹有过之,肌肤白皙,长身玉立,动作优雅又彬彬有礼,简直烨然若神。在他的衬托下,干瘪局促的冯主教几乎成了另一个人种。他走到喻文州面前,听着冯教士的介绍,主动伸出手,微微躬身:“久仰。”他声如冷泉,气质全然不似财阀公子,倒像是神学院大门上那尊天使雕塑。但他又绝对与柔弱无关——尽管礼貌性地收敛着,气息只剩下清淡的一丝,但周围的人只嗅到这一丝就明白,他是个绝对强大的Alpha。
喻文州报以微笑,与他握手:“久仰。”
他带领考察团登上穿梭车,到达小楼下榻。下午休整之后,作为考察开始的晚宴开始。服务人员早已为这一次宴会准备多日,小楼一层的巨大宴会厅里,两张长桌上列放着玻璃瓶插的新鲜花卉,香气扑鼻。每个座位上都摆放着晶莹闪烁的餐具和金纸黑字的名牌,考察团员按名单顺序分配座位,落座之后,开始与邻座与对座闲聊,服务人员依次在每一只高脚杯里倾倒金色的酒液。喻文州也蹭到了一个末尾的位置。抬头,发现对面正是那位灰白头发的首都星人方士谦,他垂眼玩着手里的终端机,一直死皱着眉头,似乎不屑于任何人发生接触,服务人员来斟酒时,他也不耐烦地将杯子放到桌角。周泽楷、冯主教则坐在大厅一端更高的桌子边,周泽楷身后还站着两个黑衣人,像是他自带的秘书,或者随从。
冯主教的致辞啰啰嗦嗦,叠满了不得罪人的场面话,一篇稿子背完,他如蒙大赦,举杯然后坐下。众人纷纷举杯相互致意,喻文州也抿了一口,酒是好酒,但他并不好饮,喝得没什么意思;倒是想起了粗粝的龙舌兰酒,琢磨起宴会之后可以带点吃的喝的过去给王杰希。对面的方士谦只是冷哼一声,面上露出微妙的嘲讽神色,翘着二郎腿,并没有碰酒杯。
周泽楷的致辞异常简洁,只有两句话:“硅-22行星考察活动正式开始。祝大家一切顺利!”
喻文州轻笑,周泽楷一路上话都很少,也许是不善言辞的类型。但他的身份摆在这,不善言辞也没什么关系——甚至更好,简明干净,赏心悦目。对面的方士谦忽然抓起酒杯,在所有人举杯之前,他就一大口酒灌了进去,看来只是口渴想喝点东西而已。而在所有人为宴会开幕举杯之时,他已经拿起桌上的干果吃了。
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放在雕花的盘子里端上来,大部分人都在和邻座说话,没什么人的心思在吃东西上,于是一道道几乎没碰过的菜肴又原路撤走。喻文州暗中观察着众人,发现周泽楷并没怎么和其他人交流,吃了两口东西,便悄悄离去,倒是两个秘书还在四处应酬忙碌。冯主教似乎是有事要找周泽楷,也悄悄跟着出了会场。他们两位一离开,会场里剩下的人像是终于去了枷锁,忽然间神态都放浪起来。喻文州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这个一身教士服的人继续在场就是不识趣了,于是左右微笑着客气了几句,拿着酒杯借口找服务人员离开了大厅。出门的时候,他遇到两个Omega服务人员,手里拿着酒杯,一边扯着脖子上的丝巾一边往里进,非常职业地散出轻微的信息素的味道。喻文州轻微摇着头,Omega陪酒是常见的事,有时关乎客人的面子……这些人毕竟不是教廷的。做得这么低调,没有当着教士的面,还是找的专业人员,已经很给教廷面子了。

夜里,喻文州拎着一大包吃的跑到王杰希的住处,还抱着一大捧花。他在打包那些饭菜的时候,看到服务人员正要把桌上那些花瓶里的鲜花都拿出来扔掉,一时不忍,就抱了一束走。王杰希开门吃了一惊,直到喻文州笑起来说放我进去吧,他才闪身让人进屋。喻文州照例先去拿吸尘器打理自己,看着王杰希指挥孩子拿玻璃罐接水把花插上,然后打开那包形状各异的饭盒查看。
“你……给警卫长送去了吗?还有工人们。”王杰希问。
“都送了,先给的警卫长,让工人组长分其他人的。”喻文州把外袍挂在帘子里。王杰希一直很小心地不让其他人感觉到他被特殊对待,喻文州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还好,晚宴剩下的食物真的很多,大部分连碰都没碰过。而明天,还会有补给飞船送来新鲜的材料。喻文州在服务团队丢弃垃圾之前,带着两个工人进去打包,把还能吃的东西都整理起来分成小份。全程,两个工人又兴奋又馋,几乎流出口水;而喻文州感到服务人员惊讶和鄙夷的目光扎满了他的背脊。
他看着王杰希打开一碗粥,浅浅尝了一口,然后交给孩子,又去收拾其他的饭盒。粥是甜的,孩子吃得很开心,喻文州忽然也跟着开心起来。开心中又有些疼惜,他想,这些东西或许曾经是王杰希生活中习惯了的,但这可怜的孩子从出生起可能都没吃过几次营养饼干之外的食物。
他跟王杰希提起周泽楷,王杰希并不知道这个人,听喻文州说到他惊人的言简意赅时也觉得好笑;但两人又都觉得这算是个好事,毕竟此人如此不善交际,还要来当这个考察团长,也许是真的想要做点实事。喻文州没有跟王杰希提及方士谦。因为当他在酒水间等候晚宴结束的时候,那个灰白毛的首都星人过来添酒,仍是一脸看什么都不顺眼的神气,忽然跟他搭话:“教士,你们这儿的犯人都在哪儿?怎么一个都看不到?”
喻文州愣了一下,还不明白他的用意,旁边一个也来添酒的考察团员凑了上来,醉醺醺地说:“方院长的意思是,犯人里要是有Omega,可以叫到这儿来,Alpha就算了,是不是?”
从通往宴会厅的旁门看过去,那两个陪酒的Omega正被好几圈的Alpha围着,饶是经受过专业的培训,还是左支右绌。
喻文州心里一寒,看着方士谦。方士谦并不怎么理那人,倒也不置可否,手里晃着酒杯,顺势问道:“所以,Omega,有吗?”
喻文州回答没有,他甚至还微笑着,但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是替王杰希,甚至是替所有他认识的Omega感到万分委屈和耻辱。

第二天,考察团简短地开了个会,就开始跟着喻文州参观城镇工厂,下午,又参观矿区。在城镇里,考察团时不时会看到流水线边的穿着犯人制服的工人,不过在大部分人眼里他们似乎也只是机器的一种。行星上最有观赏性和示范性的矿区自然还是王杰希负责的几个矿场,好在矿区广阔,不需要让他们看到王杰希那座小屋。昨晚之后,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让王杰希暴露在这些人面前了。
喻文州带人参观了矿区指挥所,然后引着他们在砂土道路上步行,路上给他们介绍矿区的生产模式和未来的发展前景,一套一套的说辞,都是王杰希这半年教给他的。考察团员大多穿着高级的防沙服,面罩遮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像是一堆顶着机器脑袋的人,喻文州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听清自己的说明。一圈绕完,喻文州就算是完成任务,之后的几天里考察团员们将根据需要自行在周边的矿场参观调研,就不一定要他相陪了。
返回城镇后,明显平时缺乏锻炼的诸多团员立刻抻腰捶腿作鸟兽散。其实喻文州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步行这么长的距离,还是不甚平整的砂土路;现在几乎天天跑王杰希的矿区,竟然不觉得长了。他看时间还早,就打算回办公室去做点事;谁知在经过教堂大厅的时候,见到周泽楷一个人站在讲台前。
他摘下了面罩和手套,像是在台前祈祷,顶光洒下,在他光滑的发顶打出一圈反光,整个人真如天使一般。
他也看到了喻文州,低头行了个教廷礼,笑得有些腼腆。喻文州对他还是颇有好感的,上前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周泽楷的表达稍微有些跳脱,但大致是说想来看看这颗行星上人们生活的地方,然后,竟然问起那些工作的犯人如何生活。喻文州感慨,这如果不是虚情假意,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但他这样一个人,谁会觉得是虚情假意呢?
喻文州忽然有种诡异的感觉,想起周泽楷和他初见时那句久仰,似乎并不是客套——这人不会客套。正想委婉地询问那句久仰从何而来,喻文州的终端机响起,是王杰希那边的来电。他犹豫了一下,对周泽楷道了声抱歉,转向办公室去接通通话。
是孩子的声音。

孩子大哭着,断断续续地说王杰希被一个闯进门的alpha强行拉走了,王杰希离开前反锁了里屋的门不让他出去。喻文州立时心急如焚,在教堂走廊上跑起来,穿过了半个广场,才想起没有带那条披巾,犹豫之后又折返。他点开披巾上的地图,从王杰希的矿区找起,找那个代表王杰希的小圆点。
那个小圆点在穿梭车轨道上,正在高速移动。
喻文州松了口气,至少在布满监控的车厢里还不至于发生什么。他连忙又点开通话安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说王杰希已经找到了;然后又问那个alpha有什么特征。孩子努力地平复呼吸,想了想,说,白色的头发。
方士谦。

喻文州等在穿梭车站的站台,面向下车口,目光不自觉地越沉越冷,Alpha的腺体胀了起来,他也不再控制,释放出强劲的气场。地图上的小圆点越来越近。终于,一台穿梭车驶入站台。
喻文州一眼就看到那两个人,方士谦勒着王杰希的颈和腰,拖着他走出来,而王杰希已经失去意识。怒火和暴走的信息素像喷发一样烧了过去,喻文州正面拦住方士谦,伸手去抱昏迷的Omega。
“请自重。这里还是教廷的流放区,对犯人的任何侵犯也是不合法的……”
他声音冰冷,脑子里却平静起来。他现在只想保护王杰希的安全,没有任何其他的顾虑。
来自首都星的白发人扭头看了看喻文州,目光落在那套教士服上,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平静自若地释放出同样强劲的alpha气场。他双目通红,仿佛处于同样的暴怒之中。
“……滚,”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说,“老子是他丈夫。”

Chapter 6: 对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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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对望(上)

许多许多次,幼小的王杰希听父亲冰冷严肃地对他说:你一定要明白,在首都星这个地方,我们什么也不是。

当双方家长和林杰带着8岁的王杰希走进小厅的时候,9岁的方士谦正趴在家里新买的大鱼缸上,用目光追逐两条阴阳分明的黑白锦鲤。灯光在水中打出些五光十色,他透过清澈的宝蓝色,和另一个孩子的视线相遇了。硕大的鱼在二人之间游过,彼此看去,都有些光怪陆离。
双方家长谈了很多,约定如果未来分化过程顺利,王杰希就会成为方士谦的Omega伴侣——其实没有如果,现在的基因测试已经很准了。并且因为王先生工作不便,决定平时将王杰希托付给方家抚养。当时的方士谦还不懂前因后果和利益交换,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伴侣,从今天起就要生活在一起了,而且他还是个……残疾。
在首都星及附近的星区,正规的医院里,甚至不需要父母开口,医生就会将外貌上明显的异常剔除,Omega尤其如此。即使是林杰这样仅仅在首都星从事服务业的O,外貌也在出生时经过了调整,保持着遗传基因可以达到的相对理想状态。这里人人都长着端正而高贵的脸庞,有着匀称而美好的肢体。
但王杰希有两只不一样大的眼睛。这在方士谦当时的认知里,是骇人听闻的瑕疵。
两个小孩坐在一起,王杰希主动打了个招呼,礼仪无可指摘。但方士谦看着他格外大的那只眼睛,竟然感到一丝恐惧。这让他很不高兴。他简短地点点头,扭过头去保持沉默,假装一本正经地在听大人们说话并思考。
大人们在小厅的另一侧喝茶。王杰希的父亲对方先生陪着笑脸,欠身添水。见惯了世面的小孩子立刻明白了人物关系,几部影视剧和动画片的剧情和现实在脑内融为一体。方士谦忿忿地想,这一定是那种坏蛋的走狗家族,想要用Omega攀附上等家族,骗取金钱和权力。啊,所以他就是那种装作懂事听话的Omega,心里想着偷偷摸摸干坏事害我!
……但Omega是什么样子?方士谦还不很理解。他熟悉的Omega只有不怎么管他的母亲和管家林杰;其他更多的概念都从流行的、小孩子能看到的文艺作品中来。
Omega都很美。可是王杰希长得很吓人。
Omega都很脆弱,随时会陷入危险之中,需要人照顾和拯救。可是王杰希看上去和自己没两样,身板差不多结实,甚至还高了一些。Omega怎么能比Alpha高呢?
Omega都会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而哭泣,请求Alpha的帮助。可是凭什么要我帮助他!而且帮助……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方士谦越想越气愤,觉得爹妈上了当,让王杰希占了自己的便宜。他想,我必须自己对付他了。
于是他装出一副硬派电影里的Alpha腔调,眼睛盯着大鱼缸,深沉地说:“”我得提醒你,你不是我喜欢的Omega类型。“
王杰希一开始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对他说话。许久,久到方士谦都要紧张得炸毛了,他扭头看过来:“嗯?”
方士谦连忙继续演下去,用下巴指了指走廊那边忙碌的林杰:“那才是我喜欢的Omega。你哪方面都比不上他,我不会喜欢你的。”
可是王杰希竟然没有像故事里一样伤心地哭出来。王杰希像是在发呆,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就垂下目光。
竟然只是点了点头。
方士谦内心疯狂地不安起来,他无法解释这种不安是为了什么。最后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因为王杰希装作不生气,还表现得那么听话,一定是在骗他。
方士谦讨厌王杰希。

13岁的方士谦放学回家的时候,12岁的王杰希正在躲在花园里那颗大树背后。大宅前厅因为少爷的归来产生了一阵热闹的动静,按道理王杰希也该去迎接一下,但昨晚方士谦又生他的气了,应该还不想见他。
大树背后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间,一个半封闭的树洞,刚好可以遮住各个来自角度的视线。王杰希觉得这里是他在方家唯一的安全空间,可以盛放一些秘密的心情。他的年纪还很小,心态却老成而麻木,想到父亲昨天急匆匆地来电,再次提醒他:要好好和方士谦相处。看来他们两个这一次闹别扭惊动方家爹妈,已经告状到父亲那里了。
王杰希的父亲是一名很小很小的公务员,中年机缘巧合挤进了首都星,却在看似高贵体面的生活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他们只是首都星的小蚂蚁,生活在无数大象中间。
王杰希想,我必须赶紧去道歉,让那个家伙心情好起来。但他没有动,还是缩在大树后面。空中有一丝丝微雨,衣服都粘腻潮湿起来。
他在方家住到第四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方士谦好好相处。
他理解方士谦讨厌自己:外貌怪异,性格也不可爱,还要被迫生活在一起……将来还要一直生活在一起。人都讨厌无法掌控自己的道路,而自己只不过是更习惯这件事罢了。他只想尽力做好眼前能做的,服从所有的规矩,尽量满足方家的要求,也让父亲放心……但是方士谦实在太容易生气了。
方士谦永远对他的一举一动不满意。如果他比方士谦起得早,方士谦会阴阳怪气地说他想表现;如果他起得比方士谦晚,方士谦会说他懒。他在学校的成绩比方士谦好,方士谦会气得不吃饭;他故意放水让成绩稍微比方士谦差一点,方士谦还是气得不吃饭。他对方士谦的话表示同意,方士谦说他没有自己的脑子;他对方士谦小心翼翼地提出意见,方士谦理都不理。
每当话题涉及一点他们的关系,方士谦都要故意地大声宣告:他喜欢林杰这样的Omega,不喜欢丑八怪。
王杰希觉得这没问题,因为他也很喜欢林杰。他在出生前就失去了母亲——这也是他的眼睛没有机会调整的原因。父亲一直忙于工作,对相貌怪异的孩子也不很关心。所以王杰希从未想家,因为父亲身边也没有过他的容身之地。但是在方家,管家林杰给了他一种母亲和哥哥的感觉。林杰负责照顾方士谦和他的起居,也教会他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该如何行事。林杰总是慢条斯理,耐心又温柔;他常常说王杰希一个人在这里不容易,也很了不起;他也常常帮王杰希去安抚爆炸的方士谦。王杰希觉得在这座宅子里,只有林杰是温暖、安全而可靠的;那个方士谦则是个无法预测的小恶魔。
想到林杰,王杰希慢慢挪动自己,从大树背后出来。他不想给林杰添麻烦,毕竟林杰的身份只是方家雇佣的下级管家。他正要往屋里走,忽然看到在大树和后门之间的矮灌木下面,有一只在微雨里瑟瑟发抖的白猫。他慢慢靠近过去,白猫竟然毫不躲闪。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猫的脑袋,猫的状态不太好,急促地小声叫着。王杰希的心情从方才的低落变成惊喜、好奇和担心,努力思考着现在应该做什么,于是当方士谦穿过笔直的走廊,径直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忘记了该怎么应对,手还放在猫脑袋上,看着方士谦愣住了。
方士谦像是也愣了一下,但竟然冒着雨,走到他身边的草地上。他记得方士谦很讨厌淋雨的。
“……怎么在哭呢。”方士谦嘟哝着,蹲下来看着猫咪。猫咪的眼睛里确实有不明的液体流出,看上去凄凄惨惨的。王杰希松开手,把位置让给方士谦。方家是医生世家,有自家的医院;方士谦已经开始跟方先生学医术了。他把猫咪抱起来,挪到干燥的门廊上,拿毛巾细致地擦起来,回头,对王杰希皱眉道:“你还站在那儿干嘛?”
于是王杰希听话地从雨里走到门廊下。他还有些惊讶,方士谦竟然这么快就愿意和他说话了。
方士谦擦着湿漉漉的猫咪,犹犹豫豫地说:“那个……你待会儿见了我爸妈,就装作……就说我们没事。”
王杰希眨着眼睛,完全没听懂。他心想:你这是又有什么事了吗?
方士谦瞥了一眼他的神情,怒道:“你这个笨蛋,是想被赶走吗?以后你也小心点,别天天和我吵架。”
王杰希又眨眨眼睛,大约明白了意思。看来昨天他们闹得太大,方家父母不止警告了自己的父亲,也对方士谦说要赶走自己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是觉得难过还是解脱,只觉得非常惊讶。
“……你不想我被赶走?”
方士谦满脸愠色,被针戳了一样,又生气地低声吼他:“你想被赶走吗?!”他人生着气,手上对猫的动作却很温柔。“好心当成驴肝肺……”
王杰希想起他们这次冲突的起因。很简单,因为在餐桌上,他为了回避和方士谦的矛盾,所有的话都顺着方士谦说。方士谦忽然就大怒起来,他总是因为这种事生气。王杰希又想起林杰总是说,士谦需要你把他当成亲人、朋友。他醒悟了什么,但又觉得委屈。他想,可我们在一起,不是为了成为亲人、朋友。我也不是为了自己来这里的。我要是敢直接跟方士谦抬杠,方先生才会立刻把我赶出去呢。
“我会小心不跟你吵架的。”他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回答。
方士谦忽然又炸了,他正用毛巾把猫咪裹起来,只露出一个白毛脑袋。王杰希看着他们,觉得方士谦那一头白毛和猫咪神似。“你这个傻子!啊啊啊,气死我了。反正我说什么你就只知道是是是,总是装的一脸不会生气的样子真是恶心死了!”
王杰希心想,也许我的性格真的很讨人厌吧。“你……希望我反对你,生你的气?那样你会高兴吗?”
“……我当然还是不高兴……”方士谦冲口而出,“哎不对,你干嘛管我高不高兴,反正你这样更讨厌!”
“好吧。”王杰希心想,所以他做什么也满足不了方士谦了。
方士谦顿了顿,忽然补充说:“……当着我爸妈的面……没关系。但是其他时候你不用那样。”
王杰希惊讶,眉眼一挑。12岁的王杰希已经理解了某种现实的样子:理想化的道理是不会成真的,尽善尽美的事是没有的。有时候人会受到不公平的伤害,但每个人都没有错。他想,大概方士谦真的没有错。如果可以,他也真的想把方士谦当成亲人、朋友。
“好。”

方士谦在快18岁的时候顺利分化成了Alpha。他觉得这确实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后颈的腺体会鼓胀起来,信息素会随着不同的心理状态改变释放的幅度,但很好掌握;心理作用会让周围环境看上去逼仄狭小,有点到处寻找什么的冲动,心思静不下来。但是……哪有医学案例和影视作品里那么夸张啊,好像人会变成吸血鬼一样去大街上找个面目白皙的O,当街扒衣服咬一口。他每天的生活都没有变,每天面对的人也没有变,每天要准备的考试也没有变,只有小草——当年他和王杰希一起收养的白猫,现在已经长大成了一头小白狮子——在他易感期的时候会嫌弃地跑开,拼命舔毛,然后去拱着王杰希睡。
想到王杰希,他倒有点高兴。他感觉先分化的自己好像有了点可以吹牛的东西,王杰希当然还会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无聊样子,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不过这一次,王杰希似乎真的有了点不一样的反应,偷偷地观察了他很长的时间还以为他不知道。但是方士谦说不明白王杰希那是什么表情。
半年多之后,方士谦成为医学院的新生,周末回家的时候,刚进门就看见林杰对他比划着,说走远些。他不明所以,还就着惯性往房间走,被急了的林杰一把推退了一步。
“他刚刚分化了。”
方士谦半晌才明白过来,瞪着远处王杰希房间那扇关着的门,小草不安地在门外逡巡,这时扭头跑过来蹭方士谦的小腿。方士谦蹲下揉着巨大的小草,心想这也太夸张了吧,不就是分化吗?
林杰开始在房间之间进进出出,拿着各种药剂、注射器、热水和道具盒子送进王杰希的房间。门关得死紧,听不见里面的声音。方士谦渐渐真的有点不安,觉得这场景神似医院的急救病房,他扒拉小草的手指不自觉地使劲,立刻被挠了一把。他揉着手指头想,王杰希变成Omega了,难道变化会特别大吗?难道等他出来,说话就变成林杰那样了?难道连两只眼睛都会长对称了?
他想象着王杰希穿着林杰的管家服,两只眼睛一样大小,温暖微笑着对他耐心地软语。他感觉又陌生又可怕。
小草两只前脚趴在小厅里的鱼缸壁上,试图用爪子挠那两条游来游去的鱼。
当他再次周末回家时,王杰希已经一切如常,轻描淡写地跟他打招呼,然后扭头就去后院拾掇那堆花花草草了。他忍不住跟了过去,忽然理解了那天自己分化的时候王杰希的行为,因为他现在也非常想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观察一遍。王杰希回头,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你没事儿吧?”
两眼一大一小,语气让人生气。还是王杰希。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们现在变成了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但生活似乎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那会儿正是王杰希在后院干活的时间,方士谦顺势坐在门廊休息。小草也跟过来凑热闹。在他们第一次发现小草的那片草地上,王杰希种了几排花,开了一片地。这是几年前庭院大清理,多出一堆花盆和花草根苗,林杰想着丢了可惜,就种在后院。王杰希原本是帮忙的,却发现自己真的很擅长干这个,从此这片地就归他了。这两年一有空闲,他人就在地里走来走去,翻土和泥,打虫喷药,修剪整理。除了花草他还种起了菜,每个月都会有收获物摆上方家的餐桌。
王杰希穿着宽松陈旧的短衣裤,系着沾满泥土的围裙,光着脚踩着拖鞋,手里拿着一根接通水龙头的软管弯腰浇水。水流从翠绿的叶片上弹起,迸溅四散,细小的水珠洒在围裙上,裸露纤细的手脚上,伏低的脸和头发上。阳光照得他皮肤白皙,褐色头发泛着光泽,发育后的身体修长而优美。他神情宁静,嘴唇在被泥土呛到后的咳嗽中微启,看着植物的眼中有一种怜爱的笑意。
方士谦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但他自己没有察觉。小草忽然跑开了。
他的目光像是被固定住了,在王杰希身上游走。他盯着王杰希那双不停动作的手。王杰希的手很好看,骨肉匀称,修长灵巧。可他毫不吝惜地把那双手扎进泥土里,细腻的手背和整洁的指甲上留下黑褐色的痕迹。方士谦猛地烦躁起来,忽然说,你别弄了。
王杰希的身体忽然僵住了,但方士谦只看到那双手仍然在泥土里,半被种植基质埋没。他的大脑目标精准但又一片空白,只是重复了一遍:别弄了。
王杰希一点点转过头来望向他,像是为了什么事情惊愕又茫然。他心里一阵火起,想王杰希从小到大,从来都不愿意听他的话;表面上遵守一切规则,实际上什么都不服从。一句在医学书和无数小说影视里出现过的话忽然从他脑中闪过:Omega对Alpha会产生本能的恐惧和服从……
磅礴的信息素在后院里弥散,方士谦才发现自己的腺体竟然正亢奋地挥洒着。他满心茫然,我这是怎么了?
正思考间,王杰希倒了下去,抽搐着抱成一团。原本用夹子卡住的水管被碰掉,舞动的水流在喷洒一圈后跌落在王杰希身上,瞬间将他薄薄一层衣服围裙湿透。方士谦连忙上前几步捡起水管关掉,想要拉起王杰希,伸手的刹那却看到那人惊惧万分地向后退缩。他大睁着眼睛,眼里是方士谦从未见过的惊恐和无助,身躯抖得厉害,像是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他轻微地动着嘴唇,方士谦隐约听到他在断断续续地说:我已经停下了,你别过来。
“杰希!”林杰的声音由远及近,方士谦忽然被一股大力扯向后面,然后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缓缓坐倒在泥土里。
他呆呆看着林杰从泥水里抱起浑身颤抖的王杰希,大步冲回房间。转身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王杰希眼眶边的泪水。

王杰希在恍惚中被送进卧室,完全没有注意到林杰忙前忙后地帮他换衣服和擦拭身体。他同时觉得很热又很冷,脑子昏沉沉的,全身无力得像一节破掉的胶质水管,四面八方的开口都漏着水。三天前他生平第一次发情期结束的时候,觉得还可以忍受,只要吃药,休息,别多想,只是等待那阵无名的低落和躁动过去。可当他重新走出来想要继续正常的生活时,方士谦只是释放出信息素,就击穿了他的躯壳。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顺着后脊梁伸进了他的后心,把灵魂捏着脖子揪了起来,摆布成他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让他像一只被人类吓疯的猫头鹰般僵直,让他对最熟悉的人害怕到浑身发抖,让他不由自主低声下气去说一些服软的话。他越是想要抵抗,身体就越僵硬,后颈和腹腔传来沉重的痛感,让他往下坠。
这和过去无数次不一样。他可以对方士谦万般忍让,低声下气。但是不可以这样,连选择和思考的机会都没有。
他无力地平躺着,液体从眼眶中涌出来,向四面八方蔓延,视野一片模糊。他像抓最后一根稻草似地向林杰伸手,说帮我打针。他察觉到体内升起的热度,他不想被这种方式搞成……那种样子。
林杰蹲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担忧但坚定地摇摇头。“不行,你的发情期才刚结束,你本来就用多了,现在就算用抑制剂也只能增加抗药性。”
王杰希缓缓地松开手,累积起来的绝望将他一点一点地撕裂。 “为什么。”他轻微地用嘴唇说。
为什么连身体都不留给我自己……
心灵中撕开一道黑暗的裂缝,从小到大所有阴郁的回忆一股脑涌进来。最早的记忆里,父亲在骂他死去的母亲把他生成丑八怪;父亲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 后来又直接把他当礼物送给了方家;他和同龄的孩子发生冲突,父亲二话不说当着老师同学给了他一个耳光;方先生挑选货物一样的目光,方士谦对他说:我不喜欢丑八怪……
他从没有哭过,因为没有用;但现在眼泪停不下来,像是为每一件事而哭。林杰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哭吧,激素会导致心情低落,这都是正常的。但是你得马上把热度退下去,明白吗?连续发情会导致很多问题……我出去一会儿,你自己可以吗?”
王杰希捂住眼睛,想要逃避一切似的,摇摇头:“我……我不行……”
他明白林杰的意思。上周林杰就给他讲了所有的应对方法,何时可以吃药,何时可以打针,何时需要……自慰。Omega需要学会用手钻进自己的身体,就像维修一台故障的机器:打开入口,摸索零件,漫长而混沌地胡乱敲打,直到失控的部分自己恢复。王杰希尝试过,但没有成功;他觉得那个属于Omega的腹腔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入口在他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坚硬地封闭着,他横冲直撞也无法进去。
林杰说,勇敢点,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的,咱们都得学会作为Omega活下去。
王杰希当时只是在心中说,我不想……
人要为了什么活下去?他想不明白。他被规定好的未来只有被方士谦标记。而方士谦又一直这么讨厌他。
林杰看他在沉默中逐渐被热度侵蚀,忽然坐下来,俯身把他捞进怀里抱住:“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现在心情很糟。来,把手放下,看看我。”
林杰靠近的体温让人感到安心,王杰希慢慢放下了手,掌心沾满了泪水,他想自己的眼睛一定更丑了。但他刚刚睁开眼睛,林杰就吻上了他的嘴唇。林杰闭着眼,眼睫毛清晰可见;他的嘴唇十分柔软,轻轻舔开王杰希紧闭的唇缝,然后像安慰一样轻轻点着他的舌尖和上颚。王杰希完全懵了,他不知道原来血液可以这么快地冲上脸颊,整个脑袋都烧得滚烫;他被抱在怀里,闻到了林杰的味道,成熟又温柔。他僵硬的身体像是被渐渐融化,他试着闭上眼睛,也学林杰的样子舔舐起对方的嘴唇。
“你看,这只是亲吻。”过了一会儿,林杰放开他,但又抵着他的额头说,“只要是人和人之间的亲密活动,都可以舒缓神经安抚身体,并不意味着别的意思。仅仅拥抱都很管用,像这样——”
他重新张开双臂,像拥抱小孩子一样把王杰希拉进怀里,“不管Alpha、Omega还是Beta,都会被安慰的。”
王杰希半边脸靠在林杰胸前,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泪痕都擦在林杰管家服的领子上。林杰干脆脱下了衬衫,也把王杰希的衣服解开,两个Omega赤裸相对,相拥着侧躺在床上。
林杰拉过被子盖住两人的身体,王杰希怔怔地看着他,还有他颈后时隐时现的腺体,虚弱地问:“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坚持的……”
林杰伸手搂着他,在他滚烫的后背抚摸着。“……你早就发现了我每个月会消失几天吧?我们这些服务工作者按规定都是由直属上司、主管或者雇主进行临时标记……当然,永久标记也是不违规的。”
“……”王杰希震惊,“……那……是……方……?”他隐约明白了方士谦的母亲为何很少住在这边的房子里。
林杰苦笑着,“啊,方先生会这么做,不过是临时的。”
王杰希不敢问下去了。然后又想,原来……真的没有办法。他嗫嚅着:“……每一次……都会这么难吗?”
林杰摇摇头:“不,杰希,今天是个事故,你现在在一个特殊应激状态……用信息素主动威慑Omega在社会上是非常下流的行为……士谦应该也不是故意的,他也分化不久,应该也有点易感期……他会明白的。”
王杰希默默地想,所以他只是不明白。
所以虽然谁都没有错,但只要世界上有些alpha不明白,我就要这样原地倒下去。
他早已明白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但还是觉得心灰。林杰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拥抱着、抚摸着他。
“勇敢点……慢慢会好的。你不要在心里逃避,要去面对它,做好心理准备。”
“会比现在好吗?”
“会啊。我们都是这样的。”
林杰的手慢慢绕到王杰希的臀缝之中,入口附近早就有些润滑的体液渗出。他轻轻地用手指试探:“放松……我让你害怕吗?”
王杰希深深吸气,命令身体放松。是林杰,他心想,我不害怕林杰。
入口渐渐变得柔软,手指温柔又缓慢地进入,并不像是主动的侵入,反而像是在王杰希的邀请和引导下钻了进去。王杰希的脸红透了,蜷曲的身体像煮熟的虾米,他扑在林杰怀里,感觉到那只手在他自己的身体深处游动,竟然到了那么深的地方,到了他自己都没能碰到的隐秘之处。林杰在生殖腔的入口附近停留许久,等到王杰希完全适应,甚至身体在热度的催化下开始发抖,主动摩擦起来,才又勾起手指,开启门扉。“这里就是标记的时候要卡结的入口……”
林杰解释着,但那里第一次被人触碰对王杰希来说已经超过了刺激上限,没过几招,他只觉得腹腔下游在噼里啪啦地爆炸,电流顺着血管涌遍全身,脑子里和眼前白光一片,无论前面还是后面都像火山喷发、大河决堤,整个人像一只吹到鼓鼓的气球,忽然被针一扎——现在他破了,休克一样瘫在林杰怀里,四肢无力地折叠在一起。
林杰把他展开,放平,盖好被子,然后还是轻柔地抚摸他的脑袋。林杰嗅了嗅空气,说:“你的味道很有意思哦。”
而王杰希已经没有力气害羞,躺了半天,他才恢复力气说话。他想问那个从分化之前就想问的问题。
“标记以后……会让不喜欢的人变得喜欢吗?”
“嗯?”林杰惊讶,“……难道你是想问士谦吗?你不喜欢他?”
王杰希闷闷地说:“我只能喜欢。不过他讨厌我。”
王杰希想,我是一个强加给他的麻烦,性格不讨喜的丑八怪。我可以扮演成他喜欢的样子,但他又讨厌我表演。
林杰不赞成地摇头,“没有必须喜欢谁这回事,杰希。你自己的内心很重要。方士谦对你来说算什么呢?”
王杰希想了一会儿,说:“……住在一起的熟人。”
“啊?”林杰也不禁苦笑。
“……很熟很熟,”王杰希又补充道,“可能像兄弟吧。”
“哦……”林杰松了口气,又有些认真地说:“杰希,士谦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觉得他不是个坏孩子。”
王杰希点点头,这一点他是赞同的。
“所以……如果你完全不喜欢他,就走到那一步……可能会伤害他呢。”林杰轻叹,“不过……你们迟早会标记,也许并不用担心那么多。又或者……”他抬头仰望着天花板,目光缥缈如同看着一片浩瀚的星空,“宇宙很大,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一定呢。”

Chapter 7: 对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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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对望(下)

方士谦在医学院学到二十二三岁,眼看即将毕业,便开始接手家族医院的事务。毕业季的考核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但在家族麾下的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占去了大部分时间,他甚至很少出现在学校,更不用说回家——虽然医学院离家还比较近。
这次他时隔两月才在家里住了一晚,还是因为小草得了重病。小草被收养的时候就有些天生的疾病;现在老了,家里也没人陪它,每天只是恹恹地在后院绕圈晒太阳。三年前王杰希拿到了首都星知名学府综合学院的全额奖学金——对Omega来说是最顶级的教育机会,学府提供条件很好的Omega宿舍,但离方家的宅子比较远,于是他也很少回这边住了。
方士谦还是坐在后院的门廊上,揉着衰老的小草的脑袋毛,在自己长大的房子里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这几年方先生也不怎么在这边住,只留了几个仆人看守。去年随着地方法规变动,林杰家乡星区判定Omega进入首都星从事服务业非法,林杰失去了在首都星的暂住权,只能辞职回乡。后院那棵大树还是郁郁葱葱,但树下的花架和菜地都空了。小厅里的大鱼缸还在,但去年维修的时候,两条鱼忽然跳出来一条摔在地上死了,另一条不久也死了。之后就一直空着。
按方王两家当年的意思,方士谦和王杰希应该在分化之后不久就完成标记,激活婚姻关系;但两人一向关系别扭,王杰希什么也不表示,方士谦也莫名下不去手。这两年两家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王杰希的父亲得到了小小的晋升,位置倒是关键;方先生干脆不管王杰希的事了,反正方士谦还年轻,不需要这时候就开始努力造人。
医学院的同学发来消息,约他去学院附近的知名娱乐街玩。都是些知根知底的老同学,也都有些背景,方士谦只好答应。其实他不觉得毕业就一定要聚会,也不觉得娱乐街就有什么值得疯玩的。小草跟着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然后侧身倒在草地上喘气,方士谦心疼得走不动,看着仆人把它抱回去才出发。

走出高速穿梭车,强烈的色彩和音乐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娱乐街布满了千奇百怪抓人眼球的招牌和门面,而招牌和店门之间似乎塞满了人。路中间的传送带上是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勾肩搭背,ABO混杂,大多举着刺激性饮料,穿着奇装异服,形成一阵一阵带着信息素味道的风。方士谦最初来这里时也觉得异常兴奋刺激,跟着加入进去狂欢;但他逐渐意识到人在这种混乱的刺激下其实很难保持正常,在狂欢的舞池里随便搂住一个Omega,除了增加犯罪几率之外,也不能真正满足什么欲望。
为此Alpha同学笑他年纪轻轻就失去了欲望,不愧是有家室的人——Alpha之中谁有订婚或结婚的Omega并不是个秘密,因为那些没有O的年轻Alpha们都忙着到处开屏。也有些订了婚的Alpha会用下流的口吻聊起自家O的味道、腺体和生殖腔,还用期待的目光暗示方士谦加入分享。方士谦想到王杰希——当时他们已经是几个月才见一次面了,跳进大脑的画面却是王杰希穿着旧衣服和围裙在后院的阳光下拌土浇花的样子。他立刻觉得这些Alpha谈论他人的语气无比恶心,恶声恶气地嘲讽了一番,从此在校园里被冠上关爱Omega的好丈夫之名;校内的Omega权益会甚至还给他颁了个奖,令人哭笑不得。
几个老同学约在一家酒吧的露天座位,边喝酒聊天边居高临下地看人群喧闹。同座人兴致勃勃地鉴别着过路游客的气味,说这个是O,那个也是O;十个Beta有九个是O装的,其实AO性别比根本没统计结果里写的那么糟。方士谦看着熙熙攘攘的人头,脑子里却全是无精打采的小草,和下午查阅动物医院资料时看到的服务项目。对于重病即将离世的动物,可以不断用人造器官替换动物身上的部分,维持较长时间的生存;也可以取用动物的基因克隆一个相同的宠物出来;还有一种看上去像是坑钱的新项目:将动物的部分大脑和器官移植到克隆体上,使克隆出来的动物带有对主人的记忆。方士谦因为过于震惊,搜了一下这个项目的反馈:反复的手术对动物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的折磨;同时,很多主人坚持说宠物的记忆并没有保留下来——当然,也可能是宠物本来就没记住这些自以为是的主人。方士谦越看越难受,心想人为了自己随便折腾动物,折腾完了,大多又放着不管。
他们喝到天黑,娱乐街的灯火全开,全息影像的鲸鱼、海龟和鱼群顺着街道在空中遨游,沿途人群欢呼沸腾。空气里的信息素浓度渐渐高起来,Alpha之间的碰撞并不怎么愉快,但空气中时不时就炸开一团Omega的信息素,紧跟着就会有一群着了魔的Alpha寻着味道跑起来。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的方士谦还问同行的人要不要报警——被笑了一顿,毕竟这个点还在娱乐街玩的Omega,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想要这个?此时方士谦已经看了太多花花世界的胡闹表演,心境漠然,只是隐约觉得这几年整个环境越来越魔怔,从新闻到现实,从生活到工作,每天见的人都在提出一些听上去充满远大梦想的理念、计划、战略,一言不合就高谈阔论口若悬河地相互争辩,仿佛人类又回到了历史上开拓速度最快的高速发展期,仿佛这是个无所不能的时代。但方士谦的个性却在医院的工作里逐渐冷却下来,想:人类还是一团放在床上的骨和肉,和千万年前没什么区别。人类还是无能得很,我只想救一只猫,也不行。
眼看着周围几个单身alpha同学都按捺不住,一个接一个冲进附近的人群去寻找艳遇,方士谦干脆把最后一口酒精一饮而尽,准备提前溜走。他结了账,慢悠悠地绕过广告牌和装饰灯柱,躲开摔过来的醉鬼和投怀送抱的O,到了稍微安静的角落里,才发现怀里的通讯器已经震了不知道多久。打开,先是连续三条王杰希的留言:先是说我回来了;然后问他人在哪里;最后大概是从仆人那儿得到了消息,说你注意安全。
如果王杰希当面说这几句标准问候语,方士谦八成又会生气,因为王杰希的语气总是平淡得像例行公事——实际上也确实是例行公事。但此刻忽然收到这几条信息,方士谦莫名地感到一丝温暖,心想,他为了小草也是会跑回来的。这时又一条信息刚好发来:医院有事,方伯父联系不上你,要我转告你立刻去医院。我带着你的工作包过来了,你在哪个位置?
方士谦瞬间一头冷汗,老爸的通话他自然也是没听见,到了医院还不知要怎么挨骂。想到王杰希正带着工作背包来找他,又有种怪异的感觉,他很难把王杰希和娱乐街泛滥的情色欲望联系在一起。他边回复自己在车站,边往车站移动。他不想让王杰希走进这条充斥着躁动信息素的街道。
几年前王杰希忽然倒下的情景一闪而过。
车站就在眼前,隔着一个小广场。方士谦想从前面的人堆里挤出一条缝,但是没成功。前方的人群忽然纷纷后退,过了几秒,前方右手边的一家店里忽然冲出来许多人,踉踉跄跄,不管不顾地到处乱撞,然后堆叠着摔在路上。方士谦疑惑地张望,难道店里有抢劫的?
一阵无形的气浪缓缓扩散开来,像一张钢铁织成的巨网从天而降,压在了他头上。
方士谦只来得及骂出半句脏话,就不能发出声音了。一种来自生理本能的恐惧感被拉到了极值,胃部凹陷下去,四肢的肌肉瞬间僵硬,他勉强扶着身边的灯柱才站住。后颈凉飕飕的,因为空气中挑逗的信息素一直处于半兴奋状态的腺体偃旗息鼓,又被冷汗刺痛。余光之内,周围一片人群个个脸色苍白,呼吸困难,还有几个已经昏厥。空气中接连爆发出Omega发情的味道,但没有一个Alpha响应这种诱惑。方士谦大致猜出是怎么回事,目光死死盯着前面那家店的门口,果然,随着无形气场变得更加沉重致密,一个身着普通黑衣的Alpha走出,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满地倒伏的游客,露出一种奇妙甚至好奇的轻微笑意,低声但清晰地说:“有这么夸张吗?”
方士谦知道,这个Alpha是首都星真正高层次的家族的,那种血统极强的Alpha。空气中可怕的压迫感来自他释放的信息素。方士谦在医院看过与信息素有关的数据,他们与普通alpha的差距是天壤之别。这个黑衣的alpha应该只是漫无目标地展示了一下压迫感;因为如果他有控制的意愿,在场的AO根本没人能动,连Beta也会受到影响。他可以尽情对这些人表示轻蔑,因为没有人会对他产生反击的意愿。
不过这些家族很少暴露在公众面前……
黑衣Alpha手里还端着一杯鸡尾酒,慢悠悠地走到一个从店里跑出来的alpha面前,一本正经地递过去:“这杯是你的。在首都星要泼人一脸酒,最好还是先知道对方叫什么吧。”
对方坐在地上,被黑衣Alpha的微笑吓得抖成筛糠,一句请问您贵姓说成了十个字。
“客气了,”黑衣Alpha的神情轻松,目光却冰冷恐怖,气场丝毫不减,“我叫叶修。”
坐在地上的alpha双手接过酒,泼了自己一脸。
方士谦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不会是那个叶家的人吧!”
他这才发现,一起来的同学之一也在这附近,蹲在后面的地上。他对那些都市传说一样的深层家族不感兴趣,只觉得一身冷汗狼狈不堪,没好气地说:“谁知道,要真是那几个家族的人,为了夜店打架搞这么大阵仗,也快完蛋了。”
这社会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同学又震惊地说:“我的天,那人好猛……那是个Beta吗?”
方士谦刚想说那个叶修当然是A,抬起视线,才意识到同学在说另一个人。
王杰希刚从车站出来,身上还背着他的工作包,正穿过混乱的广场和道路向他而来。当周围所有人都僵在地上或者往外跑,唯一持续行走、向混乱的中心靠近的人就显得格外出众。方士谦睁大了眼,脑子里疯狂重复着不能再往前了不能再往前了,却张口结舌发不出声。他眼看着王杰希到了气场影响范围的边缘犹豫了一下,轻微得只有自己能看出来,屏着呼吸,清晰得体地说了句:借过。
那个自称叶修的人似乎听见了这句,几乎在一瞬间收敛了气场,周围顿时一片混乱嘈杂。附近所有的服务人员集体出动,拖走发情的和昏厥的,空气清新剂降雨一样洒下来。
方士谦看着王杰希径直略过正饶有兴味望着他的叶修,走到自己面前,身上还背着自己的包,神情一如往常平淡;他精神上忽然无比满足,四肢百骸的血液不自觉恢复了流动,心境安定平和得自己都吃惊。王杰希看了他一会儿,问:“……走吗?”
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妙心理,方士谦不想让在场的其他人、特别是老同学再这样盯着王杰希看下去了。他上前揽住王杰希的腰,扯过工作包,也拽着王杰希转身回向车站,回头用口型对同学说了句“我的Omega”,然后挥了挥手。

到了车站,方士谦本要直奔医院,又接到消息说急事已经找别人负责,用不着他了。这下王杰希算是白跑了一趟,俩人只好一起坐车回家。上车前他一直将手放在王杰希的腰上,这是多年来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但此刻显得非常自然,因为王杰希明显也开始浑身发软、手脚无力,毕竟Alpha都站不住的地方,Omega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还能保持体面的行走,已经是有些恐怖的控制力了。
“……你是不是傻,非得往里走。”话冲口而出,方士谦心里想着不对,看着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其实挺高兴的;而且他现在应该很难受了。仔细嗅了嗅,王杰希身上没什么信息素味道,方士谦皱眉:“你打抑制剂了?”
“嗯。”王杰希还是淡淡的,“因为要进那里所以提前……”
虽然王杰希说的很客气,但这句话放在有订婚关系的AO之间,怎么听怎么像是“我知道你是在花街柳巷鬼混”,方士谦莫名想解释他不是自己想去,但还是问了更重要的问题:“你打了多少?”
他这两年学了不少相关知识,深知Omega抑制剂不能乱用,听王杰希老实地说了个剂量后,忍不住骂了一声。但他又想起来,抑制剂对气场带来的恐惧感应该是无效的。“……你不怕啊?”
“……得找你。”王杰希说。
进入车厢,方士谦不得不放开手,两人并排坐下。方士谦扭脸看着窗外,想起几年前那场后院发生的事故。那次之后,他一直不太敢接近王杰希;他不想面对自己无心之中竟然会失控到那一步的卑劣现实,也不想再看到王杰希那么脆弱的样子。
但是王杰希刚才看上去真的很坚强。
“对不起……”他轻声说。他没回头看,不知道王杰希听没听清,听没听懂。王杰希仿佛轻轻回了句“嗯”又仿佛没有。但这没关系,重要的是他说出来了,心里的口子一开,无数思绪奔涌而出,所有有关他们的记忆被擦拭和重新定义。方士谦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王杰希在他二十多年的生活里占了多么重大的分量。

他们回到家里,坐在门廊上哄着不肯在窝里安静休息的小草。方士谦把那几个宠物医院的服务项目资料拿给王杰希看,问他怎么想。王杰希翻了翻,沉默了很久,说,还是顺其自然吧。
方士谦心里落下一块大石,但也松了口气,点点头。小草躺在他们脚下,抱着他们一人一条腿。他想起十年前收养小草的时候,它可以用一条毛巾裹三圈呢,怎么就这么大,又这么老了呢?他又想到这座房子也在渐渐失去灵魂,父母来的越来越少,林杰走了,大鱼缸和后院都空空如也,而他又即将从医学院毕业,走上这个日趋疯狂的社会……好像真的一切都会随风而去似的。
但是王杰希还在。而且他会一直在,一直陪着我。
方士谦心里钻出这个强烈的念头。
王杰希是我的Omega。

当小草睡着,他们起身要回各自房间休息的时候,方士谦忽然上前两步,抱住了王杰希。
王杰希身体一僵,后退一步靠在门廊立柱上。也许是感觉到方士谦周身的信息素并没有多少侵略性,只是一些充满保护欲和抚慰的屏障,他眼中的惊愕渐去,代之以轻微的茫然。方士谦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心里无奈又好笑:这太荒唐了吧,我们明明是早就该标记的AO伴侣;但是他们甚至没有正经拥抱过,亲吻过,临时标记过。方士谦从很近很近的地方看着王杰希那双眼睛,心想为什么这里的人会把他视作残疾呢?这双眼睛明明很好,而且全宇宙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其实他是个很好很好的Omega。
他一只手缓缓抚摸着王杰希的后颈,手指划过腺体边缘,感觉王杰希的身体瞬间又紧张起来。也许是都想起了过去的事故,他也跟着一起紧张起来,拼命收着信息素,抵住王杰希的额头,用轻柔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说:“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那些事等你毕业再说……”
感觉到王杰希下垂的手抬起来,回搂住自己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方士谦觉得也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未来他会慢慢学着,把心里那些真实的想法对王杰希说出来。

三个月后。
王杰希坐在空荡而破败的飞船码头长椅上,天气有些冷,他忽地想起林杰。一年多前林杰被遣返故乡的时候,在途径的车站码头,眼前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寂寥的景象?不过这种联想有些好笑,因为自己的情况无论如何,都比林杰面对的要糟糕多了。
这里是一颗发展停滞多年的边缘行星,也许他还能从教廷的调查中躲上一周,也许只剩下一天。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安排:给父亲、学校和方士谦写信,断绝一切关系。从幼年起他就觉得,现实世界的脚下是个无底的深渊,他总有一天会坠落下去;现在他真的要坠入深渊了,心情却异常镇定。如果要死,能少牵连别人是最好的。
随着圣战运动如火如荼的蔓延和相关法规的变动,不再有公共交通工具能带他前往开拓区,他已经逃不出去了。他交叉双臂下意识护着腹部,思考着是圣战党的效忠者先找来,还是教廷的人先找来,却没想到先找来的是方士谦。
王杰希在信里把可以解释的事情都写了,但他不确定方士谦能接受那么大的信息量。三个月前他们在方家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方士谦忽然充满温情地拥抱了他,这成了他心里最歉疚的事情。他不想伤害方士谦,那是他大半人生里最熟悉、最像家人的人。但哪怕再来一次机会,就算知道结果,王杰希想,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方士谦脸色青白,满目血丝,头发又乱又油,大步流星地向他过来,半晌后开口却是:“跟我回去。”
王杰希温和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士谦,我已经跟别人标记了。”道德审判庭正到处给Omega发红圈,自己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典型。如果媒体摸索到方家,方先生也许会气得干脆把那座宅子都卖了吧。
方士谦像是没听见,继续说:“快,我的飞船就停在那边的码头。”
王杰希继续摇头:“……我怀孕了,藏不住的。”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难过,无论是Omega的本能还是他自己的心思,都希望能让这个孩子活下来;但现在正在魔怔兴头上的人们是不会允许的。
方士谦仍然像是没听见,把大衣脱下来裹在王杰希身上,硬要拖着他起来。王杰希推开他,疲惫地说:“方士谦,你能不能……偶尔听我说话。”
“没时间听,”方士谦咬着牙,摔手道:“老子一个人开飞船找你找了七八天,不趁现在赶紧返回去谁知道路上又要多几道卡!”
方士谦随着愤怒和焦躁散发的信息素让人很难受,王杰希在孕早期,几乎当场吐出来。但他只是蜷起来强忍着,无论方士谦对他做什么,都算是应该承受的。“……我回去……除了让你们家人一起倒霉,什么意义也没有。让我自己等吧。”
“王杰希。”方士谦的声音恨恨的,像是气到了极致,但王杰希却听出他不对劲。
“你以为你干了这些……不知什么破事,写了封信,你就不是这家的人了?”
王杰希听出方士谦……哭了。
对不起……他想起林杰那年说的话。对不起,我还是把他伤害了。他强忍着身体不适,想抬头看看方士谦,却被方士谦掀起大衣盖住了头。他也不挣扎,默默等着方士谦用袖子擦脸。
“……跟我回去,我们马上激活婚姻协议。”方士谦擦完脸,抽了抽鼻子,忽然说。
“……这……”王杰希刚想说这不可以,忽然明白了方士谦的用意,然后愣住了。
“你不想让这个孩子被那帮疯子直接打掉的话,”方士谦脸色铁青,但态度斩钉截铁,“照我说的做。”

七个月后。
方士谦望着站在后院抚摸那棵大树的王杰希,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天空好像变成了灰的,像是一张罗网。他胸口发闷,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如果他就这么带着王杰希随便找个飞船飞走,一直不停下,可以逃得出去吗?
但他也只是想想而已。道德审判庭的警察已经包围了宅子,要求王杰希在十分钟之内出去。这是审判庭给方家最后的脸面。
“别这幅表情。”王杰希看着他笑了。王杰希离开了那棵他童年时常依偎着的大树,向方士谦走过来。原本放花架和种菜的地方,现在有一座小小的坟墓,小草安详地永眠在这里。王杰希轻抚着墓碑的边缘,说:“多亏有你,我能保住孩子,还能亲手安葬小草。已经足够了。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
方士谦不想听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反而让他更加无助。保住孩子的过程并不顺利:王杰希的母亲就是死于怀孕,也许是继承了一样的问题,王杰希的孕期也惊险万状。让他怀孕的Alpha不在身边,得不到对应的信息素支持;早期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来回奔波的外界刺激,激素造成的过度紧张和忧郁,都让危险的症状接踵而至;最终还是早产。之后大人和小孩又各自进了急救室,正是这个过程造成了血型信息泄露,才被审判庭盯上。方士谦的父亲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一直是冒险把王杰希藏在家里,大骂一顿,甚至都没提王杰希做了什么,只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而方士谦也第一次深刻理解,原来方家在这个首都星里,也什么都不是;这场最初如同玩笑一般的圣战运动,原来是一场浩大的政治洪流。
洪流即将把王杰希卷走,剩下的时间这么少,方士谦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说什么。他看着王杰希单膝跪下,在小草墓边的泥土里挖出个小坑,然后从胸口掏出了一个小东西。王杰希摊开掌心,那是一枚银色的戒指,式样简单,像婚戒。手渐渐地倾斜,戒指落入泥土之中。王杰希看着那枚戒指,脸上有种担忧而不舍的神气,他自言自语似地解释着:与其落在审判庭手里,不如一起埋在这儿吧。
方士谦忽然明白,这枚戒指是他和他那个alpha的信物。
也许是分离在即,也许是绝望太深,方士谦竟然完全没想到去计较那人抢走了属于自己的Omega,只是像试着寻找最后一根稻草似地问:“……他在哪儿?有没有办法带你走……”
王杰希摇摇头,站起身,用从未有过的坦诚和感激目光,不闪不避地看着他,说:“谢谢你一直都不问他是谁。以后,为了安全……也千万别问他是谁。”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忽然都荡起愈发剧烈的波澜,王杰希像是安排后事一样,乱乱地说着:之后方家也要小心,圣战运动才刚刚开始,谁都逃不过去;孩子还需要方家代为照顾几天,但是等对他的判决下来之后,还是让孩子跟着他吧;如果可以的话去打听一下林杰过得怎么样,能帮就帮一把,这个年头他那样的Omega会很艰难……
方士谦记得最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自己不知从哪一刻开始痛哭,而王杰希不知在哪一刻离开了。
方士谦痛哭了很久,他蹲在小草的墓碑前面想,AO那点事比起别的,一点也不重要。他跟我一起长大,我们在分化前已经一起住了十年。他和我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收养了一只猫,又一起看着它死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登记表上的合法伴侣,他的孩子都是我接生的。
无论信息素这东西到底对人造了什么孽,我得先把他找回来。
那天距离王杰希被送往硅-22行星还有三个月。

两年不到,方士谦家的医院竟如王杰希走之前所言,也因为一台看似正常的手术卷入了圣战双方的交锋。方先生背下了所有的黑锅,彻底隐退,家族生意一度接近分崩离析,方士谦只得扛起重担,夙兴夜寐地经营医院。他知道王杰希被流放到教廷资源区;但如果连在首都星的地位都保不住,他更没有任何机会去救王杰希。
三年后,家族生意逐渐向好,他也展开了更多层面的社会活动。
又一年后,随着教廷决策的明显转向,社会氛围逐渐宽松,而方士谦终于坐上了那艘前往硅-22考察的宇宙飞船。
在前往资源区的路上,他几乎痛恨所有见到的东西。肮脏的环境,粗糙的用品,劣质的食物。他更痛恨路上猥琐的传闻,每一个下流的故事里,教士、警卫和囚犯都恨不得黏在红圈的身上。他想象着王杰希带着孩子一路至此,颈上锁着那个耻辱的东西,孤立无援。
王杰希六年来杳无音讯。
他在考察团宴会上向教士打听有没有Omega囚犯,教士说没有。他心想也许王杰希在附近的行星上,于是开始琢磨如何说服团长让他前往周围的行星。他在参观硅-22矿区指挥所的时候,脑子里仍是这些事情,对教士的解说充耳不闻,心不在焉地绕到一张办公桌边,顺手翻开上面的便签。
是王杰希的字迹。

方士谦悄悄离开考察团,顺着矿区附近的道路绕了几圈,终于找到了那片种满龙舌兰的砂地。他眼前的画面忽然很熟悉:强烈的日光下,有一个人正在绿意盎然的植物间弯下腰,双手插入土中搅拌。那人每做一小会儿,就要直起身子休息,长袍下的身躯异常瘦弱,不停地颤抖。他戴着被裁剪过的面罩,时不时在面罩下剧烈地咳嗽;他的脖颈上有一个鲜红色项圈。
方士谦的呼吸急促,再也无法忍耐,径直走上前去。那人看见他,似乎感到了威胁,立刻进入旁边的屋子里,但是不久之后又从屋里出来,震惊地望着这边。
方士谦轻轻哭笑着,一把扯下自己那套机器人似的防沙装备,将整个头脸暴露在风沙中。那人呆了一下,立刻也将面罩扯了下来。
他们隔着几排英气勃勃的龙舌兰看见彼此,仿佛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隔着深蓝色的鱼缸对望一样,隔着后院的草地和阳光,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空旷破败的飞船站台,隔着心爱猫咪的小小坟墓。
方士谦丢下所有的东西飞奔过去。

王杰希刚看到山路上出现一个alpha往小屋来时,本能地感到危险,进门叫孩子拿着通讯器躲进里屋。正要将门锁上,却忽然想到,方才惊鸿一瞥中,那人的防沙设备边缘,似乎露出了一丛白色头发。
他立刻冲出去仔细查看,然后惊讶得忘记了呼吸。片刻之后,他也扯下了面罩,面对着方士谦。方士谦乍看变得很成熟,但细看还是原来的样子,激动和难过的神态也和过去一模一样。他还来不及想方士谦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想笑一下;但是张开嘴就咳嗽起来。风沙刺激着咽喉,这阵咳嗽像是咳破了肺,整个前胸一片剧痛。王杰希眼前发白,方士谦似乎已经在身边,但是看不清晰,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王杰希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体内带着所有器官震动,几下过后,天旋地转,便不省人事了。

Chapter 8: 黑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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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黑帆

王杰希又梦见了那艘大飞船。他们在廉价小旅馆二楼的房间里,穿过肮脏的窗子,看着它停泊在飞船港口;它是残存几艘往来于开拓区和边缘行星的运输飞船之一,古旧外壳剥离了部分颜色,但人造夕阳的光亮正好,满载的希望让它熠熠生辉。
那个人站在窗口看着他笑,诱惑似地张开双臂,一贯幽深而有所保留的眉眼里充满直截了当的快乐,让人看着欢喜又感动。
我们明天就在自由的世界里了。那个人说。
他自愿地响应了诱惑,懒散地自投罗网进那个人张开的双臂之中,他们嵌在一起,亲吻,脸颊相贴,喘气里都带着轻笑。他说,我已经是自由的了。
也许这并不是梦,只是一段珍藏起来的记忆,每当他想到那艘飞船,大脑就自动补全了每一个细节,比如那扇窗户,窗外那条人不多但嘈杂的道路,那个几乎没有隔音的小房间,嘎吱乱响的单人床,触感粗涩的被单,怎么也按不亮的小台灯。
他们激烈地做爱,占领对方早已熟悉的身体,互相勾起悬念般欲火又尽力满足。但他们又很放松,像往常一样会忽然聊起别的事情,两个人缠在一起笑出声来。那个人喜欢只放出一点点信息素,把不在发情期的他温水煮成微醺的模样,然后在他的意识快要溶解的时候逗他,故意抽身问:“告诉我,我是谁?”
但他的大脑其实清醒得很。于是他在惊讶而期待的目光中将那个人掀翻,Omega对他的Alpha说,坐好,我要标记你。
他扶着对方的腿,慢慢地向后沉下去,心跳像擂鼓越来越响,血液奔涌,脸颊和四肢百骸都是烫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舒服畅快。他重新将那个人吞进自己的身体里,但是更深,比每一次都深,没有犹豫也没有不安,早已松弛的入口敞开着,比起侵入和夺取,这更像是一次回归。粗大的根茎穿过幽径,深深地扎入土壤,他感觉到坚硬的结在体内隆起,浓厚的信息素灌入鼻腔。那个人从身后贴上来,咬住他的脖子;他们就再也不能分开了。像圣人被钉上了十字架;像心血全部流尽,又全部涌进了对方的心脏;仿佛纵使他们死亡成为两座遥远的坟墓,也会向对方伸出富有生命力的藤蔓枝丫。
在那段最剧烈的高潮中央,他感到了满足和平静。他握住那个人的手,每一根手指都交缠在一起,回答刚才的问题。
“……你现在是我的alpha,叶修。”
……
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每当王杰希想起那一天,他并不会悲伤,也没什么遗憾,仿佛只是隔着一层时光纱笼,观看着灵魂城堡里最美好的宝藏。
时至今日,那天的事依然可以让他在回忆的时候发自内心地微笑。

灯光昏黄,王杰希认出自己躺在喻文州的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身体沉重又轻松。其实他只晕过去一小会儿,之后是在低流量吸氧和药物的辅助下睡着了,而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这样深沉地睡过。床脚坐着个人,一头白毛微微翘着。那年藏在方家的时候,方士谦也总这么守着他。
“……士谦。”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没用力气,声音暗哑,也没指望一下就叫醒他——然而方士谦像被电了似地立刻清醒过来,如同一只草木皆兵的兔子。
“几点了?”王杰希实在担心孩子,开始尝试撑起身体。除了从天而降的方士谦,他记不清晕倒前后的事情了。“你怎么来的?喻……教士呢?”他们似乎占用了喻文州的屋子,但他也不清楚喻文州现在应该在哪儿。他昏迷时隐约感觉到方士谦和喻文州的信息素在空气中交战,大概是有什么误会,但他当时真没力气管。
“躺着。”方士谦伸手按住他胸口,直接封死了他起身的动作。“我跟考察团来的。你放心,那个教士说他去矿区看着,刚给我发消息说告诉你孩子没事。”
方士谦给王杰希看了喻文州发来的照片,孩子安安稳稳地睡着,一切如常。时间已是凌晨,王杰希算了算,自己一口气睡了十几个小时。他不由得佩服起喻文州来,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让方士谦信任可不容易。
却听方士谦嘟哝着,“这孩子都这么大了。”
“是啊,”他不由得笑起来,“一转眼……”
方士谦低头抹了两把脸,手掌捂着眼睛不肯放下,咬着牙,紧抿的嘴唇轻微抽动。王杰希想起他掉眼泪总是不乐意给人看见,非要将溢出的痛苦全忍下去;然后又想,他掉眼泪总是因为自己的事情。一别六年,难得的重逢却是这种情况。王杰希想告诉他,其实没有这么吓人,他还活着,都活过来了;虽然遇到过不少难事,但也遇到了很多好人,所有的事情终归都在变好。但说话需要喘气,他现在的肺功能只能供他醒着,供不起他说长难句。其实最近他常常在想,如果自己的身体撑不住了,就托喻文州把孩子送到方士谦身边去;就算撑得住,似乎也应该送过去:孩子大了,该上学了,而自己想来想去,也只有方士谦一个家人。
他默默等着方士谦情绪平复下来,也等着自己被感染到的情绪平复下来,想问问方家怎么样了,首都星怎么样了。却听方士谦说:“……你现在的情况有点麻烦,得回去才能彻底治疗。你千万别干活了,教士警卫说什么你都别干。”
王杰希惊愕:“回去?”
“……你以为我是来旅游的?”方士谦看他这样子,皱起眉头说:“我去找了管这一块的审判庭代表,问了怎么办就医保释……你身体本来就有问题,顶多我给你写夸张点;现在也用不着夸张了,他们要是不给你办就医我就直接找Omega保护协会介入。”
王杰希出生时没有经过基因调整,影响的并不只是外貌。他对许多在首都星绝迹的病症都不免疫,还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小症状;这些症状在Omega生殖系统活跃的时候会忽然加重,在六年前怀孕生产的时候几乎要了他的命。王杰希来到硅星之后,和矿工们说起那些不起眼的星区里的事情,才知道在边缘星球上,那些没有进行过调整的Omega也都经常生病,孕产期的意外状况很多。当然,这就是这些地方几乎没有Omega的原因之一。
不过王杰希也明白,为了这个就医保释的方法,方士谦绝不仅仅是“问”而已。这背后付出了多少利益和代价,自己暂时还没有资格去问。他思考着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名义上还是道德犯,红圈还得戴着,这个无所谓;会有一个监管人,多半是方士谦,这没问题;一定程度的活动自由,首都星估计没有硅星这么宽敞,当然也没有漫天的砂土,说不定他还可以回那个小院子种种花;孩子可以上学,而他可以陪在孩子身边。他对生活的要求一向很低,也许这样度过后半生就是很好的结果了。只是……
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然后喻文州推门进来。天快亮了,他必须赶回来准备伺候那群考察团的人上人。一进门,他先看了王杰希一眼,见他醒了,短暂地宽慰地笑了一下,然后迅速严肃起来,和方士谦打了个招呼;方士谦也客气地点了下头。然后喻文州走进房间站着,空间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这场面尴尬诡异得王杰希手臂皮肤都发麻,喻文州不像喻文州,方士谦也不像方士谦。他心想自己昏过去的时候,这俩alpha不会真的打了一架吧。
片刻,王杰希还是主动打破局面:“……我还是介绍一下吧。文州,这是方士谦,我的……”
他忽然卡住了。他和方士谦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在他被逮捕的时候就宣告解除,他之前也对喻文州说过方士谦是“前夫”。但王杰希心里隐隐明白,如果他当面对别人说出这个词,就等于向方士谦的心口扎一把刀子。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因此破裂,而是会再次提醒方士谦,哪怕到了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他走完了那么艰难的路找到这里,王杰希依然无法将他看作自己的“伴侣”。
因为方士谦其实明白这一点;因为王杰希真的做不到。
幸好喻文州是个聪明人。也不知道他都察觉了什么,总之他一边去桌前倒水一边打断了话头,又救了王杰希一次。“……我们已经认识了,”他微笑着说,“下午我们一起抬着你去医院那边做检查。方医生还顺便帮我们测试了仪器……和就医流程。”
从喻文州的语气里,王杰希大致领会到下午方士谦应该是在医院发了顿疯。喻文州看上去倒是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对方士谦说:“……办就医保释需要填的申请文件,我也找出来发给你了。需要我签字的话直接来找就好。”
方士谦的神情明显缓和,倒真的说起教会医院那边的仪器问题来,喻文州随声附和着以后改善云云。王杰希又试着起身,果然又被方士谦按住。“你别动,你现在的血氧饱和度吸着氧都提不上来,干什么……”
“……那些文件,给我看看。”王杰希说,“这事可能,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方士谦轻轻皱眉,但憋住了话没说。王杰希知道方士谦是想说找到这条就医保释的路子并不简单;他其实从几年前就在余教士的帮助下研究了各种门路,很清楚只是就医这一个理由根本行不通。方士谦一定付出了别的东西,但不想让他有心理负担,就决定不说。这个人,其实知道自己看上去脾气不好;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对人有多好。
一阵疲惫袭来,王杰希忽然就没了挣扎的念头,心想,先交给士谦去做吧。也许,外面的世界也已经变得比预期中温和一些了。于是他只是低声说,我想回矿区那边去。
“……可是这边离医院和广场近……”方士谦看着王杰希的表情,啧了一声。天大地大孩子最大。“……行,待会儿把这堆东西也搬过去。你吸氧最好别断。”

王杰希回到矿区小屋,彻底过上了废人的日子。方士谦像当年照顾小草一样,一日三餐配好了送过来,然后盯着他喝又酸又苦的冲剂。一开始孩子还以为这个白毛叔叔是坏人,对他又推又打,被方士谦提着领子拎起来,说老子怎么接生了这么个玩意儿,然后被小手一把揪住了头发,疼得直喊松手。王杰希赶紧拦住,但也笑得厉害。等到晚上孩子睡了,他却对方士谦说,和你商量件事。
什么?
不管这次我走不走得了,你都把孩子带回去吧。给他个正常的身份,让他上学。
方士谦盯着他,表情像被雷劈中了,慢慢地说:你是说,让我当孩子爹?
当然也可以不当。王杰希目光下垂,说,士谦,其实所有的事你都可以不做,你没有做错任何……
闭嘴。方士谦恶狠狠地说,你觉得我还需要听你解释这些吗。
于是王杰希闭嘴。方士谦看着他一脸认打认罚的样子,眼睛发酸,说,这么多年了,他也没个消息,也不来找你,可你还是一点儿也不后悔是吧?你说你这个样子,我还能怪你什么?
王杰希疲惫地闭上眼,感觉到床边往下沉,方士谦坐过来,把他拉进怀里。
傻子。方士谦声音闷闷的,也不知道是说谁。傻子。

方士谦和喻文州用了一天就凑齐了材料,把就医保释的申请打上去了。喻文州拿出来的文件其实很复杂,显然他也是早有准备,王杰希由衷地感激。但进展如王杰希所料,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两天之后,原本和方士谦说好帮忙的审判庭代表把材料打了回来,说王杰希的材料中没有认罪纪录,属于材料不全,不能呈交下一步审核。方士谦正在小屋里逗孩子叫他爸爸,接到回信的时候直接气笑了。
“材料不全?他们当年材料不全,怎么不先补全了再把你判到这儿来?”他揉着头毛发飙,“这老家伙,好处没少拿,事儿不给办。”
“你别急。”王杰希倒是很淡定,“这个措辞很奇怪。我当年的材料应该是拒绝认罪才对,不应该是没有记录……不如问问文州?他们教廷内部的人也许知道什么。”
方士谦一听喻文州的名字,整个表情轻微地崩坏,又迅速绷住了。这两天方士谦陆续给王杰希做各方面的检查,看看还有什么毛病;查到内分泌和生殖系统,一看数据,又问了抑制剂使用的情况,身为医生自然当场就知道了王杰希这段时间是有人帮忙的。至于是谁,看喻文州这些天热心周到的样子,还用说么。王杰希在他面前早就没有隐私可言,干脆全都敞开了说,告诉他喻文州帮了自己多少忙,以及每次都打着抑制剂,没有造成过信息素刺激。方士谦没再说什么,作为医生,他可以理解这件事的必要性;作为alpha,他也知道每次都打着抑制剂做有多难受;但要心里不别扭那是不可能的。
喻文州得到消息,工作刚结束就带着一堆资料到矿区来。他们在狭小的房间里撑开张小桌,王杰希坐在床上,方士谦和喻文州一人一个凳子,三人围坐在一起。
“这个说法确实有点意思,也不算完全拒绝帮忙。”喻文州边查边说,“如果当年真的是在材料不全的情况下做出判决,这一整条线上的人都是有责任的。当时情况比较……极端,也许可以在程序模糊的情况下通过判决,但现在如果有人抓住这点做文章,他们就全都有事了。嗯……大概我权限不够吧,我也确实查不到当年审判的文献。”
“不会吧?”方士谦皱眉,“当年不是敲锣打鼓的把他一路从首都星送到这边来么?每进一个行政区教廷都要组织个批判大会。”他也随手搜了一下相关消息,发现除了一些社会新闻和边角料,对这些批判大会的报道也全无踪影。最近各路媒体都在成规模地删除一些圣战运动中过于极端的事件的纪录,平时很难察觉,毕竟几乎没有人会关心一场道德说教意味的形式主义作秀节目。
想起那段日子,王杰希居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从首都星一路被批判过来,却发现,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会场,摆在大厅上让他下跪的神像竟然长得各不相同,教士的服装和礼仪也千奇百怪。有时台下的看众根本不关心台上发生了什么,有时台下的虔诚教徒则高呼着要操死那个红圈。有的主持人觉得他就是个犯错的孩子,会多愁善感地哭一鼻子;还有的主持人把他当成恶魔化身的婊子,在群众面前表演被他身上的罪恶烫了手。有的地方根本就省略了背诵祈祷文的环节,也有的地方,人们口音夹杂不清,白字频出,甚至最后需要王杰希本人帮忙把词读完。他在千夫所指的位置上,反而像灵魂出窍似的,脱离出来回望着所有的人,看到每一个人各不相同的处境,各不相同的欲望和烦恼。他确实不恨他们任何人。
“你可以恨我的。”
他猛地想起那个人跟他说的话,心思一阵动摇。另外两人以为他身体不好没精神,也就没让他一起解决眼前的难题。

“我猜他的意思是,因为材料不全的事情牵扯太多上下级,他一个人做不了主。”
“那能不能把这个材料补上呢?”方士谦问。
“……我也不知道,”喻文州打开教廷的规章一顿翻找,“一般丢失了才能补办,而这个情况补办也是由档案管理处进行的。没有丢失直接办理的话,除非重新开庭审判,进行认罪和纪录。但是道德审判庭早就不开庭了……”
王杰希淡淡地开口:“不用考虑这份材料了。即使我当年认罪,这份材料也会消失的。”
“为什么?”四只眼睛齐齐盯着他。王杰希谨慎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因为当时的认罪协议上必须填写……那个alpha的身份。毕竟一般来说只靠信息素和基因检测就能填出来了。但我的情况是……填不出来。他的基因信息不在库中。”
喻文州若有所思,而方士谦冷冷地说:“……因为你到现在都不说他是谁,他自己也不站出来。”
王杰希叹了口气,“士谦……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一提起这个,方士谦的火气就很难压抑,“就算他是个开拓区的野人,是个死人,只要你愿意说,填上那行字很难吗?信息不在库可以补,谁还不是出生以后登记上去的?”
“士谦……”对于方士谦的愤怒,王杰希总是少了点立场去阻止。
“你知道你这像什么吗,你就像在做梦,为了个死人活受罪。还带着孩子一起受罪。”
王杰希听着数落,求饶似地向方士谦伸手,轻轻点在他手臂上。大约是发现王杰希手指冰凉,方士谦忽然哑火,扭过身去看了看氧气流量,把王杰希的手指尖捂在手心里。
王杰希这才又开口说话:“我没有做梦。我知道他大概是死了,或者说,肯定已经死了……开拓区的死亡率本来就很高。”
另外两人一愣,被他这句话震住。
“我活在这里,活到现在,也不是为了什么别人。”王杰希继续说,“如果演一出追悔莫及就能脱身,我会去演的,我不在乎那些。但情况不是那样。”他歇了一会儿,等气喘匀。“我一直说,为了安全,你不要问他是谁。我以为你听进去了的。”
喻文州在王杰希说话时一直幽幽地着他,此时忽然开口:“……所以,其实那个人的资料就是不会出现在公开档案上,有人会把这些信息处理掉,你说不说都一样。当年你根本没有认罪这个选项。你被逮捕的时候就注定会因为不认罪承受更重的判决。而这一路的教廷机构都默许了这个做法。”
沉默之中,王杰希感激地望着喻文州,心想这下他们应该理解了这件事的敏感性。虽然他一直保持着希望去努力,但对未来的期望并不高。现在孩子已经托付给方士谦,他心中很安稳,并不因计划落空而失望。
然而喻文州沉吟一会儿,说:“也就是说,任何人如果把这份文件的缺失捅出来,都会给这一串机构都造成麻烦。如果可以补上这个漏洞,他们都会乐意去补。”
王杰希讶然,“你有别的想法?”
喻文州道:“其实最近教廷遇到了一些大麻烦……每次例会都要地方努力推行和解策略,尽量树立和解典型。我想,咱们这里正是一个好舞台。转变一下策略,杰希的案子牵扯的人很多,如果我们只是去满足他们的标准,肯定会受到层层障碍,但如果我们去解决一个他们的需求,他们会帮我们放低标准的。”
他打开几篇文章,给方士谦推过去:“这是另一个星区搞的活动,也是当年被道德审判庭判决的犯人,在教会举行忏悔仪式后重获自由,其实是当年判了冤假错案,双方各下一个台阶和解了。现在考察团就在这里,本来考察的目的就是教廷和企业的合作,教廷授权了商业合作,企业也得表达一下对教廷文化上的认同。我想,我们就在这几天,举办一个忏悔仪式,邀请考察团代表参加,把重点放在企业代表和教会人士的友好交流上。之后,再把这场仪式的纪录作为认罪材料补交上去。当年那一版认罪协议现在已经淘汰了,这样应该是可行的。”
方士谦看得一脸懵:“什么仪式?你能办这样的仪式吗?这样我们就不用提那个alpha的事了?”
喻文州轻笑:“还好,我在神学院还是学了些东西的,从资料里七拼八凑编一个仪式也不难。只是这件事需要周团长帮忙。只要周团长有这个意思,我敢肯定冯主教会很高兴的……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王杰希忽然笑出来:“喻文州,我现在真觉得,你没爬上去,是因为你心思没用对地方……”

喻文州就在矿区小屋里,连夜设计了一份仪式计划出来,宛如当年在神学院熬夜写报告。他直接参考了一套古老的忏悔和赎罪仪式流程,只不过把忏悔者自虐一样的仪式前绝食七天改成了禁闭三天。对此方士谦颇有微词,指着王杰希说他这个样子你要他自己关三天?王杰希倒是没意见,说再短就没有仪式感了,他撑得住。
天一亮,他和方士谦坐车回到教会,方士谦去找团长周泽楷,喻文州则去找冯教士,竟然都得到了首肯,仿佛教廷和企业团体来到这儿,就等着一个这样的活动似的。不到中午,冯教士那边就又来了消息,说教廷会为这件事专门派一个特使过来。
喻文州逐渐觉得离谱,事情也太顺利了。正当他思索这里会不会有什么疏漏,考察团长周泽楷的随从过来找他,说有事相商。他前往周泽楷在小楼二层的办公室,要商量的果然是仪式的事,但主要是两个随从在对喻文州询问细节,周泽楷本人偶尔问几句,大部分时间客气地沉默着。
随从问得越细,喻文州越是放心,看来至少考察团这边是认真对待的。说到最后,却听周泽楷开口道:“喻教士,冒昧问个问题。”
他的声音颇为软糯好听,但这样的措辞让喻文州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请问?”
“……你这么做,是为了谁呢?”

由于新的计划进展神速,王杰希明天就要到教会的忏悔室里为仪式做准备了。方士谦下午过去收拾忏悔室,说要安装制氧机什么的。方士谦刚离开小屋不久,又有人敲门,孩子午睡没醒,王杰希忙举着输氧管蹭过去开门,是喻文州。
这几天因为方士谦的到来,两人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就远了不少,说话举止都小心翼翼的,也没怎么单独相处了。喻文州看上去累得很,这是当然的,他这几天为了王杰希保释的事都没怎么睡觉。王杰希让他进来,转身去找杯子和水壶。
“有酒吗?”喻文州在他背后问,“我想喝龙舌兰。”
王杰希愣了一下,说考察团那边有别的好酒了,你还跑来喝这个?手上却把酒瓶子找了出来。喻文州用吸尘器吸完了衣服,坐到椅子上,笑,说就想这个味儿。
他从王杰希手上拿过酒瓶和两个杯子,倒满两杯。王杰希说我现在不能喝这个了,但也任凭他倒满了自己面前的杯子。喻文州的样子有点不对劲,有点像他俩刚认识的时候,或者易感期的时候。
“我刚才到处走了走,还是觉得没什么地方可去。”喻文州一口就喝下去半杯,王杰希看着他皱起眉头。“只有你这里算个景点。等你回了首都星,我要考虑征用你这座屋子和龙舌兰了。”
王杰希笑了笑,说这些当然都随你处置。
喻文州又一口,把另外半杯也喝了下去,叹道:“不过到时候一定闷得很,我怕我会试着跟外面的龙舌兰说话了。”
王杰希心想,自己如果离开,剩喻文州一个人在这儿,那确实会很寂寞。“我肯定会给你写信……其实首都星和这儿可能差不多,换个地方关着。”他说,“这半年多亏有你在……谢谢你。”
喻文州忽然伸手拿起王杰希面前的杯子,王杰希叹了口气,用手盖住杯子阻止了他,问,“你怎么了,文州?”
喻文州慢慢露出苦笑。“我在想,昨天你说你知道那个人死了。你说得那么不在乎。是真的吗?”
王杰希缓缓抬起目光,直视着他。“……我不是不在乎。但是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活下去。”
“我其实很佩服你……”喻文州饮酒急了,双目有些湿润,“流放到这么远的星球上,你还会有心情种龙舌兰。好像就算把你打进深渊里,你都会一点一点试着爬上来,而不是去想能不能爬上来。”
王杰希觉得,喻文州正像是被打进了什么深渊里。他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喻文州没想瞒他,但是哽了半晌,似乎说不出口。他低头打开终端机上的一篇新闻报道,推了过来。王杰希接过来翻了翻,是一篇都市星区那边会感兴趣的八卦,两个重要人物公开订婚云云。硕大的照片上两个主角清秀俊美,其中一个俨然是考察团的团长周泽楷。另一个应该是个Omega,金发辉煌,盯着镜头的眼神锐利非常。
“那是少天。”喻文州的视线在金发Omega的图像上流连着,轻轻地说。他还是拿走了王杰希的杯子,一饮而尽。
王杰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边盯着喻文州让他别喝太快,一边搜着相关的消息。看了几篇消息,他安慰道:“……也许放出这个消息只是为了对冲负面新闻。黄家的媒体最近……有被清算的风险。”
喻文州摇了摇头,“……我刚刚见了周泽楷。是他告诉我的。不管放出消息是为了什么,他们已经订婚了。其实,杰希,我认识你以后,有时候会想,我也应该再挣扎一下,也许还有希望……”他又给自己倒满了酒,“但是一旦订婚……我不能再这么想了。我不能让他……成为你。何况本来都是我自己选的。都是我自己选的。”
王杰希几次欲言又止,一番话思来想去,终于克制地说:“文州。就我自己而言……每一步也都是我自己选的。”
他想说,也许这个名叫黄少天的Omega也有他自己的选择。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能替他人说这些,只好看着喻文州喝酒。也许今天他只需要大醉一场罢了。

喻文州的酒量其实有限,加上累了好几天,不一会儿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王杰希把他拖到自己床上放平,盖上被子,然后自己拖着氧气机进了孩子的房间。他坐上小床,从背后缓缓抱住孩子,孩子甜甜地转身回抱住他,他的眼泪忽然就落下来了。
刚才翻阅新闻的时候,他也翻到了这样一件事情。近七年前圣战党内的极端组织在开拓区边界炸毁了一艘运输飞船,整船人尸骨无存。黄家的媒体当时协助组织遮掩了这件事,而最近被挖了出来,正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所以黄家才这么急着甩开和教廷的关系,向新势力投诚,和周泽楷订婚。
但王杰希根本不关心这些起起落落,也不想知道当年圣战派和自由派的激进势力之间是如何点燃了战火。他只看到那艘古旧而美丽的大飞船。原来那一天,自己没能登船,而叶修也没能抵达开拓区。

他抱着孩子,默默擦去眼泪,在心里说:
你真正的父亲从那一天就不在了……
他没能到达那个自由的世界。

Chapter 9: 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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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9 忏悔

王杰希跟方士谦说了一百遍放心,终于安生地进了忏悔室里坐下。他对这个地方挺熟悉,余教士在的时候,他偶尔会在这里躲过整个发情期。忏悔室门一关,就与外部隔绝,除了用作宣传的拍照时间,他也不需要真的在神像前面跪着,方士谦给他铺了厚厚的垫子,又放好了医疗设备,他歇着就是了。
他坐在垫子上,姿势很规矩,望着那尊因成本低廉而有些面目模糊的神像,心情颇为平静。这个宇宙里大部分人对祂的信仰来自习俗和合群,王杰希也尊重这背后历史的分量。但在他完成了许多堪称亵渎的事迹,被无数天罚加身之后,他对这面目模糊的存在反而有了种熟人之间的亲切感。
房间里过于安静,他甚至听不到硅星上的风声。他觉得自己应该适度让这个仪式名副其实一点,所以思考起自己有什么可以忏悔的事情。他先想到了方士谦,但是只觉得遗憾,一点也没有后悔。他越想越深,觉得自己进入方家生活,到认识叶修,似乎也都被命运早早安排好了;如果这一切真的出于神的授意,那他才是世界上最虔诚的人也说不定。

19岁以前,王杰希的生活沉闷而规律,在学校和方家之间两点一线;到综合学院报道之后,他又被学生们过于丰富的社交生活吓到了。人群总是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浮夸和抽象的话题,过度的吹捧和客气。他和许多Omega学生住在同一栋楼里,发现同学们每天都在聚会,或者组织名为会议的Party,他们谈论未来、自由、权益、平等,嘲讽观念复古的圣战党,以及谁又偷偷带Alpha进了Omega宿舍里约会。刚开始,王杰希也试图适应这一切;但不久就察觉到这里对外貌乃至出身的在意程度甚至比其他地方更高。当同学明示他可以画个眼妆把缺陷藏起来后,他开始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学不会和人群交流了。
于是他给自己设计了一副眼镜,只在见人的时候才戴上,让两只眼睛看上去相似一点。他更喜欢独处,发呆和默默地做事;于是慢慢的,许多没人愿意做的事情就落到了他头上。
学院要组织一次人类开拓史展览,筹备工作繁琐,又要与校外组织接洽,同学们依次婉拒,王杰希便应了下来。他不讨厌干活,这能接触到许多新的真实的事物,比学校里的高谈阔论更让他安心。
于是他第一次走进了开拓者组织。

后来王杰希想,如果那次接待他的并不是叶修——那时还叫叶秋,而是当时常见的那些做足表面功夫、实则敷衍了事的开拓爱好者,他大概不会加入那个组织;但他对开拓工作的兴趣并不是假的,所以他们终究还是会认识的。
叶秋给他介绍了可以送去展览的东西,行星土壤标本,可以在不同重力条件下工作的运输车,折叠支架和小型飞行器。还有大量的图片资料,关于人类历史上对外开拓边界的阶段和著名事迹。大部分东西都是叶秋一个人准备的,图片上还有几个无人行星的建设案例,也都是他自己的工作成果。
王杰希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全能成这样,从深空探索,到设计建筑;从物资运输,到经营统筹;从多语言多文化交流,到独自一人在太空里极限生存……叶秋一个人完成他的开拓探险,到没有人去过的星球去,从零开始建起一座座房子,像远古神话里独自创造世界的神灵。王杰希很憧憬这样的工作,也很羡慕叶秋这样的人。像是可以去任何地方、不会被限制的人。
于是展览顺利结束后,他对叶秋提出自己想加入开拓者组织;叶秋爆发出一阵令人意外的大笑,从此之后,王杰希就成了他到处炫耀的,“被他骗进组织的高材生”。

组织里的大部分成员,只是“伪无人星区旅游爱好者”,毕竟一个人只要还有脑子,就不会轻易放弃首都星的地位,跑到边远行星和开拓区去盖房子。他们喜欢集体去边区探险,平时则以体能训练的名义一起玩;只有叶秋总是呆在训练场地里,认真地琢磨一些真的会在太空开拓中用到的工具和技巧。王杰希加入之后,便跟着叶秋学这些,几乎成了他的小学徒。
王杰希很快就沉迷于那种建设起什么的感觉。他最喜欢的就是在各种星球表层条件中寻找生命扎根的契机,经过最少的人工调整,得到可以让种子生根发芽的土壤,然后种出东西。叶秋开玩笑地说王杰希那双手只要摸一把土就知道什么东西能活;事实也差不多。
过了几周,或者一个月,叶秋对王杰希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个事。”
“……请问?”
叶秋忽然伸手,摘下了王杰希的眼镜。“你一直戴着这副眼镜,难道上面有测距之类的功能吗?”
王杰希没反应过来,两只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就这样暴露在叶秋眼里。叶秋看着他,噗嗤一乐。
“你眼睛长得太可爱了吧。”见王杰希还呆呆的,叶秋思考了一下,忽然正色解释道:“……我没有不好的意思,其实出了首都这几个星,没人会觉得你这双眼睛有问题。”
然而王杰希并不是在为叶秋的言语误解或生气。叶秋方才伸手过来,肢体和他的距离那么近,气息轻扫在面上,王杰希忽然意识到,叶秋是个Alpha,而自己是个Omega。

王杰希在AO交往的尺度上一向非常保守。一方面,他有婚约在身;另一方面,当一个像他这样缺陷显著的Omega靠近Alpha,这个Alpha越是受欢迎,他就越会被嘲笑。而叶秋在他看来,是那种非常有魅力的Alpha。他小心翼翼地和叶秋保持安全的人身距离,避免长时间的独处,故意在他面前接方家的通话,谈话中使用关系疏远的礼貌用语。但他还是没能阻止很多事,比如他会在野外考察地形危险的时候拉住叶秋的手,接受了每次训练后叶秋端来的咖啡,开始在半夜宿舍的被窝里,回叶秋的消息。
他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每个Omega成长过程中都看过很多关于不可饶恕的背叛的事例,每一起背叛都是从小事开始。他想,难道我正在做那样不可饶恕的事情?他甚至试图主动去联系方士谦,想找回一些他过去十年已经习惯了的束缚感;但方士谦和他没什么话可说;有时撞上方士谦和同学在娱乐区聚会,反而让那边尴尬无比;渐渐的,他们又不太联系了。

叶秋其实很神秘,他住在开拓者训练场的仓库里,没有正式工作,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王杰希问叶秋,既然他已经考到了开拓许可证,为什么还要留在首都星?叶秋说,开拓区是很危险的,他想找一个技术过硬又可靠的搭档,能在一个人睡着的时候放心让另一个人守夜。
叶秋边说边看着王杰希的眼睛,王杰希心里一跳,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没有让方家人知道自己在开拓者组织的事,只是偷偷告诉了林杰。林杰嘱咐他小心,圣战派盯上了开拓者组织,最近训练场正一个接一个出事。王杰希明白他的意思:组织里AO混杂,外人总是要怀疑他们作风开放,但叶秋这个组织目前还没发生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然而过了不久,王杰希就在训练结束的时候,被一对跌跌撞撞黏在一起滚进来的AO堵在了更衣室的隔间里。
所谓更衣室,只是场地角落里一串绳索勾起来的几道帘子;如果他们再激烈一点,完全可以冲过帘子的阻隔直接撞到王杰希身上。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他听出了那两个人的声音,都是新的学员,参加训练几天,一直眉来眼去。相互缠绕的浓烈信息素在整个空间里扩张,王杰希拼命屏住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导致自己成了巨浪之中毫无防备的小船。正跃跃欲试要标记爱人的Alpha信息素到处肆虐,王杰希开始生理性地惊恐起来,天花板和地板像是同时离他远去,身体摇摇欲坠。自从分化之后的那次事故,他对alpha信息素冲击的第一反应就是……惊恐。那种被无形巨手攫住灵魂的感觉再度袭来,冷汗从脊背上冒出来,他对这样的身体反应异常沮丧,更加支撑不住。
这时他背后的帘子被掀开了,叶秋轻手轻脚地钻进来,一双手从两侧环绕,捂住他的口鼻和后颈的腺体,将他拉进怀里。他不能呼吸,全身无力地靠在叶秋身上,侧着脸看到叶秋略带笑意,对着那对AO情侣的方向说:“朋友们,这儿可不是个好地方。”一股极强的alpha的气场忽然笼罩了空间,那对AO躁动的信息素烟消云散,一阵窸窸窣窣后,他们边笑边跑了出去。
“对不起,这种事儿有时候难免……”叶秋收了气场,双手也规规矩矩地收起来,向后退了两步走出了更衣室,让王杰希自己慢慢缓过气。虽然被捂住了口鼻没有直接吸进叶秋的信息素,但空气中残余的味道让他头脑发懵。叶秋平时都将信息素控制得很好,王杰希甚至怀疑他连易感期也不会失控。但他毫无疑问是王杰希见过、听说过的最强的alpha,跟方士谦、同学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只要叶秋使用这种基因里带来的力量去施加威慑,王杰希想,自己连一根汗毛都抵抗不了。他跟这样一个alpha在一起相处了几个月,竟然忘记了应该去害怕。
他小口吸气吐气,感觉身体又可以完全地听从大脑指挥了,才掀开帘子走出来。他以为叶秋早走了,但是没有,那人端着两杯咖啡在等他。两人四目相对,叶秋忽然有点为难地转开目光。
“……等一等再出去吧,”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脸有点红。”
王杰希知道自己恐怕还是面红耳赤的,心脏也咚咚直跳。他手里被塞了咖啡杯,人被拉到折叠椅上坐下。叶秋又恢复了几乎没味道的状态,行动如常。按说alpha也会受到信息素的影响,他怎么就能控制得那么好的?
他喝了口热咖啡,小声说谢谢,叶秋的解围真的干脆又及时。他有点低落,想就算自己掌握了所有需要的技能,在宇宙中做事总要与alpha接触;如果这种事总是难免发生,也难怪外面的人总是把Omega的努力看作笑话。
“这时候说这个不太好……”叶秋说,“不过你好像有点,太紧张了。我是说,你给人的感觉像是……你害怕alpha?”
王杰希倒没觉得这话题有哪里不好,苦笑道:“……害怕不对吗?”
叶秋喝着咖啡,说话像对着杯子吹气,听着有点滑稽。“只是几百年嘛,几百年前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没有那么大区别的。”
王杰希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人类是在数百年前分化出ABO性别的;但要说现在的ABO没什么区别,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你就想象,我们先都把脖子后面那块东西切下来,”叶秋说,“大家都一样,都有好有坏,有喜欢和讨厌的事情,有理智和发疯的时候。然后我们被贴了一块信息素发射器上去。那就是一个机关,一个装置,不论是人还是这个装置,其实都不可怕。你身上的装置出了什么事,也不是你整个人都坏掉了。”
王杰希听着大道理,不捧场也不拆台,闷闷地说:“如果那样就更可怕了,有人能把这种装置贴到人身上……”
叶秋笑得喷了一口咖啡,“哈哈哈哈不愧是高材生,你可太会抓重点了。”

但那时候对王杰希来说最可怕的事情,是他在新的发情期里,梦见了叶秋。
他把自己封锁在Omega的单人宿舍里,被子蒙着头,逃避着外面的世界。他从梦里惊醒,差点用抑制剂的针筒戳烂自己的胳膊,然后又浑身发抖地丢开。他已经对自己下了足够剂量的抑制剂,但那个梦正是在抑制剂发挥作用之后,堂而皇之地上演了。腺体自顾自地舒展着,心口却觉得痛,浑身流窜着失落和空虚的小怪兽,啃食着体内的每一寸血肉。下腹在发热,足有一千度的热量汇聚在那里,想要一个出口,却只能被闷在地底,颠来倒去地燃烧。腿间总是湿的,不管怎么擦拭,下一秒就又黏黏糊糊。他要疯了,拿出硕大的按摩棒不管不顾地插进自己,插得很痛,甚至无法抵达生殖腔就被绞杀在抽搐的甬道里,痛得直不起腰。他在疼痛和狼狈的姿势里崩溃地将脸扎进被子,精神在欲望和绝望之间大起大落。
王杰希,你就像那种故事里的……傻瓜Omega。他在心里骂自己。明明已经有很多……家庭、学业、契约……却在渴望一个虚幻的Alpha。你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他家里有什么人,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就是激素上头了像个傻瓜一样在做梦。
随着他对自己的痛斥,脑内展开的一幕幕画面,却是他和叶秋认识后,充实的平常日子。叶秋教他开飞船时,被他的风驰电掣吓呆。他们一起在试验土壤里种庄稼,浑身都是有机肥。叶秋亲手做的咖啡,很苦,但是非常香,每次递给他的时候,两人的手指都离的很近。叶秋跟他聊起遥远宇宙里各种各样不同的星星,眉宇飞扬,眼里有动人的亮光。
他在这大半年里笑的次数,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他重新陷进那个梦,鼻腔中回忆起叶秋信息素的味道,叶秋微笑着俯下身,有力的双手分开他的身体,像一场征服一切的飓风填满了他的空虚。叶秋的吻落在他的唇上,潮湿而甜蜜。
他的身体像沉睡千万年的地壳,终于开始喷发。他感到滚烫的热流冲刷着臀缝和大腿,倾倒进厚厚的吸水垫。他拔出按摩棒,在无比淫靡的水声里想,自己已经是个罪人了。

发情期过后,王杰希迟迟没有回归开拓者组织的训练。叶秋发信问了两次,他只推说学业繁忙。在情绪随着荷尔蒙爆发之后,理智重新夺回了主导权。他的未来早就被写定了,开拓者组织只是他履行婚约之前的消遣爱好;就算他想去开拓区见见世面,开拓许可证的考取也需要两年左右,他现在还没有拿到报名资格,毕业之前大约是来不及的。所以,继续留在开拓者组织并没有什么意义。他的婚姻牵扯到两家人的颜面和利益;虽然和方士谦谈不上感情融洽,但方士谦是一个好人,不应该被这样背叛。
王杰希从来不是不顾大局和他人感受的人。他决定慢慢从开拓者活动里抽身,还好心思并没有点破,叶秋也未必喜欢自己,停在这里对所有人都好。他和叶秋不过认识了大半年而已,忘记他也许只要几年时间。又或者多年以后,他还会在平淡的生活里想起这个人,但不会心痛,只会觉得那是一个曾带来很多快乐和美梦的好朋友。
他的胸口空落落的,灰暗沉闷,一颗枯萎的果实裂成了几瓣,被抛弃在那里,没有声息地腐烂着。

就这样拖了几周,开拓者组织忽然成了新闻热点,出现在所有媒体平台的头条。王杰希得到消息,叶修住的训练场也被波及,查封关门了。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看看训练场的情况,到门口只见大门被彻底封死,而叶秋正站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大门抽烟。他比一个月前邋遢了不少,头发像是几天没洗,唇边冒出些青黑的胡茬。但是他看到王杰希,眼睛一亮,掐了烟对他挥手:“你来啦。”
王杰希看到他的笑,心情不自觉地就被点亮;看到他眼下青黑,又忍不住关切心疼。他对自己说了几遍:他们只是好朋友。然后询问起训练场的事情。
组织里本来大多是旅游爱好者,一扯上新闻热点官司,说散也就散了。王杰希以为叶秋会想斡旋一下,却没想到叶秋表示应该放弃这边了,形势越来越糟糕,而且他有些别的事情要忙。
王杰希有点难过,但又觉得释然,是啊,叶秋也有别的事情要忙,不论是什么,应该放弃的时候就要放弃的。
叶秋说,我要去参加边境组织的一个长距离星区勘探比赛。你知道的,那个纪念人类抵达目前宇宙边界线的活动。
王杰希想起他们初见时制作的展板内容,说,祝你成功。
叶秋凑近了一点,歪着头说,所以我在这儿等你。
王杰希呼吸一滞。“……为什么?”
“我想告诉你这件事,而且,”叶秋转过身来,正面对着他,站直,“比赛要求二人组队。”
“不……”王杰希心往下坠,无力地说,“请不要说……”
“我邀请你做我的搭档,王杰希。”

那天那条小路上行人稀少,铁门紧闭,空气很安静。叶秋说的话很清晰。
对开拓者来说,当一个A和一个O约定组成双人搭档,几乎一定包含着某些别的意义。
他们将在漫长的道路上彼此扶持,在最险恶的环境里生死与共,他们的名字将在奖杯和墓碑上写在一起,命名他们为人类开拓事业做出的功绩。组织成员们戏说即使AO标记都不如一个搭档邀请浪漫和惊心动魄,毕竟有的人可以上床,但并不能一起在无人星区的荒地上同甘共苦地挖土盖房。
王杰希觉得眼眶发热,喉咙里吞了一块滚烫的铁,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着,却不得不用冰冷的意志压制住。
“……请不要这样……”他几乎只能用气声说,“我……我是有未婚夫的。”
这句话之后,一切都被挑明。他的心思彻底暴露在天光之下,不能再假装是什么“好朋友”了。
叶秋眨眨眼,却显得如释重负,笑着说:“那么你听好:我喜欢你。”
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已经呆住的王杰希,说:“我不用你考虑那么多,也不用你牺牲什么。我的身份有点特殊,可能没有多少时间……我不会干扰你的人生计划。你愿意跟我去参赛,我们就去,我也不是一般的alpha……不会擦枪走火标记你。如果你有一秒钟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就在一起一秒钟。如果你想回去找你的未婚夫,你也可以随时离开。哦,还有,我的真名叫叶修。”
王杰希的目光凝聚在叶修的脸上,他脑子很乱,想问的东西太多,狂喜和惶恐交织捶打着心口,半晌,惊疑不定地念道:“叶……修?”
“嗯,”叶修露出更大一点的笑容,“我的事会慢慢给你解释。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王杰希摇摇头,闭了闭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现在脑子很乱。”
他的脑子像被八头牛犁向十六个方向。为什么叶修说没有时间?我不应该背叛方士谦,今天的一切都已经越界了。叶修说他喜欢我。叶修是不是遇到麻烦了,开拓者组织还能存在吗?我们的关系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轻拿轻放吗?
……
“停一停,停一停,”叶修伸手,轻轻捧住王杰希的脸颊,“不要一次想太多。我只关心你愿不愿意。你自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王杰希喃喃道:“我不知道。”
在他短暂的人生中,他似乎从未以自己的名义做任何决定。总有太多事比他内心的感受重要。
叶修沉吟道:“……那就这样,假如你下一秒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现在的感觉是什么?”

王杰希想象着。
下一秒,他的生命就要走向终结,离开这个世界。回望过去,往事烟云变幻,无数高楼大厦土崩瓦解,另一些东西却变得无比清晰。
在这一瞬间,多年来压在他身上的整个世界都被掀翻过去,他在寂静中找到了自己的回答。
“我……每一秒都在懊悔,上一秒没有答应你。”他对叶修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爱你。”

王杰希在宿舍床边蜷身坐着,捂着脸,脸还在烧,他对自己这些天的变化感到深不见底的恐惧,又感到酣畅淋漓的刺激。他和叶修一起报名了比赛;他编了个理由对学校请假;他对方士谦和林杰撒了谎,接下来几个月都不打算回家。然后现在,在他又一轮发情期即将到来的时候,他把一个暂时无家可归的alpha偷偷带回了Omega宿舍。他发现自己很有打破规矩的天分,当他拖着藏了个人的大行李箱走向宿舍房间,有热心或好奇的师生来询问,他竟然面不改色,心脏也没漏跳一拍。
他平时太正经了,没有人把他和离经叛道联想到一起。
叶修在他的浴室里洗澡。他听着水声,想,我怎么这么相信他。
只要叶修在路上露出一点信息素,哪怕是无意的,他都要身败名裂。可是叶修真的控制力极强,哪怕在到处都是Omega信息素的宿舍楼里,他也全然不受影响。
叶修裹着他的浴巾走出来,王杰希好奇地看着他,腺体放松地挥洒出属于Omega的味道。从前他在叶修面前都贴着胶布,从不露出一丝味道。但现在他的发情期要开始了,而且他们……不一样了。
“诶,这是干什么,”叶修边说边凑过来,笑容有点不对劲,“真的要逼我在这儿暴露?”
王杰希想,他该不会是紧张吧。Omega宿舍的私密性很好,但是对叶修那种等级的信息素……也许并不能藏住。人们会发现我的房间里有一个校外的alpha,不是我的未婚夫,和我一起赤身裸体地呆在床上。我会被口诛笔伐,被激进派拖出去审判,脖子上套上红圈,牵连所有我认识的人。
那样的后果一直都令他恐惧,但此刻他看着俯下身来的叶修,脑子里的声音轰鸣。
如果下一秒他就死去,这一秒他希望叶修吻他。
柔软的唇瓣相碰,他们闭着眼睛轻轻吮吸彼此,早已按捺不住的身体同时膨胀,在逐渐高昂的热情里齿列相碰,咬到舌头,双方又痛又好笑。
“……先说好,我可没什么实战经验,”叶修伸手把他往自己身上搂,舔起了他的脖子,“你得让我练练。”
叶修在舔他的腺体,像舔一块永远吃不完的冰激凌。微量的信息素注入,血液逐渐汇聚上来,头脑晕晕的,但是精神感觉平静又温暖。他从叶修一板一眼的动作中逐渐得出结论,对于Omega的身体,叶修并不如他自己经验丰富。这让他感到不可置信而又雀跃。叶修真的在紧张,全能的人设被他发现了一个漏洞。
他想着自己上次在这张床上做的梦,双腿慢慢跨在叶修的身前,张开。他亲着叶修的下颌,拉着一只在脊背上乱动的手找到了入口,然后忽然扯掉了叶修身上的浴巾。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alpha的真家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想到接下来这个大家伙会在自己的身体里颤动和变化,他忽然面红耳赤不敢抬眼看人。
“你红了。”叶修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脸看他,“你每次红到耳朵都让我……想咬你一口。”
叶修的手指试探着戳进洞口,王杰希还没完全打开,几个指尖卡在软肉之间有点痛,他忍不住轻微向上抬起身体。叶修像是察觉到他的不舒服,就要立刻后退,却被他忽然间体内一次发力吸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知哪根手指被吸到了敏感点上,王杰希也忍不住抬头发出了甜腻的叫声。他本能地想要抬起身体躲开剧烈的刺激,却被叶修拉住不放,只好向后软倒下去。他双腿大开,那个神秘而迷人的入口完全展现在叶修眼前。发情期在不断的刺激中水到渠成地开始了,Omega信息素涌动起来,像一团柔软的云雾包裹着二人,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叶修的手指流到了他的手腕上。
越来越像那个梦了。王杰希用自己的手指拨开了叶修的手,在穴口轻轻撑了撑,说,你来……慢一点。他仿佛看到叶修一瞬间青筋暴起,眼里有笑意有渴望但还有许多更深的东西,一起向他压下来。
然而没经验就是没经验,他们只吃进去一个头就卡死了,王杰希痛得不断小口喘气,但死活不肯让叶修退出去,叶修也被他带的呼吸急促,一直问他怎么比较好。最后疼痛逐渐被习惯,双腿在疲劳中也终于彻底放松下来,alpha巨大的器官终于在潮湿而柔软的海洋里下沉一寸,顶进了更深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些窍门,干脆更加放慢了速度,每进一寸就停下很久,相互拥抱、爱抚、吮吻甚至说笑着,等待Omega的身体适应,放下戒备,自然而然地结合到更深的程度。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王杰希觉得自己的身体内部被一寸一寸地,改成了叶修的形状。他们的动作柔和而安静,但一点也不缺少刺激;在插入半根的时候,王杰希就在敏感点和阳具的无缝摩擦中射了出来,嘴里说了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整个内壁甚至内脏都在疯狂痉挛;叶修身上也湿透了,整个身体绷着,有一种越来越难耐的颤动。他们没有插进生殖腔,还不是时候;但是当叶修终于开始动起来,轻轻冲撞在深处的入口上,他真的觉得自己每一秒都可以死去了。
当冲撞逐渐停下来之后,他有些不想让叶修离开自己的身体,四肢搂着人不放。叶修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很好。这是他分化之后,第一次在发情期感到……舒服。
叶修的头埋在他颈边,还在轻轻吻他的腺体。Omega的信息素并不算强烈,经过方才的折腾,腺体已经变得乖巧安静。叶修倒真是一直没有被勾起信息素响应,好像把腺体摘了似的。
想到目前他们的行为一旦被人发现会有多危险,王杰希忽然轻笑出声:“幸好我的身体不太行……要是个厉害的Omega把你的信息素勾起来,我们是不是就完蛋了。”
他从小被人说身体有缺陷,已经习惯并接受了这一点。基因调试的缺失似乎会影响到方方面面,包括作为Omega的能力。叶修却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大眼你说什么呢。”他还埋在王杰希身体里,捣了两下,立刻让王杰希惊喘着求饶。他又啃了一口王杰希的腺体,说:“你要我说多少次,你很好,你的眼睛没问题。你只是更天然而已。”
王杰希又痒又觉得好笑,吐着气说:“我是天然的,那你是人工的吗?”
叶修也笑着又捣了他两下:“你看这个像人工的吗?”
他们胡闹着翻了个个,王杰希侧脸贴在叶修的心口上,感觉到两人相连的地方还有湿滑的东西流下来,乱七八糟的满足感。叶修忽然说:“……如果……我真的变成什么别的东西呢?一只猫,一只狗,人工智能,或者你种的一颗菜……你说我们要怎么在一起。”
王杰希被他说得跑神想起了小草,然后想起了方士谦,但现在的气氛太过甜美,只是脑子里有些模模糊糊的忧郁。虽然叶修说他随时可以从这段关系中抽身离去,但他自己清楚……当他对叶修说出爱的时刻起,他已经用生命做完了所有的选择。他不再犹豫了。
“……只要你还在一秒,我就陪你一秒,”王杰希对着叶修的心口说,“不管你是什么。”

 

王杰希进入忏悔室之后,喻文州有些魂不守舍,一直布置会场忙到晚上。夜里他刚刚睡下,就收到紧急通知,教廷特使乘坐的飞船已经抵达了硅-22行星——比预定时间提早了三十多个小时。他从床上爬起来,随便用水抹了把脸就前往迎接,却听说特使的队伍已经到达教会广场了。
特使的队伍根本没有换乘穿梭车。这是一艘黑白相间的私人飞船,落地之后直接展开悬浮系统,转为穿梭车形态,沿着轨道疾驰而至,横插入小楼和教堂之间的空地停下。飞船上有一枚红色枫叶的徽记,舱门开启,先下来的几个人,个个胸前都有教廷骑士徽章——这意味着他们实际上能够合法使用暴力介入一切事情。
喻文州和也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冯主教面面相觑,冯主教也是一脸茫然。为什么这么大阵仗?
舱门中又走出一个人,身着象征教廷特使的黑衣和黑色镶金斗篷,在黑夜中如同鬼魅。他踏着升降梯踏板缓缓落地,扫视四周,目光在喻文州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对身边的一个骑士低语起来。喻文州感到莫名的压力笼罩在周围,然后两名骑士已经绕到了他和冯主教的身后。又有一名骑士走向考察团居住的小楼门口,与保安人员交谈,似乎是暂时禁止一切人员外出。
“教士请留在教会里暂时不要外出。”身后的骑士礼貌但不容拒绝地说,“哪位是驻星教士?请上交控制器。”
于是喻文州被抽走了教士披巾。骑士将披巾呈给特使,特使低头看了一下,迈步向教堂走去。

方士谦彻夜未眠,从小楼房间的窗户向外目睹了这一切。
他认识那个特使,那是他终生难忘的经历之一。
叶修。

Chapter 10: 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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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解体

叶修和王杰希率先拿回所有目标样品,返回边境开拓者营地的时候,引起了比赛通话群里一阵不大不小的惊叹。王杰希开飞船的路线确实比较有……想象力。虽然大部分人通过训练可以超越脚踏实地、四面八方模型的方向感体系,但叶修怀疑王杰希是脑子里天生就自带多个坐标系的那一挂。也许这就像他的眼睛,基因在脱离了某种标准之后,也获得了意外的美。
他们一起站在简陋的领奖区,从主办人员手上接过纪念价值远大于价值的冠军奖品——10g目标星球上的金属。在场的开拓者们都戴着护目镜,穿着包裹严实的宇航服,看不出谁是谁,也看不出ABO。这项比赛其实历史悠久,持续举办了几百年,也就是找一些人在边境线上跑一跑,纪念五百多年前的先烈将人类都市的边缘推进到此;然而最近的社会氛围紧张,开拓者三个字都有些说不出口,于是某个圈内前辈大笔一挥,让参赛者全都使用化名,搞得真像是集体做坏事一样。
王杰希露出来的下半张脸清清淡淡的,嘴角有一丝上翘的弧度,叶修看出他正处于一种少有的放松和开心之中。叶修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在首都星的时候,王杰希像是习惯了重重叠叠的标准压在身上,总是尽己所能地去满足要求,走路都要走得合乎他人的预测。这并不奇怪,叶修稍微打听过王杰希的背景,对一个出身低微、寄人篱下、身体还有着所谓缺陷的Omega来说,顺从和自我压抑是赖以生存的品性。每当叶修想到这些事情,愤怒、愧疚和自我厌恶就像腹中乱窜的毒蛇,隐隐折磨着他。
他希望王杰希能在这个被规定的世界里过得好一点。
他们进入营地安排的住处——一个扎在地上后自动展开的折叠式银色圆舱,脱下比赛期间穿了十几天的宇航服。叶修先进浴室洗了个澡,换了套没什么特色的常服,然后让王杰希慢慢收拾,自己跑出来找营地的仓库拿点吃的喝的。毕竟Omega的宇航服结构更复杂一些,而且,Omega清理身体的步骤也要麻烦一点。
叶修横穿过大半个营地,才摸到堆放着一箱箱食品和饮料的仓库,在门口就闻到一股烟味儿,一个半老的Alpha正盘腿坐在一台搬运箱子的自动推车上吞云吐雾。他抬头看向叶修,一打照面,彼此都“呦”了一声。
“老魏啊,”叶修笑道,“我还以为你连营地都不敢来了。”
“不来又怎么样, 比赛路线还不是老夫帮忙设计的。”魏琛翻了个白眼给他,“老夫现在可是神学院的人,得避嫌。”
叶修一脸微妙,小声说:“……你真调到神学院了?给教廷的未来们讲经?”
“……是讲人生经验。”魏琛抖了抖烟灰,他总是喜欢抽那种原始样式的烟卷。“……形势不妙啊,总得留个后路。”
叶修的笑意渐渐消失。“是么,”他用出奇冷静的声音说,“你这个老狐狸这么说,那我猜离出大事还得有个三四年。”
“怎么,”魏琛有点困惑,“听你这意思你还不想跑?我听说你找了个搭档,还以为你准备跑了。亏我连续空间跃迁了五六次跑这来看你。”
“……不,”叶修低头从一堆打开的箱子里挑拣食物和饮料,淡淡地说,“我没打算带他一起走。”

魏琛狐疑地看着他,跳下推车,帮他一起收拾食物。叶修收拾了两箱东西,两人边谈着边区发生的一些事情边往住宿区走。走到他们住的圆舱门口,王杰希刚好推门出来。戴着那副掩饰用的平光镜,脖子上搭了条毛巾,神情有些倦倦的,看向他们时又有些好奇。
魏琛有些震惊,喃喃道:“这是……”
叶修微笑,脑子里膨胀起一团毫无理智可言的得意。无他,王杰希的气质实在太出挑了。虽然他戴了眼镜、脖子上围了条毛巾,隐藏了他身上两个极有魅力的地方;但宽松的长衣长裤已经遮不住那高挑修长的身材和白皙清秀的肌肤。他举手投足都是首都星浸淫出来的正派和教养,但又稍微少了一点在那边的沉重拘束。最妙的是,他对这一切并不自知——这孩子一直相信自己是个丑八怪呢。
叶修看到他搭在门框上的那只手,心里有种冲动,想上去握一握。他们来参赛之前在床上一连滚了五天, 之后连着赶路、准备设备物资、比赛,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现在已经开始想念那双手带着汗水和信息素味道搂住自己的触感;当然,也想念那两条手感光滑又有韧性的长腿,汗津津挂上自己腰的分量。
他遏制住自己的遐想,转身给双方做介绍。没提名字,只说这是老魏,开拓者圈子里的老前辈;这是小王,我的搭档。
王杰希礼貌得体地问好,魏琛打量着他,又打量着叶修,场面忽然安静了几秒。
王杰希微微睁大眼睛,身体一僵,神情警觉而困惑。
叶修仍面对着魏琛,但笑意全然褪尽,横着挪了两步将王杰希挡住。
魏琛啧了一声,原地蹲下,掏了根烟,手抖得插不进嘴里。“……还真是个Omega……”他擦了把脑门上的冷汗,“你在首都星这么久就是为了……”
魏琛方才猛地向王杰希的方向释放信息素,刁钻凶狠,像是故意要把人放倒。叶修下意识地张开气场护住,把魏琛顶了回去。王杰希受的影响不大,魏琛倒是快晕了。
这老狐狸,叶修暗骂。他想了一路怎样把王杰希的事轻描淡写划过去,魏琛一句话不问,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知道了。
魏琛也不嫌姿势难看,蹲在地上喘了半天气,烟到头来也没点燃。他抬头,神色复杂,有些惆怅。
“老夫就提醒你……你记住……”
他用口型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在王杰希看不到的角度。
那句话叶修太熟悉。
“外人眼里,只能有一个叶修。”

送走魏琛,叶修和王杰希把装满食物和饮料的箱子码在局促的房间里,只掏出两瓶饮料喝了几口。连续紧张跋涉了十几天,两人都很累,Omega的体能更是比不了叶修这种Alpha,王杰希说了两句回程安排,就渐渐倒在折叠单人床上,抱着被子睁不开眼了。他没多问魏琛奇怪的表现和他们之间若有所指的对话,这反而让叶修心烦意乱。
他想把自己的事对王杰希和盘托出,话到嘴边,却发现这太不容易。他只对王杰希说自己来自叶家,“那个”叶家,然后就说不下去。王杰希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说:你可以慢慢想,说多少,要不要说,要不要……离开。我都可以接受的。
叶修知道王杰希是个很能体谅别人难处的人,因为他自己的家庭也颇多难处。但这还是让他觉得自己很渣,就像是都市爱情剧里那种来自深层家族的少爷,不管有多少家族利益星球责任之类的伟岸借口,总之还是会对平民出身的Omega始乱终弃。
房间里勉强放下了两张单人床,他走过去,却挤上了王杰希那一张,扯开被子把人囫囵抱住。小床危险地摇晃了一下,王杰希嘟哝了一句,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地方。王杰希看上去平静松弛,毫不设防,叶修想,等我要离开的时候,我真能舍得他么?
形势正滑向危险的边缘,也许他应该快点把王杰希送回首都星生活的正轨里去,然后永远地离开。或许他一个多月前就不该迈出那一步——但当时他看着王杰希的样子,难过、压抑,眼看着就要滑落回那种被写好了一切命运的Omega人生里去,他在刹那间抛弃了一切理智衡量。
他只想让这个人过得好一点。
“叶修。”胸口处一阵动静,王杰希把被压住的胳膊解放出来,另一只手则环上他的腰,在他后背拍了两下。“先睡觉。睡醒了再胡思乱想。”
叶修笑:“你怎么知道我胡思乱想。”
王杰希眼睛都没睁开,浑身都是沐浴露的气味,像是说着梦话:“……我早就说了,你想说多少就说多少。你需要离开,也可以随时走。”
叶修惊呆,感叹这个人竟然对自己的情绪变化如此敏感,心里竟然还起了点委屈,说:“……你就这么不在乎我?”
王杰希睁开眼盯着他,一瞬间千言万语,又只是低声说:“……我不能掌握每件事。”
叶修心里一疼。他明白每一件事都被规定好、身不由己的痛苦,这一点他和王杰希都一样。他们都一样无家可归,别无选择。他想到连自己也被王杰希划入了不可掌握的世界的一部分,那到底是带给他的快乐多,还是伤害更多?
“……但是我要去考许可证了,”王杰希又闭上眼,话风一转,“我查了,拿下这个冠军以后我就有考试资格。到时候我要去开拓区看看,如果你也去,我可以考虑带你一起。”
叶修笑出声来,用手指轻摸他大眼睛上的睫毛。“……开拓区可是很艰难的。”
“……如果你不去,我就找别人去。”王杰希嘴上说得很硬,动作却完全相反,慢慢抱紧了叶修,像要嵌进他胸口里去。叶修觉得心和脑子都被他抱软了,扯了扯被子,决定听他的话,先睡一觉再说。
“……不过Alpha信息素还真是问题。”王杰希忽然说,“我得想个办法。”

他们回到首都星不久,王杰希就放假了,他早就和家里说好不回去,于是心安理得地跟着叶修到处玩。开拓者可以进入的原始区域丰富多彩。他们去了低重力的行星,表面布满金属的行星,长满巨大蘑菇的行星;在葬送过一只人类舰队的小行星带里漂移;造访液态行星,然后开着一辆小穿梭艇在流体表层里穿行。叶修小心地控制着下沉深度,这边处于旅游淡季,万一出事,等搜救的人来,他们可能已经连人带飞船被行星吞到核里去了。不过,他脑子里忽然浮现他过去兼职做边境搜救时捞起的一艘救生舱,那是一对无证逃往开拓区后,不知遇到了什么又转头逃回来的情侣,被发现时只剩下了被捆在一起分不清的骸骨,显然是被人类袭击致死。未知深空之中,也许最可怕的还是人。
王杰希站在飞船里的小床边,等叶修调完了自动驾驶数据,开始对他宣布自己的计划。他在手边放了纸笔,还有条腰带,说:
“你对我释放信息素,威慑的那种……要有阶段性一点,慢慢加上去,我要纪录一下每一步的身体反应。先大致分五个阶段可以吗?”
叶修目瞪口呆,“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王杰希一本正经:“对啊。我对alpha信息素有一定程度的应激反应,要治疗的话首先要从认知上熟悉刺激本身,重建对身体和精神的掌控力。你的控制力不是很好么,让我分段纪录一下……这里的环境又很合适,绝对不会干扰到别人了。”
叶修脑子里嗡嗡地响,觉得这事好像理论上很对,但哪儿都不对。“环境确实很好,”他咬着牙说,“这么大一行星就咱们俩人,还是密闭空间……你不怕失控?”
王杰希拎起腰带往他身上一甩,耳朵有点红。“我要是失控了你就把我绑起来。”
“哪儿能呢。”叶修觉得匪夷所思,接过腰带扔在一边,但真正让他震动的原因正在心脏里咚咚直跳,“……你就这么信任我?”
王杰希看着他不说话。无人行星,密闭空间,自己可以对他做他最恐惧的事情。这份特权太沉重,他快要挂不住理性的表情。
“我的信息素可能太重了点,”他坐到床上,拽住王杰希的一只手,“一般alpha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压力。”
“那正好,”王杰希倔强地说,“我不想被别的alpha吓倒了。”

叶修不喜欢alpha这个身份。那股强大骇人的信息素鲜明地提醒着他的来处和这个世界的荒谬的之处,拜基因天分所赐,他可以收放自如、横扫千军,但从未去研究脖子上这块东西还有什么新鲜的功能。王杰希要他分阶段提升信息素的释放水平,他惊讶之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没有完全了解过自己拥有的这具身体。
“……直接要我分五档有点难。”他把王杰希拉到面前,“我一点点加量,看你情况不好的话就停。”
“不行,”王杰希固执地说,“你要加到尽量大,我的情况自己把握。”
“别闹,真会休克的。”叶修看王杰希脸上分明写着“就算昏迷过去也没什么”,连忙又把人拉近点,圈在双臂和两腿之间。这事有点异想天开,叶修经历过太多次,并没有Omega能抵抗他的信息素,试验的终点肯定还是倒下去,丧失自主意志——这不是意志的问题,而是设计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对王杰希解释清楚,但看着充满了研究精神的好奇宝宝,忽然又觉得陪他玩一次也可以。
王杰希调好了计时钟,放在床头,让叶修自己开始。叶修拍下计时开始的按键,开始缓缓地释放信息素。
他很小心,一开始的量真的很轻微,王杰希看上去没受什么影响,半分钟后,才开始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速记符号,似乎对应着他自己身体上不同部位的感觉。叶修忽然觉得自己像王杰希养的一颗温室蔬菜,过一段时间就要记下长了多少,差点笑出声来。
一分钟,王杰希忽然下意识地屏息了一会儿,随后自己注意到了,又主动匀速地吸气。叶修有种古怪的感觉,在他不断向眼前人输送信息素的时候,王杰希这样努力呼吸,仿佛是在努力吸进他身体的一部分。这念头色情得一塌糊涂,引发大脑里一阵疯狂塌陷。他连忙遏制念头,然而要一边释放信息素一边遏制绮念就像同时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他感觉自己上了贼船。
一分半,累积的信息素缠绕着两人,王杰希的手渐渐无力,拿着纸和笔搭在他肩上,勉强继续画着速记符号。叶修嗅到了Omega反射性释放的、充满邀请意味的信息素。掌管味觉记忆的大脑区域猛然被点醒,提醒起叶修舔舐那片腺体时清甜的感受。他并不是一般的会被Omega气息触发反应的alpha,也对社会舆论过分强调Omega的诱惑性不以为然。可王杰希对他来说……也不是一般的Omega。
两分钟。强劲的信息素凝聚着,平时叶修只用几秒钟就能放倒一片alpha,此刻飞船里的浓度早已超过都市环境能达到的极限了。王杰希拿不住笔,便让纸笔都轻飘飘地落在了床上,叶修接住他下落的右手,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状态。王杰希面色潮红,双目有些湿润,呼吸都开始喷出信息素的气息……可是他还没有一点害怕的迹象。叶修轻轻揉着他的手心,手掌有一点出汗,但是手指轻轻地聚拢,安抚地回握住叶修。他竟然还站着,叶修渐渐感到不可思议。
两分半,王杰希的神情还算平稳,但双目微阖,应该是体力难以维持站立了。叶修想测试差不多该结束了,开始平息腺体。几秒种后,他发现事情不对。他在持续释放信息素的时候,像是慢慢被拖进了一个过于舒适又温和的状态,平时收放自如的那根神经慢慢地松弛,现在收不回去了。他的信息素还在挥发,心情骤然紧张起来,慌忙抬头道:“停……停下。”
王杰希困惑地看着他,他才反应过来只有自己能停下。然而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听话的腺体怒张着,恨不得把全身的细胞都发射向眼前的Omega。叶修紧张地抓着王杰希的双手,想把他推开些,说:“……我停不下来了,你……你躲远点……”
可是飞船里没地方可躲。叶修从没有过这种经验,他很慌,甚至想呼叫救援。他正要站起来往驾驶台走,忽听一声轻笑,王杰希软软地靠过来,跨坐在他腿上,把他压了回去。那双他极喜欢的手捧住了他的脸,王杰希吻了上来,不是失控的那种吻,只是轻柔地叩开唇齿,吮吸他的舌尖;带着信息素的呼吸喷在面上,迅速缓解了他的紧张。
“……别紧张,易感期症状而已,”王杰希被信息素泡酥了,只能靠着叶修,“抱歉……没想到……把你勾起来了。”
叶修带着王杰希慢慢躺倒在床上,内心剧震。
原来我也会有易感期症状啊……
他们的身体粘在一起,叶修清醒地体验着脑中意识的聚焦,腺体的膨胀,心脏的鼓动,血液的奔流,拥抱着身上散发出清甜气息、引动自己所有的变化,又平息这一切的人,想,原来宇宙中的人们是这样活着,又这样相爱的。
“我懂了。”他们躺了很久,既然是做实验,就心照不宣地没有做,只是用信息素互相笼罩着,气氛温馨宁静,直到王杰希忽然用一种学术探讨的口吻说:“这只是个生理过程而已。有一部分恐惧是身体变化造成情绪紧张的副产品,另一部分是对失去身体掌控感的未知恐惧。只要心理准备足够,我应该可以在还有体力的时候保持意识清醒。”
叶修揉了揉他微湿的头发,心道:不,我才刚刚明白,这不只是一个生理过程而已。他笑说:“你在我的信息素里站了那么久,已经是最强Omega了。”
王杰希抬头,目光狡黠又得意。“……我用你测试这个就是因为……不管我的身体有什么反应,我的意识肯定不害怕你。”

新学期开始,王杰希一边应付学业,一边在全宇宙的各个考点跑来跑去,参加开拓许可证的考核。叶修当然陪着他到处飞,路过什么有趣的地方,就一起走走看看。他们还接了一些开拓者才会接到的兼职工作,搜救,勘查,培养各种动植物或者绘制星图。过了一年,有一位爱好独到的富豪雇他们在一颗冰天雪地的行星上放两个月企鹅,给一群人工饲养的冰雪动物拍照录像,王杰希觉得时间太长想要拒绝,叶修却坚持接下了工作。
“反正你又要放假,”他笑嘻嘻地点着星图,“这儿离你下个考核点又近,度个蜜月呗?”

然而他们刚走到半路,王杰希就收到了林杰被强制遣返的消息,脸色刷的一下惨白。叶修二话不说,陪他掉头飞回首都星,总算是在港口赶上了最后一面。叶修看到一位眉目温和举止有礼的年长Omega在登船区张望, 而王杰希看到他就扔下背包跑过去,两人抱在一起。他差不多听王杰希讲过所有方家的事情,对这位曾经陪伴王杰希度过一些艰难时刻的管家发自内心地尊敬感激。他挂着两个人的背包,慢慢走近两个情谊深厚的Omega,他们不停地说着什么,也许是单纯的震惊和挽留,也许是询问今后的去向和联系方式;林杰的口型不断地重复着,小心,小心,目光不时飘过来,疑虑重重。
叶修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Omega被迫离开首都星的事,而是某些大事正步步靠近,已经将首都星笼罩在阴影之下。他终于走到王杰希身后,林杰紧紧抓着王杰希的手臂看着他,严肃地问:
“他是什么人?”
叶修感到林杰的目光有分量,深深地扎进脑子里。这位年长者像一位审判官,带着对王杰希的关切拷问他:
你是他的什么人?
你要怎么做?
叶修一时无法回答。他回忆起自己过去的打算,在形势危险之前,他应该把王杰希送回正常而安全的生活里去。按照那样的计划,现在,眼下,正是他应该放弃的时机。
要在这里放弃吗?
时间凝固了两秒。他听见王杰希坚定地说:“……我真正喜欢的人。”

林杰走后,他们又坐上租的小飞船向工作区域赶,王杰希一路沉默,心绪低沉,裹着薄毯在座位上睡了一觉。叶修设置好了飞船导航和自动驾驶后,端着保温的咖啡壶和杯子,小心翼翼地坐到对面等他醒来。王杰希睡了两三个小时后醒来,叶修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嘴唇微张,喉咙吞咽,双目渐渐开启,还满是疲惫;人在薄毯里缩了缩,还是一脸的毫不设防。那双大小眼渐渐聚焦,和自己对上,流动出一些没有来得及掩藏好的忧虑、难过和不舍。叶修把热咖啡递过去,他接住,手指习惯性地在杯缘相碰,他忽然说:“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叶修一愣。
王杰希毫无笑意地微笑着:“……我总觉得你说的时间不多,和圣战派的行动节奏有一点关系……你不用告诉我。而且你现在一脸告别的样子。”
叶修慢慢地喝了口咖啡。王杰希轻叹:“……你真的不用这样……我说过,我都接受。”
“不,你应该恨我的。”叶修终于开口,“说来话长,但现在你不能不听了。”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分化出ABO吗?
十五岁,叶修在家族领地那座隐蔽的实验室中接受腺体检查,“父亲”看着他的检测结果,面无表情地说。
那只是一个恶劣的游戏。
当人类文明的发展开始陷入实际上的停滞,最先表现出来的反而是繁荣。每一个角落,天花乱坠,纸醉金迷。人们不再做开拓者向未知区域挑战;他们转向已知宇宙的内侧,纵情享乐。
最初是一些无所不为的上等人,在自家里用基因技术制作各种各样的性奴隶。他们根据上千年前地球时代留下的情色残篇,为人体加上了生殖腔和信息素腺体,获得了被标记后只臣服于主人的Omega。最开始的alpha只是主人手里拿着的小瓶子,而后为了追求极致的快感,又被移植进主人的后颈。黑暗的潮流随着金钱交易蔓延,大量底层的孩子自愿被改造;当人们发现alpha信息素在精神控制上的妙用,潮流更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当这套系统开始失控传染,改变人类基因,酿成了一场基因灾难时,人类已经回不去了。旧的两性消失,社会秩序剧烈动荡,那些原本掌握着权力的家族不得不出面将相关的技术封锁,又借助宗教重建新的社会伦理。为了保证新秩序的稳定,人类社会变成了更加分明的层层高塔,而那些家族——所谓的深层家族,为了维持权力的平衡,会掌握真正的alpha的信息素,每一代继承者都会用基因技术定制为最强等级的alpha。
这就是你。“父亲”说,你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你只有我,而我们的基因大致相同,你只是多了些优化罢了。不过这也不重要,将来你会成为我,和我一起活下去。
什么意思?
我们这些家族的生命科技比外面领先几百年,孩子。权力来自暴力和时间。你听说最近开始有人尝试克隆宠物和移植记忆的试验了吗?我们早就这么做了。我们甚至可以把人的记忆移植进猫猫狗狗的脑子。将来的某一天,我所有的记忆也会进入你的脑子,你会继承一切。
十五岁的叶修浑身发冷地打量着端坐在黑暗中的“父亲”,说:“那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你是想把灵魂塞进我的脑子,从一开始……你就不该让我像人一样长大。”
“父亲”几乎宽容地笑了。“不愿意吗?没有关系。你看。”
他按下按钮,旁边的一个自动立柜打开,里面有另一个15岁的叶修,在冰冻中沉睡。
“你可以跑,但要做好有一天消失的准备。因为……”他的声音逐渐冷酷严肃,“外人眼里,只能有一个叶修。”
叶修头也不回地离开,知道身后那栋房子里再也没有自己的位置。

王杰希默默听他说完,目光逐渐焦虑,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你……你为什么还不跑?去开拓区?”
他第一句竟然问这个。叶修仿佛早就想到了,又仿佛没想到,眼角有些湿润,伸手放在他腿上安抚道:“开拓区只是没有秩序而已,各大家族的人都能去,并不比这边安全。”
王杰希似乎很难冷静下来,想了又想,眼眶发红,问:“……‘那个’叶修轻易不会出来?但是如果形势进一步极端化,他就很可能现身了?”
叶修温柔地看着他,鼻子发酸,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如果形势进一步极端化,先遭殃的是你啊……诶大眼你,你别哭……”
叶修一直担心的只是王杰希。他知道自己没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可以计划的未来,无法在即将到来的浪潮里保护一个Omega。他也觉得王杰希应该愤怒,对包括他在内的各大家族提一些更尖锐的问题;至今一直拘束着他的东西,正是这些家族苦心维护的秩序。而他们自己在这所谓的目下最好的秩序中,世世代代都扮演着最强的alpha。
但他也不会否认,当王杰希全身心都只关心他的安危时,他感到一股滚烫的潮水翻涌上来,幸福感混合着伤感和爱意,他抱紧王杰希,脑子里纷纷扬扬地想着,我活过了,我真的活过了。

他们抵达了冰天雪地的星球, 兼职工作在有些沉闷伤痛的气氛中开始。王杰希要检查一大群企鹅的健康状况,还要拍照、更换标签,忙得昏天黑地。叶修则负责在比较坚固的地面上修建他们这两个月的临时住处。雇主给了一些保温板,但不是很多,叶修擦着护目镜上的雪雾,用木棍在雪地上画来画去,最终决定建起几座比较厚实的平房,连成L型,注重保温;另起一座堆放杂物的板房,附近再挖几个雪屋。房前撑开帐篷和桌板,可以给小动物检查身体、准备食物。要是暖和点就好了,他想,这片地就留给王杰希去种东西。他赶在天黑前建起了平房,安好了取暖设备,在房间里支起两张桌子、一张床。他笑着想,没有第二张床。
他出去找王杰希。吐尽胸中块垒之后,他觉得身心异常轻松,看到王杰希站在一群挤在一起摇摆的企鹅中间,就笑弯了腰。他拉住这只最高的企鹅往新盖好的小屋走,头顶的天空上展开了绚烂的极光。
他本来就是想和王杰希一起看这个才答应这份工作的。
钻进温暖如春的小屋,两人扒掉防寒服,收拾带来的行李。王杰希的情绪恢复平稳,他本来就是处事镇定的人,总是在当下全力以赴,不会过多纠结看不见摸不着的事,这让叶修感到十分佩服,又十分安心。总之叶修终于有机会拿出那个小口袋,说,王杰希,我要给你个礼物。
他拿出那两个细细的银色金属环,拉起王杰希一只手,找准了手指头套上去,边套边说:“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得冠军的时候协会给的10g奖品……我在出发之前用那个做的。冠军戒指,怎么样?”
王杰希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上的戒指,又拿过另一个把玩着。叶修对自己的工艺十分自信,但被他这张脸弄得很紧张,不由自主用认错的口吻道:“以前……咱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想在合适的时候退出。”
王杰希低声重复他的话:“……合适的时候。”
“……可是没有合适的时候,”叶修连忙说,“我想明白了,其实我没资格决定这个。不论之后我们会发生什么事,选择权在你手上。我从首都星出来的时候,就准备把这个给你了。”
他仔细观察着王杰希的表情变化,发现有些陈年冰雪在一点一点融化,于是他心里的草也开心地发了芽。王杰希牵起他的手,把另一个戒指给他套上,然后忽然像公布新的训练和研究计划一样说:“我会在一年内考完开拓许可证,你去做别的远航准备。这之前如果首都星有什么动静,我们也直接去开拓区,尽量往远去。”
叶修听着这个简练的逃亡计划,一时忘却了所有的危险、可能性和失败的代价,心里暖烘烘的。他们是在一起的,他们不能控制那么多事情,飞就是了。“遵命。”

小屋里唯一的床是够大的,但他们还是像两块磁吸条,渐渐弯曲着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叶修的头靠在王杰希胸口,闻到四面八方的信息素清香,于是他也放出一点信息素浮在周围。王杰希之前又拉着他做了很多次信息素适应练习,副效果是他们现在对于释放不同量的信息素会引发对方什么样的反应烂熟于心。现在这样子,彼此都刚好会觉得放松和舒适,不会勾起火来。叶修想,他们将来一起去开拓区,去无人的深空,他要找个像这样的安静美丽的星球,给王杰希盖一座房子,再整个院子让他种,让他随意犯懒,不用在乎这个,担心那个。他又想,自己现在脑子里想的事情,真的已经和普通alpha没两样了。
“你笑什么。”王杰希嘟哝着问。
“我想了点傻事。”叶修埋在他身上说,“……虽然我知道ABO系统本来是一个笑话……但我现在很想标记你。”
“不傻,”王杰希想了一下,淡定地说,“可以。”
叶修惊得咬了嘴唇,身体里alpha的那一部分被这干净利落的回答哄得跳起了舞。“我还想……标记之后,我们可能会有孩子。”
孩子。那意味着他会彻底和这个世界血脉相连在一起,他曾经以为自己和世界格格不入,如今却发现自己本来仍是普通人类的一员。
“孩子啊……”王杰希又想了想,“可以。不过要等我们出发,环境比较稳定之后。”
这一发回答简直石破天惊,叶修趴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王杰希一脸镇定理智,其实心脏也开始跳得飞快。他努力地忽视从胸口往脸上窜升的热度,对叶修说:“……不管这是怎么开始的,但现在,人类现在就是……这样生存的。开始也不能决定过程的每件事情。你不用觉得这一切都是错的,也不用觉得每一件事都有你的罪过。”

十五岁之后,叶修时常做一个噩梦。他从打开的冰冻立柜里,把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拿出来。先拿出脑袋,再依次拿出四肢和躯干,在地上拼回一个完整的人。拼好之后,自己的身体却四分五裂,四肢和躯干散落一地,只剩一个脑袋能动,滚了几圈,滚入深空一样的黑暗。
每次醒过来后,他都像真的在太空中翻滚了很多次,浑身冰冷,眩晕欲呕。
也许是白天提到了相关的往事,这一夜他又梦见自己四分五裂,只剩一颗头颅。他向黑暗中滚去,滚啊滚,却滚到了一双温暖可靠的手中。他比以往提前惊醒了,落在王杰希一丝不挂的身体上,他们挤在一个被窝里,所触皆是温热柔软。
叶修在里面陷下去,安心地重新睡着了。

又过了不到一年,王杰希顺利拿下开拓许可证。他临时有事回方家住了一天,第二天就急匆匆回到叶修身边,整个人凝重异常。叶修已经得知,他昨夜去娱乐街找方士谦,竟然在大街上见到了“那个”叶修。
“太刻意招摇了,”叶修说,“他这是故意找茬制造混乱。至于为什么……还不知道。”
不知道就意味着,可能会发生一些真正的大事,普通人根本无从得知。
他们早已准备妥当,当天就出发前往边境。前往开拓区的飞船只剩下一艘,但叶修已经和船长讲好,在货仓多运两个开拓者问题不大。他们在边境行星等了几天,终于等到飞船入港。
在他们登船的时候,王杰希的许可证忽然失效了。
圣战派推行的新规雷厉风行,取消了一系列颁给Omega的证书证件的有效性,需要补办的需经过重重审核。船长坚决拒绝搭载非开拓者,两人商议之后,决定叶修先乘船带着他们必须的器材和给养前往开拓区,王杰希另行寻找出租飞船开出去。时间很紧,他们立刻分头行动,叶修被船长推进舱里的时候,看到王杰希沉着地微笑着,站在登船口对他挥了挥手。
当飞船越过边境线的时候,叶修忽然意识到,王杰希可能飞不出来了。取缔证件的目的很可能是控制所有Omega的人身自由,而王杰希已经和他标记,一旦被任何官方机构调查,都会撞上圣战派的刀口。
他心急火燎地跑下货仓,也不和船长打招呼,偷偷解锁了一艘逃生舱。他得立刻回去,回去和王杰希一起面对那些事情……
就在他进入逃生舱的瞬间,周身的世界全都被白色的强光填满。
宇宙中的爆炸是无声无息的。
叶修看着自己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和脚在血污和残骸里漂浮而去,然后是胳膊和腿。
他最后一刻在想,我真的要只剩一颗脑袋了,希望能穿过这片星空,回到那个人的手心上。

 

叶修用披巾上的控制器打开门锁,走进教堂走廊上的忏悔室,看到戴着红圈的Omega面对神像,端正地坐在垫子上。Omega回过身来看他,他有些诧异,一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王杰希。
Omega消瘦憔悴,面色发青,裸露的皮肤布满了细小的疤痕,还插着吸氧管。这副历经沧桑的模样与他年轻时的形象相去甚远。好在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丝毫未变,叶修终于确定自己找对了人。
那双眼睛看到叶修,先是震惊,然后紧张恐惧,然后像是不由自主地,明明不抱希望却忍不住在他身上寻找什么似的茫然惊慌。过了一阵,那点希望的灰烬终于在叶修的沉默以对中渐渐冷了下去。
王杰希低下头又抬起来,比叶修预期中更早地恢复了平静,对他说:
“久仰。”

Chapter 11: 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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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 可能

叶修面色阴沉地听随行医生安文逸在床边汇报情况。王杰希躺在床上,戴着覆盖了大半张脸的呼吸面罩,双目紧闭。
“叶先生,实话实说,”安医生用镊子从王杰希切开的手肘部夹出一块暗色金属片,丢在托盘上,发出啪塔一声;教廷派发的红色项圈早已被剪断扔在托盘里。“您还不如用这个芯片的麻醉和电击功能把他放倒。他的生殖和内分泌系统全是问题,出生前没有经过基因调整,产后症状治得乱七八糟,长期信息素匮乏症。像刚才那样用信息素压迫到失去意识,对一般的Omega来说没有什么大碍,对他可不是……”
他手上迅速缝合着王杰希的肘部,顺便对许多细小伤口做了处理。“另外还有长期过度疲劳,硅肺III期,神经系统也……我还是实习生,不能独自处理这么多问题的。”
叶修不言语,只是阴沉地看着他清理检查王杰希全身上下,直到他要增加镇静剂量的时候开口道:“别加了。让他醒,我还得说几句话。”
安医生脸上不赞成,但也不敢真顶着老板的意思,小心地说:“他已经进入临时发情状态了……目前不能用抑制剂,如果醒了……”
“知道了,”叶修面不改色,“我来处理。”
安医生脸色一黑,不由得同情地看了眼手术台上不省人事的Omega,但也不再提出意见。
叶修接通了仍然在广场驻守的骑士的通话。这次领头的骑士许斌也是刚转正不久的新人,特意带出来锻炼锻炼。“叶先生,考察团这边基本谈妥了,只是方士谦拒绝配合,还一直试图联系首都星……我把他的设备扣下了。”
许斌一向做事耐心谨慎,想必方士谦不好对付。叶修眼里仍然盯着安文逸手上的动作——他正一部分一部分地除去王杰希已经被剪开的犯人袍子,清理身体后盖上保暖被。嘴上说:“直接把他带到这来。”
叶修没有挂断,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孩子那边?”
“已经有人在周围守着,不过还没露面。”
“……先别惊动。就这样吧。”
安文逸这边暂时清理完毕,拖着一大包医疗垃圾出去处理。叶修等门自动关上,慢慢移动椅子到王杰希身边。他细细观察着呼吸面罩下那张疲惫病态的脸,试图回忆这张脸多年前的模样,最后目光在那双紧闭的眼睛上流连许久。王杰希确实已经发情了,周围氤氲着一种若有似无、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是王杰希的Omega信息素混合着……叶修自己。
他们正在教廷特使私人飞船内部最核心的房间里。叶修在教堂的忏悔室找到了人,但那一瞬间他就决定用信息素把人放倒,带到飞船上慢慢处理。他知道王杰希对信息素威慑的忍受力很强,精神上更是不受影响,因此着实用了最大的强度,直接将人从生理上逼进力竭昏迷。
王杰希在忏悔室里转身看过来的样子……带来了预期之外的精神冲击。

方士谦并不是不懂事。常年工作生活在首都星的人,对深层家族的势力多少心里有数。他在看到教廷特使是叶修的时候就觉不妙,听审判庭的人说,这两年叶家给他们找了很大的麻烦。他怕自己和审判庭官员的协议引起了深层注意,反而让王杰希走不成;而王杰希还在忏悔室里吸着氧,也让人放心不下。他想办法引起了教廷骑士的注意,计划先发制人,对特使挑明自己是王杰希合法伴侣的那层关系——哪怕他们的法定关系早就被取消,社会舆论对不死心的alpha总是宽容理解的。这样万一叶家和审判庭神仙打架,也许他还能靠这点真诚的动机带上王杰希和孩子跑路。
他比预想中更顺利地获得了面见特使的机会。教廷骑士对人很是客气,带着他走上那艘黑白飞船,沿着走廊拐了两次弯。飞船上的设备令他感到诧异,如果他的估计没错,这里运用的技术比外界领先了一个时代,大约是传说中的军事科技。教廷骑士在一扇自动舱门前停下,按下门前的按钮。等待片刻后,舱门缓缓打开。方士谦深呼吸了一次,走进去,平生第二次见到了叶修。
方士谦记忆中的叶修并不清晰,但他记得那种感觉,那个人像一个冷酷而空虚的黑洞,举手投足有一种很难说清的刻意。但眼前这个人全然不同。叶修坐在正对舱门的旋转椅上,一身特使黑衣,看上去既年轻又苍老,神情随和却不可捉摸,动作十分放松,却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控制感。方士谦内心紧张,反复思量了说辞,正要开口,目光却被叶修背后床上躺着的人吸走。
虽然被呼吸面罩遮住半张脸,方士谦还是一眼认出王杰希。他张口结舌,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情况,眼神在王杰希和叶修之间惊疑不定地来回打量。
“他没事,”叶修并不问候他,也不自我介绍,只是轻淡地说,“大致检查了一下,暂且没有危险。不过为了他之后的安全,请你不要再对外提及他的名字和身份。这应该不难理解,毕竟你知道我是谁。”
方士谦不置可否,他又靠近了两步,走到王杰希床边。叶修身上一直散发着保守的alpha气场,令他在靠近这两步的时候几近痛苦;但那气场并非有意针对他,而是完完整整地笼罩了王杰希。王杰希身上有轻微的Omega信息素,在这个距离上,任何一个alpha都能清晰地辨别出来,两人的信息素正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方士谦感到呼吸困难,许多过去不愿意想的往事万马奔腾地撞进脑子,他僵硬地扭头盯着叶修,忽觉毛骨悚然,心肝脾肺都凉透了。“你是那个alpha,”他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是你在那时候标记了他,让他怀了孩子。”
叶修似乎思考了一会儿,一手撑在扶手上托着下颌,说:“是我。”
方士谦一脸荒谬地干笑了两声,“您是叶家的人,教廷特使,这么多教廷骑士都归您管,哪怕在首都星……他被抓的时候……您……不管他?”
见叶修无意回答,方士谦继续说:“他刚生完孩子,就在管教所被人……您知道吗?他一个人在审判庭挨骂,到处游街示众,从首都星到这个破地方……他在这儿一边带着孩子一边服役累出一身病,您知道吗?”
这次他不关心叶修回不回答,从冰凉的胸腔发出笑声:“……您想知道什么肯定是能知道的;您不想自己的基因资料泄露,也就能随手删掉。我们……我们和您比当然什么都不是,连小蚂蚁都不算;既然如此……就算您兴致上来想从大街上随便找个Omega,为什么一定要祸害我们?”
方士谦凌乱地想,从那次在娱乐街相遇到王杰希怀孕的时间不过一个月,这怎么可能?但如果叶修这样的alpha想要,王杰希也根本没法拒绝。怪不得,怪不得王杰希被捕之后每一件事都不顺,都把他往更深的深渊里推。方士谦心疼如绞,目光扫到王杰希床头托盘里那个剪断的红圈,满身的寒气瞬间变成了愤怒的冰棱,他抓起那个红圈狠狠扔在叶修身上,短暂忘掉了一切身份地位和处境骂道:“……这玩意就他妈应该戴在你身上!”
他刚一出手,门外守候的许斌立刻冲进来,将他双手控制在背后按住。这很及时,因为方士谦确定自己很想一拳打烂叶修那张看上去无动于衷的脸,哪怕之后他就从这个宇宙里蒸发了。
叶修手里摆弄着那个断开的红圈,转了转,空气中的alpha信息素稍稍变化,方士谦只觉天灵盖上遭到千钧重压,两条大腿忽然消失了,跪倒在地。许斌见老板出手,也就松开手退后几步等着,免得自己也被气场波及。
叶修的神情依旧随和,并不将方士谦的愤怒当回事。“我已经把他的信息从道德犯信息库里删掉了。我需要把人带走,找你来,本来是想协商一下其他的事情。但我现在很好奇,”他面上浮现出一丝超然的嘲讽之色,轻轻触碰了下王杰希的身体,“他是个能理解别人难处的人,他也一直包容原谅你的不得已,但你这个alpha,竟然就真可以觉得,在他的故事里,自己很无辜吗?”
方士谦被气场压制着说不了话,此刻惊怒交加,瞪着叶修的眼睛爆出血丝。叶修用手指挑着那个红圈,缓缓在他眼前降下:“你没付出过什么就成了他的法定伴侣;你很清楚你们名不副实却从未去解除关系;你明知道很多事情对他不公平却从不去改变什么。如果不是你们的关系,他在很多事上就不会那么痛苦,这个玩意也根本套不到他身上。我知道,这个社会很能原谅alpha的爱。爱他也没什么不对的,但你最好不要再和他自称‘我们’了。”叶修的声音越来越冷,不知不觉,已经寒如坚冰,“你也不应该误解他。他做的一切都出于他自己的选择,既不是谁的一时兴致也不是随便——是他选择了我,并勇敢地承担了一切后果,明白了吗?”
气场渐渐加压,方士谦的神情轻微地破碎,叶修知道他心底有些不可说的部分被刺中,此刻只需要冷静和思考。他挥手叫许斌把人扶起来。
“暂时让他去忏悔室待着,冷静两天再说。”

许斌扶着方士谦走后许久,叶修仍然低头坐着,看着指间那个断裂的红圈。这个折磨人的玩意很紧,会自动收缩,套在手腕上都可以在掌缘卡住,箍在脖子上的时候,一定会深陷进肉里,让人透不过气。剪下来的时候,安文逸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不伤到王杰希的脖子,但他的脖子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深深的痕迹。叶修时而觉得五内俱焚,时而又觉得一切都早在意料之中。他想,方士谦到底还是比我无辜。方士谦保护了王杰希很久,还几乎将人救出来。而自己何止伤害了王杰希?
圣战运动从头到尾是我策划的。
那艘飞船是因为我被击沉的。
道德审判庭的活跃和这场遥远的流放都是我批准的。
他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是……必要的牺牲。
叶修把红圈塞进口袋,调高室温,将王杰希扶起来从背后抱住,找准了腺体的位置一口咬下去。王杰希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能做什么,但强劲的alpha信息素注入可以极大缓解发情躁动。他咬得很深,几乎超过当年标记的时候。Omega的腺体时隔七年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alpha,久旱逢霖般舒展开,汹涌散发出甜美的气息。保暖被往下滑了些,叶修伸手去拉,却不由自主地顺着王杰希裸露的手臂摸到了他的手上。他拿起那双记忆里很好看又很神奇的手,看着那粗糙暗沉的皮肤,细碎的茧子和伤口,发绀青紫的指甲,心中一阵剧烈的哀痛。
不能再陷下去了。
我不配。
叶修拉好被子,将王杰希全身裹好,过了一会儿,又在后颈咬了一次。这一次王杰希发出呻吟般的吐气声,叶修知道他醒了。Omega的身体在他怀中紧张起来,王杰希没有力气,但仍挣扎着试图回头看他。他用手按住王杰希的呼吸面罩将他的姿势固定住:“别动,别说话,听我说。”
“第一,我是目前唯一的叶修,很抱歉,并不是你等的那个。但是我答应了他,不会伤害你和孩子。”
怀里的轻微挣扎停止了。王杰希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他身上,闭着眼,像是又失去了意识,只有呼吸罩上加速产生的雾气显示他醒着。
“第二,因为情况变化,我这次必须把你们带走。很遗憾,这件事没法商量。你的户籍信息、基因信息已经从库里删除了。我会给找个安全的资源区行星安置你们,到时候你可以自己选一个新的身份。关于叶家的事,一件也不要往外说,你心里有数。”
“第三……你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我……答应过他,所以会对这个负责。”他顿了顿,“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将来如果你的身体好转,你要摘除标记的话,也都随你。”
叶修没有给王杰希机会说话。他只是按着呼吸面罩,让王杰希注意保持呼吸,慢慢加大信息素的释放量,直到王杰希再度精疲力尽地睡着。他慢慢把人放平,在王杰希眼角看到一道潮湿的痕迹,但他刚才甚至没有面对这双眼睛。
叶修忽然也感到精疲力尽,他踉跄退了两步,慢慢向房间外移动。右手插在口袋里,摸到了那只断开的红圈,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金属环。
颜色暗淡,式样朴素,用5克并不昂贵的金属手工打造的戒指。
从首都星动身来这里之前,他先带人在方士谦经常活动的区域检查了一遍,清理所有明显与王杰希相关的痕迹。在旧宅搜索的时候,他自己在院落中踱步,经过一座小小的坟墓时,竟然从缠绕在石碑上的藤蔓中,捡到了这块小小的金属。他不懂这枚戒指为何会在这里,但这仿佛是某种命运,注定会破土而出。
他走出门,正好看到安文逸回来,便让他进去看看病人。安文逸见满屋子信息素,但人没出什么大事,脸上心上都松了口气,心想老板还挺君子。他建议道:“等他醒了最好能有熟悉的人陪着……对信息素稳定帮助比较大,呃……要不叶先生您自己……”
叶修想了想,说,把那个教士找来吧。原本他想让方士谦来,可是这个人比王杰希还激动。
安文逸倒是一惊:“教士?这行吗?而且他是外人,这不太好吧……”来硅星的一路上,他也没少听说教士和红圈的绮情故事。
叶修轻哼了一声,“他不是外人。他知道杨聪的事,早就卷进来了。”

喻文州半夜被关在办公室,思前想后,凭自己也做不了什么,干脆踏实睡了一觉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睡到清晨,事情果然有了进展,一名看上去温厚老实的教廷骑士到办公室来找他,还送来了他的教士披巾。骑士通知他,忏悔仪式一切照旧,但流程安排表上写的当事人名字已经不是王杰希,换成了另一名表现良好的工人组长。喻文州忍不住问:“那原来安排的王杰希呢?”
骑士微笑了一下,说:“没有这个人。”
喻文州心里咯噔一下,迅速用披巾查阅了人员编号,发现076号已经消失了。他正想着这件事背后牵扯的力量竟然如此骇人,却听骑士仍然很有礼貌地请他走一趟。
“特使请您去飞船上照顾一下病人。”
喻文州隐约猜到了病人是谁,他跟着骑士走上飞船,只见一名戴眼镜的医生守在走廊里,递过来一套十分高档昂贵的alpha抑制剂,盯着他打下去,又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他便确定病人是王杰希了。

王杰希靠在厚厚的枕头上半坐着,全覆盖的呼吸面罩又换成了细管。久违的标记者信息素激发了他那几乎干涸的Omega系统的恢复力,因此他气色和精神都比昨天好了一些。他看到喻文州进来,内心第一反应是有点惊吓,随后意识到,自己对喻文州透露的细节太多,兴许已经涉及了叶家的事情,他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但无论如何,此刻房间里进来一个认识并让他信任的人,总好过一个人一边和回忆搏斗一边胡思乱想。
不过喻文州不知道这些事,他只注意到房间里铺天盖地的强悍的alpha信息素,正完美地和王杰希身上的气味融合在一起。他走到床前,顺从王杰希的指示坐在床沿上,愣了一会儿,问:“……是你的alpha吗?”
王杰希令人疑惑地思考了一会儿,对他说:“是。”
喻文州疑窦丛生,想王杰希的alpha竟然没有死,竟然是教廷的高层,竟然可以号令教廷骑士,可以随意更改信息库。王杰希对他感情那么深,但他可以放着王杰希和孩子在硅星六年不管;若说他对王杰希不闻不问,此刻王杰希的待遇又不知作何解释。他稍微将这些现实联系在一起,又想到了忽然扩大的考察团,审判庭的中止,那些消失的新闻,和查不到的犯人资料……他本来就很聪明,渐渐想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
“文州,”王杰希苦笑着对他伸出一只手,“别多想……如果你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恐怕麻烦就要找上你了。对不起,是我把你扯进来了。”
喻文州笑了笑,接住王杰希下落的手,莫名想起了某个易感期的晚上:“……你把我和一群首都星的大人物扯在一起了?如果不要命的话,那倒未必是坏事。不过我其实仍然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王杰希的样子有点奇怪,说:“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喻文州问:“和你的alpha一起?”
“……嗯。”
“那算是件好事吧?”喻文州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祝贺你们?”
他一瞬间心里还是有一点失落,但确实更多的是宽慰和替王杰希高兴。但王杰希脸上并无喜悦,倒像是准备去做一件遥远而艰难的事,在他脸上是常见的疲惫和罕见的动摇。喻文州等了一会儿,问:“杰希,你是要去做什么很难的事吗?”
王杰希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又或者这件事暂时不能说明。最后他点点头,说:“我要换一个星球,重新在一片荒地上盖房子,挖土,种龙舌兰了。”
喻文州不确定这句话的意思,但感觉王杰希的心情不很稳定,于是说:“我觉得,那是你很擅长的事情……应该很快就会变好的。”
王杰希愣了一下,像是很感谢喻文州这样安慰他,笑了笑。“……我可能会彻底消失,但应该没有危险——你不用找我,也不用担心我的事;而且你知道的太多,我们可能将来还会见面的。但是有句话,我决定现在跟你说出来。”
喻文州一愣:“什么?”
“那个Omega,”王杰希终于提起了黄少天的事情,“如果你还喜欢他……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喻文州离开之后,叶修走进房间。他一直在隔壁房间,期间和周泽楷见了一次面,其余时间就是闷闷地坐着,面前的杯子两次倒满了咖啡又原封不动地冷掉。他可以通过监控器轻松看见、听见隔壁的两人在做什么、说什么,原则上他应该关心一下喻文州究竟知道多少事情;但他还是没有去看和听。
这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好好地面对面,王杰希和他印象中一样坚强,已经可以用平静的态度面对他。房间里的信息素几乎散了,他下意识地释放出新的信息素将二人笼罩住。王杰希察觉到了,但没有异议。
“你昨天说的事情,我都接受。”王杰希说,“但我想提一个要求。”
叶修慢慢靠近,“你说。”
“我可以隐姓埋名藏起来,始终在你的控制和监管之下,但我不想无所事事,”王杰希抬头直视着他,带着一种微妙的挑战般的笑意,“让我为你工作吧,叶先生。虽然过去了很多年,我相信开拓者资格和矿区工作经验还是挺有价值的。”
叶修停在原地,心想,这个人果然还是成了我的弱点。
他一时分不清是王杰希的要求更让他烦心,还是那个“叶先生”的称呼更让他堵心。他想假装自己完全不是那个属于王杰希的叶修,但从王杰希的眼神里,他隐约觉得自己失败了。可王杰希偏偏表现出这样完全被他骗过的样子,就好像当年他不说自己是谁,王杰希就能一直不问。斗转星移,他们两个竟然转了一个怪圈又回来。
“……在你身体好一点之前,这个问题免谈。”
他怀里还藏着那枚戒指。他现在觉得那就是一粒种子扎根在自己的身上,总有一天,又要重见天日。
他希望到时候自己能准备好。
他听见心灵的深渊之中传来笑声。

六年前。
那辆担架车被推进叶家的实验室,目光苍老的叶修站在门口,迎接担架车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破碎的叶修,只有一半身体和一条手臂,大脑甚至有一部分裸露在外。苍老的叶修看着这样的惨状,反而笑着赞叹道:“不愧是我。虽说逃生舱给你留了半截身体,但这副模样竟然能在开拓区存活一年之久,还搅和得几大家族的代理人翻天覆地。不得不说,这让我们在首都星的活动都顺利了许多。”
破碎叶修的大脑上插着几根管子和探针。他说不了话,只能用脑电波与人沟通。脑电波化为文字,显示在担架车侧面的显示屏上。
【我用开拓区的信息换他活着。】
苍老的叶修笑了笑,斜靠在担架车上,说:“我确实需要开拓区的信息,但你始终误解了一件事。当然,这是我有意误导的。其实我们之间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你马上就可以站起来了,我们会合为一体。王杰希现在没有死,他很聪明,嘴也很严。等我们变成一个人,如果你想去救他,和他在一起,没有别人能拦着你。”
【我会的。】
苍老的叶修又笑了,宽慰而惆怅。“你总是这么自信。其实你并不是第一个离家出走的叶修,也不是第一次在离家出走的时候爱上什么人了。自从搞了记忆继承这一套,叶家每30年就要让一个孩子到外面的世界去生活,另一个则是大脑空空的记忆存储器……我们本来就是两半,一半负责与世隔绝理解秩序运行的本质,另一半负责流落宇宙理解人类的心灵……然后合二为一。不这样做,我们也会像那几个家族的人一样,慢慢忘记人类究竟是什么。但很可惜,你和他在一起的记忆大概有三年,我的脑子里却有三百多年别的事情。你的愿望不一定会实现,也许愧疚和其他的现实会压垮你,也许你会根本想不起他。如果你不接受这一点,我们合体手术的时候,脑子会很难受的。”
破碎叶修的沉默和死寂没有区别,只有担架车内侧的心率灯一闪一闪。苍老的叶修却很耐心,像是知道自己一定还会说点什么。
【他会成为你的弱点。】
苍老的叶修笑了,“谢谢,看来那三年一定是一段非常美好的回忆。”

叶修走后,王杰希抱膝坐着,心慢慢定下来。有时候人并不如身边的人那么清楚自己身上很明显的习惯,比如拿杯子时手指的位置,哄人时用词的规律性变化,从背后捂住别人口鼻时用力的方式。而有些刻进了潜意识的习惯,偏偏和基因无关,是后天养成的,比如释放信息素的方式。那几年他和叶修在无数次练习中养成了一些毫无必要的习惯,在释放信息素时,会直接找到那个令对方最舒适的分量。这种分量和操作都无法用语言和逻辑去描述,只能在不断实践中找到,也在不断实践中,令人忘记了这并非人类的本能。这个叶修确实与他的叶修不同;但如果他拥有的记忆如此细致入微,王杰希觉得,他的叶修,至少还有一部分是活着的。
他对这个世界,一向要的不多。他有很多问题想从叶修身上找到解释,而叶修和他的距离并不远,这就很好了。而且他答应过叶修,他会陪着他,不管他是什么。他想如果下一秒自己从世界上消失,那这一秒会如何选择呢?
应该还是愿意留在叶修身边,以任何身份和方式。

三天之后,忏悔仪式成功结束,一名工人组长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重获自由,跪在神像前千恩万谢。教会和企业代表在仪式上拍了几百张合影,说了几千句客气话,连周泽楷都勉为其难地念完了一页稿子。他们熙熙攘攘地从大厅离开去享用午餐,而收拾着会场的喻文州寂寥地想,这下子,硅-22行星即将迎来一段真正寂寞的时光了。
这两天他常去飞船上陪着王杰希,因此知道他们会在仪式结束后启程离开。矿区小屋已经人去屋空,孩子被接上了飞船,和叶修站在一个屋里,倒真能看出来一些恐怖的相像。他没怎么和叶修直接交流,只觉得王杰希和叶修之间相处的氛围很奇特,并不很亲近,甚至不像很熟。但王杰希看上去心情不错,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轻轻拥抱了他一下,说我们应该马上还会联系的。
喻文州笑道:“所以,我还是知道得太多了是么?”

送走考察团的时候,方士谦难得主动跟他讲了几句。这人最近总是郁郁的,也不怎么挑别人毛病了。他对王杰希的事了解应该比喻文州要多,但他不说,喻文州也不敢问。最后送他上飞船之前,他颇有些慨叹地说,你也不会在这儿呆太久了。几个大工程已经定下来了,这边很快会变得和外面一样鱼龙混杂。新的时代要开始了。
喻文州说,那好啊,总好过只有砂土山和二氧化硅粉尘。
这时周泽楷忽然从冯主教那边说完话过来,摘下手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过来。喻文州看着信封装饰,感到莫名的熟悉,那种古典而犀利的风格仿佛古代剑客下达决斗的通知。
“其实应该早点给你的。不过,总有人在犹豫。”周泽楷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喻文州打开信,瞳孔剧震,信封里只有一张卡片,卡片上只有一行字。
我不会放过你的,喻文州。

【正文·硅星上的故事end】

Chapter 12: 后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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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星·后日谈

黄少天每次出差来首都星,除了谈公事,都要约王杰希出去吃喝玩乐一番。然而今天王杰希满脑子都是孩子学校的家长会,于是就叫黄少天来学校所在路边的咖啡馆找自己。两人坐在包间里,一人一杯当季新品,靠着窗户闲聊。他俩闲聊一向是黄少天负责说九成的话,毕竟是媒体世家的继承人,几乎从不冷场,还很会把握节奏。王杰希有时候也觉得某些话不着边际,也觉得黄少天偶尔会在某些事情上试探自己,但他在沉默是金的环境里度过了大部分人生,能轻松交流的对象不多;对黄少天偶尔的试探,感情上也并不介意。更何况,如今可以知道他叫王杰希的人很少……他很高兴能有这么个朋友。
他和黄少天成了朋友——这是一件比和叶修重逢更令他感到宇宙和命运奇妙的事。
三年前他跟随叶修回到首都星,头一年几乎都在病床上。叶修给他配了专门的护理医生,用叶家那些说不清是什么的黑科技把他从里到外修了一遍,可惜他是个未经过基因调整的底子,不少见效快的法子不能用,至今还得严格保养。两年前他开始出来工作,负责新成立的微草训练营——叶修支持下的正规合法机构,而且公开声明接收Omega成员。一场圣战运动用十年搞垮了新旧两边的激进派,现在终于没人拿这些事做文章了。
而黄少天的经历堪称传奇:三年前黄家因在圣战运动中做的缺德事无奈落马,但家族产业却通过周泽楷的关系转了一圈落到了黄少天手上,然后他成了和叶家合作的新一任金牌媒体人。王杰希结合从叶修那儿听到的信息,推测黄少天早就把自己父亲都算计进去了,也早就和叶家约定了合作关系,这种审时度势、当机立断的能力,比他的父亲强上许多。他和周泽楷依然是订婚关系,不过两人究竟是什么情况,王杰希并不清楚;毕竟叶修也透露过,周泽楷是叶家提供科技定做基因的孩子,几乎完全是为未来准备的棋子。
同为叶家效力,又都是Omega,工作中还有大量合作项目,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黄少天是少有的发情期也敢跑出来玩的Omega,当然也是因为他不缺最高级的抑制剂,而且他本来体质也很好。此刻他身上带着点不明显的味道,整个人倒是更光彩照人,气质也更加敏锐。他用勺子戳着咖啡上的雕花,认真地说:“王杰希,你绝对别告诉喻文州我这几天在首都星。”
王杰希正盯着窗外的路轻微走神,“嗯?”他茫然地看着黄少天,不知从何说起。
他和黄少天和喻文州分别保持着联系,偶尔聊起来倒也不算太忌讳。喻文州心里是放不下黄少天的,因此刚认识黄少天的时候,王杰希就想着如果有必要,自己就把某些事情的锅都背下来,省得这两人之间闹些不必要的矛盾。黄少天没有计较过硅星上发生的事情,也不过问王杰希和喻文州之间的友谊——王杰希不确定这是不是全出于他的洒脱。毕竟自己身上全是叶修的味道,是叶修目前唯一的稳定伴侣,孩子都那么大了;而黄少天本质上是叶修的打工人。跟王杰希计较这个,等于给老板硬戴绿帽子。
“就是说,叫你别跟他透露我的行踪啊!我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王杰希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问:“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在首都星?”
黄少天夸张地惊叹,但表情微妙:“啊?原来你不知道啊……他升主教了嘛,这两天就到首都星这边来参加教廷培训,要待三个月吧。他没告诉你?”
王杰希回忆了一下自己上次查看私人通信留言的时间,摇摇头,心想大概是错过了消息。他这几天累得很,工作之后还要和方士谦沟通家长会的事,其他时间恨不得一沾床就睡着,根本顾不上查看私人信息。黄少天约他都是用工作渠道的。
王杰希心想,这就是你明明没什么大事却非要发情期跑到首都星来的理由?
黄少天和喻文州这两年时不时就会处心积虑地偶遇一次,黄少天热衷于给他找麻烦,但两人关系并不算糟;可是要说重归于好也谈不上。说到喻文州,黄少天经常又恨又恼表示自己这口气还没出干净呢;而喻文州那边好像是躺平了任黄少天折腾,从来不提。王杰希不清楚具体细节,不知道这算是相互折磨还是乐在其中的高级玩法,但他觉得黄少天这状态挺好的,很有激情,很有活力。不像自己,没比他们大多少,心态却老了,每天就是工作和孩子,再多点什么事都会感到节外生枝的疲倦。
他觉得现在叶修和他是一种合作良好的上司下属关系。两人在工作方面的沟通十分顺畅,但除此之外很少有什么深入的情感上的交流。解决发情期的麻烦像是例行公事:叶修很忙,全宇宙到处飞;而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适合高强度跃迁,只能在首都星呆着;所以大概几个月才会在一起一次,其余时间主要靠含有叶修信息素的抑制剂。
王杰希觉得这种淡漠的关系也挺好的。他在叶家知道了很多事情,知道现在的叶修不是自己的叶修,但也不完全不是。他倒是很看得开,毕竟一别七年,就算是个普通人,也大概率会变成别的什么样子。既然叶修还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事情,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看着现在的叶修,可以联想到年轻时的美好和热烈,但又可以保持当下的平淡,腾出脑子想想上学期间住在方士谦那边的孩子、训练营里的新人、园子里种的菜。这是种轻松的状态。也许,那七年已经把他耗干了,就算是原来的叶修回来,他也无力再给予年轻时那种热烈的感情。
当然也有人批评过他这种心态,比如林杰。
林杰在圣战期间也渡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但也都熬过去了。王杰希回到首都星后立刻开始找他,林杰不打算再回首都星,王杰希就帮他换了个都市星区生活。
林杰说,杰希,你这是心理创伤应激障碍。
王杰希说我早就做过评估,也坚持定期治疗,最近也能一觉睡到天亮了。那几年的事我能放下,而且硅星上也不都是坏事。
林杰说,我说的不是圣战期间的创伤,是你前面二十多年的创伤。杰希,你应该对这个世界、对别人有点期望的。你不再是个寄人篱下的孩子或者囚犯了。
林杰大约和方士谦一样,坚持觉得王杰希在叶家过得并不好。不过……
这时道路另一边的学校里走出一些带着孩子的家长,王杰希远远地看着,终于找到了方士谦牵着孩子手的身影,目送他们沿着道路走出视野。这种时候,他都会觉得生活已经足够好了;自己就像一个浅浅的碟子,再多也盛放不下,反而会破掉。
黄少天盯着他临窗远望的样子,叼着咖啡勺若有所思。“叶老板还挺有意思的,”他咕哝着,“还是说alpha都这样在关键的事上没心没肺啊?”

浓云压低,庭院里吹着惊心动魄的风,像是下一秒就要有一道白雷劈下来,让外观古旧的老房子从中间裂个缝。王杰希在玻璃温室里的躺椅上听着侵略感十足的风声,看庭院周围那一排梧桐的枝条摇曳,树上那些半枯的红褐色叶子,一阵风过去就少很多,又一阵风过去,又少很多。首都星的天气都是局部调控的,但王杰希很厌烦那种标准化的风和日丽,于是他住处这边的天气要比别处丰富随机一些。
他的住处是叶家自留地的一座老房子,自带一个不大的庭院,相对独立和隐蔽。这里的建筑外表古朴,但自动化程度很高;叶修不过来的话,整个院子只有王杰希、管家兼保镖邓复升和护理医生袁柏清三个人常住,非常清静。他很喜欢院子里的玻璃温室,总是长时间地呆在里面,偌大的温室不到两年就被各式各样的植物品种、种植工具和土包塞得满满当当,都快没地方放下唯一一张躺椅。
他刚用私人终端和喻文州约好见个面,不过得过几天,因为王杰希这边要等发情期过去。也许是白天见黄少天的时候被传染了,他刚回来就觉得身上异常乏力,比平时提前了四五天。不过发情到底会不会在O之间传染……仍然是个说不清的玄学。他把终端机扔在一边,枕着一条胳膊合眼休息,感觉呼吸一松就有半只脚踏进了睡眠。他隐隐约约地想自己现在这么嗜睡,八成还是身体哪儿有问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到可以开飞船出去。又想到,自己好像应该先去打一针抑制剂再睡。但是太困了,他想,反正睡着了也不会怎么样;而且也许睡一半袁柏清就拿着抑制剂找来了。
王杰希浅浅地梦见一颗发芽的种子,在一片温热的土里,努力地破土成长。他把手伸进那片土,感到了令人留恋的温暖松软。又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现实中有东西在触碰自己的手,但半梦半醒的疲惫加发情期的倦怠已经麻痹了他的四肢,一时动不了也睁不开眼。有人将他枕在脑后已经麻痹的的右手臂放下,顺势将他推向躺椅左侧;他正想这感觉不像是柏清或者老邓,有人从他身后贴了上来,伴随着一股浓烈而熟悉的alpha信息素环住他的腰。
叶修从背后擒住王杰希的双手,把他牢牢地困在躺椅扶手和自己的中间,直接张口轻咬腺体。直到一股热流从后颈直落下腹,王杰希还因为惊讶而有些愣神——上个月叶修就在这边陪了他几天,连续两个月过来是挺少见的。他睁开眼,扭头看到叶修还穿着黑色风衣,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来的,却被叶修直接吻住,叶修的一只手继续抓着他,另一只手则伸进了他的衣服。
叶修很少这么急切地开始,不过两个人的信息素已经起了反应,王杰希对此没什么意见。他安抚地亲了亲叶修的嘴角,想转身帮这人把衣服脱了,但被强硬地按住,于是他顺从地向下滑了一点,上身趴在躺椅上,把裤子褪下去。叶修跪在他身后,一手握住他的前端,另一手直接插了进去。
“嗯?……”王杰希对他这么急感到有点奇怪,努力地放松去接纳戳进来后立刻往深处乱动的手指,好在发情期的润滑足够,而且刚被从睡眠中唤醒的身体还有些麻软,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勾到了深处的敏感弱点。王杰希皱眉,忍不住全身抽缩了一下,内侧的软肉紧紧裹住叶修的手指,喉咙发出想要自持的喘息。叶修停了一会儿, 把手抽了出去,一阵窸窸窣窣后,alpha的凶器就抵在了入口上,不容抗拒地推进。
王杰希伏低身体,弓着腰,用每一次深呼吸放松身体吞下自己的alpha;叶修配合他的呼吸,在他每一次吸入的时候趁机向深处钻进,几个回合就填满了他。被填满的通道附近酸涩鼓胀,仿佛下腹的脏器都被牵扯挤压,手臂紧紧扒着躺椅,感觉直不起腰。而叶修开始顶他,边顶边用手在他前端和胸口扩大战火,两人粗重的呼吸和夹杂的低吟叠在一起。很快王杰希就稳不住躺椅的位置,椅子被顶得一下一下撞在后面的金属花架上,规律的碰撞声也许连老房子里都听得到;想到老邓和柏清肯定正在温室附近等着,他一下子红上了耳朵。他的腿软了,膝盖开始不住地在地上磕碰,叶修见状,揽着人起来一点,往后坐在自己身上。这一坐不要紧,埋在体内的东西卡进了史无前例的深处,又痛又深,几乎要劈开身体从天灵盖穿出去。王杰希张嘴叫了一声就发不出声音,条件反射地想撑起来,双膝一碰地板却又疼得坐了回去,整个人又一次被alpha的长矛刺透。生理性的眼泪唰地滚落下来,他张着嘴大口喘气,里外都像过电一样剧烈颤抖,全身透湿。叶修一口咬住了他后颈的腺体,像大型猫科动物一样凶狠,然后竟然就在这个姿势里成了结,把他钉在了身上。
王杰希不记得自己被钉了多久,感觉全身的水分都从前从后流尽了,只剩个空壳子。叶修不住地亲吻他的后颈和周围的肌肤,动作越来越轻柔。他断片了一会儿,然后记得叶修用风衣把他裹着抱了起来。然后就彻底睡着了。

王杰希醒的时候陷在松软的被褥之间,周围的alpha信息素很浓,这让身体感到舒适和安定。叶修靠着个枕头坐在他身边,腿上放着终端机,接着几个存储器,大概正在翻阅工作文件。发现他醒了,叶修拉过床头的活动托盘,说:“来喝点水。这还有各种药。”
王杰希试了一下,觉得下半身几乎都快没知觉了,只能靠上半身转向侧面慢慢坐起来。叶修见状,把终端机放到床头桌,探身把他拉过来,上半身靠在自己腿上。王杰希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从托盘上拿过水杯,开始一种一种地吃药。他听袁柏清解释过这些都是什么,但记不住,大概都是些补充营养、调节分泌之类的东西。他边吃药边想问叶修怎么这个时候会过来,但吃完药又觉得不该问。叶家的事情也不是他能全知道的;而且无非是工作安排,他们实在有太多其他时间去谈工作了。
叶修倒是专心看着他,说:“过段时间让袁柏清再给你做个全面体检。”
王杰希疑问地看着他。“我最近还好。”
“……看看年底之前能不能乘坐飞船进行空间跃迁。”
王杰希愣了一会儿。“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去?”
“嗯。”叶修脸上看不出其他意思,于是王杰希又不问了。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太闷了,对大部分事都只是静待发展,显得对什么都不关心似的。但他最近真的很累,就这么靠了一会儿,又开始眼皮打架,只想倒下睡过去。
气氛微妙地变得有些焦躁。叶修沉默了一会儿,从托盘上拿起王杰希剩下的半杯水喝了一口,说:“你睡吧。这次我带了个人一起回首都星,过几天我让他过来。”
“这个人……你应该见一见。”

叶修陪了他两晚,第三天早上人又走了。王杰希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心里有些空落,但他觉得这是激素的影响。床头留下了一个存储器,叶修从不遗落随身的东西,他一开始有些奇怪,还叫来邓复升询问这是不是叶修的,要不要给他送回去。结果邓复升带着一种奇妙的苦笑说,这是叶先生给你的。
他好奇地打开,是孩子在学校和方士谦家的一些录像和照片,大部分看起来是在当事人知情的时候拍的。王杰希看得欲罢不能,翻到底又翻回来。他想起这两天叶修手上一直拿着这东西,他以为是在忙工作,原来却是搞这个。
前年王杰希决定让孩子去方士谦那里,作为一个正常人上学、生活,小心翼翼地跟叶修提出,叶修倒没有反对。他说虽然他的记忆很长,但这是他第一次有亲生的孩子,对叶家对他会造成什么影响,该怎么应对,他也不清楚,只能慢慢地谨慎地观察决定。他很关心那个孩子,暗地里保护措施无微不至,但似乎有意地与孩子保持了感情上的距离。王杰希大致理解这一点:如果叶家人都要面对把记忆和身体拆开来倒腾的问题,那与他人深刻的联系就算不上好事;而且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至少能自己选要不要做这样的叶家人。
王杰希也想过,如果再过几十年,叶修还要再拆开、倒腾,加点别的记忆进去但依旧年轻,而自己慢慢老去,是不是应该在那之前早点离开,免得叶修为难。他当初选择留在叶修身边,是想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现在他明白了,就觉得和人类社会发展、势力平衡、技术安全之类的使命相比,一段三年的亲密关系,一两个人之间的约定,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坚固的东西。他爱叶修,爱他当年带给自己的改变,爱他带给自己的美好记忆,爱他带给自己的孩子,甚至爱他带给自己的苦难,那是他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叶修并不需要为此而产生什么义务,永远停留在十年前的状态。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叶修在尽可能地善待他和孩子。王杰希想如果叶修需要自己离开,自己就会毫无犹豫地离开;但他偶尔问自己为什么现在不离开,也只能想到,因为叶修暂时不需要他离开。
他翻着孩子的照片睡着了,断断续续睡到次日上午。比以往还要短暂的发情期基本结束,进浴室认真地洗了个澡后,穿好衣服出来和邓复升袁柏清一起吃午饭。老邓是alpha,几年前退役下来的教廷骑士,虽然功夫上逐渐疏松,给王杰希当个保镖兼管家还是绰绰有余;袁柏清是和方士谦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因为是Omega,圣战期间在叶家的帮助下才把学上完。
三年前王杰希在这里见到邓复升时非常吃惊,因为他早就认识这位骑士:当年他从首都星一路流放到硅星去,后半旅程都是由偶然值这趟班的邓复升负责押送的。当他们一船犯人被打入芯片、扫描过关之后,运输船司机想要讨好骑士,就把船里唯一的Omega铐着推到骑士的单间里——这是小地方常有的事情。王杰希当时产后不到半年,被审判庭和管教所接连折腾了几个月,又被迫和孩子分开,神经濒临崩溃。在邓复升拉开单间门的时候,他以为眼前又是一轮来自alpha的折磨,气若游丝地倒在地上等待磨难过去;然而骑士邓复升却是他被捕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好人。邓复升在震惊之后,并没有流露出对红圈的鄙夷或歧视,反而把床铺让给他睡,又帮他找了当地医生;帮他把孩子带到身边,又搬出教廷训示对其他人三令五申不能让Omega和孩子分开。他被全船人议论与红圈假戏真做,却置若罔闻。他怕王杰希对教廷的人有应激反应,甚至会在进房间时摘掉骑士的徽章。他成了王杰希和孩子在那几天旅途中的保护伞,如果没有那几天休整,没有这样一个好人,王杰希想,自己大概没法撑到硅星、在硅星上撑那么久。
叶修说,邓复升在那之后就是被对头举报与红圈Omega关系暧昧,仕途坎坷,提前退役。王杰希更觉愧疚,不好意思让救命恩人当管家和保镖。叶修却说,你得这么看,他很需要一份待遇优厚、强度适中、能住在首都星的工作自食其力养家糊口,当过教廷骑士的话很多外面的工作又不好找……你不是那种折腾管家的alpha老爷,对吧?
王杰希自然不是,由于林杰的关系,他对管家这个职位甚至有些仰视。老邓谦逊厚道,而袁柏清是个没遮拦的自来熟,平时叶修不来这边的话,三人一起吃饭倒像自家兄弟。
大概是发情期的余波,王杰希感觉没什么胃口,但不想听袁柏清大惊小怪,装作想事情走神勉强塞了两口。他问邓复升叶修有没有说过谁要来,邓复升说不知道。话音刚落,王杰希看到邓复升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抄起了一把餐刀。
一只手从王杰希背后伸出来,手指花里胡哨但格外灵活地抖了抖,拿起了王杰希的筷子,从他没动过的盘子里夹了口菜。
“别紧张,别紧张,是叶老板让我来这边吃饭的,我就是职业病,不太习惯走门。”
王杰希觉得这声音格外熟悉,转身去看这个忽然从自己背后出现的家伙。
他吃了一大口菜,说:“你们可以还叫我杨聪,虽然是十年前用的名字了。”

原来杨聪是为叶家做事的,每做完一件事,就换一个名字。当年他跟王杰希一同被押送到硅星,和邓复升也算认识,很快就误会冰消,坐下来一起吃饭。杨聪非常能侃,天上地下地聊起圣战期间的奇葩事,逗得老邓和柏清哈哈大笑。王杰希倒也看出来,他是有话得单独和自己说。于是饭后他趁老邓柏清各自去收拾东西,自己留在厅里和杨聪喝茶。
王杰希知道有一些人一直在为叶家工作,遍布宇宙各地;为了事务交接顺利,其中一些心腹中的心腹,是知道宇宙里有时候会有两个叶修的,比如魏琛,比如眼前的杨聪。
“你是为叶家做什么事的?”王杰希给他倒茶,“叶修让你来见我,为什么?”
杨聪收起了方才饭桌上的笑脸,用一种幽暗锐利的眼神看着王杰希,“我是叶家的杀手。一般来说,这个身份只能让首都星的叶老板知道。”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王杰希竟然轻笑出声。“所以那年……”他平静地说,“你原本是要去杀我的?”
杨聪有些惊异,没想到王杰希立刻就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平静。他解释道:“……当时首都星的叶老板要我在硅星动手,把你和孩子灭口。”
王杰希叹了口气,说起孩子,他免不了还是心里一紧。“但你最终没动手,还帮了我们。”
“……我看了你一路,觉得你……你已经够惨了,不值得死在那儿。我就想着,拖一拖,万一呢。”他挠挠头,“你也知道叶老板有时候……嗯,精神分裂。”
这话荒诞得不可思议,王杰希忍俊不禁。杨聪继续说:“结果还给我等到了。当时开拓区的叶老板回了首都星,他们做那个手术之前特别联系了我,说开拓区的叶老板要求不能伤害你们。于是我就不算抗命了。”
王杰希知道那个叶修在飞船爆炸中只剩下半截身体,心中一痛。
“啊不过其实叶老板这次要我来找你,是他说你肯定想见见我。另外前段时间他在各个星区到处飞,联络我们这些老人,路上办了几个人,让我顺便转告你。管教所的看守,审判庭的辩护师,押送船的司机……沙教士,他们都不能再祸害人了。”
王杰希端着茶杯的手一抖,“……什么意思?”
杨聪眨眨眼:“我以为是很简单的意思——当年趁乱害你的人都会付出代价;任谁做出他们那种事,也应该付出代价,不然还要害多少人呢。这一路可打了不少官司,我寻思咱们叶老板虽然是个老妖怪,但也没妖怪到完全不是人啊。”
王杰希怔怔地听着这些,脑中一团乱麻。
“……还有啊,”杨聪忽然放下茶杯,双手合十,“我还有个私人的但是重要的请求。”
“你不用这么客气……”王杰希真诚地说,“你的事我都会尽力。”他始终记得那天杨聪走后,他在石头上发现了金矿矿脉的事情。杨聪是给他带来过希望的人,他并不介意最开始的动机。更何况杨聪的一念犹豫,真的拯救了他和孩子的性命。
“不……你可别这么说。”杨聪露出为难的神色,“那个,我这人开玩笑有时候没分寸,在硅星那会儿可能跟你说了点不太合适的话……你可千万别跟叶老板提。”
“……什么话……”王杰希稍微回忆了一下,忽然尴尬起来。
“拜托!”杨聪双手一拍,“别提那茬您就是我恩人了!”
“……不,不是,”王杰希说话忽然磕绊起来,“叶修他,他不会……那么……在意……”
杨聪露出不可思议又好笑的表情:“我老天啊,你当他这么不在乎你呢?”
“……可你说得我好像是……”好像是他最在乎的人一样。
“你就是。”杨聪忽然斩钉截铁地一句,“这可是杀手的直觉。”

王杰希人都到微草训练营了,脑子里还是嘤嘤嗡嗡地回荡着杨聪的话。叶修对自己公开了杨聪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意思?表示信任和坦诚?承认他曾经认真地想杀自己和孩子?
邓复升看出他状态不对,问要不要回去再歇一天。要是平时,他咬咬牙也下车就去工作了,工作起来就会忘了难受;但现在他真有点力不从心,觉得确实过几天应该让柏清帮忙做个体检。正准备打道回府,一个工作通话打进来,那头黄少天的声音低沉急促。
“老王!你在训练营附近吗?借我躲一下……”
“……后门外面路上的车里……”
“那更好!我马上就到!”
通话挂断,王杰希和邓复升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这是哪一出。然而几分钟后一个人影就沿着道路怒气冲冲地靠近,一把拉开车门滚进来。王杰希一闻这个味道就明白情况不妙,立刻要邓复升出去回避。
金发Omega浑身信息素香气,衣衫不整,一脸的气急败坏。王杰希脑内警铃大作,问:“你怎么了?”
黄少天瞥过来,目光倒是依旧冷静锐利。“某个自以为是运筹帷幄的alpha。”
这是他经常吐槽喻文州的词儿,王杰希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喻文州暂住的宾馆确实离训练营不远。这俩人真的很精彩,竟然能搞出这种让启动状态的Omega一个人在大街上狂奔的事情,也不知道是黄少天胆儿太大还是喻文州心太大。
“……老王,你这有抑制剂吗,我跑出来什么都没带。”
看黄少天不停地出汗,用手不停地抹脸,越抹越红,王杰希立刻从座位扶手下面掏出来一支抑制剂递过去,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我这边都是带信息素的……你还能忍吗?我让老邓马上去训练营里拿。”
黄少天目光闪烁,劈手抢过那支抑制剂就开始拆封:“不用,老子不用你训练营那些普货。”
随着抑制剂注入腺体,黄少天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只是皱着眉头,一副生气郁闷的样子。而王杰希的心里也微妙起来:叶修的信息素气味逐渐从黄少天身上出现,形成一种临时标记的效果。他身体里好像有许多内脏忽然反了个儿,从脑子别扭到心口。但他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黄少天:“你们这是出什么事了。你这样跑出来挺危险的……待会儿怎么办?我把你送到哪儿?”
“……我就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还回去收拾他。”黄少天扯开外衣领子扇风,“老子东西还在他那儿呢。”
王杰希一直就不太理解这两位好友的玩法和尺度,因此也不敢有什么评论,只是略带好奇和劝慰地问:“……当年的事,你就那么生气?”他想如果是自己,可能会完全理解喻文州的决定,一点也不会怪对方。黄少天和他这么不同,但是这么有活力,他觉得很有意思。
“这辈子都生气。”黄少天冷冷地说,“尤其是他毛病根本没改。”
“什么毛病?”
“……说什么怕自己伤害我。这不废话吗,他当然伤害我了——但是谁要他一直往后退啊?老子怕你伤害吗?老子现在连星区主教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包养他绰绰有余了!要是真的怕受伤受不了,老子自己不会跑吗?”
他说话的神情非常认真,又非常可爱,王杰希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仔细想想他说的话,忽然连呼吸都滞涩起来。
他想,现在的叶修,既是那个三百多岁的人,了解了那三年的记忆;又是那个标记了他的alpha,忽然多了三百年的记忆。他认真地筹划过杀死他和孩子,但也可以为了他和孩子去死。自己呢?其实这几年都只是不愿意让叶修在这种矛盾里难受罢了。他们当然会伤害对方……叶修那漫长的三百多年里曾经有过别的爱人,后来都只留下……一些复杂的记忆。他们会为了保护对方各退一步,可他们当初分明不是这样在一起的。
王杰希想起那年,那个年轻的叶修对年轻的王杰希说的话。
“你自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假如你下一秒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现在的感受是什么?”
……
那些话开启了他唯一一次发疯似的激情燃烧,之后他为此付出了许多年艰辛的代价,但是回望当初,他并没有丝毫后悔,反而觉得那是唯一一次,真正由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果没有做出那样的决定,他就像是根本没活过。
也许是王杰希的神情太惆怅,黄少天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哼了一声,抓起他的手,把用完的抑制剂壳子塞进他手里,说:“行了行了你别一脸难过了,咱们这就算扯平了吧。我这才只是用了点信息素,算起来太便宜你了……不过你家叶老板那么可怕,我才不想跟他扯上!”

两天后,王杰希再次走进常去的咖啡馆包间,看到喻文州已经坐在里面,仪表整齐,气度悠闲,很有未来教廷之星的样子了。两人一别三年,不由得相视而笑。
当人回忆起艰难岁月的时候,那些艰难中的安慰时刻反而会更加闪亮。喻文州对他而言,就是那些安慰时刻中最愉快的部分。就算没有硅星相逢,他们本来也很容易成为投缘的好友。
他也正仔细端详着王杰希的样子:脸上有了血气,呼吸不再带杂音,手臂不再时不时颤抖,手指也恢复了正常颜色。当年的遍身疮痍,正在叶家黑科技的作用下慢慢修复。“你看起来不错啊。”
“……你好像是最近唯一一个这么说的人,”王杰希在他对面落座,“士谦次次都嫌弃我状态差。”
方士谦总说他在叶家过得太忧郁,经常建议他离开叶家,和孩子住在一起。他倒不是没动心过。偶尔也想,如果他最终离开叶修,大概只能回到方士谦和孩子那边去。但他希望方士谦能有一些空间重新思考生活;那人在对他的执着里度过太多年了。
“也许是你当年太惨了点。”喻文州笑道,“对了,我带了点东西给你……”他俯身从座位下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子,王杰希一看颜色就笑了。
“你现在能喝酒了吗?”喻文州问。

两人在咖啡馆里喝起了喻文州从硅星带回来的自酿龙舌兰酒。王杰希走后,他在硅星又工作了一年,说起来虽然那一年事务繁忙,但还是挺清冷孤寂的。
“我就学你,住在矿区,种点龙舌兰,晚上出去看看星星。”他可怜兮兮地说,“半夜听着风声睡不着,散步到教堂点灯看教典——这事传到教会之后,据说感动哭了好几个老先生。”
跟喻文州闲聊总是放松的。他说起教廷内部视角这几年对社会氛围变化不屑一顾又跃跃欲试的矛盾态度,王杰希则跟他说起现在在做的训练营工作,许多一度销声匿迹的开拓者同志重出江湖了,还有不少Omega。世界确实在改变,于无声处又显而易见。王杰希返回首都星后,才知道当年一面之缘的魏琛就是喻文州嘴里的神学院导师,只能感叹宇宙真小;而喻文州可能从一开始就被魏琛看中,要卷进后面那些事情里的。喻文州说他下一步可能还要努力往上走一走,王杰希愣了一下,忍不住说:“……你和少天这是比赛呢?”
“他既然生我的气……我可以让他气一辈子。”说到黄少天,喻文州忽然露出一种回味无穷又志在必得的神情。王杰希心想这人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他们这两天应该没少鬼混在一起,这么干柴烈火又推推拉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其实所有人要的东西都很简单,他喝着酒想,真的很简单。
“既然提起少天……那就请你……”喻文州的愁眉苦脸半真半假,“……别再借你的抑制剂给少天了。”
王杰希愣了一会儿,然后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王杰希回去的时候已经有点醉了,在车上盖着衣服小睡了一会儿,到家见袁柏清等在大门口,说叶先生忽然来了,在里面房间,看上去怪怪的。还有点迷糊的王杰希懒得多想,把喻文州送的礼物交给邓复升收好,自己走进老房子里。他走进客厅,没人。书房,没人。餐厅,没人。最后他走到卧室里,被人一把拽到床上按住。
落在床上的时候有些眩晕,积蓄已久的alpha信息素像一团小型风暴压过来,但他并没有感到惊吓——他对叶修永远不会感到害怕,即使在知道他对自己的谋杀计划之后。他的双手被压在两侧,并不想反抗,放松地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你为什么来了?”

叶修觉得自己身上在慢慢发生什么未知的变化。最初,三百多年的记忆如洪流般涌入,淹没了他的意识世界。但这些年逐渐理清头绪之后,他渐渐觉得三百多年也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并不会让人遗忘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三年来一直和王杰希保持着可进可退的安全距离……王杰希也是如此。他不确定王杰希愿意选择怎样的未来,但他觉得这应该让王杰希自己决定。可是最近所有的忍耐都动摇了。
上个月离开王杰希的时候,他莫名就想把人带上车一起走。上周他特意赶回来陪了王杰希两天,与其说是王杰希需要他,不如说是他需要在王杰希身上平息那种神秘的焦虑和烦躁。而现在他不过离开三天而已,脑子里每一分钟都是王杰希的味道,烦躁异常,几乎无法正常地工作。他们这些深层家族的继承人alpha,理论上是不会被信息素干扰理智的,Omega的信息素从未对他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这甚至超过了他和王杰希刚谈恋爱的时候。
他想,也许并不是信息素,是我的内心不想等了。是我想再一次把他拉进充满风险的游戏,虽然我知道他的未来会因此全是磨难坎坷。
但是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家伙,真的还能这么做吗?
叶修坐了半天飞船跑回首都星,心想能远远地看一眼也好。王杰希的身上有他的追踪器;王杰希对此知情并默许。他看着王杰希去了常去的咖啡馆,从那里可以看到孩子放学。叶修想,如果他们不是深层家族的人,不是已经没有了身份的人,也许本来可以一起牵着孩子的手,从这条路上走过。他又有种奇妙的冲动,想到咖啡馆去陪王杰希一起坐着,一起等他们的孩子,却听到喻文州的声音在包间里响起。
他知道喻文州最近在首都星,也知道黄少天跟他打架打得异彩纷呈,但不知道王杰希跟喻文州约在今天见面。他听着王杰希和喻文州边喝酒边聊天,一扫平日忧郁的样子,幽默而轻松。他的脑子冷静下来,王杰希需要这个,他需要能让他放松的朋友。如果他在叶家始终不快乐,也许应该听方士谦的,让他走。
……但心头的烦躁却更加剧烈了。

他把王杰希压在床上。王杰希喝得有点醉,双眼湿漉漉的,困倦而无辜。叶修最近觉得自己在王杰希身边的时候,身体几乎完全就是那个年轻的叶修,满眼都是此刻眼前人的样子,只有角落里的一隅理智阴恻恻地说,你曾经处心积虑要杀掉他。
他想,我不知道,你说我为什么回来?我想说下次你去和喻文州那家伙喝酒,至少要先告诉我一声,而且最好别喝醉。
但他说不出口,只是沉默地用手拂过王杰希的手指,头发,额头,眼睛,到达嘴唇的时候,王杰希反握住他,说:“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那双独特的眼睛久违地专注地直视着他,轻柔的呼吸扫在手指间。
“……你想要我吗?”
王杰希想起了什么有趣而愉快的事似地,微笑道:“我问的是你,全部的你,只有一个的你,我面前的你……你现在的感受是什么。不用想其他的事情。”
叶修也回想起那个他无时或忘的日子,他捧着年轻的王杰希的脸,问他,你的感觉是什么?
王杰希从床上撑起来一点,双手环住了叶修的脖子,就像当年叶修看着他一样看着叶修。
叶修被这一击忽如其来的直球砸懵了。他终于理解了王杰希当年的感受,天堂和地狱同时在眼前张开大门,浑身滚烫又如坠冰窟,所有犹豫和妥协的理由在生命真正的愿望面前都不堪一击,他内心的回答就像永恒的真理一样,明晃晃的在他脸上,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王杰希看着他的神情变化,渐渐低声笑起来,湿润的眼里绽放出那种年轻时的光泽。
“……要……”
叶修哽咽的声音只说了半个字,王杰希就用嘴唇覆盖上来,把他拉进一场疯狂的亲吻。

哪怕十年前他们也没有这么激烈地拥吻,仅仅唇舌相缠都让人几乎筋疲力尽。王杰希本来只是微醺,这下真的要醉倒,脖子弯折着向后仰,被叶修托着放回床上。Omega清香的味道顺着他的身体流淌,在他们激烈喘息的时候和alpha的气味合为一体,钻进二人的鼻腔。他分开腿,试图挂住叶修,腰部陷进枕头,断断续续地说:“你稍微慢一点……最近很容易累。”
叶修也知道他最近总是昏昏欲睡,于是说先休息,不急这一会儿,然后就想拉开被子把人盖住。王杰希不满地伸手拉开了叶修的裤子,握住他的alpha向下拽。“……你来。……我很想你。”
这话说得叶修眼睛鼻子都是一酸,于是他扯下自己的外衣,然后脱掉了王杰希的衣服,将那双洁白的长腿握着脚踝折起来。他缓慢地抚摸到已经有一层薄汗的腿根,缓慢地开启通道。他俯身啃咬着王杰希的胸口,这里换肺手术时留下的巨大疤痕和其他细小的瘢痕一样,都在缓缓消退。王杰希随着他的爱抚毫不吝惜轻颤的喘息,低头在他耳边笑说:我不怕你来杀我。我知道的。你怎么做……都可以。

叶修顿了一下,毛骨悚然地看着这个人,好像一道魔咒终于被打破了。他占领着被伤痕刻画过的身体,占领着那片滚烫的幽秘之地,不再有那种例行公事的客气和生疏,这一次他知道他是彻底地回归,被王杰希完全接纳,像他们接纳整个世界一样。他感到狂喜,又感到难过,因为他总觉得王杰希这样一个人,不应该总被推动着去接近死亡。但他转而发现,无论哪种想法,原来他都是爱王杰希的。

他停了很久,动作始终都不算激烈,温柔地起伏摇动,就像曾经在液体行星表层里沉浮的小飞船上,依在一起随波逐流。叶修不想让人太累,很快就让双方都达到释放,但事后他们的身体贴得更紧,心跳叠在一起,慢慢同步。他有点恍惚,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能这样和王杰希抱在一起昏睡,甜美的腺体就放在嘴边,想要的话侧头就可以舔到。那个红色项圈在腺体附近留下的痕迹在慢慢地淡去,此刻却仿佛一道强大而瑰丽的证明,向他证明,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和资格去选择一点希望。他轻轻地贴上去,让味道缓慢地填满自己的胸腔。

过了一会儿,王杰希转身圈住他,探头在他唇上一吻,眼都没睁开,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叶修感到一种三百年记忆里都没有过的安宁满足,把弄着王杰希的一只手,和自己的手扣在一起,细细抚摸着每一道指缝,自言自语着:你什么时候能给我酿一次酒呢?

“好啊……”王杰希竟然是没睡着的,“只要你……这次……多陪我几天。”

这像是年轻的王杰希了,在他信任和在乎的人面前毫无防备地坦率。叶修被他可爱得想哭,心想,要怎么改动一下工作计划,以后就住在这里不走了。

他们睡了几个钟头,天快黑的时候,叶修醒过来,决定去拿点吃的喝的,还有王杰希需要吃的药。然而把话说开之后,两人之间似乎有种断不开的吸力,叶修连从王杰希身上抽出胳膊都觉得犹豫不舍。王杰希似乎也意识到他的远离,跟着醒来,不适地皱起眉头。叶修连忙安抚道:“放心,我去拿点东西,马上回来。”
叶修披着外衣出来找人,他的身体被两人结合的信息素浸透了,仿佛给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一种温暖明亮的颜色,让人心情愉悦。邓复升和袁柏清站在玻璃温室旁边的树下说着什么,庭院里的天气有点凉,两人看上去像是在瑟瑟发抖;看到叶修出来,立刻都一脸紧张。
他们是真的关心王杰希,叶修感到宽慰。但又觉得好笑,故意板着脸道:“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他。”
这句话显然让二人更紧张了,听完叶修的吩咐,立刻跑着去拿吃喝拿药。
叶修摸着外衣胸口口袋里那枚放了很久的戒指,慢慢往回走。
如果过几天王杰希的身体状况允许,他想带王杰希去边境走走,重新去那些他们曾经创造过回忆的地方。他们对抗了那么多次世界,也未必不能对抗一次自己。
到时候,我要把这枚戒指重新戴在他手上。

几天后。
袁柏清拿着王杰希的体检结果,像见了鬼一样脸色煞白。
王杰希怀孕了,而且已经一个多月了。他身体天生不良,又饱经折磨,很多反应都是迟钝和错乱的……前几天那根本不是发情期,而是孕早期的疲劳和被叶修触发的信息素饥渴反应。孕期的Omega本来就会格外渴求标记者的信息素和抚慰,也会格外吸引标记者留在身边。
袁柏清回忆了这一个月王杰希的状态,绝望地想,我会被老板开除的。
但他还是收拾了一堆药物用品,带着体检报告,大步流星地走向王杰希的房间。

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Chapter 13: 圣诞节番外

Summary:

年关将近,很多人身体都不好,给大家写点甜的。
希望大家都能度过一切惊涛骇浪。

本章主喻黄+叶王

Chapter Text

远星·番外

“……那里面很冷,空荡荡的,除了那几张椅子……”
发情期沉重的身体被蛮横地打开,赤身绑在一张肮脏的椅子上,紧到四肢的血液都无法流通。嘈杂的步伐声从房间尽头开始回响,一步一步接近,和粗重恐惧的呼吸声交错着。阴影像山一样倒下来,面目模糊的alpha出现在面前,清晰的只有残忍和下流的嘲笑。有东西摸上了身体,像一种触感粘滑冰凉的怪物,然后不知是什么东西生硬地捅了进来……

黄少天一身恶寒地惊醒,抱着自己露在被子外面冰凉的手臂,开始后悔睡前没有把窗户关死。这破地方半夜里竟然还有飕飕的风,也不知是怎么设定的天气。
他神色复杂地对着敞开的窗子盯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台灯,在暖色调的光里用薄被把自己裹上。噩梦的细节以秒为单位被大脑迅速遗忘,但他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
这些天他一直在调查整理Omega管教所的事情。这是叶修交代的任务:最近要把管教所这个过时的破机构取消掉,为了让事情顺利完成,不节外生枝,不声不响是最好的;黄少天的任务就是让整件事“不声不响”——但是,有些该算的账要留着,以后算。
于是他和手下连续几周在宇宙中飞来飞去,收集证据,会见各位当事人、受害者。该拉拢的拉拢,该安抚的安抚,该收买的收买,该合作的合作。受害者绝大部分是Omega,稳妥起见,黄少天选择自己一个个亲自去谈,和他们建立信任关系,然后询问他们在管教所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相似的陈述听得太多,又看了太多图文并茂的资料,纵然黄少天对待工作有足够的清醒,纵然他极为擅长保持一个绝对冷静的旁观视角,并不因同情就贸然相信所有的话——还是无法阻止那些故事复合在一起化作一团噩梦来袭。即使不算那些骇人听闻、过度戏剧化的个案,管教所毫无疑问是一个会让Omega尊严扫地的地方;黄少天再怎么冷静,作为Omega那部分还是物伤其类,想到那种环境下Omega的一般遭遇,腹部都会隐隐地跟着痛。

实际上,由于王杰希的存在,他早在三年前就开始了解到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会儿他和喻文州分手刚半年多,心态加激素紊乱了几个月才刚平衡下来。他独自一人也会反思:其实那人只是太过理性,自己也不是不喜欢他理性——却听说喻文州到了硅星上居然和一个红圈Omega搞在一起了。虽然当时人在硅星上的周泽楷努力解释这其中貌似有不少合情合理的因由,但黄少天他们这行最不缺的就是看似合情合理的故事。他当时心态就有点炸,心想分手都分完了,搞就搞吧,老子也没空着,老子还找了个大明星呢——等小周回来直接标记算了。
结果事情风云突变,小周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一天一个样,红圈Omega竟然是叶老板孩子他妈——黄少天当时隔着半个宇宙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喻文州别是被真正的厉害角色给嫖了吧?万一因为这个被叶修记恨,那就真的完蛋。直到新的消息传来,喻文州没事,因为帮了那个Omega很多忙,反而是叶老板欠他人情……黄少天这才惊魂落定。
不久之后,他到首都星的星港去迎接从硅星返回的叶老板和小周,就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王杰希。他之前以为自己对这个Omega多少会有点膈应,结果没有,因为当时王杰希是密封在担架车里推出来的:从硅星到首都星的多次跃迁之后,那人看着就要不行了。听说他必须马上进行什么手术,不得不这样冒险连续跃迁赶回首都星。那天叶老板周围二十米有一片肉眼可见的黑暗领域,连小周都不敢乱动。

很自然地,黄少天对王杰希产生了好奇;除了叶老板那种级别的妖怪,只要黄少天对什么人产生了好奇,就可以轻松地把人查个底儿掉。王杰希在被审判之前,是比较单纯的首都星学生;被审判之后,是比较单纯的倒霉蛋——这中间的重大转折是他和叶修生了个孩子。黄少天看着他的资料,没多久就震惊得一巴掌拍在桌上,因为王杰希竟然是那一年——那一年的开拓者边境勘探比赛冠军。
那个时候距离黄少天认识喻文州还有几个月。他从小和家里老头的关系就不好,但当时还没到决裂的地步;他不想继承家族这摊生意,但也没想到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他在家里看腻了已知宇宙里千篇一律的无趣现实和虚假新闻,对无人的开拓区心向往之。正好,他凭本事发现学校里的新老师魏琛竟然私底下是开拓者组织的老前辈,就堂而皇之地敲诈他带自己去边境营地参观。
他和一群懂行的开拓者们一起从多角度多渠道的显示器中观摩了那次比赛。当冠军的飞船用不可思议的轨迹飞回营地的时候,他也忍不住和交流频道里的所有人一样大声惊呼起来。虽然参赛选手使用的都是化名,但王杰希的行动轨迹实在太简单,化名又太敷衍,虽然黄少天查不出他的搭档是谁,但很确定王杰希就是冠军组合里负责开飞船的那一位。
原来他也是个Omega。
黄少天想到担架车里的王杰希,面色灰败死寂,仿佛尘封在一具棺材里。连基本的空间跃迁都几乎要了他的命。
就因为他是个Omega。
在他的人生轨迹里,一个alpha——叶老板——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不知为何标记了他,然后又从他的身边彻底消失。他一个人带着背叛的罪证,带着标记和孩子,从审判庭,管教所,到流放,到矿场……把那场运动给Omega布置的地雷一颗一颗趟了个遍。
打住。黄少天提醒自己,知道的细节还太少,不能下任何结论。

大半年后,叶修忽然要黄少天拿着些相关资料去一座老房子里见个人,他一开始还没想到那就是王杰希。在他与不能离开病床的王杰希初次长谈之后,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比如,虽然表面上看着淡淡的,但叶修是有些在乎王杰希的。叶修让他见王杰希,谈合作项目其实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王杰希找个能说话、能聊开拓区的Omega朋友,不然他养病养得实在太闷了。当然,自己和喻文州的关系可能加了不少分,这一点上,黄少天觉得自己多少也是因为喻文州而想要接近王杰希,可以算是和叶老板心照不宣。
又比如,王杰希大概就是那种会吃亏的人。他行事十分理性,但不算计。他不能轻拿别人的好意,但会包容地无视别人的恶意;如果他心里觉得应该,就真的会面不改色地趟雷,自己吃下所有伤害,还想着不麻烦别人。黄少天也算见多识广,心知这种人的存在往往是他周围人的幸运,却不是他自己的;一旦运气不好,生死就全凭别人的良心了。
黄少天不知道,当然也不敢问,叶老板为什么把一个他在乎的标记了的Omega——还有亲生的孩子——扔下六七年不管,看他们受苦受难。王杰希还算命硬,一路扛过来了;要是没扛过来,就算叶老板能耐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Alpha呀。
那之后黄少天没事就去首都星骚扰王杰希一下,把他拉出来逛逛,说说话,当然主要是黄少天负责说。随着关系逐渐熟络,以及共同工作的展开,王杰希在合作中靠谱得令人感动——黄少天大致能猜到喻文州在硅星上面对这人是什么心态了——对良心未泯的人来说,坑这种人容易良心不安,袖手旁观也会愧疚。虽然人一辈子难免要用良心换点别的东西,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忙总是好的。
于是不论是收集资料,还是拉王杰希出来玩,黄少天都多了几分真的为了王杰希好的心思。
——这不意味着,他不介意王杰希拿自己的前Alpha当抑制剂用。当然,这不是王杰希的问题,是他和喻文州的问题。

王杰希不怎么提过去那几年的事情,但也不刻意回避。有很多东西回避不了——王杰希这几年身上换了好多零件,每个月要吃下去一筐药,有点风吹草动就得躺倒养着,基本都和那几年受的折腾有关。黄少天从小身体就很好,很难去想象那种状态的生活;有时候看着王杰希,就像看着一座被雨打风吹过的石碑,今天发现这边有一条缝,明天又发现那边掉了几块下来;可石碑自己倒是一直都很淡定,仿佛遗忘了过去那些风雨,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疼。他工作起来全情投入,日常也有不少自己的消遣爱好,虽然没有过那种激动忘情的开怀大笑,但也很难说他因为什么创伤的影响心情不好。
可是怎么可能没有创伤呢。
黄少天抱着腿,脑门杵在膝盖上,心想这算怎么回事,老子都快创伤了好吗。
身临其境的噩梦已经让他的感觉很糟糕,醒来后,联想到王杰希——这个和他走得相当近的友人——当年真的曾在管教所里,被绑在那张椅子上,那种令人战栗的阴影一下子近在咫尺,所有看过的资料都在脑子里加倍的沉重了。
他禁不住会想,如果是自己呢?
其实他和王杰希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
王杰希虽然活得简单朴素,家人好歹也是凭本事住进首都星的;而黄少天被喻文州甩了那年,黄家就算想进首都星也没人要呢。要不是黄少天运气,遇到周泽楷,然后凭自己的敏锐发现了周泽楷背后的叶修,还有魏琛目的不明的帮忙,就凭他老爹有那么多仇家,他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有这个自知之明。
……但如果是自己被人坑去审判,才不会那么老实呢!
王杰希几乎毫无反抗的策略,当然也没有反抗的资源;可他非要说实话,又不认罪,又非得不牵扯任何人,包括他那个没啥感情的父亲。这要是换了自己,先把所有沾一点边的仇人都拉下水来一起搅和再说,家里老头更是别想置身事外;再编编故事,演演大众喜闻乐见的戏码,总之,人啊,能不受罪当然就不要受罪。王杰希运气不好,叶老板家的特殊身份八成让他想认罪也无法认罪;如果喻文州是什么深层家族的alpha,那自己当年恐怕也要犹豫一下再追了。喻文州是不会像叶修那样六七年不管他死活的……
……但喻文州会在事态恶化之前就把他甩了。
可是这么会规避风险的一个人,在硅星会为了王杰希自愿扯进麻烦里……
黄少天有点郁闷。
他当然想得清楚这里面的区别,他从不怀疑喻文州对他的感情。但他和王杰希熟悉之后,就会有这种想法:他和喻文州活该在那时候分手。俩人骨子里都擅长权衡利弊,也为对方权衡着利弊。当年他虽然说着要和喻文州一起逃到开拓区去,但他到底也没有去搞定开拓许可证,也没真想让喻文州放弃奋斗得来的一切,去做一个星际流浪民,没两年就横死在开拓区里。喻文州就是看他看得太清楚了,知道他并不是愿意去承受那些苦难的类型;而王杰希那种能在没意义的苦难里泰然自若的人,做大决定的时候,经常是不讲道理的。
——所以黄少天才非常生气,气到无法理智地去回想那个分手的晚上。
他想这还要我怎么样呢,那个晚上如果眼前有把刀子撞上去就能解决问题,他说不定真的就撞了。
我也知道现实很复杂,不能意气用事,但用不着你来提醒我啊!

他一直盯着半开的窗子。他住在一座高级宾馆里,窗外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是宾馆的另一座楼,那边的客房窗户与这边遥遥相望,现在夜深人静的,窗户基本都黑着。但是,其中一扇窗户忽然亮起来了,隔着两层窗帘,一捧暖黄色的灯光渐渐转强,黄少天惊得一下子坐直了,伸长脖子去看。
真的是……
喻文州的房间。
喻文州正在这边参加新任主教的集训,这几天应该快考核了。黄少天故意订了对面的宾馆房间,方便偶遇。虽然没有复合,他们每个月至少要偶遇一周。
对,他们现在名义上还没有复合。刚分手那一年他抑制剂不要命地打,倒也没啥副作用,他不差这个钱。但这两年用回人之后……就……人还是比药好。
他没告诉过喻文州自己订了对面的房间偷窥他。但他又想,文州如果知道,也没什么奇怪的。
毕竟喻文州是他认识的最聪明的人。

他轻轻地把台灯调暗了,这样对面的灯光就看得更加清楚。这么晚,喻文州为什么没睡呢?他可不是需要熬夜复习这种考核的人。有什么事把他吵醒了?还是,他也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对面的灯光渐渐暗淡下去。黄少天呆呆地看着,松了口气,大概只是一般起夜吧。
谁知那灯光将熄时又忽然转亮,亮了几秒,又渐渐暗淡,仿佛一盏闪烁的信号灯。
黄少天下意识地按照摩斯电码去读,顺利地跟着窗口的明明灭灭读出了意义明确的文字。
“我是喻文州。”
他感觉脸上腾起一片热,喻文州知道他在对面,早就知道。他甚至半夜不睡觉,从不知哪个角度盯着自己的房间,窥视着自己的动静。
他还没来及生气,那扇窗户在空了半分钟后,继续闪烁起来。一个很简单的词。
“喜欢。”
世界静止了一瞬间。一瞬间后,一阵剧烈的酸涩在眼睛鼻子间炸开,泪水不可思议地从身体里涌了出来,黄少天用力抹着脸,无声地骂:“你这个人真是……”
他第一次主动找喻文州说话,是在学校组织的party上。他对自己的眼光很自信,他确定喻文州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而喻文州和其他许多alpha一样,是喜欢自己的。但是喻文州看上去像是那种彬彬有礼又思虑过多的alpha,所以不一定会坦白承认。抱着逗一逗不亏的心情,黄少天凑过去和他搭话,故意和他贴的很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喻文州。”喻文州被他靠近的腺体味道刺激到,捂着鼻子缩了缩,看上去特别的可爱。他果然是要脸的那款,黄少天心想。
“你是不是喜欢我?”他故意凑得更近了。
“喜欢。”
简洁、稳重但意外直率。黄少天呆了一下,又忍不住笑出声。从此他中了喻文州的网,喻文州咬了他的钩,就那么纠缠在一起了。
那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十一年前的今天。喻文州远比他擅长记住那些特殊的日子。

他们分手之后,在这之前,黄少天只掉过一次眼泪。
他答应和小周交往的时候,心里有一部分在想,就得多找几个这样的alpha,每个发情期换一个,气死那个不识抬举居然拒绝主动送上门给标记的O的混蛋。但事实上是,他每一个发情期都躲了起来,最贵的抑制剂用到麻木,心情低落得根本不想见到任何人,没有让小周进来帮忙,也没找任何其他alpha。
小周在家庭问题上和他颇有点同病相怜,一直很配合他演戏,也从不提AO方面的要求。但是后来他看小周在易感期时忽然又脆弱又难受,像只狼狈却依然乖巧的大型犬,不禁动了点大方的念头,打开了Omega腺体想要安抚安抚这个帮了自己不少忙的年轻alpha。
结果在他和小周的信息素混合在一起的时候,他脑子里鼻腔里眼睛里忽然爆发了幻觉,全身上下每一个器官都想念起喻文州的味道;他仿佛看到喻文州易感期的时候放松、疲惫又有点霸道的样子;他想在床上拥抱那个人,将他圈进自己信息素的领域里。幻觉和现实相撞,他忽然情绪崩溃了,没来得及遮掩和找借口,眼泪就在小周面前掉下来,之后一把推开小周落荒而逃。
那真的太丢人了,后来黄少天想。小周明明味道很好的。

他擦干净脸,又盯着窗户想了想,猛地掀开被子两步跨过去,把窗户窗帘都关上了。
是你先招我的,他想。
他把台灯举到窗户边,学着对面的节奏把灯光调亮又调暗。
“过来。”
他心里跟着默念,有本事你过来。
他在门侧站着,把房门打开一条缝,盯着门把手,用心跳数着时间。10分钟,他想,10分钟不来我就上床睡觉。
9分30秒,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再宽限三分钟的时候,一只手握住了门把手,一个熟人推门进来了。
黄少天边打量他草草套上扣子都没系好的外衣和散乱的发型,边小声嘀咕:未来主教考核前夜闯入已订婚Omega房间,是欲望的驱使还是信仰的沦丧……
他每说一个字,都在原地看着喻文州的脸凑得更近。他一厘米也没有后退,终于等到喻文州和他零距离地亲在一起。
门被轻轻碰上,他把喻文州推在门板上吻着,咬他的上嘴唇,下嘴唇,舌尖。喻文州有点疼,但皱着眉头让他咬,两手在他轻薄的睡衣上摸索着,揽住后背和腰。
“……怎么不睡觉?”黄少天渐渐亲到他脖子,喻文州仰着头,轻轻蹭着那头金色短发问。
黄少天想起噩梦的事情,脸上心上不由得划过一片阴霾,连带着身体也有点降温,心想还不都是你们教廷造的孽……alpha造的孽。“睡不着。”
他利索地甩开教廷的alpha,转身回到床上坐回已经冷掉的被窝里,顺便确认了一下自己睡前看资料用的机器都关上了。喻文州并没有错过他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跟着坐在床沿上,用手抵着下颌。黄少天刚才把他嘴里的皮咬破了,一股血腥味儿,外面倒没事。明天考核可是要面试说话的,这下多了一个无伤大雅但很有存在感的小麻烦。
“我天亮之前回去准备考核。”他说,“还有两个小时。你想再睡一会儿吗?”
他的另一只手从被子下面顺着床垫的褶皱摸进去,握住黄少天的脚踝。黄少天抿着嘴,感觉到alpha的手指在肌肤上抚摩,轻微的兴奋感顺着腿传导上来。再看看眼前这个人,他看了十多年,按说已经无感了吧?可还是觉得这么好看。
他撩开被子,抓住那只点火的手,顺着手把人扒了外衣拽上床,像抱一个人形抱枕一样半边身子压上去。抱了满怀的瞬间,一种没出息的放松感席卷全身,连Omega腺体都在忽如其来的松弛中开始唱歌,散逸出美妙的味道,黄少天忽然觉得真的就这么抱着睡一觉也不错。但在昏暗的灯光和逐渐张开的alpha气场中,看着喻文州近在咫尺的同样放松的眉眼,他觉得还是不能放过他。
两人的下腹紧贴着,黄少天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又直接上手去扒拉。他扒开了喻文州的裤子,抓住了那根半硬的东西,喻文州也把握时机扒开了他的睡衣。他把两人并拢在一起轻轻揉搓,同时曲起一条腿,放喻文州的手去探路。距离他们上次约会过去了半个月,不近不远,但没有发情期的帮助,需要一点耐心的扩张。喻文州的呼吸变得用力,逐渐急促,手臂开始有力量地箍住Omega的身体,每一次抚摸都像是要刻印在皮肤上,温柔冷静的眉眼间浮现欲望的色泽。黄少天爱死他这个样子了。他伸头去吻喻文州的嘴唇,这一次小心地收了牙齿,伸舌头去舔舐那几个被他咬出来的伤口,尝到了一点腥味,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兴奋得要死,一股信息素箭一样冲了出去;空气中的alpha味道立刻也随之增强了。
他们都很熟练,擦在一起的性器已经硬得硌人,薄被下各自出了一身微汗。喻文州的手指埋在Omega的身体里,那里已经湿乎乎的,发出泥泞的声音。他一直在浅浅的地方摸来摸去,像是故意惹黄少天不耐烦。Omega果然蹬了一腿,翻身把alpha按住,下面大口地将他往里吃。他被喻文州塞得满满当当,轻微的酸胀过后就开始了一种持久而绵密的刺激,快感不断在结合的部位积累。
喻文州老实地躺着,随着他的意思动。在规律性的起伏中,薄被一寸一寸从裸露的身体上滑落。alpha扶着Omega肌肉紧实的腰部,另一手缓缓将他前面矗立的分身包裹住,时轻时重地撸动起来。喻文州的手很热,很舒服,黄少天很快就被他碰得轻轻哼哼,下面猛地夹紧了几下之后,两人一起从游刃有余倏然坠落到全凭本能撕扯。撕扯越来越剧烈,都恨不得从对方身上挖下血肉,捣在一起。节奏都乱掉了,汗水反着光在Omega身上画出河流般的纹理。黄少天被前后夹击得已经不剩多少理智,但他非要死死地将Alpha按住,睁着眼看他因自己而目眩神驰的样子。
这个alpha曾经拒绝过他。在Omega口口声声说着想要、主动打开了生殖腔、把腺体送到嘴边的情况下拒绝过他。
想到这个,滚烫的眼泪和汗水在高潮中一起滴落下来,前面白色的液体喷了他的alpha一脸。腔道在高潮的指挥下剧烈震颤,感觉到体内的alpha直接被缴了械,听到喻文州忍不住的粗喘,他稍微觉得平衡了一点,又红又热的身体融化,歪倒在喻文州身上。他俩不在发情期也不在易感期,时间紧张,闹到这种程度就可以了。虽然Omega不能像Alpha标记那样把自己的味道刻进对方的气味里,但在高浓度的氛围里滚久了,身上还是会沾满味道,会被其他A和O闻出来的。
他们在法律定义上是偷情呢。
喻文州的分身缓缓地滑出他的身体,他一向觉得这个过程很刺激但又有些失落。谁知那东西刚离开他,喻文州的手又钻了进来,顺着湿滑的路径直奔生殖腔口,摸得他一激灵,差点又爆了信息素。
“你……你没时间,”他有点磕绊地咬牙说,“再来一轮你就来不及洗澡了。”
“不洗了。带着考试去。”喻文州听上去有点暗哑,摸了一把黄少天喷在他脸上的东西,嗅了嗅,埋在他体内的手指也不安分地动了动。他这人开玩笑的时候其实挺酷的,让人根本不敢确定真和假。可黄少天不怕他这一套,冷笑一声:“主教,这不好笑。你想玩红圈play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点怔。黄少天有点后悔说这话,他不想把王杰希轻佻地扯进来,那人在这堆事情里面其实挺无辜的。但他又不真的后悔,因为这根刺在他心里扎着,总是要说两句的。反正喻文州肯定明白他的意思,他没有暗示喻文州和王杰希那方面的关系。
喻文州确实明白。但这个话不好回答,他无奈而略带歉意地低头望着怀里金色的恋人,轻而长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气让黄少天不安起来,心慌地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却被喻文州的手掰着脸,被迫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alpha忽然带了点真正的alpha气场,在他身上很少见的强硬和不容置疑。黄少天靠在他身上,仍觉得浑身发软。他忽然有点弄不清情景,恍惚觉得喻文州是要吃了自己,以一个alpha吃掉Omega的方式。他也喜欢喻文州这个样子,喜欢得脑子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糊里糊涂地张开了腺体,深处的入口仿佛也要松动。他痴痴地盯着alpha的唇齿,想着他会不会张嘴咬自己。但落下来的不是噬咬,只有异常沉重的目光。
“少天。现在,以后,我可以保证:除非我死了,你绝不会遭遇那些事情。”
黄少天呆了一阵儿,终于也许理解了他想说什么。他握住喻文州的手,埋在他身上笑出声。“逞什么英雄……我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你要是在教廷混不下去了,来给我打工也可以的。”
“我知道,”喻文州忽然收了气场,“少天很强大,但是我很弱小……这是对我自己的保证。”
他轻缓地从黄少天身上抽出双手,又带着点凶狠的欲望和人接吻,几乎把黄少天吻得背过气去。然后他把晕晕乎乎的Omega盖好,自己抓紧时间去浴室收拾那一身的乱七八糟。黄少天沉在被子里,听着淅沥的水声,忽然捂着额头笑出声来。
喻文州说得有点过于委婉了。他的意思大概是,他再也不会因为同样的原因提分手了。很好,有进步,再接再厉。

喻文州差一点就误了早上的查房,偷个情冒了这么大的险,黄少天都要被荒谬得笑出来。他自己倒是舒舒服服地睡懒觉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准备出门。昨天之前他一直在犹豫,关于管教所的事情,要不要找王杰希谈一谈。叶老板让他调查管教所的初衷,一定不包括让他和王杰希提这件事。但在调查开始之后,黄少天觉得管教所的兴废是一件关乎所有Omega的事情,王杰希作为一名幸存的受害者,精神状态稳定,语言条理清晰,他的回忆和看法可能比其他人更有价值。但意志坚强并不是让人多受一次伤害的理由……
于是喻文州走之前,黄少天干脆直接问他:“……据你了解,如果我问老王……王杰希一些圣战期间的事,会对他造成伤害吗?”
喻文州思考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不会。”
黄少天表情怪怪的:“你怎么这么肯定。”
喻文州苦笑:“你不也挺了解他了吗?他肯定会说……‘不都是坏事’。”
黄少天也跟着苦笑出来:“妈呀,你这一说我脑子里都有他的声音了。”
“所以……该问的就问吧,他会很乐意帮忙。他那个人,如果能跟别人说出来可能比憋在心里好。”喻文州想了想,皱眉补充道:“但是最好先问过叶先生……”

于是黄少天下午就约王杰希见面。他并不打算今天就开始提那些事情,毕竟还要先观察一下叶老板的态度——但他在最近集中看了那么多让人难受的资料之后,非常想看看王杰希现在的样子。王杰希总是给人很稳定的感觉,稳定地努力工作,稳定地享受生活;他已经走过了惊涛骇浪,却能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悠然自得。黄少天觉得这个人在历经磨难之后,已经有一种让周围人动摇的心思也平静下来的魔力,让人把注意力从未来的担忧和焦虑中,转回眼前具体的人和事。
王杰希回信说不方便出门,但是少天可以直接到老房子来找他。于是黄少天带上这次出门买的土特产直奔叶家自留地;结果当他终于被邓复升开的车接进老房子,看到坐在庭院里的王杰希时,吓得心里咯噔一下。
几周不见,王杰希光脸上就瘦了一圈,眼下两团乌青,像是长时间没睡好。他正恹恹地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毯子休息,看到黄少天就支棱起来招呼他坐旁边。他扫了眼黄少天震惊的表情,淡定地说没事,怀孕了,吐的。
黄少天震惊得直到坐下接过了热乎乎的茶杯还安静如鸡,脑子里各种念头开了跑马场。叶老板竟然会跟Omega生孩子!哦不对,他们本来就有个孩子了……他看着王杰希脱形的样子心里发慌:怀孕这么吓人啊……他想了想王杰希平时的身体状况,又暗自觉得叶老板真不是个东西。之前把人扔下六七年的事儿还没个交代,等几年让人养好了身体再生不行吗!说穿了还是老王自己没脾气,太能忍了,叶老板就算是深层又怎么样,还不是Omega的alpha,孩子的爹?就他那个样子值得吗——
他脑子里乱乎,嘴上哆哆嗦嗦瞎扯了几句这几周去了哪里,当然没有提管教所的事情;王杰希也听得随意。过了几分钟,他终于理顺了自己的脑子,打算旁敲侧击一下叶老板这会儿在哪里,却见不远处那座玻璃温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特土的人带着个小孩从里头走出来。小孩他认识,是王杰希的孩子,学校放假的时候会回老房子这边住。那个大人——他又看了两眼,宽大的短袖短裤,防水拖鞋,身上跟刚打完水仗似的,和小孩有商有量地说着什么,然后往这边看了过来。
是叶老板。
黄少天全身的鸡皮疙瘩暴起,心脏砰砰地跳,说不清是太想笑还是太恐惧的一种毛骨悚然。
这特么是叶老板?还是说有主的A在家里都是这样的?

孩子瞧见黄少天跟王杰希坐在一块,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不过他衣服也湿了,跑着进了老房子,八成是换衣服去了。叶修慢慢走过来,手搭在王杰希的椅背上,对黄少天点了点头。黄少天嘴上规规矩矩问好,心里想:叶老板我求您了别用这套外观摆您平时的pose,我要笑场了——
王杰希向叶修的方向歪头看,问:“这就浇完了?”
叶修略带笑意地说:“他比我擅长。”指的大概是他们的孩子。
王杰希嗯了一声,又看了看叶修身上,“你也去把衣服换了。”
叶修捏了捏他的肩膀,就要回房子里换衣服,走了一步忽然回头问:“你这儿需要吗?”
王杰希眨了眨眼睛,说:“还行。少天在呢。”
叶修绕到他面前,俯下身。“没事儿,你咬一口。”
黄少天抱着热乎乎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地喝,想把最后一点杯底喝出十分钟的时间。
别在意,别在意我这个大活人,我也不想听懂你们都在说什么暗号。
然而那俩人似乎真的不在意黄少天这个大活人,叶修把头伸到王杰希边上,王杰希好像有点尴尬,但也只有一点点,用手稍微遮挡了一下,在叶修后脖子的腺体上咬了一口。
黄少天目瞪口呆。
我的天啊,真不嫌味儿大啊。
他倒也是个有基本常识的Omega,知道孕期Omega对标记者的信息素需求很大,但他没想到竟然可以大到直接让Omega啃Alpha的腺体了——还是叶老板这种Alpha。
不过黄少天脑子快,立刻意识到这两位之所以用咬的,而不是直接放味儿或者亲热,完全是顾忌自己这个Omega访客的存在。而王杰希在庭院里见他,估计也是因为……房子里头早就都是叶老板的味儿了。
好的,我这口狗粮吃了还得领你们的情。
好在叶修回房换衣服后一直没再出来,大概是和孩子玩上了。黄少天又跟王杰希说了会儿话,他当然不会再提什么管教所的事情,一年内大概都不会提了。他又好奇又关切地问了点跟怀孕有关的问题,千叮咛万嘱咐了几句,就趁着叶修没再出来赶紧告辞——他快憋不住笑了;而且他要马上告诉喻文州这档子事,吓死他。

王杰希本想起身送送朋友,被黄少天坚决地按在椅子上。他也懒得争这个,就目送老邓把黄少天原路送走。刚才咬的那一口还挺管用,但在户外也只能聊做安慰。他的情况和一般O有些不同,对标记者的信息素需求特别大,原因一半生理一半心理,总之都是长时间匮乏导致的反弹。现在他的房间里全是叶修的味道,浓度高到老邓和柏清靠近一点就要下跪;而他得浸泡在里面才能完全放松下来。
他胃里刚有点发慌,叶修就带着天气现象级的信息素从房子里出来了。刚才黄少天在,他是一点气味也没漏。信息素先于人抵达了王杰希身边,压平了他身上各个角落沉渣泛起的紧张感。王杰希在这个一般人看来颇为恐怖的alpha气场里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这回这个可太麻烦人了,好在只麻烦叶修一个。
叶修换了件干净衣服,又跟他挤到一张椅子上,把自己塞到他背后当靠垫。叶修右手往前揉了揉王杰希的手肘,问他手怎么样了。
最近王杰希睡得很不好。他又梦见了硅星上的一些事,风沙,挖掘车,一个又一个犯人,电击。醒来之后,他发现右手竟然又开始轻微颤抖。
也许这是来自孩子的警告。他做出的选择,有时不得不让孩子们跟他一起去冒险……他起来后大吐特吐,今天还没真吃进去什么东西。
他不说话,叶修也不再问,捏着他的胳膊,顺势把下半脸靠在他后脖子上吸了一口,然后轻轻在人耳朵后面吐气:有件事儿想跟你说。
什么?
我之前说……叶家一般三十年就会放出下一代人。
嗯。王杰希之前还问过叶修这个事,还特意说自己不介意。他甚至想了下大叶小叶一起过的画面,觉得也不过如此。
可我到现在还没有把下一个放出去。
王杰希忽然张大了眼睛。叶修从后面紧紧贴着他,说:我每次看着你们……看着孩子,就会想,我想做一次真正的父亲。你说你有多可怕?
王杰希短促地微笑了一下,侧过身,抱住了他的alpha。

Chapter 14: 叶王线-支线:A Beta Version(杨王/叶王)

Summary:

*众所周知,远星是个AVG。
*本支线开启条件:主线走上叶王线,但玩家出于邪门心态就是不触发叶王he。时间线与叶王《后日谈》+番外篇重合。
*杨王,叶王汤底的恶趣味支线。

Chapter Text

 
    
  月光不亮,301坐在隐蔽的角落,用一半注意力盯着二楼房间里的人。
  301是他出生时的编号——刺客基因应用体301号:为杀人定制的基因组,为承载这个基因组定制的人类。这个时代的杀手,都是从基因组做起的。
  他出生在杀手培训机构,机构客户都是长期合作的大佬,一些查都查不到的深层家族。定制杀手出生后会接受十年职业培训,然后送往客户家里开始正式工作。301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叶修是个好老板,任务清晰,待遇优厚,而且还固执地拿他当个人。十八岁之前,叶老板没让他做任何杀人的任务,还特别鼓励他这个为杀人定制出来的东西去拥有一些人类的生活。
  “……没有人类的生活……怎么执行人类的任务啊?”叶老板这么说。
  叶老板还拒绝给他起名字。按机构规定,刺客基因应用体只有编号,名字由主人决定。
  “那就先叫301吧,”叶修嫌麻烦似的摇摇头,“名字这种东西你自己想,有喜欢的告诉我一声。”
  于是,301根据任务需求,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名字。他从未使用一个名字太久,或者对哪一个名字产生过多的留恋。刺客不需要名字,他想,有名字会被记住的——被记住的刺客都是死刺客。或者更糟,失败的刺客。
  
  301当下的任务是保护这座老房子的主人,王杰希。叶老板现在的Omega伴侣,唯一孩子的母亲,一根巨大的软肋。三年前,叶老板带队亲自飞到宇宙边缘去把这个Omega接了回来,两年前开始让他负责一些家族工作。随着王杰希在叶家露面次数增加,有些危险的苗头逐渐上升,不对劲的东西开始找上门来。叶老板在这个宇宙可不缺敌人。
  为了防患未然,几个月前叶老板带着几个心腹跑了半个宇宙,把过去和王杰希有关的人事清理了一遍。返回首都星之前,叶修又把301单独留下,要他这次返回之后,长期负责保护王杰希的安全。
  “我?”301疑问,随后被一道幽幽的目光震慑得脊背发凉。叶修从办公桌后盯着他,神情仿佛在说:你可别装作不明白。
  彼知己知,301在十年前那次刺杀王杰希的任务里几乎违命,如果不是叶修自己叫停了任务,301就要成为培训机构成立以来第一个可以全款退货的产品。叶修的气场压过来,纵然刺客基因都是天生钝感的Beta,也扛不住深层家族的信息素威压,四肢开始发颤。
  但压力在彻底击破301的心理防御之前骤然撤去。叶老板向后倒在椅子的靠背上,叹道:“放心吧。就因为你当年没做好……我才信得过你。这次回去我还得告诉他一些事,然后忙一阵子。你多盯着点……多照顾他。”
  301无言。他始终记得十年前,他在硅星收到叶老板的加急联络。当叶修听他支支吾吾地汇报任务进展不利,王杰希还活着的时候……从通信屏幕里消失了好久。
  他们在一个月前返回首都星。不知道叶老板到底告诉了王杰希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告诉的,反正王杰希病了一场,人还躺着,叶老板又坐着飞船飞走了,留他自己养了两个礼拜才能起来。301去找王杰希的管家老邓叙旧,边喝边聊,才听说王杰希从硅星回来后,已经换掉了身上两位数的零件,风吹草动就得躺着,倒也不算特别大的状况。
  “他那个孩子呢?怎么也不来陪着。”301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在叶修的建议下,他曾经去普通人群里生活过很久,但不敢说自己懂得这些至亲血缘的关系。但他常常回想起当年硅星上的风沙,那辆轰隆开动的挖掘机;那个Omega反复被电击放倒,但一次一次冲过去,直到痉挛不止,还试图匍匐前进。那一刻风也变得安静,他的耳中开始分辨出呼吸和血液的流动,身体平静地移动,意识专注得像一条通向光明的单行道。那是刺客基因的馈赠,他可以轻松地规避肾上腺素监测,轻起轻落,一条性命结束在手中。
  自己救过那个孩子的命呢。
  邓复升摇摇头,给他解释:那孩子有些心理障碍,当然是和在硅星藏了那么多年有关……医生诊断之后说最好跟母亲保持距离,分开住一段时间……王杰希一点没犹豫,立刻就把孩子送去上学了。
  “哎……”301不禁感叹,“真是……”
  何苦呢。
  
  午夜已过,王杰希还没有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会儿他手上又多了一杯咖啡,看来是压根不打算睡了。
  刺客基因熬夜不累,301这一个月几乎白天黑夜都盯着王杰希的行踪。王杰希可真不是个老实的病人。白天他在老邓和小袁面前温顺配合,夜里却瞒不过暗处的保镖。他会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会打开终端不知读什么读到天色发亮,会打开孩子的照片又快速关掉,会衣衫不整地在房间里蹒跚乱走。他身体里好像有一团毒火,烧得他躺不下睡不着,却又无法用任何表情、任何语言或者任何文字解释给任何其他人。
  没办法,301想,真相有时候太煎熬了。叶老板不是那个年轻的叶修,也不能是。就算他想放弃身上的责任和权力,只会招来更快的毁灭。王杰希和他的孩子注定卷进这个宇宙级的烂摊子里,无法脱身,却要在近处看着叶修和他们渐行渐远。
  几天前,王杰希半夜忽然从床上起来,歪斜地套上一件外套,也不开灯,就摸着走廊扶手悄悄走出了房子,跑到玻璃大棚里干活。他面无表情地清理花盆,整理肥料,擦洗花架,好像一棵发疯了的草,到处找自己扎根的土壤。301吓得够呛,一路跟到大棚顶上,躲在死角里观望;正犹豫要不要去叫醒老邓和小袁,却发现那个站在无数花花草草之间的人神态渐渐平静。301惊讶,继续默默观察,王杰希的动作逐渐慢下来,但越来越稳,好像是周围的花草树木真的起了镇定作用,他体内那团毒火在渐渐熄灭。他又倒腾了一会儿,赶在老邓起床之前偷偷溜回卧室,洗了个澡,然后难得地安睡了十几个小时,之后几天也不再失眠。
  ……刚好几天,难道现在又开始心神不宁了?
  301正胡思乱想着,耳后埋入的通讯器忽然传来密集的信号。
  有入侵者。
  
  这个时代在首都星上的攻防颇有种饱和式斗法的美,每一个想象力所及的层面,每一种形式,每一种元素,会同时动员起来消耗机器和人脑的内存。每秒一千万次袭击,可能只有一两万突破表层智能防护,有一二十穿越各级安保机关进入警戒范围,最后能有一两种触发警报就是上上成功了。老板没有给301划定明确的防御范围,真人的价值就是一些混沌不明的灵光一现。千百种与杀人有关的知识在脑内流淌,301思考着,如果是我……会怎么做呢?
  情况并不严重,只是有些入侵实体而已,而且已经被检测出来了。没必要全屋戒严,防御尽可以交给程序。重要的是处理掉入侵物,辨析攻击的来处,然后直接找过去,干掉发出指令的人。301轻轻落在庭院里的藏身点,面对系统检测出的实体有些哭笑不得。
  那句古老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
  ……一只被标记出的蟑螂正从树下的土壤里爬出,也不知是顺着风来的,还是以虫卵形态坐着过路的鸟来的。只有一只,背后大约有千万只损耗在路上。不过,还是得认真消杀。
  这座老房子和庭院是叶老板特意叫人重装过的,设备很全。玻璃大棚的内侧就有完备的消杀机关,只需等虫子自己进去就好,甚至无需301出手。301毕竟是暗卫,平时这院子里虽然没什么人,他仍遵守着不落下一个影子的职业操守。
  他望着那只孤零零的、甩动着触角的虫子,忽然有点犹豫。是侦测虫还是暗杀虫?是爆破类还是毒素类?消杀影响的范围可能不会小。如果伤到大棚里面那些花花草草……他得多难受啊。
  
  消杀完毕。301坐在大屋的墙根下面,正门旁边不远的位置,身边躺着一具尸体,盖着光热学隐身衣。
  罕见的疲惫翻涌上来。301晕晕乎乎地想,这工作得加钱。这虫子后头怎么跟着个人啊。
  301重新捋了一遍过程:这人潜伏在院子里;由于自己突发奇想,想在大棚外面处理掉那只虫子,所以行踪被这人看到;这人看到以后,以为虫子调走了暗卫,就想对房子二楼的卧室发动袭击……哎,301叹道,我当然有好几种方法能瞬间抵达卧室那扇窗户,否则哪儿敢出来抓虫子啊。
  之后就是一场飞檐走壁但悄无声息的肉搏了。能规避种种检测、肉身闯入这个庭院的人类,不用说,自然也是培训机构的产品,和301一样的定制人类。潜入和刺杀的技术发展了几圈,总淘汰不了这原始的肉身互博,也怪好笑的。
  这场战斗持续时间着实不短——抓虫子时还是最深的夜,此时天边却有淡淡霞光。301又叹了口气。虽然万分不想麻烦房子里的人,但这么大个尸体在这,总得好好处理一下。他掏出终端机按下了呼叫按键。
  房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301愕然回头,只见王杰希推门出来,转身,低头,目光迅速扫过他和他身边的尸体,若有所思。
  他明明呼叫的是老邓……脑子里忽然有一套身份信息开始浮现,好像一种角色载入的过程;在王杰希身边的301是有一个名字的,那个应该在十年前抛弃、但最终保留了的名字。
  王杰希睁大眼睛,显然认出他了,但没有叫出那个名字。在叶家呆久的人都很明白,这里谁的名字都不能乱叫。
  杨聪对王杰希打了个招呼,露出个无奈的笑容,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尸体。王杰希已经看清那是什么了,但没有丝毫困惑慌乱。
  “进来吧,老邓在起床。”他淡淡地说,“你喝咖啡吗?”
  “哎呀……”杨聪单手撑地,在这一天朦胧的朝霞中起身,“那当然要喝啊。”
  
  邓复升边穿衣服边跑出来,毕竟是退役的骑士,也没怎么震惊,和杨聪一起把尸体抬进了屋。屋里有专门放这种东西的地下室,十分周全。邓复升得先去跟王杰希交代情况,还得联系叶老板,暂时留杨聪一个人在尸体旁。杨聪漫不经心地在尸体身边坐下,扯开外衣,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受伤,也不十分仔细。半晌,他忽然伸手拨开盖着尸体的衣服,轻盈地从尸体颈项上扎出一滴血。
  他拿出自己身上一个特制微型终端,打开一片盖子,将血抹了上去。显示器闪烁两下,竟然跳出301的字样,杨聪大惊,然后才发现数字看着不对劲,原来自己将终端拿倒了,跳出的数字是103。
  这具尸体果然是他的同行,一样是培训机构的产品,“刺客基因应用体103号”。
  杨聪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自嘲,拍了拍尸体的胸脯,在心里对这位前辈说:兄弟,你版本没我新,等不到退役福利了……
  刺客基因应用体的寿命设定比当下人类的平均水平短一半。在几十年的工作期结束后,他们的感官能力会断崖式衰退,肢体会迟钝,容颜会苍老,疲劳会堆积,变成普通人年老的水平。如果他们在工作期里没有做错什么事,雇主和机构一般都有财力保障他们无忧无虑的余生;如果他们愿意,还可以享受机构免费提供的安乐死。
  杨聪并没亲眼见过传说中那些退役后获得幸福的刺客;他只见过眼前这样死在工作中的同行。他对此一向无甚伤春悲秋的情绪起伏,刺客基因极大压抑了那些东西;他只是觉得这种退休福利有些多此一举。培训机构既然想把他们设计成一个冷冰冰的数字,那一个死在战斗中的数字和一个死在床上的数字有什么区别呢。
  靠近的脚步声。王杰希的。不疾不徐。
  杨聪询问地抬头,王杰希正好走到门口。
  “你受伤了吗?”他递过来一袋换洗衣物,“去一楼客房洗个澡吧。”
  杨聪接过袋子,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扯开衣服检查伤口,还袒胸露怀的,连忙回手把上衣两边拽到一起。王杰希倒没介意,用目光指了指屋里那具尸体,“这个交给柏清。”
  虽说知道王杰希过去经历过什么糟心事,杨聪还是觉得,这位面对一具尸体的反应也太镇定了些。他其实只是个技术人员吧?……都是跟叶老板学的吗?
  思维开始错误地发散,杨聪连忙撤退。
  
  清洗完毕,稍作休息,杨聪走出客房,只见王杰希已经在早餐桌边等他了。他也不客气,坐下就吃。王杰希看着精神不好,眼下发黑,明明还算个病人却不安心歇着,大概还是心思太重。杨聪细嚼慢咽地吃光了两盘东西,终于等到王杰希放下手里那杯咖啡,准备开口提问。
  王杰希可有太多事情可以问他了。想到十年前那一堆事,他跟踪王杰希穿过半个宇宙,从首都星到流放地,莫名其妙地出手保护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十年后又忽然掉在王杰希家门口,杨聪自己都不知该从何解释。
  他现在大概能想到我是叶老板的人了吧?杨聪在肚子里推理,他看出我私下和老邓联系过了吧?他会不会介意老邓瞒着他?会不会介意叶老板瞒着他?他还不知道叶老板计划过杀他……
  王杰希看着他,那双大小眼里的大眼从这个角度显得格外巨大,杨聪有点心虚。他忽然想起当年在硅星,自己一直犹豫要不要下杀手,结果糊里糊涂把人救了的事。当时他脑子糊涂,没有把长远的事儿想清楚,还跟王杰希开了几句玩笑——苍天啊,机构啊,刺客基因为什么不能消除人的嘴欠啊——那妥妥儿的算性骚扰吧?可千万别让叶老板知道啊……
  “……谢谢。”王杰希终于开口,“谢谢你保护我们。具体次数我不清楚。不过以后你可以随时进屋,吃个早饭什么的……我是说光明正大地进屋。”
  王杰希轻笑了一下,似乎不打算深问下去。杨聪无需解释任何事情。他如释重负,但又忽然觉得吃下去的早饭堵在胸口,再难消化了。
  
  上午杨聪和叶老板进行了通话,中午就出发去处理那位103前辈背后的雇主。这一去就是数天,回来的那天晚上,叶老板正和王杰希一起睡觉。动静大的那种。他才刚靠近一点,就被空气里浓郁的信息素熏得汗毛倒竖,趁行动没受影响连续几个大退步拉开距离。他听到一声喘息,低沉压抑,来自墙壁和窗户另一边的幻觉,轻轻地飘起,悠长地降落,不讲理地钻进了耳朵里。
  他怔怔地看着那扇窗户,窗帘微妙地晃动,露出一角温暖的昏暗。他僵硬地转了个方向,躲进另一处常用的藏身哨位。
  Omega就是异常麻烦,一旦睡了就得一直睡。如果叶老板有事没法来睡,王杰希就得靠药物度过发情期;听老邓说,他那个身体状况,每次用药之后都不太好。真是叶老板年轻时造的孽……不对,是年轻的叶老板造的孽。
  杨聪腹诽着,拉开哨位的折叠小床,倒头就睡。叶老板在的时候,教廷骑士会把周围防得滴水不漏,他可以趁机休假。双目合闭,耳畔也再没有飘过来的声音,睡眠在几秒内降临。但脑内还是留下一些莫名的思绪,在梦境的边缘,他忽然看到那年的王杰希坐在矿山间的小路上。他在肆虐的风沙中剧烈喘息着,喘息着……抬起头,眼睛湿润而明亮,对杨聪说了好多话。
  ……叶老板都不知道年轻第几回了,可还是会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杨聪没能一觉睡到自然醒。清早,大约是因为看了杨聪昨夜发送的任务报告,叶老板立刻要杨聪本人进屋汇报。在卧室的隔壁房间听杨聪说完,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立刻出发,亲自去处理这后面的官司。他要杨聪原地等候,自己回到卧室;杨聪观鼻观心,装作听不见一墙之隔传来的,那个哑哑的、仿佛泡在水里的声音。
  “没事……你去。”
  他听见接吻的声音,皮肤与衣料紧紧摩擦,不知谁的手抓住了谁的领子,又搂上谁的脖子。过了漫长的十几分钟,衣冠楚楚的叶修从房间出来,换紧急过来的袁柏清进去照顾。小袁医生推着一车药品和注射器进屋,关门,一脸凝重。
  叶修又问了杨聪一些细节后,带着教廷骑士们离开了。杨聪回到常用的哨位上,正对着二楼那扇窗户。窗户紧闭,窗帘仍然拉着,看不见里面的动静。小袁医生倒是在走廊里来回跑了好几趟,杨聪听到他去找邓复升,说什么没用药,昏睡了,等醒来看情况之类的。之后每隔几个小时,袁柏清就去卧室看一眼,王杰希好像醒了一次,但没出过房间。
  不知不觉又到了午夜,杨聪忽然一个寒噤,想起几天前就是这个时间,家里闯进来一只蟑螂和一位103前辈;于是他决定把整个院子细细巡视一遍,以安抚自己过敏的直觉。他在夜色中飞越大屋的最高处,一边确认安保系统的运行,一边用肉眼迅速检查了所有的关键点位。经过玻璃大棚时,他还放慢脚步,细细观望里面的花花草草。他不懂如何欣赏植物,但那些枝干、叶子和花剑层层叠叠地支棱着,健康茁壮,很是漂亮——他觉得自己前几天做了一件好事。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哨位,正要坐下,眼前看到的景象如同惊雷炸裂。
  那扇窗户,打开了一半。
  
  血液猛地上头,大脑算力全开,杨聪转瞬间想了几百种王杰希遭人暗算的可能性。刺客基因控制下的身体滚烫起来,释放出足够的能量让他进行生死搏杀。心流启动,时间都变慢,他全神贯注地接近那扇窗户,五感捕捉到周围最细微的一切……
  下一秒,一只手从窗帘后面伸出来,将一个杯子放在窗台上。
  是王杰希的手。他没事。又是大半夜不睡觉而已。
  杨聪熄火,脑子有点懵。王杰希的手放下杯子,又在杯子旁边的窗台上点了点,然后回到窗帘之后。房里点起一盏昏暗的暖光,影影绰绰的。
  那是一杯咖啡。
  正处于高度敏感状态的杨聪,很确定那只手的肢体语言。
  他在叫自己。
  
  杨聪僵在窗外,脑内展开了一段宇宙级复杂的分析运算,直到窗帘那边传来连人椅子倒在地上的声音,他终于觉得,还是得进去看看。他轻盈地从屋檐跃下,准确钻入只开了一半的窗子;手脚灵活地摆脱了厚重的窗帘,甚至都没惊动那杯冰凉的咖啡;然后一落地就后悔了。
  他像一条飞鱼一头扎进了一个溶解了过量信息素的鱼缸。叶修的气味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精确围剿,整个人仿佛忽然摄入了过量的神经类药物,头重脚轻。
  面前有一把翻倒在地的椅子,杨聪昏昏沉沉地想,王杰希呢?
  “……真慢。”
  身后传来两个字,低哑轻缓。一种暧昧不明的惊悚感沿着脊梁骨直冲天灵盖,杨聪哆嗦了一下——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会哆嗦——还没转身,王杰希整个人栽倒在他身上。
  
  人是从背后掉下来的,肌肤滚烫,喉咙被垂下来的胳膊套住。杨聪本能地翻身将人制住,双手触发了职业习惯,险些直接将人锁喉,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他双手停在那人脖子上,手指触到一片鼓胀滚烫的东西。腺体。脑子和手指好像同时烧起来,他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微微向上抬眼,与一种湿热涣散的目光骤然相撞了。
  王杰希只披着一件睡衣,下面一点没穿。他稍稍歪着头,伸手摸到杨聪卡在他脖子上的手,顺着手臂一路摸过来。杨聪向后退,反被他整个压在地上;他双腿分开在杨聪两侧,湿乎乎地骑了上来。
  好长的腿……真有劲……
  杨聪在迷糊和清醒中不断摇摆。行了我搞清楚状况了,是叶老板做一半儿把他晾这儿他难受。这时候应该怎么弄来着?抑制剂……
  他努力四下张望想寻找抑制剂的那套东西,却被不断得寸进尺的Omega越压越低。腰上一凉,Omega终于扯开了碍事的布料,沾着薄汗的手伸下去一顿乱摸。摸了一会儿,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哎,感谢刺客基因,杨聪想,这个,杀手是不会……冲动起飞的。
  看来只是发情期的失控,这他见得多了,不是什么大事。杨聪慢慢撑起上身,想把动作放缓的Omega抱起来送回床上去。他把王杰希下垂的手臂拉开,绕在自己颈上;那具裸露的身体倾倒过来,肌肤上有许多狰狞细碎的疤痕,很是扎眼。光着的膝盖直接落在硬地板上,杨聪忙伸手护住,然后把人翻过来横抱。这没什么,睡一觉就过去了。他抱着王杰希站起来,晃悠悠地挪了两步,把人放在床上。他想起身,那双手臂却交叠起来,搂住他的脖子。王杰希的脸在床上仰着,双眼缓缓睁开,近近地看着他,轻轻呼气。一缕气息就这么吹过来,杨聪终于清晰地嗅出Omega的气味,在这个Alpha味儿十足的房间里,仿佛风暴中一个小小的安静角落,荒漠里的一汪绿洲。
  王杰希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他用一只手顺着杨聪的脖子滑到脸上,扶住,杨聪避无可避。
  “……你是Beta……”他鼻翼微动,像是闻了闻味道,用气声说,“……帮我个忙。”
  Omega收紧手臂,杨聪被迫向下坠落,两人亲吻在一起。
                                                                                                                                                                                                                                                                                                                               
  他的一只手被王杰希按着,按在喉咙上。非常不妙。得分外小心,不能用力,也不能留下手印儿。另一只手试图逃逸,向下不远,在胸口摸到那条凸起的疤痕。那是一场大手术留下的,完全恢复了吗?他还会疼吗?
  他要我帮忙,杨聪努力思考,他的重点是Beta,Beta没有味道。所以他是想找人解决身体的问题,但不想要A或者O那种带味儿的。这就简单了,只要把人弄到睡着就好。杨聪在机构受过相关训练,也不缺乏实践经验:Beta很方便,也擅长满足需求;他做过O的A,也做过A的O。他放任Omega拉开自己的衣服,双手开始主动在人身上游走,摸过的胸膛滚烫,腹部滚烫,腿也滚烫。
  卖力气的事就很简单。只要理智许可,目标明确,刺客的身体也是顶用的,而且持久续航。那双腿之间早就湿透了,进去没费什么力,对方也不想出题考他,直接把敏感的部位往上撞。他恰到好处地硬着,配合Omega起起伏伏的喘息上下前后地动,渐渐有种奇妙的成就感,还有种濒死般的清明。Omega剧烈抽搐,将他紧紧缠住,发丝在床单上蹭乱。好了好了,他将人抱起在怀里,安慰地轻抚后背:都怪老板不在。老邓小袁不是A就是O,就我没信息素是个好工具,Beta万岁。这样就好了。抑制剂呢……补一针,好好睡一觉吧。
  他看到床另一侧的针具,伸手去够。拿过来一看,果然是抑制剂,都是为王杰希特制的,里面有叶修的信息素。他刚要打开包装,王杰希忽然在他怀中扭头。
  “不要……不要这个味道。”王杰希轻声说,刚才一番运动,好像反而让他逐渐醒了过来,“……我要想事情。”
  杨聪一愣,他没听懂,也不太敢问。但见王杰希神情坚决,他拿着针筒的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依照王杰希的意思放下了。他想从Omega的身体里撤出来,稍稍松动,却被王杰希顺势压上,紧紧咬住。
  “……谢谢。”王杰希将头靠在他耳边,这声音让杨聪想起几天前那个早上。
  “呃……不用……不用谢。”皮肉相贴,杨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张罗网困住的小鸟,无法脱身。一件刚才就该思考的事忽然从肚子里冒出来。这事怎么跟叶老板汇报……?这事要让叶老板知道吗……?
  王杰希忽然轻笑一声,语气里有种危险的清醒:“……我是谢你当年没杀我们,还替我们杀了人。”
  杨聪全身一震,一阵莫名的战栗流遍全身。杨聪三秒后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射了。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头上悬着的剑已经掉下来一半,即将贯穿眉心的子弹已经飞过了鼻尖,自己的死亡就在房间门口,而现在他得出去上班。
  我为什么没叫醒老邓?下午,杨聪躺在哨位的小床上,反复起坐。我为什么要自己上?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然后他忽然想到,昨天晚上也不是他第一次多管王杰希的闲事。他在十年前管得已经够多了。这人就让人操心。区区一个学生,怎么惹出这么大的官司,招来这么大的麻烦。这人应该道理都懂,可总是让人想不到他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想不通。他到底想什么呢?为什么找我……哎,祖宗。我十年前就该看出来,你是我祖宗。
  杨聪的余光通过观察镜锁定那扇窗户。他是清晨才出来的,那时候王杰希睡了,睡得一点不老实,在他身上又是压又是抓出一堆红印子。房间安静了一天,老邓小袁时不时经过,进出,平安无事。
  说不定这事没有后续了。心理建设了一个白天的杨聪想,我只不过是被当成叶老板的替代品用了。叶老板给的福利待遇挺好,我不找他加钱就是了。
  ……可他为什么要提起当年的事?他知道当年我是去杀他们的。是叶老板告诉了他,还是他自己发现的?难道他想报复……不会,他说谢谢。莫非是报复我当年拿他开玩笑……那是为了罩着他啊!好吧,确实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是不太好。希望我之后的刺客基因版本改良掉这个嘴欠的毛病。
  胡思乱想停不下来,杨聪怀疑自己的状态已不足以完美地保护这座院子,万一这时候来一场攻防,再来一个103,他真未必能赢。怎么会这样呢?机构把他们都设定成Beta,还隔绝了冲动影响,就是为了和这些风花雪月的情节绝缘。就算雇主的伴侣忽然要睡他,也不该让他作为杀手的价值贬值。集中,镇定,剥离。我是301,去他妈的杨聪。
  301想起几天前,自己坐在103的尸体旁边。地下室的灯光强烈,照得双目疼痛。记忆的画面旋转,手上的显示器再次颠倒,103又变成了301。
  301把自己调整成战斗模式,总算压下脑子里乱哄哄的怀疑和推测,就这么坚持过了整个晚上。
  
  还是半夜之后。还是那扇窗户,再次徐徐打开,一杯咖啡放在了窗台上。还是那只手,轻轻地敲打两下。血液忽然地往头上涌,好像是惶恐,恼怒,紧张,又好像是……一种让胃都塌下去的激动。
  这是怎么了,他不懂,自己的心肝内脏都被那只手拿捏着,随心所欲地往下拽。
  几乎毫无抵抗地,杨聪再次坠入那扇散发着暖光的窗子。
  “你到底干什么……”他一落地就问,焦虑急促,没了任何缓和的措辞,但还是晚了。王杰希堵住他的嘴,任性地挂在他身上,咬了几口,然后把头靠在他肩上吸气。
  “还没结束……”他简直无辜得丧尽天良,纯粹得理直气壮。“帮我。”
  千万句话在脑子里打架,然而手里摸到的那层柔软轻薄的睡衣下面,是一个肌肤滚烫、目光湿漉漉的Omega。
  杨聪将人抱起来,熟练地向床上走去。  
  大不了我这个班就不上了。
  
  杨聪坐在床上,王杰希枕着他的腿。两人身上一股汗味儿,有他的也有王杰希的,当然还有信息素,但杨聪对这个不太敏感。王杰希躺得很松弛,目光放空,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飘忽地在杨聪身上乱摸。
  他戳戳放松状态的腹肌。“……这是刺客基因的效果?”
  他声音低得像脑子里的念头,但杨聪能听得清。哦,他知道我是定制的杀手了么……他配合地收紧一下腹部:“嗯,我是加强版的。”
  王杰希又戳了戳腹肌纹理附近的伤疤。杨聪的肤色比他暗一些,但身上也有好多伤疤。大部分是任务留下的,其实可以去掉,但没有必要。
  “……叶修给了你多少任务?”他又问。
  骤然在这张床上听到老板的大名,杨聪心里发虚。他在心里稍微认真地遣词造句,打算给出一个不卑不亢的回答。但王杰希没等他开口,又一个问题兜头砸下。
  “……你还保护过其他像我这样的人么?”他语气平静,“在首都星,这样的院子有多少啊?”
  这话就像一把碎石扔进来,把杨聪脑子里思考的齿轮全部卡死。
  他不敢吱声。
  叶老板的人生过于漫长,王杰希当然不是他的唯一。他的每一段人生都留下一些纠缠不清和刻骨铭心,他对每一个卷入其中的人都尽力地好,但无法不辜负。这座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一点,但怎么有人会把这些话拿到台面上说。王杰希完全可以不去深想那些非人层面的事实,不去深层张望这个黑暗的宇宙,就在这座院子里拥有正常人类可以拥有的一切,叶老板会尊重他的选择,保卫他的生活,并且陪他走完剩下的人生。据杨聪所知……那些人大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普通人只有一辈子罢了。
  不过王杰希的提问并不难过,也不酸涩,就像是单纯的好奇。杨聪沉吟片刻,说:“……你挺不一样的。”
  这是真话。不过杨聪也不打算告诉他别的了。那真的应该是叶老板自己告诉他的事。
  王杰希也不问了。他够聪明,十年前也好现在也好,从来用不着杨聪的明示暗示。他稍微调整姿势,枕了个更舒服的角度,长出一口气,刚才的两句对话消散在温热的吐气之中。
  他的手又在乱摸,痒痒的,在杨聪身上划着道,往下,忽然停下。
  “……刺客这儿是不会自动硬么?”
  杨聪呲牙。新鲜是吧,确实值得新鲜。“……我不想就不会。”
  “一想就会?”他好奇地捏捏,“这是怎么实现的?”
  “……刺客基因工程的……”这可说来复杂了,“培训机构也没全告诉我们,反正是要通过大脑许可之后就……”
  杨聪低头,王杰希也翻身撑脸,两人一起看着老鹰从窝里起飞。
  杨聪忽然觉得自己脑子坏了。
  王杰希忍不住笑了一声。
  杨聪为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感到迷茫。趁他还在迷茫,Omega起身将他推倒,骑上了刺客的老鹰。
  
  我一定是故障了。高潮中的杨聪充满胡思乱想。而他在使用我,修理我,钻研我,想把我连人带基因都剖开看清楚,就像他这几年一点点研究这座院子和这颗星球的真相一样。他不只是一直在养病。他也一直在思考,思考叶老板,思考这个世界,思考未来和一切……然后他想做什么。他就是这样,就像当年在矿山间的小道上,你以为他身上的东西已经足够沉重,沉沦下去也无伤大雅;他张嘴说的话却是硅元素可以做宇宙飞船。
  他一定是想做什么。
  ……
  
  王杰希这个发情期终于过去了。杨聪继续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恪尽职守的同时魂不守舍。
  王杰希要做什么呢?王杰希想要自己为他做什么呢?我又该怎么办呢?
  他不可能主动把这几天的事对叶老板说;但想到叶老板那张搅和过几百年阴谋诡计的脸,他觉得没有必要试图当面隐瞒什么。就这么内耗了几天,叶修本尊忽然驾到;他很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过来,出乎所有人都意料之外。教廷骑士们再次接过院子周围的安保工作,心理准备不足的杨聪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那天老邓难得地请假回了趟家,杨聪破罐破摔地出门,约了他一起喝酒。  
  要真能酒后失言,何尝不是放松。只可惜刺客没有这样的设定,怎么喝也不醉,只是有点撑。邓复升人够意思,明明也是难得的休息日,就一直在旁边陪着,时不时给他加菜。
  “老杨,”退役骑士温柔款款,他们这些骑士不愧是教廷风度的门面,“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来这边一个多月,感觉不适应?其实你来了之后,我和柏清都放心多啦。”
  老邓,你可真是个好人。我适应,我连王杰希的床都适应了,你们心真有点儿大。
  杨聪没说话,邓复升也不急于要他回应,真诚地说:“……其实,叶老板都把你安排在这边了,这就是一种看重。其他的事儿就算不找你了,意思是你只要负责这边的事就够了,不是不信任你……之类的。”他说得倒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刚来的时候老板找我谈过,他的希望是一切按照当年在骑士团的标准去做,但最优先服务的对象一定要是王杰希,而不是他,这中间的区别你懂吧?……总之,咱俩,柏清,咱们以后才是一个团队!……”
  杨聪内心目瞪口呆,虽然老邓是为他好的,但借酒浇愁误入某种团建的感觉着实吃不消。他是个杀手,一向是收到什么任务就做什么,没想过信不信任、重不重用这些事情,更没想过自己到底为谁服务。这有什么可疑惑的?只有叶老板拥有机构产品的使用权,能对他发布命令,并且确保他的退休待遇……当然现在如果王杰希开口说需要他做什么,他也得做……
  难道说还能有这种情况:叶老板让他做这个,王杰希让他做那个,自己要在两个选项里选一个?这是什么无聊人设计的哲学题……
  不,等等。
  杨聪忽然重新认识到一个令人惊悚的事实。
  自己早就选过了,而当年的王杰希甚至并没开口。
  
  “就因为你当年没做好……我才信得过你。”
  叶老板言犹在耳,不断回放,伴着他回到王杰希住的院子,心里都被风吹得凉凉的。有些立场选择,在不懂事的时候就完成了。你以为是一时随性,其实把一辈子前途命运都搭上了。
  窗户关着。王杰希和叶老板应该正在屋里睡觉,不知道动静大还是小,他也懒得研究。但有一个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忽然想象,如果自己要在此时此刻,一口气送这两个人同时升天,不计任何代价,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当然不可能,不然哪个老板还会让培训机构活下去。但仅仅是想象这件事,301曾经都以为是不可能的。
  
  他结结实实地休了几天假,等到叶老板再一次离开,目光才再次聚焦于那扇窗子,视线变得危险。
  我可不是一个能随便从别人那儿抢来的东西。他想,既然如此,我要干一件事。
  他在夜色中坠落,敲开那扇窗户。王杰希半夜怎么会睡觉,当然就在那里等着。身体自己在动,绕到这个人背后,伸手掐住那截布满红痕的脖子,箍住线条流畅的手臂和腰身,在还留着糟糕味道的后颈上一口咬下去。也许当年在硅星上他就想这么做了。杀手或保镖的行为准则全都沉下去,混沌的脑海里什么也捞不出来。
  王杰希轻轻“嘶”了一声,皱眉道:“轻点……我怀孕了。”
  感到状态激烈的刺客原地凝固,Omega笑得轻咳出来。“放心,不是你的?”
  杨聪叹气。王杰希并未慌乱,而他对此感到绝望。不自觉地,他手上的动作已经变成了轻柔的环抱,王杰希也毫不客气地将一部分体重交给他支撑。
  “随便你做什么,”他斤斤计较地说,“反正我的退休待遇不能少,还得加钱。”
  王杰希行云流水地举起终端机点开全息页面:“……你没发现你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是我发的了吗?”
  哎。唉。
  杨聪平时确实不在这方面仔细,看清了新的数字,叹息里就很难再表达出内心的抱怨之情。 
  想了想,他抬起右手,先把那扇往里进冷风的窗户拉上,然后抓住王杰希的右手。职业习惯,他的手指稳稳扣住汩汩的脉搏,王杰希呼吸平稳,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生命被他握于掌中。
  ——如果当年他杀死了王杰希,现在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啊?
  他忽然想,谁说我不是改变世界的那个人呢?
  他握着王杰希的手,在窗户的水汽上写下两个字。边写边想,刺客是得失败一次。
  失败一次,就会被人记住了。
  
  杨聪。
  “记住,”他说,“这个就是我正式的名字。”
  “我记得住。”王杰希笑着说。

Chapter 15: 【喻王线】Chapter 1 回归

Summary:

远星-喻王线说明:
·请先阅读《远星》前文已发布内容,否则可能难以理解或者充满误解。本线除了喻王之外,含叶王、喻黄、黄王、方王等关系。
·情节接主线C9王杰希进入忏悔室回忆往事之后,因为玩家积累的命运点数不足(?),进入本条路线。
·叶修没有拿到小草墓里的戒指,没有以教廷特使的身份来到硅星,喻文州也没有收到黄少天的信。
·献给我的杂食朋友们。

Chapter Text

  【喻王线】Chapter 1 回归
  
  王杰希走后第二十一天,喻文州终于决定搬到矿区小屋。
  考察团人去楼空后,教堂附近就太过冷清。恒星正沉入地平线,工人们的饭点,附近一个人也不见。喻文州设定好循环打扫和看门的机器人,带上简单的行李,穿过礼堂旁长长的走廊,穿过广场,经过小楼,直到走进轨道车站,好像始终被笼罩在空荡荡的阴影里。
  
  那天在教堂举行的仪式很顺利,正如喻文州周密的计划:王杰希在神像前表演忏悔和感恩。那人不是个好演员,可演这个足够了:一个难掩病容的Omega,肺病恶化导致声音细弱,语气上不那么激动也可以谅解。更何况他一举一动有种别样的平静,很像是穷途末路的人里常见的虔诚。发言稿是喻文州帮忙写的,一些必要的场面话,正式而不失真诚,符合各方期待——喻文州对自己的公文水平很有自信。但当那人用低沉的声音念起稿来,喻文州却希望自己忽然失聪,至少几分钟里什么也不要听到。
  到头来他们还是要求王杰希来演这样的姿态:谦恭、顺从、愧悔、感恩。王杰希当然不介意,他早就不介意这些东西。但喻文州觉得这是一条界线:有一条界线横在他们和王杰希之间,他们终究没能越过。
  王杰希发言之后是喻文州的发言。他定了定神,戴上得体的微笑,上台背自己的稿子,时而看具体人员的反应自由发挥。目光扫过台下坐着的王杰希,他有一瞬恍惚。他忽然意识到,在这场演出之后,考察团的人都会乘坐飞船离开,王杰希就真的走了。王杰希将回到遥远的、光都无法从这里直达的首都星生活;如果顺利,应当这辈子都不再回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和王杰希好好告个别。但这些日子忙忙碌碌,方士谦一直守在边上,有很多话题都不便开启,两人之间的对话退化到很简单的地步,好像是两个不太熟的同僚。但王杰希在面对方士谦的时候已经够疲惫了,又需要不断地吸氧,喻文州不忍心再让他费力解释什么。
  他的发言也只有几分钟。几分钟里,他和王杰希短短地对视了几次,不敢太着痕迹,有两次也不确定王杰希是不是在看自己。然后他就不得不下台,坐到没法看见王杰希的位置。冯宪君、周泽楷等各方代表依次讲话之后,一部分人就要退场,王杰希也在其中,可喻文州不得不留下来,作为教会的一份子跟着冯宪君到处应酬。等到剩下的几十号人也陆陆续续去餐厅吃饭,喻文州还得带人收拾会场。
  面对喧嚣散尽的礼堂,喻文州看了看表,知道此刻王杰希已经被方士谦带上考察团的飞船了。他没有资格登上那艘飞船,就算想办法偷偷上去了,方士谦也一样会在边上,他们顶多说两句官方的告别。
  想对他说的远比这要多。
  正当喻文州开始思考要怎样混到飞船上去见王杰希一面——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面了,不能连句正式的告别都没有——终端收到了一段信息,来自方士谦的设备。
  “已登船。……”
  王杰希发来的消息。简练的书面语,大约是在方士谦眼前写的。除了感谢,还是感谢;感谢喻文州为今天做的一切,和半年来做的一切。由于飞船要进行多次跃迁,方士谦决定让他在起飞前进入睡眠状态,所以他马上就会在药物帮助下进入沉睡。最后他祝喻文州一切顺利;以及,抵达首都星后会再联系。
  喻文州迅速将消息看了几遍,又慢慢看了一遍。王杰希仿佛知道他正想偷偷上船去告别,在委婉地劝阻。
  他心惊肉跳,一丝莫名的快乐从喉咙里冒出来。虽然不到两秒就被离愁别绪冲散,但算起来,这是考察团来到硅星之后,他心情最好的两秒。
  你才是,一切顺利。
  喻文州在心中默念。
  他略加思索,给王杰希那边回了一段写给方士谦看的礼貌告别。然后他继续将礼堂收拾妥帖,又去和冯宪君开了个小会,等时间差不多了,才往考察团住的小楼走去。考察团员基本上已经登船,楼内空无一人。他爬到楼顶,站在渐浓的暮色中遥望飞船降落场的方向。
  飞船启航,烟尘聚散,然后他只听见风,像他来到这颗星球的那天一样吹。
  
  王杰希走之前就答应把小屋的东西都留给喻文州,王杰希病倒之后,也是喻文州每隔几天过来收拾一次。门外的龙舌兰依旧茁壮,水和空气的净化系统还在照常运转,房间里也没有积灰。原本他打算在王杰希走后就搬过去,因为教堂是未来进一步城镇化改建的核心,周围将会被施工区域包围,办公室的宿舍实在不太好住了。但考察团走后他忙得顾不上搬家,在办公室一熬就是十几个晚上:写新的工作计划书。经过考察团的肯定,硅-22行星要继续改建为整个资源星区的中转站,降落场也要扩建为更大一些的星港,诸多工程要在一年到一年半内完成。喻文州在学院不是学这些的,不得不边写边问边学。身边最专业的王杰希不在了,他只好满星球找懂一点的工人询问、确认、修改。直到反复在工人们脸上看到相似的怜悯,他才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些人朴素的眼里,自己是个Omega被人夺走了的可怜Alpha;而这个Omega不是指和周泽楷订婚的黄少天,而是被方士谦带走的王杰希。
  ……这半年来,他和王杰希一直被硅星上的工人们看成一对,他也不好纠正。两个人工作生活中基本形影不离,在发情期和易感期全都混在一起,事也没少做,话说出来会显得自欺欺人。但这里面就是有巨大的误解,喻文州想,王杰希总是轻易被人误解,自己好像也成了其中一笔。
  这感觉让喻文州有些不快,搬家计划又推迟了几天。但一个阶段的工作告一段落,Alpha原始的易感期如约而至,面对空荡荡的教堂和广场,信息素失控飘浮,喻文州忽然意识到这种心态毫无意义,倒像欲盖弥彰了。
  
  他走进小屋,关门,把行李放在地上。屋里还是那样的陈设,喻文州一时想拍下照片发给王杰希看看,但王杰希走后还没有和他联系。
  他说抵达首都星后才会联系。二十一天了,按说该到了呀。
  喻文州脱掉外衣,躺到床上开始自嘲。现在是他比较脆弱的时候,他可以承认自己就是有点空虚。几个月来他一直把帮助王杰希当做最主要的目标,投入了很多精力,也锚定了很多情绪。现在,他终于必须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往何处去了。  
  他来自一个边缘星系,那里萧索了两个世纪,人气稀薄,一成不变,好处坏处似乎都凝固在时光里。他十岁出头就到别的星球上学,对家乡没有多少留恋。认识黄少天后,他决心前往黄少天家所在的行星生活,步步为营,稳步前进,那努力足以让他留在最繁华的星球,却不足以让他留在黄少天身边。现在只有导师魏琛还要他继续往上走,但最上能上到哪里?首都星吗?
  ……又或者,他也应该转身向外,去看看开拓区的样子?
  幸好,他至少还要在硅星呆两年,要完成一个不小的建设项目,不需要立刻想出答案。
  
  他抱着被子,脑袋沉进枕头里,易感期的身上微微发热。王杰希的床收拾得很舒服,周围还有熟悉的Omega信息素味道,实在比教堂里舒服了太多。半睡半醒,他开始做梦,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王杰希从门口走进来,一言不发,在床边坐下,俯身将他抱住,身上都是龙舌兰劈开时的那股味道。王杰希在肢体接触上其实很谨慎,他的动作精准干净,朝夕相处也不会有什么引人遐想的磕碰误触,几乎是教廷理想标准里最保守的Omega。但当他觉得对方需要的时候,他伸出的手或者紧紧的拥抱,比谁都有力量。他这样对待那些尊重他的矿工,也这样对待喻文州。可喻文州又见了他太多床上的样子,稍一回忆,那些温度触感都浮现在手上身上。他的大脑正被一些原始的东西影响,梦也开始往赤裸的方向去。
  王杰希温热的躯体在他怀里,手臂搭在腰上,腿缠在一起。就在这张床上,他们经常这样躺着说话,梦境和记忆难以区分。有时王杰希会低头紧紧地靠着他,让他觉得,也许王杰希心里有些事还是很难过的;也有时候是他被王杰希抱在怀里,好像难过的人是喻文州自己。
  梦开始变得混乱激烈,半晌,又暂归平静。不应该把王杰希放在这样的梦里,喻文州在湿润的喘息中想,可是一个满脑子激素的Alpha,在这样熟悉的环境里,还能想点什么别的?他来小屋之前就知道会这样,可他还是来了。
  然后他好像真的睡着了,梦里他灵魂出窍,视角飞到了天上,往下看到王杰希躺在一张床上,而他自己跪在床边,握着王杰希的右手。那不是小屋的床,是他办公室的那张床;这不是梦,是上一个易感期,王杰希特地来办公室陪他。那天他对王杰希说了什么话?他对王杰希发了什么誓?
  ……梦境忽变,他俯瞰着城市中央最繁华的大道,一队教廷的宣传车在人群瞩目中驶过。这是六年前的某一天,王杰希被铐着双手,颈戴红圈,被两名教士夹着,站在最后一辆车上。人群对他投来目光和碎语,从猜疑到鄙夷,有愤怒亦有恐惧,或许还有点滴怜悯。但他面无表情,沉默到地心深处。
  喻文州飘浮的视线飞越两条街道,看到了那一天的自己。
  那一天的喻文州拉着金发恋人的手,不动声色地将人带离市中心那条热闹的大道。
  “我们去另一边吧。”他笑着。
  他在心里说,还是不要让少天看到比较好。
  ……
  喻文州猛地睁开眼睛,几乎一瞬间就醒透,浑身发冷。
  那是他至今没能对王杰希坦白的事。
    
  刚过半夜,但喻文州睡不着了。腺体涨得难受,被梦与记忆搅和的心情难以排遣,他靠在床头看起书来。
  夜里的风声这么大吗?原来屋顶上的架子偶尔会被风吹响吗?原来空气净化器的震动不总是均匀的吗?当王杰希和孩子还在这里的时候,他感觉小屋里总是满的,是个沉甸甸的庇护所;现在,整个小屋就像硅星上其他所有的东西一样,在嘶哑的风里变得又轻又小,好像要被吹走了。
  他看了一个多小时,换了几本书,都难以维持状态;他干脆翻开了上万章的教典——反正教士的周期考核还是要背重点的。
  他随意选了几段必考段落背诵,渐渐找回了脑子。左右是打发时间,他顺势扫视起教典中一些不怎么重要、神学院也不做要求的篇章。其实教典的内容很杂,大部分内容比教廷成立要早得多,从各种古代人类经典汇集而来,部分章节甚至来自地球时代,诗歌,预言,语录,历史,形式多样,重看倒是别有新意。教廷成立以后多次修订教典,主要加入了教廷和“圣战”的内容:三百多年前,教廷在一场决定性的大战后终结了乱世,联合了已知宇宙。但是三百多年后,那场大战的历史书写还悬而未定,资料中只有浩如烟海的零散事件,不同星系的传说有时又截然不同,勉勉强强统称“圣战”。如今的后人甚至很难说清楚,三百年前崛起的教廷,究竟是在和什么对手战斗。教典中只收录了当时的一些诗歌和抒情文字,而且描写用词颇为玄异,充满了教廷骑士和吸血鬼在星空中大战之类的情节,这导致近两百年的太空文学里,教廷大战吸血鬼都是个重要的题材,被无数次演绎扩展出包罗万象的隐喻空间。研究者们各执一词,反正都有道理。
  不过这十几年来,喜欢把“圣战”解释成一种神命的、抽象的、乃至内心的正邪对决的流派颇为活跃,他们的理论认为“圣战”应该不断打下去,不断消灭亵渎的事物;三百年来人类宇宙在缓慢衰退,是因为没有将“圣战”进行下去。
  喻文州是神学院出身,自然不会沉溺于这种狂热又老套的理论,对“圣战派”更难有什么好感;但理论逻辑和政治现实是两码事。他随手翻了翻教典上冷门的章节,竟然一眼就找出了好几处可以用来否定“圣战派”理论的依据,不由得起了兴致,往下继续浏览,直到天色渐白。
  
  王杰希的信是在早晨收到的,正是喻文州平时起床的时间。这种距离尺度下的时差其实很难算,信息通过不同技术辗转传输的时间也受到多种因素影响,然后还要考虑目标星球的地理条件、公转自转,能让邮件准点送达,其实是一种开拓者的炫技。喻文州揉了揉眼睛,直起身点开邮件,随后看见了久违的熟悉的文字风格。信还是从方士谦的设备发来,但已经是王杰希日常的口吻。看来方士谦对他还是很好的,虽然名义上是监护人和道德犯的关系,还是提供了自由通信的设备。那么,也就会给他尽可能多的自由空间。
  喻文州感到一阵宽心,开始一目十行地读信,读完,再从头开始细看。
  王杰希将回到首都星的漫长旅途简略概括为“一直在睡”。抵达后,方士谦又办了几道手续,没有再受到什么刁难,总算让他和孩子能在方家的老宅里住下。规定是未经申请审核不能离开住宅范围,平时按时报告位置即可。喻文州有些难受,方家的住宅能有多大?这样把人关在一个地方,真的比在硅星好吗?……但首都星确实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也没有会造成硅肺的空气。王杰希提到自己马上要进行手术,连续好几场,术后才能再写信给他。喻文州敏锐地察觉到王杰希话语的空隙:王杰希几乎不会说谎,但会选择性跳过。单纯的肺部手术怎么会需要好几场?再看他全篇的语句,省略颇多,可能是没有多少力气。喻文州想,他身上那么多毛病,确实应该彻底治疗;方士谦是个好医生,又非常在意他,一定会尽心竭力。这是好事。
  只是,他又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了。又过了二十几天,当他依然没有收到王杰希的下一封信,这种担心就跳到了明面上,几乎压下了其他所有的思绪。
  他开始每天为王杰希祈祷。就在教堂每日进行的晨间仪式之后,以及他过去从没严格执行过的睡前私人祷告。他每日除了教堂活动,就是推进工程,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人在孤独的时候,坚持这些繁琐的仪式变得异常容易。除了王杰希的健康,他也会祈祷点别的;他也越来越频繁地翻阅教典,专业知识倒比在学院时还要精进了。
  三个多月后,王杰希终于再次来信。他发来一张被切除的肺叶照片。“改造完毕。”他写,“这是我的旧肺。”
  收到信的时候,喻文州正在仓库区绕着一堆一堆的矿砂检查质量。这次王杰希写了好多字,他看得越来越开心,直接从一小堆矿砂上跳了过去,好像小了二十多岁似的。  
  
  那之后他们每半个月会有一次通信来往。从首都星到资源区的通信在信息流中太过显眼,再频繁就容易给方士谦带来麻烦。喻文州提到硅星新的改建计划,王杰希犹豫两次,还是忍不住问起了细节。硅星上大部分的规划原本出自他手,他投入巨大心血做到尽量完美,现在也很难彻底放下。喻文州乐得继续拿他当顾问,只要不违反保密规定,工程的事统统都拿来问他。王杰希则提到他重新整理了宅子的后院,种了些什么东西。孩子去上学了,入学过程还挺曲折。他也会提到方士谦:他们现在相处得挺好。喻文州看得出来,那俩人之间的关系虽然沉重,也是一种深厚的牵绊,不能为外人尽道。对此他没什么探究下去的想法,觉得只要对王杰希有好处就行了。
  唯一让他忧虑的是,王杰希回到首都星后,似乎真的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再也没出去过了。也许是身体还在恢复,也许是外面让人心烦,也许……但喻文州能做的,也不过是每半个月给这位千万星系之外的知己好友送去一些消遣的话题。
  喻文州自己也在努力适应孤独。还好,他循序渐进,做得不错。他学一切能学的东西,问一切能问的,不到半年,已经可以自己算不少数据,画简单的图纸。硅星上的降落场逐渐扩大,开始有参与改建工程的人来来往往,他与他们逐一相识,又逐一告别。当初考察团来之前,他就找借口把警卫长和一些行为恶劣的城镇工人调到周围的星球去了;剩下的工人虽然都是流放人员,只要身上的案子不很严重,都可以留下继续管理工厂、硅矿和金矿。喻文州和他们每一个都熟悉起来,常常一起吃饭,一起在工地巡视,也学会亲自动手用医院的机器帮他们做手术了。
  他保留了每天祈祷的习惯,为了朋友,为了工程,为了自己,也为了一些别的人。他从头开始研读教典,有时豁然开朗,有时疑窦复生;还写了不少笔记,也不知以后工作用不用得到。
  
  以教堂一带为核心,一座城市的雏形在硅星陆地上渐显,一年过去已是沧海桑田。降落场已经改建为小型星港,主干道上铺开了配套服务设施,城区空气被极大程度地净化,整个资源区所属的教廷部门领导和附近区域的商人开始在此逗留。硅星上开始有点热闹了,当然,也有点新的麻烦。冯教士上次陪着一位邻区的主教来视察,主教莫名挑剔,结果冯教士和喻文州全程都在挨骂。有两拨商人来洽谈生意,条件是把流放人员出身的工人全都赶走,喻文州只好婉言谢绝。此外,还有个真正的大麻烦:在资源区外侧做的几次跃迁测试数据总是不理想,但附近的太空条件明明不差,谁也不知道差在哪一点。如果测试无法通过,就不能按计划直接开通硅星到开拓区的跃迁路径了。
  喻文州的时间开始被越来越多的突发状况拉扯,如果不是定期和王杰希通信,他有时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连续奔忙了多少天。和王杰希通信成了一月两次的小小节日;他跟王杰希学了算时差的方法,但从来也没成功地让邮件在整点送到,王杰希的脑子里能同时转几十个重叠的四维坐标系,他可不行。
  但时间毕竟是过去一年多了,王杰希那边总是没什么新鲜事,他这里也不总有。渐渐的,两人除了真心实意的问候,竟也无话可说。王杰希走后的第三次、第四次易感期,喻文州已经允许自己放肆地梦见他,因为时间已经开始把记忆冲淡,细节开始模糊不清了。他藏在矿区的小屋里,门外的龙舌兰被他执意留下,每个月酿一桶新酒,陈列成房间里的大瓶,三个,六个,十二个。但他只喝过一次,喝到遗忘前因后果,遗忘他当时脑子里忽然想起的另一个人。最后他如愿以偿地睡倒在王杰希的床上,龙舌兰的气味就像好友在侧,安慰地和他相拥而眠。世界离得这么远,思绪在脑海中那么深,小小的贪婪和自私无人能够惊扰,连神也不能。
  
  周泽楷忽来信通知,他即将在近期再次带领几位大星区的人物访问资源区,在硅-22行星落脚。看到信时,喻文州刚刚醒来,整个人缩在小屋的被窝里发懵。他用了沧海桑田的时间在心里和黄少天划清界限,此刻却轻微惊恐地思考起周泽楷先生会不会携伴侣一起到访。黄少天也许会降落在那座新建好的星港,走下飞船扶梯,踏上这颗硅星的土地……他想到那些画面,精神就有些恍惚,一恍惚就过去了好几天。
  还好周泽楷给了他快两个月的缓冲时间。因此他在几天里从容整理心情,又反复思考出大致的接待方案,才约几位工人组长开会布置任务。他现在只有大会小会和举行仪式的时候才到教堂去。走出穿梭车站就是广场,景象已今非昔比,整个区域都被罩在巨大透明的净化罩里,日光温柔,轻风和煦,路边甚至竖起两排充门面的树木了。正中间的教堂被几座临近竣工的大型建筑夹在中间,像是一座娇小又简陋的玩具模型。喻文州沿着树木往教堂正门走去,想起去年王杰希看过这里的新设计图以后,特意叮嘱了他两次要给这些树木的根系足够空间。那人在这种地方真是特别可爱。他忽然想起:今天怎么没有收到王杰希的信呢?
  他站在教堂门厅里翻了一遍终端。今天确实是他们一月两次的通信日,但确实没有收到信。这让他心情往下滑了一截,但影响超长途太空通信的因素太多,可能只是很普通的意外……他开完会,坐在教堂的讲台下照常给王杰希写了信发出。就算收不到王杰希的信,他希望王杰希能准时收到自己的信。王杰希对此一定是期待的,他还算有这个自信。
  之后几天,他为了迎接访问再度忙碌起来。细碎繁杂的事务不停涌到面前,他一一处理,每天晚上却又记不得自己都做了什么。技术组的人还是没有解决跃迁测试的问题,他已经把情况向上汇报,又找了几个专业人士写信问询,但都没有回音。王杰希也没有回音。那封应该在几天前到达的信难道彻底消失在微波背景辐射中了?王杰希如果收到自己的信,就该知道上一封信没有寄到,一定会写信解释的吧?
  他打定主意。如果下一个通信日还没有收到王杰希的信,就找人直接打听那边的情况……直接去找方士谦。
  
  没收到。
  喻文州莫名醒得很早,好像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似的。没有。今天没有仪式,没有会议,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看些文件签些字。会有一搜补给飞船在早晨抵达硅星,但只是一般生活用品补给,并不需要他亲自去接。他缩在被窝里打开终端,然后想起这又是一个他和王杰希的通信日,距离王杰希喜欢让信件准点送达的那个时间还有十分钟。于是他就这样盯着屏幕,发呆一样等了十分钟。
  ……他把终端扣在胸口,陷入沉思。
  王杰希和他断联一个月了。虽说他决定要直接找方士谦询问,但怎么操作是个问题。他和王杰希的关系没什么不能见人,可一到方士谦面前,总是有种奇怪的尴尬。
  王杰希不会毫无预兆地断联,也许是发生什么事情被限制了通信。
  但方士谦应该不会那样对他。……也许是连方士谦都出了什么事?
  喻文州越想越严重,决定先找上级和周泽楷探探口风,打听一下方家的近况。他完全清醒过来,打算找点吃的就去做事。还没起身,终端上收到了一条新信息。他瞪眼看着那条信息的发件人,反复确认几次。
  竟然是一年多前王杰希还在硅星的时候使用的工作账号。
  “我降落了。”
  
  喻文州衣服都没扣好就冲出了小屋,用披巾呼叫了一辆自动矿车到小屋门口,载他冲向最近的穿梭车站,然后直奔星港。穿梭车到站,透过车窗,只见刚刚降落不久的补给飞船矗立在降落场上,工人和机器人有条不紊地从货仓中搬运物资。喻文州跑起来,感觉自己也许还在做梦。他跑过车站长长的透明走廊,进入安静明亮的等候大厅。
  他的梦没有醒。
  王杰希在等候区的座位上蜷身坐着,身边有两个巨大的自动跟随式行李仓。他一直看着喻文州跑过去,没起身也没出声,等喻文州到跟前才挤出一个不成型的微笑。这人面如土色,手足无力,看上去不比一年前离开的时候好多少。他用一个虚弱的眼神阻止了喻文州所有的提问,深呼吸了几次,终于说:
  “……跃迁反应。我得歇会。”
  
  喻文州架着王杰希从矿车上下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小屋。他早上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收拾,被子还是直接掀开的样子,睡衣丢在枕边,床边小桌上堆放着笔记和杂物。但王杰希毫不在意,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勉强脱掉外套就合衣倒在床上,像断电一样睡了过去。喻文州有点惊吓地伸手探探呼吸,摸摸温度;然后帮他把脑袋下面自己的睡衣抽走,身体摆正,盖好被子;然后去门口把两个行李仓里的东西搬进屋里,堆放在更衣间;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屋里已经全是自己的信息素,连忙找出许久不用的空气清新剂在屋里喷了一圈,又在后颈贴了胶布。
  做完一切,喻文州终于扶着小桌在床边坐下,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扭头看着床上那人,忍不住又伸手拽了拽被子,实实在在的触感和体温都告诉他,王杰希是真的回到这儿来了。可是为什么?他们花了那么多心思才让他回到首都星去。他的身体禁得起长途奔波吗?孩子又在哪里?方士谦真的出事了?
  他不知道王杰希现在究竟情况如何,也不敢走,就坐在床边办公。过了一会儿,终端收到一份教会系统的通知,王杰希调回硅-22行星担任高级工程师,不过保有随时离开就医的权利。按说这种通知应该提前发来的,喻文州摇摇头。教会里管这些事的人有时太不上心,这种超长途消息晚个一两天已经不算拖延。总之,喻文州心想,他是回来工作的。我们又要一起工作了。
  
  王杰希在那场大手术后身体一直在缓慢恢复,但远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抵抗飞船跃迁的冲击;虽然从首都星出发前就有心理准备,十几次连续跃迁还是把他震碎了。他路上吐了十几次,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抵达时精疲力尽,大脑空空。
  午后他醒了一次,果然一醒来又吐了,幸而喻文州有所准备;他吐完喝了杯水,又倒下睡到半夜。
  夜里他醒的时候,脑袋还是又晕又疼,半睁着眼看了周围好久,才想起自己是怎么从星港到小屋的床上来的。他微微扭头,视野还有点模糊。床边有个人侧坐着,好像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哦,是喻文州。喻文州在这儿。
  “……醒了没有,醒了就说句话吧。”他听到喻文州那种熟悉的轻松温柔的语气,带着点笑意,就把两人间的气氛带回了一年多前,好像不曾分别过一样。“你还好吗?还要吐吗?你这只是跃迁反应吗?别让我提心吊胆的。”
  视线循着声音缓缓聚焦。二人终于目光交汇,王杰希其实觉得自己没完全醒,但还是对他微笑一下表示自己醒了。他试着说话,嗓子干得出不了声,喻文州已经贴心地端了杯水过来。
  他支起上身,慢慢地喝水。
  “……为什么回来?”喻文州问,但语调很轻,没有那种非要他当场解释清楚的压力。王杰希的头疼渐渐缓解,但还是很晕;他心里装着事情,忍不住就盯着喻文州观察起来。当他发觉自己看过了头,想要收回目光时,喻文州早已察觉到异样了。
  “为什么这样看我?”他眨了两下眼睛。
  “嗯……”王杰希垂下眼,生硬地转开话题。“在那边呆着无聊……找点事做。”
  喻文州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孩子呢?”
  “住在学校,”王杰希说,“平时也不在家。”
  提到孩子,王杰希心里还是有一丝痛意闪过,他想这大概就足以被喻文州察觉,果然,喻文州不再问首都星的事情。他拿出终端,说怪不得你这个月都没写信,原来已经在路上了。他又提起周泽楷就要带人来访的事,说你这几天赶紧调理好身体,马上就有的是事情做了……当然,做事也不能累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候了一会儿,忽然都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好像都有些话想说但说不出口似的。
  “虽然……”终于,喻文州率先从凝固的气氛里活过来,他微笑着望向王杰希,认真地说:“……你回来,我很开心。”
  王杰希抬头望着他,目光闪动,神情却渐渐严肃,像是终于清醒地做出了判断。这种反应显然出乎喻文州意料之外,他疑惑地等着王杰希开口。
  “有件事,周泽楷可能随时会告诉你。”王杰希声音低沉,但渐渐坚定,“但那不是真的。”
  “……你和周泽楷有联系?”喻文州问,随即想到这也很合理,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要告诉我什么事?”
  王杰希的声音大了一点。“我不知道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会不会更难受……或者没有区别。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愿意的。但我来之前已经决定告诉你真相……”
  喻文州的笑意彻底退去,他像是预感到什么,神色甚至有些阴冷起来。“……到底是什么事?”
  “……周泽楷会告诉你,黄少天病死了。”王杰希看着他,咬字清晰,“但那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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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喻王线】Chapter 2 幽灵

Summary:

揭秘为主的一章。黄王上线。

Chapter Text


  【喻王线】Chapter 2 幽灵
  
  灯没开,船舱里很暗。王杰希终于平躺在担架床上,等待飞船升空,把他和孩子带回那个遥远的首都星。他累极了:接连几天呆在忏悔室,又折腾整整一上午之后,肉体和灵魂各自散落成好几块;好在抵达首都星之前,他再也不用从床上起来。
  方士谦坐在床边,手还在终端屏幕上犹疑地划来划去。
  “还有时间。”他声音听着凉飕飕的,“你不让他上来说说话吗?你们……关系挺好的吧。”
  王杰希愣了一秒才明白他是在说喻文州;又愣了一秒,因为这是方士谦说的。他的视线飘向圆窗,望着那一小块硅星的天空,好像能从飘过的沙尘里看见风的大小,然后看到风吹起喻文州那件教士长袍的形状。他收回视线,闭目道:“就这样吧。”
  方士谦疑虑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按下发送,将自己代笔的告别信发给了喻文州。信息发出,骤然若失,王杰希感觉自己又卸下了一些东西,空空荡荡地向病床沉下去几分。
  其实他是想见喻文州的。对硅星这片他付出无数心血的土地,他也有些真真切切的舍不得。但不知为何,想到要让喻文州到空港来见面、告别,他心里竟产生一种巨大的恐慌。飞船还没起飞,跃迁还没进行,他已经开始想吐,头痛欲裂。
  孩子坐在他脚边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故事片。
  就这样吧。一切都是正确的决定。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间好像忽然过去了几十分钟,方士谦换了位置,船舱里昏暗下来;他又闭上眼,再睁开,又过去了不知多久,船舱里更加昏暗,孩子趴在床边睡觉;他再闭上眼,意识被什么东西拽着快速沉下去,沉过黑暗而动荡的浅眠,沉入一片真假难辨的星空。
  他看到一艘古旧飞船驶离一座熟悉的港口;他站在飞船外面,对谁挥了挥手。
  然后一切都模糊成黑暗,他听见一种遥远的警报响声。身体被摇晃,意识勉强清醒了几秒,方士谦的脸焦虑地凑近:“……醒醒,听得见吗?呼吸,呼吸!撑住……”
  原来是身上的监控仪器发出了警报声。
  但他很困,没力气再睁眼了。方士谦似乎启动了担架的封闭罩,准备手动让他立刻进入深度睡眠;而这就是他离开硅星前最后的记忆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意识在现实、梦境与黑暗的碎片之间无序切换;当王杰希在熟悉的房间里醒来,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怀旧的梦。这是方家旧宅里第二小的卧室,方形窗口照进柔和的天光,简单的桌椅柜子、窗帘被褥的图案都和七年前一模一样。他躺在有些窄小的单人床上,手边有一排按钮。那年他怀着孕躲在这里,只有方士谦一个人照顾;方士谦就在房间里设置了这些东西,让他有事就用按钮叫人。
  他试着按下第一个按钮。远处立刻传来开门的声响,然后脚步声渐近,方士谦推门进来。王杰希歪头看向门口,两人面面相觑。方士谦脸色发黑,又激动又忧虑,确定是王杰希醒了自己按下按钮之后,一屁股坐在床边开始大喘气。他好像要哭了,王杰希想,我的状况有这么差么?
  “你睡二十天了。”方士谦扭头瞪了他一眼,满眼血丝。“老子要被你累死了。”
  他嘴上骂骂咧咧的,底下却紧紧握住了王杰希伸出来的手。
  简单的检查显示,王杰希的身体确实不怎么样,但也没比在硅星上更糟;虽然还需要吸氧,但在氧气支持下已经可以短暂起身行走。方士谦脸色逐渐舒缓,房间外等待许久的孩子也终于从门后探出头来;王杰希心疼地喊他进屋,然后直到晚上,他都在尽力说话和拥抱,替孩子抹去不断涌出的鼻涕眼泪。
  
  第二天,方士谦要出门去办王杰希回归首都星的手续,走之前给他弄来一把自动轮椅,可以平稳地上下楼、出入后院,还可以在椅背接上支架挂氧气瓶;首都星的设备还是方便。王杰希早饭后休息片刻,便坐着轮椅在屋里游荡起来。
  这房子没怎么收拾过,许多杂物时隔数年竟然还堆在远处。卧室对面是林杰的房间,现在是孩子的,他正在里头摆弄方士谦小时候玩的人体模型。沿着走廊往屋内走几步就是小厅,布局陈设更是二十多年没变,四周通着正门、餐厅、书房、楼梯。正中央还是那个连接天花板的大鱼缸,里面没有水,也没有鱼,一眼能望到对面的正门玄关,王杰希松了口气。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个鱼缸,每次经过看到那两条徘徊的黑白鱼,都觉得闷闷的喘不上气。室内比较昏暗,光从几个天窗和四面的走廊透进来,靠近之后,鱼缸玻璃上浅浅映出人的影子。王杰希愣了一下,恍然觉得自己的影子看上去也和七年前无甚区别;可他已经做过那么多事了。
  他忽然觉得身上少了什么,仔细打量一番后,将手慢慢伸向脖颈。
  红圈不见了。他昨天身上还沉沉的,感觉迟钝,又一直躺着,竟然没注意到。那一圈皮肤手感粗粝,他随手摩挲,脑子里有一些回忆碎片泛起。
  “……切开。”
  太熟悉的声音。
  “……把他抬到这张床上。”
  这应该是从硅星回来的路上发生的事。他那时候半梦半醒,睁不开眼,分不清真假。思索片刻,他压下疑问继续行进,在屋里转了一圈,顺着卧室门口的走廊前往后院。他闭上眼适应户外的强光,草香扑面而来。天气总是晴朗的,空气清爽,但后院只剩下那几棵老树和智能维护的草坪,一大堆破旧的花盆工具杂乱无章地堆着,着实有碍观瞻。方士谦显然没有再种任何东西,但又留着这堆工具不扔。王杰希叹了口气,驱动轮椅走向某个角落。
  一座小小的坟墓。
  坟墓的结构精巧坚固,是他自己设计的,方士谦大概定期做清理和修缮,整体光洁如新。王杰希从轮椅上探身用手轻触墓碑,刹那间想到许多个日子里白色猫咪贴在身上的热量,皮毛绵密的触感,喉咙里亲昵的呼噜,牙齿轻咬在手上。他还清楚记得小草最后将头枕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结束沉重的呼吸。伤感沉在深处,但又已经太远;他用手指划着墓碑上猫咪的名字,心想如果小草再世为猫,现在也已经不年轻了。
  王杰希把轮椅固定在墓碑前。当年他从这里被带走,现在终于可以坐在这里平静地发会儿呆。人造阳光和记忆里别无二致,从四面八方散射到眼睛里,有些刺痛。王杰希想,我在这里还埋下过什么呢。眼睛紧紧闭上,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好像要将脊背嵌进去。
  这不算是伤感,他想。他经常想叶修,想那三年的事情。叶修让他振作,而不是崩溃。当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已经预想过这种发展了。叶修刚失联的那几个月,他没有惊慌失措,沉着地藏身在边境几个行星间,每一天都在尽力打听叶修的消息;后来他慢慢怀疑叶修已经不在世上,也没有胡思乱想,每一天都努力地让自己活下去。他用跟叶修一起研究过的方案规划城市,按照叶修常用的样式建造矿区的小屋;他每天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用叶修告诉他的真相来理解这个宇宙。叶修在他的每一缕思想每一个动作里,他不可能完全失去叶修。事情一件接一件,几千个硅星的日夜就这么过去;他扛住了一切,再也没什么不能承受的事了。
  那艘飞船。
  他回忆着一个月前从喻文州那里看到的消息。他活着等到了机会,答案近在眼前,他想,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看到那条消息的时候他竟然抑制不住眼里的东西,幸好喻文州喝醉了没看到。
  只是……正常的激动罢了。
  王杰希在墓碑前小睡了一会儿,方士谦办事回来才把他敲醒。他迷瞪着眼抬头看了看,伸手拍拍方士谦侧腹部的口袋。
  “终端给我。我给喻文州写封信,答应过的。”
  
  方士谦谨慎地提出让王杰希先缓几天,等旅途劳顿的刺激过去,状态平稳一点,再做肺部的大手术。王杰希倒不记得自己旅途劳顿,也不觉得自己现在哪里不稳,但方士谦上心的事情他就懒得再动脑,一切任凭安排。于是接下来几天他过得极为平静,每天足不出户,吃饭睡觉休息,坐在轮椅上看孩子在家里探险;方士谦却忙得飞起:完成医院的工作,替王杰希办入住首都星的手续,替孩子联系教育机构,准备手术事宜,等等。王杰希心里过意不去,总想帮上点忙,比如慢慢把院子里那堆垃圾收拾起来;结果把方士谦气得吼出了声。
  “您可给老子省点事吧!!!”
  ……这倒是久违的感觉。其实他觉得自己身体没那么弱不禁风,在硅星已经躺了好多天,在飞船上又躺了好多天,真的应该找点事情做一做。但过度紧张也是紧张,他决定做个让方士谦放心的病人。
  但几天过去,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平稳,反而像是恶化了。一天午后他忽然两眼一黑睡过去,醒来已经是第三天晚上。方士谦站在床边看他,沉默得诡异。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不行,认认真真保养起来,结果一周之后,再次忽然睡去。醒来时方士谦正抱着他往床上放,动作轻柔得让他想起林杰。手臂划过方士谦的后颈,触到一片覆盖着腺体的胶布,王杰希心想,他以前从来不用这个的……其实现在反而用不着,因为自己这次病倒后,发情期已经停了,平常生活中也不太容易受刺激。毕竟方士谦不是……标记者。
  王杰希脑子渐渐清醒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腺体。这次换他盯着转过身的方士谦,沉默到诡异。
  
  又一周过去,王杰希照常在上午来到小草的墓前晒太阳。这位置在庭院的边角,距离薄薄的金属花纹隔墙只有一步之遥。方士谦看他喜欢,干脆贴着墙加了张桌子,让他有地方靠着。隔墙之外算是公共领域,目前王杰希还不能自由踏入。但首都星这一带的居住区房屋分布极其稀疏,就算是公共领域,平时也不会有什么人从外面路过。王杰希背靠隔墙,吹着微风,就要如往常那样缓缓入睡,还未完全合眼,被一阵熟悉的感觉惊了起来。心脏瞬息间转为狂跳,视野轻微扭曲,全身好像都在燃烧,他咬着牙懵了几秒,最后笑了一声。  
  王杰希想,自己身上果然附着一个幽灵。
  他背靠着墙没有移动。他知道身后墙外的那个人也没有动。等了一会儿,他终于叹道:“……为什么呢?”
  身后没有回应。王杰希想自己肺病这么久,好像说话声音早就变了。但他知道那人没走,便继续说:“……你需要我怎么做?”
  还是没有回应。王杰希的头脑已经平静下来,对此他自己都有点不可思议。“我只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四下依然安静。
  “……哦,可能你不知道。”王杰希又想了想,缓缓地说:“我早就说过,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接受。”
  安静持续下去,好像他只是在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那天中午方士谦把他连人带椅推回屋去的时候,王杰希直起身来换姿势,忽然说:“就算他不想见我,也没必要把我弄得一睡好几天。”
  方士谦动作一僵,但很快恢复。他哼了一声,嘟哝着:“我就说根本瞒不住。瞧不起性生理学呢?”
  “……也不光是标记的原因。”王杰希淡淡地说,“……他要你瞒着我?”
  “他只说,”方士谦语气不以为然,“如果你不问,就不说。”
  王杰希仰头看了方士谦一眼。当年他没有跟方士谦提过自己alpha的事情,现在方士谦好像倒比自己知道得还多。宇宙真是奇妙。
  “……你从资源区回来的路上情况挺不好。”方士谦表情不快,但解释得很痛快,大概憋了很久。“考察团飞船上设备不行,你差点,呃,他们半道截住了飞船,把你接到他那艘飞船上治疗。我也是这才知道他一直盯着我。也盯着你。之前两次你一睡好几天,是让他过来做一些信息素上的辅助。有那个气场罩着,你能自己恢复得多点。”
  王杰希低头听着,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两人到了房间里,方士谦又把他抱到床上,皱眉看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要走,又忍不住转回来。
  “我不告诉你也是因为……”方士谦神情复杂,嫌弃里带着点惆怅,“就算他还是你的Alpha,是什么全宇宙最重要的Alpha,但他到现在都不愿意好好见你……那还非要知道吗?”
  王杰希说不清楚,只能无奈一笑。
  ……正因为他不愿意来见我,才必须问个明白。
    
  黄少天上门那天,方士谦去首都星的另一面出差。早上人刚走,门铃就响。王杰希开着轮椅到门口,然后看着监控里那个眼熟的人物愣了会儿神。他没见过这个人,但早就认识了那头夺目的金发、亲和又不失锋利的相貌;这人正对着镜头露出一种很有诚意的微笑,灵活有神的眼睛不经意般扫视周围,显出一点儿诚意之下的狡诈,但绝没到恶意的程度,反而令人心生好奇。
  他为什么来这里。王杰希脑子里翻江倒海:黄少天显然不是为了见方士谦来的。自己的身份还是保释人员,一般访客都需要报告审批;能直接跳过步骤进来的人……必然是那个人的安排。那个人一直盯着自己。几秒之间,王杰希从喻文州和黄少天,想到黄少天和周泽楷,想到周泽楷访问硅星很可能是那人的安排;想到连喻文州出现在硅星,或许也是那人的安排……忽然又懒得再想下去。
  王杰希打开门。黄少天看见他,直接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那是他故意夸张出来的反应,眉毛耸起,嘴唇张开一个o型。他一定精力旺盛。
  “哎哎?你怎么自己来开门啊?你们家人这么少?”他毫不客气地跨进门里,左右看看,然后目不转睛地打量起王杰希。“……你现在旁边应该至少有两个人照顾的。反正你知道我是谁,就不介绍了哈,介绍起来在这儿也说不完,你慢慢了解,来日方长——”他绕到了王杰希背后,一点都不见外,双手揪住轮椅,把王杰希原地掉了个个儿:“一会儿这里就晒了,咱们进去聊。要是你想晒会儿太阳也可以到处转转……”
  黄少天的话又快又密,既迂回客套又直奔主题,举手投足有种很少在Omega身上见到的利落迅捷。王杰希既觉得新鲜,又觉得有趣,内心又忍不住走神叹了一句原来喻文州喜欢这样的。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居然一句话都不用说,黄少天自己也不会冷场,心里轻松起来。
  轮椅被推得小跑着回了屋前,孩子正好跑出来,瞪眼看着黄少天,紧张的小脸上全是戒备。王杰希确实打算在庭院里多呆一会儿,便让孩子把门廊下放着的折叠椅子拿出来摆在草坪上,顺势安抚了两句。黄少天一屁股坐到孩子刚打开的折叠椅子上,煞有介事地俯身道谢,满脸笑意,却碰了个钉子:孩子板着脸,眼神凝重地扭头回屋去了。
  黄少天脸上的笑意并未消失,嘴里却压低了声音念叨:“我天,真像啊,都有点恐怖了。”他慢慢将身体转向王杰希,抬眼,刺出两道危险动物似的目光。“我是说,像叶老板。”
  “嗯……”王杰希像是对黄少天身上忽然提升的压迫感并不在意,倒是望着孩子的背影,认真回忆了一下。“可能是有点像。”
  黄少天抿嘴一笑,收敛了表情,立刻又变得可爱多了。
  
  黄少天做了一个节奏很快的自我介绍,话很多,但清晰的内容很少,只能确定他几个月前开始追随叶老板,而叶老板最近将王杰希的事交给了他。王杰希并不介意黄少天十句废话里一句真话,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边听边走神。黄少天看他的眼神里有种微妙的情绪,他理解这是哪儿来的;其实他也想跟黄少天开诚布公地说说喻文州的事,但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方家又不是什么大家——”黄少天复述老板原话,“方士谦忙不过来或者不想找他解决的事,都可以找我商量。他们Alpha有些事还是不太方便对吧?所有问题都可以直接问我。各种问题。”他双手拍了下扶手,眨巴眼睛,好像已经在期待王杰希的第一个问题,“随便问我吧。”
  但王杰希立刻看出他很紧张,走钢丝怕弦绷断的那种紧张。王杰希想那个人可能给了黄少天不小的压力;黄少天不得不来这儿回答问题,怕说不清楚,又怕说清楚刺激到人。王杰希简直想安慰他两句:宇宙飞船才有可能忽然爆炸,坐在家里聊聊天是不会出事的。
  但他还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或许更久。他在问出下一个问题之前,好像等待了很多年,十年,三十年,几百年。黄少天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不正常,心底和喉咙里有东西沉得发慌,视野有些发黑,右手正不由自主地攥紧,说不定马上就要抖起来。他不想掩饰这些东西,都被黄少天看见又如何呢?被全人类看见又如何呢?——希望他们不要误会。他没什么扛不住的事了,只是压在心里的问题太多,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是谁?”王杰希身体向后靠入椅背。“……哪一个。”
  
  “……只有一个。”黄少天的第一句回答十分迅速,然后小心翼翼地放慢了一点。“叶老板有所有的记忆。七年前那艘飞船在边境附近被击沉了,但你熟悉的那个叶修没有当场死亡。他进入救生舱,漂流到开拓区,一年多才被找到。然后他们融合了。不光是记忆,是原子级别的融合……反正他们掌握着这个技术。总之他记得你。所有事。……而且他很关心你?”
  黄少天试探着加了最后一句。王杰希的反应有点奇怪: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好像只是认真分辨着这些话的逻辑。他拿不准这是好是坏;他其实不明白叶老板为什么非得这个时候让王杰希知道这些,还嘱咐说“对他说真话就好、越真越好”。就不能手术后告诉他吗?……就非得告诉他吗?……黄少天选择性屏蔽了一些细节。比如那年叶修爬进救生舱的时候只剩一小半身体。比如叶修是在开拓区捡破烂组装了个机械身体,像只虫子一样,慢慢爬到有人的地方——天啊。
  王杰希的脸色是不是变差了?黄少天疑神疑鬼起来。他接受这个说法吗?会难过吗?痛苦吗?或者,可能会感到安慰吗?也许他已经激动过头了,所以显得平静,就像我最激动的时候反而不想说话……我还要继续往下说吗?
  王杰希居然微笑了一下。他是想缓解我的紧张?我看上去这么紧张吗?
  “你不用这么委婉。”王杰希委婉地说。“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明明那只右手都有点抖了,却做出一副格外镇定的样子。“你可以直接从那些首都星机密说起。……他既然记得一切,就该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哎呀。烦死了。
  叶老板布置这个任务的时候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很不像人,又像极了人,黄少天回忆起来就不很舒服。此刻看着王杰希这幅样子,他居然感受到一些类似的东西。他想起自己来之前看过的那些关于王杰希的资料:一个普通Omega如何出生、如何来到首都星、如何成为开拓者、如何成为犯人、如何在硅星上努力奋斗成为创造出惊人效益的工程师……当然,还有关于喻文州的那些不清不楚的消息。他终于把眼前活生生的人和那些文字对上了号。
  怎么是这样的人……
  “那还挺说来话长的,”他倾身向前,双手肘都落在膝盖上,从大大拉近的距离上与王杰希对视。“不过我就是来说这个的!——能弄点喝的吗,我有点渴。哦我还要留下吃午饭。”
  
  其实黄少天自己也是在几个月前,才从叶老板那里获取这些闻所未闻的真相。他仍然记得当时的惊心动魄,兴奋与恐慌交织,一连几天在阅读和求证中毛骨悚然。过去他对历史有些漠不关心,现在想来,那是有人故意让他这样漠不关心的。
  他学过:五百多年前人类还是男女两性,后来为了生存主动选择并快速进化为ABO三性社会——你看,单纯的男女两性在那之后很快就被淘汰了,说明ABO才是历史的选择;古代的女性人类,比现在的Omega脆弱许多,没有强烈的发情期,每个月还会流血不止,根本无法继续承担繁衍的重任。扯淡。不过是纵欲玩大了,搞出收拾不了的灾难,祸及全人类。当然,当ABO扩散到一定规模之后,人类社会确实开始加速拥抱三性基因,许多人是自愿加入的,不算被无端殃及。总之,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人造的ABO系统造就了一批拥有最强大Alpha信息素并垄断了技术的深层家族:他们把自己拥有的信息素称为“真A信息素”,可以对普通人施加真正的肉体和精神控制。那些占人群60%以上的普通Alpha,不过是遗传了当年的盗版假货信息素,能让Omega受到一点儿影响罢了。
  这些王杰希竟然都知道。原来那个年轻的叶老板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了他。黄少天想,但是他一个普通人知道了这些事情,怎么能忍住从不对别人说呢?怎么还能一天一天去过硅星的生活呢?他怎么还能为叶老板做到那个地步呢?
  
  很多年前黄少天陪准备考核的喻文州背过教典。喻文州靠着枕头,他躺在喻文州腿上。他对教典兴趣不大,但很喜欢突然问喻文州这个词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喻文州对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具体说什么无所谓。他记得那天喻文州读的篇目里有个神在批评吸血鬼,他就问吸血鬼是谁?然后把手伸进喻文州的上衣。喻文州边向他低头边笑,没听说有人见过,少天想见吗?黄少天笑着搂住他说,那我直接去见神好啦!
  ……当黄少天终于看懂叶修是什么人之后,那段回忆就突兀地撞到眼前。
  
  五百年前,在基因灾难和性别结构转型带来的动荡中,深层家族组成联盟,共同隐藏可能给人类带来其他灾难的科技,恢复宇宙秩序,保证人类存续——但没过多久,深层家族就分裂了。先进的技术让他们拥有远超常人的寿命和身体素质,加上真A信息素的加持,他们中的很多人意识到,自己和普通人已经是两个物种。许多深层成员不再关心普通人类;他们开始捉弄普通人类,然后肆意欺骗,奴役,抢夺普通人类的一切。他们折磨普通人为乐,颠覆普通人的世界然后导演戏剧性的发展。他们开始滥用隐秘的技术,把普通人改造成宠物牲畜家具装饰总之不是人的任何东西。
  普通人类中开始流传起一套古老的传说。“吸血鬼”。城市中有种和人类长相相似的幽灵,会在夜里,暗巷里,或者白天的僻静之处出现。他们强大,富有,优雅。他们用信息素控制人类,肆意伤害人类,普通人无法反抗。他们会用标记选择自己的仆从,建立庞大的家族。
  ……吸血鬼们没有天敌,不知收敛,恶贯满盈,终于引来了彻底的反抗。
  三百多年前,教廷在如今的首都星成立,人类正式与吸血鬼开战——史称“圣战”。初代教廷成员里,有一半是英勇的普通人类,另一半则来自那些未堕落的、始终坚守人类立场的深层家族。他们数量不多,但实力雄厚,不然新生的教廷在吸血鬼的注视下根本活不过一轮自转。
  叶修就在这些人之中。他是初代教廷的真正领袖,也是这场“圣战”真正的领袖。最后,在叶修和一众战友的带领下,人类赢得了胜利;但吸血鬼也没有被赶尽杀绝,只是躲进了宇宙的阴影。宇宙太大了。吸血鬼们奔向边境线之外,在开拓区占领星球,建立了不知多少个混乱、强大或者恐怖的国度。而此时人类社会因性别结构变化和战争的冲击,规模萎缩,无力向开拓区进军。
  战争结束。教廷成为人类宇宙的权力枢纽;叶修等深层成员被尊为教廷特使,永享尊荣;吸血鬼在信息和技术限制之后再度成为神话传说。均衡勉强维持了三百年:吸血鬼不断从黑暗中尝试反攻,教廷一次次领导人类挫败阴谋。但在人类眼前的并不是希望……人类宇宙中的大部分星球都经历了漫长的人口下降和经济萧条,但开拓区的吸血鬼逐渐发展壮大,在边境虎视眈眈;而站在人类这边的深层成员不断减少,如今,教廷特使只剩叶修一人。
  
  黄少天看的那一大堆材料想必十分庞杂;他很擅长抓住关键的事实,但不擅长严密论述,说着说着就跳过了必要的说明,不得不反复补充;补充的内容又太细碎,一晃就讲到了中午。王杰希带他到餐厅里吃饭,但方士谦准备的病号饭不合黄少天的胃口,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在饭桌上继续说。王杰希给他倒茶,让他多少休息一下。黄少天抱着滚烫的茶碗吹气,总算安静了一会儿。王杰希也在脑内一片波澜起伏的思绪中神游起来。
  他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方士谦很爱看教廷英雄大战吸血鬼的系列影片,模仿里面那个硬派Alpha主角,还用里面的台词跟王杰希说话……还用里面的Omega主角当标准,挑王杰希的毛病。可是,那些影片里的Alpha主角原型,竟然是三百年前建立教廷的叶修。王杰希突然笑出了声,他没想到这件事想起来会这么好笑,也没想到自己这时候还能这样笑;贴在身上的氧气管一阵乱晃,黄少天被他吓得眼神都变了。
  “……我没事。”王杰希还是有点忍不住笑,用力咬牙道:“突然想起无关的事情。”
  黄少天狐疑地看过来,显然不相信这个解释。他的表情有点沉重,还有点挫败。“你相信我说的这些事吗?”
  “对不起,”王杰希无奈,掐着掌心把令人发笑的奇怪念头打散,正色道:“我知道叶修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早就知道开拓区不是空的。”
  黄少天短促地叹气,又继续讲下去。
  
  教廷特使共有七位。有一位在三百年前就被潜入的吸血鬼杀害,那之后首都星升级了安全系统,整个星球的每一个粒子都在监控之中。但特使还是不断减少。时光流逝,三位特使先后离开人类和教廷,前往开拓区加入了他们过去的敌人。或许在漫长的生命中,他们逐渐发现,比起普通人类,还是吸血鬼更像自己的同类。他们的事不再被提起,普通人和特使的关系也不复从前。剩下的三名特使中,又有两位选择了退隐,从此不问政事。
  “……虽然我们这边一直封锁物资和人力流动,”黄少天说,“但看最近的调查报告,开拓区里那几个吸血鬼的家族好像已经发展成星系国家的规模了。边境的很多星球私下里要和他们交易,教廷也管不动;而且教廷里也有他们的人。这些年内部被激进派搞得乌烟瘴气,他们也没少推波助澜。很多大战没打起来,全靠叶老板镇着……当然了叶老板跟他们斗了三百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叶老板有个很大的弱点。每三十年左右他要开启一次更新,而且非要把新机体放到普通人里成长。其实他们深层不是非得用这种方法长生不老,但这好像是叶老板和教廷创始那一代人的约定。”
  黄少天又凑近了点。他不管在哪里说话,都会这样慢慢向人靠近。他又开始观察我了,王杰希想,又要说到那艘飞船了。
  黄少天的声音低了几分。“叶老板知道你和那个叶修要坐那艘飞船出去,也派人跟在附近。但他没想到对飞船动手的是教廷里的自己人……而且没有什么利益问题,只是因为恨他。虽然叶老板一直站在人类这边,但教廷里外有很多人恨他。这很奇怪,但也不是那么奇怪,是吧?对很多人类来说,那些深层家族的成员都一样。”
  我本来也应该在那艘飞船上。王杰希的思绪飘忽。圣战派限制Omega的人身自由,反倒救了我的命。他又觉得有点好笑了。  
  “然后呢,”他不想再等黄少天仔细观察他的状态、说一堆杂七杂八的相关事件来铺垫或者跳过一些细节描述了;他已经明白接下去会讲到什么。“……他是怎么从开拓区回来的。”
  黄少天的神色变得严肃。他大概意识到,王杰希在这个问题上,不接受他任何的迂回闪避。
  “……他落到了开拓区的吸血鬼家族手里。他和对方谈判,争取到联系叶老板的机会;叶老板也对开拓区那边做了让步,把他换回来。他很虚弱,已经不可能以那个形态活下去;叶老板需要开拓区的记忆,于是立刻启动融合……融合的时候才发现,吸血鬼在他的身上设了解体机关,差点把叶老板分解成一堆基本粒子。他受了很重的伤……”
  黄少天的声音渐渐停下。继续,王杰希想,为什么要停下?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为什么房间里这么安静?
  身体忽然很沉重。眼前一花,王杰希意识到是自己停止了呼吸。他抬起冰凉的手抚上喉咙,说服自己吸气。霎时间血液和氧气都带着热量向头上冲,心脏的跳动声振动鼓膜。然后,继续。他沉默地看着黄少天。继续。
  仿佛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或者是想用一些温和的说法安慰他,黄少天又开始说下去,甚至有点结巴。“……现在没什么事了。听说他有五六年都在记忆混乱状态,人格整合障碍什么的。家族里的医生基本把他稳住了,只要下一次和新身体融合的时候加入反解体机关,就可以消除后患。但是,”黄少天说得太急,有些气短,“……上个月去接你的时候,看到你在飞船上抢救,叶老板又进入了混乱状态——不是,不是分解成粒子那么危险,只是精神混乱。可能是你们的连接太强烈……标记关系或者什么的。医生让他和你保持距离,至少别直接接触。所以他没有自己来见你。”
    
  王杰希沉默地呆了一会儿,抱着手臂,目光下垂,思索着什么。说实话,如果他就这样想到明天早上,想到下个月的今天,然后对黄少天说今天的话他一个字也不要信——黄少天也可以理解。但他不会的。如果说今天刚来的时候黄少天还对这个人有一些微妙的情绪和怀疑,这几个小时里他们逐渐熟悉,黄少天已经察觉到,这人或许有些奇特,但半分也没有作伪;他的平静和坚固都是真实的,即使接收到足以颠覆任何观念的信息,令人忧伤痛苦的消息,他也不躲不闪,正面应对。
  这和黄少天想象中那个被叶老板祸害完又去祸害喻文州的Omega不太一样,却非常正确。
  “我都明白了。”王杰希果然很快就活过来,对黄少天点点头。“谢谢你今天说了这么多。”
  王杰希送客的意思很明显。黄少天也注意到他的疲态,本来就打算告辞了。反正假装出差的方士谦就在附近转悠,黄少天一走马上就会回来照顾。
  他给王杰希留了联系方式,边往外走边唠唠叨叨:如有需求,直接找我;叶老板也说过,无论你有什么需要他都会尽力做到……那都是他应该做的!……你就是身体太差了,得多吃饭多睡觉啊。
  王杰希神态平和,坐着轮椅把黄少天送到门口。黄少天转身告别,目光与王杰希在空中相撞。诶,刚才一直没注意,真的是一大一小。他忽然觉得强烈的好奇在喉咙里涌动,很想和这个特殊的Omega多聊几次,聊些别的事情。不过此刻,那扇大门还是在他们之间不疾不徐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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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喻王线】Chapter 3 决定(上)

Summary:

黄王浓度非常高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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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王线(也许应该改成喻黄王线……)】Chapter3 决定(上)
  
  出乎意料,在黄少天到访之后的几天里,王杰希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好转,各种术前指标的变化连方士谦都感到惊愕。提心吊胆等了几天消息的黄少天立刻活跃起来,开始频繁上门。他有心拉近关系,王杰希也没抗拒,两人飞快变成了好友。不久之后,王杰希开始连续进医院,做检查、小手术、大手术,黄少天也每次都陪着去。两个月后,他在方士谦家医院的特别手术室外面,看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被医生端出来。王杰希换上了一对非常先进的肺,再也不会被一般的肺部问题困扰了。黄少天看着那团被换掉的鲜艳组织,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其实人类就是这种东西吗?一边想着,一边拍了张照片,开玩笑地发给了王杰希:看看你的肺。
  王杰希还没醒,方士谦一直在床边忙前忙后。黄少天倒不介意一直守在病房,但方士谦显得一脸不自在——真的怪好笑的。但他也不想干扰医生工作,干脆就先回住处休息了。当天夜里,他在床上收到了王杰希的回复:看到了,挺辛苦的。
  ——他是麻醉刚醒吧?黄少天边叹气边笑边滚了半圈。这人也太有意思了。
  ……哎,喻文州一定也觉得他很有意思。
  
  王杰希术后还要在医院的封闭舱里住三天:要让纳米修复因子反复检查创口;让新肺逐步适应真实空气;让呼吸系统重新和其他系统完成配合;反复尝试控制新的器官——等等,总之,最终他们确认手术很成功。第四天的早上,王杰希终于可以拔掉吸氧管,自己走上方士谦的车回家。黄少天早就数好了日子,当天下午就跑去探望。
  他熟门熟路地摸到方家大门。他现在已经可以刷脸进门了,但还是礼貌周全地按下门口的呼叫按钮。呼叫刚被接起,大门就轻响一声打开了,看来开门的人不想多说话。黄少天进门,穿过小厅,经过那个奇怪的空鱼缸,通过走廊。刚走进后院,只见两个人挨着站在草地上,面对这边的正是王杰希。王杰希边听身边的方士谦说话边伸展手臂,好像一棵开始复苏生机的树。黄少天愣了一下,心想,原来他这么高呢。
  黄少天老老实实地坐在门廊上等了一会儿,这个位置的阳光暖洋洋的,周围是清新的土壤和青草味道,木质的平台和台阶也不会很冷很硬,他很喜欢。方士谦对王杰希说完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转过身,对黄少天这边打量了一眼,然后点点头作为问候——还是那副总带点不爽的神情。黄少天不禁边礼貌微笑边腹诽:这Alpha天天守在旁边也不知道都在干嘛,怪不得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拿下王杰希。……他就没找过别的Omega或者Beta吗?
  思维发散了不知多久,只见方士谦又扶着王杰希坐回轮椅上,然后拿起一箱药物仪器之类的东西进屋去了,把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个Omega。黄少天立刻凑过去靠在轮椅一边的扶手上,看王杰希手里那份长长的康复计划:光目录就有一百多项。“……你这一年都被写进计划啦!”黄少天感叹,方士谦做这些事情是真的用心。他不禁又胡思乱想起来。王杰希将来到底要怎么办呢?
  王杰希轻笑了一下,默默关上康复计划的窗口,点开了另一个。“……你来得正好,”他指了指旁边专门给黄少天准备的折叠椅,平静得仿佛在说现在是下午两点钟。“……我要给喻文州写封信。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也太突然袭击了,犯规。黄少天好像一只鸟忽然被捏住了嘴巴,大约安静了五秒钟。然后他气呼呼地放开轮椅,一屁股坐在王杰希身边柔软的草地上,伸出手指了指王杰希的脸,不满地瞪他。“我早就知道你想跟我讲这个,”他不太高兴,但也没生气,就像对朋友那样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虽然在他的记忆中,其实并没有过其他可以这样交流的Omega好友。“哪有这么突然就问的!我好歹是来看望你的吧!你居然提别的Alpha!”
  王杰希无奈地对答如流:“……因为你总是转移话题,之前我又没力气说话。这件事不复杂,我想赶紧解决。而且我现在确实要给他写信。”他的声音不大,但平稳连贯,确实是有了底气。黄少天目瞪口呆,心想天哪这人刚能喘气就这么难搞;但王杰希这样子对他说话,好像真的把他当成了亲近的好友,黄少天有点意外,还隐约有种奇妙的满足感。其实他这段日子时常会想,那年的开拓者比赛,王杰希拿了冠军,而自己就在观众席上;如果他们那年就认识,会不会也这么快就成为朋友,然后持续到现在?那时候他还不认识喻文州呢。早知道和喻文州最后会变成这样……先认识王杰希就好了。这对王杰希来说也不亏:如果王杰希早点认识他,圣战运动的时候他就可以支招让王杰希藏到正确的地方,而不是回到方家坐以待毙……方士谦这个人白生在首都星,其实什么都不懂。当然,可能也不会那么顺利……但应该不会吃那么多苦。而他也可以通过王杰希的关系提早认识叶老板,一样会走到今天的位置上,甚至更好。压根儿不需要什么喻文州。
  “前任而已。”黄少天低头嘟囔,“我有什么可说的。”
  王杰希一边在终端上输入文字,一边用余光居高临下地瞥过来,平静地说:“……他还是很爱你;如果你想去找他,现在没有任何阻碍。我只是想确认你知道这些。还有,如果你在意那些我跟他的传闻,我都可以说明情况。他只是在帮我。”
  黄少天用手掌捂住脸,喻文州的幻象从指缝往眼睛里钻。他有些悲哀地发现一种拥有喻文州的未来仍然有这样大的吸引力,只是提到那个人,心口和肌肤都开始发热。
  “只是在帮你?”他不想再这么狼狈下去,强行掰偏了重点。“那他为什么要帮你?”
  他只是在假装计较,谁料王杰希真被问得愣了一下,好像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似的。
  “因为,”王杰希思考着说,“他是个好人?”
  黄少天哑然,抬头看着王杰希认真的神情,一时间又想笑又笑不出来,就这么卡住了一会儿,意外地冷静了下来。他看着王杰希持续输入的双手,没去看信的内容。
  “你别跟他提我。”他怏怏不乐地说,“我知道。都知道。但……你别跟他提我。”
  王杰希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黄少天靠在轮椅边上,望着天空和云彩,等王杰希把信写完。当他听到信件发出的声音,心里还是有种强烈的怅然若失。没必要这样在意,他在心里规劝自己,想联系随时都能联系;事实是,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想喻文州的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早就不是一个感情问题。这几个月他知道了太多的事情,好像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过去的生活方式全都变得遥远而荒诞,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说话,王杰希也不说,也不知道是谁在陪谁发呆。
  “王杰希,其实我想问你别的事……”黄少天深吸一口气,终于把两个月来他脑子里那一团混沌的思绪说了出来。“……我们还有未来吗?”
  
  黄少天原以为叶修的意思是让他把真相对王杰希和盘托出,然后作为代理人尽可能满足王杰希所有的要求:身份,居住条件,就医,孩子的教育,诸如此类,就像过去他替他老爹摆平那些纠缠不清的Omega和Beta一样。当然,王杰希不是那种人,但事实不就是叶老板想要和他做个了结吗?他们当然不可能在一起,不管他们过去有多么动人的故事、有几个孩子。王杰希得知真相后没有心态崩溃,也没有影响到身体状况,没有造成任何麻烦——黄少天觉得他简直太好了,又讲道理,又很坚强,值得全力以赴的优待。
  黄少天以为自己理解这两个人——虽然他有时候不觉得叶老板是人:无非是爱得很深,痛苦离别,有个孩子;但因为叶老板是那个身份,宇宙又是这个样子,还有个造孽的解体机关,他们注定带着遗憾结束。只不过王杰希身体太差了,说话都费劲,暂时没有明确的表态,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叶老板那边也没有任何催促和询问。于是黄少天认真照顾着王杰希,打算等手术之后再慢慢和他研究他和孩子今后的生活要怎么办。黄少天对这个Omega颇有好感,心想等他身体好起来,自己也要帮他好好参谋一下,狠狠敲叶老板一笔。
  但某一天,黄少天忽然想到另一种疯狂的可能。也许是王杰希的平静令人难以理解,也许是叶老板的沉默令人毛骨悚然。
  叶老板的意思难道是,如果王杰希选择和他在一起,他就撂下教廷的烂摊子不管了?!
  黄少天还保留着一点过去生活铸就的观念:宇宙不管多烂,都理所当然地应该存在。但在消化了这几个月知晓的真相之后,他渐渐真切地理解到:教廷是个草台班子,宇宙是个大烂摊子;开拓区不是荒野,是重重包围;宇宙的缝隙和边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吸血鬼,绝大多数人类却一无所知。叶老板可以为人类社会支撑数百年,但如果他要放弃——他当然可以放弃。数百年前和他并肩作战的人类早就死光了,现在的人类社会对他一无所知,现在的教廷内部甚至有人策划击沉他乘坐的飞船。他面对王杰希的时候几乎触发解体机关,恰恰说明他对王杰希有异常深刻的感情,那么为此放弃做教廷特使有何不可?他可以带着王杰希随便在宇宙里找一块地方建一片领地关起门来过日子,他自己也是最强大的深层家族成员,在他有生之年全宇宙不管是人还是吸血鬼都不会想主动惹他;至于解体机关,大不了多换几个身体,或者等个十年八年,总有办法的。而王杰希呢?王杰希当然也可以选择跟叶老板走:他那么爱叶老板,又已经为他吃了那么多苦;对他这样一个Omega来说,人类社会又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
  黄少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有道理就越恍惚。当下的人类不过是一种在基因灾难之后持续衰退数百年的文明,也许已经接近了灭亡的边缘,没有必然存在下去的理由。黄少天不觉得自己特别热爱人类文明这个概念,但想到这里就有点沮丧,或者是非常沮丧,脑子里一团浆糊。人类还有多远的未来?如果人类社会都没有未来了,那自己过去的经营还有没有意义?过去的……喻文州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哈,喻文州读了那么多年神学院肯定是没用了。如果世界快要毁灭,干脆就去找喻文州,别的不做,两个人倒在一起一直翻云覆雨就好……但好像,当然,宇宙尺度上的事,并不会那么急那么快。宇宙在他的思维里毁灭,又在他的现实里重构,仿佛无事发生,虚伪至极。
  他很想找人说说这些事情,具体到现在,他周围只有王杰希可以说这些事。反正,他迟早得问王杰希未来打算怎么办,如果他要把叶修从人类社会带走,自己也好早做准备。于是他就这么轻飘飘地问了:和王杰希相处两个月,他发现这样直来直去地说话总是最好的。
  
  ……然而王杰希的神情困惑,好像并不确定黄少天在问什么。
  黄少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零零碎碎地解释着脑子里乱哄哄的想法,一会儿宇宙一会儿人类,一会儿教廷一会儿叶修,最后他放弃所有复杂的衍生问题,直捣核心:“……你和叶老板还会在一起吗?”
  话一出口,黄少天立刻屏住呼吸。王杰希愣了一下,他周围的空气、漂浮的白云、摇曳的草叶全都随着时间凝固了一会儿,然后王杰希气息如常,思考着说:“不会了吧。至少得保持安全距离?新的机体现在大概才七岁,距离他下一次融合至少还有十几年。就算融合,也不一定就能完全清除解体机关。而且十几年后的那个人……需要的应该也不是我。对宇宙而言,最好不是。”
  黄少天睁大眼睛,震惊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这是他原本期待的答案;但他现在觉得这两个人明明有另一条路,他也觉得王杰希可以自私一点,不用管那么多人类的死活;可王杰希还是轻描淡写地给了他那个原本的答案。王杰希发现了他的震惊,感到意外,似乎进行了一番猜测,说:“叶修没有跟你说吗?他派你来应该是帮忙安排我之后的事情,毕竟很多手续都需要对外保密。”
  黄少天困惑地看着王杰希,心想原来叶老板和他都早就决定了,只有自己没意识到。未来从缥缈回归预期,宇宙从混乱回归秩序,但他此刻的疑问已经不是那些。他看着王杰希的脸,听着对方的呼吸,一切都太平静,他觉得这完全不对。难道王杰希还不够信任我,所以隐瞒了真实想法?不,不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王杰希就没有任何隐瞒。王杰希就这么接受这种安排,都不想争取一下?他想到每次提起叶修时王杰希变化的神态。王杰希都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黄少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总之王杰希看着他,想了想,补充道:“你放心,这不会对叶修有什么影响。你可以相信他,他不会抛下人类的。”
  他竟然还安慰我,黄少天苦笑。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根本没在担心人类世界会不会马上毁灭,但他的思路混乱,根本没法全都表达出来。“这样……好吗?”
  王杰希的身体又向后靠了靠,他好像真心想解决黄少天的困惑,于是给出了一个相当全面的回答。“这不是选择,只是接受现实。我不想危及他的安全,也不想干扰他的工作。他对人类来说很重要,他也离不开这个普通人类的世界。我也希望这个世界至少再维持个几十年,我有孩子。而且实际上……我们已经分开八年了。”
  好吧,黄少天想,好像也很有道理。王杰希如果硬要跟叶老板在一起,不仅叶老板的安全无法保证,王杰希自己也会被各方势力盯上,日子不会好过。放弃叶老板,王杰希虽然只是个流放人员,但现在有人罩着,日子也不会太难过。他被标记过,发情期和信息素方面会有许多麻烦,但叶老板掌握的技术深不可测,总能处理好的。
  黄少天抱膝靠在轮椅扶手边,侧仰起脸看着王杰希。不论过去发生过多少刻骨铭心的事,现实总还是过好以后的生活更要紧。虽然黄少天还是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王杰希能这样平静地接受安排,对他自己、对黄少天乃至对全人类都是件好事。之后只要替叶老板照顾好王杰希,帮他恢复健康,满足他所有的需求就好了。
  ……而黄少天自己,终于又能开始思考“将来要怎么办”了。
  
  时间开始像水一样流动起来。方士谦毕竟有些家底,王杰希衣食住行上都不需要叶修或黄少天插手,其他的需求一时也想不出来。于是黄少天不再天天上门,只是隔三差五来探望,陪着做做康复训练。叶修那里开始有新任务,涉及首都星和深层家族的事,生活不由自主变得忙碌和沉重,每天闲在家里不问世事的王杰希倒成了能让人轻松一刻的单纯好友。
  天气渐冷,临近年底,黄少天出差半个月,快回首都星的时候收到方士谦的通讯,问他方不方便过来照顾一下王杰希。方士谦语焉不详,他有点紧张,加快了行程,第二天就带着慰问品过来。刚进房子他就有点懵。有种陌生又亲切的味道浮动在空气里,进入走廊就更加浓郁;他猛地有种好奇的冲动,不太想继续听方士谦那些复杂的情况说明,就直接走向王杰希的卧室,推门而入,然后只用了一秒就转身磕上房门。
  不用说明了,是个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何况黄少天也是Omega。他在嘴里咕噜了句脏话,走近王杰希床边,只是稍微俯身,就嗅到被子的缝隙里吹出来一阵一阵带着信息素的微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受吗?哎不是……这味儿……你吃没吃药啊?”
  王杰希侧卧着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四分之一张脸,室内很暖,他像是要把自己捂死。那只大号的左眼慢慢睁开一点,看到黄少天后又合上了。他轻轻嗯了一声,意味不明,好像说不出话。他最近一直规律作息,努力锻炼,身体恢复得很好,看来久违的发情期也随着身体的复苏回归了。
  积压了半年的激素……黄少天想着,把被子拉开一角。好红。王杰希的脸、耳后、脖子……原来可以这么红,布满了柔和的血色。他伸手摸到那道干净的下颌线,轻轻往脖子的方向抹,全是湿的,很热,很腻,肌肤下面传来电流乱窜一样不规律的颤抖;他摸到锁骨,筋骨下面有潮汐般的心跳起伏。这时才有一只手软绵绵地搭上他的手腕;当然不是推拒,发情期的Omega只会想猛烈拥抱眼前出现的所有东西。黄少天转头看王杰希的脸,这人脸上表情一向不多,此刻也没有什么巨大变化,但整个人透出一种天真的松弛,好像一个迷糊的梦游孩子,什么也没有经历过。黄少天心脏漏跳一拍,把脸贴过去,贴着他耳边问:“现在想做吗?”王杰希的手停了一会儿,然后软软地捏了两下。这回应未免有点含糊,但黄少天觉得应该是可以做了,于是在那只已经泛红的耳朵上轻吻一下,收回手开始脱衣服。
  黄少天也有好多年没和Omega做了。他上学的时候有不少Omega玩伴,人们总是默认Omega们在发情期可以且经常互相抚慰,因此像他这样出身的Omega身边总有几个长辈安排好的Omega,或者是来自其他家族,为了讨好或者控制他,送到他身边来。黄少天来者不拒,该玩的时候就玩,牵扯到利益冲突就一脚踹开。后来有了喻文州,就懒得再和那些人做戏了。现在,他好像变成了被安排过来陪别人的那个,但对象是王杰希的话……他倒没什么抵触的心思。
  对啊,其实应该再找几个Omega床伴的……黄少天揭开被子钻进去,和王杰希正面紧贴在一起,大面积肌肤相触带来的滚烫和熨帖让他也舒服得轻叹。难以想象积压了半年的激素有多凶猛,王杰希好像融化了,每一个孔隙都在析出温热的液体;好在床上的吸水垫性能不错,被褥只是有点潮气。他贴上王杰希的胸口,胸前就传来鼓噪的震动;他环住王杰希的腰,那段腰就一寸寸颤抖起来;他伸手向下探索,修长的大腿上有一层汗水,手感光滑温腻,他把那腿揽到自己腰上,手滑到了膝盖窝,又忍不住往回再摸一遍。王杰希不像那些急于缠上来讨好黄少天的玩伴,他好像有点迟钝,可能是发情的冲击太大已经发懵,整个人任凭摆布。黄少天觉得新奇,他试着轻吻王杰希的嘴,从嘴角开始一下一下啄,到撬开那张嘴进去吮吸里面柔软的舌,热乎乎的,很香,吮了好一会儿王杰希才反应过来,轻微地含他,渐渐地回抱住黄少天。两人的肢体交叉,腿间淋漓的欲望无所遁形。黄少天伸手攥住那根硬挺的东西,听到耳边传来急促的呻吟。他竟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黄少天迅速地抚弄了几下,听到王杰希的喘息里带上了规律的呻吟,又果断地抛下这个器官摸向后面,对Omega来说,那里才是要害……他顺着淅淅沥沥的水摸过去,在入口上揉了揉,贴着王杰希的嘴问:你喜欢怎么弄?但话只问到一半,他就猛地扎了进去,直接贯穿到深处。
  王杰希惊叫了一声,但声音立刻就卡住了,发不出一点。他猛地向黄少天身上撞过来,脸埋进颈窝,整个前胸紧贴没有一点缝隙,缠起来的腿把黄少天的胯夹得生疼。两腿之间有一股喷发的潮湿,完全在黄少天意料之中,但他那只在王杰希体内的手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非常小心地、一点一点从外向内轻按。王杰希整个腔体都在失控地剧烈收缩,一下一下将他的手紧紧咬住,随着这个节奏,两人胸口也一下一下地磨在一起,黄少天感到头皮发麻,简直也想用嘴咬回去。王杰希似乎等不及他慢慢深入,一只手搭着他的手腕往里送,腿也将他夹得更紧。“哎你别急……我还没找着……你别乱动!”黄少天急得话都说一半,手上好像已经碰到了腔口边缘,忙问:“你想要……”
  没有回答,对方的手忽然用力,直接把他里面的手指送进了腔口,黄少天吓得僵了一下,半抬起脸来看,“不是你不疼吗……”却见王杰希只是微微皱眉,脸上全是弥散开的天真情欲,好像没有一丝可以对话的理智。他不住地扭动、收缩,但黄少天还是坚持适应了一会儿才开始轻揉腔口内侧周围的软肉。那里面太软了,甬道牢牢地吸着他,碾着他的手指,黄少天也懵了几秒,然后发现王杰希已经开始不住地轻吟。他已经很熟悉王杰希的声音了,应该很平稳,没有多余的东西,可现在这声音也太能勾人冲动。他忽然想,喻文州也看见过这个样子的王杰希吗?也听过这个吗?这念头让他脑子里一凉,但马上就被冲上头脑的热度驱散了。王杰希双手抱着他,亲吻他的脖子,肩膀,胸口,一块一块地用舌头舔。要是过去的黄少天并不会觉得这样多有感觉,但他太久没做了。王杰希半闭着眼,好像仍然很迷糊;如果黄少天在他体内的手指动一下,他就会呻吟着被打断,然后补偿似地伸出舌头继续。黄少天产生了危险的冲动,只想在他体内一顿乱搅,把他搅到崩溃,哭泣,无能为力地恳求,再命令他舔自己所有敏感的地方。他用手让王杰希去了两次,王杰希边吟边抽气,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埋头,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到处流淌,好像被榨出了全部汁液。黄少天不知何时也一身大汗,腺体飘香,完全进入了状态,和王杰希像揉在一起的两团橡皮泥。
  他用另一只手摸王杰希胸前长长的伤疤,轻轻抓捏。“这疼么?能趴着么?”他收回手,把王杰希的身体从自己身上剥开,然后把人翻过去。王杰希没剩多少力气了,顺从地转了半圈,脸埋在枕头上。“你要憋死自己吗?”黄少天忍不住笑,把被子垫在下面,又摆弄起他的胳膊腿,让他屈膝趴好,对自己完全敞开。他盯着那入口,那附近有许多斑驳的伤痕,下面还有一道缝合的伤口,一直通到下腹。他伸手沿着缝合的痕迹抚过去,引起王杰希剧烈的颤抖。他不再耽误,扶好王杰希的臀腿把自己插了进去。  
  这种快感对他来说有点陌生,但也实在太爽了。王杰希的身体在他进入的时候完全配合节奏地收缩,把他吸进最深最软的地方,但只要他在尽头再往前稍微用力一顶,一定会听到急促而失控的哭叫。在这具激素肆虐的身体上激起反应有点太容易了,黄少天也不确定有没有找到对的地方,已经被夹得按捺不住。他动着腰,开始还会放慢些节奏,维持某种韵律,但几轮过后,他忽然着了魔似的,越动越快,不再放慢也不再停顿,好像被某种瘾头掌控,谁的死活都不顾,直到最后用尽力气,一口气爆发出来。
  他贴在王杰希后背上发了会儿呆,然后往上挪了挪,伸出舌头舔那块肿胀的腺体。王杰希的信息素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不能说怪,但很少见,让人感到奇妙的安心。他在腺体附近亲了一会儿,才发现方才一直在喘息和呻吟的人没有了声音;拨开王杰希凌乱的刘海一看,人已经睡着了,表情很是安宁。黄少天撅了噘嘴,起身用被子把睡着的Omega盖起来。
  
  他浑身还热着,随便穿了两件衣服,轻轻走出房间。左右一看,立刻发现走廊尽头的推车,上面有水有吃的,他走过去拿起瓶子一顿猛灌。楼上传来人声,细听是方士谦在带着孩子看全息读本,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他可真能忍,黄少天边往嘴里塞吃的边想。王杰希那个样子,方士谦都不自己上。虽然信息素打架是很难受……他连让王杰希难受这一点都舍不得,那当年到底是怎么把人弄丢了的?叶老板还真未必有他这么体贴。
  他扫了一眼终端,发现了方士谦发来的信息:全是跟王杰希有关的事。原来这个周期为了让王杰希的激素水平恢复,就没有用抑制剂,怪不得。床头有信息素针剂,理论上每天一针。哦,原来有信息素可以用的?每天一针?好吧,看来自己得在这儿住几天了。
  
  黄少天溜达了几分钟才重回王杰希的房间。王杰希还在熟睡,他打开了房间另一侧书桌上的台灯,然后在床头柜上那一堆东西里翻找起来。原来这黑盒子就是信息素,针剂的样式还很高级,有点眼熟。黄少天想,发情期的时候如果Alpha不在身边只能用人工信息素解决,那好像还是熟睡的时候注射,一觉醒来什么事都没有了比较舒服。王杰希那么……那么激烈,显然今天还没注射。从做的状态看,他身体貌似还好,但继续这么激烈地发情就不一定好了,起码得脱水……对,得让他多喝水。他现在睡得这么沉,不如就趁这时候给他注射进去。
  黄少天想到就做,轻手轻脚地揭开被子,挡着王杰希的眼睛打开床头灯,然后在裸露的手臂上摸索着找准位置。注射这种东西,每个Omega的动作都比一般医生还要细腻。药物安静地进入王杰希体内,人没醒,黄少天又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问题。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黄少天干脆也爬到床上躺下。这床有点窄,但侧身搂住王杰希就宽松许多。反正Omega们在发情期相互抚慰的时候,总是漫长地抱在一起。黄少天挺喜欢这样,而且在王杰希身边他感到很自在,以前和别的Omega躺在一起,并没有过这种放松的状态。
  他闭上眼小睡,入睡比他预想得还快一点。
  
  黄少天在梦里忽然开始眩晕。已经在做梦了,怎么还会晕呢?有人把他拽来拽去,拽得翻了九十度,脑袋也从枕头上掉了下来。
  身体动不了。不好,有人压着我。我在哪儿来着?
  他醒了一半,努力睁眼。睁开了好像还是在梦里,有个人正俯下身用力地亲他。
  是谁,谁在亲我。不是喻文州。我在梦里亲的竟然都不是喻文州了。
  他努力想要看穿那张脸上的黑色迷雾。迷雾散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
  叶老板。黄少天一下吓得从尾椎骨凉到天灵盖,彻底醒来。
  他吓得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但没空冷静,因为他真的被人压在床上。灯光昏暗,王杰希全身光裸着压住了他的腿,低头暴烈地吻他,力道几乎要把他的嘴唇咬掉。王杰希的气味里混入了点Alpha信息素,黄少天一闻就熟悉得汗毛倒竖,猛地扫了一眼床头用过的注射器。
  哎呦。我怎么没想到是叶老板的信息素。怪不得……坏了,王杰希是不是以为我是叶……
  那也不对。注射信息素之后意识应该逐渐清醒……黄少天伸手上来按住王杰希的脸,费了点力气将他拉开一点,就着灯光仔细观察。“醒醒,你醒了没有?”
  王杰希睁着眼,怔怔地看着人,但不像清醒的样子。他没有回答,被黄少天捏住脸也没挣扎,有点不明情况似的,微微转过脸亲吻黄少天的手指,然后舔到手心。这有点太温柔,黄少天忽然说不出话,任凭王杰希又握住他的手腕,俯身亲他的脖子。这次亲得很认真,很轻柔,无比纯粹又无比珍惜,黄少天竟然无法开口让他停下。
  王杰希忽然说话,声音很含糊,果然不太清醒。他好像说:你还疼吗?
  “不疼……不对,”黄少天下意识接话,摇摇头:“我为什么疼?不是,你……你现在想做吗?”
  仿佛在回答一样,王杰希的手掉下去,热热地将他握住,相当突然地动起来。非常用力,黄少天有一会儿觉得王杰希是想把他撅了;但仅仅过了几秒,他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尖叫。王杰希就这么坐了上去。炽热的部分再次紧裹住他,发情期自动分泌的液体淋漓而下,流到他的腹部腿间。
  王杰希疯了,黄少天想,同为Omega,他很清楚就是发情期也不能这么乱搞;要是有人敢对他这么硬来,他不仅要把人踢下床,而且要动用一切手段让对方灰飞烟灭……但这是王杰希在动,他跨坐着,双腿支撑着自己的体重上下起伏;黄少天注视着他的脸,那张脸上很湿,在灯下反射着一丝一丝的亮光,可能是汗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黄少天沉默,伸手撑住身上的人,努力配合着到处寻找方向。至少,他不想让这变成一件痛苦的事。王杰希的身体倒下来的时候他抱住他,迎上一个几乎没有结束的吻。王杰希的脸颊上有很多东西流下来,落进嘴里,尝起来全是苦咸的味道。
    
  这一轮很久才过去。两人醒醒睡睡,身体粘合了一样交缠着。黄少天的状态也和发情差不多了,顾不上别的,只想抱着人睡觉。中间有一次王杰希醒过来要喝水,听上去已经恢复了神智,但黄少天只是嗯了一声就睡死过去;等凌晨黄少天醒过来,王杰希又睡死了。直到天又亮起来,白光从窗户涌入,两个人终于有一刻都是清醒的了。
  王杰希仰躺着,黄少天头枕在他肩上,不想睁开眼睛。他听见王杰希喃喃道:我本来没想用的。
  用什么?他困得脑子跟不上嘴,说一句才能想一句。你不会是说信息素吧?那没办法啊,你这次又不能用抑制剂。
  王杰希想了一会儿,说,也可以不用的。
  啊?这有点超越黄少天的常识,他也想了一会儿,忽然震惊:你能忍过去?
  没办法。在硅星的时候,经常没有抑制剂。王杰希闭着眼,很寻常地说。在硅星第一次发情期的时候,让教士把我锁在忏悔室。那是生完孩子后第一次,隔了两年多。
  啊……黄少天咧嘴,那也太难受了。
  还好。还是没有正经的手术设备更难受。要换肺的人很多,条件太差,换上的器官也不太好用,而且最多两周就要复工……
  黄少天不知该说什么,他换了个姿势,鼻子几乎抵在王杰希脸上,问:“那你……就不想用信息素?以后都不想用?”
  他想了想王杰希打完信息素之后的样子,觉得不用也有道理。谁想在分手之后闻到前Alpha的信息素啊?更何况那味道会从自己身体里涌出来。虽然王杰希做决定做得那么轻松,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可还是会痛苦的。
  王杰希迟疑了一下,好像担心黄少天拒绝他这个要求一样:“……我能忍。我的发情期也比较短。”
  黄少天无语,干脆把手伸下去在这人肚子上捏了一把,又痒又疼又暧昧的位置。结果王杰希露出的表情有点好玩,不,实在太好玩了,他简直立刻就想再捏一把。“你就不会求我帮你么,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黄少天用一种委屈兮兮的口气说,“我都跟你这样了,你不喜欢啊?”
  他想逗王杰希说句喜欢,结果王杰希丝毫不为所动,认真而困惑地侧脸看了他一眼:“你得工作吧?”
  真煞风景。黄少天咬牙切齿地说:“……我这几天的工作就是陪你躺着!”
  这下王杰希像是有些愧疚了,他侧过身,主动抱住黄少天。黄少天心想这还差不多,王杰希比他高些,胳膊很长,被这么抱着很舒服。王杰希的脸一歪,黄少天以为他要亲过来,于是准备来个让他长见识的舌吻,换个花样也换个方向,看看能不能再逗出点新的反应……结果王杰希就这么睡着了。
  黄少天哭笑不得,只好就这样让人抱着。在他也再次入睡之前,他还胡思乱想了好多事情:比如这一天里值得回味的事情和王杰希糟糕的技术;没安好心的方士谦和那个被王杰希独自养大的孩子;传说中那颗荒凉的硅星,和还在那颗星球上生活的喻文州;他还想到叶老板,想了很多事情,关于宇宙、家族、Alpha和王杰希。黄少天想,他们都决定分开了,可都没有对对方说一个字,简直跟没有分开过一样。
  叶老板现在不能见王杰希,但他们总应该见一面的。
  黄少天忽然有了个奇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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