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说书人的自述
精怪故事,我提起这个的时候很多朋友可是不屑于瞧一眼。您一定觉得,这种属于庄稼人在大雪天里的闲话竟从我一个老文员笔下冒出来,可真是败坏了一路教养我们这些文员的主日学校的名头。但您可就不知道了,老菲奥多祖上可是北边有名的牧马人,虽然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家业已大不如前,但仍有不少骑士老爷愿意从我们买马。在我还年轻,非要跟我那守财奴父亲对着干的时候,在某天骑着我最爱的那匹白马一溜烟儿地跑了,做了信使,从此再也没有见到他。那老头想必气得跳脚, 因为娜斯坚卡本是要被他送到城里给赛马配种去的,因为她性子太怪,买下她的地主不出三天就将她退了回来。娜斯坚卡可不是什么愿意乖乖地做个展览品的姑娘,我那老爹眼里只有钱,对手下的马的性子可谓是一窍不通,愿他在地狱里也有魔鬼抽他屁股。
那时卡西米尔和乌萨斯还在打仗,我给骑士老爷们送信,送军情,也送给他们在城里的家人。我还帮农人写信,大多数时候,都是乡里想给邻村姑娘送信的小伙子。那可真是有趣的很,那些一手能扛起小山一样高的麦杆的小伙子们,对着一张白纸倒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了。
我甚至有幸见过那位鼎鼎大名的将军,那可是一位真正的卡西米尔人,单单往你面前一站,就像一条咆哮的河流朝你冲了过来。我在那位临光老爷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头也低着,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好。但他还是给我一封信,我接过去,在林子里跑了两天两夜才送到战场的另一边。
总之,如您所见, 我到过很多地方, 见过骑士老爷们一锤子敲破乌萨斯军人的脑袋, 也看过强盗把村民的尸体戳在木栅栏上。那些强盗们可追过我好多次啦,可他们跑不过我的娜斯坚卡,这好姑娘一跑进林子里, 你就只能看见一条白色的影子。但在路被冻上, 原野上刮着呼呼的大风,月亮被云盖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你就得赶紧躲到最近的屋子里去,因为不一会雪就会落下来,把你从头到脚都给埋进去。在呜呜作响的风声里,破屋子的火塘前面就会围着一圈饥肠辘辘又寸步难行的人,拿铜板跟屋主人换一盆红菜汤或者麦粥,等它们在炉火上热好,讲故事的人也就活跃起来了。我这个故事就是在这种时候听来的,巧的是,这也是跟那位将军家有些关联的故事。或许我不该将这些漫无边际的闲话讲出来, 可您知道的,当一个人听多了这些故事, 就总觉得身后有个魔鬼跟着,一天不讲,它要在您的屋外哐哐地敲您的窗呢。
那天我正要往卡瓦莱里亚基送一封急信。那时候往城里的大路还没修起来,要想打北边过,你得穿过一整片遍布沼泽的森林,而东边,则是漫无边际的草原。您可别想着草原就要比林子好走, 夜晚的草原,一旦没了星星,便成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一路上遍地水洼,河沟和土拨鼠洞,没风的时候,狼就在四面八方呜呜地叫,等您的火把烧完,马终于耐不住摔了一跤,狼群就巡着声围上来了。指不定, 现在在那条修好的大道上巡一遭,还能撞见几副当年栽在那里的白骨。而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日暮时分,我催着娜斯坚卡一路冲进了草原。
前面我也说过,这封信是急信,至于是从哪位老爷手上接过来的,恕我不能透露给大家。 当时,我只一心想将信早点送到卡瓦莱里亚基去,又太过相信自己的方向感。事实上,到现在我都能闭着眼睛将那片草原上的所有溪流给您标出来。可天老爷总是由不得你这般自信。进了草原还不到半刻钟,一阵厚厚的云就从我来时的方向压了过来,本还剩一丝天光的草原霎时间罩上暗色。 那天没有风,云起地很安静,像是给妖精随手扔在那里似的。这种情况最为糟糕,在前方等着你的,是一场悄无声息,下得又快又急的大雪, 在这样的雪里向前走,您的眼睛和嘴巴都是张不开的,连空气都像是被冻住了,一点儿都吸不进鼻子里。 要是没找着落脚的地方,雪停之后人们大抵只能找到一具冻成冰雕的尸体了。
我早该察觉到的,那天在进草原之前娜斯坚卡就刨着蹄子不愿意走了。但在我催着她向前跑,寻找着记忆里牧民的地窝子的时候,她风一样地跑了起来。 我紧紧贴在她身上, 娜斯坚卡的脖子发着抖,就缀在身后的不是雪,而是一头老虎,一个魔王。我们没能跑出多远。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雪就从后面追了上来。风完全停了,雪在云层和大地之间形成了一堵没有边际的白墙,将所有东西打磨得只剩下苍白的轮廓。那时候可不比现在,就算你走岔了路,远远地还能瞧见一排电灯柱子,从前,那片草原上能够拿来标记的点,除了偶尔几个小屋,就只有一座接一座的野坟。地面上很快积起了一层白色, 雪砸在我脸上,又朝我的鼻子里,衣领里,耳朵里钻。我不得不从马背上下来,以免将娜斯坚卡引到沟里去。
雪越下越大,饶是当时年轻气盛的我,也很快开始后悔为何非要同天老爷对着干了。直到每走一步,双腿都会深深陷进雪里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与其说是我牵着马,不如说是娜斯坚卡拖着我在向前走。人们都说,马是有灵性的,那姑娘也不意外。可时至今日,我也没弄清楚她究竟带着我去了个什么地方。 听到这里,你们或许该停下来画个十字,那些村里的老人就是这么做的。不是老菲奥多想吓你们,我可是不止一次听农人们抱怨过, 每当他们提起这件事,家里没人用的织布机就会咔咔响哩。
总之,娜斯坚卡将我引到了一个隆起的雪堆处。起先,我还以为那又是座坟包,犹豫着就在离那个雪丘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当娜斯坚卡喷了个响鼻,拽着我的衣服将我一步步拉过去的时候, 我许久未闻见任何东西的鼻子,捉到了那个雪丘下面传来的柴火的气味。 我定睛一看,白茫茫一片的向下盖的雪里藏着一缕向上飘的白烟。那是个木头搭的地窝子!我扒开雪向下找,那个地窝子的门口堆着高高的木柴,关严实的窗缝里隐隐透出一丝火光。这个发现令我欣喜若狂, 饥寒交迫下,也顾不得思考里面的人是好是歹,抬手就敲上了那地窝子的窗。
一阵器具碰撞的声音过后, 门抖了两抖,从屋子里钻出来一条黝黑的汉子。那是个吉普赛人, 卡西米尔人可长不了这么黑,那汉子站在木屋门口,穿着一身黑斗篷黑褂子,肤色竟是比身后的木门还要深上几分。
哎呀,在那时的卡西米尔,吉普赛人的名声可不太好听。我不常同他们打交道,但多数关于他们的故事,往往都同强盗,妖怪和不怀好意的巫师有关。(改,有一个更好的处理方式)我警惕地打量着那人腰间垮着的刀。那是把卡西米尔传统的短刀,是牧人的另一只手,是父亲送给孩子的第一份礼物。但佩在一个吉普赛人身上,就多少让人心生警惕。我在门口僵立着,倒是那汉子见到我在打量他的刀,咧开嘴笑了。
“老乡,我不是间谍,也不是强盗。别看我这么一副样子,但可是土生土长的卡西米尔人。进来避一会吧,再不关上门,炉子就要给这风吹熄了。” 他侧过身,解下腰间的刀,将它拎在手上。我楞楞地点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主人家的失礼,于是在烟囱上拴好马,解下腰间的短刀,跟那汉子进了屋去。
木屋不大,除了一张铺着褥子,一人多宽的木床,一扇窄窄的窗户,只余下大概两张板凳的空间。进门的地方有个铁皮炉子,架着口冒着热气的锅,灶沿上还塞着几个土豆。门边还扔着一个行囊,一副马鞍。一进屋,那汉子将斗篷抛到墙上的钩子上,搓着手坐了下来。
“不用那么拘谨, 我是附近村子的猎户。我不过那倒霉爹是吉普赛人,我也就长这么一副吉普赛人的样子。“那人边说着,边搅着锅里的汤。在那屋子里面,人像是猛地给扔进了一团冒着暖气的棉花里,那天我又在草原上跑了一朝。我本想静养,等雪过去就立刻启程。可挨着那个咕噜咕噜响的小炉,困意和饥饿一下子就翻了上来,跟马尾巴似的,一下一下地扫着你的脑袋。
“饿的话就来一碗吧。报酬倒是不必。不过,您是否在朝卡瓦莱里亚基走?”猎人没有马上说下去,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包看。那包是卡西米尔邮局下发的制式,同现在你们能见到的那些相去不多,只是更粗糙一点,上面还有个斗大的卡西米尔邮局的徽记。我嫌它丑,就给用油布遮了起来。只那包进门的时候给我扔在墙角,油布歪了,那徽记露出来一点。猎人在锅沿敲敲汤勺,往粥里加了一大勺蜂蜜。 “您能不能帮我捎封信。”
我满口应下。当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万一这人是个强盗,让我送的说不准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不,他墙角还放着剑和马刀呢。犹豫着又开了口: “朋友,您这要送到哪里去?”
“往临光家。”
他话一说完,后面架子上的斗篷呼啦一下掉了下来。还没挨着地,里面嗖一下窜出来一个信封,直直往炉子里飘。我赶忙去拦,那猎人也迅速挪开了锅。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信封是接住了,但却蹭上了一大片煤灰。
那猎人也不恼,捡起信封,撩起褂子的一角细细地擦着。“您看,我帮了您。好先生,我一介乡野村夫,怎可能探到卡瓦莱利亚基去?只不过仰慕临光家骑士已久,借此表些敬仰之情罢了。您要是觉得这一顿饭不够,我就再加个故事作为添头吧。”
老实说,他谈条件的时候确实有些邪门,嘴角翘起,一双眼睛拉成长缝,猫一样地盯着你。可他说话的语气又像个十足的卡西米尔人。不不,那可不是乡下剧团对老爷们拙劣的模仿。这人是擅长,并且至少有一段时日是花在需要得体地使用语言的环境之中的。想来,这样的举止和对娜斯坚卡直觉的信任让我没再做他想。而真正卡西米尔人一旦向人许了个什么承诺,就算是要去赴魔鬼的约,那也应当是照做不误的。于是我没再多想,拖过凳子,接过一只烘好的土豆,听那猎人讲起故事来。
Chapter 2: 白衣女鬼
Chapter Text
您可曾去过麦穗儿村。 对, 就是从这往东北走,挨着森林的那个村子。其实, 说他是个镇子也不为过,因为附近的人都知道,那个村子附近有一大片临光将军家的田产。在村子的河对面, 就是将军家宏大的田庄。站在河的对面看过去,一栋栋刷着白漆的建筑就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 马厩,澡堂, 厨房,两层的谷仓,给临时客人住的小屋,围着中间那一栋三层, 卡瓦莱里亚基样式的砖砌别墅,也是白色的,静悄悄地和不远处的白桦林融为一体。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在将军的田产上工作。丰收的时候,对岸的晒场和谷仓前总是停着几辆摞地满满的马车。在春天,园丁和养蜂人就会在河对岸的屋子里长住。而在长夜和寒冬里, 热闹的景象则回到了河的这一边。卡西米尔的汉子和姑娘们脱下在田里干活的罩衫,穿上绣花的褂子,聚在桥头的酒馆里,听养蜂人彼得罗讲夏夜里的奇闻。
已故的临光将军是一个仁慈的人,那时北边还驻扎着一大片卡西米尔和乌萨斯的军队, 这位将军的故事更多地发生在战场上。虽然他对下人的态度总是颇为严厉,总是指望着军队里的规矩也能够给这群一喝了酒,就敢夸口说要去向莱塔尼亚的女王讨一双水晶鞋的汉子们套上辔头。但他从来不禁止村子里的人去自己的林子里狩猎, 也从不在意村子里的人在他的田庄附近摆夏日集市。您断是没见过,麦穗儿村郊外的这个夏日集市。要我说那可是整个卡西米尔最为盛大的乡村集市啦。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挤在河边那条窄窄的土路上要往将军宅附近的晒场去,您也知道卡西米尔人的性子, 这么挤的一条道上, 吵架的,大声骂着自家的骡子的,叫卖的,讨价还价的,什么声音都有。放眼望去, 就像是在一团黑云里,有一整片树林哗啦啦地倒下来。 某一年夏天,村里往晒场去的那座窄桥终于不堪重负地塌掉了。因此,虽然这位将军只会偶然在夏天带着家人造访,但麦穗儿村里的所有庄稼人,对这位老爷都是极为尊敬的。
反倒是那附近不少的地主和教区执事对将军颇有怨言。 因为除了祖祖辈辈在此耕种的庄稼人,那片让人自由出入的林子还找来了不少像养蜂人彼得罗这样居无定所的茨冈人。他们穿着破褂子, 揣着一兜故事,夏天睡在林子边上的棚屋里, 而冬天则拿着自己的破水罐搬到锅炉房或者谷仓的一角。运气好的,在将军的田产上做着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在村子里转转,你总能看见一两个一只手掂着兜里的硬币,另一只手上抓着在隔壁农妇家讨的半根黄瓜,慢慢悠悠往酒馆走去的人。
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叫托兰·卡什的小伙子。这小伙是将军家猎场的看守,是村子里猎人的头头。他是罗姆人,也是卡西米尔人。谁也不清楚他到底多大年纪,但大家只知道,这个小伙的爹是那个被人称作巫师的吉普赛酒鬼。在某一次夏日集市过后, 林子的边缘就多了个小棚屋。这小伙皮肤黝黑, 体格健壮,能说会道,脸上总挂着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他套得一手好马,认识林子里所有的鸟, 还知道一打情歌。村里的女人们总是说, 如果他将自己的头发收拾整齐, 换上白褂子,新裤子,定会是附近村子最受欢迎的小伙子。然而,就算托兰·卡什的靴子裂了口,衬衫上的补丁比草原上的蒲公英还多,也不能阻止姑娘和小伙子们们在桥头酒馆想尽办法凑到他身边去。
此时,这位小伙子手里拎着一串兔子,踩着日落的轮廓,往桥头格诺韦法大娘的酒馆里走去。春天刚刚在大地上宣告它的到来,那正是卡西米尔最漂亮的时节。积雪已经完全褪掉,而炎夏仍在微风间酝酿着。天和大地的距离骤然拉近,橡树和白桦在阳光里安逸地摇晃。河岸边的草丛里开满了花, 上面浮着一群轻盈的飞虫。就连对岸威严的将军宅邸,也在春风下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微光。
而这也正是猎人们最忙碌的时节,田埂上一夜之间就能冒出数不清的兔子洞,河狸而稍不留神,一队队回南的大雁就会将草场啃得一干二净, 只留下遍地绿色的粪便和昼夜不停地鹅叫声。
为了逮住这窝兔子,托兰已经在田埂上蹲了两日,倦意和河岸边嗡嗡作响的蜂群一样围住了他。可此时也正是军校休假的日子, 村长的儿子切斯柏,他的童年好友,几日前就迫不及待地遣了信差过来, 想要同他好好叙上一叙。
刚到院子里,手风琴的声音已经从格韦诺法大娘的酒馆里传出来了。托兰在门口停下,仔拍拍褂子,对着窗户,在兜里掏出一条黑色的领结仔细系上。他特意换了身新衣服,白色厚棉布衬衫,还有绣着花边的黑褂子,还没来得及炫耀,下午的那窝兔子就毫不留情地给衬衫开了几个洞。
将最后一个破洞藏好后, 托兰轻轻推开门。 切斯柏坐在窗边角落的一个木桶上,还穿着卡瓦莱里亚基军校的制服,身边围着一圈人,满脸通红地抱着一把手风琴。他又高了不少。离开之前,他才刚刚开始窜个子,腿和手都长得老长,腼腆地令人尴尬。军校的历练让他的身板更厚实,笑声也更爽朗了起来。那天,就连村子里的老铁匠,磨坊主,也都坐在坐在切斯柏那儿,要逗这个归乡的青年讲故事。
托兰朝没有被说话声填满的的另一个边看去, 老彼得罗正蹲踞在进门右手边的角落。平日里总是被年轻人围着的养蜂人郁郁寡欢地看着热闹非凡的另一个角落,像是看着自己养的一群蜂。老头前面的桶上放着一盆冒着热气的面丸子汤,勺子抛在一边。托兰同他打招乎的时候,他正朝热汤猛吹一口气,要从从碗里嗦面丸子吃。
”彼得罗老哥,您这是遇着什么事了?“青年在满面愁容的养蜂人面前坐下,朝柜台后面的格韦诺法大娘晃了晃手上的兔子。
前面也说了,村子里没人去记这位吉普赛人到底多大年纪,就连他本人也不喜欢费这个功夫。于是,他一率管比自己先到将军田庄上工作的庄稼汉叫老哥,而见了村里的地主和神父们则统统叫老爷。起初, 在他那据说是通巫术的老爹去世后,以老彼得罗为主的几个老卡西米尔总想将他撵出村子。地主老爷们总爱雇这个能说会道,要价又不高的吉普赛少年做猎人。老猎人们总爱在酒馆嚷嚷,那是他在暗地里使吉普赛人的巫术。托兰倒也不泄气,就一直一口一个老哥这样叫着。在临光家田庄的管家决定雇他做猎场看守的时候, 老彼得罗们不但抛了对这个吉普赛青年的成见, 见到他的时候,也管他叫”我们卡西米尔汉子“了。
老彼得罗从汤盆上抬起头来, 见是托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弟,说来你可别笑话。我在林子里撞着鬼了。“ 你总能从老彼得罗那里听到这样的故事,“乌萨斯人打仗的时候会请来住在鸡爪房子上的巫婆给卡西米尔人下咒“,”仲夏的林子里会有妖精开宴会“,”我年轻的时候可见过跳舞的魔鬼“诸如此类, 但这种故事往往是在老彼得罗快乐地挥舞着酒杯,身边围了一群对所有信息都充满好奇的少年们的时候说出来的。托兰打量着老彼得罗,养蜂人面容憔悴,帽子歪在一边,就连他的一向引以为豪的胡子,也粘着几滴面汤。未等他出口询问, 格韦诺法大娘走过来, 将托兰常点的麦酒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
”小卡什,你别听他的。这老无赖准是又想让你帮他看蜂箱,好自己跑出来喝酒哩。“ 说罢,这位健壮的妇人恶狠狠地瞪了老彼得罗一眼, 接过托兰手里的兔子走了。屋子另一边的那群人显然听到了动静,切斯柏在人群中探出一个头来, 嚷着让托兰去他旁边坐。养蜂人见状忙拉住他, ”老弟,你看,你是守林子的。哎呀,一时半会跟说不清。要是你还可怜老彼得罗,晚上就上养蜂场看看吧。“切斯柏一出声,半个酒馆的青年们都围到了托兰那,往他手里塞酒杯的, 同他打招呼的,拍着他的肩膀责问他为什么不先同他们打招呼的。他们拥住托兰,将他直往酒馆的另一边推。
切斯柏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坐在他旁边的人给托兰让出凳子的时候,托兰感觉自己边上像是摆了个热腾腾的蒸馏酒精炉。
反观切斯柏,虽说是他先嚷着让托兰坐过去, 但此时,与儿时好友叙旧显然不比当前的话题更有吸引力。 “在学校里就算了,好不容易回家了, 怎么还能见着玛恩纳啊。”切斯柏将手风琴放在一边, 一口喝掉了酒杯里的最后一口酒。
玛恩纳?托兰捏着自己的酒杯思索着。他定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铁匠的儿子米哈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个木桶上,这脸上长雀斑的红发小伙子平时话不多,但讲起别人家的故事来倒很有一套。“切斯柏刚刚说,将军要带着家里人过来住上一阵。玛恩纳就是那位临光老爷的小儿子, 切斯柏同他在一个班。他以前也来过这儿的,个子高,脾气也坏得很,在军校里还抢了切斯柏喜欢的姑娘哩。这不,切斯柏正说着呢”托兰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米哈的话从来都只能相信一半。将军一家要来消夏的消息大概是不假,但关于那位少爷的为人。
正在他努力回忆着对于将军一家的记忆时,切斯柏又说了起来。”瑟琳娜,我的好瑟琳娜,她的头发像天边的红霞。我给她写信, 我还买胸针送给她,可舞会的时候她就只愿意同玛恩纳跳舞。那大少爷三句话憋不出个屁来,又高得要命,头发还跟大教堂上的金顶一样晃得人眼睛疼。“切斯柏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嗝,又到处找酒喝。托兰忍着笑, 将自己手上的那杯麦酒塞给好友。他大概摸清了状况, 可不知为什么, 这让他想到不是一个傲气凌人令人生厌的公子哥,而是还没渡过生长期,穿着买大了的制服,打着结巴要给一位卡瓦莱里亚基的小姐送情书的切斯柏。
要说麦穗儿村的青年们有什么不好,那就是他们太喜欢看人热闹,就连托兰自己也不例外。大家互相搡着,向切斯柏问这问那。桌子上的酒杯换了一轮又一轮, 歌也唱了一遭又一遭,等到格韦诺法大娘端着炖兔肉出来的时候,村里的青年们已经站在了声讨临光家小少爷的同一阵线上。 托兰在田里熬了两天,不像往日一般健谈,几杯酒下去更是觉得上下眼皮无法控制地要粘到一起去。他摸了个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其他人的闲聊,试图安抚住抗议的肚子,好早些回家去睡一觉。可正当他想起身去拿点面包的时候, 四下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扫视一圈,却发现所有人都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托兰一定可以的。”切斯柏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 米哈在一旁用力点头。
“可以什么?”托兰眨眨眼,困惑地看着切斯柏。
“让临光家那个小少爷出丑啊”伊利亚,磨坊主的儿子大声说。“说真的, 这卡西米尔就没有你想不到的办法。”
于是,在一群青年的应和,睡意,酒精,还有饥饿的围攻下。托兰·卡什,这位出身于麦穗儿村的青年猎人说了一句能让他一直后悔到收获季的话。 ”这有什么难的。“
托兰扛着切斯柏走出酒馆大门的时候险些让这位未来的军官老爷一头磕在门框上。切斯柏已经比他还要高上半头,两条长胳膊搭在托兰肩上,一边走还一边挣扎,”不要叫马车,不要叫!那是,那是....要给瑟琳娜买胸针的.....“黑头发的猎人自己也被灌了不少酒,切斯柏音量不受控制的醉话更是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他一手拽着胳膊,一手护住切斯柏那边的耳朵,忍着将发小扔在路边的冲动,连拖带拽地掺着切斯柏往村长家里走。还好村长爱子心切,又估准了时间。 没走出多远, 托兰就见到切斯柏家的二轮马车在路边候着。
送走了切斯柏, 这位青年犯起了愁。 夜晚的风带着寒冷的水汽,梳过他被麦酒泡得晕乎乎的脑袋。他的酒醒了七分,连带着想起了刚才做下的承诺。 到这里我们不得不讲, 虽然这个青年猎人一副十足的吉普赛人样子, 可习惯却是属于卡西米尔的。当他应下什么,,就算你让他去拔恶魔的尾巴,他也会给你带回来。现在,承诺已经做下,还是在村子里一大半年轻人的见证下,就算是酣宴正中,除非有妖精的帮助,大家断不可能全然忘记这件事。 猎人站在河边苦恼地挠着头。 纵使他再聪明, 属于青年人的好面子的特性仍然时不时地会在他的决定中横插一脚,。有时,这会是捉住一只让老猎人全部束手无策的河狸,有时,是在秋收的爬杆比赛里拿个冠军。可这一次。天呐!他甚至不知道临光家的小少爷长什么样子,更别谈去策划一起为了切斯柏的复仇了。
这时,一只离群的蜂嗡嗡地飞过来,在他的脑袋旁边转着圈。一个想法突然在他脑子里变得清晰起来。老彼得罗的故事一向天马行空,与其亲自给临光少爷下绊子,还不如让他应付老彼得罗,去调查一个不存在的案件。
托兰·卡什提着一小包茶叶往老彼得罗住的棚屋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就管这个案件叫白衣女鬼好了。
Chapter 3: 夜鹰
Summary:
-看后面,还像个人样。
看前面,说真的,像鬼。*
Chapter Text
时间在麦穗儿村流淌地十分缓慢。庄稼汉们清晨起床,在田里泡上一整个白天,去格韦诺法大娘的酒馆里点上一杯麦酒, 最后被家里的女人们拽着耳朵拎回家去,这一天才算过去。可当夜里的风不再潮湿,而是带着一丝干草的气息的时候, 村子里的日子也因为一年一度的夏日集市而变得忙碌而仓促了起来。
至于托兰,这位小伙子才刚带着手下的猎人们熬过繁殖季的顶峰,从林子里钻出来。正想美美地在酒馆里呆上两天,不用时刻警惕着树下雨点似的鸟粪,也不用担心饭吃了一半就会有庄稼汉冲进来,让他去对付一窝发狂的鼹鼠的时候。临光将军家那辆四轮马车在三匹哈捷尔金马的簇拥下踱着步子压上了麦穗儿村的那道木桥。托兰眯着眼睛从酒馆的窗户向外望, 车队里的其中一位骑士穿着全副银枪天马的盔甲,而走在前面的两位只穿着制服。要是将他们腰间的双手剑换成那时军官老爷们中大受欢迎的笼手军刀,这两人无疑就是刚从某位公爵家赴宴回来,或是从军校里跑出来打桥牌的贵公子了。
那两匹马挨地近,马上的两个人也讲头凑在一起。托兰能读唇语,经过切斯柏添油加醋地对临光家公子哥的一通描述之后, 这位年轻的猎人也对临光家的事物也有了些阴暗的, 看热闹一般的兴趣。
看清两人在说什么可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倒不是说托兰离得太远, 猎人的眼睛能让他隔着两块田找到草堆里窝着的兔子。但那两位骑士着实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两人正值青春年纪,皆是麦穗颜色的头发,左手边那位极高,又白得晃眼,坐在那匹瘦长的金马上稍稍有些滑稽,像是马背上凭空长出了一株白杨树 。右手边的那位稍矮,肤色也深一些,可他胸前的制服上挂着至少两排勋章,金色的, 银色的,在阳光下吵吵嚷嚷, 让每个路过的人都不得不别开头。“跟我们这种乡下人炫耀什么呢。” 托兰将头缩回窗户后面, 揩着被晃出来的眼泪。可眼睛的不适最终没有敌过他对卡西米尔的英雄们的好奇,“也不缺我这一个看热闹的”他嘟囔着,试图给自己邻家种黄瓜的老太太一般的八卦心理找个正当的理由。 也确实, 对岸将军田庄的桥头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不少拄着锄头的庄稼汉。那都是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农户。托兰看见了米哈,伊利亚, 还有彼得罗的儿子小彼得罗。 大家踮着脚,抻着脖子,站在河滨的土坡上,想看一眼临光家的少爷是个什么样子。
可这次托兰刚探出头去,就觉得事情不妙。临光家的车队已经走到了桥的中间, 而左边的那位骑士不知何时却停了下来, 正勒着马,回过头,盯着酒馆的方向看。
酒馆里看热闹的人不少, 就连格韦诺法大娘都赶了出去, 在院子的门口站着,说是要给自家上货的那匹老马梳毛。而托兰总觉得,那个骑士的目光是循着他去的。他自知理亏地想将头缩回去,可那位骑士显然已经找到了他。冷冰冰的视线划过暑气蒸腾的河流和土路上弥漫的灰尘, 扎进酒馆右边地窗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午后的阳光模糊了那位骑士的五官, 可托兰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他说出的话。那骑士眉毛一挑,嘴角一撇,恶狠狠地说了句 “好管闲事的酒鬼“, 然后一夹马肚子,飞速掠过车队和看热闹的人,消失在临光家田庄的后院里。
托兰捧着酒杯愣在窗前,这酒刚从水井里拿上来,他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说他是酒鬼属实有些冤枉。任谁给这样说上一句,都是要生气的,更何况是一向急性子的卡西米尔人。 猎人一摔酒杯,甚至起了几分想要冲进临光庄园和那位骑士好好较量一番的念头,他还未走到门口,却突然记起了月初切斯柏刚回来的时候,在酒馆里说过的醉话。“那大少爷三句话憋不出个屁来,又高得要命,头发还跟大教堂上的金顶一样晃得人眼睛疼。”
”不会吧。“ 托兰·卡什,麦穗儿村最好的猎人, 在忙碌的繁殖季过后, 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职业生涯面临的危机。
自从将军一家住进田庄里之后,麦穗儿村里的人们对准备夏日集市的热情就更加高涨了起来。在大多数时候,将军一家人不常到村里来, 也不曾见客。除了偶尔在院子里喂马的小女孩,和日落时分能见到的两个疾驰出村里的金色影子外,那座田庄同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天没什么两样。 托兰自己的生活也一样,除了早晨起来, 在林子里转一圈, 偶尔为鸭棚守个夜,吓吓想要来偷小鸭崽的狐狸之外, 他剩下的时间都泡在自家的那个小棚屋,或者格韦诺法大娘的酒馆里。某个下午,在他和切斯柏就着一碟新腌好的黄瓜,喝着格韦诺法大娘的桃子酒,商议着要让临光家的小少爷在哪儿出糗的时候,小彼得罗从门外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托兰,我们的机会来了!“ 小彼得罗抓着草帽,冲到桌子跟前。咔咔啃掉了桌子上的生黄瓜, 又抓起切斯柏的桃子酒灌了一大口,才继续往下说:”我爹中午的时候同我说,临光家在找捕鸟的猎人,村长推荐了你去咧!“
好的猎人总是对机会有着十足的耐心。自然,在忙起来的时候, 托兰总是巴不得田里的所有野兔能够通通跳进同一个陷阱里。 可这一次, 他倒是希望这个机会能够离他越远越好。这不是什么难事儿, 早在一周前, 大家还没被夏日集市的筹备缠着抽不开身的时候, 托兰已经将一切事情安排了下去。他同所有人对了口信,又在林子里留下了一些小小的提示。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 在夏日集市当天的晚上, 大家不仅能见到扑了个空的临光少爷,或许还能见着那个高个的公子哥塞在女人裙子里的样子。
可是这真的能成吗?
听见小彼得罗的话, 切斯柏也顾不得斥他喝干了自己的酒了。他叫来柳霞,给三人又添了一轮。柳霞是一个黑头发,脸蛋又圆又红的姑娘,格韦诺法大娘的女儿,听见他们的话,同两个小伙子一起,揶揄地看着他。“这可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我们的好先生。”姑娘拍拍他的肩膀,迈着轻快地步子钻进柜台后面。 托兰的胃抽痛起来,他回想起数周前那位公子哥冷冰冰的视线,打了个寒颤。自从切斯柏回来之后, 托兰可没少同他切磋, 与儿时不同,托兰输的时候占多数。
他也是好面子的,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再也没有将计划收回来的可能。只是不知道,军校出身的公子哥揍起人来会不会手下留情。猎人郁闷地抓着头发,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如果卡西米尔的林子确实住着掌管命运的的三姐妹,托兰认为她们或许是十分憎恨吉普赛人的。 当天晚上,在托兰追着一只狐狸偷了蛋的狐狸往林子里走的时候,一次偶然的相遇,将他一脚踹到了这个不得不开始的计划上。 彼时, 他正蹲在草丛里摸狐狸的脚印,准备在那里摆上一个陷阱, 林子深处突然传出了一些响动。那不可能是狐狸, 而是更大的东西踩在草丛里发出的声音。 托兰猫着腰站起来,从腰间解下弩箭捏在手里,巡了个背风处,悄悄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摸过去。
从前,将军的儿子们总是爱往林子里跑,某一次险些被村里猎人的陷阱误伤。从此麦穗儿村多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将军居住在这座田庄的时候,除了猎场看守,不会有人进到那片林子里去。 托兰想起老彼得罗声泪俱下的对“林子里到处乱飘的白衣女人”的描述, 险些没忍住笑。 如果是人,那倒是好办的很,但如果是带崽的熊,在离田庄这么近的地方。想到这里,托兰有些不愿意向前走。他摸了摸腰间的弯刀,握紧了手中的弩。可还没等他走到跟前,一声大喝就硬生生地止住了他的想法。
“出来!”
猎人像是被响声惊飞的鸟一样从树丛里窜出来。只见月光底下站着一个挺拔的青年。那人穿着一身深色的猎装,手里抓着自己的长剑,托兰顺着血迹向下看,那青年脚底下躺着的,正是他寻了一晚上的狐狸。而在他的靴扣上,临光家天马形状的盾徽在月光下安静地闪烁着。
“啊,少爷。您晚上好。我是托兰·卡什。您家的猎场看守。”
青年听到托兰的话,皱起眉头审视着他。正当托兰思索着自己是否要拿出点作为猎场看守的证据时,那位青年又开口了。“晚上好。方才是我冒犯了。您不必用敬称,叫我玛恩纳·临光就好。”
“好少爷,玛恩纳少爷。您这是在林子里做什么呢,繁殖季刚过,林子里的陷阱可还多得很。”
“来捉鸟,给我的侄女。”
“那这个狐狸?”青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安安静静地从兜里掏出一块布,细细地擦着长剑上的血。猎人扫过这位少爷的装束,想要从此证明他不是为夜游随便找的什么借口。然而,除了手上的那一把长剑, 托兰没在他的腰带上找到任何东西。
“路上遇到的,还叼着鹅。顺手就拦下来了。”
城里的少爷,托兰在心里嘲笑道。
“您带笼子来了吗?捕鸟的陷阱呢?“
谈话到这里还算寻常。可当这位猎人想起临光少爷前几日给自己找的难堪,脾气突然就窜了起来。也不想什么地位礼数的事,只存心想为难这位少爷一番。” 要不这样,您告诉我要抓什么鸟,我给您送到府上去。“
如他所料,玛恩纳困惑地看着他, 就像托兰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乡里的常识,而是什么用黑话写的间谍情报一样。“我不知道....施尼茨。她的父亲几日前离开了。这几天玛嘉烈一直缠着我说,她父亲告诉她这里的林子里有长的像叶子的大嘴巴鸟,偏要我带给她看。”
“那是欧夜鹰吧。“猎人沉吟着,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鸟可不好抓啊。它平时就藏在树丛底下的落叶堆里,同地面根本就是一个颜色,又只有晚上才出来。哎呀老爷,要是您要捉个山雀,黄鹂什么的可就算了。可您偏要打夜鹰,它们吃蚊虫,是好鸟。再说了,他们长得吓人,叫得还难听,那嘴一张,山里的狼都得往后退几步。“托兰将自己退到树干的阴影下,谨慎地监视者对方的表情对方的反应。令他意外的是,这位据说脾气不好的公子哥并没有打断他,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您确定您侄女就想要这个?”他向前踏了一步。
临光少爷久久没有回话。这给了托兰充足的时间去观察他。他仍然站得笔直可青年的沉默并未让他感到傲慢,而是显示出了一个惯常话不多的人思考的样子。”可您是猎人。“ 托兰舔了舔嘴,眯起眼睛,踏到月光里来。
“我是个抓鸟的好手不假。可要抓夜鹰,您只能去掏它的窝。且不说您有没有照看过小鸟,夜鹰这种东西,就算放在我们猎人手里也十分难养活。杀掉对农田有益的鸟,在猎人的规矩里,可是作孽啊。“
“给您加报酬也不行吗?”玛恩纳拧着眉头,却并非不耐,而是一种遇上了困难的无措。 他知道自己的短处在哪里。托兰心想,原先噼里啪啦地烧着的怒气又下来些许。 要不就这样算了,他这样想着。可是对切斯柏的承诺,还有村里其他年轻人的期待。一股力量想让他缩回树林的阴影中去, 然而玛恩纳·临光坦坦荡荡地站在亮光下,将双方都困在了树林这一方空地上。
“您,哎。也不是不行。我是您家的猎人,您想提些什么要求都可以。可我有个不情之请,村子里这些天发生了些怪事,村里好些人给吓得魂不守舍的。我们见识短,怎么都搞不明白。您从城里来,又读过不少书。如果能将这件事拜托给您,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树林的深处传来狼嚎,一声,两声,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一片。 猎人同玛恩纳一并看向身后的黑暗, 几步之外,立着一个枯朽的树桩。 那棵树原先有两人合抱这么粗,被白蚁蛀空了,被林中的阴影打磨成了一头熊的样子。两人皆是一抖,见是树桩,对视一眼,一齐笑起来。
“这样吧。已经是狼狩猎的时间,林子里再呆着不安全。我回去准备一下,明天黄昏的时候您上我屋去找我。沿着河走,过了向日葵田和蜂箱,刷着蓝漆的那片就是。”
“什么?你已经见到玛恩纳了?” 第二天一早,在阳光还没来得及透过那扇漏风的窗户挨到他脸上的时候。猎人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唤了起来。 他眨着眼睛下床,从床尾的篮子里捞出自己的新衬衫,将扣子一颗颗塞进扣眼里去。切斯柏闯进他的木屋来,撞掉了门口晒着的一挂蒜。
“是,昨晚在林子里。”托兰侧身将切斯柏让进屋,自己则抓了个苹果,向外面走去。树桩上拴着切斯柏的枣红马。那匹马见着托兰,哼哧一声喷了个响鼻,泰然地抖起它背上的鬃毛来。
“我爹让我给你送来的。”切斯柏靠在门框上,指指树桩旁边放着的的那个网兜。 或许我们还没有详细地介绍过切斯柏的父亲,麦穗儿村的村长,普鲁什奇·帕伦尼斯科阁下。这位村长出身于士兵家庭,在卡西米尔和乌萨斯的战争中做过陆军中尉。 他嗓门巨大,个子极高,绣银线的腰带紧紧绷在肚皮上。他娶过四个老婆,却从不说女人的好话,每到日暮时分,这位前陆军中尉就会在河边一边走,一边挑他见到的每一个人的不是。要说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夸耀,那就是这位阁下对经营田庄很有一套。他熟知附近每一位地主的名字,春天送点野味,夏天送些瓜果,这看似五大三粗的乡野汉子总能找到法子将田庄里的东西都卖出去。每当有邻村的人问起,这个汉子总会拍着胸脯说“我这是在给将军老爷做事呢”
“这不是有吗?”猎人挑开网兜,一件件地点着里面的东西。三个大小不一的金丝鸟笼一个套着一个,里面还塞着几张捕鸟网。托兰摸了摸,那些网大概用过一两次,有些还粘着落叶,柔软却不破旧,正是捕鸟人最喜爱的网子。
”那可是要拿到将军府去的。切,老马屁精。“切斯柏踹了踹托兰屋子旁边的独轮手推车。那辆小车用油布盖着,里面放着托兰从前给地主们捕鸟的时候的工具。”再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林子里的鸟窝呢?“
“切斯柏,你这才在卡瓦莱里亚基呆了几年,怎么就跟城里的少爷一个样了。捕鸟这种事,从来靠的都是耳朵和眼睛呐。“ 他矮下身,躲过好友拍过来的一巴掌, 抓起两条柴向屋子里走去。
“所以说你同他说了什么。”切斯柏追问道
“进屋去“ 小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田埂上投过来的视线。
托兰在屋里点上炉子,煮上一壶浓茶,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老彼得罗撞见鬼的事。
“你回来的那晚吧,老彼得罗在格韦诺法大娘那扯着我,非要说自己撞见鬼了。晚上我去了他那,他说‘老弟啊,林子里最近可吓人哩。上周我在蜂箱那儿守夜,结果一个白糊糊的影子从林子里窜过去。我看得可清楚,那是条白裙子。可我伸着耳朵去树林里听,听到的又是男人的声音嘞。我以为自己准喝醉了,结果第二天,第三天夜里我都瞧见了。你说,那是不是什么冤死在林子里的魂啊?’“
”哪能啊,这准是谁又在林子里偷情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托兰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会,往茶杯扔了两块干杏子。 “你这些天都在帮帕伦尼斯科老爷筹备集市的事吧。有没有发现米哈他们都不乐意往林子里跑了?”
“他们不会信了吧。” 切斯柏瞪大眼睛,茶也顾不上喝了。
”如果是老彼得罗的故事,那或许。但我加了些东西。“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切斯柏追问。
”我说,’那是帕伦尼斯科夫人的怨灵,见不得村子里这么热闹。撞见了会给集市招来霉运。“
”别拿我妈开玩笑!“切斯柏将杯子在小桌上一敲,眼看着就要发火。
”别别别,你爹可娶了四个呢,也没说是你妈。“托兰自知理亏,又补上了一句”你说夫人也是挺好的一个人,你爹怎么就。“
他站起身,从架子上拿下来一罐果酱。村长的小儿子长叹一口气,两人喝干了一壶茶,谁都没有再接话。
“不过你确定临光家那个小少爷真就这么遭?”在第二壶水在燥上嘟嘟地冒着泡的时候, 托兰谨慎地问道。切斯柏似乎仍没从怒气里把自己拔出来,又或者,他在想一些别的东西。村长的小儿子的视线追逐着窗外的飞鸟,久久没有回答。
“就当帮朋友一个忙吧。” 切斯柏起身离开的时候,扔给托兰这样一个仓促的答复。而当日暮时分, 红霞抛洒在田地里,给站在他家门口的临光家少爷镀上一层柔和的玫瑰色的时候,托兰却觉得,这句话将会在今后,一直梗在自己的喉咙里。
Chapter 4: 两猎人·上
Chapter Text
没有人不喜欢麦穗儿村的夏日集市。 白日的时候,尘土漫漫的大路上支满了摊子。有卖农货的卡西米尔人从邻近的村子来,卖银器,卖琴弓的莱塔尼亚制琴师,这些帐篷之间几个卖面包和干鱼的乌萨斯农妇, 还有像林子里的蘑菇一样冒出来的,吉普赛人算命的小帐篷。 将军府的马棚里塞满前来问候的农庄主的马车,收到的瓜果和野味一直从厨房堆到后院里。到了晚上,篝火在晒谷场窜起来, 将麦穗儿村的河流染成橘黄色。邻村来的姑娘和小伙子们, 自以为瞒过了老爹,牵着心上人的手跳着乡间的波尔卡;胆子大些的,还会去将军家的厨房里讨点宴会剩下的梅子馅饼吃。 殊不知在河对岸格韦诺法大娘的酒馆里, 坐在院子里喝酒的老农人们总能清清楚楚地在凛凛地河面上找到自家小子或者姑娘的影子。大多数时候,这群老卡西米尔人们只是笑笑,喝一口格韦诺法大娘泡的麦酒, 转头就和同伴争论起收一个莱塔尼亚女婿得收多少聘礼来。但如果非得说点集市的坏话,那就得找上村子里的捕鸟人了,夜夜的欢歌让林子里的鸟儿们大耍脾气,统统藏到了林子的深处去。
“这里也没有。”托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耸耸肩, 将插在头发里的枯枝落叶一根根往外薅。
那天在黄昏的时候,两人揣上一些干粮就进了林子,可林子里的夜鹰就像是成心要同他们作对一般,一窝也不见。紧接着在那位临光少爷的坚持下,这趟捕猎又有了第二天,第三天,却是天天如此。在某个晴朗的夏夜,当托兰弯下腰去,扒开记忆里的最后一处灌木时,穿过茂密的树叶,打在森林地上的月光已经逐渐暗淡下去。玛恩纳·临光照旧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手按在剑柄上,竖着耳朵听着林子深处的动静。
虽然麦穗儿村的每个人都说托兰是个好脾气的青年,可在乡间长大的猎人总是免不了对从城里来的老爷们有些成见。在他还靠着别人家剩下的半根老黄瓜和一点儿黑面包过日子的少年时期,托兰也带附近田庄里的老爷们去抓过鸟,可他们要么每走上一小段,就要从包里掏出张毯子,在树桩上坐着上好一会,要么喋喋不休,天还没亮,就连自家二姑妈找了个什么样的男宠都讲得一清二楚。
可玛恩纳同他们都不一样, 他不抱怨,也从缠着托兰讲话。起先,他只是带着些许局促的神态安安静静地跟在托兰后面,像是在完成一个长官给的任务。这种神态托兰并不陌生,在他刚认识切斯柏的那几年,那位新村长家的小儿子就常常带着这种表情。玛恩纳也确实同他们不一样,托兰看着一旁警戒着的玛恩纳,扯出一个笑。他从未觉得夜晚的林子是个令人放松的地方。北方人的森林里盛产狼,熊,魔鬼,还有强盗,就算是同经验丰富的猎人一队,他也总是十足谨慎的。但当玛恩纳·临光站在他身后的时候,托兰便提不起少年时那样,但心老猎人将他一个人抛在林子里的警觉了。可不是开玩笑,这就算是附近见识最广的猎人,如果你要同他讲自己见过有人随手抓住了逃窜中的狐狸,他也一定会大喊你在逗他玩呢。
“还可以再往深处走吗。“ 扶着剑的青年察觉到猎人的视线,开口询问道。
“这已经是附近最后一处窝了,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为了证明自己,猎人又学起了夜鹰“哒哒”的叫声,可是林子里除了猫头鹰和狼的声音,只有树林之间的风声回应。
“不用顾虑我,我还不累。”扶着剑的青年捏捏眉心,却是露出同陈述完全相反的疲态。
”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再往前面走就得到沼泽地。夜鹰不会在烂泥堆里筑巢,而且人走过去,就算是在白天也是极为危险的。” 我倒是认识路,可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就成罪人喽,猎人眯着眼睛,在心里苦笑着。
“我记得路,能走出去。” 也不知是否听出了托兰话中有话,临光家的少爷拔腿就要往沼泽地走。托兰心下一惊,忙快步跟上去将人拦下。
“您别!“在几日的相处中逐渐被抛在一边的敬称又冒了头。还未等玛恩纳接话,托兰就赶忙说了下去。“到森林的另一边去吧。麦穗儿村的南边一天天路程的地方还有一个村子,我认识那儿的许多捕鸟人,过两天我可以带您上那儿去看看。只不过...”托兰思索着,止住了话头。
“没有关系,报酬我会照样付给您。”玛恩纳没有再纠正猎人的叫法,而是在答话的时候,也重重的地加上了敬称。
“不是报酬的问题。”猎人听到这话,无奈地想要捏鼻梁,可一想到这是面前这位临光少爷常做的事,手伸到半途又悄悄放了下来。“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地方叫流浪者村。"
风突然止住了,云层压了下来。两位青年各怀心事,然后林子里悄悄地,狡狯地下起细雨来。
流浪者村没有名字,拥有白驹河以南广阔田地的麦穗儿村不同。那个村子在一片低洼地里,被两片森林夹着,白驹河在那里变得像条细细的老鼠尾巴。一到春夏,粘稠,发灰的土地里就会冒出无数爬满蝇虫的水洼。附近村里的老人们会告诉你,一开始,那只是个有着几座茅草屋,连附近的猎户们都不愿去歇脚的地方。 可不知白驹河上游的那个地主想要围一座新的牧场, 就将那附近的农户们统统赶了过去。而后,寻着麦穗儿村的夏日集市的味,那个小村子里又塞了好些给正经村子的旅馆赶出去的人。
“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托兰借了切斯柏的枣红马,正为如何保住临光少爷的钱包发着愁。玛恩纳没有骑他那匹金马,而是坐在一匹灰色的卡西米尔马上,大概是他同田庄里的管家借来的。尽管是比他自己的金马低调了不少, 可那匹灰马皮毛顺滑,乍一看虽然带着上了年纪的温驯,可也浑身透着一股傲气。
“别的马都不愿意驼我。”坐在马上的青年有些无奈地解释道。
尽管头天晚上刚下过雨, 通向邻村的土路还是热得人心里发慌。云层压得很低,太阳的热度被灰霾的天空打散了,从四面八方将人包起来。 这两个年轻人刚一出村,就想要纵马跑起来,很快,却不得不因为越来越闷热的空气而停下。 猎人的衣领完全粘在了脖子上, 即便他在心中打着算盘,也多少嗅到了从旁边那匹灰马上,渐渐飘散过去的烦躁和不安的情绪。 玛恩纳少见地眯着眼睛,双手紧紧攥着缰绳,有些生硬地同猎人讲起自己小时候和那匹灰马还有田庄里那位细长眼睛的老管家的故事。
“那是什么?“在经过一条岔路口的时候,玛恩纳突然勒住快跑的马,警惕地瞧着地上的一片红色。那是一座雕工粗糙的木头雕像, 依稀能看出一个闭着眼睛的女人的样子。雕像面前有一座表面完全被蜡油覆盖的树桩,上面还立着两根残烛。而临光家的少爷一直盯着的,正是那座雕像最诡异的地方,那座雕像从头顶的光环一直到胸口,呈现出一片深浅不一的红棕色,头上乌泱泱地盘着一圈蝇虫。
”是林中夫人吧。这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林中夫人?是这边的传统?”
“白驹河的,卡西米尔的,谁知道呢。这地儿可叫流浪者村。你来了,发现人人都在仲夏夜把给牧神的花环挂在门上,所以也总得信点什么。“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猎人又喃喃地念起来,一抖缰绳拐上了岔路口。枣红马看出他心绪不佳,还未等托兰出声吆喝,就小步跑起来。
“为什么这么说?” 玛恩纳催马赶上去,有些不解地追问。
“近些天有人去世啦。只有死人的时候他们才会给夫人摆贡品。我们进村去,没准要碰上死人。哎,这真是。”
像是应了猎人的话, 在经过一片石滩的时候, 玛恩纳的灰马嘶鸣一声,骤然停了下来。
“去看看马。“未等托兰出口询问, 玛恩纳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不快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陷入了一种茫然而恼怒的状态中。
灰马曲着前蹄跪在乱石滩上,轻轻挣扎着,和它的骑手一样不耐地晃着尾巴。它似乎并没有大碍, 一边蹄子撑在乱石滩上, 而另一边蹄子猛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托兰镇静地走向前去,给灰马顺了顺鬃毛,然后蹲下身查看
“马掌卡进石头缝里了。”托兰试着搬了搬马蹄下的那块石头,可那块石头却纹丝不动。
“有办法吗?”玛恩纳从河边走上来,猎人向他转过头, 看见淡红色的水顺着青年的衣袖从他苍白的指尖滴下来。
“陷得不深,只是得把马蹄铁卸下来。还好已经离村子不远了。“
”村里有钉马掌的?“
”有,别看那村子就一丁点大。木匠,打马车的,教书的,钉马掌的,算命的,什么人都有。哎?谢谢” 猎人还未起身,玛恩纳已经取下枣红马上的挎包,放在猎人身边。 托兰利落地从包里拿出工具, 钻到马肚子下面捣鼓起来。灰马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出奇地温驯。 他握住灰马的前蹄,余光瞥见马恩纳从灰马的马鞍带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往手上淋了些,仔细地处理起伤口来。
液体顺着青年苍白的指尖滴下来,先是浅红色,随后变得透明。托兰听见玛恩纳偶尔因为疼痛而加重的呼吸声。随后,烈酒的味道从滚热的石头上蒸腾而起,氤氲在这片石滩上。不知是炎热的天气作祟, 还是酒精的作用。直到二人牵着马缓缓地走进村里, 猎人都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乎的。
Chapter 5: 两猎人·下
Chapter Text
前面也说了,流浪者村就在河边的一个低洼地上。站在河滩上,就能一眼看尽整个村子, 几栋窄小的农舍,还有零星地几座树皮房子,成就了这片白驹河中游无家可归的人们的庇护所。二人牵着马走到村口的时候,一队奔丧的人正好从村子里出来。一行人赶着载了棺材的马车,缓慢地挪上土路。其中,哭得最为伤心的,是一个戴黑纱的夫人, 还有一个穿着深棕色裙子,面色蜡黄的姑娘。
“认不出来了?那是老木匠艾宾。戴黑纱的那个是他的婆娘。”村口的一个角落里,突然有人发话了。“
老亚宾死了?”托兰打了一个激灵,赶忙回头去找说话的人。 那人用帽子盖着脸,上身只穿着一件破褂子,翘着腿躺在一辆板车里。如果不是他突然说起话来,大概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远远看过去, 他黝黑而瘦小,像是个少年人。而当他坐起身来揭开帽子时, 两位循声而来的人皆是被帽子下的样貌吓住了。请各位想象一下博物馆里风干的尸体,那人的脸被晒得通红,眼眶深陷,黝黑的皮肤紧紧地绷在高耸的颧骨上, 头顶铺着一圈稀疏的深褐色头发。他的神情怪异,黑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带着一丝讥讽。
“卡西央,您下午好。”托兰走上前去,语气有些消沉。
“您也下午好, 给将军办事的老爷。还有这位金头发的老爷。”
老头从板车上跳下来,对着托兰行了一个夸张的礼。
“您好,老人家。您是否知道这附近哪儿有钉马掌的铁匠?还有,您能不能替我们找到一个捕鸟人?”玛恩纳迎上前,同那干瘪的老头说起话来。 见发问的人是玛恩纳,老头的神色有所缓和。
“老爷,您要钉马掌找我便是。但这捕鸟的猎人嘛。”
他发出一声冷笑,朝村头送葬的队伍努努嘴。
“诺,在哪儿躺着呢。”
“卡西央, 您只管带我们去,我们在找夜鹰,报酬照付便是。”托兰默不作声地上前,挡到了对话的两人之间。
“瞧瞧,托兰小子, 这么快就学起老爷们的派头来了。我不要你的钱。快走开吧,老卡西央帮不上这个忙。“ 那老头讥笑道,又要往板车上躺。玛恩纳也走上前来,皱着眉头,看着那老人思索着。 那老头上下打量着玛恩纳,静默地思索了好一会,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看在这位金头发老爷的份上。你们上我家去。我姑娘前两天掏了些鸟蛋回来,自己找找看吧。”
“你搭理他干嘛。不是让你在村里别随便同人搭话。”在流浪者村的烂泥路上,托兰拐了玛恩纳一胳膊肘,悄声对他说。
“我并不觉得你和他搭话会好到哪里去。你们显然认识,不是吗?”玛恩纳坦然地看着面露难色的猎人,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刚才将两人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哎,你呀。“猎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阵。老卡西央,还有刚才出殡的那个木匠, 都是从白驹河上游迁过来的。”
“‘在这里住过一阵?’老爷,您可别听他瞎说。这小白眼狼可是我和亚宾那老家伙拿酸面汤喂大的。”走在前面的老头嗤了一声,转过头嚷嚷道。
“老亚宾怎么死的?”托兰有些烦躁地打断卡西央。
“生肺病。前两天他病得快不行了,我让我家姑娘去请医生,结果医生想凑麦穗儿村的热闹,跑到那儿的酒馆喝酒。等我姑娘把医生劝过来,人已经没了气。”
“托兰。“老头暮地将头转了过来,用浑浊的眼珠子瞪着托兰”你不是在麦穗儿村过得不错吗?怎么就不知道这件事呢?” 猎人低下头, 避开了老人的目光。倒是一旁的玛恩纳想要替他辩解。然而,老人已经陷入了一种梦呓的状态中,自顾自地喃喃起来。
“说了叫你们不要抓好鸟, 老亚宾也是, 你也是。夜鹰是什么, 夜鹰是上帝派来帮我们这些庄稼人的,你抓了,就是违背了上帝的意愿,要遭天谴的。我家姑娘去掏鸟窝,我就揍她一顿, 把她揍到不敢往家里跑。可是城里的老爷一来,说要掏钱买那些。老卡西央又同老亚宾一样了。糊涂,糊涂啊。”
到卡西央家的时候,老人的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那位逝去的木匠。那栋农舍不大,树皮做的屋顶,比托兰自己的猎人小屋宽不到哪儿去。 院子里的篱笆塌了一半,泥地上无精打采地站着一只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咬掉了一半鸡冠的痩公鸡。老卡西央将托兰和玛恩纳迎进屋里坐。那间小小的农舍里,不协调地塞着两张床,和一张只摆了两张椅子,却十分宽大的木桌。老人让玛恩纳和托兰先坐,自己去搬叠在墙角的另外两张椅子。
两人刚坐下。一个穿蓝裙子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 “卡佳,卡佳,快过来。”老卡西央向那个姑娘招手,用一种截然不同的亲切语气叫唤道。 “我害怕。”门后面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怕什么,到我这儿来。你托兰哥哥也在。快来,有蜜饯给你吃。”那姑娘怯怯地露了脸。她穿着一条蓝色的冬裙,光着脚,抱着一个装满蘑菇的篮子踩在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她走进屋,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卡西央, 站在托兰背后的角落里。
“老爷,见笑了,这是我女儿。”老人一边严厉地瞟了那个姑娘一眼,一边讪笑着同玛恩纳说道。 ”卡佳,去储藏室把蜜饯拿来。然后把你那篮鸟蛋也带过来。” 老卡西央见姑娘躲着自己,语气也带了些不快。姑娘轻轻点头,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托兰见状赶忙跟着站起来。虽然炉子上正煮着喷香的茶炊,但猎人只想离老卡西央讥讽的目光越远越好。 “我也一起去吧。”他匆匆交代了一句,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接下来的故事,便是玛恩纳同老卡西央的对话。即便托兰在不久之后的某一次信件中,得知了这一次谈话的内容, 在去往流浪者村那一天的旅程中,他对这些事情是完全不知道的。
“卡西央老伯,请您告诉我,您原来是做什么的?”在茶壶蒸腾的水汽中玛恩纳同卡西央攀谈起来。 老人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酒盅, 灌了一口。
“做什么,原来做什么?这是什么要紧事吗?”老人长叹了一口气。“卡西央老啦,脑袋还笨,会做一点事,也就只会那点事。要是二十年前,有谁不会说卡西央是个牧马的好手啊。现在我只是个做点散活的闲汉罢了。”
“您的马呢?”
“卖了,全卖了。搬过来的时候全卖给地主老爷了,就为了在这能讨得个安生。” “您是从白驹河上游迁过来的吧。”
“是,白驹河上游,一个叫叶尔莫莱的村子。那儿可漂亮哩,草原一眼望不到边,白驹河也宽得很。 不像这里,连种田的地方都紧巴巴的。庄稼汉说这是块好地儿,土地是适合种东西的淤泥。可我还是喜欢原先在草原上找蘑菇的日子啊。”
老人又喝下一口酒, 将酒盅往玛恩纳的方向推了推。玛恩纳摆摆手,将酒盅又放了回去回去。 “刚才出去的,是您女儿吗?”
“不喝酒?还是老爷您看不上这儿的酒。算了,等会叫那小白眼狼陪我喝吧。不,不,卡佳是我捡来的。我的大姑娘同托兰一个年纪,他们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哩。他那巫师老爹把钱全花在酒馆里了,没钱给他买衣服,我婆娘就想了个法子,把卡佳的旧裙子改成裤子给他穿”
”她们去哪了?”
“死啦,全都死啦。”
“我很抱歉。 ”
“抱歉什么呢,我命不好。搬到这个地方就是倒了大霉。托兰是个好小伙子,别看他那样,他是个顶正直的人。哎,可是我就怎么都忘不了他那天告诉我,在林子里找到了米霞的尸体这件事。我婆娘当场就晕了过去,没多久就害病死了。他是个好孩子, 我不应该怨他,我和亚宾都想要他能从这鬼地方出去的。哎,可就是忍不住要想啊”
“您知道这附近白衣女鬼的传说吗?“玛恩纳眉头微挑,金色的眼睛所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呸,什么女鬼。我们刚搬到这儿的时候这故事还没个影呢。要是真有这回事,我的米霞早就回来看我啦。您是城里来的吧。要我说,准是这附近的老爷们,杀了人,想要把罪推到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上。”
门吱呀一声响了,托兰用肩膀顶开门。他的右手提着一个草编的篮子,身后跟着抱着两个大玻璃罐的卡佳。也不知同女孩谈了什么,猎人的心情明显好了些许。 “找到了,还有两个呢。” 猎人抬抬手上的篮子,让到一边,接过卡佳手上的蜜饯。“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没什么,我们聊了些村里的事。”玛恩纳的视线越过托兰, 看向他身后蓝裙子的女孩。 “卡佳?你是叫卡佳对吧。”
蓝裙子的姑娘点点头, 从猎人身后钻出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
“近来不要上林子里去。”
“怎么了?是林中夫人吗?奔丧的队伍已经走了,不用担心, 流浪者村的人命硬得很。”托兰坐下来,接过卡西央递过来的酒,往茶杯里倒了小半盅。
“是白衣女鬼的事情。林子里最近可能会很危险。”玛恩纳话音刚落,女孩拿蜜饯的手抖了一抖
“老爷,我最近总听见林子里有怪声。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是米霞姐姐的鬼魂回来复仇了?”托兰猛地一挑眉,老卡西央从来听不得这些话题。 还未等他开口解释,桌对面的老汉就一拍桌子站起来了。
“闭嘴,都给我闭嘴。 托兰, 你看看你, 老卡西央帮了你一把,你反倒是带着人吓唬起我家姑娘来了。”老人那张瘦脸涨的通红,手上捏着不知道从哪儿摸来的锤子,手臂上青筋暴起,像是要朝客人挥下去。紧跟着玛恩纳也站了起来,伸手护住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卡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暴怒的老汉。
“您说是便是吧。”在这样紧张的时候,猎人梗着脖子,一反常态地抱起手臂,说起了气话。玛恩纳眉头一挑,就要冲上去夺锤子。可老人却重重的地叹了一声,将锤子抛到了一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在麦穗儿村那传些什么。老卡西央有自己的门道。”老人指着托兰,愤愤地从角落踢出一个装着工具的木框。
“本来想留你们一晚的, 结果你们净说些胡话。马蹄铁钉好之后就给我滚吧。”老人抓起木框,啪地一声甩上门出去了,只留下屋里被惊出一身冷汗的两个人。
虽然夏天的卡西米尔天黑得很晚,等老卡西央敲好蹄铁的时候金红色就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线攀在天边。托兰将篮子挂在马鞍上,两个人在马上缓缓踱出村子。猎人的神情在夜色下看不清楚,不过他少见地沉默着。
“
“托兰,卡西央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在经过林中夫人的雕像的时候,玛恩纳开口问道。那座圣像前面多了一群乌鸦,见到二人,蹭着马蹄尖叫着飞起来。
“别问了,像我们这种人,您也帮不上什么忙。”猎人粗暴地回应。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托兰?”身后的马蹄声停下了,玛恩纳拽住灰马,用一种怪异的神情看着他。那位临光的金色眼睛里盛着困惑,在月光下无比清澈,天真地让人发笑,可他的语气又是坚定的,不容置疑的。
“从来没有‘你们’和‘我们’。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是应该被区分的事。我们都是人,是谁规定要用不同的礼数?”玛恩纳缓缓地说。
诚然,托兰·卡什看上去同谁都关系不错。他能和村长的儿子勾肩搭背,也能同老猎人一起拍着桌子喝酒。卡西米尔的农人们不仅在土地上讨生活,还要得在官差老爷的手下讨生活。人们活着,便是邻居,朋友和对头,死了,不过就是酒桌上又一场伤感的谈话。没有人立碑,因为他们没有钱立碑, 只能掘一个浅坟,待来年夏天对着一座被野兽刨空的坟墓吊唁。托兰想要说,可对着玛恩纳那双坚定的金色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脖子被捏紧了。
身后传来人的呼唤声。那声音这样说,”卡佳!卡佳!“ 那是老卡西央。
“老卡西央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喝很多的酒。”猎人眨眨眼睛,转移了话题。
“我知道。”玛恩纳也不知道在答哪句话,说完便扬起缰绳,在泥泞的路上狂奔起来。托兰紧跟上去。潮湿的夜风裹着两位青年, 盖过了林中的哭嚎。
Chapter 6: 仲夏夜之梦•上
Summary:
大家都沉默着,想着各自的心事;四下里样样东西都显得和蔼,年轻,亲近--样样东西:树啊,天空啊,甚至月亮;人们满怀热心地想着这一切会永远这样下去。
--契科夫《主教》
Chapter Text
“要不要来村头的酒馆坐坐。“在某个下午,托兰蹲在将军宅的谷仓里,拨弄着放进鸡窝里的鸟蛋,冲抱着手臂倚在门口谷仓门口的玛恩纳喊道。
早些时候,他从村口格韦诺法大娘的酒馆经过。酒馆还没开门,窗户全都紧闭着,只有那位风风火火的胖妇人站在院子里。 她抓着一柄大扫帚,见到晃晃悠悠在路上溜达着的猎人便一把叫住了他。”喂托兰,晚上要开去年的果子酒,要不要来尝尝。“托兰满口应下来。
近来,酒馆里日日人满为患。托兰本着不再给忙得脚不沾地的老板娘添堵的原则,有好一阵子没往酒馆去。可当他走近了细看,格韦诺法大娘却没有一个生意人的欣喜样子。妇人皮肤浮肿,整个人笼着一层沉沉的倦意。
“您怎么啦?遇上什么麻烦了吗?“猎人眯着眼睛问道。
”还不是那个死丫头,一忙起来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连好几天没见影。您见到她的话,就帮我把她逮回来吧。” 托兰点点头,很快就应下了。柳霞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她干活麻利,确是出了名的懒姑娘。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算漂亮,就老溜到林子里去,花上半天的时间给自己编花环看。每到这个时候,格韦诺法大娘就该发火了。她将手上的抹布一甩,擀面杖往围裙兜里一揣,像头穿着粗气的牛一样就要冲到林子里找柳霞算账。就算酒馆里塞满了干重活的农户,也得三个人才能拦住暴怒的女老板。托兰总会趁这时从后门偷偷溜出去,赶紧将柳霞拽回来。
所以,尽管柳霞很少一去不回这么多天,托兰也并没有为此感到太过担忧。在清晨凉爽的空气里,他哼着小曲儿向将军宅走着。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叫上玛恩纳一块去喝酒。
这会大家就该发问了, 托兰·卡什一界乡野猎户,怎能请得动卡瓦莱里亚基来的少爷去一个老酒馆里喝酒。想必大家从两人的还要从两人从流浪者村回来的第二天说起。不知是出游的新鲜感盖过了疼痛,还是玛恩纳认为那是处小伤。等到隔天猎人讶异着一向准时的临光竟然会爽约,提了装着鸟蛋的竹筐登门拜访时,正好撞见医生给玛恩纳的手腕缠绷带的场景。不知是否是医生的要求,高个的青年被安在一张脚凳上,曲着腿,板着脸,任由医生折腾他的手腕。 他的旁边站着一位威严的,裹在浅色骑马服里的金发女人,看上去年纪比玛恩纳稍大些。那位夫人抱着臂,正严厉地数落着这位临光家的次子。
倒是田庄的老管家先发现了站在后门的托兰,走出门来,接过猎人手上的篮子。据说,这位老人曾是临光老将军的书记官,家乡在卡西米尔和莱塔尼亚的边境。退役之后,就给念旧的老将军请到了田庄工作。老人矮胖,蓄着一把白胡子,操着军队里并不少见的粗嗓门,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贵族管家的样子。可他却是个极其细心正直的人。将托兰聘为猎场看守这一事,也是老先生在同这位年轻猎人熟识后,力排众议而促成的。
老人见了托兰,便撇下手上的活计,将玛恩纳叫了出来。猎人对此多少有些意外。这头他还在思索到底是谁将他带玛恩纳·临光去林子里捕鸟这个消息;那头的临光少爷听到托兰造访,已经像见到救星似的从小木凳上腾地一下站起来了。
或许是逆反心理作祟,两个青年之间的友谊很快就建立了起来。托兰每天会去将军宅两趟,查看即将出壳的夜鹰。而当他站在谷仓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玛恩纳都是在的。托兰不知道这位临光少爷曾经做过什么,但是自从他带着断掉的手臂回来之后,临光宅里的大大小小都将他盯得很紧。起先,这位公子哥接近他或许是出于纯粹的好奇。他躲在谷仓的一角,询问托兰一些天真又残忍的问题,起码在托兰看来是这样的。
他问‘流浪者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问‘为什么他们不反抗’;他问‘为什么没有人帮助他们?’。直到托兰忍无可忍,同他大吵了一架。他不揍一个断了手的人,这不公平。托兰冲他吼,指着他说‘老爷,我们不需要一个外人来出主意。’ 。玛恩纳看上去有点愕然,但他很安静地听。听到最后他捏紧了拳头,瞳孔因为怒火而散得老大。这怒火不是向着托兰的,而是向着他的亲族,他的同胞。他走向托兰,猎人向后撤了一步,警惕地弓起背。
“那我要改变它。”玛恩纳没有向他挥拳,只是按住了他的肩膀。
紧接着临光将军就因为前线的状况离开了,玛恩纳没有要求一起去。猎人只知道在老将军出征之前,他与小儿子进行了一夜长谈。第二天玛恩纳来谷仓的时候拎着他因伤被约兰塔收起来的佩剑,嘴角有一块淤青。没过多久约兰塔也被叫走了,短暂地热闹起来的临光家田庄里只剩下了养伤的玛恩纳,和他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小侄女。
托兰照旧每天造访,只是在临光庄园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夏日集市的篝火堆已经架起来了,村里的每户农家和手艺人都为集市忙得不可开交。猎人乐得清闲,干脆就在田庄里消磨时间,连酒馆都很少去了。这时,因为不再被每日泡在酒馆里的年轻人们每日催促;也不再被养蜂人夸大其词的鬼故事折腾。他已经将戏弄临光少爷的任务完全地抛在了脑后,认为这位年轻的临光是一位难能可贵的伙伴来。
让我们回到谷仓门口。正站着发呆的临光家次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如果凑近看,那件衣服领口一左一右绣了两个盾徽,是卡西米尔士官学校的标记。他同往常一样微微皱着眉头,卷起一边袖子, 用另一只手缓缓揉着裹着一圈绷带的手腕。听见托兰的询问,青年侧过头。他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眯着眼睛,望着谷仓外面那条窄窄的土路。
“叔叔下午好!托兰先生下午好!”一个小小的金色身影带着一路扬起的尘土冲进谷仓,把正孵蛋的母鸡吓得乱窜。 玛恩纳往后退了一步,但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扶住了冲进来的那个孩子的肩膀。
“玛嘉烈·临光,跟你说过少次了,跑的时候要注意周围的环境。”
“可是我想看夜鹰。“金发的女孩扁扁嘴,侧过头偷偷去瞟玛恩纳身后正在到处追母鸡的托兰,显然没在听自己叔叔的训话。
“那你也不应该跑这么快。”高个的青年皱着眉,仍然一副严肃的长辈语气。却还是侧过身, 将女孩放了进去。
“下午好,玛嘉烈小姐。”这会儿,托兰终于按住了那只到处乱窜的母鸡, 将它安回窝里,蹲下来同金发的女孩打了个招呼。
“托兰先生,请不要叫我小姐。我是卡西米尔的骑士。“
”您怎么也学起您的叔叔来了。他一同人打招呼,就要说‘不要叫我少爷’”托兰眉毛一挑,学着玛恩纳的语气,忍不住逗起面前努力做出小大人样子的女孩来。
“您一点根据都没有,叔叔才不是这样说话的。”女孩抱起双臂,时不时瞄一眼站在谷仓门口的玛恩纳,同托兰较起真来。
青年板着的脸松动了一些,但却是没有开口否认。只是抱着臂站在一旁,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在躲避谷仓外白晃晃的太阳。他的酒量并不好,军校里总是有不少人喜欢拿他的个子和与之不相称的酒量做文章。久而久之,玛恩纳便对酒馆特别警惕起来。
快要破壳的两枚鸟蛋被托兰用稻草盖着,放在鸡窝里。猎人掂起一枚,从谷仓的架子上拿下一个放大镜,走到阳光里。小姑娘小跑着跟了过来,一大一小蹲在谷仓门口研究起那个鸟蛋来。光线透过蛋壳,照亮了里面芝麻似的两点。玛嘉烈眯着眼睛使劲看,势要将这个新生命的所有部件都一一数出来。
直到远处一串麻雀飞来,跌进谷仓旁边的灌木丛里,喳喳地占领了灌木丛上的每一条树枝。玛恩纳瞧瞧怀表,踢踢托兰的鞋跟,告诉他玛嘉烈该回去上课了。
他们往回走,托兰走在前面,而玛恩纳一只手抱着自己的侄女。小姑娘在太阳底下晒久了,像条干枯的狗尾巴草一样耷拉在叔叔的肩膀上。玛恩纳难得没有教训她,只是托着她,走得很慢。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托兰只来得捕捉到迫近的马蹄声,紧跟着一声尖叫。等看清那是什么之前,他已经一把将叔侄两推了出去。
他猛地拽住了那匹马的缰绳。那马被勒得前蹄扬起,嘶鸣一声。托兰趁机扒住马鞍,翻身骑了上去。那马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更加惊徨。它窜了出去,不停地撅蹄子,势要将这个陌生的骑手甩下马来。
“哈苏法!停下!”托兰紧紧勒住那匹马的脖子,艰难地将自己贴在马上。他听见玛恩纳在后面喊了一声。
“哈苏法!”口哨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喊。那匹马有些犹豫地放慢了脚步,停了下来。这时托兰认出来了,那匹马金色的鬃毛在太阳底下闪着绸缎一样的光泽,正焦躁地跺着小步。
”这是你的那匹?“他回头冲玛恩纳喊道。
“托兰,不要下来。在它熟悉你的气味之前不要下来。它会蹬你。“玛恩纳护着怀里的女孩,站在栏杆后面指挥着。托兰仍在马背上趴得很低。他调转缰绳,将那匹金马引到离叔侄两尽可能远的地方,缓缓将手放在它的鼻子上。‘嘘,嘘,好孩子。’哈苏法先是猛地挣扎了一下,随后才往他的手上喷了几个响鼻,傲慢地停下了步子。
等到马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不停地向玛恩纳道歉的时候,托兰已经牵着哈苏法走了回来。
“天呐少爷,这实在是。那匹马不知道为什么发了疯,在梳毛的时候突然就窜出去了。乔兹被他踢伤了,现在还在马棚里躺着呢。”那个马夫惊慌失措地向玛恩纳解释道。
玛恩纳并没有责怪马夫的意思,而是将怀里的侄女交给托兰,低声安抚着自己的马。
“我会将它带回去。你们这两天把它拴好,不要再让除了我之外的人接近他了。”他这样嘱咐马夫。
回去的路上玛恩纳没再说话,只是牵着哈苏法默默地走在前面。 玛嘉烈在托兰的肩膀上呆了一会,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挣扎着要跳下来。看着玛嘉烈扁着嘴被家庭教师领走,消失在宅邸张开的大口之中后,高个子的临光陡然低落起来。哈苏法察觉到主人的异样,紧张地喷着响鼻,在小路上焦躁地踱步。
“还是我来吧。”托兰选择了不管闲事,接过哈苏法的缰绳,将那匹焦躁不安的金马引到马厩里。那里空荡荡的,哈苏法焦躁的嘶叫声一下下地敲着马厩的墙壁。
“我担心我的兄弟。”玛恩纳站在马厩的门口,有些恼火地盯着自己受伤的手。猎人看着他消沉的样子,自己也被烦闷的情绪缠绕起来。可他不能问,这不是像他这样的人该问的。哈苏法的嘶鸣让托兰回过神来,他抚了抚哈苏法金色的鬃毛。然后推着玛恩纳,让他往马厩外面走。高个子的临光任由他领着,垂着眼,睫毛给眼睛笼罩上一层乌云。
一直等走到了河边,凉意从河畔飘上来,玛恩纳才叹了口气,一点一点地同他解释哈苏法焦躁不安的缘由。
哈苏法和他兄长施尼茨的金马是姐妹,从小形影不离。虽说金马是临光家的标志,但毕竟脆弱名贵,性格也有些过于敏感,并不适合作为战马使用。这次施尼茨走得仓促,便骑走了金马。马是有灵性的,长期同这类生灵相处的人都会这么同您说。哈苏法的焦躁,多半是感受到至亲发生了些什么。“我父亲不同意我到前线去。他说我有很多事情还不明白。“
”去我那坐会吧“托兰发现自己开了口。他原本的邀约是到酒馆去,而见到玛恩纳这幅样子。他却莫名觉得他们需要一些更为私人的地方。这是临光,人们应该永远看着那个光芒耀眼的军校优等生,战争英雄的儿子。我想要将他藏起来,他心中邪恶的那一面这么对他说。他想要将自己挡在难得消沉的玛恩纳和世人之间,质疑抛向他,恶意指向他。临光少爷可以紧握着自己的正义,劈开路大步向前走。
”走吧。“
托兰扔过去一个有些蠢的笑。大部分时候,猎人的眼睛是锐利的。如果您曾经见过一个吉普赛男人,那您一定会记得他们狭长凶狠的眼睛。而这个时候,那双眼睛里捕食者的习性被笑意统统吞吃了。猎人在心里盘算着,他们坐下之后会聊些什么。他可以同临光讲一些故事,关于童年,关于吉普赛人,关于流浪者村。他这么想着,心中的一簇熄灭已久火焰又悄悄地燃起来。两人走在卡西米尔乡间的土路上,一前一后,都想要将文明,将美德,带到四面八方去。
anmoto on Chapter 5 Tue 22 Aug 2023 02:41AM UTC
Comment Actions
Herr_Moloch on Chapter 5 Tue 22 Aug 2023 07:24PM UTC
Comment Actions
oooPoTaToooo on Chapter 6 Sun 06 Aug 2023 06:28P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