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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01-13
Completed:
2023-11-29
Words:
75,198
Chapters:
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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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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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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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90

【夫勾】有方

Chapter 1: 关山越

Chapter Text

勾践痛恨那双手,同时勾践也畏惧那双手,也深深地渴求着那双手。

 

勾践,在那样一些被病痛伤痛和心痛搅弄的不眠夜里,总是难以自拔的想起,除了魂牵梦绕的故国,还有一个人——同样是身为君主,那样一个身着辉辉铁甲,或是身披绢锦的雄主。他总是喜欢暗红色的事物,他的纬帐,寝服,肩甲,或者他喜欢的勾践的血。

同时,他也是像火一样滚烫的人,与勾践的冰寒坚韧不同,吴王的手生来就是要融雪的。床笫之间,无论是第一次还是之后的无数次,勾践总是被烫的发抖,痛的发疯,不是他愿意去靠近火,而是火揪着他,扯着他,缠着他,吸引他,从此勾践就不能不和痛楚为伍。

但有时,勾践也似乎是欣然承受的,虽然他永不会承认这一点。

在那样痛的无法呼吸,热的像要融化的幻影里,夫差问他图霸之道,他浑身冷汗,只是摇头称勾践不知。

 

在那个时候,勾践才算是全然忘记了什么是被自己毁了的故国,而安心的做一个真正的奴隶——不仅是痛楚的奴隶,还是火的奴隶,是夫差的奴隶。

而在痛散去之后,他那颗窝藏且不断挣扎的心就会再度苏醒过来。

徒留一方和勾践同样暗冷的床榻和同样枯槁的真相。

 

夫差应当这样让我痛苦——勾践会空落落地想着——这是我罪有应得。

 

 

 

—————————————————————————

 

 

 

勾践在大料上被钉了二十多日。

 

在这些寂寞的日子,他的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他的心中经历了许多情绪。

但在最后十天却也随着呼吸忘却了。

 

呼,吸。

 

呼,吸。

 

一开始,他愤怒。

夫差所赐的祚肉和帛书是祭奠死去的吴国人的,但是那些死去的吴国人却是杀害同样葬于地下的越国士兵的凶手。勾践的子民死不瞑目,因为他们国土沦丧,也无真正可安然的家乡。

如此境况,勾践也不得祭奠那些兵士了,因此更不会以奴隶之身份去触碰幽魂。

 

被锁在大料上的时候,他依然是愤怒着的,寒风剐蹭他的皮肤,但他的心更冷。

不到半晌,手腕和膝盖就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夕阳西下之时,隐痛变成尖锐的酸痛。

 

勾践想了很多,若不是疼痛一阵阵刺中他,他真要昏昏睡去。

 

一条流着血的冷河,浸润他的膝盖,蜿蜒漫漫的静静淌过。

雪白花花落在手上,头上。

 

寂寞无声。

 

 

 

夜里,更加寒冷,四下漆黑。

他睁眼远望,关押越国人的围栏处已经点了火把,红而炽热的光荧荧闪烁,数量众多的散落期间。吴国的旗帜,也是如此鲜亮的红色,在火光照耀下越发飞扬跋扈,乘夜风而起,猎猎作响。

勾践跪着,仍还以一颗苟延残喘之心自我折磨。

 

最为极致的煎熬不是大料的疼痛和寂寞,而是耻辱。他第一次感到小腹的酸胀,便无可抑制的绝望起来。勾践切实地在自己脑海里也过了一遍这种问题,最后的结果是情不能抑的想着怎样更快的死亡——之后,他便决定不吃不喝,尽可能的推迟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勾践虽然自责,但是从未承认自己不是越王,因为如果他不是君王,从未是君王,他根本毋须自责。

况且这已经不是自认的问题了,而是他高贵的本能就不是像牲畜一样被拴在木头桩子上,众目睽睽之下,失禁。

 

他咬着嘴唇,知道把本就干裂的唇咬的破烂,流血。不,还不够痛,痛到让他忘却羞耻。

他沉默中暗暗转动手腕,铁链更快地以冰冷的温度剧烈摩擦着君王的皮肤,于是他的手腕也变得鲜血淋漓。

 

挣扎间,勾践看了一眼缩在自己脚下的雅鱼。

雅鱼那张有些幼态,但更多是清丽的面孔正安然沉睡着,她同样苍白,安静而温柔地呼吸。

 

雅鱼……他心中的痛楚轻而易举地超过手腕的痛楚。

 

不可唤起她,不可让她看见。

 

勾践开始发抖。

 

夜深了,如今更多像是到了凌晨。

 

天发白,大雾从荒凉的草地上徐徐升起。

 

勾践被折磨的一夜没睡,但是凌晨的显露却让他更绝望地意识到才过了区区一天。

终于,他压抑地哭了起来。

 

同样,水声轻轻地落在木头上。

 

勾践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被慢慢地搅破了,他眼前模糊,泪水到了极点就会盈盈涌下那紧紧阖上的眼。

尽管悲痛,但必须悄无声息。

但必须祈祷,恳求,恳求那风会风干一切,包括泪痕,越国的臣民不能再看到他们的君王流泪了,不然他们也会群龙无首,在心的涣散中自行溃败,这个局面是勾践不想看到的。

 

 

当晨日升起的时候,一切看起来如常。

 

勾践昏了过去——如他恳求的那般。

 

—————————————————————————

 

 

 

随后的几日,勾践紧闭嘴巴。不仅是因为要减少他的心被摧毁的次数,还是因为关节的疼痛已经到了不堪忍受的极限。手腕的鲜血结疤了,之后再被磨开,膝盖跪破了,那么他就直接压在血肉之上。雅鱼总是心疼他,拿着被水浸润的冰凉衣角替他清理手腕和关节的伤口。

 

勾践觉得自己越变越冷了。像是凉透的死肉。

他甚至开始怀念那些吴国臣子,或来逼他去死,如同伍子胥,或来因为政治目的而救他,如同伯嚭——他们至少像火样点燃他的愤怒之情,让他得以自证般的反抗,轻蔑,似乎这样就不算是辜负越国——在这样的刺激下,勾践才想起自己是个活人,不仅是活人,还是越国的王。

但在没有这些人的时候,对于越国的王这个自认只会让他痛苦万分,而不凑巧的是,自从拒绝了伍子胥不怀好意的慷慨,勾践就无时无刻不处在这样寂寞的痛苦中,他觉得自己像是装满针的水袋,薄薄的皮肤下都是针尖在戳刺着。

 

雅鱼有时候会说一些话,有时候只是无声,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维持越王勾践表面上看起来的完整。

勾践是感激这个女人的,甚至敬重她的温和的坚韧。虽然他不算尤其热烈的爱她,只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但说到底,她依旧难以深刻的理解勾践。

这样柔软和温吞的触碰,无法缓释痛苦,更无法消解寂寞。

 

 

“大王……”勾践模模糊糊中睁开眼睛,鼻尖闻到饭菜的香气。

雅鱼说得恳切:“请大王吃一点吧。”

 

勾践不知道这是多少天了,他只是依稀听到因为大臣们广泛的绝食而死了多少人,尸体一句句抬出去,每一个人勾践都能轻易念出名字。

勾践昏过去的时候是不知所谓的。

但是,他的灵魂又隐隐约约的游离于阴阳之间。日月更替,他进水但不进食,雅鱼也为他着想似的只在晚上清理他的身体。

 

第一她撩起勾践的粗麻衣服的时候是在沉寂的深夜,勾践或许知道这个细致的女人是怎么察觉的,或许不知道,但是他却是醒了,睁着眼睛看她默默扯着布料服侍自己。

 

但勾践即便是在宫里也从不适应别人如此服侍他,更别说这个人是雅鱼。

 

他只是醒了,醒了便欲想死去,张着嘴唇。

 

“大王别怕,现在是深夜,没有人醒着。”雅鱼抬头,眼睛被火光照的很亮。

 

勾践想说自己不怕,或者他正想声严厉色的训斥她,证明自己不怕,但是事实上那湿冷滑腻的触感却让他发抖,他茫然而细密的颤抖着,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终于说出来了,却是这样无力的一个字。

 

“大王别怕。”雅鱼又重复一遍。

 

勾践紧紧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边听见呼吸声,火燃烧柴木的声音,风声,鸟声,在他心里,时间慢的像是等他衰老了,像是等他碎掉了,等雅鱼终于做完了那些清理。

 

勾践剧烈地呼吸着。

 

“你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勾践嗓子哑的说不出话。

 

“雅鱼心甘情愿为大王分忧。”她只是不卑不亢摇头。

 

 

 

—————————————————————————

 

 

“羞愧呀,罪人!

羞愧呀,那曾有过的狂妄。

羞愧呀,生着,不如死亡。

 

梦中熊罴呀,洪水茫茫。

大禹在世呀,天下四方!”

 

“勾践本不该生啊,

勾践该去死亡。”

 

“勾践,该死!

勾践该去那地府下徜徉。

该在坟墓里歌唱!”

 

“勾践,不能死!”

 

“勾践死,怎能看到天恩之再造!怎能看到山岳之高昂!

怎能看到 上王 纵横天下!

怎能看到 上王 霸业辉煌!”

 

—————————————————————————

 

“好了,你不用读了。”夫差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勾践的脸贴在地上。恍惚中,他能感受到地毯上羊毛的丝丝缕缕,从侧隙透来的光亮窥见一隅花纹——红色的。

他慢慢起身,露出微微的困惑。

 

“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夫差的表情很奇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思虑什么。

 

勾践读的相当声情并茂,因此也相当费力,他跪在地上读完之后竟感觉头脑像白雾一样混沌,眼睛里也渐渐蒙了层激情澎湃的泪水。

 

信了吗?

 

没信。

 

我信了吗?

 

没信。

 

那就不成。

 

但是他依旧拜下去,额头碰在毯子上。

 

“谢大王恩典。”

 

勾践晕乎乎起身,正欲离开——却听夫差轻声说:“慢。”

他回头,恭敬屈身:“大王。”

 

“我有个主意。”夫差似乎在拿墨批着什么公文,他头也不抬,只是自顾自说着,“你今晚就留下来。”

勾践更晕眩了。

 

“留下来,读给我听。”夫差抬头,“如何?”

 

勾践听见了,下意识欲向后一步,却硬生生止住,转而变成向前的趋势,所以看起来像是迫不及待扑在地上。

他趴在地上,心中早已蜷成一团,身躯也止不住地战栗——他不想去想是因为什么,只是以一种欣喜若狂的语气大声道:“谢大王!谢大王!”

或许他真是欣喜若狂了,或许他真是出神入化了,勾践一瞬间竟然于颤抖中分不出来自己究竟是企望什么。

 

他被一个冷面的婢女领进马棚洗澡,浸在冰水里的时候勾践醒了,一出来换上一件白色的纱衣,于是勾践又昏了。皮肤经过冷水的滋润反而变得赤红滚烫起来,夫差没有给他鞋,他就这么昏头昏脑走在那月光照过的宫阁廊桥间。

 

 

勾践被推进一个亮灯火的房里,房里青缦垂缆,左堆书简,右放器玩,脚下踩的质料则变得光滑起来——是打蜡的红色木料。

正前方,则围着一方宽大的床铺,淡黄色的锦被好整以暇的落在褥上。

整个房间除他却无一人。

 

夫差批了很久竹简,泡了入了养药的热水,进房一看发现有个人正端端跪在地上。

 

“勾践。”夫差走过他,勾践又浑身紧绷的拜在地上。

夫差着着他那间深红色的衣服,坐在床上。

 

“你过来。”

 

勾践跪了很久,有点不熟练地爬过来。

 

夫差轻轻抬起他的脸——那是一张纤锐而坚脆的面容,狭长上挑的眼尾似乎永远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但如今却换了一副表情,看起来是那么谄媚和激动——而这副表情却显然未能熟练的融合于勾践的五官,或者更进一步说,这是一张违心的脸。

 

夫差用食指狠狠点了点这样一种诡谲的脸,之后顺着那个秀挺的鼻梁滑倒胸口,又点了点他的心。

 

“勾践啊,你以为你作这样的诗寡人便信你服了吗?你错了,你还该借着铜镜好好瞧瞧你的脸。可惜的是,你们的大牢中没有铜镜,因此你也缺少几步来打磨你的脸。”

夫差听见颤动的,急促的呼吸声。

 

“你有意欺骗寡人。”

 

“勾践不敢,勾践做梦里想的都是大王。”他尽力压平自己的呼吸,可心跳却越发的快。

“我不追究,你知道为何?”夫差笑,看见那张表情变得僵之又僵,可仍旧稳稳挂在上面。

“因为,勾践,你迟早会心甘情愿地说你假意欺骗的所有话。”

 

“大王,勾践……真没有欺骗大王,勾践想念大王,真的念着大王啊……”他喃喃说道。

夫差摇摇头。

“那你就用你的颂歌证明吧。”

 

 

—————————————————————————

 

“羞愧呀,罪人!羞愧呀,那曾有过的狂妄……”

 

勾践跪在夫差床边,嘴巴里念叨这些词,他不知道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说了多久,说的喉咙都哑了,但是激情不减。不是他不想减,而是不能减,不敢减。他似乎堕入熟悉的空洞,正如半年前绑在大料上昏过去做的梦似的。

这些言词,献媚之作,早在居于牢狱就念叨多次,以麻木那钻裂的心。可惜的是,跪在夫差面前的时候,那颗心居然仍不够踏实,跳于他面前,过往的残酷场面一一浮现,竟然使这样的刻意都被夫差察觉。

勾践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不屈不服,憎恨自己高傲不居,这样的生疏,自己又怎么让夫差相信,怎么从伍子胥手底下活着,怎么复国呢?

 

“羞愧呀!罪人……”

 

他念着,没有抬头看吴王,吴王像是在床上闭目养神。

 

勾践读着读着,却诡异的真在心中浮起一丝扭曲的感激——夫差是多么耐心的等他顿悟啊,夫差是在怎样救自己的性命啊,身为强大的吴国的君主,竟然这样等着一个被俘虏的,原本是要被斩杀的战败之人……

悔悟。

 

他从迷思中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的想着自己先前想的自我作践之言语,却又一次被口中话占满脑袋。

 

“羞愧呀!生着,不如死亡!”

“勾践,该死!”

 

他再次想起越国的宫殿,灰暗沉寂,但它毕竟是自己的宫殿,自己从生下就在那儿长大,受着万民爱戴。

 

勾践止不住眼泪,他刚想抹去,却被夫差拉住手。

 

“为何哭?是想起你的故国吗?”吴王面色暗冷,手却像火一样烧着他,他跪得膝盖几乎要旧伤复发,只是摇头。

“你又骗寡人。”

 

“不,勾践是想……”他昏昏流泪,一股脑乱说出来,“勾践是想服侍大王,不想再跪了,太痛。”

 

 

夫差看着他,挑起眉毛。

 

“说胡话,寡人真要杀你。”

“大王,为何不信勾践,勾践不愿再乱想了,只求解脱。”

“那寡人可赐你死。”

 

“勾践,怕死。”

 

—————————————————————————

 

他是不服的。

他是永远不服的。

 

寒冷侵入骨髓,山涧烈风吹得头脑异常清醒。那是什么感受?是恨是怕?是悔是怨?勾践在沉重的吐息声中觉得这些将要不得而知了。

他吁了气,停下马来。

 

见到越王驻了足,后面的小兵和盔羽烧灼狼狈的将军也纷纷停了下来,寥寥几支大旗抗在肩膀上。

黑色而宽大的绒布沾了血,在风中悠悠扬气,旗尾如冰封中的波浪,上面连带动摇的“越”字晃乱了勾践的眼睛。

 

他翻身下马,范蠡也下了马。

勾践的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块细软的绢书,虽然落笔纤秀如蚁,然字字无疑都在霸道地彰显一句话,即“越王来降。”

 

勾践牵着马儿踱路长久,只觉得眼前苍白,心中茫然。

 

“罢。”越王道。

 

范蠡听见他这么说,似是关切地向前。

 

勾践垂下眼:“寡人以身谢国。”

 

范蠡惊,抬头望他,遂猛然跪于地上,紧紧抓着勾践摸向腰间剑的手——勾践未曾想过他的军师以一界文人之身竟有这样的力气,又或者是他自己实在是无力——一时间那青铜剑就这样被硬生生夺去。

 

“范蠡!”勾践惊讶之余,更是愤恨,“无礼!”

他又见范蠡手上被割得鲜血淋漓,一时间心又微微抽痛起来。

“范蠡求大王一事。”范蠡似是毫无痛觉般紧紧抓着那把剑,只是迫切地跪在冰寒尖锐的石头之上,他眼中凝起泪光——那样的炽热真诚,反教勾践愧疚。

“何事,你但讲无妨。”

 

 

“范蠡求大王,去向吴王,求得宽恕吧。”

—————————————————————————

勾践惊怒过了,不可置信过了,悲怆过了。

 

如今,他牵着那匹雪白的马儿再次寞然走回越国王都——那熟悉的城阙内,厚重而灰暗,坚硬而高耸之威严依旧那样伫立着。越国狭僻荒凉,连宫阁都是巨石磨砌而成,但是正因此造就这么别样之庄严森然的风采。

勾践想起自己尚在幼年时随行人府之使者前去吴国,吴国宫殿华美宏丽,处处飘扬鲜红色的旗帜,在横梁等处更是采用极为昂贵的木料。

但是勾践还是喜爱自己父王打下的那么一小块穷壤,哪怕冬天室内也是寒凉的,哪怕并无鲜亮色彩可供观览,他依旧日夜牵念着生活在越国的臣民——那是他越王世子的秉性。

 

但是就是这样生养他的土地,载着重重回忆的土地,如今却让已身为越王的勾践丢了。

 

他一窒,手更加抓紧了缰绳。

 

那身着铁甲的红色士兵已然高踞王城之上,其中的一队则如游蛇一样现于勾践身后,领头士兵微微前居,俨然一副为勾践领路的模样。

 

这是我的王城,你们引什么路。

 

勾践只觉浑身发紧,他更加靠近他的白马,毕竟这是长长故路上唯一一个故友。

 

沉默的铁木勾勒镶嵌的巨门被缓慢地推开。

跃入眼中的是整两排长长的,荧动的火焰,火把下各自站着安静的吴国士兵。

勾践看到地上堆着数不清的越军尸体,熟悉的白色军服被血染得艳红,之后又于寒风中黯淡下去。

 

他第一次开始发抖,也欲想离开,甚至在这里引颈自戮。

 

但是勾践毕竟还是越王,无论是不是一个被打败的国家的王,作为君主都不能在言行上丢尽臣民的脸面——不过如今暂时不知有无越国就是了。

 

茫然中,勾践手上的白马被牵走。

失去可依偎的温度之后,他只觉得外面的温度像钝刀一样,细密地穿透残留着血的甲衣,渗入皮肤,潜进五脏六腑处。

 

“请吧。”

 

他闭上眼睛,长长呼吸。

 

接着睁开眼睛,不再看地下,只是由着脚下粘腻温软的触感一点点吞噬他。

他一步步,一步步走上台阶,风雪扑过面颊,墨发沾了雪,又融成亮晶晶水珠子,沾得凉冰冰,湿腻腻的。

一个士兵燎着火把掠过他,滚烫的舌炎几乎灼了他的脸,那士兵微微看了他一眼,随后飞快转过头去。

勾践从风中闻见吴国士兵浑身腥味——便知那都是越国人的血。

 

“请吧。”

 

真正熟悉的青铜门发出低沉的吼声,向他缓缓敞开。

他的朝堂,他的心脏——如今麻木地远望,那上面在微明烛火中端坐一位身着暗红色盔甲的君王。

 

 

回家了,可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

 

 

大门重重关上。

 

 

勾践未能反应过来这样余烬中的厅堂,便在暗处听见一声。

 

“勾践。”

 

他慢慢走上前去,微微仰着头看着。

 

 

上次听到这个声音,也是在越国的朝堂之上——不过那个时候,自己还是监国太子,比如今愚蠢的自己更加莽撞青涩,盛怒之下只想着将怒火倾泄给为吴国世子的夫差。

夫差无疑是理解这样一位出身王族的世子,失去亲生兄妹的感受的,尤其是这样的失却还牵扯着卑鄙的国家仇恨时,那种无力和失落。若他们只身为普通俗子,必然要磨刀为亲人报仇。

 

但是夫差不太理解,勾践轻慢与轻易的怒火如此不知礼数,不合时宜地肆溢出来。

越国太子本该于规格上高贵于他在吴国的身份,然其行为与吴国的仁义夫子教导他的礼与格相违背,言及吴国并不似言及强国,且对待夫差并不像是对待一位吴国王储。

 

监国太子的眼睛狭长清冽,高高在上越过他的身体,像是对着一届草民一样对他不屑一顾。

 

“给我吴国的战书。”声音稳稳地于空寂之堂上回响。

 

“越国太子三思。”夫差忍着隐隐的怒气。

 

“给我!”

伫立于王座上的黑色身影猛然转过身来。

那一双凤眼睁圆,倨傲地径直瞪着夫差。

 

 

夫差短暂的惊愕。

 

之后他冷冷地把战书抛向高台。

 

勾践面无表情地用左手接住了这卷战书。

 

 

 

如今,夫差从那时觉得格外高的王台往下俯瞰,觉得这样的布格似乎也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高。

 

勾践的身影慢慢从暗处浮进被光亮照到的地方。他穿着沾了血的盔甲,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

夫差看清楚他的脸,暗中欣然,因为那张脸比上次见来并无多少变化,只是更清瘦些。

 

“勾践,经此一战,你有何想法?”

 

勾践叹口气。

他本来欲要压住这样无穷无尽的惆怅压抑,但是落到故地,空空一室中又仅有两人,竟然于大敌前浮生怠慢松懈之感——如同一生为王的枷锁终于在一个平等的碰撞间松开,而他欲讲的也是勾践的话,不是越王的话了。

 

良久,他只是垂下眼睛。

 

“败了。”

 

夫差接话很快,但是却很难不充斥高位者的嘲讽。

“但你不服。”

 

“服,怎么不服?”勾践苦笑,“不服寡人就不会回来。”

 

夫差敏锐地注意到勾践的自称。

 

“那是因为那封诏书!”

夫差道:“你若不回来,越国的宗庙难逃一焚,越国的百姓难逃一死。”

 

末了,夫差又问:“你知道,寡人会怎样处置你吗?”

 

他看到沉默伫立在下的亡国之君深深吸了一口气,冻的有些僵硬的手握住剑鞘和剑柄,只消轻轻一挪,那青铜齿合间便奕然滑开。

勾践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他也许是最后一次抚摸青铜剑的剑柄,因此郑重地握紧它,指尖引着修长的尖锐之处倒于喉间——剑被打造出来的目的不在于观赏,而在于杀人,正是如此,那薄冰一样的越剑嗡嗡震颤着,此时也在悸动中渴望勾践的血。

 

勾践不是不怕的。

 

他又深深吸气。

终于,他准备一鼓作气于仇敌面前结束自己的罪虐。勾践开始从手腕上蓄力。

 

“慢!”

 

勾践有些茫然失措地睁眼。

 

“谁让你现在死了?”夫差似是想笑。

 

孤零零站着的人松了口气,夫差看得出来勾践几乎一瞬间要倒下去,但是他只是顿了顿,站定了。

 

“那你,要怎么处置寡人呢?”勾践眯起眼睛。

 

夫差终于从勾践的王座上站起来,红色的盔羽衬得他威严冷酷,而他的眼神则令人捉摸不透。

勾践仰着头望着他,虽然难以启齿,但是如今夫差确确实实是越国和他本人命运的主宰。

面对这样未知的谶言,勾践不由得心脏跳得快了许多。

 

“勾践,随寡人回吴吧。为奴。”

 

“你若不从,寡人照样灭了你的越国。”

 

 

—————————————————————————

 

上一次的疼痛还历历在目,这一次的疼痛又接踵而来。

 

夫差肏他的时候从不用脂膏先做些润滑,因此那本不适于交合之处总是胀痛和撕裂,虽然做了清洗,然并没有好好安抚和扩张。

夫差明明自己也不甚舒适——勾践痛得神智昏聩中仍然止不住地怨恨——是了,他并非性欲旺盛之人,若只是解决需求,吴国诺大的宫闺女人如云,自然任其挑选。

不过是折磨自己的法子,不过是让自己身心屈服的计谋。

 

一开始勾践几乎欲转头而去,或者是又忍不住地想起吴王盔甲上挂的那把长剑——他欲想着,只需闭眼狠心,就可立刻脱离苦海,从此不落俗世,随余人挣扎在吴国人的桎梏之下。

但是。

 

但是,勾践不能死。

 

夫差见他长久的迟疑,便心下了然。

 

“怎么,勾践,你越国不要了吗?还是你仍有二心?”夫差轻笑,“你说要服侍寡人,看来是权宜之计,非真心语。”

 

勾践惊愕,立刻拜下。

 

“勾践不敢!”

 

他哆嗦着爬上那个如今摸来软的惊人的床榻,被洗过弄干的发如墨样垂下来。他的膝盖跪的淤红,先前破皮的重新翻了些皮肉上来,但是这些都不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

那颗心,还未动作些什么就如同擂鼓样密集地跳动着,勾践抬眼看着吴王,发觉他也一动不动看着自己,便更加地胡思乱想。

要爱他。

要敬畏他。

他是你的上王,你的上王。

 

勾践跪着爬到夫差身边——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再挣扎着撑着身体耗尽力气了,而是索性自弃地长痛不如短痛,闭着眼睛往下坐。

夫差炽热的呼吸深深浅浅扑在他脖颈上,那双可以烫伤皮肤的手也熟悉地揽过他的腰线,剥开他的外衫。

 

勾践紧紧闭上眼睛,痛得咬破了嘴唇,一双手凭着上次的记忆搭着吴王的肩膀,随着血腻湿的耸动剧烈喘息着。那样的疼痛再次贯穿他纤弱衰退的神经,他的头脑立刻变得昏昏然。

在这样的时刻,什么魂魄都飞去天外,除了肉身处于炼狱的灼烧,心灵倒是像饮毒一样轻盈起来——素日的言语温吞于热泉水下,回忆也在烧起的血液中扭曲重塑——这一切不再受到那顽强的越王的意志的阻挠,因为那样的意志已经在痛楚中濒临崩溃,无法再拯救顺理成章的惰怠了。

 

“勾践,勾践。”他感受到自己的脸上似乎沾满温热的泪水,耳边却有一个很柔和低沉的声音。

“勾践,睁眼看寡人。”

 

他迟疑了一瞬,从而忘却了为何迟疑,只是顺从地睁开眼睛。

“勾践,你喜欢吗,寡人的恩赐。”

 

勾践睁大眼睛,黑色瞳孔短暂失焦。

 

“喜欢。”

 

夫差点点头,换了一种很严肃的语气。

“你可以继续了。”

 

那声音似乎很远,但是滚烫的吐息是近在咫尺的。

“勾践不知……不知上王指何事……”

勾践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只是尽一切可能在心底重复着:我爱着这个人,我死心塌地爱着吴国的王。我臣服于吴王夫差。

 

 

 

“称颂。”夫差挑眉毛,接着又动了一下。

 

勾践痛得又轻轻吸了一口气。

 

“唔……”他扭起眉毛。

 

称颂。

他努力在脑子里回想那首自以为是,才华横溢的赞美之词,融合了勾践锋锐的明褒暗贬之意,他把心计作为愚弄和别样的反击,在夫差面前鼓动唇舌假意煽情。

 

然而此时,这样的虚情竟然在脑中成空了。勾践尽力去想,然而他只能眼睁睁盯着夫差的脸,一点点喘息。夫差也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张被折腾的颇为可怜的脸,还有那双眼睛,一时间也不急不躁。

 

 

称颂。

 

勾践,不能死!

 

竟然只此一句。

 

“怎么了?”夫差问他。

 

“大王恕勾践之罪……罪人,想不起了。”勾践昏头昏脑的摇动着。

“想不起了?”

 

勾践摇摇头。

“寡人本以为你已经刻骨铭心了呢。可见心不够诚。”虽早料到是这样,但夫差心中还是忍不住矜于自己敏锐。

“罪人该死……”他反射性地发抖。

 

“你嘴上说着该死,但寡人知道可不愿的很。”

 

夫差侧在他耳边说着。

“你可知,寡人臣子都闹翻天了,个个在我面前说要杀你呢。”

“你的命,是寡人帮你留的。你要让寡人看看,勾践的命是怎样值得的。”

 

 

事已至此,勾践的命怎样值得?忆起千千万万张在土里血里的面孔,勾践的命本就分文不值。但是为了那些人不被灭族灭门,为了那一方山水,越国的命是无价之宝。

 

不,不。

错了。

 

勾践本就惜命,本就怕痛的。是上王抬爱,给了勾践一条命,是上王有意剥去那样无用的痛楚和枷锁,让勾践只作为勾践活着。

勾践为了见到上王,为了日日夜夜看着上王,守着上王,因此不惜一切也要活下来。

 

夫差看着他。

而他愣愣地听完,那样一双曾锋锐过的眼睛只是缓慢地眨了眨。如此这般,夫差自己却也不明白勾践在想些什么了。

 

他闭上眼睛,汗津津的额缓缓垂落在夫差肩上刺绣的红色衫衣。越王从未这样主动寻求不是痛楚的亲密。

夫差有些意外,但也不避。

 

他在呼吸的余韵中轻言细语,一时间自己也听不见。

 

“勾践……定不辜负上王垂怜。”

 

 

勾践,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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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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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除了鸟雀寥寥寒鸣,尘土碌碌滚动的声音,就仅留着他们匆忙堆起的柴火灼烧的声音——从下到上骤然跃起明艳的火苗后,舌焰滚烫而急迫,一点点熔断枝干,烧泯残叶,炸开星星点点,就如此噼啪作响,连绵不绝。

这样的深夜,寒冷至极。

被看牢的越国人不允许结群交谈,他们只能无声蹲坐在堆筑牢狱的白色石块上,映着火光,静默着面面相觑。

 

勾践先是看了会火光,接着便不问世事一样闭了眼睛,更不理会他的臣子。

 

而范蠡知道他大王的性子,又清楚不过这段日子的苦楚已经令勾践力竭,范蠡更猜想是否是觉得无颜面对臣子。

但不论是兼有之,还是另有他意,这番模样的拒绝已经明了。

于是,他摆了摆手让那群躁动的下属安静。

 

“来唱歌吧,鼓舞一下士气。”勾践听见范蠡在远处轻声说着。

他的军师,总是有许多难以预料的奇思妙想。

 

 

范蠡清了清嗓子。

 

“西风愆阳,越水茫茫;春日迟迟,淑女采桑……”

这是越国的民歌,范蠡身为一个楚人,竟如此流利的唱了出来。

勾践略感惊异,但是依旧安静的沉默着。

 

先是范蠡的声音安静的于风中歌唱,他军师的声音并不粗劣,而是保有一贯之文气。渐渐地,有个人叹了口气,也开始唱,接着那些熟悉的声音或高或低的融进这首民歌,这首歌轻盈地随风飘荡。

 

“七月流火,八月芦花,满汀州。

九月肃霜,十月蟋蟀,入我床。”

 

他们的声音最后交融在一起,沉朴地流淌,漫漫如海河。

 

远处的吴国士兵正在列队,其中的首领在高声呵斥他们停止歌唱。

 

一束束火把重又点起,刀剑甲戈的声音划过,地面被沉重的步伐压得微微震颤。

 

勾践睁开眼睛。

“别唱了。”

他领教过吴国人怎样凶狠地对待他的臣子,比起越王高人一等的性命来说,死在他面前下属的惨状,一瞬间想起,犹在眼前。

吴国人暂时不会杀勾践,但是会怎么对待他人,未可说。

 

范蠡本来在远远往别处的暮色烟树看着,此时回头,却冲勾践摇摇头。

而众臣子听了勾践的话,渐渐安静下来。

 

只有范蠡还在大声地歌唱,清越的嗓音唱着最后几句词。

他甚至站起身来——面对已经临近的吴国士兵,还有那位面色肃杀的监狱长——范蠡只是悠然地唱着,像是真在田间小路唱着民歌。

他眉眼是笑着的,然而却一动不动盯着那位阴沉的首领。

范蠡知道自己才学过人,连吴国的太宰伯嚭和大将军公孙雄都倚仗他才智的荣光。他不过是在赌,赌自己命不该绝。

 

勾践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万物熙熙,白驹黄鸟。

鱼潜在渊,鹤鸣慢飞翔。”

 

范蠡笑了:“不过是首小曲,各位何必动怒。”

 

“带走。”

监狱长看着他,挥了挥手。身后小兵一涌而上,坚硬而重的甲拧着白色的囚衣,范蠡疼得“嘶”了一声,但又轻笑起来。

“我们大王可一句都没唱……诸位也知道。”

他被带走时轻飘飘说着。

 

 

勾践又闭上眼睛。

 

他知道范蠡绝不会死,因为军师从不做毫无保障之事,从不行无退路,况且,作为吴国权臣之座上宾,此事不过楚人之雅趣。

他听着臣子纷纷唤他,随后又叫着军师,三三两两追过去。

一时间这火堆四处又寂寞无人起来,只有些许人如枯槁一样沉默地守在原地。

 

良久。

 

他终于站起身来,将一腔死气徐徐长叹。

朗月当空,薄云缱绻。

那几人抬起头来,只见勾践随风而和:

 

 

“越国啊,越国——

徜徉啊,徜徉。”

 

他仰头,看着那样皎洁的月光,不由得万般疼痛挣动心脏。

 

“感生悼死,

魂归,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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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功德宴后,当晚,勾践便又被唤进夫差的房中。

 

勾践被领进一个看起来颇为华贵的,白汽弥漫的屋子。他有些迟疑,直到侍者走了,才明白是要在这里清洗身体。他自己脱了穿了许久的囚服,再入了水。

水的温度很高,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恰到好处的。初碰感觉滚烫,之后浸润一会,等到蚁蚀似的痒痛过去之后,又变得颇为温吞,服帖地包着他疲惫不堪的身躯。

 

整个屋子安静极了,只有水流动的声音。

 

勾践捧了点水凑到鼻尖——还有淡淡药香。

他有些古怪的想法,就好似自己不再是什么被囚的,吴国上下如临大敌的越王似的,而不过一位有名分的宠娈。

勾践感到柔和的水波像是在轻柔舔舐他浑身的伤口,他本来欲要思考的事逐渐又被困乏铺平展开。

如何反应?如何对抗?如何欺瞒?

他累的不想再想了。

 

勾践睁开眼睛,呼吸着过高的温度。

他不免深深自责,自己总是在面对夫差的境况下不知何由地松懈——虽然勾践难免把这些归咎于同为君王的身份,但是那个人,却不能不也是原因之一。

夫差至少到现在,从未真正想要他的命,而这与伍子胥和他的群臣就大为不同:那一边当真是刀刀相逼,毒辣非常。与此相比,夫差的行为竟算得上是一种温和与古怪的青涩。

勾践恍惚中想到,也许夫差也像他一样对一个同是为君王的人所感兴趣。

从这个层面上说,这是一种相惜。

 

可越王又很快截断了这种情愫。

同时,勾践让它肆溢生长。

 

再一次,思维陷入温水一样的困境,又开始矛盾不清。

 

 

 

他觉得自己是洗好了。连水温都开始慢慢放凉。

 

但是他不想离开,不想再痛苦了。

 

勾践不可控制地想到,也许自己躺进药池的底部,就可以永远留住温存。

 

什么的温存?

 

勾践,不能死!

 

 

勾践有些踉跄地从池子里爬出来。

 

还没扯了白缎擦干,就看到原来白雾里早就站了个红色的影子。

 

他一愣,直直跪下:“上王。”

 

夫差没说话。勾践听见长久的寂静,只觉得心又狂跳起来。他明白夫差不是暴戾之人,但是自己被羞辱终然不是愉悦的事,因此难免悸于吴王的发作。

勾践抛了一切崇高伟岸的愿望,此时只是不住问自己:是在池子里时间太长了?让吴王等得恼了吗?还是做了别的错事?难道是臣子出了事?不该啊,范蠡——

 

那双鞋俨然踱到他的眼前。

 

勾践闻见酒气和粗重的喘息,明白夫差是醉了,而且可能是大醉。

今日毕竟是吴国大胜齐国后的功德宴,据说宴请除晋国以外所有使臣。越国虽从未有幸亲主如此恢宏的宴席,但也明白君王怎么和难对付的使臣们饮酒。夫差今日醉,本该不令人意外。

 

可是。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是监国太子的时候,第一次开始处理这样为万般由头的对撞时,即是他的妹妹季莞逃往越国的事情。

他没能救的了她。

勾践还记得季莞是怎么在他面前哭的,他那样坚强的妹妹,说着老吴王阖闾醉酒奸淫她的时候,竟然泣不成声。

最后,季莞因为吴国撞死界碑。

 

勾践并非武断意指夫差必然会和阖闾一样酒后暴行,也不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居于一个自以为是且自轻自贱的姬妾之位。

他只是不由自主想起这些。

尤其是此时,尤其是此地,难免更加心冷。

 

“勾践。”

 

“是,上王。让上王等得急了。”

 

勾践感到自己散落的发丝被那握剑的手慢慢湿润的纠缠,之后也安然握在手里,那手的温度只消微微接近便比这室内任何一处温度都要高。

他不由得浑身紧绷起来,想着怎样接受接下来撕扯的痛感,怎么样装模作样的感激,怎么样装作爱他,怎么样真的爱他……

 

但是,随即并不是君王一贯视人如蝼蚁一样的喜怒无常。

 

而是那有力的手,便顺着他的长发滑了下去。

 

随后发尾轻轻垂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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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醒来的时候,自己竟然还在吴王的床榻上。而身侧空无一人。

他慢慢撑起身体,阁窗外明朗的阳光如水一样倾斜如注,斑斑光点落在一旁盆栽的蕊瓣上。

这样的早晨,却是恍如隔世了。

 

勾践是第一次如此完完整整的在吴王寝宫过上一个夜晚。

在前两次,几乎都是半途昏了晕了。之后无非是身体被清洗过,且换了一套新囚服,再从大狱的茅草小床上转醒罢了。

 

他闻见干燥温暖的被褥的香气,那是他所不熟悉的。

但这样的香气正慢慢变得不可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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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寡人保你不死,只是你再别想回去。”

 

“上王,什么?”不明不白地喘息,他轻轻凑上去。

 

“你也别再来见寡人。”

 

“上王……勾践不明白。”

 

“就死了那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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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来人轻轻吹了烛灯。

 

看到床上那双狭长的眼睛局促的眯了起来。很少看见越王那样迷惑不解的神情,引得他笑了,说:“寡人来看你,勾践。”

     

 但是勾践自然知道夫差不是来看他的。

 

“王上……”

       

那个人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姿态逼近他的床榻,勾践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危机似的,又唤了声“王上”,然后越发的往里缩,直到退无可退,直到夫差亲手把他拎起来。

         

勾践半身在粗硬的床上仰着,因此去怎么纠正他的动作并不算困难,对夫差来说更是容易。

勾践的虚弱以至于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反抗,只是用难以置信的表情咬碎牙齿,一双眼睛无措地往除了是夫差的任何空处去看,像是在妄图欺骗自己将归于天上。

他听着自己粗糙的囚服被郑重地一层层剥开。

 

直到最后要被全部剥掉了,才像是突然惊醒似的抓着夫差的手。

       

 

 夫差一愣,双方都是一愣。

 稽越。

         

他们心里都是这么想着。

只不过是夫差盯着那双噙着泪的凤眼,只是微微露出严厉的不悦,握着他手的力道便不由自主松了一半。

夫差把那个身份高贵之人赤条条的放在床上。

 

 勾践整个人都在抖,他似乎是痛苦到了极点,又像是在一场噩梦里没醒来,就这么安静地被吴王摆正了,跪在床上。

 

男人皱了皱眉。他靠近散着头发,几乎有点凌乱的人的耳边,他说,你知道的,寡人没有必要向你解释。    

       

 “越王博古通今,不该不解何意。”

勾践听到男人这么说着,寒冷浸透了他的骨髓,于是只好艰难的呼吸着。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了。

他抬头,堪称怨毒的盯着夫差,但是那行泪淋淋落在脸上。

       

时运不济。

夫差想到此,叹了口气,解了腰上扣好妥帖的沉贵角带。他没管它,于是腰带“咚”的敲在地上。

       

 起初是挣打声,但没有多久。

随着更大的撞击声,之后就是水声了。勾践决定不做声,但顶到极点了夫差还是能感到手掌下的脑袋拼命的挣扎,低哑的呜咽。

 

 

之前在勾践发疯一样挣扎的时候,夫差不费力气的把他的脑袋撞在了粗糙的木制床廊。

滚烫的鲜血慢慢从血肉碎裂之处流出来,勾践的意识一瞬间模糊不清。

 

“舔。”          

 

 勾践感觉一股腥味从舌尖震颤进鼻腔,他被那样的铁钳掐住脖子,涨红着脸勾着头伏在吴王的腿间,吴王仅仅露了那一个物事,余的衣服整齐威严的着在身上。

而他光溜溜的,像个恬不知耻的婢女,一个虚弱无力的孩子,一个未受教化的野人。

他之前喘的太厉害,又挣的太厉害,一时间被掐了脖子,堵了嗓子眼,气根本运不匀,如现感到自己要死过去,只是无力地扭脖子,扭身子,但是不知为何,他倒真不敢撅那个牙,所以只是相当徒劳的动作。

   

 

“呃……呜……”

 

 脖颈一松,他本能向上抬头,那嘴巴刚刚抬上半些——于是铁钳重又砸下来。他挣得越发虚弱了,只是生理性不停地干呕。

 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他似乎是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眼前黑白花相间——最终被捞起来的时候还全无意识,只是被逼着由夫差捏他的下巴审视他,不知道浑身上下又是什么光景。

   

勾践愣愣地,他像是全蒙了,又像是大梦初醒,浑身发软地等着夫差如何刻薄他——但夫差没有,只是一直保持那样一种探究的目光,但是这样的眼光到让神智逐渐回复的勾践更加痛苦。

夫差有意让勾践慢慢转醒过来。

 

后者累的不再骂了,半晌沉默,当夫差松了捏着下巴的手就软软的扑在腿间呼吸着。

勾践极哑的嗓子泄出几个音节,颠颠倒倒拼凑得当。

“好了吧……?”

 

 夫差听得好笑,又觉得勾践在这事上,身为君王,倒天真的可怜。

他又抱起他,后者不安的动了动,知道被置于那样一个刑具上方才重又以那一双锐利惯了的凤眼瞪大眼睛,如今那双眼睛里灰蒙蒙的,嘴巴张着,手则无所适从。

 

“勾践,你若不抱着寡人,等下你可有得受。”他冷笑着。

 

这样又何不算是另一种无穷无尽之凌迟。

 

勾践眼下难再受肉体上一点折磨,精神上更是摇摇欲坠一样,如此两难之困境竟然让他言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眼睁睁看着夫差摇头。

   

 “不愿?”夫差更觉好笑,“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敢和寡人说不愿。”

 

末了,还未等勾践说什么,夫差就用极重的力气凿向那从未拓荒之地。

 

第一次是极痛的。

烧火似的兵刃毫不意外堵住了嗫嗫吐吐的软口,撑进去一点就酸痛饱胀的要撕裂似的。勾践知道根本进不去,抬了泪眼,用最后一点力气跪着夹着那根东西,膝盖颤得欲软不软,陷在床榻里打哆嗦。

     

夫差见了,只是把他无所适从的手按在自己肩上。

 

勾践已经累的没有余力关注自己的颜面,只是拼了命一样苦苦撑着,夫差没动弹,由着他很快没了力气,随着重量落在那根刑具上。

 一阵撕裂般的酸痛贯穿了他,他尖叫却失声,只是大口呼吸。

小腹变得很饱胀,像是肠子都要被搅乱似的,勾践痛的发抖,苍白的脖子连着被掐的红痕垂下来,头发凌乱不堪的垂在脸上。

 

勾践的双手掐着肩膀掐的很紧,充满无限的怨气。

       

夫差自己也不甚舒服,但是如同他先前每一次的与勾践的较劲,他总是要赢,总是要让勾践做勾践绝不想做的事。 他趁着勾践痛的蜷成一团时又深又重的捅了几次,才觉那软和之处松快了些许,但是身上的人已经只有喘气的份了。

       

夫差掐着那人的腰,软肉紧密而依依不舍的贴合着性器,那诡异的倒置的地方被戮的也流出血来。

 勾践本就神志不清,先如今更痛的神志不清,连忍都成了奢望,本能应和似的微微动着腰,喉咙里压不出地呜咽。

       

勾践依稀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滚烫,像是血液要涌出皮肤,蛰伏在皮肤下不安的游动。

而他靠着的这个男人却是灼烧他的火焰,不仅仅是炙烤他通体浑身,还恶毒的炖煮自己的心。

他那细碎的潜意识不可置信的是,自己被炙烤的倒像是陷入濒死的云端一样——痛楚比什么时候都安慰他的心,至少在亡国之痛面前,这样真实的撕裂的痛苦反而不足为虑了。

 

勾践像是滚烫的露水,浑身不断抖着沁出冷汗,眼泪也终于积到极点,如今断线似的往下落。他深谙为王者落泪的不耻,但惶惶中因疼痛也没有力气抬手抹干了,只是更加紧密的闭上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

勾践像是柔软的白绸,比裹着他的粗布更白更细腻,而这却是因为他养尊处优的越王身份,还因为这几日有意无意的折磨,水土不服,把人摧残的更加憔悴。

     

夫差本有意更加辱没的细细捏着他,如今看到他痛成这个模样,碎瓷似的在自己身上打颤,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绝望,一时间倒也没有过分的动作了。

 

随后,夫差想了想,便仅把自己的手牢牢箍在那腰上。

 

 

 

 

“别怕。”

“接下来,会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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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的意识将行消散之时,那些相互攻伐的心思便脱了束缚,它们星星点点,于那黑黯一片亮起,并急切地融为一体,将无数个记忆推出水面。

 

勾践为夫差牵马,欲想把马车引入悬崖。

最后,勾践自己倒是狼狈不堪的挂在岩石上,只有缰绳紧紧绑着手腕,勒着血肉,深深地殷紫,淤开的红痕要渗出血来。

 

夫差及时停了马,勒了缰绳,猛然的撞击让勾践狠狠剐蹭在悬崖峭壁上。被风雕琢的岩壁层叠如刀,割得勾践很痛,痛的他靠在石壁上,神智又开始模糊。

 

夫差下了车,慢慢在悬崖上蹲下,手里握着他的佩剑。

 

“你以为这是玉石俱焚吗?”他冷笑。

 

原来不是想死就能死的。

 

“勾践,你屈服与否,之前对寡人来说很重要。但现在寡人不在乎了。”夫差说。

 “你不愿死,否则,你的手就不会抓得那么紧。”

他又碾了碾那泛白的骨节,勾践细碎的呼吸着,冷汗浸透了浑身。

“有趣,勾践。”

“现在就如你所愿,让你赴黄泉。”

 

也许这么死了算是好事呢?

 

 

可惜的是,夫差没有让他葬身悬崖之下。

 

吴王引剑,带着长长剑鞘重重击打拉车的马,马猝然长嘶,遂向前走动起来,连带着那么一团混乱牵连的引带也运动起来——一时间,勾践的世界尘土飞扬,天昏地暗。

他被尘土中混杂尖锐小石磨得浑身是伤。

 

同时,勾践也意识到,即便是自己这样软弱无用的刻毒昭然若揭,夫差依然没有杀了他,或者说,夫差太过惜他,又太不屑于他。

 

 

一步之遥,一念之差,想来,是多么的可惜啊!

 

 

如水的月色下,勾践彻底昏倒在夫差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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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反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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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也许这是在梦中,也许这是真实的。

 

功德宴的那晚上,似乎从泡了药池开始回忆就变得雾气朦胧。或者,勾践将这样的感受归结为,那个晚上,他并无切身感痛,因此也忘了自己存在。

 

夫差的举动是真情之恩典吗,还是不过为攻心计?勾践慢慢跟着侍者若有所思地走在回大牢的路上——宫阁,砖路,长墙,大殿偏堂,青石红木廊。荒苇,沙土,朽木,吴国军马,巨旗风中扬。

日光镀了层软金,风又慢慢吹开,这样温和的暖意无一不征兆开春。一年多了,自己犹然辗转在这几寸土地间,苦等一个暂望不见尽头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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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差斜倚在榻上,有些倦懒地听着伍子胥和伯嚭与医师低声言语——他面前堆着草草几卷疏奏竹轴,着了寒凉的酸痛筋骨被侍女的手揉舒着。

 

他闭上眼睛。

无非是那些半真半假的关怀语,无非是或刚或柔的谏言。有的时候,夫差真觉得自己被这样絮絮叨叨的规劝吵闹的头疼不已。

 

他一向敬重伍相国,但是自攻伐下越国,与相国就多政见不和,尤其是牵涉到越王勾践的性命上。伍子胥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或直抒胸臆,或旁敲侧击,甚至绕过夫差本人致勾践于死地,甚至因此行有损国格之事。

夫差不是不明白伍子胥的忧虑在于何,但他不能不联想起伍子胥那颇为有名的过去——也许,伍子胥是想起了他自己当年何谓“日暮穷途,倒行逆施”,想起他自己是怎样忍辱负重地积攒着滔天之怒。

可惜,勾践并不是下一个伍子胥。

 

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个人。

 

越王勾践不足为虑,弹指一条性命,但具有效力的是这条性命存在与否之后的影响。

夫差自认是一个心怀大业的雄主,他早在攻破会稽之时就昭告天下——“若勾践来降,就保越国之宗庙,存越国之百姓”——如今勾践来了,并无明意忤逆之事,吴国再杀了他,只能让那些欲想投奔倚靠的小国望而祛步。

夫差确实并不信勾践完全臣服,但这已经毫无意义,越国怎有余力再反攻如今势不可挡的吴国?

 

自己和他说了,不会放他回去。

夫差明白勾践也许有万般不甘,不过也许最为稳妥和长远的选择就是忘了所有的事情,就这样在吴国生活下去。

也许勾践会浑噩中死去,可夫差会好好看顾他的子民。当然,那个时候已经不会再有越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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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不跪谢寡人吗?”

 

大殿微明,那孤单的人寥然站在原地。

 

那双眼睛只是充斥着哀切和憎恨,怔怔地看着自己。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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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上王!”

 

吵闹地不得了。

 

“何事?”他有点着恼。

 

“禀上王,勾践哭着喊着说要见上王。”

 

夫差听罢,倒慢慢坐得直了。他心下奇怪,更觉得奇妙。自己都这样放他一马了,不知勾践何必自找折磨。

 

 

 

“让他来。”夫差说。

伍相国上前一步:“上王有恙,切勿见那疯癫之人。”

“相国。”夫差有些阴沉地望了伍子胥一眼。

 

伍子胥心下明白了,于是闭口不言。

 

 

勾践在宫外安静地站着。

他抬头,见一轮圆白之月缓缓自墨云中移出,那样浓淡相宜的丝烟不舍地绕着这亮的吞噬魂魄的月亮。

他已经颇为熟悉这样的月光,在大牢里,面对石砌小窗,抱月而寝,每晚都是在这样干净的光亮下挣扎着入眠的。

 

“勾践,上王叫你进去。”

他抬头,似乎已经急切地无法忍耐,跟着侍者穿过陌生且熟悉的长廊。廊间被烛光晕成橘红,一点点地摇动。

 

勾践眼前的帘子被拉开。

 

他上前,甚至没打量四周站着什么人,便扑在地上。

 

“勾践拜见上王。”

 

夫差看着他,眼里看不出喜怒:“勾践,听说你哭着喊着要来见寡人,是真?”

 

“勾践听闻上王身体有恙,十分心痛,特来看大王是否安好。”

“现在你看见了。”夫差举高临下,“作何感想?”

勾践抬头看他,很快像是被刺痛似的又低下头去。

 

“看见了。”他讷讷道,“见上王气色不大好。”

“寡人气色好不好,你也能看出来?”

“勾践闲时读了些医书,一心想着或能为上王解愁,没想到用上了。”

 

夫差皱眉。

“医书?寡人没想到你爱好行医呢。”

“是。”

 

“那你给寡人诊断一二。”

勾践忙不迭爬上前。

可能是那副模样太像一只恬不知耻的狗,而并非众人所心中意料的君王,连一些侍卫都要扭过脸去。

但是勾践似乎早已驾轻就熟,早已烂熟于心的不得了,他安静地摸上那张床榻,将泛凉的手搭在夫差的手腕上。

夫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有些沉闷地发现那冰凉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就好像真的天生要作一位医生似的。

 

勾践跪在那里,似乎摇头晃脑斟酌冥想了许久。

 

“上王无大碍,就是劳累太过,”他皱着眉,“上王要注意身体,即便是迎接使节也莫操之过急,分散开事物或者交部分于臣子……”

他感觉到目光,不由得顿下话头。勾践被夫差那样陌生而冷飕飕的目光看得滞愣。

 

夫差像是在一如既往的审视着他,探究着他,勾践言行是否是与他自己所符合的这件事情似乎都能在汗湿的发丝,悸动的肌肤,紧闭的眼睛中找到答案。

但是,现在夫差又空落落增添了一份冰冷的困惑——这样的困惑追溯到底似乎是那醉酒的虚伪仁慈的夜晚,怀抱而睡的一夜好眠,但又不尽然于此。

似乎更深,更深,潜进夫差每次动情松劲勾践从而得以喘息的每一秒,就是这样诡秘的毒素,这样肮脏的情绪。

夫差不能不想到这一点。

勾践的头发干燥,甚至浑身有粗制皂角的清香,连那双眼睛现也是惘然的看着他——不,但是夫差没有像从前那样,于深处窥见畏怕,愤怒,不甘的情绪。

他只看见一种安静的渴望。

 

“勾践,怎么不说了?”夫差问。

“勾践说的不对?让上王生气了。”他的声音温和地让夫差心口更加悸闷。

 

“寡人记得,告诉过你,不准你再来见寡人。”夫差抽开自己的手。

勾践哑然,只是跪着。明明寝宫里站了些许臣子和医师,他却跪的像是只有他和夫差两个人。

“勾践……”

 

“滚。”

 

他眼睛发空。他似乎流露出一种全然无知的困惑,似乎不明白夫差为何突然对自己发难,似乎越王的情绪已经薄弱到了寥寥几言便可搅拨世界江水。

 

而与从前数十次真真假假的痛苦不一样的是,夫差真的相信这一次的悲痛是勾践不愿意无声无息的在吴国死去的悲痛,是勾践希望有人惦念他注视他,甚至爱他的悲痛。

 

可惜夫差是吴王,王的心里塞满的东西是庶民不可比拟的,王更非一个忠臣,一生侍奉一主。

王要的是不可征服的山,不可逾越的海——并非那些有待砍伐和利用的树木便是毫无价值,而是那样的工作自会有木匠去珍惜,而照料花草却不是吴王应该去做的,或者吴王喜欢去做的事。

夫差想,勾践是不够珍惜自己,才反而获得宁静——顺天意,那么无论是吴王还是夫差,都会转身而去。

 

 

“勾践做错何事?望上王明示……”

勾践浑身紧绷着哑了嗓子,夫差注意到他一瞬间甚至忘记叩头称罪。

 

 

“寡人对你深感疲倦。”这句话是真的。

 

“以后若再看见你,就灭你的国。”

 

这句话也许是真的。

 

—————————————————————————勾践是自己慢慢走出去的。吴王没有让人拖他,拽他。

 

自夫差说完那句话之后,不论是勾践还是群臣,都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最终,他还是哆嗦着从地上把自己撑起来。

 

“罪人告退。”凌乱的发丝垂下来,之后又悠悠荡荡随着晚风动摇。

他慢慢走着。

他知道伍子胥他们的目光是怎样集中在自己身上,也知道这样的静默意味什么。

 

勾践欣喜了,因为夫差看上去终于要放过他,至少是在现实的折磨上停下刻意为之的灼烧。同时,勾践感觉自己在拼命支撑着这一行将就木的骨肉,挺着脊背,走过这一段不算长的吴王宫路——就像一开始他被木枷压着踉跄而过于越国的街头,那些离散亲朋的越人的目光是怎么层层凌迟他的一样。

 

勾践想,自己一离开这里,伍子胥和公孙雄就会立刻跪在地上求夫差杀了自己。

夫差也许会同意,也许不同意。

 

勾践倒是真希望夫差同意了,这样他就能杀了自己,遂了自己最为原本的心愿。

他多么希望就在此地自刎而死,为了他那一腔不堪的真心,为了他那错误的情感,这样耻辱的牺牲,不可忘却的回忆,只能用刀剑偿还。

 

他推开门,门外站着长长一排青衣而静默的仆女,还有一排佩戴红色亮甲的兵士。

 

月光柔柔落下来。

 

勾践刚在空空的宫阁小径走上几步,就听见甲胄碰撞的沉音和脚步声交错着逼近。

他知道这是公孙雄追了上来。

 

公孙雄总是像鹰一样锲而不舍的盯着勾践。对待勾践,他远称不上有礼,但也未曾过分苛待,他只是毫不在意的表示对于越王的不屑。

 

今夜,他却跟在勾践身后,古怪的沉默起来。

 

“越王。”

勾践回头。

 

“是公孙将军啊。”他眯了眯眼睛,在夜色中确认了来者身份。

“你来杀我吗?”勾践问。

 

公孙雄沉默,接着,只吐了一个字:“不。”

 

“哦?”勾践忍不住冷笑。

 

失态,但是已经无法忍住自己的失态。

若是公孙雄恼怒了,就杀了自己。如果他报给吴王,说越王勾践仍然有不臣之心,那就让夫差杀了自己吧

 

一切将烬。

 

“那真是可惜。听说伍相国在上王面前求了多次。”

 

“惹恼我,你的那些臣子和你不会好过。”

“不,不,”勾践说,“我是替你们难过。我也认为,我该死。”

公孙雄诧异地瞥他一眼。

“伍相国说得对,你是疯了。”

 

“不。”他摇头,却弄得自己头晕眼花了。

 

“你现在与刚才判若两人,但是,你也与之前不同了。”公孙雄说,“我现在不想杀你了。因为你已经不值得我认真去对付了。”

 

勾践顿足,又扭头看他,眼里的月光比刀锋更利。

 

“你以为上王和伍相国看不出你的不臣之心吗?未免小瞧了吴国。”公孙雄不由自主按住剑柄,他看着那样的目光,以至于明知不可能却杀心顿起。

“不过是,你已经状若疯癫。我心知肚明,你已无能力和信心复国了。勾践,吴国也绝不会让你回去,给你这个机会的。”

“我和你说透了——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上王的意思。杀了你是给你解脱,也是给越国内部重新积聚力量的一个契机。”

公孙雄像是慨叹似的:“上王在这里是圣明的。”

 

勾践瞪着他——他看起来疲惫得要昏倒,又像要掐住公孙雄的脖子。

 

“公孙将军,你恨我?”

 

“不。”公孙雄说,他依旧紧紧握着剑柄。

 

“杀了我。”

 

“更不会。”

 

勾践无言。

 

狂风吹起他洗的发白的麻衣和墨色的发丝。在月光照耀的路上,他和公孙雄都没再说话。

 

—————————————————————————

 

 

“进去。”

 

像牛栏马槽一样简陋可鄙的大牢,入夜就会顺着木栏缝隙浸入凉风。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如今在勾践看来,也似乎是一个温暖的舔伤之地了。

 

他刚跨进木栏就重重倒在稻草上。

硬质秸秆和芦苇混杂在一起,尖锐的或者不尖锐的争相剐蹭皮肤,刺痒麻痛一瞬间密密攀上脊梁。

勾践没有动作。

他静谧无声地躺着,祈祷着一睡不醒。

 

就这样在月色下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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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想说什么?”

 

勾践跪坐在一团茅草上,正倚着石桌揉着额边疼痛之处。他停了一瞬,抬起眼睛,又不由得叹气。

 

范蠡依旧安静坐着,在等他的上王开口。

 

“上王找我来,不是为了在这里和范蠡对坐无言的吧。”

 

勾践缓慢点头。

 

“范蠡。”

“上王?”

“昨日晚我去见了吴王。吴王说,再不见我。”他闭着眼睛按揉额边,“他说再不见我,若是再见我,就灭我越国。”

“上王何意?”范蠡沉吟,“是夫差不见您,还是吴王不见您?”

 

“都是。”

 

“上王,这并非坏事。臣以为,若是夫差不见您,您自可以修身养息,以静图动。若是吴王不见您,反倒是减少了您出现于吴国臣子,尤其是以伍子胥为首的那一派面前的次数,对于您也是大有益处的。”

“况且,这句话也有攻心之意,半真半假。”

“至于灭越,我们不能不重视这句话,也不能太重视这句话。”

 

“何意?”

 

“上王,臣以为,应该再对太宰嚭施以重贿,他如今在吴王前得宠,适当时候压上几分伍子胥不甚悦耳的警言。上王也知道,细微之处动功夫,才算有用。”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只能等了。”

“臣以为,目前的状况,暂不可妄动。局势越发如上弦之弓一样紧绷,杀意也越发深重。但是,上王,这将要来临的湍急是顺流之前兆啊。”

 

勾践点了点头。

 

“你说,是否还要在浅处谋一步活。”

“上王,范蠡糊涂。”

 

勾践盯着他。

 

“西施。”

 

范蠡怔愣半晌。接着,他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上王!”

勾践摇头。

“上王,不可啊……您也明白,西施是您和越王后亲许给我的结发之妻……偌大的越国,并非只有她一人……”说到这里,范蠡却哽住了。

“范蠡,你好好想想,只能是她。”

 

若是说让夫差动了真情的越女,确实只有西施。

 

那天范蠡因为拒绝了为吴国效忠,为吴王献策,被绑在了大料上。

侍臣捧了一卷诏书,当面读给他听了。

他模模糊糊听见,内容简洁冷酷:范蠡一日之内不从,就死。

 

这一回的刑罚倒不同于上次对勾践的,那是一名卫长的私刑,而这回真是夫差亲自授意的惩戒了。

 

那天,西施跟着文种自越国匆匆赶来。她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发丝凌乱,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抱着他,说要和范蠡一起去死。

西施抱着他,没有哭泣,只是用一双抑制不住恨意的眼睛看着吴王夫差,说着违心的话。

 

“求吴王,赐我和夫君一起去死。”

“那就如你所愿。”吴王说。

 

范蠡从没意识到一个问题,而现在他意识到了。

吴王当时看的绝不是自己,或者他本意看的是自己,如今那双眼睛只能盯着西施看。

 

最终,范蠡讨饶了。

他被放了下来,添了一份弯弯绕绕,曲线救国的任务。

而西施跟文种回了越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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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你早就知道。”范蠡心中五味杂陈。

 

“我与夫差,日日厮缠。”勾践说到这里,轻轻吸了一口气,“若是这样的情都不观于心,早已死无葬身之处。”

 

“上王真是宏畴大略,又细致入微啊。”

 

“你恨我也是应当的。”勾践没有看他,直直盯着眼前的布绢,“范蠡,我负了你。”

“但为越国,这样的筹码不该置在夫差眼前吗?”

 

“下臣何敢当上王的歉意。”范蠡嗓音发颤。

“下臣明白您的苦心,也明白您自己为越国付出了一切。这一着棋,不得不走,我也不是不晓事理的。我明白。”

 

“你答应了?”

 

“您是上王,我是下臣。何谈答应?”

范蠡苦笑,接着站起身来。勾践默默看着他站起身,那双寒凉的眼睛露出探究和疑惑。

 

“恕臣身体不适,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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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走出门外,吴国春光明媚,暖意融融。他却觉得身体像是要散架似的,脚下发软,神智飘忽,一颗心居无定所。他是心痛于西施的,对于那样一个美丽而活泼的灵魂,他怎能无动于衷。

但是更让他吃惊的是越王,不是越王不顾君臣情谊主动提出送给吴王西施,而是越王说这些话的神态。

 

范蠡知道不是越王在说话,而是勾践在说话。这意味着勾践可能再无法把这些分开,更意味着某种一种扭曲的意识已经成功盘踞在越王的心中。

勾践要他送出自己的心上人西施。而西施的某些神情和姿态又像极了从前的越王。

勾践,西施,像两个轻盈的游魂,萦回在他的脑中。

 

他从前只是觉得勾践坚韧不屈,志可移山——而如今看来,他未曾了解过他的上王。

公子会稽,西施,勾践自己,这般般件件,从清晰的模样,变成模糊的另一种模样。

 

范蠡明白,吴国的灭亡近在咫尺了。

 

越王不足为惧,但恐怖的是勾践的恨意,以至于,非要看见夫差自戮于他面前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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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为国,还是嫉妒?

我觉得难回越国了,范蠡。

可若我回不去,那忍气吞声的屈辱在死亡面前又成了什么呢,范蠡?

你总是劝我一定要回越国。

范蠡,但是前路渺远,我已不可见。

我总是想起难以启齿的事情。在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梦见。

公子会稽的死亡,越国的败落,还有我自己。

你明白的,范蠡。

我从未问过从夫差那里回来的每一个晚上,我是什么样的,因为我惧怕。

我的罪孽太多了,太深了。

以至于我死不了,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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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抽髓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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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

雅鱼从大牢营地的郊外为他带了一盆栽小花。

花是淡紫色的,很小,但开得茂密旺盛,一派欣欣向荣。

 

勾践闲时会摆弄那支花——松松土,浇浇水什么的。若是诸事都尽了,就抱着那个被擦干净的小坛罐发呆。

他之前找过范蠡,但找了范蠡也说不出详序,范蠡也依旧兴致缺缺。于是,在这漫长日复一日中,他便常常抱着小花,不是在洗马就是在睡觉。

 

“上王,吴王来了。”

 

勾践本来在摘弄花旁边零杂次落的野草,听到这话,他点点头,却不小心摘了花的叶子。

 

沉静许久的心开始疯狂躁动起来。

 

夫差来了。

他来这做什么?

灭越。杀人。

 

他怎么想起自己?

伍子胥。伯嚭。

 

夫差要杀了自己?

 

很久没有这样的紧迫的逼压,勾践竟在恍惚中犹豫了,抱着那盆花胡思乱想。

 

“勾践,你是让寡人等吗?”

熟悉的声音。

夫差声音不大,但是刻意矫作的冷静下一如既往的燥烈像是早就在勾践脑中弦音共频。他立刻猝咧着爬起来,差点摔了花盆。

 

他跑到木栏前,又踟蹰半刻,但随即毫不留恋地奔过去。

 

夫差。夫差。

 

他依然舒舒然乘在那匹毛色光亮的枣红色高头大马上,穿着猎服,浓厉的五官,眼睛里的目光勾践看不懂——不满?失望?淡漠?唯一确定的是,那一直存在的探究默默锚定了自己。

 

勾践喘息着伏跪在地下,脸上几乎沾了大营的尘土。

 

“罪臣勾践拜见吴王。”

 

“勾践。”夫差像是唤他,但遂又住了嘴,并未告诉勾践什么。

 

他抬头,如此近的距离,脑中瞬间掠过千万个碎片一样的记忆,重合再重合。

夫差在提醒什么?

他露出茫然的表情,心中却并不茫然,反而淡淡的古怪——似乎是一个几月前熟稔的共识似的,而自己竟在这个时候想不起了。

 

幸而,夫差并未因此迁怒,而是放过了他。

“寡人要下马。”

 

他一怔。

“是,上王,勾践愚钝。”

 

他的手撑着身体爬了几步,指尖尘土飞扬,视野也变得摇摇晃晃。勾践瞥了一眼马,像是早就嵌烙下生硬的反应,他爬过去,还仔细调整了位置,保证自己跪下的身体与马平行。

“上……”勾践未盘算好谄媚的邀请之语,吴王的鞋履便重重踩在他的脊梁之上。

也许是太久未曾尝过如此的恩赐,他一瞬间断了思想,差点痛呼出声,冷汗淋漓落下来——好痛。勾践的心快跳得呕出口腔,同时他也确实犯呕。

一只鞋,一双鞋。落下鲜红的衣袂。

 

好痛。

 

他似乎想起第一次也是感觉很痛的,之后就便利了。今日,却是比第一次还痛些。

 

夫差稳稳站在地上,一只手扶着剑柄。他看见勾践跪在地上发抖,便问:“怎么了,几日不见,你倒是休息得不好,狱卒待你薄了?”

“不敢。”他喘着气,慢慢跪好,露出一个笑容,“勾践,日日思念上王,不能安眠。”

夫差低头看他:“然后呢?”

 

勾践感觉喉间滞涩。

 

“此生能再见上王体康如旧,神姿英武,勾践喜不自禁。上王赐罪臣勾践一面,滔天恩典,勾践更是感激不尽。”

“嗯。”夫差抽出他的那把锋利的青铜剑,把玩着剑柄,“寡人这次来反而是向你道谢的。”

勾践看着他的鞋尖:“罪臣万不敢当。不知上王指的是……”

 

夫差蹲下来,把剑插在土里。

他贴得很近,勾践觉得心跳得他发昏了,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盯着,鼻尖也闻见熟悉的香气。

 

“寡人谢你送来西施。”

“上王国事繁多,日理万机,忧愁及时排祛是最为重要的。为上王在别处分忧,勾践万没有那个资格。在此事为上王排忧解难,勾践尚能献力一二。”

 

“说得好。”夫差点头,“你说,寡人怎么赏你?”

 

“勾践不图赏赐,只是一腔忠心为了上王。”

 

“不好。”夫差摇头,他又站起来。吴王在这个荒破的大营空地上转了转,又像是若有所思一样扫一眼或是战战兢兢或是怒发冲冠的越国臣贵,他们也穿着囚服,看起来颓唐消沉,瘦削阴郁。

“寡人若不赏你,岂不让吴国上下,说寡人,赏罚不分。”他转过身,远远在插了好几支吴国大旗的小台上唤:“勾践,你过来。”

 

勾践应声,正欲爬,却听得那人语调突然变得沉沉的愠怒:“走过来。”

“是。”他应声。爬起来,膝盖竟然酸痛得紧。

 

勾践摇摇晃晃走到夫差面前,想跪。

“慢。”

“是,上王。”

 

“你知道寡人欲赐你什么吗?就这般推辞。万一错过了你朝思暮想的宝贝,岂不是令人悲叹。”夫差又笑了。

他抬头,看起来疑惑:“上王,勾践自臣服之后,就万事皆空。罪臣贱躯,能想着什么呢?”

 

夫差眯起眼睛。

 

“越国。”

 

勾践喃喃:“越国?”

 

“对,越国。寡人赏你,回越国。”夫差说得慷慨。

“寡人知道你的臣服一直是给寡人看的,并非真意。”

“但,寡人很早告诉你,”夫差阖上剑鞘,“你的越国,还有你,勾践——纵使心有不甘也再无起势之可能。寡人放你,非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寡人自己。”

夫差讲完,看了勾践一眼。

 

勾践双目空空,一言不发。

 

他垂眼,笑道:“当然,你不要认为无后事了。寡人会派人约束你的国家,削你的军队,融你的兵器。”

 

“如此各自安然,尊卑有明,岂非好事。”

夫差抬眼看他,眼睛里一派温和,那是勾践从未看到过的情绪,不论是夫差从前心情好的时候还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这样异样的陌生让他冷汗浸出,又凭生悲意。

 

“勾践,你还不谢恩。”

 

他猛地跪下,拼命叩头:“勾践不敢!”

 

“有何不敢,寡人赏你的,吴王会失信于天下吗?”

 

勾践顿了一下。

伏趴着,他眼前肆溢模糊一片。阳光刺眼,金色灿烂,如今朦胧地在视野中融为一体。

 

“勾践……不愿。”

 

 

“你起来。”

勾践没动。

 

“起来!”

勾践没动。

 

夫差终于忍不住恼了,他捏着越王的肩,把他推起来——勾践挣了一下,但瞬间松了劲——以至于夫差甚至以为那样的反抗是自己错误了。

 

夫差看见,越王闭着眼睛,泪一点点落了下来。

 

他似是很想哭,似是要疯了样的哭。但勾践又咬了牙,咬了唇,硬生生吞了这隐秘到只有他和夫差二人知道的苦果。

 

夫差看着他。

 

“勾践,睁眼。”他这句话说得极温和。

 

勾践迟疑一刻,遂顺从地睁开眼睛。

 

但是夫差却立刻变了脸色。

 

“你一直骗我!”夫差几乎是勃然大怒,“你骗我,你以为我会信你?”

 

勾践眼中俱是心痛,听了更痛上十分。

他说:“勾践怎敢欺骗上王?勾践不愿离开上王。”

 

他死死盯着夫差,鬓发散乱,泪水涌如泉:“勾践愿意永生永世侍奉上王。”

 

这下算是一语揭穿了。

 

虽然勾践于吴王这诡秘非常的瓜葛是暗地里涌动的传言所津津乐道的——无论是吴国臣子之见嗤笑还是越国臣子之间的悲叹,但从未把这情感搬到台面上去嚼舌,毕竟这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但今日今时,竟被这一桩韵事当中处境最为卑劣耻辱的越王戳破了。

 

他是疯了?

无论是在场的哪个人,凡是听见了的,都心中想着——越王是真的疯了。

 

唯独夫差。

他听了,倒是一愣。

随后表情变得迷惑,之后便是极端嫌恶。

 

夫差先是冷笑,接着长笑不止。

“好,勾践,你很好!”他丝毫不管地下跪着要僵成冰雪,僵成落石的身子,大步而去,浑身的怒气肆溢而出。

 

“牵寡人的马!”夫差喝到,又扭头冷冷看着勾践,“越王真是好不识时务。”

那匹俊美的枣红色马儿慢腾腾被一个近卫牵着过来了。

勾践突然起身,众人皆惊,却不知他又要做什么疯事。没想到勾践却是无比谄媚地伏扑在尘土上。

 

这回他组织好邀请之词了。

 

“勾践愿侍奉吴王上马。”

他的眼泪干了,口舌也变得乖巧起来。

 

夫差低头看他,又很快抬起头,接着狠狠一脚踹向勾践的肩膀——这一脚踹得毫不留情面,毫不收力,像是踹一只恶心的虫子,一个浑身囊肿的乞丐。

勾践被狠狠踹进尘土里。

 

他半倚在地上,浑身已经脏的不能再脏,只是仰望着夫差,眼神安静的渴望着。

 

夫差,讨厌那样的眼睛。

 

“你很好,勾践。”他从马上微微俯身,绸缎玉佩微微作响,那把漂亮的剑也安然无恙的佩在纹花腰带上。

夫差看着他,已然平复了心情,像是从未暴怒过。

 

“那你就在这烂死吧。”他边说,边调转马头。红色的长旗烈烈随吴王飘过。

 

“走。”

 

 

勾践微微喘息着,感受着彻骨之痛。接着,浑身尘土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翻身坐起来。

 

本来安静的大营,却响起了那首歌功颂德之词。

 

他在臣子惊异的目光前吟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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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愧啊,罪人!

羞愧啊,那曾有过的狂妄!

羞愧啊,生着不如死亡!

 

梦中熊罴啊,洪水茫茫。

大禹在世啊,天下四方。

 

既有鲲鹏展翅,燕雀何必翱翔!

 

勾践,本不该生啊!

勾践该去死亡。

 

既有英明的君主,

魍魉何敢安居庙堂!

 

勾践,该死。

勾践该去地府徜徉,该在坟墓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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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高台上的越国一众人等几乎忍耐到了极限。

 

他们还是不懂得为何勾践不愿意回越国,为何勾践想方设法作践自己,为何勾践在吴王离开之后还要吟唱那首不堪入耳的诗词。

寒冷也好,饥饿也罢,死亡也罢,但是如此的屈辱,几乎令所有人愕然震惊。

如果越王若此,那越国早已名存实亡了。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个叫王曲的越臣从高台上跳了下来,狠狠摔在大营的土地上。

 

一瞬间尘土飞扬,腥味肆溢。

 

勾践回头,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

 

有什么意思,为何要死。

 

再等等就可以回去了,为何要死呢?何其愚蠢啊。

 

但是勾践不能说。

 

他茫然地奔上前,看见地上的尘土沾了很多鲜血。

勾践跪在地上,贴着王曲仔细探了鼻息——还有热气,可众人俨然以为他已经死了。勾践现在知道王曲没有死,但他还是不能说。

王曲的眼睛极为痛苦的望着他,但是越王不能唤来吴国的一个小兵。

 

“不,不能死……”勾践摇头。

越国人安静下来,吴国人也不笑了。

 

越王是真疯了,还是一直在装?

无论是心腹之人,还是仇敌,似乎都等着勾践说话。

 

他们安静听着。

只要越王落下一句正言,就立刻颠覆一切。越臣证明了自己的尊严,而夫差会纵马再来,之后杀了他们所有有尊严的人,再踏平越国有尊严的一切。

 

勾践深深吸了一口气。

 

“勾践死,怎能看到,天恩之再造!怎能看到,山岳之高昂!”

 

“怎能看到上王,驰骋天下!怎能看到,上王,霸业辉煌!”

 

“英明的上王啊!

你是,天下霸主!

你是,大露滋润!”

 

他几乎唱得力竭了。

 

“激,神岳之崔嵬。览,沧海之汤汤!”

 

终于表演完今日的最后一句戏,勾践也终于昏了过去。

他如同死尸一样摔在地上,摔进血里,脸色苍白,凌乱的头发和死人的头发一起纠缠不休。

 

直到月夜,雅鱼从郊外回来之前,没有人抱他回去。

 

 

 

 

 

 

 

Chapter 5: 刃边上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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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

 

一片空而晴冷的白日,一从高低疏密的长杉。白日和流云无形的流动着,榕木和风悠然的摇曳着。

勾践觉得寒冷,但是这一生长着高大榕木的崎岖之地并无照亮或其他供给温暖的事物,而当他瞭望远方,灰白的天空下尽是枯朽失修的残阁,像是被漫漫烈火焚烧殆尽的焦尸,散着凋敝的沉气。

 

他慢慢走向远处腐烂的楼台宫阙,走向荒凉落败的城墙。他走到看似千万丈高的城下,城门徐徐为他展开,发出低哑刺耳的长音。

 

城中,火仍未灭。在房屋损塌的废墟中,尚有多处能看见燃烧着,零星吞噬木料的火光。

 

勾践本能走过去,伸出冻得僵直的双手烤火。

他蜷在废墟的火光旁,如同卧在熟悉的地方似的。

温热舔舐着寒气和疲惫,鼻尖闻到疏懒的烟香。像是在一派破败不堪中找到了圣地——废墟,折旗和血河环绕下,勾践无所念想地睡过去。

 

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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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眼醒来。

 

头痛欲裂,神智恍惚。浑身像是被斩断后再拼合,阵痛先如蚁蚀,后如剑斧。

勾践撑起身体,发现雅鱼正安稳地伏趴在棉褥边,身体随呼吸轻轻浮动。他颇为艰难地起身,给雅鱼盖上被子。慢慢踱步到木栏边,只看见一轮明月。

明月,又是明月。白而静,空而冷,圆而缺。

 

勾践穿着单衣倚靠在门边,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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茎叶,泥土,花瓣。

他小心凑近看着,又拿了放在脚边的铲,平了平软土。

 

“上王。”

勾践反射性一激灵。

 

他回头,看是范蠡,又松下劲来。

 

“范蠡。”勾践扭头继续摆弄着紫花,“你来做什么?”

他倒是看起来真如同闲云野鹤一般,头发松松散散用软蓝布和铜簪一扎,正松了土,又浇完了水。

“上王,范蠡此来有要事相议。”那个年轻人高高的影子堵了光亮的门口。

“要事?我先前说了,这段时间我不想听要事。”

“确很紧急。”范蠡躬身,又复起来,他背着光,勾践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要事关乎上王性命,关乎越国安危。”

 

勾践沉思了一会,点头:“说。”

 

“上王,自从来吴,您除了最开始告诉越臣,您会尽全力回越,之后,就几乎从未安抚过他们。”范蠡又补充道,“当然,下臣明白,您是为了避免信息泄露给吴国人。但是您是否想过,越国臣子也惶惶不安了。”

 

“你,听到了什么呢?”

“自从那次上王您脱险之后,伍子胥更加心急要杀您,而有些越国臣子认为您疯了。”

 

“那你认为我疯了吗?”勾践闻着花香。

“上王,已经没有时间谈论这些了。”

 

勾践叹了口气。他放下花盆,站起身来,转头看着范蠡,脸上却闪过一丝讶异。

 

“你很难过,范蠡。”勾践皱眉,他侧头打量范蠡,又靠近了些,“为什么?”

 

因为西施?

 

“上王,这是范蠡的私事,莫要再问。”范蠡说得很快,态度又拘谨起来。

“私事,私事。”勾践点点头,“好,那范蠡,你觉得我疯了么?”

 

“范蠡不认为上王疯了。相反,范蠡觉得上王很辛苦。”范蠡顿了顿,终于抬眼,却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表情看着勾践。

 

你要说什么?

 

“范蠡觉得,上王,很痛苦。”

 

勾践面色一下变了。

“你错了,我是疯了。”他皱眉,“你不用再说了,你要说什么我知道。”

 

“上王!”

 

“我死不了。”勾践冷冷说。

“上王为何自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我不明白你是何意。一切确是我的罪过,但绝非是我自己选的。”

 

范蠡静静看了他很久。

最终,他也只是跟着勾践在一旁的石桌上坐下。

 

“我想上王也明白这些道理,上王的性命在夫差那里对于吴国图霸无疑有着极大的作用,期间吴臣的内部斗争之激烈就不提了。我只是担心,上王您。”

“担心什么,若我欲死,在夫差来时一切就落定了。”

 

“上王……恕臣斗胆,您,恨夫差吗?”

 

“他使多少肮脏手腕,行多少卑劣勾当,我怎能不恨他?”勾践觉得烦躁倦火一样心头涌起,“你今日废话太多。”

 

“下臣知错。但这是范蠡必要问的。”

勾践不语,只是抬抬眉毛,意下是无事,让他继续。

 

“臣提醒上王,小心伍子胥,小心越臣。最近伯嚭那里,臣也动了手脚。就看此计怎么赌,怎么搏。”

“近在咫尺了,上王,”范蠡露出恳切的神色,“再忍忍,也许,这是离越国最近的一次。”

 

勾践摇头:“太久了。”

 

“再忍忍。”

 

勾践看着他,一瞬间几乎露出茫然无助的神色——但他自己似乎意识到了,很快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我答应你。”

他恢复了情绪:“但与其说是答应你,实际上是答应我自己,更是答应越国。”

 

“上王英明!”范蠡笑了,却感觉冷汗浸透全身。

 

勾践摆摆手。

 

“范蠡,你听,窗外有吴国的鸟儿在唱春。”

 

“范蠡,你还记得那首歌的开头吗?”

 

范蠡一时间没拐过弯,破天荒的聪明脑袋也卡壳了:“什么歌?”

 

勾践唱:“西风愆阳,越水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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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鱼从外面踩春回来的时候,天色渐暗。

她仍然抱了很多花花草草。

 

她或许以为勾践喜欢花草,或许害怕勾践寂寞,总之,勾践有些无奈地把那些白的粉的揽进怀里——还不轻呢。

 

他找了个装着清水的坛子暂且养着,喘了口气:“你啊,以后别摘那么多花回来了。”

雅鱼头发有些乱,听了这话,茫然地眨眼:“雅鱼以为大王喜欢。”

“一株就够了,再喜欢,多了也难照顾。”

“好。”

 

雅鱼给自己倒了水,想想又给在放花草的勾践倒了一小杯。

她递给勾践,勾践回头倒是愣了下,看着雅鱼一双亮亮的,有点殷勤的眼睛,反而古怪起来。

虽然雅鱼是他的结发之妻,再熟悉不过的人,但是来吴国几年,细细见的时候,比以前越国政事繁忙时还少。

不是说他和雅鱼不在一块儿呆着,而是勾践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昏了晕了,对于雅鱼那样一张脸的的印象也变成梦中的温泉和暖火。

 

“不用,我不渴。”勾践摇摇头。

雅鱼把杯子放回去,坐在榻上默不作声。她似乎宁静的望着很远的地方,似乎又想说点什么 。

勾践走过来,慢慢跪坐着枕在她的膝盖上。

 

“你在想什么?”他梦呓般说着。

“我在想越国的春天。”雅鱼摸摸他的头发,“现在应当播种了,不知道国内民生恢复的怎么样了,明年能不能有好收成。”

“嗯,”勾践睁开眼睛,“文种还在越国,他是心中有数的人。”

“我不是不相信文种大夫。”雅鱼轻笑,“只是很想越国。”

 

勾践沉默不语。

 

“雅鱼,”他突然问,“你觉得我疯了吗?”

“上王,何出此言?”雅鱼把他的一缕头发拉到耳后。

勾践摇摇头。

 

“雅鱼,不认为上王疯了。”雅鱼低头在他耳边说,“雅鱼知道上王迫不得已。”

“你信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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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风声中,勾践突然听到木栏上的铁链被挣动的声音,还有粗重的呼吸声——门外有人。

他睁开眼睛,向漆黑一片的夜色望去。屋里的烛火照到的范围竟然就在木栏前终止了,更远就变得影影绰绰。

他不禁心中泛冷,吴军今日的火把是少的多了,竟看不清门外站了谁。

 

 

勾践起身。

 

“上王,是谁?”雅鱼在他身后问。

勾践听得出她也颇为紧张。可惜,要让她受惊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旁若无人似的开门。

 

一张过分熟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惊惶但是狰狞,身躯紧绷,手上握的匕首恰在此时露在莹莹火光之中。

是诸稽郢——倒也情理之中。

 

勾践本来是对这样的豪赌有畏怯,如今看到诸稽郢那张怯愚忠交错的脸,倒是心中有些不明不白的畅快。

 

“诸稽郢,你敢刺杀上王!”

 

这样一声,在广静的大营顿时如投石激浪一般——远处的吴军顿时醒了,匆匆点了火把,正往此奔来。

正夜半,而大地都在颤抖。

 

诸稽郢本是犹豫不决之中,一听见雅鱼的声音,登时下定主意,引刀欲刺——本该正中心脏,却在火光中看见勾践对着他笑。

 

那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凤眼微睁,本是越王从前高兴时常常的表情,而此刻出现在这里,着实诡异非常。

勾践眼中的情绪更是诸稽郢在越国从未见过的,像是鬼怪吞了他的心身,既狠又毒。

 

“杀了我。”勾践轻声说。

 

他本来心虚,呼呼寒风中,此刻竟慌乱中唬得刀偏了半分。

一刀下去,锋芒毕露,皮开肉绽,鲜红的颜色的开花一样肆溢,之后沿着刀成粘稠小股流下,绵绵如注。

 

“上王!”

 

“上王!”

 

雅鱼跑过来,一片混乱中紧紧抱着倒下去的勾践——他面色惨白,紧紧闭着眼睛。

在酣眠中的越臣们也都醒了,纷纷如同死尸一样踱到木栏前紧紧挤着看着。

“上王!”

 

诸稽郢心下大骇,连刀都没抽,掉头就跑,却发现几队吴军已经举着火把追来了。

 

“有刺客刺杀越王!”

 

一瞬间,火光炎炎。

 

“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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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稽郢就擒了。

 

雅鱼又哭了。

 

烟幕朦胧,寒鸦飞过,人群聚散,尽收勾践眼里。

身上白囚服的血迹满溢的点块越来越多,像是侵占掳掠着白色的土地。他断失一切气力,丢散所有五感,颓然落进雅鱼温软的怀中,任自己被血柔柔地包围。

之后,剧痛如海浪一样涌来,天云倒倾,将他重重击在地上。所有回忆断续着在脑中虚实不分地颠倒闪耀,他的灵魂在躯体里挣扎着,却不能随寒鸦飞走。

 

范蠡是知他心的。

勾践想,也许范蠡那时不来,这一刀就会正中自己的心脏,非诸稽郢剑法怎么精妙,而是自己对于这样的突如其来的死亡已甘之如饴。

 

 

 

越国啊越国,徜徉啊徜徉。

 

感生悼死,魂归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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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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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睁眼。

眼前有一朵紫色的小花,活泼的开着,随着马车的颠颠簸簸摇来摇去。

勾践盯了好久,视野中才浮现出小花身后模糊到清晰的兄弟姐妹们——一丛花在他面前摇来晃去。

 

他想了想,这似乎是雅鱼采给他的花。自己用心的栽养了许久,现在依然开得精神气十足。

勾践不禁又用手碰了碰叶子——是温凉柔软的触感。

 

“上王?”

 

勾践欲转头,却不料这一动倒似牵动全身似的,引起了浑身各处埋进骨髓里的酸痛,他不由得痛哼一声,又软软倒在垫子上。

 

“上王,是雅鱼啊。”眼前除了花,冒冒失失顶进一张欢欣雀跃到流泪的面孔。

雅鱼侧身俯在勾践眼前,头发乱蓬蓬的——她一贯端丽,不过来吴国之后就常露出一派天然。

勾践忍不住又摸摸她的脸。

 

“上王终于醒了……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揉擦着眼泪 。

“嗯……”勾践发觉自己嗓子低哑疼痛,被雅鱼喂了一口水。

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回看清楚了,自己躺在马车的榻上。马车颠簸摇晃,如同一叶小舟在滔滔江海中劈波斩浪,不知去往何方。

何方。

 

勾践心中猛然涌上一丝明明顺理成章却荒唐到不可置信的想法。

 

他不禁声音都颤抖起来:“雅鱼……这是去哪儿?”

 

“上王,我们要回家了。”

 

她撑起身子,扶了把欲倒倾的花坛,凑到床边掀开竹帘——一缕阳光悠悠落进勾践眼中。

天色化作成淡白,香气衍散为木烟,越国之春,林间鸣鹊,河水潺潺——怀恋啊,这三年前的一切,曾经因为战火付诸一炬,如今鸟儿们又生机勃发地安巢驻寨,回到了原初的立足之点。

 

“越国的天空。”他叹道。

 

雅鱼回头看着他,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勾践伸出手,她把头低下来任他擦着眼泪。

 

 

“雅鱼,扶我起来。我要看看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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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在榻上养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雅鱼和他说了很多话,大多绵软之语,听之舒软,无碍大事,静下来的焦躁也解了许多。之后,又佐以医师煎的药,因此断断续续睡得还算安稳。

三个月后,剑伤好了大半,勾践又让人抱这些天的公文来看,天天点盏烛灯趴在桌上思来想去。但文种,石买等大臣在门外候着时,还是称伤病不见。

 

为何不见?

勾践想,也许是太久未见。

 

这几日雅鱼帮他捉出好几根白发,后来越捉越多,索性不捉了,只是由着乌黑慢慢被银白漫去。

“上王,在吴国也未见如此,”雅鱼入睡前有点心疼了,“是不是最近上书看得太多,伤了身了。”

勾践闭着眼睛:“无事,不过时候到了而已。”

雅鱼又叹气:“剑伤也没好全……王上也不必过于急了,越国的路还长……”

勾践晕晕点头,困得睁不开眼。

 

模模糊糊,夜的静谧又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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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时,漫山碧绿粉白一片。风从春暖吹到了夏燥。

而这一年的越国,却并没有如众人企盼的那样好事成双,而是迎来了空前的饥荒。

 

要说缘由,须得溯源至春夏交接时,吴国十几日大雨连绵不决,积成洪水,淹了数万亩良田。

当时,太宰伯嚭下令疏通邗沟,将洪水倾斜至东南地势低洼之处——这么一泄,便叫下游的越国叫苦不迭,不仅原有的田被淹成沼泽,恢复尚需几年,还在于吴国的动作是毫无提前的告知的,因此死伤百姓,牲畜更是不计其数。

当时,就算是勾践和文种,也没料到吴王竟如此心狠,视越国百姓如蚁虫草芥。

 

勾践分拨了留存的卫队去救灾,那段时间,甚至连王宫门口都空无一人。

大洪去后,泥泞中便尽是白色的枯骨。

 

 

“上王,您走别处吧,这块沼泽的骨头还没拣尽。”一个卫队的首领跑到勾践面前跪下。

勾践远望,发现那块黝黑的泽地边上都是些收敛尸骨,清理淤泥的百姓,有些便拾拣便抹眼泪,有些则是拣累了,呆坐在石头上。

他摇摇头。

 

“不用了。”

勾践叹了口气,弯腰把卫队首领扶起来,小队长抹了泥的脸上闪过一丝受宠若惊。

“寡人和文种大夫就从那儿走,不打搅你们。”他抬眼,拍拍小队长的肩膀,“太苦了你们了。”

“上王,不辛苦……”

小队长刚想说什么为国效忠的话,勾践只淡淡点点头,打断了小队长的话头。

 

之后,便像轻风一样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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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慢慢走着,看着满目疮痍,不禁心中荒凉。

这是他的越国,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而灾难若不根除,绝非只此一苦,而是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的痛苦。

但是,如何根除呢?

从吴国到越国,前路,并没有因为勾践身处何方而明晰哪怕一点,直到现在,依旧是无穷无尽的危机。

 

正初夏,暖风拂过。越国各城邑的温度不断攀高,蒸腾的水汽,散溢着诡异的湿暖。

 

勾践边走边裹了裹玄色的长衣。

 

“文种,现在的情景,令寡人担忧的有两件事。”

 

文种虚发皆白,却眼明口清。

他缓缓跟着,闻言躬身:“上王请说。”

 

勾践略略沉吟。

“一,是今年的粮食问题;”他停下来,“二,则有关,范蠡。”

 

文种也停下来。

他似乎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似的。

 

“上王,恕臣直言,”文种道,“其实这二者,都和吴国紧密相关啊。”

勾践点点头。

他转过身来,抬起那双眼睛,望着文种:“寡人想请教你,若是你,你怎么做。”

 

“大王何意?是粮食问题,还是范蠡的问题。”

 

“都是。”

 

“臣以为,越国今年,气候不调,又遇人祸,先是大旱,又是大涝。”文种叹了口气,“如果说粮食问题,则除了向别国借粮,就毫无办法了。”

 

勾践又转过身,慢慢向前走着。

 

“好,那你说,我越国,向谁借粮呢?”

 

文种想了一会,躬身道:“臣以为,只能向吴国借。”

 

“何谓,只能向吴国借?”勾践看着远方的泥泞和断壁颓垣,眼中不喜不悲。“其他的国家,为何我们越国,就不能借呢?”

 

“上王,其中缘故,实要追到会稽之败,我们越国向吴国臣服一事。”文种说到这里,不禁停顿一下,看了眼勾践。

 

勾践面无表情,只是轻声说:“讲。”

 

“按先前明文规定,越国已是吴国的臣属之国。并且,吴国一直对于大王您回越一事耿耿于怀,疑虑越国有不臣之心。”

“若是这次,越国向别国借粮,却不找吴国借粮,一来,我越国名义上受吴国庇护,此等举动无异于不承认吴国对我们的恩德,否认它们的庇护。

二来,我越国借他国粮食,便会产生交往结盟之意图,吴国会怀疑我们联盟别国起反吴之心。

三来,找别国借粮,难免坐实吴国放水淹我越国良田一事。”

 

文种说到这里,不由得被扑面而来的恶臭惊的闭了嘴巴。

 

勾践眯起眼睛。

前面已然无路可走,而是一汪蔓延很远的池沼。

不知是因为何故,热浪之下,这汪池沼的尸骨化得格外慢些,粘稠的褚红色泥浆混着尖锐的裂石,枝叶,此时不仅翻上粉红黑绿的泡沫,还招惹了数不清的蚊蝇——攒动四周,尖声作响。

这一切看起来如同厉鬼幽冥盘踞的噩梦一样。

 

远处无树,四处也无树,只有白日明晃晃照着。

勾践站了很久,文种也站了很久。

 

“你们当时回来,也像这样吗?”勾践轻声说。

 

“上王,那是冬天。”文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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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若是毫无来由传出去也就罢了,就怕成了越国刻意为之。传到各国那里,势必对吴国的声望有损——会使投吴的小国减少。”

 

“这样行事,起的效果与吴国图霸的目的相反。”

 

勾践忍不住有些焦躁地打断他:“你说的有些,石买和我提过。”

“但是文种,寡人见你侃侃而谈,所谈的却多是吴国的利弊。”

刚说完,勾践就了然了。

 

文种望着他,叹了口气:“大王应该明白,此时若越国不考虑吴国的利益,吴王夫差会不会再次怒而发兵呢?”

 

勾践想起漫眼的尸骨,还有那般惨烈的景象。

他想起夫差,进而想起在他面前自焚,自戮的臣子,进而想起了一缕香,想起了温水,想起了一双手。

他顿时有些不明不白地作呕,可那颗心跳得很快。

 

勾践按耐下那一瞬间的古怪。

 

“你说的有理。我越国当下,无力与吴国再战。无论如何,都不能重蹈覆辙。”

 

“大王英明。”

 

值正午,太阳高悬,那样的沼地已不宜再逗留,于是,他们慢慢走回受灾的沼田旁。

 

“这件事情,我会派人去做。但,倘若吴国不借呢?”勾践看了一眼文种。

 

“大王明白,吴国,不可能不借。”文种不卑不亢。

 

勾践笑了:“文种,看来寡人的心思,你很清楚。”

“臣不敢,不过直讲心里想的罢了。”

 

“是,吴国会借粮。”勾践暗了神色,”但是范蠡呢,寡人派行人府修书多次,他们,迟迟不肯送范蠡回来。若找吴国借粮,夫差就更有理由,把范蠡扣在吴国了。”

 

“上王,还是先急眼下要情吧。”

 

看勾践不甚满意这个回答,文种又无奈补充道:“军师我与他相识多年,不会置自己于险境。”

 

“嗯。寡人自然明白。”勾践又转过身来,盯着文种。

文种一瞬间错愕。但也仅仅只有一瞬间,很快,勾践一双眼睛垂了下来,依旧是严肃的样子。

 

“那,他会不会置越国于险境呢?”勾践随手在路边摘了一朵开得漂亮的茉莉花。

这样旺盛的茉莉花,从前似乎都没在野外开过,只有专门培弄,施肥,才会又白又香。

 

“上王……”文种心中升腾起不安。

 

“会,还是不会呢?”

 

“上王,信不过范蠡?”

 

“不,不,寡人信他。”勾践轻轻闻了一下带着细枝和绿叶的花,“只是,为了越国,寡人,不得不考虑这方面。”

 

“你和范蠡,都是楚人,也自楚国相识,寡人本以为你会为他担保。”

 

文种瞬间跪下来,看见玄色的布料拖着一点点走到他面前。

“文种……的确可以担保。”

 

“哦?”

 

文种咬牙:“范蠡,绝不会变节。”

 

 

一双有力的手托起他,抬头迎上一张熟悉的面容,笑容带着克制有度的安抚。

勾践重重拍拍他的肩。

 

“文种,有你这句话,寡人,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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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的书房内,两侧工整地堆满书卷,中间置一桌一榻,常年,铜香炉里燃着木香。

 

说实话,范蠡不排斥这种香气。

 

他安静地坐在吴王为他专设的宾席,听着笔尖沾墨,听不同器件碰撞的声响,烟香弥漫,一瞬间竟有些昏昏嗜睡。

范蠡已在吴国呆了两年了,若是算上之前和勾践一起的日子,应当是,五年。

在前三年,范蠡不可谓不痛苦,光是盯着勾践一人,他便百感交织,更别说他自己也失去了西施。而这其间的种种关系,又隐秘复杂,令人无限疲惫。

而后两年,范蠡却轻松起来。

即便依然是危机四伏,至少不是目力所见,尽皆是需要考虑,需要担忧的人,需要防备的人。在这里,他一个人,搅弄风云,反而更加游刃有余,自由畅快。

 

夫差停了笔。

 

范蠡等着他开口。

 

“范蠡先生,你可知寡人写的是什么?”

 

“范蠡不知。”

 

“哼,”夫差冷笑,示意旁边的仆役拿给范蠡,“请范蠡先生看看。”

 

一缕光水样透明的落在素白上面——又是一张软绢。

 

在五年前,也是这样一张软绢。

一切的错误就从那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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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所不知,”夫差惯性似的开口,又看了一眼范蠡,“不,范蠡先生应当知道了。”

 

吴王慢慢从暗沉的大殿之上走下来。

 

“去年,你们越国饥荒,向我吴国借了粮。五万石粮食。今年,勾践告诉寡人,越国收成依旧不好,这五万石粮食今年还不上。”

 

范蠡沉默地伫立着。

 

“你可以当做没听见。但你们的越王,失信于寡人了。毕竟五万石粮食,对我吴国也绝非小数目。”夫差审视着范蠡,“寡人觉得,他在有意忤逆。”

 

范蠡躬身:“上王,去年越国旱涝交接,越国的田地尚需要恢复,人民也需要安业,范蠡恳请上王再等待一时。”

 

吴王摇摇头。

“这两年,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永远留在吴国。”

 

“今天,范蠡,寡人问你最后一句,你愿不愿意留在吴国,不回越了?”

 

范蠡温温和和:“范蠡还是不愿。”

 

“好!”吴王嗤笑起来。

 

“好。寡人想着,范蠡先生必然不愿意。但是范蠡,你要明白,就算你回越,勾践也未必会如同从前一样重用你了。”

“你不要忘记,你为寡人谋划的邗沟,是怎样在涝雨天为吴国出力的,更不要忘记,它将来又怎样为我吴国图谋霸业而出力。”

 

“范蠡记得,越国已然是吴国的臣属国。范蠡做的,也是我们越王希望为上王献忠的。”他垂眸盯着地面。

 

“好一个献忠。”吴王又笑。

 

“前些日,寡人给你看了张诏告。”夫差慢慢踱步绕到他身后,“范蠡,你还记得上面写了什么吗?”

“记得。上王说,宽限一年,但这一年之期,越国要割圜地的一城来换,待第二年,越国若是依约还粮,吴国就依约还城。”

夫差点头:“你们越王虽然答应了,但是,我派兵去驻扎之时,圜城守军,却不给我吴军开城门。”

 

听到这里,范蠡心中暗惊。

 

“难道他又忘了,越国当时是怎么灭的?”

 

“上王,必定是越王召令在途中延误了,请上王再等几日。”

“寡人,无心追究这些细节。”吴王刻意放慢了声音。

“现在,我吴军的将士还在那早就臣服的土地前等着呢。”

 

“上王此举,恐怕不符合吴国宽厚仁德,和蕴四方的形象,对上王您的图霸之目的也有所损害。”范蠡声音急促起来,“越国既然已答应,吴王却贸然失信,武力强取,以致民不聊生,恐为天下耻笑……”

“范蠡,这一次是你错了。”

 

范蠡心中渐渐冷如残灰,他已然明白了夫差拿捏的是怎样一条毒计。

只是,越国本弱,因此,无论是什么计谋,都会有用武之处。

 

“你好好想想,越国借粮到期不还,是谁失信在先?越国答应割地,但守城将领不开城门,是谁失信在先?”夫差面色阴鸷,沉沉问道。

 

范蠡忍不住地在心中叹息。无他,只是可怜了越国的百姓。

 

“范蠡,你不是想回越吗?好,寡人给你这个机会。”

“在吴国死——或者,你为寡人立功,寡人亲自放你回去。”

 

 

范蠡听完,不再多语,而是直直朝大殿前一片虚空跪下。

 

他朗声道:“恳请上王准许范蠡征讨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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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只是割城献地,相比起再被灭国,又算的了什么?

有些人,不该总是为了谁的几腔雄心壮志,便云里雾里拿自己的命往毫无胜算的事情上去赌。

 

勾践曾经以为,历吴国三年再回来,自己明白了这些事情。以为那些曾经盯着自己戴枷的眼神,便可意味着他同样可以像随意征召人们去战斗一样,如今随意征召他们安顿在家,不问国事。

现在看来,他又错了。

而君王的错误,总是不仅仅由他一人所承担,而是要靠性命和鲜血堆成的。

 

清晨,刚刚接到圜城闭关不开,吴军陈兵关前的消息,勾践就匆忙召集了一众臣子,开始讨论此事的去向。

最终,得出的结果是,决不能征召军队抵抗,决不能再继续抵抗。

他派了文种即刻前去出使吴国,游说吴国停战;自己亲自带着石买等几位将军老臣,除外再没带任何卫队。

勾践星夜兼程,同时不断的派出探子,再收回信件。有的时候累的神智不清,窝在草堆里休息的时候,望见天上星月如旧,一时间真是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走了两天。

 

期间得知,圜城本该也如同越国的其他城邑,在当年越国被攻破的时候就再无驻军与兵器,只有少的可怜的例行巡城之人和农具。也许是当年曾受过吴军的烧杀抢掠,这样的反抗是民间自己产生的——因此可想而知,力量有多么微不足道。

但是勾践知道,一切只需要理由,有的时候,理由和目的,是不沾边的。

因此,吴军的屠杀,也不取决于他们折损多少兵将。

 

正如勾践纵马赶到圜城,圜城早已大破。城门敞开,尸横遍野,城如死城,万物凋敝。从百里处,便可闻焦糊气味。从十里处,便可见滚滚狼烟。红色的长旗在勾践眼前随风舒卷,随火舞蹈。

 

他翻下马来。

 

“你们不用去了。”勾践示意石买在城外等着,“寡人知道谁在等寡人。”

 

勾践安静地仰望这座城池,抽出自己的佩剑,翻了几下堆在地上的无头尸体——就在这呆了片刻,便浑身是腥气。

见守城吴国士兵上前来,他冷冷拿出金玉的牌令。

 

“寡人,要见你们大将军。”

 

勾践被带到城楼的正殿。

他慢慢推开门,看见范蠡穿着白色的常服,端端站在正殿中央。屋里温度正好,点了木质的烟香,闻之毫无焦腥味。而范蠡一身轻盈干燥,滴血未沾,见了他,倒是让人以为殿内殿外俨然是两个世界了。

 

 

勾践盯着他,手上的剑一点点往下滴血。

他道:“你回来了。”

 

范蠡点头,郑重的理了理袍角和衣袂。他跪在地上,缓缓下拜。

 

“范蠡,回来了。”

 

 

Chapter 7: 渴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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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

寡人时常想着,为何寡人不死在吴国。

若是夫差一开始就灭了越国,杀了寡人,或许,不会有这样惨烈的灾祸。

 

因此,范蠡,寡人如今也想着。

为何你没有死在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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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们终于开始商讨怎样重建新的越国——农田,屋舍,酒馆,私塾。

勾践和文种,范蠡走过好几个波光粼粼的小池塘,池里有一群毛茸茸的白芦苇,池边栽种着秃了叶子的柳树——在寒风中悠悠动荡着枝条。

 

“快入冬了吧。”勾践感叹到,“早上,寡人觉得寒。”

接着,他又思索了一会,问:“今年过冬的事情,文种,你办的如何了?”

 

“嗯,上王放心,越国今年过冬的木柴和粮食也颇为充足。粮食丰收,总共收获八万石,除却越国平均以四口之家为算,一天四升,七万人一共一万石多。”文种心情似乎很不错,平时看起来古板的灰白胡子飘飘,侃侃而谈,“还有供奉和贵族,地方大公,再用去一万石,军队给养,两万石。”

“余下三万石,皆可作明年良种。”

 

勾践很认真地点点头,范蠡听得也直点头。

 

“你们做得好啊。”他欣然地扫了一眼两个作了大贡献的楚人,“寡人,亏得有了你们,还有其他许多对越国忠心耿耿的臣子。”

“上王,这都是臣子们应该做的。”文种回答。

 

他们无声地慢悠悠走着,小丛林,小荒地,小村庄,大抵如此,越国的一切,都像是燎原后刚刚生发的新芽——还并不是那种长在宫阁内的软芽,而是泥地里刚被石头砸醒的野草。

 

终于,勾践决定回去。

但是他走到宫门口便停下了。

 

文种和范蠡皆是一愣。

 

勾践沉默许久,慢慢抬头看看灰白的天空。

接着,他低声喃喃念了一句。

范蠡没听清楚:“上王何意?”

勾践看着他,面无表情,慢慢重复道:“寡人说,寡人再不回宫里去了。”

 

一时间三人俱静了。

 

文种愣了愣,问:“那大王住哪?越国正宫室大王说暂不重修,越王妃宫大王说不住。那,臣给大王在城内寻一间好宅?”

“不,文种,”勾践摇头,突然笑得狡黠,“寡人看,那边的马棚就不错。”

 

范蠡忍不住皱起眉头。文种更是失色。

勾践说完,就自顾自朝王宫外荒旧的,很早以前饲养良马的马棚走去。后面两人急匆匆跟上,范蠡紧闭嘴巴一眼不发,文种倒是介于一种“不敢劝”和“必须劝”的两难之间。

 

最后,勾践还是在下马棚内屋的楼梯时,听见文种在后面喊:“上王……不可啊!!!”

 

“上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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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不可啊,本身作为一国之君,不住宫内已经是违背礼制,”文种被灰呛得咳嗽,“住马棚,住马棚又是怎样……”

“文种大夫。”范蠡突然打断文种说的话,“你知道,上王在吴国,住的可不比马棚好。”

 

勾践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左看右瞧。他时而拍拍马夫睡的床板,时而拿玄色的长袖蹭蹭擦擦木隔板上沉积的灰。

 

“范蠡,你怎么帮着上王说这些话……”文种有些谴责意味地压低声音。

范蠡无奈:“文种大夫,我想上王这是以此明志,不忘旧耻,勉己兴越。”

文种又小声叹了口气:“我当然明白上王的心思。但是,这毕竟……”

 

“文种。”勾践突然唤道。

文种颤巍两下,走过去。

 

“上王,何事?”

 

勾践凑过来,狭长的眼睛看看文种,又看看一块靠窗的空地。

他翻了袖袍,伸手指指那块投下银银光斑的地方,语气倒像是第一次搬新家似的。

“文种,那边放床榻是不是不错?你替寡人看看。”

文种直叹气:“上王,哎哟……”

勾践侧头:“文种,寡人,命令你看看这块地方。”

 

文种走过去,打起精神认真瞧了瞧。

 

“是不错,上王,”文种中肯评价。

“就是这窗户,夜晚不知是否有月光,若是有光就不好放榻。要不然,把这面墙补了,另开一扇……”

“不好,就在这里。”勾践很快地说,“寡人定了。”

 

文种只好点头。

“寡人先前是因为剑伤未好。”

勾践拍拍他的肩。

“找几个人,搬来寡人的书和奏章。这里简单打扫一下就行,嗯?”

 

“是,上王。”

 

勾践笑:“寡人,信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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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听着离去的脚步声,忽然觉得浑身一松。

 

他静默地看着那扇窗。

天色未晚,流光微明,但绝非样阳光璀璨似的暖意绵绵,而是不可名言的惨白,像夜幕中的烟雾又像狂风中密密的白雪,光丝被呼吸着又被牵制着。

勾践一时间想起了很多事情。

 

“上王。”

 

他微惊,仓然回头,发现范蠡还站在原地。

 

“范蠡?”

“寡人以为,你和文种一起回去了。”

 

范蠡点点头:“上王既然无事,那范蠡告退。”

他正欲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却听得身后人叫住他。

 

“范蠡。”

“上王何事?”

 

“你去唤王后,把那盆花送来。”

“花?”范蠡想了想,“噢,那盆紫色的花。”

 

“对,是那盆。”勾践深深吸了口气。

 

“好。”

范蠡收攒衣袖,准备转身离去。

 

“范蠡。”

 

范蠡顿下脚步。慢慢回头。

勾践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他没有什么别的表情,只有一层银光轻柔的镀在他的发丝和衣服上。

 

“寡人改主意了。”勾践道,“你,今晚来我这里,把那盆花带来。”

范蠡望着勾践——越王依旧稳稳地站着,高高地站着,眼睛像是在审视自己似的。

 

“寡人有话对你说。”

 

“上王有话要说,可以现在说给臣听,臣怕搅扰上王休息。”

 

勾践瞪着他。

 

范蠡心下微微愠怒,又觉得好笑。

“已然是冬天了,上王,这花该枯萎了。”

 

“明年会再开。”勾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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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何时,越王没有告诉范蠡。

是日落,是掌灯,是霜降,是月明?勾践没说,范蠡也一概不知。

 

去拿盆栽的时候,范蠡没见到雅鱼。

他从宫女手上接过那盆已然蔫萎的的花,连叶子都掉落,仅剩的一点残叶也枯黄干瘪,蜷缩拧成一团。

 

“替我谢过越王后。”范蠡轻声说。

 

花盆入手沉甸甸的,用粗石磨成,还保留着朴质漂亮的纹理。从吴国搬来,勾践就一直没换过这枝花的土壤,也许是因为花朵太过脆弱,他担心会水土不服而死去。

范蠡抱着这盆花,魂不守舍地在烛火长明,灯焰闪烁的楼廊走着。

 

他推开宫门,一轮明月映入眼帘,长风扑着点点冰凉的雪花卷入唇齿鼻腔。

抱紧了那盆花。一步步走下破落、野草逢生的越宫长阶,走到宫门外。白日里熟悉的荒地和榕树相依相扶,夜晚更是变得缠绵寂寂,枝叶盈盈作响。

 

那间马棚点了灯火,俨然一副收拾妥当的齐整模样。

不过收拾到头也不过一间破落的小屋,门口站着两个披了甲的士兵。

 

但是,范蠡心中明白,绝不止两个士兵。

 

 

“站住!”

范蠡一觑,果是熟人——是勾践的贴身侍卫,岩鹰。

他身后跟着一支大约十人的队伍,牛皮包裹的手上举着烧得正旺,热浪逼人,往下滴油的火把。

 

火光照着范蠡的脸,忽明忽暗。

 

岩鹰见过范蠡——他记人很准,知道这是越国的军师,当即重重单跪在草丛中。

 

“岩鹰见过军师。”

“不必。”范蠡摆摆手。

“不知军师这么晚了,找上王何事?上王可能休息了。”

 

范蠡心中不禁冷笑。

 

“是上王叫我来的。我给上王带花。”范蠡示意岩鹰自己手上的小花。

岩鹰一看,花已然是潦倒难堪。

 

他一贯粗鲁的脸上忍不住惊讶,伸手指了指花盆:“军师,恕臣直言,这花都死了。”

 

“花死了明年会开。”范蠡盯着他,“更何况,这是上王要的。”

 

“就算是死的花,也是上王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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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抱着花进门的时候,听见里面低低唤了一声。

“关门。”

 

他默默阖上门,沿着石墙走进勾践的寝房。

 

“上王。”

 

勾践有些凌乱地把自己裹在一件黑色的皮毛里,长长的头发银白相间,落在枕上。他微微闭上眼睛,半张脸都笼在月光下,像是睡着了,又像是疲惫至极——手上拿的竹简也不再翻看,只是斜倚榻上,点了几盏灯。

 

“你来了。”

 

“是,上王。”范蠡把花盆放下。

 

“上王,花……”

“你,”勾践睁开眼睛,“你好大的胆子,让寡人等了这么久。”

范蠡一愣,随后笑了:“上王,怎能怪范蠡,上王说晚上,又没说几时。”

 

勾践听了话,似乎迷惑起来。

他努力回想着,想了半晌。之后认错似的点点头。

 

“是了,是了。”他轻声说,“寡人没说。是寡人的错。”

 

“上王,已经很晚了。”

勾践望着他。

“上王有何要事与范蠡说?”

 

勾践摇摇头,像是醒了,缓慢撑着身体从榻上下来。他穿着月白的单衣,却仍有些固执地披着一件看起来软的出奇的泛着月光的黑色狐狸皮毛。那双手紧紧抓着外氅,整个人略显苍白。

勾践没走几步就走到范蠡面前。

 

“寡人本以为,自西施后,你就不愿和寡人说体己话。”他踟蹰半天,最后说出这句话。

 

范蠡一时间不知道是看勾践为好还是不看为好。

 

“上王想得太多。范蠡不是来了吗。”

“你来了。”勾践叹息一声。

 

“你知道,寡人为何让你来?”

 

“范蠡……知道。”

 

勾践一愣。

“那你为何愿意来?”他觉得浑身开始发麻。

 

范蠡想,毕竟这事,终究得有个结果。

 

“范蠡不愿上王,自苦。”

 

勾践记得范蠡和他说过,但那似乎是远在吴国的事情了。

 

如今,他回越多多年,一腔心防反而不甚绷紧了——又或者,这与回越也无太大关系。而是在范蠡面前,那样安静的洞悉似乎使一直密密裹挟自己的心防变得既羞愧又可笑。

 

勾践慢慢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范蠡。接着,那双眼睛的眼眶慢慢变红,他颤着唇,有些气息不稳。

 

“寡人,如何自苦?”

 

“上王说这句话就是自苦。”

 

“自以为是。你又明白寡人什么?”

 

“上王。”范蠡几乎是无奈。

 

勾践扭过头去:“你说,你说给我听。”

范蠡叹气。

“上王在想一个人。”

范蠡刚说到这里,勾践就皱起眉毛呼吸急促起来。

“好了,闭嘴。”

 

范蠡顺从地什么都不说了。

 

但他一闭上嘴巴,这番宁静就更显亲昵暧昧的诡异。

 

“范蠡,”勾践像是极为清醒又像是极为混乱,“寡人……”他紧紧裹着身上的狐毛外氅,抓着范蠡的肩——范蠡却觉得他的手比冰更冷。

 

“寡人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余地。”

 

“范蠡有选择吗?”范蠡云淡风轻。

 

“有。”勾践开始发抖。

 

范蠡看着越王——而勾践逼着自己看范蠡。

范蠡觉得不像是越王命令他,倒像是越王自己在命令自己似的。

 

但是范蠡从来不是守规矩的。

他反握上那发颤的冰雪,手心暖和到滚烫。

 

“上王如此慷慨,范蠡,反而不需要这个余地了。”

勾践怔怔看着他:“为何?”

“上王已经忍耐至极了吧。无需再逼自己给出余地。”范蠡轻声说。

勾践想堵住范蠡说的每一个字。

 

“上王,既然害怕选择,那范蠡这次就替上王承担责任。”

 

范蠡深深吸了一口气。

 

“范蠡想要上王。”

 

 

 

像是开头的艰辛终于尘埃落定,勾践几乎一瞬间瘫软进范蠡的怀里——很暖和。这就是为什么今日如此寒冷,他却依然不烤炭火。每个回忆里,每个冬天的夜晚也俱是寒冷至极,但勾践都是靠着人的体温依偎着,才活过来的。

因此勾践深知,人的温度比火烧得更暖。

 

范蠡虽然作为军师,但也不是从没行武的底子。他稳稳接住那已经冻僵的身体,罔顾慢慢滑下来的黑色而华贵的狐狸毛。

“上王,上王,”他轻轻在耳边提醒,“去榻上。”

事情到这个地步,范蠡的心中已然愠怒不起来了。

 

勾践被他半推半抱弄到榻上。那张脸失态后,不是在他怀中,就是扭过头去。推搡半天,银灰色的发丝落下来,几乎要抚绕到范蠡鼻尖上。

 

“别看寡人。”

勾践背着他,觉得浑身的血凉了一半,涌上脸来一半。

“你答应吗?寡人用黑色带子系你的眼睛。”

范蠡苦笑。

“你答应吗?”他又开始颤。

 

“答应,答应。”范蠡温声说。

 

范蠡自己端端正正转了身。勾践跪坐在他身后,拿着之前玄色衣服的腰带系了个结。结不甚紧,但至少系住了。

 

范蠡的眼睛一向总是露出一副安然勘透的神色,在那样的注视下,勾践怕自己第二天会杀了他。

 

他系上了结,轻轻喘着气。便听到前边人问:“可好了?上王?”

勾践下意识点头。但又认识到,如此,范蠡根本不知道好没好。

“好……”

 

“嗯。”范蠡转了个身,月光透过窗隙落在带子上。这个衣带并非完全看不清,可以大致辨别出影子和方位,不过具体容态倒确实不知。

 

“上王要不然就早早做完,要不然明日就休息一天。不然,臣担心……”

 

“别替寡人操心。”勾践说——但他说这句话的原因却是要掩饰他无从下手的事实。

的确如此,他要范蠡,他毫无廉耻地提出来,他甚至不让范蠡看他,也心知肚明范蠡根本不爱他。

只是,到最后,反倒是自己最为束手束脚。

 

你继续承担这个责任。

 

这样无礼的要求,也不是他该说的话。

 

夫差总是由着他的性子来——时间久了,勾践也忘记自己的性子是什么了。

 

范蠡脱了棕白色绸缎外衫,也穿着月白色单衣。

但出于对于越王意愿的尊重,他的动作也仅限于此了。

 

半晌,没想到勾践也是亳无动作。

 

“上王,为何呆了?”范蠡歪了歪头,到这个时候了,还能谨遵君臣之礼,等请勾践先来。

 

勾践咬牙,却发觉掀范蠡的衣服,却比掀自己衣服更觉难以忍受,他只能暗自庆幸范蠡什么都看不见。

范蠡的头发是墨样的黑,有的时候垂荡在勾践的手上,挠起一阵痒。

 

“上王,莫不是要让范蠡生病。”范蠡挑挑眉毛,“范蠡现在全在上王手上。上王,要心疼功臣。”

 

“闭嘴。”

 

勾践一瞬间希望这一切事情都是梦里做的。

可惜,他这方面天赋不高,否则早就在吴国安享晚年。

 

勾践听范蠡这么说着,也担心范蠡着凉了,于是凑得更近些。

这样殷勤的迁就让他头脑中泛起奇怪的想法,似乎怎么样都像是自己在侍奉他人,和夫差是如此,和范蠡也好不到哪去。

“抱我……”

勾践的心快跳出来了。

范蠡很听话地抱着他,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上王,心跳得好快。”而范蠡遮了眼睛也能读心。

 

 

好烫。

那凉的惊人的手甚不熟练地将两个肉物贴在一块,缺乏任何技巧地,纯粹是自我折磨一样地撸动。他似乎自己并没有太不适,但是范蠡实在是皱起眉头。

勾践仿佛是毫无主意,又像是充满了不合时宜的完成任务似的决心。

 

范蠡虽然被他弄得毫无头绪,却不由得脸也红了起来。

“上王…这样,怎么教的……”

范蠡说得断断续续的,他仍然不敢说全了夫差和勾践的龌龊事,担心眼前这个人会立刻发疯。

勾践知道自己确实不好,但总不能告诉范蠡——夫差从不让他用手,他的手只能抱着夫差。

 

他低着头,披头散发地跪着,似乎竭力想让范蠡快乐一点,可惜因为他自己鲜少追求顺理成章的享乐,范蠡只觉得越王又在自苦。

“好了,上王……好了。”

范蠡想了想,握上勾践的手——越王似乎惊惶地动了动,之后顺着范蠡的节奏和动作一点点胡乱摸索着,倒像是他被蒙了黑带子。

这般,坦诚,未免坦诚的荒淫,即便是和夫差也从未作戏作到柔情脉脉。

他有点舒爽得松了手了,不禁眯了眼睛。范蠡的动作有力但是轻重有度,曾几何时,夫差的手也是如此,不过夫差的手更加滚烫,早已超越了舒适的温度,不过是一团火罢了。

 

勾践咽下许多将说未说的话,只能喘息,听范蠡喘息。

 

范蠡听着勾践急促的呼吸,心中微微一荡,便凑上去想亲吻。

 

勾践却下意识偏头。

也许因为夫差从不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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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有无脂膏?”范蠡问他。

勾践当然没有。

他也从未用过。

 

勾践听了,只是抬起刚从神智颠愉的模糊中,腻出来的一双眼睛,几乎是庄穆地眨了眨。

 

“寡人……不用。”

他一时间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

 

“上王不需要?”范蠡皱起眉头,他抱着他,却看不清勾践是怎么拒绝的自己。

“臣不是未所闻过,这在公卿中也不是罕事。您会受伤。”

 

“不用。”勾践的语气里莫名浸了些恼怒。

也许是这些问题和答案间的联系快要呼之欲出,那一瞬间的本能就是抗拒。

 

范蠡一愣,随后也明白了。

但他不喜欢见血,尤其是在床榻上——这就是他和勾践不同的地方,无论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这也是他和夫差不同之处。

 

他明知故问:“为何,上王?”

 

为何?

 

勾践回想起那样极端的痛苦,他从未完整承受过,最后总是浑身冷汗地晕过去。

他走吴王殿悔不该当初,受辱时恨夫差入骨,最后,他什么都想不到了。夫差结束之后总会抱着他。

从一开始就惴惴不安地等疼痛的宿命,只有这样的疼痛贯穿他每一丝肌肤,这件好事,苦事才叫得上功成。似乎前面触摸依偎的温软在这样的疼痛前只是铺垫,虚伪的温言不值一提——因为一切都会在最后归于,使人再不敢轻信的折磨。

勾践因此一直郑重对待他的恐惧,亲吻他的痛楚,就像真正迎接罪孽的审判似的。这是一桩秘辛,也是本就从亡国的一瞬生长破裂的习惯,他企待死亡——因此,他珍重的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意识杀死在和夫差的纠缠间。

 

 

毫无征兆地,勾践没有回答范蠡的问题,而是偷腥讨巧般,借着范蠡被蒙了眼睛,直接坐了下去。

 

一瞬间,范蠡感受到相当的不适,他本来甚少惊慌,性爱中的痛激得之前压着的烦闷终于点烧起来。

 

“上王……真是心急。”

 

若不是他的君王,也许范蠡会恼怒地要把人掀下来。

他此时才终于明白,有时吴王对勾践的暴怒从何而来,越王总能无知和自然而然地将私密中自利之贪心展现极致,而这些若想得知,只能贴近而窥。

勾践由着自己肆意妄为地靠在范蠡的肩上,那早就约定俗成的痛苦会弥合先前的所有伤口,再撕开更大的裂缝。

他痛得什么都听不见,当然不会在意范蠡冷声冷气说了什么。

 

不过,也不能总怪他。范蠡迫使自己冷静,他把这些归类于勾践易于快乐这一点上。

 

 

范蠡有些粗暴地掐住勾践的腰,但他突然又意识到这恰恰是勾践想要的结果。

范蠡被激得和夫差越像,勾践越能熟视无睹,越能悠然自得。

 

他果断松下劲来。

 

“上王,恕臣无礼。”

 

范蠡心中略思索。

于是他微微侧头,趴在勾践耳畔吹气。

 

“臣应该为上王负责。不能使事态发展出臣未曾欲想掌握的境地。”

 

说毕,范蠡用指尖扯住玄布。

勾践像是明白他要做什么,伸手握范蠡的手腕。

 

范蠡面无表情一动,越王立刻软了身子,嗓子里也憋出一声低低的喘息。

“不…范蠡,你答应过……”他声音打颤,手依旧很固执地拉着范蠡单衣的袖子。

 

“臣想,有关上王玉体之事,已然不能是当时随口答应的小事了。”

“国家大事,”范蠡又重重动了好几下,不过仍然听起来和风细雨,“臣不能如此失职的,总是,视而不见吧。”

他有意不立刻结下那个玄带,而是耗着吊着。

勾践痛得摇头。

“不……”

“若上王执意这样,臣是后悔今晚来此的。”

“不行,不行……”

“上王应该明白,不可置自己的身体,于如此过分的,不能掌控的境地。”

勾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趴在他身上发抖。

 

“上王当时,是迫不得已。而这次,是错了。”

 

 

范蠡安静了一会,好让他的越王也慢慢平下心,安稳地吐息——虽然他依旧知道,越王的心跳得很厉害。

勾践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埋在他肩头,先前蓬乱的发丝又顺柔地长长垂下,像是已经疲惫地准备等待着一切和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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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其实想让臣看见的,对吗。”

 

寂静半晌,范蠡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勾践一瞬间浑身血都凝固起来。

 

范蠡从不收获在错误的时节。

他轻轻挣开越王放松警惕,虚软无力的手,连解都不用解,只是往上用三指一挑——那带状的轻柔的玄布落在被褥上。

 

他的眼前重新变化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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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不行,范蠡。

张嘴,勾践心中涌出连绵不断的拒斥之词,但是他一句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范蠡说的句句属实,甚至范蠡用的言语还是委婉宽和的。

但勾践,不希望因为自己,仅仅是无法克制私欲生长的贪图享乐,而让范蠡去死——毕竟他不爱范蠡。

 

“上王,看看我。”

 

不行。

 

“上王,这样紧紧抱着臣,臣好热啊。”

 

范蠡不能抑制地笑,他终于能自如的看见勾践怎么伏在自己身上。

其实那样的肉体的戮害,从来对越王算不得什么,所谓不能掌控的境地,恰恰是勾践可以掌控的境地,范蠡不能掌控的境地;而如今范蠡睁开眼睛,要听勾践怎么说,要看勾践怎么选,这种余地,倒成了勾践不能掌控的境地,而范蠡可以掌控的境地了。

 

范蠡摸了摸勾践的头发。

 

接着,他和悦地补充:“上王有没有想过,这样自己率先作君臣间隔,也绝非为王的姿态呢?”

 

什么是为王的姿态?什么是王?

是像夫差那样吗?是像自己这般吗?

 

在极度绷紧的情状下,勾践却忍不住胡乱想起来。

 

范蠡就好像知道了似的,趁机把整个人利索地从自己身上剥开——被捉住的手用力挣扎两下,却毫无用处。

这下,那本就不堪一击的天塌了。

 

勾践惊愕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空空如也,像是看着范蠡,又像是看着别处,范蠡看见恐惧,愤怒,绝望轮番充斥着双眼睛,一腔古怪的胜利之情难以言表。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凑过去亲了勾践落了泪的唇角。

 

“不必如此,上王您只是哭了,仅此而已。”

 

“上王,总忍耐是不好的,不坦诚,则更是不好。”

 

范蠡虽然摘了黑色的带子,却也知趣地没过分逼勾践。一个宣告胜利的亲吻后,只是温柔地把勾践推到榻上。

 

勾践眼前从漆黑模模糊糊变成一片纯净洁白的月光和一个年轻人。

他眼泪终于断线一样落下来。

 

“范蠡,寡人,会了杀你…”勾践断断续续说。

 

范蠡身体纤长,也有些劲肉,如今缠了些单衣,在月光笼罩下,倒像是做梦梦见的。而那双眼睛,去了腰带的遮掩,真如同洁净的弯刀一样望过来。

他听见这些显然是怨怒到极点但无力到极点的言语,只是无奈摇头。

 

“上王这样顾全大局的人,应该知道。”

 

“杀范蠡,对现在的您和现在的越国来说,还不可能。”他轻声说,一只手撑住床沿,眉间一滴晶莹剔透的汗珠落下来。

 

水珠里镶嵌一轮满月。

 

 

 

 

 

 

Chapter 8: 山河伟业花

Chapter Text

夫差半跪坐在温好的榻褥上,由着西施为他解了黑红的锦衣带子。

那双温凉的软手又慢慢吞吞从后面揽过,系上里衣的软扣,接着摸索着打了个结。夫差很耐心地等西施系完。

 

接着,他趁着那手仍在自己怀中,紧紧握住。

 

不同别的姬妾,西施微微一愣,那双手轻轻挣了一下,遂又由着他去。

一时间,似乎成了无明的僵持,空气也凝滞了似的。

 

夫差叹了口气,郑重地暖她的手。

“总是这样凉。我吴王宫是少了炭火吗?”夫差皱眉,“来人,多添几个燎炉。”

 

“大王,大王不需如此。”

 

夫差感觉掌心的手努力摇动两下,如同在心里挠痒。

 

他扭头:“不要燎炉,岂不是屋里更冷。”

“燎炉暖和,毕竟太干燥了些,”西施垂下眼睛,“西施天生体寒,若如此强催,医师先前说过,还是要病的。”

夫差点点头:“寡人欠考虑了。”

他朝正往屋里搬燎炉的仆役挥手:“搬出去吧,不必了。”

仆役悄无声息一个个退到外帘后。

 

他慢慢放下西施的手,转过身来。

“你若是累了,就睡。”夫差望着她的眼睛,但那双眼睛总是倦疏地垂下来。但是这次,西施却抬起眼睛,像是一池净水点了盈盈烛火。

夫差裹了被子披在她身上,自己也顺势躺下来,面对面地隔了层软褥抱着——当然是夫差抱着她,她半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大王不冷吗,只穿单衣也凉。”

夫差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了。

“寡人和你不一样。”他像是颇为自豪,“寡人,当年还是公子时,和寡人的兄长伐楚,那时楚地正值寒冬。我们在等粮草棉衣的这间段,恰恰是最苦的。你知道为何吗?”

西施望着他:“也许是,物资此时正要用尽,楚地又冷,故而艰苦。”

“说得不错。”夫差点头,又抱得紧了些,“当时,冻坏好些士卒。当然,之后我吴国的粮草辎重运来,他们又养好了 。不过,那个时候,作为一军统帅,恰恰更是比任何人处于危急的境况。别人挨饿,你不能饱,别人受冻,你不能暖。不然,让士兵觉得你不知体恤,将卒会心生嫌隙,日后战场上,他们更不肯为你拼命。”

他说到这,瞧了一眼西施。西施倒看不出困倦样子,只是默默听着。

“寡人一回想从前,忍不住想多了。”夫差笑,“当年我和兄长,轮着出营地,在火堆边和士卒们同苦。”

“那天晚上我在火旁睡了,早上醒来浑身都冻得僵了,在地上折腾半天才缓过劲来——一看,原来火早就熄了。”

西施没笑,于是夫差笑了两声也就止了。

“在外征战真是艰苦。”她眨眨眼睛。

“每每一开始战争,家家户户都要遭殃,尸骨横野,饿殍遍地。妾想,若是妾也去战场,恐怕未开始打,就……”

 

夫差打断她:“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寡人不舍得,也不会,更不可能。”

 

西施听着,叹了口气。

 

“是寡人的错,提什么打仗。你不爱听这些,”夫差有些懊恼,“我本来知道的。”

西施摇头:“大王不用和我道歉,更不用自责。这本来都是真发生过的事,并且如今也不断发生。”

“妾若是充耳不闻,一心只埋在深宫享乐,岂不愚蠢。”

 

夫差定定看着她。

“你若是只知道深宫享乐,倒也算是好事。”他轻声说。

“大王,说什么?”

夫差没有回答,他拉上自己的被褥。

 

于是这点满烛火的卧寝,一时间寂静下来,只有他们缠绕萦回的呼吸声。

 

“大王。”

夫差本以为就要这么睡去,没想到是西施打破了这样的寂静。

 

西施似是在想什么,又像是把话囫囵来回吞了几回一样。

夫差看着她犹豫不定的样子,心中觉得困惑,更觉得有些有趣。

“要和寡人说什么,西施?”

 

西施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夫差倒是困得没再有余力顾上她,偏了头,正准备入睡。

 

 

“大王……”

 

夫差叹了口气。他有些着恼,但按耐住了。

 

“又作什么?”声音泛着压不住的燥。

西施闷闷地:“冷。”

夫差翻过身,对着她。

 

他把自己的被子掀起一个小角,热气扑腾起来,温度恰恰好。

“你过来。”夫差闭上眼睛。

西施犹豫一下,把自己被子拆开。夫差睁开一只眼睛来看她——黑色的发丝搔过他的面孔,一股香气和冷气流云一样落在自己怀中。他妥帖地把被子裹上,顺便把那珠玉一样的人物也裹进自己怀中,触手生凉,但是却呼吸着,颤动着。

“现在暖和吗?”

 

西施在他怀中点点头。

 

“那睡吧。”

 

西施又点头。

 

很快,怀中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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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冷冽的日光透过窗格落在黑石铺铸的王城殿中,投下栏木层层叠叠的波光。

 

铜炉白烟缭绕,又被风吹散。远处是隐隐钟鼓声。

 

伍子胥微闭着眼睛,正襟端服跪坐在吴王专为他置的凭几上,一头银发落下,苍老的面孔上,如同风割斑岩一样坚实地落下道道深邃的褶皱。

与伍子胥无言的静谧相比,夫差的烦躁更为明显起来。

他慢慢在空广的正殿踱着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阁繁翠一片,却想起,吴宫美丽如何也不过是矫作景致。

 

于是这一望非但不能舒心,反而更令夫差觉得憋闷无趣。

 

“伍相国。”

夫差扭过头,快步走到老者身后。

他举高临下:“伍相国,说要劝我,不会又是因为伐齐之事吧。”

“此事,寡人说了多回,也叫你不要再劝告。”夫差慢慢踱到伍子胥面前。

 

“寡人,心意已决。此次伐齐,我吴国必会发兵!”

 

伍子胥闭着眼睛,坐得安稳至极。

夫差见他还如此这般,更是怒不可遏。

他忍住一腔心火不管不顾燎上头的昏劲,忍住现在拔剑杀人的欲求。

夫差平了平气,冷笑道:“寡人明白。”

 

他握了剑鞘,手腕缓缓发力,那长长剑鞘便针锋相对地指向伍子胥。

 

“你伍子胥一言不发,在这耗着,冲寡人撒气是为什么。不就是越国吗,不就是,”他又轻笑一声,“勾践吗。”

 

“伍相国,你说寡人猜的对吗?”

 

伍子胥闭着眼睛:“上王既然已经知道,何必继续执迷呢。”

 

“伍相国,别糊涂了。”夫差用剑鞘轻轻点点地面,“寡人和你,是谁执迷不悟。”

“你的意思是,因为越国对我吴国构成后方的风险,让寡人为了越国这一个微不足道,尚未成气候的小国——就放弃北上图霸,打造声势威望的机会?”

 

吴王兀自慢慢摇摇走上殿堂的黑石阶,又扭头看伍子胥。伍子胥仍然闭眼坐在那凭几上。

 

“你未免太瞧得起越国了。”

 

伍子胥睁开眼睛。

他缓慢地站起身来,拄着那老木雕琢的权杖,白发垂肩,貌近迟暮。

“上王,”他躬身,“臣并非让上王放弃。”

 

“而是,缓图和有方,上王二者总要选一吧。”

 

夫差看着伍子胥:“相国何意?”

 

“缓图,即驭国稳健。不仅对外征战要倚重,吴国的富庶安泰也要培养积蓄——虽然需要时间,但这无疑是最稳妥可靠,也于民生有利的强国之路,对于往后的意外冲突,都有安然处置的底气。”

 

“有方呢?”

 

“有方,即攻伐有道。”伍子胥再躬身。

“若上王执意出兵,臣恳请,先灭了越国。”

 

夫差摇头叹息。

“伍相国。”夫差走下台阶,紧紧盯着伍子胥,“你是否考虑过,灭越会怎样影响我吴国在诸侯中的声誉?”

“又是否考虑过,我吴国之兵力,日后又怎能抵御以此失信为借口的诸国来犯呢?”

 

伍子胥沉默。他看着气盛的吴王——比起自己,更算得上年轻。

他明白,即使夫差说得颇有道理,这些实际上也不过是托词借口。区区转瞬虚名,寥寥离心之盟,若吞了东南之地,谁晓得未来胜败几何?

夫差这样的顾全大局,实际上,不过是等不及要掌全吴国所有权力,等不及要当上霸主,等不及要青史留名,而已。

如今潜伏的颓势像埋伏千里的蚕丝,只怕有一天会拔地而起,吴国最终作茧自缚,将基业毁于一旦。

 

 

 

夫差见他无言,便知道伍子胥又在左思右想。

他尤其不喜臣子在他说话的时候分心二意,此人又是伍子胥,更觉得无端被蔑视。

 

夫差冷言:“伍相国口口声声说,灭越无碍于图霸,寡人看来,却是大大妨碍吴国的强盛之道。”

“伍相国老了。”夫差转到伍子胥身后,“寡人不得不考虑,相国的意图。”

 

“或者,相国是旧日私怨缠身。”

 

伍子胥始料未及这句话。

倒行逆施,穷途末路。他看见勾践,便想起自己这一路飘零流落的满纸荒唐,想起姑苏笛声,想起悠悠芦漪渡,想起惶惶芦中人。

想起他钻心彻骨的恨。

 

他猛然扭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吴王。

 

夫差在这一瞬间又记起了伍子胥还算是他的长辈。

 

沉默,长长的沉默。长的如同日光变作星光,二人皆是无言。

 

“上王,”伍子胥扯出苦笑。“臣老了,上王何必说这样钻心之语。”

 

夫差看着伍子胥骤然疲惫黯淡下来的苍老模样,犹如一段将要枯朽之木。饶是他明白伍子胥有着怎样一颗毒辣狠拗的心,也觉得自己愤而失言了。

伍子胥握重权,人理自有几分骄狂。虽然其势甚至有时紧逼夫差的威权——但少了伍子胥的威权,也断不会有今日之吴国。

 

“是了,寡人失言。”夫差顿了顿首,“相国莫放在心上。”他拍拍老臣的肩膀。

 

话虽如此,但夫差仍旧止不住地想起来。

 

伍子胥自楚逃至吴国,扶阖闾上位。至此往后,他确是有功之臣。后来,伍子胥拜为相国,辅国安邦,越发誉满吴廷。但那毕竟只是前王的功臣,到夫差这里,大多会成为有力而危险的阻碍。

 

夫差更想要自己的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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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越国使臣文种求见。”

 

夫差沉吟半晌。

 

“让他进来。”

 

 

“拜见吴王。”

 

 

“文种。寡人,许久未见你了。”

“回上王,文种和大王确是四年未见了。”

夫差点点头:“那你今日来,又是要替你们越国,求什么呢?”

文种缓缓躬身:“非也。文种此次来吴,一是替我们越国表达对上王伐齐这一英武举措的支持,二是带来了越国的粮草和特为上王培养的精兵,以祝上王伐齐胜利,凯旋而归。”

“难得你们越国有此心。文种,若是寡人说,此次吴国,并不打算伐齐呢?”

文种一愣:“那大王的意思是,吴国不去伐齐,而是继续强兵富国?”

夫差睥睨:“寡人若说,吴不伐齐,吴要伐越。你以为如何?”

文种感觉冷意浸透了全身。

他不假思索地跪下,伏拜:“越国早就是吴国的属国了,大王想来取,仅派一人即可,我越国定交池纳城,不需辛劳吴国大军。”

吴王沉沉一笑:“寡人随口一言而已。

 

“越国是吴国的属地,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你们越国无兵无粮,还不值吴军费力讨伐。”

 

“上王圣明,越国必定倾举国之力讨上王欢心。”

 

夫差眯起眼睛:“不是讨寡人欢心,是讨吴国欢心。”

“是,是讨吴国欢心。”

 

“勾践要真如他所说的一腔忠情倒好了。”夫差叹息。

“上王,何意?”

 

夫差摇摇头。

 

 

“你们越王近来身体如何?”

“回上王,越王身体还是不大好。天气寒冷阴湿的时候,便会有寒疾,浑身酸痛。并且,我王还不能过分受惊,不然也会心悸发作。”

“替寡人感谢他的礼物。也替寡人,安慰他一下,你们若是少药品,可以从吴宫那里取。”

 

 

“谢上王恩典!”文种端正拜倒在冰凉的黑石地面上。

 

“文种,定会把大王的仁德如实转告给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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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天平,叶盈蕊兴,正春夏交接之时,万物熙熙,飞禽绕苍林,走兽饮澄江。

沿绵茫层叠的丘陵山路,吴军长途奔袭,连克博、嬴二城。士气高昂,又值这样的好天气,再次踏上戎马之途的夫差,难免心舒意畅,通体快利。

握回旧时剑,便如同所有委顿,迷惑都一扫而空,眼前尽是无际沙场,刀光血影。在这番天地里,人人大有可为。

 

夫差骑在那匹极为漂亮,毛色乌炭似的马儿上,身后跟着一支精良的队伍护卫。

远望前方,但见一只白鸟鸣叫着掠过晴天。

 

“前方是何地?”夫差眯起眼睛,指了指野草逢生的荒路窄角。

鲁国的叔孙州仇道:“艾陵。那是艾山,说是山,也不过小丘陵。”

“哦?”吴王微微起身望去。

“叔孙将军,寡人以为我吴军很可能与齐军在艾陵有一战,”他漫不经心道,“不知叔孙将军怎么看?”

 

“吴王英明,臣以为,不是可能,而是必然有一战。”

 

吴王好奇,扭头看他:“依你之见,是输是赢?”

 

叔孙皱了皱眉头,拱手:“臣未可知。”

“寡人本以为你会说些,吴鲁二军合心必能无往不利,等等话语。”

“臣乃武夫,一届粗莽之人,一时想不起这些,吴王恕罪。不过臣以为,上王倒是说了最关键一处。”

“你说说,哪一处。”

“合心,此为最要紧之事。若貌合神离,即便兵精粮足,也必然溃败。若貌合神聚,哪怕对方军队十万,如滔滔江水,也不过尔尔。”

“好!”夫差忍不住拍手,“你说得很好。”

 

接着,他又长叹一声。

 

“可惜,天下之事,多的是貌合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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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陵一役,可谓是有惊无险。

此地,说横山峻岭,是根本谈不上,说地形易藏易伏,倒也恰当。且说那日,像是一切都紧锣密鼓地逼向悬崖峭壁样的尽头似的,二国军队都神龙不见首尾的缓慢靠近。

 

接着,一个插了羽毛的探子纵马奔来,马嘶人惊,撅蹄蹬土——霎那间,整军的人都醒了。

只见探子从马上慌慌翻下,跌到土里,来报:“上王!齐军近了!距我军不到十里!”

 

夫差点头。他摆摆手,按原定的令各将军排兵布阵。

原定,上军交至胥门巢,下军交至王子姑曹,右军给展如指挥,以此预与齐军列阵对峙。

夫差深明自己身为吴王,不误扯强攻前是明智之举,因而垫后,既能鼓率三军,又可无虞无忧。因此,中军亲自交给了夫差,于三军之后,以备不测。

 

“上王,请高台观战。”伯嚭提醒他。

 

夫差远远看了一眼现仍处绷弦之静的两军,点头,扶着剑柄便走上临时搭驻之高台。

高台山石铸成,耸于后方丘陵之上,纵观四路,阔览沙场,就连分毫之动,都可敏觉锐察。

“好地方。”夫差悦道,“可探得齐军都是谁在统御?”

伯嚭躬身:“臣派人查实,国书 率中军,高无邳率上军,宗楼率下军。”

“国书?就是那个齐国大夫。”夫差眯起眼睛,“他的事迹可丰富得很。”

“是,我军虽然是吴鲁联合,却也不可掉以轻心。”

 

夫差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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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

一片静默。

 

近正午,曜日高悬于天。

远远高涌低伏之群丘,如玄银相缠之波浪,几丛墨绿,点点苍翠,杀机隐隐,连燕鸣雀啼也不曾闻得。

 

静默。

 

夫差识得,红色的潮海是吴军、鲁军,黑色的远浪是齐军。

赤玄之间,横亘一条白色荒地。

赤玄之后,是举着巨旗的督战官,除了将军亲率,士卒退后一律杀无赦。

 

突然,一片寂静之中,爆出一声燎耳之长嘶!

 

两阵前竖矛者不约而同地向前一步,双双将寒刀骤斜前倾,数人同作,带出刀戈甲金撕扯裂风之声。

接着,又是一声不晰内容的呼喝——引得战鼓开始狂响,阵后的鼓手约莫十个,都设在石峦嶂缝间,举锤连击,一时间如雷霆乍响,斥荡丘谷,不住不绝。

 

夫差已经很久没亲耳听过战鼓的声音了,只感觉大地都在颤抖,引得心跳也巨动合拍,隐蛰欲发。

他不禁迈上前一步,抚上高台的石边,豪气炽烈,杀意激荡。

 

“好,要打了。”

 

夫差沉沉说到,死死盯着两军之阵。

 

 

如转瞬间,如千年后。

 

“杀———”

 

“杀啊———”

 

骤然,中间的白贫荒道便被赤玄吞没。

 

当真开始打的时候,反而无论是谁都无力再喊了,除了冲锋陷阵时击鼓嘶喊以助胆气,杀人时四下却变得清静不少——除了刀戈碰撞的声音,穿透身体的声音,狂吼,哭喊,惨叫,便再无别的。

宁愿说,连这些声音,也是小小的,密如巨海中雨打浪花。笔直的对弈中线变得婉柔曲折,之后缠绵不见,吴军,鲁军,齐军,混作一团,从上观之,也变得麻乱起来。

 

但是夫差并不在意这个。

 

他严厉的盯着骑马的人是怎么穿梭其间的,他们商定的战略是否被实施。

 

“那是胥门巢吗?”夫差指了指。

“好像是胥门巢将军。”伯嚭道。

 

“什么叫好像?”夫差瞪他。

 

“是,是胥门巢将军。”伯嚭赶忙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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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上王,前方来报!齐军倾全军之力攻打,我军上,下,右军兵力消耗严重,告急!”

 

距开战已过两个时辰,齐军的难缠善战也确在意料之中。

 

夫差听闻急报,面色不改,只是点点头。

 

“叫他们再撑一会,就说,寡人立刻亲自率三万军支援。”

 

“是!”探子面色一喜,遂奔下丘去。

 

伯嚭匆匆上前:“上王这是要亲征?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好?”夫差动作很快,立刻就开始整理甲戈,“齐军全军而动,这是拼上性命了。其势虽猛,但撑不久。况且,寡人亲自上阵,更大兴我吴军士气。”

 

“上王再考虑一下,让别的将……”伯嚭面露难色。

 

夫差又瞪他:“难道我三万精兵,在阵后坐以待毙不成?不要多嘴!”

伯嚭只好住口。

 

夫差右手握剑,走下高台,中军的将领跟着吴王往下疾走。

夫差边走边道:“如众将所见,胥门巢引三千军士来回分齐军兵力,使茹曹,叔孙州仇有机分而拒之。现齐军虽倾巢而动,但分流的框架已然定下了。我已唤人遣一万军士迎补三将之军,我们……”

夫差迅速扭头扫了一眼诸将,发现他们面无惧色,反而是兴奋激动的模样,于是沉笑。

 

“我们分三路,以横向为标,截堵袭杀齐军,断其前后联系。跑的要快,杀人要干净,纵马要利索。”

 

“不知众将,是否信任寡人。”

 

几个将军脸都涨红了:“誓死为大王效忠!”

 

 

夫差翻上马背。

他的身后已然列好了茫茫兵阵,士兵们摩肩接踵,手持锋锐,看起来沉默温顺。

远望沙场,已不可全视,黄烟滚滚,腥气肆溢——而这些却令夫差感到亲密的熟悉,更觉得畅然无比,因为历来争霸天下,都是一场场打过来的,霸主命,将军命。

他夫差万般豪情,也是自负自己就是天命的雄主。

 

他拔出自己的剑,吴王夫差剑嗡嗡振动起来。

夫差拍了拍它长长的剑身。

 

吴王夫差剑。有箍,宽格,有棱脊。凹弧截面,前锷收狭,弧线收刃。侧面还有漂亮的血槽。无一不征兆着这是一把怎样善于切割劈砍的饮血饕餮。

 

“别急,”夫差缓缓说,“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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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狼烟散尽后,夫差骑着马,看起来百无聊赖似的走着。

吴国赢了,大胜。

 

他浑身的甲都浸透了血——别人的,自己的,但大多是别人的。他受了点皮外伤,但显然不甚要紧。

数不清的臣子将领恭贺夫差,赞赏夫差的神勇。夫差原先是挺喜欢听别人奉承自己的,哪怕自己知道这是奉承。

而今,他却莫名觉得那群人太俗太烦了,只得摆摆手:“你们去休息,寡人无事,只想看看战场。”

 

也许,一场生死相依的狂欢散尽之后,过倾的杀意难以散去。

 

因此,夫差慢慢地踱马,在这个死伤遍地的战场上信步闲行。他有时停下,看小兵们来来回回清理战场,割下齐军的首级,抬伤员,一时看得也有趣。

有些小兵也会哭,有些不会,有些脚软。

他如同无知无觉地看着,扶了扶剑柄。

 

“上王,上王!”

夫差尚未舒散好心情,此时被搅扰了兴致,有些烦躁地一瞥。

 

“何事?”他眯起眼睛。

 

伯嚭被他吓得一哆嗦,赶紧躬身。

“上王,不是什么好事,伯嚭怕上王听了生气,上王,也可过会再听。”

“有帕子吗?”夫差答非所问。

伯嚭一愣。随后连忙摸摸袖子里的口袋,掏出一块绝好白料子制成的帕子,递给夫差。

 

夫差接过,低头擦起剑上的血。

“你尽管说。”

 

伯嚭点点头:“上王记得,先前让伍相国出使齐国的事情吗?”

“记得。怎么了?他不是去了吗?”

“是,上王,但是伍相国又回来了。”

夫差擦剑的手顿了一下。

“他该回来的。这又如何?”

伯嚭深吸一口气:“是,臣也知道伍相国回来是好事。”

 

“可是,”伯嚭压低声音,“伍相国,把他的儿子,送到齐国去了。”

 

一瞬间,夫差似乎像是没听见伯嚭说些什么,依旧慢慢擦着那把青铜剑。

 

接着,夫差停了擦剑的动作。

 

他扭头看着伯嚭。

 

“你说什么?”

 

伯嚭忍不住发抖:“伍相国把他儿子送到齐国,并改姓为王孙氏。”

 

夫差盯着伯嚭盯了良久。

先是怀疑,之后是暴风骤雨的怒火,但很快,这怒火又偃旗息鼓。

 

最后,他疲惫地点了点头。

 

他一松手,那把尚未吃饱的剑和被污血染得鲜红的白帕子都落在了地上,狠狠砸在伯嚭面前,一时间尘土飞扬。

 

伯嚭吓得腿软,立刻跪在地上。

 

“上王……臣知罪,”他念叨,“不该在大胜的日子告诉上王……”

夫差打断他的话。

“伯嚭,听好了,派人,”他又想了想,指着伯嚭,“不,你亲自去。”

 

“把这把剑送给伍子胥,越快越好。”

 

伯嚭伏在地上,缓缓拿起那把剑。浓重的腥味逼压过来,他的手忍不住发颤。

 

“上王,剑鞘……”

伯嚭一时间不知道这样的喜讯是不是真的。

 

夫差摇头:“用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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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庆贺伐齐胜利,姑苏城连庆五日。全城,凡是富庶美丽的楼阁,均是上下张灯结彩,吴旗招展飘摇。

夫差挽着西施,站在吴宫城楼之上,看夜幕之下,姑苏城万家灯火明烛,熙熙攘攘。

风吹过西施的头发,散出一阵阵舒然的冷香。

夫差用余光看看她:“你冷不冷?”

女人少有的微微展颜。

 

夫差心中自豪又多了几分。他还未等西施说话,便把厚厚的白色狐氅给她披上。至此,夫差犹嫌不够,还要抱她。

西施只是点了点头。

她眼中盈满点点灯光,却不可往深再探。

 

艾陵一役,吴国扬威四海,震慑诸侯。

吴王夫差的名号,也正式在各个资历深厚的诸侯心中烙下深重的印记。从此,他便是更加有威望的君王,更加成熟的君王,可以宾至上座,可以推杯换盏,甚至可以引领天下。

 

夫差在寒风里抱着西施,怀里暖和的不得了。

西施想抬头看他,却被抱得没办法动作,只能小声提醒:“上王也要注意,不要着凉了。”

夫差笑得有点僵:“不会,你且好好看灯,等到你看困了就回。”

西施想说自己困了,想了一会,却张不开口了。

 

 

半晌,他小心捧起她的脸,吻了一下她的唇。

 

 

“伍子胥,你看见了吗?寡人,从未后悔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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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还魂

Chapter Text

 

“人去了吗?”

 

 

“回上王,伍相国已经按照上王的意思,用您赐的属镂剑自尽了。伍相国的遗体在……”

 

“寡人的剑呢?”

 

近侍一愣:“回上王,剑已经收好擦净了。”

“拿来给寡人。”

“是。”

 

近侍慢慢退下。

不久,他回来,手上捧着一把玄青色的冷剑。冷剑无鞘,因此捧得格外庄重仔细。近侍一手握剑柄,一手平端着水平的剑身,右手垫在刃下,却依旧可从微微的阴影中看出鲜血淋漓。

 

夫差瞥了他一眼。

“手,怎么了?”

 

近侍赫然:“回上王,此剑无鞘,方才拿的时候,小人不慎被刺了手背。”

夫差点点头,握住剑柄,挥动之时带起一阵寒风。

他转刃,抽直,合鞘,一气呵成。

 

“剑也是有性气的。”夫差笑道,“寡人的这把剑,更是桀骜不驯。”

 

“寡人佩了它多年,它尚未服我,每每适手,自己还有一番道理。因此,寡人不是置之鞘内,便要用血喂它。”

“先前艾陵,它已经砍杀了许多齐兵,这次又亲自结果伍子胥的性命。”夫差缓缓抚摸剑鞘。

“它已经到了顶点,心高气傲的不得了——凭你拿着它,被咬,也不是什么怪事。”

 

夫差笑:“你不要怨它,更别怨寡人。”

 

近侍慌张拜在地上:“小人不敢。”

 

夫差微微倾身看了近侍一眼,他只是趴在地上不敢动。

 

夫差摇摇头,随后便不留情地转身,长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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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长夏,越地逐渐温暖起来。

经过多年治理,秣兵历马,越国如今国库丰盈,百姓安乐,甲坚刃利,上下一心。多年前的枯骨,现也被粉白的花腻融融裹住,做了幸福餍足的养料,开得旺盛无比。

 

勾践也在等。

 

可惜那盆小花再没生发出来。去年夏日,今年夏日,年年夏日,都是枯黑一片。

但是勾践说了,若是有人动了这盆花,就死。

谁也不知道越王这随口一言是不是真的,因此也无人冒一枝花的风险。

 

那天,他又在等。先前积压谋划的要紧事已然排布好了,现在唯一的要紧事就是等。

勾践裹了裹银边的玄衫,走过下置的铸剑室,慢慢踱出马棚。

迎面正看见一人快步赶来,却不匆忙。

 

他一看,是范蠡。于是心中了然。

 

“上王。”

范蠡躬身。

 

“夫差已经出发了?”勾践掂嚼着那个名字。

“是,上王。”范蠡冷笑,“不出所料,他很高兴。”

“他很高兴。”勾践更笑,笑意未尽眼底。

 

他点点范蠡的肩膀,范蠡凑过头来。

“范蠡,听说,夫差准备带走姑苏所有精兵,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范蠡回答。

 

勾践抬起眼睛。

“那么,他也太过相信寡人了。”

 

“上王,我们走吗?”

范蠡想了想:“还是,上王想再等等。”

 

勾践望了他一眼,随后摇摇头。

 

“不等了。”他轻轻舒气。

 

 

“号令三军,攻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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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池会盟,好一番壮丽堂皇景象。

但见霄雯霭霭,高洁若象牙,上通神殿,下泽王阁。羲和盈光,峻岚怀绕,万蕊娇媚,一滔滔碧浪吐息千种五光十色。

左边,列队行军,羽盔文盾之士密密持红黑纹兽之长旗。右边,鼓瑟吹笙,绕衿谓群之官纷纷奏天下八方之赞歌。

中间则陡然拔起一座灰石嵌玉的盟誓高台,台呈四方,下宽上窄,侧有花纹,后竖盟旗,内置贡品香烛。贡炉用顶好的铜料制成,熏香如纤绸在旷地起烟,萦绕徘徊,如神如仙。

 

夫差不欣然,不喜悦,这是不可能的。

换作与定盟无关之人,来见了都要激动无比,更别说夫差,这继承了吴国几代先王遗志的自诩霸主。

但他纵然欢喜,也只能把兴致盛在眼中,哪怕溢出来也要强硬的遮蔽上鼎面。

 

“这是鲁公。”

夫差点头。

鲁王形色舒泰,人虚胖,面红润,黑胡须,着紫服。

 

“这是晋王。”

夫差又和气点头。

晋王削瘦,虚发灰白,颜容肃槁,略有苍老,着浅橘。

 

压压一片臣子拥簇下,三人俱是相互打量——毕竟同为君王,战场上都难见近容,不相互攻伐之时,互见更觉新奇,新奇过后,便是探究,接着,该心底自吹自擂的自吹自擂,该暗中佩服的暗中佩服。

三王均未多说什么。

 

“那诸位,请吧。”夫差开口。

 

二人点头,也礼让几分,随后入座。

 

 

会盟仪章颇多,繁杂无比。

 

 

夫差先前的激情正悄然消磨着,他相信其他二王也是如此。毕竟一切不过是端的一派和气的虚礼,其中尖锐扼要为何,他们早就谙熟心中。

但要至议盟主,论先后,争歃血,这样的章程怕是还得好几天。

关于盟主之争,君王往往是不消亲议的,这样繁琐机巧,又多需辩才的活,基本由君王指定的近臣或者使者按照君主的意思发挥。君主只需说到好时便点头,说到短处沉默不言即可。

如此机敏的规则,能恰避开一国之君的失态,保留他们高高在上的尊严。

一开始,三王还俱是撑着,直坐在那里,到最后,便是谁也不肯再呆坐一边,于是抛了无关议论出去巡了一趟猎。

 

接下来,凡是与争霸无关的,都不再有君主坐于一旁了。近臣更是松了一口气——去了束缚,场面顿时变得随意放肆许多。

 

宾主暂且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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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夫差刚从河边赏景而归。

 

他这几天总有些不明不白地烦躁,还有隐约的不安。看河的时候,碧澄的江河滔声也无法静心。

夫差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但究竟是真的发生了,还是他自忧自扰,仍尚未落出定论。

 

直到他坐在驻军的帐中,忽听帐外喧闹。

夫差刚要起身训斥,帐外猛然扑进来一个血淋淋的人。

 

那人狠狠摔在地上,缓了一会仍然利索不了手脚,哆哆嗦嗦,窸窸窣窣,蹭的满地是血。

夫差几乎要以为是刺杀自己的不速之客。

一刹那,剑已然出了半身。

 

“上王……”

 

那人蠕动着,俨然被割了耳朵,又被包好,浑身刀伤正密密渗血。

 

“上王!”竟是地下人在惨叫。

 

夫差居然骇地浑身渗出冷汗。

“你认识寡人?”

那人不答,只是无力翻动着身体四肢,口中不断念着:“上王……上王,回姑苏!回姑苏!”

 

夫差疾步上前,也顾不得脏,顾不得血污沾染衣袖,掐起那人的脖子,掰正那五官模糊不清的脸。

 

“谁让你来的?”夫差一字一顿。

强力顿时让本就虚弱的人一时间透不过气来。夫差松了点力气,他才咳嗽不已。

 

“勾……勾践……”那人眼泪模糊,“越王勾践!”

 

接着,他又激动起来:“上王,姑苏城大破啊!上王!”

 

夫差瞪着他。

 

“谁……?”

“越王勾践……”

 

“谁让你……勾践?勾践让你……”

 

夫差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不相信一件小事似的,但是那人被他掐的翻了白眼。

 

夫差想了一会,把他扔到一边。

 

他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暴怒。

 

勾践。

 

勾践。

 

夫差扭头,已经面色怒得涨红,额头青筋凸起。

 

有些吴臣听见响动,本想看帐内何事,见这势头,无一不惧的远远逃开。

 

帐中血味太重。

 

那人已经没了力气,却犹在地下呻吟着,真如同索命一般死死绕着不放。

 

“上王……姑苏城破,太子友死啊,上王……快快移兵杀了……”

 

夫差只觉耳边嘈杂。

 

他浑然不觉拔出剑来——朝着报信之人稳稳一刀!

 

一声惨叫,血顿如泉涌。

 

“勾践,怎么就放你回来?”夫差如游魂慢慢走到他身前,轻飘飘一语。

 

“你定是降越了,还敢来寡人帐前,大放厥词。”

 

“上王……”那人仍发出声音。

 

他又狠刺一刀。

 

地上的血人究竟是笑了两声,还是是哭了两声,已然无可考察。

 

接着,终于,他头一歪。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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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攻破姑苏城并非难事。吴王夫差太过焦急,自傲,轻信,愚蠢,以至于他带走了几乎全吴国的精兵。留在姑苏城驻守的,不过是一些无用的病残。还有他的太子,他的儿子,姬友。

 

 

勾践骑着他的白马,悠悠然,慢吞吞地在城墙外走了几步。

 

打上掌的马蹄碰撞着城墙下的小石子,在沙土里翻出极好听的敲击声。

在勾践身后,俨然是黑压压一片越军的影子。长旗被风吹的翻飞涌动,如月下暗潮,秘而不发,又渴欲蓄发。

 

巍巍姑苏城墙上,招展着疏疏密密的吴军长旗,每旗之下必站一厚甲森然之士。

此情此景,若远观之,倒也唬人。

可惜,勾践和他的越军均明白,此时的姑苏城,近乎空了武装。无论怎样抵抗被北上的四万越军精兵,都不过强弩之末。

 

“太子友。”

 

勾践声音不大,但是清晰可闻。

 

太子友虽贵为吴国太子,也自有一番威仪。但无论怎么有才有能,也只是个鲜少独当一面的年轻人,喜怒易形于色——如今正欲挣脱后面几个将军的劝说,硬要探出头来。

 

“勾践!你不要耍什么诡计!”太子友强硬无比。

 

勾践听了,一愣,遂哑然失笑。

 

“寡人和太子说过了。寡人听命于上王,是上王叫寡人率越军赴黄池助威。”

 

“如今,我越军虽来迟,还望太子谅解。能让,越军进城,稍作整修。”他怡然自得,抬头看着城上之人。

 

“上王,真当他是孩子呢。”范蠡无奈道。

勾践有些着恼地瞪他。

 

“上王不该戏弄一国太子。”

 

勾践听了,脸色慢慢冷下来。

 

“可以,范蠡。”他轻声道。

 

 

但还未等勾践再次开口,便见姬友似乎终于说服了一众将军,从城上探出头来。

 

“勾践!你们的兵马,浩浩荡荡,远远望去,甲坚刃利,哪里像是去助威?你分明有二心!”他声严厉色道。

 

勾践歪歪头,眯起眼睛看着姬友。

姬友见他不语,顿时内心升腾起希望。

 

“勾践!我劝你,赶紧滚回你的越国去!莫等到我们吴军精兵,开城出战,把你们杀的片甲不留!”

他声嘶力竭。

“到时候,两边都不好看!”

 

姬友实际上浑身发抖——令人感到庆幸的是,他远在城楼上方,勾践看不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

他死死盯着勾践,勾践则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半晌。

 

“太子友。此话,就差了。”

勾践冷笑:“范蠡,听见没有,你教寡人别骗他,他反到骗寡人呢。”

范蠡叹了口气:“上王冷静。”

“寡人很好。”

 

 

勾践缓缓纵马走得又近了些。

“太子友,你听好了。寡人知道,夫差带走了你们吴国所有的精兵。”

 

“并且,黄池之地距姑苏,少说六日。”

 

勾践缓缓上望,太子友脸色越发苍白。

 

他轻笑一声:“六日。足够了。足够寡人破你姑苏城,再回会稽。”

姬友一瞬间要站不稳。但他狠狠扶着城墙,又把自己撑起来。自己是吴国王储,也是守城之将,无论走到怎样的末路,都不能丢了吴国的脸面。

 

“太子友,怎么样?”勾践笑道,“不然,你和寡人做交换,如何?”

 

“什么交换?”他下意识问道。

 

“太子友,既然两日内,姑苏城无论如何必破。那么,你此番阻拦寡人,让老弱吴兵白白牺牲又有何用?”

勾践悠悠叹气:“再者,寡人向你交个底。”

 

“我越军,明白此次伐吴,必灭不了吴。那么,为何我们还要来呢?”

 

太子友不语。

 

“很简单,要报仇,要示威,向夫差示威,向吴国示威。仅此而已。”

 

“而你,”勾践用手指了指他,“你非要惹怒寡人。惹得寡人进城,不称意,也如同你们吴军当年那样烧杀,再不称意——杀了你。”

姬友忍不住向后一退。

 

“太子友,你想,这对吴国有什么好处?这对吴国子民有什么好处?”

勾践有些惋惜似的摇头。

“请殿下切勿耍小孩脾气。”

 

“好,越王。”姬友慢慢平下心情,“那我若开门,你怎么样?”

勾践望着他。

灰白一色的天空下,他狭长的眼睛被火把映照得明亮。

 

他顿了顿:“寡人,定当保全你的性命,保全姑苏城池。”

 

姬友不敢置信的嗤笑一声。

“那么敢问越王,若是像你所说,我开门,越军便不烧杀抢掠,也不杀我,那你进城究竟为何呢?”

“你大军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图个名分吗?”

 

“不错,就是为了图个名分。”勾践叹了口气,“太子友,你还不明白啊。”

 

“名分,在当今天下是何其重要之事。”他像是真的在教导孩子一样,轻轻把牵了缰绳的手合拢,顿时把自己塑成一尊银发飘然的文夫子。

 

“就比如,你父王夫差。”

太子友一愣。

 

“他去黄池会盟,带走吴国三万大军。既非讨伐,也无珠宝器皿可利,反而要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勾践循循善诱,“这为的是什么?这为的不就是名分吗?”

 

姬友想了想,似乎确实不假。

 

尊王攘夷,百家争鸣,天下争霸,不过若此。

 

“太子友,名分重要与否,你心中,应当明白了。”

勾践微微虚倚身子,坐的更舒适了些。

 

“那么,”他注视着姬友,“你也应该明白,寡人说的,再真不过。”

 

太子友看着他。心中温吞吞升腾一种古怪的迟钝。

像是一尾鱼终于冻死在冰河中,再不可掌控,也不愿掌控地被棱块包裹,沉沉堕入河底。

勾践答应得真挚,理由也同样无可辩驳。

 

但是。

 

勾践探究地望着他。

“做好决定了吗,太子友。”

 

 

“开。”他低声道。

一旁的将军顿时蹒步上来劝告,吵吵嚷嚷,可怜的乱作一团。

 

姬友忍不住对那样无力的熙攘感到厌恶。

 

他怒道:“不要说了!事已至此,这样只能丢人现眼。”

 

姬友喘了口气,环顾四周。

“难道,你们还有更好的主意?”

 

“殿下,何不向其他城池求援……”

 

姬友摇头:“他们也自身难保。”

 

“本就兵少,时间也不够,即便都给我们又能如何。”

姬友叹气,双眼发直。

 

 

 

“不要说了,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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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城门—————”

 

“开城门———放越军进城———”

 

 

姬友扶着城墙,指骨用力到发白发青。

 

一瞬间,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起的呼啸之声,还有吱吱嘎嘎城门缓缓打开的声音。

 

当吱呀声的步调慢慢趋缓时——他忽然惊醒似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攀上全身,震颤悚栗。

姬友想大喊关门,但是他却呼不出声。

 

而就在这片刻的寂静之后。

喊杀声骤然层叠响起!

 

玄色的越军如同饥渴万分的狼群,黑压压一片,捶天颤地,尘土飞扬,用一种极快的速度,疯狂向城门冲来!

 

步兵,骑兵,从可见之处与未可见之处蜂拥而上,如离弦之箭,如陨损流星——城门完全来不及关阖,瞬间掠来的骑兵便用矛一气刺穿守门三人。

血气暴涨,腥冷满溢。

红雾霎时在城门口涌将起来,接着被下一波轻疾骑兵冲破。

 

接着,城内开始点起了第一处火,第二处,第三处……

 

姬友目欲眦裂,他不可置信的瞪着勾践,接着又扭头,看城里顿起冲天火光,哭喊声不绝于耳。

 

勾践面无表情,范蠡则是微微皱起眉头,但仍然停驻在原地。

他们身边仅有五名持盾执矛兵卒,而汹涌而上的人潮以此为界,如破竹劈浪,二分而攻入姑苏。

 

“上王……”

范蠡不知要说什么。

 

“你原本说强攻即可。”勾践扭头看他,“但是寡人珍惜寡人的兵士。”

“这样,不是很好吗?”

 

雷鸣地吼的马嘶声与刀戈声中,范蠡依然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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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姑苏!

 

寡人与你,可是许久未再见啊!

 

今日一见,是否仍容颜如旧?

 

待寡人再撷春花,泽其芬芳。

 

就如此,亲密热忱的和你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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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如同一块柔软的绸布。在尖刀面前,它一触即破。

 

勾践与范蠡跟着最后一队人马杀进城中时,已是近晚。

 

夜色温柔,朦胧无边,但姑苏城却如同一座亮眼的火炬,割裂出一方惨惶惶白昼。白昼下,军士纵马踩过街边肢体,踩出鲜亮的红花——人影绰绰,刀光微微,断壁颓垣,丢盔卸甲。

竟和他梦中的一样。

 

这样的光照着勾践的脸,显得分外柔和。

 

一个军卒浑身沾血的拖着一个惨叫的吴兵,刚要骑马掠过勾践。

越王见了,挥挥手,示意军卒停下来。

他一惊,刚欲下马,又被按住。

 

“上王!”军卒眼里流露出一丝惶恐。

勾践摇摇头,温声道:“你们,可有伤的?”

 

军卒一愣,遂咧出一个沾满血的笑:“回上王,我的队伍有十几人,不过都是轻伤。这一次攻城太过容易,都有赖上王英武智慧!”

勾践有愧地摇摇头。

 

他们二人默默站着,四周火光滔天。一时间也引得一些小兵回头来看,远远地躲着,不言不语。

 

“寡人当年,没有保护好你们的家人。”勾践吸了口气。

军卒眼中盈泪:“上王不可,不怪上王。都是吴王无道,吴军残暴。”

勾践慢慢看了他一眼。

军卒仍然自顾自的说着:“可怜我的妻女,还有老父……”

他说的红了眼,怒气上涌。

“是,”勾践道,“现在,你可以告慰他们了。”

军卒泪如雨下。

“也告诉你的同伴,你认识的每一个越人,告诉他们,可以告慰自己的亲人,在天之灵。”

军卒拼命点头。四下火光里也寂寂响起几声悲嚎。

 

越王轻笑,他点点头,重重按了按军卒的肩膀。

 

“去吧。”

 

军卒扭头,飞快地纵马而去。

 

被他拖在地上的吴军狠狠撞在一截倒塌的木桩断口上,鲜血淋漓。

 

火燃烧的更加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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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初进姑苏,便被勾践派去监督寻察太子友下落。

 

等到他领着几个武将绑了姬友往回寻勾践时,越军已然临至吴宫城下。

勾践站在队首,像是在等范蠡一样。范蠡刚乘马走上几步,他便扭过头来。

“范蠡,你来了。”勾践微微点头。

“姬友带来了吗?”

 

范蠡点点头。

 

后面的诸稽郢将军唤小兵推扔过来一个绑着的人。

那人绑的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他重重摔在地上,惨叫一声,手臂顿时渗出鲜血——像是脆断了。

 

姬友看见勾践,又怒又怕地哀吟一声,无力挣动着。他已是狼狈至极,浑身秽土,披头散发,又被堵了嘴,却犹然倔地骂着动着。

 

勾践点点头:“是他。”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示意小兵给姬友松绑。

 

刚把塞得麻布揪出来,姬友便撕心裂肺地叫起来。这叫声让人悚然,勾践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姬友这是疯了,”勾践冷冷道,“抽他几下,让他醒醒。”

“上王!”范蠡一惊。

勾践冷冷看他。

 

“扇。”

 

小兵上前狠狠扇了几个巴掌,打得姬友要倒在地上。年轻的脸蛋上登时隆起红肿一大块,挤的眼睛都要没有。

姬友被揪起来,摁压着跪正。他疯狂扭动着,最后还是没了力气,大口大口的喘息。

 

勾践莫名觉得有些恶心。

 

但他熟练摁下这些情绪。

勾践单膝蹲下来,示意小兵揪住姬友的头发,把他的脸露出来。

 

勾践一怔。

近看,虽然早已辨不得原样,但在某些地方,还是惊人的像。

 

“醒了吗?”

他不由得放轻声音。

 

姬友像要杀了他一样瞪着他。

良久,他濡动满唇鲜血。

 

“你,背信弃义……”姬友有气无力地说。

 

勾践点点头。

 

“是。”

 

说罢,他站起来,慢慢拔出自己的剑。

 

“你就要死了。寡人会亲自杀你,以不失你的规格。”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太子友的脖颈——大致就是那块地方。

他常习剑术,却甚少亲自杀人。

如今,这又是吴国太子,更要少些差错。

 

姬友哭了起来,哭得真如同一个小孩子。

 

勾践心中一动。

 

他安慰道:“你死后,你父亲会看到你的尸体。不用担心,他会好好为你收敛的。”

 

 

“寡人,让你在吴王宫前死,是对你最大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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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瞬间的事。

 

 

姬友无力地倒在地下,躯体碰撞地面,发出软绵绵的琐碎声音。

他的脖颈间涌出股股鲜血,之后逐渐变成汩汩血泉。血花在身下黯冷的黑石砖面上越发灿烂勃发,同时,那肉肌筋脉处的血色泉眼也慢慢涌出的少了。

他浑身浸透了鲜血,原来的服饰花样早已模糊不清。

 

最后,姬友抽搐两下。

 

夜色寂静无声。

 

勾践缓缓阖上剑鞘。

 

“到此为止了。”他说。

 

勾践转过身来,长发在风中微微飘着,火光盈盈,发丝如同软银一样流动。

“到此为止。”勾践重复了一遍,他略略提高了声音,以便后面的人也听见。

 

“内宫不用打了。其余的地方,你们自可继续。太子友就放他在这里,不可擅动尸体。”

 

“若发现有人动了,杀。”

 

 

越军噤声,只有焰苗不断在霭霭烟色中明灭颤动。

勾践扫了所有人一眼,接着,他牵起自己的白马,挥了挥手。

 

几个将军领命,带着一队队人马自去了。人一点点撤走,极快,极轻——点点火光,奔着那姑苏漫城繁华去了。

 

 

勾践望着远处仍旧不止不歇的灿烂晕白,浑身密密麻麻的发冷。

 

“范蠡,陪我走走。”他的声音低的听不见。

 

但是范蠡已经牵着马走到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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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你生气了。”越王似乎有点拘谨。

 

“上王,没有。”

 

勾践摇摇头。

“你觉得寡人,太残忍。”

 

“上王。”范蠡实在是疲惫不堪。

 

“你觉得寡人太卑鄙,是吗?”勾践摇摇晃晃地苦笑,“无需否认。寡人,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

范蠡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有些事情,就是做了。寡人,就是如此。”

 

范蠡沉默不语。

 

他们默默牵着马,后面跟着几名亲兵。勾践和范蠡慢慢吞吞走到一座苑庭之内。精巧亭台的楼阁还未被灼烧,高低横漫,绵延数十里。夜色中,一池凌波被丛树鲜葩掩着,沉默映着远处的光亮。

 

范蠡走到池边,怔怔望着池中的景象。

 

“你要走吗?”勾践突然开口。

 

“范蠡不懂上王何意。”

 

“你,要离开越国吗?”

 

他沉吟:“范蠡,尚未想到此事。”

 

勾践微微点头。

“你给寡人一个保证。”

 

范蠡失笑:“上王要什么保证?”

 

“寡人,不准你离开越国。”勾践盯着他,“范蠡,你说你无离意。这个保证,易于做出。”

 

范蠡也看着越王。

他没有任何犹豫:“范蠡保证不离开越国。”

 

勾践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迷茫和失落起来。

 

他们牵着马又默默离开这个巨大的园子。

 

末了,范蠡听见一片漆黑中,勾践低声说了一句,和寒风轻轻混合着吹入他耳中。

像是委屈至极。

 

 

“你还是生寡人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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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差从黄池赶回吴国时,万事皆休。

 

他们星夜兼程,驻扎在吴江边。士兵已然是疲惫不堪,除了按照规定巡查警戒的轮班队伍,其余的均是几个人叠作一起,盖着毯布在帐边休息。

荒草柔软,夏夜温吞,星河璀璨。远处是深深树丛,脚下有萤火微微,花香木意,婉转徐来。

 

若非有姑苏一事,定是一个令人安然舒眠的江边夜晚。

 

那晚,巡逻的军士闯入夫差帐中,口中吞吞吐吐说,看见了越军。

 

夫差听了,赶忙带着一小队人马纵去江边——到江边的时候,越军正有序撤退着。夫差策马上前,隔着涓涓吴江,看见了一丛丛熄灭的营火。

 

同时,一束束火把也如同无定之星辰,重新燃起。

 

这早已不是大雾弥江的天气,吴王看得格外真切。

江岸远处,潺潺水边。勾践一人站在江岸,待他的白色马儿饮饱江水。他垂着眼睛,有些眷恋地摸着白马的鬃毛。接着,他像是看见了江水中映射出的粼粼火光,于是慢慢抬起头来。

 

勾践望见夫差,一愣。

 

夫差亦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见勾践,一定涌出生吞活剥他的怒火和仇恨。

但现在,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又或者夫差想起了所有事情。

 

勾践沉默不语,只是拍拍他的马儿,翻身上马。

 

静夜幕之下,狂风吹过,烛焰像是要撕裂挣尽一样舞动,燃烬的白烟像是割出一方不可逾越的境界,似有似无的飘在对岸。

一江之隔,越王纹了银线的玄袍在甲后被风吹的翻飞涌动。勾践轻轻拽了一下缰绳,那匹白马极听话地慢悠悠侧过身子。后面站着的是重重叠叠几万,影子一样静默的越军。

 

那双狭长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夫差,像是要把他刻进心里。

 

之后,勾践扭头。

 

转身。

 

策马离去。

 

 

风呼啸不停。

 

 

 

 

 

TBC.

 

Chapter 10: 偷心

Chapter Text

越王勾践于吴王夫差和鲁,晋二国国君黄池会盟之时,疾袭姑苏城,虏杀太子友。

此后三日,越迅速撤军。待吴军班师而还,只见得姑苏一片焦烬,空若鬼城,徒留尸骨可敛。

至于,越军没有攻吴宫内一事,一直众说纷纭,不得其解,最终不了了之。

 

说来甚奇,姑苏一战,并无耗费吴国精兵,也并不能动摇吴越根本强弱,但结果甚是残酷血腥,若说给吴越之仇再增浓墨重彩之笔,是当之无愧之至。

而吴王夫差没有怒极发兵报复,越王勾践也没有严阵以待。

 

相反,战后,双方都规矩地派遣了使臣。

 

使臣做什么?

 

议和。

 

 

吴越不约而同陷入甚为诡秘的沉默,除了必要的交涉,连动作也悄无声息,像生怕惊破一层薄的可笑的隔膜。这层隔膜究竟是什么,两侧又包藏怎样的心思,难以一一厘清。

 

最终,议和签约,握手言欢。

 

不过换来区区四年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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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自姑苏而归后,连病五天。

 

 

得胜之后,越军浩浩荡荡,凯旋而归。

 

越国胜了吴国。越国报仇雪恨。

天空一片辽阔苍白,远而高处观之,那些杀孽满身的归乡之人落成极长一条玄色净河。净河在阔原沼地上蜿蜒曲折,兜兜转转,流入会稽城内。

 

越军一进会稽,便受到百姓沿街一路热情欢呼。

 

越国不算富裕,近年又力图节俭,道路本就不宽。

如今这样声势浩大的庆贺,城门前的一片路早已围堵不通,人影攒动。而各样劳军贡王之物,更是不知从何搜刮而来,纷纷如雨,在人群之上,正如五光十色在海潮波浪上飘荡起伏。

勾践自吴而归之后就了断奢侈,一时间恍惚,竟认不识公族们献的有些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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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推辞不取,但众目睽睽下实难全部推脱,尤其是这其中一份情节和暗中关系还颇得顾及。

于是不得已,便挑了一个装盛越土的小瓷瓶,以此借题发挥,代而受众礼。

接着,勾践又不得已,摸了摸有功士卒家塞过来的襁褓婴孩。婴儿的脸软软的暖暖的,可惜他如今浑身腥气冷气杀气,差点把小孩弄哭。

他有心无意地慨言了几句庆祝告慰之语,征途艰苦之言,直到说得乌压压一片越人纷纷流泪,感激涕零。

 

如此,浑身解数使尽,那重叠之围方慢慢散开。

 

至此,还尚未结束。

漫漫一条直通王城的长路上,两边犹是特意追来的人海。

 

于是,勾践等人虽累极,也不得不挂出一副喜悦万千,和蔼无比的神色。

 

勾践合乎分寸地笑了许久,笑得自己都不知道笑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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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王城之下,越王又有一番事情要布置。他亲自宣布明日何时赏军功,再命众将带兵各自回营,有序回家。

勾践,范蠡,文种,扶同等人,苦苦等了一个时辰,兵将方才走得干净。

到此仍旧未完,因为守卫王城的士兵还无确定下落。

勾践于是说,今日大庆,你们无需再守了,均可回家,明日再来。

 

于是,守王城之人喜拜而散。

 

最后,诸稽郢告退,文种也欲离开。

 

勾践笑不出来了,只能沉默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自去。

 

接着,他扭头看见范蠡。

 

 

范蠡见众人自去,于是微微躬身。

 

“那上王,臣也……”

 

话还未尽,便看见勾践面无血色地晕倒在地上。

范蠡几乎从未慌张过——越国亡国,这是一次,若说还有何时,他想,恐怕是现在。

 

他慌慌张张上前去听心跳。

听了半晌,发现人只是晕过去了,方才松一口气。

 

接着,范蠡又叫了近侍驾马车送越王去雅鱼宫中。如此办完妥帖之后,才把此时告知文种他们。

 

 

文种一行人听了此事,急得欲要发疯,立刻派遣左右去找医师。左翻右寻,一夜间踏遍整个越国,请来一虚发皆白之老者。

 

 

 

 

越王宫里。

 

医师在勾践床前左看右瞧,又伸手把了脉。

 

最后,医师说,越王所患乃心病。

 

围在榻前臣子听得一愣。范蠡则暗中心惊。

 

他起身,默默瞧了雅鱼一眼。

雅鱼看着范蠡,似乎对这一望不明所以。但她点了点头。

 

范蠡得了准,止住医师的话。

 

“诸位,今日到此吧。”范蠡扫一眼左右群臣,“上王这病恐不能吵。”

 

诸臣知道,范蠡极受勾践器重,又明白范蠡聪慧之至,且从不做无德无礼之事。越王妃允准,范蠡发话,人人都大致明白,此病不可再究,也不能再听。

于是纷纷点头,告退离去。

 

 

文种走之前,略有疑虑的看了范蠡一眼。最后,他拍拍范蠡的手。

老头满脸愁容:“大王交给越王妃和你啦。”

 

范蠡觉得此话说不出来的奇怪,但也不能不点头。

 

他反拍拍文种的手:“你我自楚便相识,还不知道我吗?放心。”

文种沉重地点点头,慢慢走了。

 

 

 

 

待诸臣皆散空去尽,整个偌大室内仅有四人。

 

范蠡示意道:“你可以说了。”

 

医师慢慢一躬身,白胡须吹了几下。

“越王所患,乃是心病。草民诊之,发觉,不仅因为风寒,还是痛极力竭,血淤心悸所致之惊厥。“

 

“越王,近来可有极为痛郁忧思之事?”

 

范蠡哑然。

 

越王妃一听,倒是心疼无比,掉了眼泪。

 

“范蠡大夫,上王最近一直繁忙,鲜少来看我,素日都以花代人,也许,你们臣子知道些。”

 

范蠡看雅鱼落泪,心中不由自主微动。

 

他安慰道:“越王妃别太伤心了,臣想,是最近军事不断,上王确实牵挂顾虑甚多,故而有恙吧。”

雅鱼点点头,稍止眼泪。

 

医师道:“虽如此,草民,仍要提醒,越王要少忧、少怒。药,就按风寒来抓。”

“但药反不为重,素日重在舒心愉神,如此,一日便醒,三日便初愈,五日便好全。”

 

范蠡谢过医师,引他自去,自己跟着辞离。

雅鱼则差人去抓药。

 

 

范蠡出了许久未见的宫门,沉默无声地走在越王宫至今尚未修缮的潦草宫路上。一眼望去,野草萋萋,杂苔密密。

多年过去,越国各地都不断翻动着新貌,用良木勾出樊丽华彩的容颜。

只有这偌大越王宫,还保留那一开始荒凉寂静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想起那颇为奇妙,又在意料之中的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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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勾践便要求回马棚去。雅鱼劝他不住,于是只好答应。

临走之前,雅鱼扯了扯他的袖子。

勾践回头,迎着微微烛火,等着她欲讲的话。

 

“上王……那花,应该枯萎了吧?”

 

勾践一愣。

“是,怎么了?”他答得笨拙。

“我听下人说上王极珍惜那支花,甚至花枯了也不肯丢。”雅鱼笑了,但勾践觉得她不过勉强。

 

“上王,何必如此,雅鱼再送给上王一盆一模一样的就是了。”

勾践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帮她攒了发丝到耳后。雅鱼的眼睛静静望着勾践,见他半晌不语,逐渐变得空落落起来。

 

“雅鱼,不用了。寡人,觉得原来便好。”

 

见雅鱼欲再张口,他只是摇摇头。

 

“雅鱼。”是明令也是恳求。

 

雅鱼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了。

既然她无力阻止,无力改变,那么多说无益。

 

夜风徐来,已有秋意。寒的人钻心彻骨,通体发僵。

她猛地抱住勾践,勾践也抱住她。

 

勾践想,或许这个怀抱还有一丝可以汲取的温暖呢?

 

“那么,上王,就去吧。”

雅鱼闭上眼睛,心中涌起从来未有过的滔天巨浪。

 

勾践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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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回来的那天晚上,勾践便唤范蠡过来。

 

这已经不再是初次机缘巧合之下的行差踏错,而俨然成了双方暗许其意的事情。范蠡有的时候会想,越王的理由很明显,那么,自己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他没有想很久。

正如范蠡来到越国,以楚人身份担任越国重臣一样,他自己的理由也很明显。

 

此事比普通之欢爱秘辛更微妙。

比如,勾践不主动唤范蠡来,范蠡便不会于晚上踏入王寝一步。

比如,除了初次之后,便再谈不上背德一事,勾践更是连他衣服都没有掀过。

 

 

 

范蠡捂住他上王索求过多的唇,用一双眼睛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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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

 

 

那是第二次,也就算是情难自制的再犯。

 

勾践再唤他来的时候,便见的范蠡这样一张严肃面孔。这副一派正气,为人良臣的模样——好像之前一事,范蠡从未应许过自己,范蠡也丝毫没有讨到一分不义之财。

到头来,越发显得是勾践自己不懂克制,不知礼数,甚至犹待垂怜似的。

 

勾践心中赧然,面上却忍不住的恼火。

 

“你以为,寡人是怎样的?”勾践喉间发涩。

 

“你想要怎样?”他又问。

这话问得实在称得上反客为主的巧妙。

 

范蠡知道他实际已是相当惭愧,因此心下倒也对勾践一番颠倒是非的追责并不责怪。

 

“上王,臣可以来。但臣有条件。”

 

勾践静默。一会,他垂下眼睛。

“你说。”

 

“首先,臣不会再为上王暖床。再之,范蠡不会再替上王欲求。上王若是要臣来,臣就来。除了第一件事,其他均可,只是上王要开口说话。”

“你若如此坚定……”范蠡说得很直,勾践反而带了点怨气,“为何第一次反而允准了寡人?”

 

“上王,那种情景又与现在大不相同了。”范蠡正色。

“有何不同?”勾践心中咬牙。

 

“上王心中明白。那次是别无选择,”范蠡顿了顿,“这次则算是知味。”

就如同上王的先前每次一样。不过这句话被他硬生截住了。

勾践一时间不由得面上极为发烫,头脑极为发晕。范蠡如此,他没有想过。也许,范蠡真的很不愿。

是自己私欲太过了,迫他如此。

 

“既然上王有意把这些事保持下去,也不得不保持,”他想了想,又为这句话增加几分重量,“臣就不得不行冒犯之险以维护上王贵体和上王的名威。”

范蠡继续道:“上王心中再明白不过。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微小者与宏大者,相互影响深重。”

勾践闻他说这些,微有疑惑,但望他一眼,又很快明白了范蠡在说什么。

 

“范蠡。”他呼吸急促。

 

显然,越王在灭吴之前,绝不容许范蠡的性命有危。无论是谁危及范蠡,哪怕是越王自己,都绝不可以。

勾践不是没考虑这些问题,但总过分自私地有意忘却。于是,他屡屡把范蠡唤回身边来,让其亲涉险境。

 

范蠡仍旧站的很远,退一步即可推门离开。

 

他躬身:“上王,既伐吴之心不改,那么臣的建议便不仅仅作为此时的范蠡而给出,更是作为越国臣子而给出。”

“臣的条件,大概如此。”范蠡耐心地等着勾践回答。

 

 

勾践怔愣许久,随后深深吸一口气。

 

“寡人,有愧于你。”空泛苍白的话。

“寡人不想逼你。”更不能逼你。

 

“你回去吧。再不有此事了。”

他倚在桌边,靠在窗旁,鬓发微微散乱,像是看着范蠡,眼神却飘乱不定,实无所依。

范蠡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样子,一时觉得自己像是说错了话,一时又觉得自己做对了事。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道:“臣说了,臣不是要走。臣可以留下。”

“你去吧。”

 

范蠡叹气:“上王若是勉强,恐怕范蠡今日走了,明日也会再被叫来。”

 

 

此话一出,勾践先是惊愕,最后终于恼羞成怒,他不可置信地瞪着范蠡。

“你自离去,谁会管你?寡人不仅让你离开这里,寡人还让你回楚。”

话一出口,勾践便知自己又错。

 

范蠡极不喜欢勾践强调他的楚人身份,先前鲜有几次生气,便是因为此事。

而现在,偏是恰这个时候,自己却是昏了头脑,口不择言地讲出来。

 

范蠡一愣。

 

“那,范蠡告退。”

他微微躬身,扭头就走。

 

“等等。”勾践有些慌乱——他撑起自己,不由得上前几步。

 

范蠡慢慢停下来,连身也未转回:“越王何事?”

 

“你,去哪儿?”他绷紧声音。

 

“自然是回楚。”

“回来。”

 

范蠡扭头,面上却毫无表情。

“范蠡是自称草民还是自称臣?上王先前说不要,如今又要了,范蠡说了,不想在此事上左右猜测。若上王认为范蠡无用于越,那么范蠡也乐得自去。”

 

“是寡人的错。”声音低不可闻。

 

范蠡点点头。

“范蠡先前和越王说过,不会再替越王欲求。越王想让范蠡留下来,范蠡不会主动留下来。”

 

“是寡人说错了。”他望望范蠡,范蠡仍旧没有温和颜色。

勾践连指尖都快发麻。

“请军师……谅寡人一时忘了分寸。”

 

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又或者是自作自受。最后,自取其辱。可是即便是范蠡的轻贱,他也得受住,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更何况,这种情态明明才是勾践最熟悉不过的。

 

早在吴国,便以另一种方式反复声名昭显。那不堪回首,有意割舍的一切。

多少次了,多少次了。

 

事到如今,还要惺惺作态,装初来乍到,未免太可笑。

 

 

范蠡只是沉默着。片刻,他悠悠开口。

“范蠡一直敬爱上王。上王知道这些就够了。正因为如此,才须得彼此珍重。”

 

勾践摇摇头:“寡人,求你留下。”

 

范蠡没有动。

 

既然是你的亲信,那范蠡想要什么,就给他。

 

于是,他只好自己慢慢走近范蠡。

越王离自己的臣子越近,便越觉得此情此景之感似曾相识到恐怖。范蠡默不作声看着他,他不禁心中如鼓,呼吸困难起来,寥寥目光聚集在那张形容安静的脸上。

最终,像是下了决心——勾践深深叹了口气。

 

 

“如你所愿。”一边这么说,他主动贴了上去。

 

范蠡,如你所愿。

 

 

 

勾践抱住范蠡,月白色的袖子轻轻探到身后,缠住。

千钧跌落,变成一条渴水快死的鱼。他脸红心跳,闻见香气,发丝缠绕的瞬间,连浑身温度也不再黯冷,所求所思的一切重又变得鲜活滚烫。

范蠡接了这个怀抱,且温柔地拥了他一下——他如释重负,知道此事揭过去不提了。

半推半拥至床榻上时,勾践已经开始浑身发软,他不太安分地吻了范蠡的耳垂,呼吸也变得像热雨一样绵绵。

但是范蠡点了点他,几乎温和地有些残忍,轻轻提醒道:“上王,不准。”

 

勾践崩溃地叹气,昏昏摇头。

 

他紧紧抱着范蠡,拽着范蠡黑色的外衣,低头细细嗅闻范蠡身上的香气,同时也尽可能吞下范蠡的呼吸,萦绕自己全身。有的时候,他企图弄痛自己,有的时候,又恬不知耻地企图把范蠡蹭抱的下不来台。

 

但这显然又遭到明令禁止了。

 

范蠡告诉他,口气很严肃:“上王,不准故意蹭臣的衣服。不然臣就回家。”

 

勾践自暴自弃似的闭上眼睛。

他松了怀抱,把自己缩在旁边。

 

这回,倒终于安静了。

 

可范蠡睁眼细瞧,却发现他悄悄落了几行泪,触手湿凉。

于是不由得用袖边沾了沾。

 

 

哭是好兆头,证明精力终于快消耗殆尽了。

他范蠡,也终于可以入睡了。

 

困乏之中,范蠡再次叹了不知多少次的气。

 

“上王,臣真是,为了上王好啊。”

 

他摸了摸半躺在自己怀里的人的头发。

 

也许是真的累了。勾践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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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之夜,越军安然在山涧驻扎。两山不高,中有平地,侧生疏林。明月半山,恢恢柔光笼照着那些白色的、规模较小些的帐篷,而这些小帐篷则围着一个略大点的帐篷,星罗棋布而绕,远远密密的支起于草地树丛一片。

若是立于峻岭而望,倒如同茫茫大地升出许多小月亮。

 

 

越王的行军帐内,早已站满此次会战的要臣将领。

一张羊皮铺的地图徐徐展开,向南搁置在案上,向北延伸到帐前。

 

 

勾践用剑鞘轻轻敲了敲地上的姑苏城,软布发出闷响。

 

诸臣慢慢安静下来。

 

“那么诸位,和寡人,说说你们的想法,还有,各自职下的情况。”

勾践环视一周:“一个一个来。范蠡,你说呢?”

 

范蠡躬身。

 

“此次伐吴,首先,是夺回圜地。圜地即在吴越境界之交,先前属越,七年前被吴夺去,实乃耻辱。我越军入吴的第一步,便是失而复得的开始。”范蠡慢慢绕着地图踱了一圈。

“上王,是用臣的剑还是?”他问得恭敬。

越王径直把自己的剑递给他。

 

范蠡犹豫一下,随后双手接了。

他拿剑指了指离姑苏极为近的一条横断之靛青:“诸位看到吗?这是笠泽江。”

 

“上王,臣先前自算过了,以吴军的三万精兵,还有紧随其后的粮草辎重,和先前攻打姑苏时吴军折返而估的脚力——吴军与我军,当在此有一战。”

勾践听得很认真。

他慢慢单膝蹲下,仔细看了看江边的地形村镇。

 

“此战定极为重要,因为这江,先前我们自去的时候也测录过了,笠泽可渡。意味着其必是一重要据守之地。”

范蠡干脆利落把剑鞘移至上方一尺,在地上划出声音。

 

“过此后,就直逼吴国首邑。”

 

“若此战可胜……”扶同听得点头。

 

范蠡冷笑:“此战可胜,必胜的是吴军之精兵,那么,之后的事就易算很多了。”

文种跟着看了一眼,他若有所思,指指范蠡。

“不过,我们也不能轻言胜利。”老头说得严肃。

“范蠡,你也知道,上次我们和上王在吴郊和姑苏,尚未接触到吴军之主力。”

 

“他们败楚,胜齐,逼晋,不可小觑。”

 

文种一语,说得然是众人心中忧虑的。吴军精兵作战勇猛,在许多年前,数败越军。上一次未能完全拟出对抗之效果,这一次,恐怕远没有那么容易。

 

“是。首要做到,对自身队伍里外熟知,才会运兵合适。众知,硬打不成,双方兵心俱勇,就看排兵布阵。”扶同看了范蠡一眼。

他继续道:“至于如何排兵布阵,计谋策划,则待考察,笠泽岸边如何。”

 

“不过,那也是两日之后的事了。”范蠡笑着加上。

 

“是如此。”扶同也苦笑。

 

勾践听得入神,回神一望,已天色不早。

他起身,范蠡把剑送到他手中,轻轻一握,如同众人的心一样沉甸甸。

 

“好。明日赶路,你们先回去歇息。”勾践道,“今日耗资详记,粮草,兵马,火种,武器等,你们各自职内的备文放在寡人案上,不需再报。”

 

众臣纷纷谢过,各自告辞。

 

一时间,重又幽静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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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山河明媚。

 

由于伐吴之事极为隐秘,途中,圜城轻而易举被攻下,一如它当初也是这么轻而易举被攻破。此次越军入城,不似姑苏一般惨烈,不过沙场几仗,守军开门投降而已。

除此之外,勾践没有过多干涉,也不再允许越军抢掠。他只吩驻一队在此。

 

之后,他便和两万大军,匆匆直奔笠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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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夜半。今夜无星无月,一汪墨色铺天盖地汹涌淋下,笠泽江边,芦苇丛中,不闻虫鸣三声,不见人影两点。

原万籁俱寂。却看,一侧骤然点起火把,焰光晕染,油气在寒冷江风中灼热炽烈的吐息。晃视线,烧目光,等通岸亮起,便览照出一方浩浩荡荡人群。

接着,大地一阵连绵不断之巨动,随着战鼓擂擂,忽的,岸这边的越军纷纷淌水骑马,趁夜而渡江了!

 

勾践远远而出帐,江风拂过,远火映照出他眼中一抹光亮。

 

“范蠡,鸣鼓了吗?”他扭头,询问着盔赶来的人。

 

“回上王,已经敲过两通了。”

 

“对岸如何?”

“回上王,吴军,上下二军,侧翼尽出,中间极为空虚。”

范蠡微微躬身。

“好!”勾践忍不住笑,“范蠡,这正如你想的那样。”

 

“是,上王。”范蠡也扭头,看着远处河岸终于两两连成一片燎原之势的明焰。

 

“上王,敕令君子六千人渡河吗?”

 

勾践迎火光而远望。

 

他点头:“快去。”

 

范蠡翻身上马,轻疾冲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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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吴王听见帐外凌乱脚步。

他当即感到心下不妙,便想起,恐是越军发兵渡河了。

 

果然,一小兵跑进帐中,匆匆跪下,报道:“上王,越军步兵骑兵分两翼渡河,欲包抄我军阵地!”

 

夫差一愣,随即迅速站起。

“他们正渡河吗?”

 

“刚刚渡河!”

 

 

夫差点头。

“唤众将进来,越快越好。”他吩咐到。

 

只消片刻时间,披盔戴甲之士就赶了过来。吴军不像越军,越军来此已有两日。他们今日早上方驻下阵地,尚未落下脚来。值此毫无准备之时,危机万分之际,有几位甚至如同刚从梦里被拽起来似的。

放做平时,断不会这样失防——也许是因为前几年吴军连战连胜的缘故,虽然并没有少了操练,却不经意懈怠许多。

 

夫差按耐下不适的怒火和突如其来的慌张,速点胥门巢,王子姑曹二位将军领上下军迎击渡江之越兵,随后又派了伯嚭去监管粮草辎重,防止越军另有埋伏。

 

 

“滚。”

夫差挥挥手。

 

他忍耐许久,却仍然没有忍住心中的郁闷气恼,拔出剑来,怒得砍翻一角案台。案台青石铸成,本来坚硬,如今被骤然铡断,发出猛烈脆响。

竹简纷纷乱乱散落在地上,撞出几点干涩无力的呻吟。

将军们见了,骇得相互对望,连连告退。

 

 

许久之后,一空空大帐之内竟只留夫差一人。

 

夫差慢慢平复了呼吸,感到思绪清明的同时,心中隐隐潜藏的忧虑和无力慢慢腾腾涌上来。他有些颓然地坐下,心中却不由得想起许多旧事。

 

那人也在渡河吗?

 

不,他不擅杀伐。

 

如今也定同自己一样,在高坡之上,远望下江吧。

 

 

 

上王,勾践。

 

不,错了。他已经不会再言出这样的词语了。

 

 

吴王,寡人。

 

他会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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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久之后,夫差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他怎样忽然想起的,早难以说清道明——也许是因为一时间忆起了勾践隔江而望的眼睛。那遥遥一望里蕴了太多复杂且不明不白的情绪,夫差看不懂,也由不得他再深究下去。

勾践很快转身,骑马离去。于是这一望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如同隔水观物,扭曲不清。

真是奇怪啊。因为这一望,夫差原来的记忆,也变得扭曲不清。

 

接着,眼前的画面骤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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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差发现,两侧的吴军次次来报,均报在与越军纠缠,可吴军并没攻打到对岸,越军也没从对岸的两翼袭来。如此的攻击进展,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试探着,像是有意把人泡在水里。

他想起来,笠泽江两翼出兵,中间却近乎是空的。于是,一身冷汗渗出。

 

夫差猛地站起,大步而出,踩过地上的竹简。

他奔出帐外。

 

“寡人叫你马上去找展如将军。”夫差对帐前一守卫道,“要快!”守卫得令,匆匆离去。

 

 

 

 

展如奔来时,脸色已被火光映得煞白,头发散乱,盔甲脏污,还沾了许多鲜血。

 

“上王!”

 

展如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现如今,哪里看得出来,此人当年艾陵之战时,浑然不惧于齐国万军之前的模样?

 

夫差明白了——只不过一切为时已晚。

 

“他们从中间来了,是不是?”

夫差面色发沉。

 

展如悲道:“上王,臣已派中军五千人去抵抗了,但是兵力太过悬殊,先前又分了一万精兵到上下军。”

“中军毫无准备,只怕……”

 

夫差揪起他的领子,已然是气声。

 

他凑近问:“只怕什么?”

 

“只怕抵抗不了太久……”

“上王,此战处处慢人一步,臣以为,难以取胜了!”展如只是痛心疾首,“展如已经派令各将整军,片刻,上王即可出发!”

 

夫差面色一变,怅然松开他的领子。

他转过身去,瞭望低地。除了密林洼地,沼泽闪烁,就是一片亮而难以辨析的火焰。

越军在什么地方?吴军又在什么地方?

 

不似从前,现在是午夜时分,一切都不清不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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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兵从夜色中没出,如同凭空出现一般。他匆匆来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夫差见了,极快走上前去。

“怎么样?”

口吻急切,可惜如今再诚的心都无力回天。

 

小兵奔到面前,猛地跪下:“上王!上下两翼仍纠缠不休,且渐渐有合围中军之势!胥门巢,王子姑曹欲返来救上王,却不得脱身!”

 

展如忍不住回头,竟见那火光已然密密地漫上坡来。越军,已到岸边,现如今的速度竟然正在上坡了。

 

“上王,中军真的要走了。”展如摇摇头,喃喃道。

 

夫差像是全然听不见他的话,只是怔怔看着那一片亮红。

 

“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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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臣掩护上王,带一千人垫后!”

 

展如迅速拔剑,风声猎猎。

然而,展如回头却见吴王一动不动,一时间焦急不已。

“上王,快走!”展如顾不得礼节,上手抓住夫差的袖甲,狠狠摇了两下,急得几乎要跪下求他了。

 

夫差回头,定定地看他,面色僵硬惨淡,一瞬间像是大梦初醒。

展如看着他,默默松开手。

 

夫差缓慢眨了眨眼睛,拍拍他肩膀。

 

“走……我们去没河。牵寡人的马。”

 

见吴王应允撤军之策,展如心头一喜。

但随即心中漫上更加浓厉的悲怆。

 

那匹毛色乌黑光亮的马儿被牵了过来。马儿喂得很好,体型高大,姿态优雅,俊美的肌腱匀称和谐,像是蕴藏了无数冲锋陷阵的积力。

夫差摸摸马儿的鬃毛,马儿像是很欣然一样在他手下摇晃脑袋。

 

“传寡人的话。”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重新筑起吴王的威严:“吴上、下军,停止抵抗!为中军垫后,随寡人同去没溪,驻地!”

 

夫差翻身上马,俯视全中军的将士——据各队来报,中军还剩四千人,不知胥门巢和王子姑曹回来后,吴军三万,还能剩下多少人。

 

他咬牙勒令自己不去想这些。

于是,夫差在众军面前,又变回原来那般不惧万事,韬略于胸的吴王。

 

“去了没河休整后,我们再回来,”夫差在寒风朗声说道,他稳稳举起夫差剑。

 

“回来了,一定踏平越国!”

 

 

“上王英明!”

 

“上王英明!”

 

风中传来遥远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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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悠悠声中,天空微微亮起,一片沉黯的蓝白。如此来推,已近凌曦。此时是一日最冷之际,江上水汽泛出茫茫大雾,连对岸半分影子也见不到。

 

夫差转身,策马离去。

 

 

他身后刀光剑影,喊杀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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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军驻笠泽江边,夜间,越军渡江而袭之。

 

吴王及众将预判有误,战略不当,以致上下二军被越诱出,核心空虚。此时越六千精兵从两翼之内悄然攻出,不以击鼓为号,直捣吴军本营。

吴王夫差始料未及,不能组织中军有力反击,且上下二军无力回援,不得已,败退至没溪据守。

笠泽江丢,吴军士气低迷,军心涣散。

没溪虽可再行修养,却无论如何难拾败笔,难变天数。明里,越军直逼吴军阵前,暗面,范蠡所率舟师经震泽横山向吴军侧背而袭,于是至此,上下形成包围。

没溪作战期间,胥门巢将军战死,震惊吴营,一时间士卒悲怆。

吴王夫差见大势已去,同公孙雄,王子姑曹等人,再向吴郊而撤。

 

吴郊至姑苏城一路,吴军拼死搏杀,然实在寡不敌众,败局已定,将领王子姑曹牺牲,换得吴中军撤入姑苏城的机会。

 

此战吴越双方均牺牲惨烈,战期甚长:笠泽之战,没溪之战,吴郊之战,分别三战。熙熙攘攘,昏天黑地,眨眼间,两年时间已飞逝而过。

吴军藏入姑苏之后,越军就地在姑苏城外胥门驻扎,总共两万越军,重重围困姑苏城,越王勾践誓死要灭吴,因此不接受任何议和之见。

 

 

于是,吴军开始了长达三年之久的困兽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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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你其实,不必亲自去。”

勾践慢慢看了范蠡一眼。

 

时值震泽舟师发兵前日,下午。

越军攻克笠泽江对岸,一路车进马奔,狂飙突袭,厮杀直逼吴军阵前,此时稍止,刚作休整。文种等人去管理安排驻扎建营等事,在派出几队巡视警戒的同时,帐寨诸类,高台种种,已然有序搭好。

范蠡则留下来,继续和勾践商讨接续之战略。

 

 

范蠡躬身:“臣认为,此事事关重大,而现阶段无疑尚未落定胜负,处于前可进,后可退的关键狭点,若是此战不落实,臣恐有误军机。”

他言辞恳切:“还望上王能相信臣的能力,把此事交给臣来督操。”

 

“寡人,当然信你。”勾践点点头,“寡人只是觉得,没有到,非军师不可的程度。”

 

范蠡叹了口气,刚想再驳,勾践摇摇头。

“范蠡,既然此事,于军情重要,寡人必定会答应你。”他望着范蠡,“只是,军师自己,要注意安危。”

 

范蠡微微躬身:“谢上王关怀。范蠡自会小心谨慎,也必然完成计划。”

 

 

勾践听了,点点头。

接着,他缓缓起身,拖着玄色的披风慢慢走到剑架之处。

 

勾践像是犹豫了些许,但是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他把自己的剑连鞘从沉木架上郑重取出。

 

范蠡猛地站起身来。

他先是有些讶异,讶异之后变成从未有过的慌张。

 

“上王。这就不必了……范蠡记得此为王剑,上王找了许多工匠,打出来最好的一把……”

范蠡话言半路,被轻轻打断。

 

“此去甚远,还需绕山淌水,必艰苦无比。”勾践抬起眼看他,“寡人,将此佩剑赠于你,祝军师无恙,得胜而归。”

 

勾践眼中微微带着笑意,还有一丝奇妙的——范蠡说不准是什么。

 

他握住剑,呈于范蠡面前。

 

范蠡跪下,双手接过,一时心情混乱至极,像是日月颠倒不清。

他没想过,原来自己也有如此时刻。

 

越王勾践剑很沉,很沉——剑格嵌落了海一样深邃的钴蓝琉璃和一块块小小的绿松石。剑身则布满深黑色的菱形格状花纹。范蠡有幸见过这把剑被刚打制出来的样子,淬火落水,镶金钻玉,美丽至极。

 

青铜入手本是冰凉,范蠡起身,却觉得手上宛如捧了一簇沉甸甸的炭火,如今在剧烈燃烧着。

 

“上王。”

 

 

勾践回头。

 

范蠡有些呆呆地捧着那把剑,那样子前所未有。

若是放在平时,倒不像是赏赐的东西,反倒是要让他范蠡死似的。

 

“何事?”勾践心中感到不安起来。

 

“臣,一直有一惑未解,望上王告知。”

范蠡看过来,神色朽木一样。

 

勾践见他自接了剑以后,面色就不对,如今骤然苍白,一时竟觉得恐怖非常,像是将要如临深渊般的诡异。万籁俱寂,连帐外的种种声音,都烟消云散了。

 

“你说。”

 

范蠡慢慢垂下头去,避开眼神,不去看他。

 

“上王可还记得,当初越军攻姑苏,上王为何下令,不攻破吴王内宫?”

 

勾践一愣,随后便如同被钉在原地。

他扶住剑架雕花处美丽而尖锐的一角,几乎把浑身的重心都倚靠在了上面,掌心要渗出血来,勾践却浑然不觉。

 

半晌,勾践在一片沉默中,慢慢说道。

 

 

“因为……”

 

 

“因为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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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低而沉,密不透风地垂在姑苏城之上,如同众神亲展天幕,欲把这块沾满血腥的地方,一片人烟憋裹到穷途末路一样。

 

 

 

“上王!吴军又有人跳城了!”

 

勾践抬眼看了一下,又专心地看起手上的竹简。

“第几个?”

 

“回上王,最近一月,三十二人。”

 

勾践冷笑一声。

他望着文种:“你看看,文种。你刚和寡人说什么,与吴,议和?”

 

勾践慢慢站起身来,褪了旧的甲衣和布料碰撞出声。

三年过去,战争的折磨,让越王满头的银丝又增添了许多,人也变得日渐消瘦。但是那双眼睛,却越发变得如剑如炬。

他走到王帐帘前,看着越军的长长的黑色旗帜肆溢飘扬,于狂风中起舞。

勾践不禁想起,三年前,越军的旗帜也是如此伫立着。整整三年之后,竟然再没移动半分。

 

“夫差熬不过今年冬天。”勾践轻声说,“要不然,他耗尽,寡人破城;要不然,夫差自己献城来降。”

 

“整整三年,没有,别的余地可言。”

 

他凝视着帐外荒凉一片的景象,像是对自己说话。

 

文种知道劝不了越王,也只好在心中叹气。

他躬身:“文种听上王吩咐。”

 

 

吴军损耗惊人,越军也不过只好上一点。

 

除了,围城战被围困者最基本的物资短缺,城中百姓这些有待考虑的事情以外,吴军在熟地,无论是地形特性,水土适应,还是居住环境,都要好过越军。

围城之战不单单是漫长的等待,攻城一方还要时时刻刻警惕城内的偷袭。

点火的箭雨,短暂暴突的骑兵,满天的石块——先前夜色之中几次的微小疏忽,都能在这片一眼望到头的阔地上死伤惨重。

 

文种不理军事,尚且被一次次的袭击作弄到每晚难以入眠,有时,他不敢想象,上王,范蠡,还有诸将军,又是怎么挺过来的。

 

到了最后,袭击的频次不断变慢,方式也渐趋单一,都是那种不损耗木料石材的袭击,间隔时间不断拉长——这还是六个月前的事情。

到了前三个月,姑苏城逐渐变得一片死寂。

除了守城每日换班巡逻,这座城邑再传不出一点声音。

 

到了最后,越军也近乎精疲力竭,无法发动什么像样的袭击。因为,如果倾全军发动攻击,就要冒着前功尽弃的危险。

很显然,等了三年的人冒不起种风险。

 

于是陷入两方相持的枯等,一种真真正正的死寂。

 

在这样漫长的围城中,日复一日,饥寒交困,人很难不发霉变质,连在帐中养伤的越军,也学会了听吴墙上落下来的人声打拍子——有些掉下来还活着,呻吟嚎叫半天才死,有些掉下来已经死了,当真幸运至极,让人羡慕不已。

 

 

越军,想回家。

 

很想回家。

 

于是,在一轮白月温柔笼罩下的静默夜晚,围着星星点点、噼啪作响的火堆,总有人打着越音的节拍唱歌。

 

唱完就抑制不住的哽咽。

 

军中禁止大哭,因为影响士气。

 

但那轻轻的呜咽声却也能如此明明白白传入耳中,于是就改成,禁止哭泣。

 

“西风愆阳,越水茫茫。

春日迟迟,淑女采桑。

七月流火,八月芦花,满汀州。

九月肃霜,十月蟋蟀,入我床。

 

万物熙熙,白驹黄鸟,

鱼潜在渊,鹤鸣,慢飞翔。

 

越国啊,越国。

徜徉啊,徜徉!

感生悼死,

魂归,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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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歌,勾践在每个无眠的夜晚都能听见。

 

只不过,他已经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梦里的声音,还是营地外唱歌的声音。

 

那天晚上,勾践狼狈地从榻上起身,被褥揪得发皱,人也浑身发抖,汗湿襟衣,头痛至极。

他忘记自己做了什么梦,只记得梦里的他很幸福。

 

自从没溪一役之后,勾践再没有晚上找过范蠡。

于是,按照先前的约定,整整三年,除了和众臣一起在王帐议事,范蠡再没踏进王帐。

 

 

有时候,勾践想,在吴国的三年是多么快乐。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死在吴国呢?

 

 

为什么?

 

勾践站在破败不堪的会稽城内,看着倒塌泯灭的灰色石驻高墙,看着残酷的烈火烧完的余烬,看着面色灰败的越民收敛尸骨。

 

为什么?

 

黎明时分,勾践站在姑苏城墙之下。

满地的尸体,还有铺天盖地,如同流星一样明亮与灼热的箭雨。

 

范蠡猛地过来把他扑倒在一边,身后紧跟而来的十个小兵架起盾牌,支起一小片漆黑而坚固的天空——勾践,差点因为失神死在这样的箭雨里。

范蠡惊怒地看着他,一片纷乱嘈杂的刀戈箭雨声中,勾践看见他的口型。

“上王”。

在这样许久未闻见的香气中,在范蠡臂肘之间,勾践忍不住轻笑。

 

“范蠡,寡人……”勾践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为什么?

 

 

 

但是,他只能把这个想法吞下去,埋起来,最好带进地底。

最好,挖了尸骨也瞧不见。

 

因为,出了王帐,勾践就是越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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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差先前,派伯嚭去向越求和。

 

伯嚭对着夫差,伏地长拜而去。

“上王,伯嚭不完成使命,死在越营中。”他是这么流泪说的。

最终,确实是换来盘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淡淡看了一眼,挥挥手。

于是端着人头的仆役默默退了下去。

 

夫差和西施,相依靠一起。他们穿过苑间朱红色的回廊,走进月下苍翠竹林之中,走进远远一片黑暗,走进寂寂一轮月光。

 

 

在姑苏被围困一年的时候,夫差握着西施的手,轻声问她:“西施,你要走吗?”

 

“你若要离开寡人,寡人会亲自写书信给越王,派马车把你送出城去。”

西施只是无声摇摇头。

 

夫差以为,西施是怕。

于是又暖她的手,温声说:“勾践,不会对你如何,因为你是范蠡的心上人。”

“寡人,也没有骗你。你若真想离开,寡人,会尽全力送你走。”

西施安静的看着他的眼睛。

最终,她再次摇了摇头。

 

“西施,就在这里陪着上王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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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差见苑中晚风吹拂着竹林,一时间觉得这里甚是合适。

 

“西施,再为寡人跳一支舞吧。”他轻轻拍拍西施的肩。

 

西施缓缓点头,眉眼似墨如画。

 

寥寥灯火间,艳艳朱廊内。

西施身着牙白色纱衣,身上尽素,并无珠玉。她慢慢起身来,走到一片澄澈月色之下,指尖捏起,漫漫舞动。

长袖如婉转清溪,如九天银河,划出彻冷的夜香,丝绸掠过皮肤,抛来一夜好眠之茧梦。

已经,不会再有乐声。但风为其而唱,鸟为其而歌,娇花柔草拉弦奏曲。

 

西施袅袅几步,如水中仙鹤,如天空皓月。

 

夫差看着看着,只觉得花了眼。

 

人影模糊不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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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门终于开了。

 

一群人,乌压压跪倒一片。为首的捧着一卷绢帛,上面工整写了吴国之诚心诚意等等,总之密密麻麻,一如当年黑色蚁字,数言描一意,即,吴国投降。

勾践垂下眼睛,扫了一圈,拈起那软布,只看了一眼就丢在地上。

 

“你们,吴王呢。”

 

勾践抬头,漫漫一望姑苏城景——其实大谈不上什么景色了,这座姑苏城,比他上次烧掠完后,还要更加的破败不堪。

“你们吴王呢。”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地不耐烦。

 

“寡人,要见夫差。”

 

跪在越王脚下的一部分是吴国零散仅存的几位重臣,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头发披散,像地上夹缝间的苔藓。他们见了勾践,就纷纷伏倒,颤抖不敢言。

 

“夫差呢?”

勾践对如此沉懦的静默俨然已经厌烦至极。

 

他踢了一脚离自己最近的人——越军军靴是犀皮制成,厚实无比,那人被直直踢中胸口,发出闷闷响声,一时间疼得倒在地上,更是颤抖不止。

 

勾践垂下眸子一看,却觉他面熟。

 

于是,他便拿剑鞘硬生生抵开那人脸上已经变得花白的头发。

 

是公孙雄。

 

“公孙先生?”

有那么一瞬间,勾践脸上突然漫起一点二十年前的样子。

但也仅仅是,一点而已。

 

接着,勾践只是把剑鞘放回旁边侍卫的手中。

 

他轻笑:“许久未见了,公孙先生也不是年轻人了。”

“寡人,都快识不得了。”

 

虽然言语较刚才是温和多了,但勾践仍然一动不动看着公孙雄自己极为痛苦地爬起来,颤巍巍重又恢复跪着的姿态。

 

“寡人,踢疼你了吗?”他像是真的很关心一样问。

 

公孙雄不语。

 

“好。”勾践点点头,眯了眯眼睛。

 

“那你,总能告诉寡人,夫差在哪里吧?毕竟寡人这一次,也不想对姑苏做什么,已经疲惫了。”

 

“但是,白白放过,总该有理由,公孙先生应当也明白。不然,寡人岂不是善良的愚蠢。

公孙雄跪在地上,听勾践的声音忽远忽近,音调像很久以前一样。但有些地方又大为不同了。

 

勾践突然逼近。

他命人揪起公孙雄的头发,好让这位吴国的昔日重臣明明白白的看见自己。

但就这样还不放过,特意叮嘱“轻点”。

 

“公孙先生,告诉寡人,夫差在哪儿。叫他,跪着来见寡人,如此,放过姑苏。”

 

公孙雄看着他的模样,剧烈地颤抖起来。

 

“别怕,别怕。”勾践轻声道,“夫差若来,寡人保你们所有人无事。”

“寡人,也会保他无事,寡人让他居住甬东,安享晚年。”

 

接着,他背过身去,声音变得很冷。

“寡人,只要他跪着向寡人投降。”

 

公孙雄苦笑起来。

 

“笑什么?公孙雄。”勾践微微有些不悦。他示意那人把公孙雄放下。

 

公孙雄依然看着他,声音沙哑无比,和从前倒像是判若两人。

“越王,吴王已经自尽了。”

 

越王一愣,一时间颇为怀疑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吴王已经,自尽了。”公孙雄低声道,“就在吴宫正殿。越王若不信,可自己去看。”

 

 

勾践先是困惑,接着,他像是真的明白了。

 

越王缓缓点头:“寡人知道了。”

 

“那,就毫无办法。”

 

勾践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姑苏城城墙,瞥了一眼跪伏在地上颤颤巍巍的吴国遗臣们。

 

“那你们都得死。”轻飘飘的一句。

 

 

 

之后,勾践便目不斜视地便疾步走过群臣,绣着银边的黑色披风徐徐飘起,卷起一阵寒冷的香气。

越王领着他的浩浩军队走过姑苏城正道长街,除了整齐的脚步声,城内四处一片死寂。姑苏城,如今楼阁破败,堆土成山,荒草遍地。

也许是因为百姓都逃难去了,也许是因为百姓都被饿死了。

 

 

的确,这样的姑苏,不用勾践来杀,便满地便都是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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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走到王城门前,青铜雕花的城门早已打开。

上次,勾践并没有带兵攻打进去。之前他不遗憾,如今,不得不承认是一件憾事。

 

吴宫不像姑苏城的荒落,仍旧维持着表面上的华丽无比,未改颜色。远远望去,红木黑瓦绿琉璃之正殿,雕花琢鸟的侧殿,还有高低相连的楼阁,这一切一如当年。

若不是那红色的吴旗全被拦腰折断,甚为软弱无力的伏趴在地下,勾践倒恍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如同自己第一次被压来吴宫,第一次看见青铜大门徐徐打开的艳丽场景时,当时所不由自主的慨叹壮观。

 

他大步上前,毫无顾忌地踩着当初只有夫差可以踏上的长长黑石阶梯——越臣也纷纷聚到两侧,跟着走上石阶。

而宫中宽阔平坦的余地,则已然齐整列满密密麻麻的越军和支着随处可见的越旗。

 

勾践瞧了一眼正殿门,倒是很陌生,因为他从前是绝不被允许从正殿门进去的。

 

 

不,不,有一次。

 

那一次,勾践穿着漂亮的仙鹤一样的衣服,在诸国使臣下载歌载舞,为夫差歌功颂德。

那首诗,花了勾践整整一个晚上,在关押越人的大牢里,点着烛火找了很久的韵脚,默默在心中表演几番。

当时,自己觉得文采飞扬,实在是妙语连珠,现在看来,那诗作真是青涩无比。

 

怎么背的来着?

羞愧呀……

 

 

勾践一怔,发觉自己竟然在这正门前站了良久。

众臣只是有些疑虑的看着他。

范蠡并没有上来,但这已然全不重要了。

 

他推开正殿厚重的黑漆木门,上面光亮的漆已经快要落尽,又凭空增了太多尘土。

三年未曾好好保养,因此勾践只是轻轻一推,木门便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透过白色的天光,勾践看到了正殿一个跪着的影子。

 

越王心下古怪的微微翻动。他轻轻走进去,之后转身,隔着门间的空隙扫了一眼越臣。

 

诸臣似乎懂了,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并没有一起跟来。

 

勾践把正门轻轻关上。

 

一瞬间,漆黑一片。勾践适应了一会颜色之后,才发觉原来是有小窗的,正静静透着几束仅有的白光。

 

偌大的一片正殿中,又只剩他们二人了。

 

只不过,这次是在吴国,那次是在越国。

 

 

“勾践,经此一战,你有何想法?”

 

空空一片吴殿,蜡烛燃烬,王座垂老,寂寞至此,但是勾践仍听见夫差不死心地在问他。又是这个大而空的青涩问题,勾践不由得觉得好笑,好像非得把自己嵌在争霸的图册上,非得发表为王之道论似的。

 

勾践轻笑着:“败了。”

 

悠悠殿内,只有他一个人小小的一声。

 

“你死了,夫差,寡人甚至还未见你一面。”他又说了一句,却不觉得是自言自语。

“倘若只是如此,寡人也不算输的太过。不过是,寡人,其实一直和你见面。”

 

“所以,寡人又败了。”

 

勾践慢慢走到夫差面前。

 

夫差头发俨然披散着,却并不蓬乱,而是仍然乌黑光滑,仅仅解开了一个结以势亡国的愧疚,其他的发辫,犹然是辫好的。他仍旧穿着那套红色的衣服,形容规整,不染纤尘。

夫差跪得很直很正,双手握的青铜剑已然没入心脏。勾践几乎能想到血涌出一地,又慢慢被风沥干的情形。

夫差的手,原本是十分滚烫的,可以烧灼融化一切。可惜,时过境迁,万事不留痕迹,如今,他的手也变成一片死寂,像石头一样坚硬。

 

“夫差,夫差。”他不由得唤道。

夫差真的在他面前,栩栩如生,像是一唤便能再醒。

 

“你,怎么敢死呢?”勾践慢慢蹲下,望着他那张坚毅的脸,发现吴王面容虽然沉静,却依旧睁着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还睁着呢?

 

勾践伸出手去,妄图抚平那双眼睛。屡次徒劳无功之后,他也放弃了。

 

 

“罢了,你就这么睡吧。夫差,你睡吧。”

 

“至于你的臣民,我也累了。寡人,允准你就样子,囫囵把他们换了吧。寡人太累了。”

 

 

他站起身来,终于准备离开,再不回来。

 

 

勾践慢慢走到殿门前,推开正殿的门——门微微移出一道空隙,骤然泄出一道明亮而澄净的白光,如同一抹月色,悠悠照着跪在那里,再也不会醒来的身影。

 

 

勾践看着那样的白色,一时间舍不得打开这扇殿门。

 

他突然回头,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

 

 

 

 

“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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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走出殿门之后,便看见范蠡站在一旁。

 

他波澜不惊地望了范蠡一眼。

 

“其他人呢?”

“回上王,在下面等着。”

勾践点点头。

 

接着,他像是思索了一会,拍拍范蠡。

“怎么样,范蠡,你找到西施了吗?”

 

范蠡微微躬身。

“上王,西施已经走了。”

 

 

 

勾践像是不可置信一样瞪着范蠡。

“你让她走了?”

 

范蠡摇头:“不,西施自己走了。我去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勾践怔怔看了他很久,像是浑身已经被风吹得僵冷。

 

突然,他笑了起来。

 

越王总是笑得矜持,这次也不例外。勾践笑了很久,最后几乎听起来像是惨笑。

 

“范蠡……你……”他又拍拍范蠡的肩,最后直接伏在他肩上笑。

“你……”勾践止了止笑声,“寡人,还见到人了,你……”

 

 

他又开始笑。

 

站在下方的越军似乎听见了动静,知道他们的上王已经出了一口恶气,收获了一具冰冷尸体的功绩。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

 

“越王万年!”一个声音小声,但是激动无比地说道。

 

接着,声音像山呼海啸一般涌来,越旗招展飘摇,群情激愤无比。

 

“越王万年!”

“越王万年!”

……

 

 

 

 

范蠡静静的抱着他,不怒不恼。

 

 

 

 

 

TBC.

 

Chapter 11: 千山鸟飞绝(终章)

Chapter Text

吴王夫差,以伯候之礼,被厚葬于秦余杭山之上。

一国之君,一代霸主,就这样无声沉睡在遥遥枝叶掩映中,漉漉春土遮盖间。

 

当然,此乃史官记入书中之言。

 

在收敛夫差尸体之时,负责检查与妆点的奴隶上报,说,吴王夫差自戕死的那把青铜剑不翼而飞——尸体上,如今只能找到空空一块正在默默腐烂,红到发黑的心腔。

 

负责礼事仪葬的官员听见此时,不由得慌乱无比。因为,死人之物诡异,甚是不详,且越王勾践颇重视此葬,若是终了一国之君性命的器物都不能原归入土,怕是自己不能安生,甚至会命断于此。

 

于是,他便诚惶诚恐,腿脚发软地去求见越王。

原本向他这种职位低贱之人是断不能见越王的。但是,由于越王要求,葬事的问题要亲报给他,不能中间任何人为介。

因此,此人哪怕万般不愿,也只好去了。

 

越军这几日尚在姑苏休整。

所以原来吴王的房间,器物,玩好,都顺理成章归了越王所有。至于宫室,那当然是要迁居甬东,不然,越王本就摇摇欲坠的名誉在天下就更加难以保全了。

 

礼事仪葬者去的正是原先吴王夫差的书房。

 

一切陈布原封不动的停驻在那里,犹如岁月在此从不流逝。堆积几年的军书战报,粮收灾祸的事宜,大事小闹的言辞,般般件件,都没移走,而是颇为凌乱地堆在架上,甚至卧在地上。

 

勾践像是在发呆。

他叫人点了香,之后便赶了所有人走。

 

 

“上王,负责礼事的下人,丘芜,要见上王。”

 

“何事?若不是大事,让他自己拿主意。”

勾践极不耐烦地皱眉。

 

那报信的近侍顿了一下:“上王……那下人说,是要事。”

 

勾践叹了口气。

 

“让他进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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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芜跪在地上,伏趴着,头都不敢抬。

 

“上王,小人是来,报告有关吴王,吴王下葬的一个,稀奇事……”他吞吞吐吐,用词不当,还带着乡音。

 

勾践只觉得吵,慢慢瞥他一眼——丘芜似是感到了这样轻蔑的一眼,一时间抖得不成样子。

 

“快说。”

 

“是,是。小人下面差遣的奴隶说,吴王,吴王自缢那把剑,不见了……”丘芜觉得脖颈发僵。

 

勾践一愣。

随即沉沉笑出声来。

 

“你们做事倒是,细致。”勾践声音听着悠悠然。

“此事,不准查,也不准再让人知晓了。”

勾践说着,甚至连人都没站起身来,仍然犹自倚在那堆放吴国竹简的案台上。

 

“底下知道此事的奴隶,吴国人,就杀了。”

 

“越国人……越国人也杀了,算作陪葬。”

 

丘芜暗自心惊,只是不可置信,不可置信。

有些越奴,他也是熟悉的,甚至在雪天给过他们被褥。

 

“至于你,你想如何呢?”丘芜听了,只是伏地不起。

“嗳,你抬头,看看寡人。”

 

“你看看寡人,告诉寡人,你,想怎么死?”

 

勾践看他惊怕的已然不能言语,像是颇为明白的点了点头:“说不出来……”

 

“那寡人,自作主张。把你,官晋三等,脱事尸葬的名义。”

 

丘芜颤抖不已,用了平生力气忍住欲脱口而出的凄厉叫声——因为那样会惹恼越王,到时候,更是轻飘飘一阵腥风血雨。

 

“小人……还想回家看看妻子……”他说得可怜至极。

 

“这就不必了。”越王回绝得干脆,“寡人让他们收敛你,到时,自会相见。”

 

“寡人,会厚待他们,让你的子孙承袭合适的官职。”

“你抬头看看寡人。”

 

过了很久。勾践也出奇地默默等着,像是奖励丘芜这样的忠心而死似的,耐心不已。

丘芜过了虚软的劲儿,心中渐渐死灰复燃一样,哪怕之前隐约觉得死亡临至,真到了自己身上的那一瞬,也难免怒哀交织至极。

此时,听了这话便再不顾稽越——他抬头狠狠瞪着勾践,眦目欲裂。

 

丘芜泪眼模糊,一时间也看不真切,只看得越王一头黑银相间的发,一身纱绸攒珠的衣,似笑非笑。

 

“你恨寡人,是不是?你也应该恨寡人。”那声音低低说着。

 

丘芜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不由自主又低下头去。

他认命一样闭了眼睛,眼泪落在地上。

 

“剑鞘找到了吗?”

 

“找到了。”丘芜道,浑身泛冷。

 

 

勾践点头。

 

“叫人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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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

整整三年后,吴国灭。

 

姑苏城破的那晚,勾践唤了范蠡过去。

 

范蠡觉得,也许真的到了不得不告别之时。于是,他小心把那把颇为珍惜的,日日悬挂在高贵剑架上的越王勾践剑佩在身上。

范蠡来了,到的是吴王寝殿。

 

看见勾践的时候,勾践又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正倦懒地窝在凌乱的被褥之间,这回真是一点正形没有。

 

但范蠡想,由他去吧。

 

他走过烛火闪烁的回廊,走到那儿,离得不远不近。

“上王。”范蠡依然是躬身。

 

勾践带着些餍足似的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见范蠡,只是微微抬了头,随即又颇不像样地倒下来,紧紧拥着几块红黑相间的布料。

 

“范蠡,你来了。”

“是,上王让范蠡来,所以,范蠡来了。”范蠡微微垂下眼睛。

 

良久,勾践慢慢从榻上把自己撑起来。

 

“范蠡,今日,姑苏破了,吴国灭了。”他像喃喃自语,“夫差死了,西施走了。”

“你说,寡人,如今可杀不杀得你?”

 

范蠡声音平静:“此时,上王若想杀,是真的杀得范蠡了。”

勾践嗤笑。

“可是寡人不想杀你了。”

 

“寡人,不仅不杀你,寡人还要你。”他抬起眼睛,墨样的瞳孔亮起一星烛光,盯着范蠡。

 

“范蠡,这会要得了吧?”

 

“上王说了,范蠡怎敢不依从。”范蠡从容而笑。

 

“范蠡,你过来,靠寡人近点。”

范蠡慢慢走上前。

 

“你上来,抱寡人。”勾践没动,只是微微昂了昂下巴。

范蠡安静地走过来,脱了履,和衣而拥住勾践。

勾践抱住他,先是很轻柔,接着很同力地拥他,最后,慢慢又重归轻柔。他在范蠡耳后吸气,舒气。

 

接着,他像是一瞬间变空了。

 

“范蠡,范蠡。”勾践轻声道。

 

范蠡回抱他,示意自己还在。

 

“范蠡,能不能,不走。”

范蠡无言。

“范蠡,”勾践慢慢离开他的怀抱,几乎是绝望地看着他,“寡人不准你走。”

范蠡点头:“不走。”

“别走。不然,杀了你,寡人现在可以杀你了。”

“不走,上王,范蠡保证过的。”范蠡竭力安慰道。

 

勾践复又抱他,浑身发抖:“你不走,我把越国分给你一半。你别走……别走。”

范蠡一愣,无声苦笑。他感觉从未有过的悲伤,渐渐漫上心头。

他拍拍勾践的背:“好,听上王的。”

 

许久之后,勾践再次慢慢把自己从范蠡身上拔起来。

 

“今日可以了吧,范蠡。”他低下头。

范蠡呼吸困难。

“寡人,每每战后,军师胜了,都要赏赐军师。”勾践抬起眼睛,范蠡心中怮然。

“今日,寡人终于赢了。”越王吐出气声,“军师,不赏赐……寡人吗?”

 

范蠡定了定神,身后的手暗自揪起床单,骨节发白。

 

 

“好,”他说。

 

 

“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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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范蠡……”

 

“寡人,想起从前,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勾践慢慢剥开范蠡的衣服,先是漂亮的浅白暗棕色纹的光绸,再是黑纱。

这次,他没要求谁系着眼睛。

 

“你总是劝。”

“劝寡人,活着,复了越国,复仇。”勾践解开一段带子,“可是,寡人,如今觉得……似乎都没意义。”

 

“都没有,意义。”勾践轻声道,荡起一点涟漪。

“寡人怪你。怪你……”

 

“上王说得对,怪范蠡。”范蠡眼前茫然,“怪我,我自以为是。”

勾践抬起眼来。

 

“寡人没有备脂膏。”他又把眼神瞥了过去,看着别处。

 

范蠡叹了口气:“上王,自便。”

勾践点点头。

 

他慢慢伏下身来,身躯裹着些白色的单衣,身形依旧很标准矜贵。范蠡似乎料到他要做什么,一瞬间想开口阻止,但最后又算了。

算了。

 

不然,岂不是自己狠心至极。

 

勾践张口,先是舔了舔范蠡的性器——没有什么古怪的味道,之后便闭了眼睛,微微含进去。

与此同时,他浑身都要烧起来,脸更是滚烫,连心的麻痛蹭过思维边缘,一阵振聋发聩,勾践几乎因为自己过于谄媚,恬不知耻的动作而要昏过去。

 

范蠡讨厌吗?范蠡喜欢吗?范蠡惊愕吗?

 

不去想他,想想当下的事情吧。

 

范蠡抑了欲出口的叹息。他感受到身下人微微蹭动着,没有用手——倒比用手好了很多。

他又明白了一些事情,只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或者,也许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天大的事。

 

范蠡摸了摸勾践低下头玄银相间的发丝,用力很轻很柔。

 

底下人发出一声模糊而难以言喻的呜咽声。

 

范蠡微微喘息着,发丝间渗出汗来,落成点点亮晶晶露珠。

“好了……上王,差不多了……”他轻轻拍拍越王的头发,又是一阵哽咽。

 

范蠡微微了然。

他稳稳用力,狠狠扯了一下那柔软而贵重的头发,银色黑色散落五指之间,纠缠绵软。

勾践像是被疼痛惊醒了似的,慢慢被挣得仰起来,有些朦朦胧胧地望向范蠡。

这一望,便又红了脸,他虽不言不语,犹然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如同刚讨完怎样的甜头。

“范蠡”,作了口型,但说不出话。

 

范蠡偏过脸去,只觉得面上发热。

 

“上王,可以了,不需如此。”范蠡道,犹自把他扯起来。

 

勾践低头不语。

 

范蠡知道他不喜欢过多的问题,更惧怕漫天的选择。

于是他没问,便自做主张,捞过勾践的腰,就着刚才明显一点不够的润滑没了进去。勾践没有挣扎,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指尖抓起范蠡余下的薄衣。

勾践感到了熟悉的疼痛。

熟悉的寝殿,熟悉的布置,香气也是熟悉的。

一次又一次,如同他本来是空心人,就企待这些不伦不类的填满似的。

 

“范蠡……”疼痛中,他昏了脑袋。

 

说出来。

说出来。

 

疼痛中的告饶是无罪的。正所谓,睡梦中的话是无罪的,死人的托言是无罪的。

 

“范蠡……”勾践流下泪来,轻轻喘息,俨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勾践,不愿你走……”

颠颠倒倒中,如同抓住一叶名为范蠡的浮舟,一开始只想靠岸,最后,发现苦海无涯,便再离不开这只轻快美丽的小船。

 

 

范蠡抱着他,轻抚勾践的头发。

他终于也落下泪来,泪水滴在自己的指尖。

 

他说:“范蠡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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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悠悠转醒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黯冷的床榻平整无比,甚至没有余热。

 

吴国——不,越国。

越国的阳光如今也明亮璀璨,天空不再是一片寂寞的惨白。如此阳光,透过窗格,微微落在那已全然枯萎的盆栽上,暖融融照着它,澄澈清明。

是春天。

是春天来了。

 

勾践醒来,浑身已经干爽清落。

他摸了一下被褥,只觉得那些自吴而归的记忆是梦里一样——难道自己昨日方在吴国庆功宴上唱过赞颂之诗?难道昨日是泡了夫差的药池?

难道……

 

他脑中混乱。跌跌撞撞起来,看见一旁的剑架。

上面稳稳放着的,俨然是两把剑。

 

一把剑,勾践想起来,是吴王夫差自戮所用,既是夫差剑,也被赐名属镂,杀过伍子胥,杀过吴王夫差自己。如今剑鞘合一,已然沉睡不醒。

一把剑,越王勾践剑。

勾践又想起,是自己赐给范蠡的。

三年前他赐给范蠡,范蠡没有拒绝,但是范蠡拒绝了他。

 

现在,范蠡迟到的全然推拒落在剑架上——越王勾践剑精细保养下,一如当年,完好无缺。

 

勾践看了半晌,终于明白,范蠡走了。

 

且自己不可能再找到他。

 

 

“范蠡……你也走了。”他怅然若失。

 

 

“你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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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自己拾掇好自己,没有唤人来。

束好发丝,不管是青丝还是白发;穿好华服,不管是盔甲还是布衫。

 

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

看一看,你仍旧是越王,没有人阻拦的了,甚至连你自己都无从阻拦,你总能,牢牢握着这个位置。

 

是啊。庆功宴。

 

该庆功了。

 

他犹豫一下,最终拿起那把越王剑,佩在它最恰当的主人身上。拖着那身玄纱的衣服慢悠悠走出寝殿门,眼前是熟悉的,点着烛火的长廊。

勾践走过长廊,走得不紧不慢,走得极其郑重端然。

 

推开门。

 

推开门——金乌正明,光泄一地,那个影子挺拔伫立门前。

 

门外,十几个侍卫和十几个婢女齐齐跪下,见了他,一个个面有喜色。

 

“越王万年!”

 

越王点点头。

 

“去正殿,今日庆功宴。”越王微微颔首道。

 

“寡人早该去。众臣,大概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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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坐着马车,横穿吴宫。一路上,越王的仪仗浩浩荡荡,前呼后拥,长旗飘摇。

在原先的吴宫开庆吴灭之功的宴席,究竟是多么解怒,多么张狂的事情。为此,越军上下庆贺,越民也喜极而泣。他们,报仇了,终于报仇了,不为别的,只为死去的亲朋,受辱的人民,焦烂的土地。

 

报仇了!

 

 

 

越王轻轻一掀帘子,那纯黑色的衣袂就这样翻落下车。

 

众臣均在吴宫正殿之下等他。那是一片宽广瑰丽的白石空地——如今被连夜清扫,更显华美。这原来都妆点着吴旗,如今,一片赤色吴旗早就被燃烧殆尽,数不清有多少格格不入,颇为沉重死板的玄色越旗侵蚀了这块地方。

群臣见了越王的车驾仪仗,纷纷扬扬跪下一片。

公卿大臣一跪,连带着身后密密麻麻的几万越军跪下。

 

一时间,呼声震耳,喊声滔天。

 

“越王驾到胜!”

 

越王一时觉得头痛,但仅微微眯了眯眼睛,就算过去了。

 

“起来吧。”

他挥挥手,止了遥遥呼喊。形容威严万分。

 

越王环视四周,他端端立在正殿黑石长阶上,终于开始了众人期盼的越胜宣言。

“我们越国,打败了吴国!”越王面露自豪,“这,绝非容易之事,而是一场漫长艰苦的战争。”

“在这场战争里,无论是谁,越国的百姓,还是越国的将军士兵,乃至寡人,都做出了牺牲,也得到了教训。”

“有赖诸位,今日的越国,更加强大,也必将强大,会有更广阔的疆土,有更富饶的风景,有更幸福的子民!”

 

“寡人,衷心感谢你们辛勤付出的整整二十年,无论是谁,赏功罚过,一律平等,一律优待。”

 

 

“今日,我们,同庆于此!”

越王慢慢举起自己的王剑。

剑格上的钴蓝色琉璃在日光折射下泛起光泽。

 

“让那些吴人看看,我越国,是怎样把他们的土地占有的,是怎样在他们的宫殿,庆祝他们的失败!”

越王说道力竭处,及时顿了下来。

 

春风微微,吹起他的头发,他环视四处,茫茫人海,俱是一张张容光焕发的面孔。

 

越军静了一瞬,接着群情沸腾起来。举戈矛的,举剑的,举旗。

“越王万年!”

 

“越王万年!”

 

“越王万年!”

 

群臣露出欣慰而感激的笑容,有些抹了眼泪,有些则相互安慰着。

 

越王微微笑了。

他慢慢转过身,向正殿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是这征伐二十年来的功臣们——文种,曳庸,苦成,臯如,扶同。

他们步履从容,极为有礼地从侧而上。

 

正殿前,春风阵阵,光辉漫溢。

 

还有很多人,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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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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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很久没饮酒。

这二十年中,喝过,但只一点便不能再沾。无论是政事繁忙还是军事繁忙,都耽误不得。

 

如今,越王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倚在那一方王座上,手捧了一樽,摇摇,玉液琼浆轻轻作响。这樽精巧漂亮,雕刻飞禽走兽,不似他从前捧过的任何一种。

 

大概也是从吴宫得来的。

 

不过,越王未顺着想太多。

他止住一切思绪,只是饮酒,听乐,观群臣同庆之景。

 

乐好啊,也同样许久未听了。

青铜编钟,骨笛、石磬,大小次第,落在宾席之后,纷纷装点赤红绸缎。它们每样各自有一番节奏,每样均一个碧服伶人奏演,且听那高低音节,沉沉泠泠,交织和谐,一敲日照山河,一吹大地飞歌,涓涓如溪涧水流,滚滚如碧海浪涛。

 

很好,均是很好。

 

他喝了很多杯酒,觉得如同飘在云端,恍恍惚惚。

 

众人喧闹,觥筹交错。

越王细听,大概都是些,互闻互言的几等军功,自吹自捧的吴越之战,谈天谈地的美丽前景。

他又送了一口酒,酒微微发甜,越熏越香。

 

臣子,谈这些并不奇妙。都是不奇妙的。

 

 

半晌,文种慢慢起来。

老头颜容欣悦,正酝酿好一番祝词。

 

众臣均乐呵呵地望着他,像是大家推他出来热闹热闹一般。

文种为人随和,当也不避这些替人热闹的差事。

 

他满面春风,送酒拱礼。

 

“上王,臣在此,祝觞酒二升。”

文种清清嗓子:“有赖皇天庇佑,越终胜吴!良臣集谋,是上王的恩德所致。”

他慢慢从位上踱步而出,众人纷纷笑嘻嘻给他让路。

 

老头挥挥青绿色的绸袖,接着说道:“宗庙辅政,鬼神承翼。上王不忘臣子,文臣武将竭尽全力。这些功德,上天苍苍下,不可掩塞。”

 

文种胡子颤颤,掩袖饮尽。

 

“我王,万福无极。”一个躬身。

 

越王点点头,但是并没有怎么非常喜悦。

他侧头,看一切都失真——酒虽然可以隔绝怆痛,但似乎喜悦也被隔掉了。

他只是,无知无觉。

 

现在要笑吗?现在是否该笑?

 

越王有点困惑,甚至没有倚正身子,谢文种贺词。

 

群臣见他不语,一时间噤声。

文种也有点奇怪,不过,他只认为大王是醉了。恰好文种喝得也不少,于是他摆摆手,示意群臣无事。

 

文种继续道:“上王,臣再祝觞酒二升。”

 

“我王贤良仁德,历经二十载,犹不忘灭吴之恨,从未变心。”文种思索半刻,随即更添笑意,“我们君臣,同心协力,此乃上天之福佑千亿。”

 

“我王,万福无极。”

 

“好,文种大夫说得好!”

“说得好!”

 

堂上群臣大悦而笑,拍掌的拍掌,捋须的捋须。

 

许久,越王微微扯起一个笑容,却自己都觉僵硬的诡异。

 

文种这才意识到,上王确有些不对。他想到范蠡——但是今日似乎没看见范蠡,以往他都和上王在一起,此刻怎么没出来解围?

 

“上王,不如让范蠡也出来说几句?”文种笑道。

随即他就不笑了。

 

“上王……”文种讶异,他看见越王眼中骤然盈起水来。

 

勾践听见范蠡的名字时,只觉酒意形成的雾蒙蒙水珠一瞬间被锋刃割破了,不仅割破了钝膜,也刺穿他的心脏。

 

不然为什么心跳成这样。

不然为什么心痛成这样。

 

勾践握紧了酒杯。

 

“范蠡,走了。”他轻声说到。

 

突然,勾践看见整个大堂上,数不胜数的他认识的臣子,数不胜数的他不认识的臣子,乃至大殿之中站着的文种,所有人,全部目光发愣地看着自己。

勾践只觉得像是刚刚才站在这里似的。

 

而且,他意识到,自己在群臣前失态。

 

如今只觉得眼眶酸涩到恐怖——这让一切都变得恐怖。

 

“寡人,醉了。还望众卿,谅寡人……”

话未说完,他几乎惶然从王座上站起。

 

群臣皆惊,文种也吓了一跳。

 

“上王……”文种话未说完。

 

勾践几乎有点狼狈地从王座上走下来,踉跄奔出吴宫正殿,没有回头。

宫门重重在身后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他头晕目眩,然遥遥一望,正殿之下已然站满了越军——他们见到高不可攀的上王,先是微微一惊,之后是狂浪般的喜悦。

 

“上王!上王!”几个小兵几乎跳起来。

 

接着,他们齐声大喊。

 

“越王万年!”

 

 

勾践勾起一个堪称痛苦的笑容,然后,他不管不顾,更快地走向马车。

 

“上王!”

“上王!”

有些兵卒竟好奇地要挤上前,看看越王究竟是怎样的威仪。

 

一队近侍无声走到他身边,隔绝了如此热烈的狂潮,侍奉他上车。

勾践奔逃到马车之上,将远远震颤隔绝在马车之外。

帘一落下,黑暗骤然袭来。

 

一瞬间,泪水流到脖颈,洇湿衣衫。

 

 

“回去。”

他喃喃道,感觉心已然不再跳动。

 

 

一到寝殿门外,勾践就简言吩咐侍卫,任何人不得进入。

 

侍卫连声答应,却细细听见,像是有人泣不成声。

他不敢抬头,只是直直盯着地上,越王黑色的衣服烟云一样流过去。

 

 

但如此喜悦的日子,为什么呢?

 

 

 

勾践很快地关上了寝殿的门。

他本来想把自己的身体拖到床上——现在,却是一步都走不动了,这漫漫明烛之长廊,原来是那么远。

他浑身发烫发麻,痛的眼前发黑,于是倚门而倒,落在地上,裹着布料,闷闷一声。

 

呼吸,呼吸。

 

 

对,是这样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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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庆功宴,遗憾而散,古怪而散,不欢而散。

总而言之,就是那么散了。

 

越王自己走了,还走得很快,甚至没有来回几次多听两句臣子的贺词,众人难免觉得是有点失礼——但是鉴于他是上王,又带领众人攻下了吴国,于是也仅仅议论几句了事。但是这议论,又论的神乎其神起来。

 

要点还是在于,越王似乎是哭了。

 

这绝对是令人困惑的,因为若是感慨吴灭,破姑苏的时候就该激动而哭,既然那时没有,此时又为何哭来扫兴?

 

于是,又有人说,是叹范蠡之离去。

这么一说,合乎道理。

最大之伐吴功臣,也是越王最为倚重之臣,范蠡,不辞而别,自然会让越王痛苦不已——说道这里,还算是感天动地的君臣情谊。

 

但再往后,便诡秘至极。

 

文种不想再听了。

于是,他很严厉的看了一眼旁边整理书卷,凑在一起议论纷纷的下官。

下官顿时慌乱,闭上嘴巴。

 

“上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文种皱眉,“亏得我文种垂老,不想杀人,若是遇见扶同大夫他们,你们已然死了。赶紧闭嘴。”

两个下官赶紧低下头,匆匆抱着书卷走出殿门。

 

但是,这不能不在文种心里埋下种子。

 

他想起那次奇妙的心病,想起范蠡自然而然的留下,想起确有几次的彻夜长谈。

 

文种所想种种,合作一起,顿时心惊肉跳。

自己老糊涂了,想这些做什么。

快点忘了,快点忘了。

 

这几日政事繁忙,他一个人忙得晕头转向,还犹操心这些要命的传闻。

 

“仓廪月支:三万石……在此呀。”

文种拿起那一卷竹简,看了看,不由得点头。

“确实在此。可以和上王交差了。”

 

但是,心中言过此词,文种仍然不由自主一愣。

 

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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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种匆匆整理几下衣冠,听着他的老妻在小声埋怨他。

这么大的宅子有这么多下人,犹然连个带子都要找半天。

 

“我看你下次,把带子夹在你那竹简里。反正竹简是丢不了的,这样带子也丢不了。”

“嗳呀,你说这些,万一把竹简交上去忘抽出带子,给人看像什么样子。”文种皱皱眉头,捋了捋干瘪瘪的胡子。

 

“到时候,上王问,谁的带子,你就说是你的,问为什么,就说天天找不到得了。”

他老妻偷笑:“反正你也老的可以退休了,我看这么请辞挺好。”

 

文种捋捋胡子,回头看了他妻子一眼。

“你说的也在理呀。”文种想想。

 

吴国已灭,最大的危患除了,越国便轻松许多。

 

越王归国,诸事繁多,先是迁都琅琊,以安定新的越鲁边境;接着,便顺理成章又去了徐州进行会盟。

 

会盟那日,越王面色沉静如水,威仪四方,引各国雄主啧啧赞叹。文种身为臣子,脸上也甚是增光添彩,喜不自禁——众多谣言纷扰,似乎都在赐冠之时不攻自破。

越王起身,扶了一下佩剑。

他身上黑色的王服妥帖合适,庄严肃穆,头顶冠珠微微摇上两下,碰撞出玉声。

 

此后,越王便是贵上加贵,成为天下雄主了。

 

 

 

只是,文种心中一直被一些不安的迹象莫名困扰着。

 

徐州会盟前,他收到了署名范蠡的,一封查不到源头的信。

信上墨色寥寥几笔,却写得甚是冷酷,几乎不像是他所熟识的楚人会说出的话。

或者,文种想,自己也许从未了解范蠡。

 

但是看完这封信,文种便浑身发抖,接着把它烧了。

 

这封信上告诉文种——勾践要杀你。

 

虽然,他为越国立下数不胜数之大功,因此也堪称除范蠡之外的第二重臣。但是,文种仍明白,自己的楚人身份在勾践那的微微隔阂,每每虑此,他均是小心再小心。

文种想,自己似乎从未逾矩,如今的宅子和仆役也是勾践所赐,没有一样是他忤逆忠心而得。

 

况且,越王虽越发成熟老练,但是对自己犹然像从前和颜悦色。

 

这封信,毫无来源,笔迹也陌生,真的是范蠡写的吗?还是,有人刻意离间他君臣感情?

如果是前一种,那么,也许范蠡离开上王太久,已然忘记了和上王同甘共苦的日子,还有那些恩典了。

如果是后一种,不得不说,此人用心之险恶刻毒,令人胆战。

 

文种宁愿相信是最后一种。

他已经老了,连想想滔天风波的力气也无,此时倒宁愿这些恐怖是编撰之传言,而非自己真的有性命之忧。

还是上王赐给自己的性命之忧。

 

虽然如此,文种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但是在越廷上的时候,他偶感古怪,像是有谁在盯着自己。

 

最后,文种发现,是越王在盯着自己。

 

越王的头发已经全然变成银丝,被利索的打理至身后。但是,他的容貌倒未显老意,只是神色变得更安静,人也变得更沉默,偶尔几句都是有理的常语。若不了解他性子的,倒以为越王是个和蔼的人,更想不出他有什么撕心裂肺的过去。

越王,如同一轮银月,温温笼罩着他的臣子,让人感到交谈舒适,甚至舒适到欲睡去。

 

文种原也以为是这样——也许,上王终于安宁了,忘记那残酷的日子,忘记吴越之争,忘记为奴三年。

 

忘记夫差,忘记范蠡。

 

但那日,文种明明白白瞧见了,越王那双狭长的眼睛,正冷冷透过黑色的珠帘看他。

 

他一瞬间脚软。

 

上王。

 

“文种,怎么了?”是上王的声音,犹是温和的。

 

“回上王,文种,身体不适。”他躬身,忍不住浑身发抖,

 

“望上王,允准臣回家休息。”

 

越王慢慢看了他一眼。

接着,越王微笑着:“好,寡人允了。”

 

文种心中长舒一口气,刚欲离开,便听到身后人轻声道:“文种,要好好养身体。”

 

他浑身发涩。

文种慢慢转过身,长躬:“文种,谢上王关心。”

 

越王缓缓点头:“寡人的越国,还有劳文种大夫呢,是不是?”

 

文种只觉得口中迟钝粘连。

于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一番,终于挣扎得下殿。

 

人一上马车,已然汗湿衣襟,瘫软一片,再起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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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种一回家,便病倒在床上。

 

这一日,他做了个很古怪的梦。

 

梦中,一条黑色的长蛇死死捆住一只雄壮的猛狮。

 

先是昏天黑地,飞沙走石地撕斗,一蛇一狮相互咬破了身躯的肌腱和眼睛,双方均是血流不止。

接着,这样暴戾的捆绕变得缓慢起来——甚至快要静止于无。雄狮猛烈的嘶喘,蛇也一抽一搐。顿时,场面好似一种缠绵,甚至都可以听清呼吸,但不知是哪方在呼吸,纷乱交杂,腥味肆溢。

最后,真是诡异至极。

文种似乎看见,一蛇一狮用一种恐怖的姿态媾和。

 

这当真是噩梦,而且是恶心至极的噩梦。

 

且不说蛇和狮如何媾和,狮就是死在这样的媾和中的。

 

蛇微微半露獠牙,因此猛狮不得看见那样阴毒的匕首。

 

而这淬了毒的牙,便一次一次随着轻轻的摇动挣扎,剐蹭在雄狮的身上。雄狮似乎发了情,毫无感知,而蛇看起来撕缠到剧痛欲裂,却仍旧不死心,用牙去找狮子的喉腔。

 

又是一阵撕斗——接着,如同蛇毒欲要发作,狮子狂吼一声,骤然抽搐着倒地。

前一阵子,蛇快要死了似的枯缠着,甚至被雄狮的利爪踩的浑身是血。

如今,黑蛇似乎嗅到了机会。它从一片凋零模样中,微微抬头,像是确认雄狮的死活。

接着,它渐渐明白了,这样猛烈的喘息,恰恰征昭着,狮子已经病入膏肓,毒入骨髓,半点动弹不得了。

 

于是,黑蛇便悠然自得,慢慢摇起头来。

 

那獠牙,也慢慢的不去隐藏,露出月样的惨白。

 

蛇安静地缠着,一缠一紧,一紧一松,直到狮子连狂嚎都不再有。

 

最终,蛇抓住时机,恶狠狠猛咬了一口——这一口力气甚大,几乎撕下一块血肉来。顿时鲜血淋漓,腥气暴涨。

狮子挣动一下,发出哀嚎声。

 

但是,哀嚎也渐渐消失了。

狮子确在呼吸,蛇毒发作而陷入沉睡。

 

黑蛇奇妙的不再攻击,而是把那优雅的头微微靠在将死的雄狮身上,小心蹭动着。

 

这回,一切又寂静着,彰显一种扭曲的亲密温柔。

 

似乎过了很久,雄狮止了呼吸。

蛇确认了半天。

 

结果是,黑蛇一口一口吃掉了雄狮。它的身体开始极剧膨胀,和雄狮的白色枯骨,一同变作一处黑色的连绵山脉。

山脉高高驻立着,几丛影子一样漆黑的树林间挂着圆圆的满月。

 

 

文种呆愣许久,才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动弹。

 

他一时间飘飘欲仙地沿河走着。走着走着,发现这似乎是笠泽江畔。

 

文种心下大悟,怪不晓得如此熟悉。这黑蛇也是蹊跷,知道文种来过这里。

 

不过,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呢?

 

他又回忆不起来了。

罢,罢,先赏一番江边夜景再说吧。

 

文种没走多久,便见一人垂钓。

那人身着飘飘白衣,满头黑发微微垂落,手上拿一鱼竿,月下照着如同一脱凡俗之仙人。

他一派悠然自得,还哼着小曲。

 

不过,这曲调熟悉得诡异。

 

文种慢慢走过去,凑近一瞧,不出所料,是范蠡。

 

“范蠡!”他大喜,冲远处月下钓鱼之人招手,“范蠡!是我!文种!”

 

范蠡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缓缓回头,发丝落下来。

 

接着,那张平静的脸,突然变得惊恐万分至极,文种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范蠡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不禁骇得连连推后。

“范蠡……是我,文种啊!”

 

范蠡猛地扔了鱼竿,站起身来。他那副表情,似乎痛心疾首。

范蠡一步步逼过来,文种一步步向后退。

 

“我是文种啊,我们自楚结识,之后……之后……”之后怎样来着,文种恍惚又忘了。

 

范蠡未等他说完,揪住他的领子,大吼道:“我不是提醒过你吗?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快跑!勾践要杀你!”

 

文种一惊——谁?谁要杀我?

这样美好的月色,寂静的夜晚,谁要杀我?

 

“飞鸟尽,良弓藏,你都忘了?”

范蠡见他一脸茫然,更是焦急万分,揪着领子狠狠摇晃。

 

“快走啊!我的那封信你都忘了?快走,快走!”

 

范蠡见四周一片虚空,于是狠狠一推,文种猝然落入水中。

江水争先恐后漫过他的口鼻,呛过他的脾肺,温度冰凉刺骨。隔着江水,文种不断下落。

 

他犹能听见那句恐怖至极的话,不断萦绕耳中。

 

不断,不断。

 

“勾践要杀你!来不及了!文种!”

 

“飞鸟尽,良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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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种满身冷汗地醒来。

 

此时不是晚上,却是下午。

窗外犹然传来几声鸟鸣,婉转动听。他记得自己做了噩梦,但具体是什么,记不清了。

如今,听到这鸟鸣声,心中却不由得冷冷落上三个字:飞鸟尽。

 

文种赶忙爬起身,一开门便撞见了老妻。

 

他此时浑身大汗,高烧不止。

 

他语无伦次地告诉妻子,俨然一副疯样:快走,快走。

 

老妻被他吓得要哭了:“你是怎么了?撞了邪了?哎哟,我就知道,不能那么忙得累哟……”

文种拼命摇头,白发散乱。

“来不及了,快走!越王要杀我们!快走啊!”文种急急把妻子往外推,把她推得一猝咧。

 

“谁?越王?越王不是对你很好吗?你是糊涂了,这宅子,这仆人,都是越王给的呀……”

老妻欲再说几句,看他真得急得要疯了,怕得说:“好好,我去收拾……”

 

 

“不,”文种抓住她,“不,听我的,现在就走,什么都别带了,和娟儿一起走,一起走,什么都别带,跑得越远越好!”

他老妻落了眼泪:“那你怎么办哟……”

 

文种摇摇头,嗓子快哑了:“莫要管我,快走。”

 

 

老妻赶紧带着他们的女儿,乘上马车,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烟尘滚滚,再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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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刚走,文种便感受到地面在隐隐颤动。

 

他心中绝望地了然——这是越王的近卫兵马。

 

勾践,终于来了。

 

文种撑着病痛交加的身体,行动缓慢地穿好了素日的衣服,戴好官帽。

 

勾践没有破门而入。

他像是明白一切,安安静静等在外面。

 

文种穿戴完毕,慢慢走出房门。

 

他推开正殿大门——俨然看见那身着玄色衣裳的君王,飘着银发,身后是一支黑压压的人马。

这群人在午日中闪烁刀锋一样的寒光。

 

勾践。

 

上王。

 

他心中绝望道,文种,从未有二心,从未做过忤逆之事。

我的上王啊!

 

文种……

 

他不由得涕泪纵横,拜下身去。

勾践点了点头。

 

“文种。”他微微歪头,“江边空气可还凉爽?”

 

文种一愣,已不知道越王在说什么。

 

越王轻笑了一声:“罢了,文种,你一向,一无所知。”

 

他悠悠踱了几步,又绕到文种面前,蹲下身来,一身寒香和黑色绸缎落下来,银发也垂下来。

 

越王的神色,文种极为熟悉。

虽然少了很多杀气,但这副模样,与在当年太子友,公孙雄面前别无二致。

是否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文种觉得,自己大概忘了什么地方。

那里有一条黑蛇,也喜欢这样看着猎物,摇头晃脑。

 

“上王,”文种看着他,忍不住哭了。比起死亡的恐惧,他现在更多的是伤心。

“上王,为何要杀臣?臣……”

 

越王面对他,面色漠然。

他摇了摇头。

 

文种慢慢闭上嘴巴,眼泪汩汩落下。

 

越王站起身来。

 

“文种,先前你为我献九策,灭吴。寡人,用了三策,即灭了吴国。”他微微垂下眸子看了文种一眼。

“寡人,担心。先王在地下,面对阖闾,夫差二人,手足无措。”

越王似乎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一样,轻笑两声。

 

“因此,寡人特送你下去,去帮帮先王,为他献七策。”

越王慢慢转身。接着,他不动声色拿起身边近卫手上捧着的一把剑。

 

“好让,哪怕是地下,吴越之争,越国都能胜。”

越王盯着他:“文种。你自诩忠臣,难道,不能辅佐我越国先王吗?”

 

文种一愣。

接着,他微微苦笑起来。

 

“既然是上王之命,文种怎敢不从?”

 

他慢慢跪正,将苍老的双手举过头顶——接着,手上稳稳落了一块极为冰冷的重量。

 

一把剑。

 

一把青铜剑。

 

 

文种怔怔,抽开剑来看,只见其隐隐闪着寒光,容颜嗜血至极。

造样不像是越式,倒像是,倒像是——

 

“属镂剑。”勾践像是听见他心里在说什么,提醒到。

“当年,夫差,”他顿了一下,“夫差赐死伍子胥,便用了这把剑。”

 

文种心中惨笑。

那么,一切都了然了。

当年那把剑的消失,那些人的消失,那三年,那数夜,夫差,范蠡,那无从追查的一切,也都了然了。

 

我文种,果然一无所知。

 

 

 

勾践像是想起了旧事。

一片日光之下,勾践沉默了很久。

接着,他又若有所思,看向文种。

 

“你去吧。”越王轻声说。

 

文种点头。

 

“臣去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没有任何拖延。

 

他将这利刃刺进胸膛——虽然文种年老力衰,但这把属镂剑仍然锋利无比,它轻而易举刺进心脏,殷红鲜血顺着笔直的血槽涌出,一滴滴落在地上。最后,逐渐血流如注。

 

文种感到痛得窒息,痛得眼前发花。

他昏昏然倒在地上,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只看得,刺眼的阳光,和一身玄色王服的勾践。

勾践默默地低头看着文种,眼中神情,已然不可猜测。

 

 

极痛之后,便是一片模糊——犹如再度落进水中。

 

 

文种想起了一位弱小之国的监国太子,身处会稽,那个旧都荒凉的王台上,慢慢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明亮如月。

 

“你,就是楚使文种?”勾践问他。

 

“是,臣今日来越……是为了……”

 

 

文种柔柔泯灭,像气泡一样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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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鸟已散。

良弓将藏。

狡兔已尽。

良犬就烹。

 

夫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

 

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

 

可与履危,不可与安!

 

 

切记!

 

子若不去,将害于子!

 

 

 

 

END.

 

 

Chapter 12: 【越记】无言

Notes:

没想到还会再碰。
作者虽对种种事思考有所变动,但总体上人物不会有很大改变。
一个随笔罢了。
很短,
文种因何而死,以后有时间细写。

Chapter Text

铸了金座之后,他每每自堂赴归,起初难免心下微动,后来便慢慢地视若无睹了。有的时候,则是极为心烦意乱,奇谲的往事同锐刃一样剜着心,他叫人过来,控制不住地怒道,把这个像融了,融了。

那仆役脸色惨白,半跪着爬出去。一会,新的侍卫长来了,岩鹰如今亦是告老还乡,这个年轻些的是素跟在岩鹰身边的次长。他高高大大的,愣直站在门口,一张脸僵的好像砌宫墙的石土。

大王……是这个像吗……他道。他闭着嘴巴,没有问更多。而越王披着那个黑狐绒,在这个空幽的冷室里来来回回地走,常燚半点气不敢呼重了,只听到勾践一吐一吸。

 

剑架敲得铮响。

 

半晌,那人又抬起头来,一副尖眉厉色的冷意:“不用了,你自去吧。”

 

这事干过好几次,但常燚次次未敢掉以轻心。越国自灭吴后更续第荣发,但越王的脾性却是渐露了,从这个方面来说,范蠡是很准确的,而其它臣子则终然抱着不切实际的念头,这导致了溃败和幻灭。

思念是奇异的事,会将仇恨之人变得可亲,而将可亲之人变得可恶。

越王后同越王的住所当非并一处,这给了勾践留在自己宫中的借口,就如同当年借口留在马厩一样——无非是一个借口。范蠡,范蠡,他行查下卷的时候常常抬眼一撇,他或在窗边或在架旁,最后他把自己的长氅盖在上面,一缕鎏金艳艳而蔽。

都说了并治越国,他究竟怎么贪心?他究竟怎么狠心?

 

勾践长叹一声,烛光映跃,于是他从金塑身上移出,诸事皆闭后,夫差就来了,这同以前不一样。这回是他亲自爬上床来的。

可惜的是,勾践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正如他知道那个很希望是真的的条件是假的一样。

 

一睁眼,一切都消失了,匆碌而危机四伏的环众,一切的功臣,恼事,风涌而上,为此他连纳宫室都未曾汲多,只是挑了几个很温和的陪着雅鱼。

走得好,走得好,从此隐姓埋名,杳无音讯,若是不走,那越王剑就要第一次染血了。

他是很明白的,文种怎么帮了范蠡。追不回来,叫他怎么相信,连一匹矫马也未允范带走,如今过了庆功一日,他几万越军便追赶不上了?

文种说范蠡有神明相助,勾践点了点头,从浑身发软的疼痛中抽出一点冷笑——“他范蠡有神助,而我越国是天命将弃,是吗?”

 

文种浑身一抖,矇翳的眼睛睁大了。

臣绝没有这个意思,大王!他跪下来。

 

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帮着范蠡逃跑。勾践说了,求了,范蠡别走,也答应的,如今一切都不算数了。

 

后来越王说自己大概这几日太醉了,请文种回去了,老头哆嗦着,半信半疑,为了安抚他,勾践赐了他一个宅子。

后来,庭堂论政时,越王很平素地问他,范蠡予你信帛了吗?

 

文种摇摇头。

 

勾践却是不信。但也没追问了。

 

再后来,很晚的时候,大约月上三竿,宫里风言风语,说大王如此这般的狎昵,同谁……勾践怎么不怀疑,有人在胡言乱语。

他知道范蠡无取越之心,但确实吗?他的才智,勾践确有识见,用之时何其欣然,想来其它诸侯怎会不爱,进退两回便可骗换王军,叫为他丢了城池的人也心甘情愿。对,对,他本欠一座城的人命,虽后攻吴而补阙了,但是他这一走其实要欠整个越国的人命了。

 

文种忠肯侍越,但当年搅得自己不能安生的石买也说自己忠肯侍越。

一个楚国人做越国的王,岂不是更亲近楚人。

 

他看看金塑,觉得自己大概是心又作疯了。但名实之说绝非空穴来风,流言蜚语更从无空穴来风。名亡实落,而旖旎不过你知我知。

范蠡走得太快了,走得如泡影瞬没。

文种真是护着他。

 

勾践思到动处,回头看了看夫差,夫差正靠在狐毛上,穿着一件暗红的绸衣,用食指捏着他黑如夜漆的发。他好像知道勾践在定定地看他,抬起眼来,笑了。

 

 

他说,伍子胥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