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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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泷山镇。
根正苗红好青年、由于在特大抓捕行动中不听指挥单独行动被批评下派到泷山镇派出所的前刑警陈永胜,因为隔壁小夫妻折腾一晚上而囤积的满腹火气在被热豆浆泼到头上时达到了巅峰。
警校出身的素质让他没有当场拍桌站起来骂人,但身后不但没响起他预期中的“大哥不好意思啊”,反而静悄无声,像有只鬼魂回光返照,兜头泼他一脑袋豆浆。
幸亏不是豆汁儿。
他压着火儿扭头,后头那崽子黏在原地不动,皮肤上像抹了一层黄土,如同从泥地里滚了一圈随便冲冲就出门了,身上不知道用什么布裁来的背心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牛仔中裤刚过膝盖,两个膝盖处磨损严重,脑门前斜着一绺头发挡住一只眼睛,脖子上挂了串古朴的珠链,干裂的嘴唇肉随着愤怒的气息微微外翻,和那只仅剩的眼睛一样,都溅出几分怨恨。
我跟你熟吗我,哪儿来的小瘪三不学好,本来周一就烦。陈永胜在心里痛骂。
他在心里咕哝了一句,面上还是一副只皱着眉毛的样子,“不是,老弟,你要咋的?”
“我要咋嘞?我想问问你们要咋嘞!报个警,要了你们命!!”
陈永胜一听有事儿,他可不能让这小子接着嚎了,这几年舆论越来越发达,和公职人员相关的事儿经不起乱说,看客们本着万事并非空穴来风的心态瞧一瞧看一看,这不,他就是因为执法的时候被群众瞧一瞧看一看,被拍下来发网上去了,上面顶不住压力,也早就看不惯他个人英雄主义的风格,美其名曰休假,转头就给他下派了。
他让这小子闭嘴,同时心中生出一个疑惑。
这小子是怎么知道他是警察的?他一没穿警服,二没开警车,三桌子上也没放警官证。
泥腿子跑得再快也不是前刑警的对手,巷子拐角,罪魁祸首被陈永胜按住,拧起双臂压在墙上,别向右侧的脸蛋怼在墙上,视线范围内只能看见旁边电线杆子上印有暴露女郎的小广告,他嘴里漏出愤恨的叫骂,“操,你暴力执法,我要告你!”
“身份证我检查一下。”
“我没有!”
“跟我走一趟吧,回局里说。满十六岁了吧?”
“放开我!!”
陈永胜无声地用了点力道,那小子不但没叫唤,反而更用力地把脖子和脸往凹凸不平的墙上捻,绷着嘴角死活不叫出来,眼看那油皮儿就要又搓掉一层,陈永胜心道这孙子还是个硬骨头,也就松了手,没想到这小子迅速挣脱,还回身踹了他一脚,正正好好踹到他胃上,他一个趔趄差点把早饭呕出来,骂了一句娘,连忙追上去。
“姓名。”陈永胜黑着脸接过同事的毛巾擦脑袋,他早饭还没吃完,心里正窝着火。
“朗小天。”
“你不要听这瓜娃放屁,嘴里没一句实话,上回来还叫严良嘞,这回又改名咯。”陈永胜的对桌胖子撂了一句。陈永胜把登记表在桌子上啪啪敲了两下,侧脸满是红痕的男孩撅着嘴不说话。
“说话——呀。”
“我还想考警校,这次能不能算咯。”
憋了半天憋了这么个屁。陈永胜烦躁地挠挠脑袋,刚才那豆浆是刚出锅的,烫得他头皮有点儿疼,糖水儿和发根黏在一起,他忍不住用手挠。
胖子嗤笑一句,“你还考警校,你别再捅娄子我就谢天谢地咯,你真当警局是你家嘞?过两天十六了是吧,你看再有事情我抓不抓你。”
郎小天闭着嘴不出声。陈永胜想起那句“报个警那么费劲”。
“你跟我过来。”
他把小孩儿拉进空办公室,胖子看过来,他把门半敞,胖子把头重新低下,手里的游戏又炸出一摞金币。
“说说吧,怎么事儿啊?”
“你也是东北人嘞?”
朗小天是个聪明的,见人下菜碟见风使舵,进了镇上派出所,他知道不客客气气的,自己一点儿好也落不着,
“别套近乎。”
“我老汉是东北的,我妈”
“丫听不懂人话是吗,我跟你说,你别吊儿郎当在我这儿装嗷,你这情况严重点算袭警,要深究你以后都入不了党。”
“你是好警察迈?”
这句话之前,陈永胜还以为这小子在为自己开脱。
他想起他师傅关爷说过:大永,别把脑袋拴裤裆里,打起精神,当个好警察。
他没应,他不喜欢应这种空话,喊上一百遍一千遍的东西就是真的吗?又不是高中语文背诵默写,熟读成诵,读着读着就是自己的了。
“直说,甭废话。”
“我朋友遇上事儿咯,他们不管。”
“什么事儿?”
这事儿可能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有点难以启齿,或者是,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陈永胜有种预感,朗小天确实知道点什么。
“你这个情况,可大可小。”他退一步,代价是这小孩实话实说。
“这块儿不太方便,能不能,换个地方。”
“派出所有什么不方便,方便,来,说吧,别耽误我时间嗷,一会儿我出外勤。”
“你要是信我,你就去镇医院303看一眼。”
朗小天低下头,又重新看了两眼陈永胜,从头打量到脚。
那副警觉又犀利的申请,像旅人弹尽粮绝困于荒山野岭时遇到另一位旅人,抛出所有心思去审判这个人值不值得他与之同往,又会不会把自己当作最后的储备粮。
朗小天选择相信他。这警察眉眼很俊,微微缩皱的苹果肌上有两道浅纹,烦躁的时候皱起脸也显得很亲切,而嘴角又是向一边歪着,大概是因为自己的事儿既烦躁又不爽。
但他站得很直,他的身体里像藏了把红缨枪,就算头低着,脊梁也挑着魂魄一起,如松柏翠竹,宁折不弯。
他选择相信他。
“我叫苏木。”
陈永胜看明白了,这小子能屈能伸,是个有种的硬货,做了全面登记后,他叮嘱他尽快把证件补齐。
临走时苏木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压着的情绪,让陈永胜极其不舒服。
他不信任警察。
毕业后由于成绩优异素质突出进了市刑侦支队的陈永胜不是善茬。
他断定,苏木多半也是假名字。
他当天下班后还是去镇医院303想看个究竟。
正好赶上护士查房,说住院费不能再拖了。苏木在门口低声下气,说能不能再宽限几天,等我妹妹醒了。
护士说,已经宽限了两天了,我们医院也有规定。
陈永胜走过去拍拍护士肩膀,翻出警官证,说,我来解决。护士瞥了他一眼,抓着警官证多看了两眼,嘀咕着说,没见过你。
陈永胜嬉皮笑脸,“给你添麻烦了哈,老妹儿。”
“谁是你妹子!”
护士红着脸转身走了,陈永胜这才想起,妹子在当地还有另一种亲昵的解释。
那小子他查过了,抽了点下班的时间沿路打听到他的名字。
小样挺野,叫这么个姑娘名。
圆圆。
他家只剩一个下不来床的老人,他脾气又臭又爱动手,家门口街上的孩子让他揍了个遍,他还抢劫路过放学的小学生,被家长拖去派出所处理过,屡教不改,像条野狗,不向任何人低头。
渐渐的也没有邻居愿意和他来往了,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上学,和谁混在一起。
泷山镇是个小地方,上午哪家出点什么事,下午街头巷尾就全知道了,但也有的事不足一提,比如,经常穿梭在胡同里的瘦弱的小乞丐失踪了。
“这是他妹妹。”妹妹大概十岁出头,小小的身体被盖在厚被子里,像半截入了土。
陈永胜从护士那里得知,患者营养不良,摔倒了后脑,脑袋里有淤血压迫神经,醒不过来。
臭小子身上的前只够付一周的医药费,吊着基本体征,一拔管人就没了。
“你怎么知道他失踪了,你还有别的发现吗?”
“我就是知道。”
一句“那你为什么不报警”卡在嘴边,陈永胜重新打量这小子。
“所以说你现在算是,走投无路,不想看着妹妹死,手里又没钱付医药费,没人帮你,你就闹,想引起我的注意,对吧。”
这小孩想反驳,被陈永胜打断,“要我说啊,还是不够聪明,这么个小破地方,镇口放个屁下午满镇的人都能闻见,你指着谁能帮你?弟弟,都是自扫门前雪,有些事儿啊,得认。”
“发善心是吧,行,挺好,你就在这儿做好事儿吧,你没骗人,值得表扬,挺不错的,我翻了你记录了,下回不许妨碍执法啊听着没。”
混小子下一秒冲过来把陈永胜按在门上,陈永胜关上门,一个反剪把他重新压制,“这就是求人的态度?就你这狗脾气谁愿意帮你,我凭啥啊,我挣那点死工资,我跟着你陪跑?”
“要我说啊,你那朋友可能就是觉得这穷地方出不了头,去别的地方捡破烂去了,你也别怪见,人穷怕了啥事儿都干得出来,你别看我年轻,这种事儿我师傅给我讲了不少,没事儿,昂,甭操内闲心,你吃饱喝足就得了,别管别人”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我、操!!没人帮我!!没人管他!!你个龟儿放开老子!”
怀里的人还在挣扎,颇有硬生生掰断自己胳膊的趋势,陈永胜放开他,脸上的嬉笑一扫而空,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看着整理皱巴巴衣服的男孩。
“史彭元,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清楚。”
很久没人叫史彭元大名了,他动了动脑袋,像是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似的,泄愤似的甩下身上的挎包,倒了杯水,小大人似的坐在妹妹床边。
“喂,胖哥,上周,是不是有个小子跟你们报案了?他都说什么了。”
“好多天前啊,啷个啊,这周没得大事儿。”
“当时他应该叫严良,说朋友失踪了,去了好几回。”
“陈锅,我没得印象了。”
“成,我回去自己查去。”
“欸,锅,锅,你为哈非得找麻烦噻。你莫要管咯,泷山就是个小地方,没得大事。”
“你个龟儿这辈子就嘞个怂样,老子挂了!”
电话那头的胖子嘴里的包子还没嚼完,听着混杂的方言不知说什么好。
“刑警有啥子了不起嘞,还不是派到我们这个山沟沟头。”
“给老子滚!”
后来经过陈永胜调查,史彭元在一周内报了三次警,笔录不全,胖子一问三不知。但他还是从街坊邻居嘴里听到了蛛丝马迹,失踪的小乞丐叫小栓,住在烂尾楼附近的破巷子里,巷子顶头有片没拆的雨棚,他住在雨棚下面,自己了个废弃的狗窝,睡在里面,十六七岁正是抽条的日子,他整日佝偻着背,背影也是苍老的。
史彭元带着陈永胜找到了那只窝。
派出所的工作清闲,小地方能有什么大事,跟队出门巡逻的同事听说他要顶班开心的不行,一口一个胜锅,转头就把警车钥匙扔给他。
狗窝里面有两层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褥子,上面的污渍散发出腥臭,他带着手套把狗窝门掰开,他想象不出来小栓从窝里爬出来时,要怎样缩着身体,把自己蜷成一只干瘪的昆虫。
“这个出血量,活不过了,你啥子时候发现的?”
陈永胜刚来泷山镇两个月,出色的语言天赋让他入乡随俗,操着蹩脚的方言,也像半个本地人。
“上周二,下了大暴雨,我给他送饭,看到小妹躺在墙边,头上破了好大一块,里面都是血,我带小妹去医院,然后报警,他们说听我的形容那不像有人住过,我说就是有,他说我没有证据,狗窝里有血,可能是大狗下了小狗才出血了。我说就是有人丢了,我报了小栓的名字,他们查不到,我说能不能调监控,他们调了,没得那个画面,说是监控搞坏掉了。”
“然后呢,你一连几次他们都这么说?”
“我等了一天又去,他们这次登记了,跟着去看过,最后查不出血,在电脑里找不到人,我说让他查查我朋友的身份,也查不到人,啥子都查不到,一点用都没得。”
“你和小栓啥子关系啊?”
“我俩没得关系,几年前有个巷子里面儿有杀人案,抢劫杀人,让我给遇见了,他出来拿砖头板儿砸了坏人,他没跑脱,被划了一刀。”
“划在哪儿?”
史彭元指着脖子,用手指在嶙峋的锁骨上抹出十公分长的距离。
史彭元老早就成了孤儿,生活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生存之外需要履行的无聊的责任。
差点被砍死的那次,让还没做好一死了之准备的他对死亡望而却步。家里只剩卧床不起的奶奶,他整天穿行在幽暗无光的巷子里,和其他活不下去的“恶狗”们抢食物。泷山镇贫富差距明显,泷山的老街和娱乐城就隔着一条小河,河的尽头就是派出所,仿佛一座闸口,放出这条冰冷的分水岭。
十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壮着胆子踩着水渡过那条河,小时候听大人讲,这种野河里有水鬼,十几年前有人下河摸鱼洗衣服,走到河中间的姑娘被鬼上身,拿着砍柴的镰刀来回挥舞,砍伤了好几个人。
他小时候信,现在饥饿的本能让他根本懒得信。水鬼是吧,就算是个水怪,想断他的活路,他也能上去挥两刀。
他有一把自己磨开刃的小匕首,很短,很快,平时就别在后腰,上次被那警察压制住的时候,他没来得及掏出。不过幸亏没掏出来,掏出来一定会被收走,再磨一把会费不少功夫。
渡过河后,他就学着会去娱乐城偷东西了,娱乐城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泷山镇在泷山脚下,分为新旧两个片区,老街一直没能拆得了,老店里的人们像钉在木篱笆上钉子,翘得动又怎样,还不是会留下个不可修复的深坑。娱乐城里的生活缤纷多彩,但毕竟是镇里,不会高端到哪里去,最豪华的地方是满天星歌舞厅,还有洗浴城,酒吧,首饰店,夜总会。
富人的钱好偷。有的富人是真富,心是金子做的容不得一丝瑕疵,为了顾及面子,会给他甩下几张大钞,但有的人只是乍富,或者天生不是久富的命,名牌西装和首饰遮不住心里的穷酸味儿,看到他偷钱还要上去踩两脚。
不过都无所谓,只要有钱就行,有钱就有活路,他跑得快,也有点身手,翻墙串巷都不在话下。
只不过这一身本领,好像救不了他的半个朋友,小栓。
小栓腿上带点残疾,走不快,但力气大,否则也不能十年如一日的守着他的狗窝。
那警察说,这事儿我记住了,留个电话,有信儿找你。
史彭元半信半疑地把电话留给他,警察拨通他的手机号,通了两秒钟之后挂了。
“如果真有事儿我给查出来了,你这算有立功成分,但我可警告你,下回有话好好说,不兴往人头上泼豆浆,听着没?”
“我好好说有用吗?!你怎么不说他们是一群废物?”
“甭他妈废话,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这回算是遇见我了,赶上了,还算好的,赶明儿你整个大的,看他们逮不逮你。”
“他们?你不是这儿的警察吧。”
陈永胜叼出一根烟,浑身摸遍了都没找到打火机。史彭元从兜里逃出来,一脸贼笑。
“你他妈的…”陈永胜笑骂着抽了一下他的脑袋,拿回那个还算对自己有纪念意义的打火机,甩了个火儿点上,收进口袋。史彭元脑袋上那撇头发随着脑袋的振动飞起来,露出他另一只同样有神的眼睛。头发抛上去多精神一小伙子,整这不着调的发型,咋想的。陈永胜没往外说。
“行了,走吧。”
史彭元为难地看着床上的妹妹。陈永胜挥了挥手,推着小孩儿的肩膀往外走,把他一路送到到医院大门口,“你甭管了,想到什么线索再跟我说,别一天到晚捅咕事儿听着没有?再让我发现……”他用手指反复点着小孩儿脑袋,他才不管这小子领不领情,话带到了,下次遇见,那他可一点儿不留情。
“你叫啥?”
“人民警察,”陈永胜耸着肩膀,用鞋跟子摸了两下地面上不知谁留下的还没熄灭的烟头,点起一根烟,白丝从他嘴角漏出,飘在空气里,模糊了夜晚血红的“住院部”三个大字,“陈永胜。”
“欸,我问你,”陈永胜叫住扭头想走的史彭元,“我没见过你吧,你是咋个晓得,我是警察?你跟踪我?”
史彭元回头盯着他,露出狐狸似的笑,嘴唇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
“那还不简单,你一身警察味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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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胜查了离案发地点最近的监控、附近的陌生车辆、打斗痕迹。都没有异常。
小栓的妹妹小巧的伤是磕碰伤,是被人用力推到地上的。
同事说他脑壳有包,放着办公室空调房不坐天天往外蹿,顶着大太阳蒸桑拿,是不是有病。
他撂了一句,滚蛋,随后抬脚去警务室拨了个电话,镇里没有条件做血液比对,上次的血样检材大概送到了县里的公安局。
问过后,确实有一份检材,而且的确没有从库里查出比对人。
毫无头绪。
痕检科的小伙子语气还挺冲。
陈永胜嘴里骂骂咧咧,手诚实地给市局的朋友发微信,让他找找人脉,看看有没有地方能做个详细检测。他又回到了那只狗窝附近,打电话叫了史彭元过来。他们俩蹲在快要飞满苍蝇的褥垫边面面相觑。陈永胜带了手套,在史彭元带点惊的眼神里把布垫子翻了个面。
依然没有发现。
“你当时把小巧捡回去的时候有发现吗?”
“没有,啥都没有,下着大雨。”
“小姑娘衣服呢?你扔了?”
“没扔。”
“没扔?你留着?”
“嗯。”
“带我去看。”
说是衣服其实就是块破粗布拼起来的长袖,被史彭元存在塑料袋里,放在病床床头,陈永胜坐在走廊上里里外外翻着,差点让医院护士当成变态叫保安。
他发现女孩儿的袖子下摆有两小半月亮形状的红色。
像涂料,被两根手指蹭上去的。
是什么?
血?
不像,血经过氧化会变成褐色,而这块涂料仍然没有掉颜色,只是晕染开了。
油漆?
红色边缘的样子不像油漆凝固的样子。
他漫无目的到处乱瞟,放空着脑袋。几步外花容失色的女人拽着护士的手问儿子的病情,眼泪和口水齐齐飙出。
陈永胜甩下衣服,进屋锁门,拨通了史彭元的电话。
“有没有可能,那不是小栓的血?”
“啥,啥意思?”
史彭元那边很吵,陈永胜问他你干什么呢,他支支吾吾岔开话题。这个案子没立案成功,陈永胜现在干的事儿相当于下了班去做解谜。好在小镇地方不大没人管他,他的警官证也能唬住人,查案比原来方便不少。
“血没有比对出结果,除了可能是小栓的,还可能是其他不记录在案的犯罪分子的。”
“事发地附近只有一处监控死角,如果是外来的人带走了小栓,他们一定会露出马脚,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一点儿线索都没得,所以要么是本地人作案,要么…”
陈永胜等着史彭元做反应,“要么啥啊,哥。”史彭元的声音有点急。
陈永胜翻了个白眼,“要么小栓根本没死,他跑了,躲起来了。”
“不,可能啊!”史彭元大概还陷在血是谁的那一环。
“我在他妹妹的衣服上发现了新鲜口红印。你听好了,我推测,当时还有个女人,我不晓得发生了啥子,但我觉得按照那个出血量,小栓一定走不远,但一个目击证人都没得,这也不正常,虽然那天下了大雨,什么都可能没得,但是我查了监控,的确有几个不像好人的家伙在巷子口转。”
“还有一种可能,那个血不是小栓的,是别个的,小栓跑了,可能是遇上什么事或者看到了啥子要跑,急得来不及带妹妹走。这只是一种猜测,他不想被抓到,肯定是非常小心,甚至躲起来了,监控也拍不到。”
史彭元的声音打着颤,“咋个可能是这样嘞,你咋晓得的。”
“咋个不可能,你不是说他腿脚不好但力气大的很吗?如果是和成年女性打,他不一定就会被弄死。还有件事,你小子在医院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现奇怪的人,绕着你妹妹的病房转?上次和这次都有两个一摸一样的人在附近盯梢,我怀疑…”
史彭元大喊,“他们想守株待兔!”
“小元儿我问你,小栓有没有回来过?”
“没得回来过。”
“他有没有去找你?”
“小元儿?”
史彭元迟迟说一句,“没回来找过我。”
“你现在离你家远不,中午我去你家搓一顿。”
“不远,但你别来咯,奶奶去买菜做饭了,不大方便。”
“那我买菜吧,你顺路吗?”
“我不顺路。”
陈永胜挂了电话跑起来,奔向小镇里最大的菜市场。
小栓回来了,而且很可能正在威胁史彭元,离下一次护士查房还有两个小时,陈永胜锁上门,从二楼窗户爬下去。他现在大概确定了自己的推断。虽然逻辑链还不太完整,但破案就是要胆大心细。实在不行推翻重来,就算这条路走不通,也不会白走。
离你家远不,是问大致位置。
不远还噪音很大的地方,是早市大集附近。
小元的奶奶卧病在床,他说奶奶去买菜做饭了,是求救。
买菜不顺路,那就是在大集的其他没法直接到达菜场的集后荒地。
背靠着大集,想买菜还得绕一大圈,可不就是不顺路。
那里空旷,很快要建一个小篮球场,陈永胜刚来这的头一个月,睡不着,呆在那儿望过天抽过烟。
他循着感觉找来把小栓一脚踹翻的时候,史彭元迅速回身压住小栓的双手别在身后,抢过那片玻璃碎片,陈永胜心道学的还挺快,有点天赋。
把小栓扭送到派出所的后,那胖子惊得包子都掉了,他上任以来连个小毛贼都没抓过,一身赘肉快要把警服撑爆。
陈永胜带了两个人去镇医院,把那两个蹲稍的也拎回来,卸了手机。镇派出所从来没这么热闹过。一盘问,果然有事儿。
小栓全交代了。
下雨那天,有几个人顺着巷子来抢人,其中一个女人抱着他妹妹就跑,他上去追,厮打,几个人过来把他按在窝里踹,他拉过一个按在窝里,用碎玻璃捅了一个人的肚子,然后拨开人群追了上去,把那个女人拦下,他的巴掌扇到女人脸上,妹妹被女人扔下意外摔倒碰了头,那群人冲过来和他玩儿命,他只来得及抓了抓住妹妹的衣角,就仓皇逃命。
口红印大概就是他抽女人脸时沾到,抓妹妹衣角时留下的。
好不容易甩掉那群人,回来时妹妹不见了,他怎么也找不到,又不敢停在原地,他怕那群人找回来,只能到处乱窜乱躲。
直到有一天发现史彭元和另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的旧窝边,翻来覆去的看带血的褥子,才知道妹妹被史彭元带走了。他本想直接去医院找妹妹,没想到在医院里遇上了几个之前抢妹妹的人,他势单力薄,不敢擅自行动,走投无路,只好红着眼睛逼史彭元给那个男的打电话。
“他们长啥样子你还记得不,几男几女?”
陈永胜压着声音问,史彭元被派出所的民警拉去做笔录了,他嘱咐了,给孩子脖子上处理一下。
“你妹妹在医院,就在303,民警已经去了,你妹妹没得事,就是暂时醒不过来。”
小栓还是不说话,他身上脏得没有一块好地方,陈永胜去洗了块毛巾,倒了两杯热水给他喝。
“小元儿相信我,所以你也可以尝试着信任我。你应该不满十八岁,下午让这边民警给你们申请孤儿证。说说吧,别怕。”
“一个女嘞,三个男的,有个脸上有道疤,还有一个被我,捅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咯,你们抓我吧……你们能不能送我妹妹去上学,她比我聪明嘞…”
“你先不用惦记这些。”
那两个倒是嘴巴严实的很,陈永胜带着小栓过去指认的时候他俩才撂。
他俩说是跟着“白姐”来抓小孩儿的,要抓小女孩,十几岁,大的不要,要身体结实的,具体做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根据他们和小栓的形容比对,白姐就是当天出现在现场的女人。问他们白姐和受伤的人去哪儿了,一概不知,只是说白姐让他们蹲在女孩儿病房前面等着,等什么时候跑了的小子回来了,一起抓回来。
事情和陈永胜猜的八九不离十。他打电话给县公安局,汇报疑似有犯罪团伙拐卖儿童。
陈永胜思来想去还是打算一个人先摸摸情况,他提前给市局的朋友发了消息,要有什么事也可以及时联络。
陈永胜把那两人的手机带走了,又问了点消息,就让史彭元先回去,让胖哥等着县那边过来的人先汇报情况,自己先去蹲点。史彭元等在派出所门口攥着个小挎包问他去哪儿,额前的头发还是搭着一边儿眼睛,陈永胜顺手给他掀开,嘴里嘀咕着别让头发挡眼睛,容易闷痘又影响视力,小孩儿咋呼着拍掉他的手,然后又凑过来,问,你要去哪儿。
陈永胜说,去办案,你赶紧回家吧,别让我看见你再乱蹿了,很快会有县公安局接手,你这个热心群众就不要介入了。
史彭元说带上我吧,我跟你一起。
“得了吧你消停点,别再搞小偷小摸听见没?别以为金额小就不追究你,赶紧走。”
史彭元回眼撂给他一个怨恨的眼神,陈永胜抬起手放置左边耳前,意思是再不滚蛋我抽你了。
小孩儿绷着嘴走了。
满天星会所。
会所一楼是个夜店,二楼网上是KTV,顶楼是洗浴中心。整栋楼呈环形中空结构,二楼有一圈护栏,人在二楼扶手往上一瞧就能看见珠光宝气的碎钻拼成的顶灯,往下看也能瞅见所有人的行踪。
他从后门往里摸,一路上经过后厨、通风管道、油烟机、二楼空调外机旁边的钢架小楼梯、小停车场、废弃菜桶、啤酒瓶子…他找到了那俩人爆出的车牌号的车——有点年头的像是俩月没洗的黑色小轿车。
车没锁,他戴着手套偷偷开车门钻进去,找了一圈,在前车座地下翻到两张零钱,一枚硬币,驾驶本上的人叫“王中宝”,和刚抓进派出所的其中一个人长得极像,是双胞胎。
还有使用过的黑色防水胶带,破麻绳,被扯掉攒成一团随意仍在脚垫上,陈永胜统统收集好放进物证袋,临进后厨前,他顿了一下,把物证拍了照片传给派出所的同事,那边来消息说县公安局的人已经在来了,正在对嫌疑人进行二次询问,很快会立案调查。
陈永胜说,一部分物证我放在一辆车底下了,车牌号发给你们。
他把物证放在问题车辆旁边车辆的车底,玩一招灯下黑,把物证袋挡在后车轮里面。这辆车上面的灰比黑车还厚,引擎口的灰一摸得有好几毫米厚,估计俩月没人动了。
进了满天星,他路过一个胳膊上套了纹身袖的金链大哥时弯腰捡东西,桌下没有异常,大哥一个人来酒吧借酒消愁,他顺势坐在大哥面前,招呼了杯啤的,和大哥自来熟攀谈起来。大哥状态松弛,但心里明显有心事儿懒得搭理他,顾左右而言他,时不时往二楼一间隐秘的屋子看去。
陈永胜只是瞧了一眼就觉得有事儿。
大哥看起来像酒吧的打手,但又不全像。
转眼到了晚上十点,酒吧的气氛还在前期的酝酿阶段,他多喝了两杯,舞池里的妞也看够了,起身去放,有两个人过来挡他,被他骂了一句踹了两脚,他脚重,踹到人小腿腿骨上人根本起不来,但他也是见人使力气,块头大的老哥看着壮,肩膀上都是软的,块头是虚的,看上去唬人,其实就是纸老虎。
他去卫生间,看见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男厕所旁边晃悠,他把厕所门一关,外面劲爆的鼓点蒙上一层水。
史彭元这臭小子还是摸过来了。
“干他妈啥呢?”陈永胜关门的动作让厕所变成劣质隔音场所,史彭元的小动作暴露无形,惊动了即将被偷钱的男人,男人钳着史彭元的手腕子作势要发火,陈永胜一脚过去把史彭元踹开,拎着他后脖子就往外走,男人还想说什么,陈永胜对他挥挥手,“哥不好意思啊哥,我处理我处理,您别沾手,我来管,吃好玩儿好啊哥。”
“你是不是彪(冲动)?”
史彭元不说话,眼神心虚地乱瞟,“我没跟踪你。”
“谁说你跟踪我了,你这不打自招?”
“我问的小栓。”
“你来干吗?警察办案,别给我添乱。”
“你已经下班了!我看见你喝酒了,警察好像不能喝酒。”
“我下班儿能喝酒,少和我说这个,我送你出去,赶紧走。”
“你们是不是要有行动啊,你们是一起的吗?”
“什么?”
史彭元拽着陈永胜来到一个拐角,“来的时候看到有好几个从车上下来了,都在一楼坐着呢,我感觉不像来喝酒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像来喝酒的?”
“他们一身警察味儿。”
“哪儿的话啊,我问问你,你有证据吗?”陈永胜扯出一个“服了你了”的表情,他早晚要问问这小子,警察什么味儿。
“耗子天生怕猫,你就当我是只耗子。”
“别放屁了。一会儿跟我回去,这回你跑不了了。”
“我不是偷钱,我偷钥匙,那男的手上有血,从二楼出来,我想知道二楼有啥子。”
陈永胜把人推到身后,“后门儿在那儿,赶紧走。”
“你一个搞不定。”
“带上你更搞不定,赶紧走,走走走。”
正因为史彭元这个插曲,他才没注意到口袋里震动的手机。
电话那头的胖子打不通电话急出一脑门汗,县公安局的领导眉眼冷冽,身后是抱着枪严阵以待的一队特警。
他刚摸上二楼,一楼的灯光突然变成红蓝交替的颜色,音乐也突然全部关停,从一楼各个角落涌出拿着棍棒的混混,大门也被人关紧锁死,一楼传出叫嚣。
那扇他还在想方设法接近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冲出几个大汉,他们看见陈永胜,许是和史彭元说的一样,耗子见到猫有天生的恐惧,心虚的人看见警察,就算他穿着便装,也能瞬间反应过来,他们张牙舞爪地挥动棍子,陈永胜敏捷地往后撤,他本不想这么快暴露。经过迅速的思考,他确定突然的变故和自己关系不大,可能是会所的人得到什么信号,或者是,发生了别的异常。
一楼传来暴乱和尖叫,酒瓶子被敲碎的声音,还有一两声,“不许动!警察!!”
余光看到一楼的花臂大哥首当其冲,从后腰掏出手枪,指着面前耀武扬威的拿着铁棍的混混。
史彭元还真没看错,这小子,眼睛还挺毒。
陈永胜把两个人扯着领子翻下二楼护栏,剩下两人他一脚一个,侧身躲过抽过来的铁条,对面上了武器,他的拳头就不再收力,肉骨相撞的声音混着风声,混着刺耳的音乐,炒成一锅乱炖。
但陈永胜不觉得恐惧,反之,他觉得兴奋,浑身的细胞都在尖叫,他想到了不合时宜的比喻:他就像那些还没熬过戒断反应却看到粉状刺激物的瘾君子似的。
从前的高强度的任务,肾上腺素的冲击,案情在脑子里突然浮现的灵光作祟的感觉齐齐袭来,让他想要呼喊。
他喜欢这个,这是他热爱一辈子的事。
惩奸除恶!
他这辈子都要当警察的,都要当一线警察,罪恶摸不到边?没关系,他死了,还有他的同事,还有下一届的学弟,学妹。
除恶务尽!
他凑到半掩的门旁边,会所大门被破开的声音传到他耳里。
这间屋空间很大,目测一百多平,单独这一个房间就有复式结构,他看见的总共有七八个未成年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身上套着暴露的服装,几乎不着寸缕,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妆容,电视投屏上不断闪动游客的打赏和污言秽语,要求她们再做点大哥们喜欢看的。每个女孩儿旁边有两个带着头套和男人,戴着墨镜。
陈永胜掏出手机开始录像,他用余光瞟到一楼已经有特警同志冲上来了,另一侧史彭元也从刚才藏身的地方钻出来,猫着身子看他。屋里的人也听到外面的不对劲,开始着手销毁证据,砸硬件,陈永胜来不及思考,踹开门进去进行阻拦,很快两个大汉冲过来对他拳打脚踢,为了护头只能舍了手机。
他抄起桌上的的果盘迎面砸向一个人的脑袋,玻璃果盘在重击下变得四分五裂,另外几个人也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压着他揍,其中一个像是练家子,一手护下颌另一只手拱肘砸过来,陈永胜双手护头,蹲下扫腿,那人就直挺挺倒下去,在地上还企图鲤鱼打挺坐起,另一个被敲了脑袋,被陈永胜背摔到地上,三两个倒在地上就全动不了了。他抄起一把玻璃渣往不远处还在销毁硬件的男人腿部砸过去,一阵嚎叫过后,鱼贯而入的民警控制了现场。
打着打着就什么都听不到的陈永胜回过神,退了两步,还没掏出警官证就被民警按在地上,他不得已只能跪在地上,回过头看见史彭元举着他磕坏一个角的手机。
“录下来了吗?”
“录了,挺全。”
“干得不错啊小子。”
“现在你成贼了。”
眼见着就有警察要来把史彭元控制走,他们以为这是干扰执法的群众,陈永胜喊,“别动手别动手,是目击者,群众,一会儿一起带回去。”
门口冒出来个熟人,刘奕铁,他大学舍友,毕业后他去了市刑侦支队,刘奕铁去了市经侦大队。
“操,你怎么来了?”
“大永?我靠…同志,这,这是泷山镇派出所的同志,误会误会,赶紧给松绑。”
民警刚开始还不相信,直到刘奕铁按陈永胜的指挥从他怀里掏出警官证,他们才忙不迭给他松绑,“这也太巧了,我这段时间来县里协助网诈案,他们今天出警缺人,我就跟着一起了,我来的时候还想着能不能遇见你,果然,有点儿什么事儿你都跑不掉。”陈永胜嘿嘿一乐,不管不顾地在眉毛上摸了一下,虎口沾满血,他痛得皱起眼睛,一回头,拿手机偷偷录像的史彭元撅着嘴乐,“别录了,这有啥好看。”
“男儿膝下有黄金。”
“你过来捡捡,你看有没有黄金。”
陈永胜呼哧带喘地把自己挪出去,接过手机,把史彭元也揪出现场,蹲在二楼走廊不碍事的栏杆边上,刚才打斗过程中,脑袋和小腹被踹了好几脚,后肩膀也挨了几棍子,现在疼痛如潮水似的重新袭来。
但好痛快。
公安局的行动负责人走过来和他敬礼,他蹲在地上,比划了下手,那人和他握手,他握着人的手借力站起来,自报家门,递上手机。
“原载体,您看完记得还我。”
行动负责人叫赵均山,他有点印象,赵均山作为优秀毕业生,在陈永胜那届开学典礼上致辞过。
赵均山没说什么,黑着脸把手机递给技术员,招呼队医过来给他处理一下,陈永胜见好就收,卖了个笑脸,紧跟着就撤走了,剩下的事儿交给他们管,自己也不用再操心了。
这么看,是不谋而合,县本来就在追,还派了便衣进来,只不过计划临时有变,便衣被发现了,所以任务提前开展,有些突然,没能做到完美。
陈永胜手机里的证据就变得异常价值。
“弟弟,伤着没有,让警察哥哥给你包一下。”
陈永胜指指队医,史彭元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摸摸脸。
“我没事,你有事儿吗?”
“你不讲四川话咯?”
“我说了,我老汉儿东北嘞,会讲东北话。”
“弟弟,以后好好学普通话,上台发个言什么的会先选你。不过四川话也挺好,这,带着特色的,我们大学还要求特地学过。”
“你咋这么厉害,那么能打。”
史彭元认真地问他,语言里带了一点羡慕,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花拳绣腿和面前的正规军隶属两种水准。陈永胜的眉毛正在接受清创,史彭元看他没接茬,只好窝在指挥车门上,四处看,担忧着自己什么时候会被人赶走。晚上不好过河,他多少有些怕黑的。
“说了让你回去,又到处乱跑,给家人报个平安吧。”
“我奶奶不管我。”
“那也打一个。”
“她没电话。”
陈永胜疼得直抽气,他看向队医,问了句,能抽烟吗,队医说,怕疼就抽。
他点了火,在身上摸不到打火机,看向史彭元,史彭元摇头说没拿你打火机。
“你回去帮我找一圈儿去。”
史彭元甩下包一溜烟没影了。队医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衔在牙缝里,和刚才流露出来斯文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陈永胜,哥们贵姓?”
“免贵,常骞。”
“欸。”陈永胜应下,两根指头夹着烟晃了一下烟身,点头。
“那小孩你认得?”
“跟着一路过来的,这事儿…最开始是他报的警…有点儿复杂,按理说他还有点功劳。”
常骞点点头,“这个地方我们盯了两周了,也是阴差阳错,偶然发现的,挺费工夫的,又远又偏。”常骞抬起手里的烟,又落下,把没说完的话揉在这个动作里,“你们镇里的也不容易。”陈永胜想起胖哥那一身肥油,皱着脸点点头。
史彭元回来了,摇摇头,说没找到打火机。
陈永胜摆摆手,让他上车。
警局那边收队了,男男女女抱着头往外走,陈永胜这才发现停车场多了不少陌生车辆,他来的时候还没看见。他心里不安宁,打电话给胖哥,问那袋物证找到没有,胖哥说,都找见了,别担心。陈永胜说,你怎么感觉要哭了。胖哥说,乌纱帽不保。
陈永胜扯着嗓子笑,挂了电话,拉开门让史彭元坐进来,队医的车送他们去县城,接受检查之后才能各回各家。
路上陈永胜以哥哥的口吻叮嘱史彭元,接下来小巧儿住院的事找谁处理、缺损的证件怎么办、办不了找谁、缺钱找谁申请补助、家里老人需要帮助怎么办…
以及让他注意安全,别再成天走街串巷不学好,多看看书,以防以后不想干苦力但无处可去。
然后又聊到他偷东西的事。史彭元心里悬着,他怕车上的其他人追究他的责任,让他坐牢。
但陈永胜只是淡淡地说,以后注意,行为性质和年龄挂钩,越大越得管好自己。
队医接电话开免提,队里汇报情况,解救未成年人9名,两名男孩,七名女孩。
史彭元听到“两名男孩”的时候眨了眨眼睛,把呆滞的表情很迅速的收起来。陈永胜看了眼他不知所措又不敢置信的眼神,给他科普社会险恶,“老变态多的是啊弟弟,啥样的老变态都有,保护好自己,别掉以轻心,保护好身边的人,你这次刨根问底真的很不错,但平时的言行举止也要注意,知道吗,不能动不动就打人,抢东西,偷东西,这都是你的黑历史,尽早约束自己,听见没?”
史彭元点头,说,嗯。
车开的很稳,白噪音十分有规律,陈永胜在黑暗里享受满身的痛苦,时不时露出一声疲惫的轻叹。
他察觉到史彭元在看他,史彭元悉悉索索不知道在干什么,然后他感到一丝浅浅的,冰凉凉的东西在擦自己的脸。
睁眼,史彭元拿着湿纸巾在他脸上的血污。他被砸了脸,鼻梁骨火辣辣的也在疼,干这行的破个相很正常,他想揉揉鼻子,但鼻骨实在痛,他只好接过用湿巾小心地擦擦鼻血,吸了两下鼻子,低着头看车前座座椅左上方的位置愣神。
“你不是一般警察吧。”
史彭元念叨。
“嗯,原来干刑警的。”
开车的常骞扭过头看了一眼,“是吗?原来哪个单位的?”
“市支队的。”
“嘿。”
陈永胜看看手机,花了的屏幕勉强能分辨出时间,他开窗户透透气,把刚抽烟留下的味道散干净。
“你想上学吗?”
史彭元看着窗外,外面黑漆漆的,远方的山和轮廓被黑暗笼罩,像梦中叫不出名的怪物。
更像压着他脊梁和生命的笼格,交叉成天罗地网,让他永远抬不起头,跳不出这片山。
能往哪里走呢,就算能走,又能走多远呢?
“你想上学吗?”
陈永胜又问了一句。史彭元坐正了点,他感觉自己在面临人生中很重要的选择。
他沉默地点点头,而后又意识到刚才陈永胜说话的时候,是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的,于是想开口。他想看着陈永胜说,所以先回头,却发现陈永胜早就睁开了眼睛,从容地看着他。
史彭元总觉得陈永胜一点儿也不害怕一身伤痛落下病根,反而很享受抓坏人的过程,他文化程度低,形容不出来。
硬要说,那便是陈永胜好像生来就要做这件事。
无论有多少座山挡在陈永胜面前,他都能把山劈开。
他重新点了点头,“嗯”了一句。
陈永胜看了眼史彭元黑漆漆的眼睛,扯出个笑,“回头给你想想办法,给你找人问问。”
随后他盯着史彭元的左腿,扬了扬下巴,“最后一回了啊。”
史彭元瞪着眼睛看他,没听明白他话里有话。
陈永胜笑了,没出声,看向自己那侧的车窗,学着史彭元的样子观赏模糊不清的夜景。
“我的打火机,你来保管吧。留个纪念。”
史彭元握着左边裤子口袋里刚才在陈永胜打斗时就捡到的打火机,手指描摹着方形硬质外壳,装作没听到似的,把脑门黏在车玻璃上,感受这份安宁又难得的凉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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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结束已经是夜里两三点钟了。
人累极的时候会出现幻觉,史彭元抬起手在公安局门口的灯光下挥舞,视觉后象里留下八道重影,脑子里还盘旋着警察同志询问的几个问题,这辈子他头一回面对那么严格的盘问。
令他自己都有点吃惊是,他回答得很冷静,条分缕析,一遍通过,还被领头的警察拍了拍肩膀。
就是时间太晚了,他晕着,很困。
陈永胜还好,练过,抗造。
和他们一块儿到县城的胖哥说,不行了,心脏痛,突突得难受。
史彭元累得手都抬不起来,黏在警局的大门口,盯着黑漆漆的马路,往左往右都看不清尽头。
“胖哥,你歇警局是吧,那我俩走了嗷。”陈永胜没给史彭元使眼色,他知道小孩儿知道自己在说啥。
道儿忒黑了,脑子里一丁点儿模糊的想法都不能有,一有就被统统放大,越想越吓人。
他们脚下的马路不宽,双行道,没有护栏,两边的土坡子斜砍下去种了大片小麦,长在地里根根分明,幽微的月光下像无数根刺在地里的剑。
“瞅见那儿没,”陈永胜给史彭元指了一个方向,远方灯光如豆,在眼睛里不过一颗米粒大,”招待所,咱俩去那儿凑活一晚。”
“你为啥不留公安局。”
“我留了你上哪儿待,地方就那么大,今晚人多,跟下饺子似的,不给人添乱了。”
史彭元没说话,沉默着往陈永胜身边凑了两步,抬手用小拇指勾住陈永胜皮衣下摆上的一小根装饰绳。
他其实用余光感觉出来了,陈永胜瞟了他一眼。
史彭元怕黑。
小时候被抢劫犯差点弄死那次,就是在晚上十一点多。
冬天黑的早,如果不是小栓拔刀相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冻死、流血过多致死、还是疼死。
总之,得独守漆黑的巷,从夜里僵到第一个人发现。这就导致天一黑他就心慌。
有几次偷东西后时间太晚,他揣着赃物怕黑不敢跑,又怕逗留在原地被发现,只能在夜店的卫生间硬撑一晚。听着走廊鬼哭狼嚎的音乐,他坐在马桶盖上,点着手里的散钞,感到错乱的安宁。
他的生命中没有人会问他,你是不是怕黑,从来没有。人们各过各的,吃饱喝足就很不错了,对于穷苦人来说,怕黑也算是金贵病。
现在史彭元还是怕。陈永胜走路动静小,警察素质使然,史彭元为了听见那点脚步声,只好把自己的动作放得越来越轻,仔细分辨,悄悄偷听。
他开始胡思乱想。自己抓着的是到底是谁的衣角,身边的人会不会换成别人了。
他哆嗦着手把手松开,路上黑的谁也看不见谁,今晚有厚厚的云层,把救命的月光挡上,他抬头找不见月亮,若不是远方有一盏不抵针尖大的小灯,他真的要原地坐下,敲晕自己,以捱过要命的恐惧。
哪怕陈永胜和他说说话也够用了。
路程目测得有两三公里,而黑着灯跑步又是极蠢无比的,他开始没话找话。
直到他把陈永胜身上所有能挖出来秘密都挖到后,那点灯光还是那么大。
他想不出问题了。
陈永胜停下了,掏着兜,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借个火儿。”
史彭元已经能想象出来陈永胜酷酷的挑起的眉头,扬着一边嘴角看着他,嘴唇叼着烟头等他过来点火的样子。
他摸着黑掀开钢盖,摸索了两下,指头还没意识到该如何用力才能点开火,“嚓嚓”两声,火苗从他手上窜起来,他盯着那点火光,举起,跳跃的光焰把陈永胜的眉眼化开,如同处理旧画时涂上的一层光油,浅浅晕开。
剑眉星目,两只眼睛顶住困倦,一眨不眨地看着史彭元。
鼻梁的形状直而收敛,嘴唇不厚不薄,脸上的曲线十分流畅。明明细看都是柔和的形状,眼尾甚至有一丁点下垂,内双让这双眼睛并不会被一下子注意到,但只要本人认真起来,凡是被注视的人都会被陈永胜身上锋利的气场包裹。
无论逃到天涯海角,只要这双眼睛还睁着,犯人都会被他抓回来的。
我也不例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最好离陈永胜远一点。史彭元悠悠地想。
这张脸他大概可以记很久。
仿佛应和着史彭元闷在心里地自言自语,陈永胜吸了口烟,他的脸庞变得忽明忽暗,像即将扑灭的油灯,或一场即将落幕的电影,“人得有底线,弟弟,啥时候回头都不晚。”
黑暗里再也看不见陈永胜的脸,只剩余光里比远方小灯大不了多少的烟火。
路上不断有石子被他们的脚踢过。
如果是大货车从这里走,一定很容易出事故吧,他想。随即,挪动足弓,又把两块石头踹下公路。
他讨厌烟味儿,偷偷闭着鼻子用嘴巴捯气,却不舍得把眼神移开。
打火机上叫不出名的花纹咬着他的指纹,染上他的体温。
这件事的后续陈永胜没有再关注,直到陈永胜被调回市里,偶然间,他才发现自己的履历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茬。
满天星里的几个成员不达核心,诱拐未成年参与情色直播的犯罪集团分布广,流动性大,深挖还需要多方联合行动,暂且不是他这个级别能介入的。不过能在小镇重通过一件被几次忽视的警情挖到县局甚至市局都在关注的案子,足以让陈永胜在心里悄悄肯定自己——他并没有因为工作环境而怠惰。
当天夜里他和史彭元在招待所凑合了一宿,第二天两人搭运菜回镇的拖拉机回去,奔着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则,他终于找机会拜访了史彭元的家。
比他想象的还要简陋,史彭元和他奶奶睡在一张不足一米五的“木板床”上——其实是一些堆起来的废木板。
陈永胜走的时候给史彭元塞了点钱,说自己就在派出所,有事随时找他。
“那我能打你电话不?”
“你打110吧。”
“…”
“放心打吧,这次结束之后肯定要整顿的,别怕,我在呢啊,以后不会再出事儿了。”
陈永胜昨天被拳头砸到的眉角还带着充血的粉红色,嘴角的淤血上涌,落成一块儿浅棕色的硬币大小的闭合伤,史彭元记得他的肩膀上还有一大片红肿,昨天队医给他上的红花油,自己家里也有。
他从灶台底下的杂物框翻出那瓶没怎么用过的红花油,递给陈永胜。
陈永胜蠕动着嘴唇想拒绝,但看到史彭元一动不动的眼神,也就不再说拒绝的话。
他从善如流脱了衣服,左边胳膊抬起来的时候蹙着眉,仿佛那只是一点轻微的痛,史彭元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不见外,也意外得发现他的伤从左肩头蔓延到了锁骨,只好凑上去给人上药。
史彭元不敢用力,涂红花油和抹花露水的手法没区别,药油捂都捂不住,一小丝顺着陈永胜肱二头肌往下流,像小溪抚过起伏的山丘。
揉到一半陈永胜嫌他手轻,压着他的手在覆在伤口上打转按压,凸起的肌肉纹理在皮肤下清晰分明,陈永胜的身材和史彭元见过的都不太一样:陈永胜身上很白,不像那些整日暴晒做苦力活染出的负责,但身上的肌肉并不像陶醉于平稳生活的人身上有的。
“你什么时候走?”
陈永胜没听明白。
“你不该来这儿吧。”
陈永胜听懂了。
“这你就别管了,服从组织安排,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去哪儿都是当警察。”
“你喜欢当警察?”
陈永胜没说话。少时的一腔热血,被现实的艰难浇上冷水,陈永胜的热血没有熄灭,而是凝固成一座沉睡的火山。
他点了点头。
“你不怕吗?”
陈永胜最后按了两下,在史彭元手忙脚乱的帮助下把衣服套上,“嗐,怕不怕的,真遇上事就得往上顶,不然群众怎么办?”
史彭元还想说点什么,看着陈永胜不笑时冷冽的眉眼,也就不再说得出话了。
该说点什么?谢谢您的帮助?祝您少受点伤,一直好好活着?工作顺利?
“想什么呢?”
“谢谢。”
陈永胜扬着一边嘴角站起来,随便揉了揉史彭元的脑袋,然后又把小孩儿推开,把那一撮头发撂上去,“甭学内些个二流子留头发,丑死了,大小伙子清清爽爽的。”
史彭元摸摸脑袋,没接茬,也没像从前一样把陈永胜的手甩开。
“得,走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陈永胜和派出所的各位不得闲空,全身心投入到满天星儿童拐卖案的缉捕行动中。随着调查深入和ip地址定位调查,高层发现这个犯罪集团的成员分布在五湖四海,市局决定开展联合调查行动,而陈永胜所在的泷山镇是重点缉查地点。
泷山镇不大,但三面环山,地貌交错,一条巷子伸出去八条胡同,地下室、棋牌室、非法经营的洗头房、按摩店、提供特殊服务的小招待所,像一颗颗图钉顶在泷山这张厚油毡上,并非一朝一夕能洗刷祛除。
除此之外,泷山镇当地黑恶势力盘据已久,早在十年前犯罪猖獗,市局曾经有专项行动打击过,这两年虽然表面上销声匿迹,但突然出现的色情产业,一定有它成长的沃土和资金支撑,背后的势力不可想象。
所以这次的行动宗旨是,该抓的抓,随机应变,不可轻举妄动。
“说给你听呢,轻举妄动,点你呢。”
胖哥保住了职位,从更衣室的箱子里翻了半天才抽出来条簇新的腰带缠在肚子上,下一秒看似就要崩开抽到陈永胜脸上。
“用你点我,光他妈长肉了一点心眼子不长,我都怕你追贼追一半脑梗了,我一个人抬都抬不走。”陈永胜不甘示弱地回嘴,胖子虽然长得老,其实没比他大两岁。
泷山的大哥们很久没被小规模地针对过了,但看在这次警方有的放矢,没有广撒网,所以大多选择按兵不动,当然也有一两个沉不住气冒头的被一网打尽。
最激烈的一次抓捕在一处废弃教堂。
陈永胜和几个兄弟追一个小头目,遭了埋伏,对方有土制的霰弹枪,猫在教堂里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几个兄弟来不及躲闪,被钢珠扫到,在地上扑腾着起不来,情急之下胖哥把枪甩给及时躲在墙柱后面的陈永胜,陈永胜把手机拨通报警电话叫了支援,抬手补了一枪,把那几个猫在讲桌和座椅下的想冒头补枪的人打回去。
他不能贸然坐以待毙,等着罪犯摸上来包围他,如果让他们近了身,同事们也在敌攻击范围之内。好在后援已经确定他们的位置,救护车也在路上。教堂侧面有扇小门,离他六米,他向相反位置开枪引开他们注意,下一秒向小门冲去,击倒两人,剩下的拿霰弹枪的和另一个拿手枪的追着他冲过来,教堂外是一座烂尾小楼,四层,陈永胜摸上楼,眼看着那两人追上来了。
如果他能留神一下教堂对侧,也就是他声东击西的对侧楼梯的话,他就会提前大发雷霆。
因为史彭元正握着砖头躲在那扇门外,他来这个教堂想搜刮些废弃物品,谁知偶遇上有歹徒的枪战,他能听见子弹飞过的嗖嗖声,那是他这辈子从来没听过的巨响,第一声后他捂着耳朵差点摔倒,剧烈的耳鸣过后,他鼓着胆子顺着对侧的门缝往里瞧,刚好瞧见陈永胜冒出个头开了两枪。
陈永胜从对侧小门溜走,两个还有行动能力的人抱着枪追过去,他想跟上去又不敢,想着进去捡把枪,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刚推开门就被倒在门边受了轻伤刚爬起来的歹徒钳住,歹徒拽着他的脖子一瘸一拐的往外走,给他老大打电话。
他老大说,带他上来,那条子还挺硬,缩着不出来,我们打不着。
歹徒痛骂了一句,他伤的是腿,贯穿伤,每走一步印出血脚印,这会儿他把所有的怨怼都发泄在史彭元身上,用好的那条腿狠狠踹了两脚他的腰,伤腿用力,溢出血来,他痛得大吼了两声,歪七扭八地攥着挣扎的史彭元往那小楼上走。
陈永胜枪法很好,躲在三楼楼底中段拐角处卡着视角把拿霰弹枪的歹徒右手打中,霰弹枪脱落,他想上去补枪时后面的枪手冒过来向他开枪,他只能缩起身子再寻时机。
等再有机会冒头的时候,就听见歹徒扯着方言让他出来。
烂俗的人质交换情节。
“哪儿来的小孩儿啊净他妈胡扯,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一会儿支援到了你想自首也没路子!”陈永胜扯着嗓子喊,手里一刻不停地检查自己手枪和胖子扔给他的手枪里的子弹。他给自己手枪里留了五发,他用最快时间做好了预设,把胖子那把还剩不少子弹的手枪别在胸口的防弹衣里。
站出来,把枪扔掉,双手抱头蹲下,或者跪下,或者转身。
一般都是这个套路。
歹徒离他直线距离有只有七八米,那边传出衣料摩擦的声音。
歹徒让史彭元出声,史彭元是识时务的人,绷着嘴不说话,奈何一脚踹上他的膝窝,他身形不稳直接滚在粗糙的水泥地,纵使他平日摸爬滚打皮糙肉厚也遭不住这么一下,膝盖火辣辣得像跪在火上烤,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他怕…
他怕看到陈永胜失望的眼神,或者,害陈永胜的计划被打破。
他知道陈永胜是个坚定的好人,他早就被饥饿和贫穷的吮吸殆尽的自尊心在遇到陈永胜后悄然复活,他不想给陈永胜添乱,也不想那具身体上再添新伤。
“操!”
他听见了陈永胜暗骂了一句。
心想,完了,他肯定看见我了。
后脑勺被顶着枪口,可恐惧被心中弥漫出的懊悔挤压得无处藏身。
“别,别过来…”他预感到糟糕又血腥的后续,甚至眼前已经出现了陈永胜死亡的幻觉,他的声音被劈成两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话。
他,史彭元,即将要把人拖累死了。
陈永胜按要求双手抱头一步一步走出来,把枪踢到靠歹徒那侧,慢慢转身,跪下。被打中手臂的歹徒推开同伴冲过来一脚把陈永胜踹翻,枪手愣着,只能把史彭元踹到一边,用枪瞄准挨揍的陈永胜,省的他突然跳起来反扑。胁持史彭元过来的伤到腿的歹徒抱着中枪的大腿在地上乱滚,剧痛让他无法参与这场闹剧。
史彭元盯着陈永胜踹过来的枪,动作缓慢在地上蠕动,瞅准时机,装作体力不支在地上滚了两圈,下一秒他从地上弹起来,磕磕绊绊捡起陈永胜的枪,像颗子弹般冲撞到正对陈永胜拳打脚踢的人身上,他头皮发着麻,陈永胜看到他后瞳孔骤缩,把他拉倒护在身下向侧边滚去,子弹扫过他们脚边,陈永胜抬手掏出胸口的枪打倒即将从腰间掏枪的胖子,远处的枪手三步两步冲过来,左手的枪已经没有子弹,他抓起史彭元的手,把颤抖的手抬起,毫不犹豫扣动史彭元手里的扳机,左手握着枪挡着史彭元胸口的关键部位。
结束了。
“起来,没事儿吧?”
远处的人想拖着伤腿跑,他冲过去给人带上手铐,又缴了那两人的枪,终于脱力,毫无形象地瘫坐在灰尘遍布的地上,史彭元的两只膝盖上全是血,他颤抖着站起来,脸上一片灰败,右手像触了电。
再怎么说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儿。
陈永胜伸出手,史彭元以为他想和自己借力站起来,反应过来伸手去拉,接过反而被拉到地上。
史彭元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忍着被迫开枪的后还没散去的恐惧,僵坐在他身边,后知后觉反刍起刚才有多危险。
如果自己没捡起枪呢,如果中途摔了一跤呢,如果后面的人开枪了呢?
后知后觉的害怕让他产生了一点幻痛,他揉着自己因为紧张而抽搐的胃部,他发现自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以为会大发雷霆骂他打破计划的人只是揽过他的肩膀揉他的脑袋,扯着伤上加伤的嘴角,“挺勇敢啊,谢谢你啊,恩人。”
陈永胜完全有把握在那打头放下戒备时让他失去行动力,掏出枪瞄准威胁史彭元的人,那个枪手素质非常高,不会容许别人的枪口指向他,然后再…
算了,结束了,除了发生过的,没有最优解了。
他揉揉眼睛,把还没从状况外走出的小孩儿往怀里搂,掰开他僵硬的右手。
那只手几分钟前在他的控制下,开了枪。
“又跑出来捡破烂了?”
“嗯。”
“怕不?多危险啊,真他妈悬。”
“嗯。”
“现在呢?”
史彭元翻着眼睛看他,浅浅的下三白不带愤怒的时候,透出一种无辜和委屈。陈永胜最是那种嘴硬心软的人,而且这小孩的脑袋确实好揉,也不像第一次像只野猫一样避开他的手。
“我还以为你又要死了。”
警笛大作,史彭元的话稀释在劫后余生的风里。
“我命大的很,死不了,你以后别出来瞎捡破烂了,找个工作。欸不行,童工违法。”
“我…”家事难以启齿,史彭元揉了揉眼睛,不打算交底。陈永胜只是个警察而已,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把他当朋友,或者什么事都指望他。
虽然他毫不怀疑,一旦陈永胜他的情况一定会拼尽全力帮他,但他不能让自己变成一种拖累,一种麻烦。以及,他确实有一点“搞钱”的能力。
他担心陈永胜像其他街坊邻居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穷没关系,大家都没富到哪里去。
可他爸欠了赌债,他妈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每天都自虐般地想,讨债的人什么时候会敲开他家的们,把他们家砸成房子还没建好时的那样,把他和奶奶赶出去,他们肯定看都看不上那十平米的地方,房本也懒得抢走。
我到底要怎么活呢?
他又看向陈永胜。逞过英雄的陈警官抱着被踹过的大腿根儿抽气,向楼下鱼贯而入的同事们招手。
陈永胜让姗姗来迟的同事照顾史彭元,史彭元被警察盖上毛巾扶走,看向被搀起来单腿着地下楼的陈永胜。
陈永胜来这里之前,会失落吗?或者,觉得前途无光吗?抱着难过才是正常的吧,他怎么一点也不难过呢。
这种灰头土脸的破地方,有什么好活的 。换做谁都会觉得一辈子望到尽头,也就这样了吧。
成年之后随便找份工作,拿着微薄的工资,每天坐在同一个地方等饭点,等奚落又黯淡的人来买点什么,找点零钱,目送他们走。夏天少穿衣服,冬天多穿衣服。和现在比起,区别是饿不着。
陈永胜也是,他不应该在这儿。
我才应该在这儿。
他忍着碘酒带给伤口的剧痛,没忍住,往陈永胜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一眼。
陈永胜不应该在这儿。
我才应该在这儿。
TBC
Chapter Text
胖哥命大。
那群混蛋的霰弹枪子弹是鸟弹,是小口径钢珠,胖子皮糙肉厚保住一条命。
陈永胜吊着胳膊去看他,胖哥的一条腿被吊起来,手里握着共产党宣言,一字一句地读。看到各种意义上如获新生的胖哥,陈永胜卷到嘴边的调侃也说不出来了。
“你腿?”
“大夫说最多一个月,不成问题。”
“大夫说有两颗卡在大腿根取不出来,这叫不成问题?”
胖子脸上的故作轻松被陈永胜戳破,陈永胜用齿根咬着一小瓣舌头,脸上带点苦涩。胖子安慰他,“没得事没得事,我在派出所干了两年,没想到赶上这事,你晓不晓得,上面的大领导给我敬礼的时候,我是啥子感jio?”
陈永胜看着因为失血过多惨败的一张团脸,仿佛有千斤重的砝码在嘴角挂着,“啥子感觉?”
胖子的小眼睛里迸发出一点光彩,“老子这辈子没白活。”
“安哥,有出息。”
陈永胜很少叫胖子的大名。
霍小安。
探望完霍小安,他又去找了史彭元。
史彭元膝盖上的伤口惨不忍睹,像让人用刀刮两片肉似的,胳膊也蹭花了好大一块皮。
每次见到这小子都没好事发生,一时间陈永胜不知是应该先怀疑自己,还是挤兑史彭元。
明明是到处跑的野孩子,怎么这么容易又受了伤?
护士给史彭元检查身体的时候,后肩膀上有颗痣露出来,一丁点大,不注意看以为是个小出血点,他凑近点,史彭元看到他探头的动作,往护士身边缩了缩。今晚受伤的人太多,不少床位都时临时抽调出来腾给受伤的警员,医护人手不够,史彭元这种情况轮到最后,现在刚处理到胳膊肘。
陈永胜和护士打了声招呼,拿过小镊子用医用棉花给两个膝盖清创,平时给自己处理伤口没什么讲究,他不是瘢痕体质,消过毒养养就能好,但小孩不一样。
他也说不上来有什么不一样,他像史彭元这么大的时候也天天受伤,十六七岁的皮孩子身上没一块好地方,他又从小练拳,受伤是常态。可他就是觉得,史彭元不应该总受伤,虽然生活苦,还是要把身体养好,少受点伤。
边清创,他边觉得自己是老妈子心态。长身体怎么了,磕磕碰碰又不会死。然后认命着——他也不知道认的什么命——轻飘飘地给伤口上碘酒,嘴里念叨着别沾水。
他蹲在史彭元面前,握住他的脚踝伸直他的腿,“膝盖没事,骨头也没事,下回别瞎跑了,越荒的地方越没好事儿,坏事都是避着人干的,记住了。”
“以后遇见事儿先冷静,不是每一次都会像今天这么走运。“
陈永胜冲他挑下巴,问,疼不疼,史彭元说,还行。小孩儿过了会儿又想问,但没组织好语言。
陈永胜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再遇见事儿,走为上策,别白挨打,实在打不过保命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史彭元听到这话才舍得笑出来,“你是警察,还鼓励人报仇?”
陈永胜也跟着笑,“我举个例子,你别真犯法。”
伤口处理到一半,陈永胜接了个电话,他歪着头用肩膀夹着手机,不讲究似的就那么和电话那头讲事,嘴里应着,手顿了几秒,再碰上来不像原来那么平稳。
他嘴角扬着,笑得上一排牙齿全露出来,弯弯的眼角显得他比不笑的时候更年轻,史彭元第一次发现,陈永胜是有很浅的酒窝的。
他心里怦怦的跳,他不明白这种微妙的悸动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陈永胜大概遇上了特别好的事。
陈永胜的上级打来电话,说这两次市局的行动报告里都有陈永胜拼搏一线的情况,之前的核查期也快要到了,他随时可以回原单位报道。
如果真的是遇上了很好的事,史彭元打心底里为陈永胜开心。
陈永胜应下,他打算跟镇派出所镇里的几个小头目都抄进去,把事办干净再走。
史彭元想到这里,心里也被陈永胜感染上快乐,也跟着扬起嘴角。
陈永胜给史彭元的两个膝盖裹上敷料和纱布。
史彭元没想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陈永胜全身心投入到抓捕行动中,除了本镇的罪犯,他还捎带手帮着外镇的同事抓了几个小毛贼。
他刚来就赶上全年最热的时候,泷山多急雨,湿热的天气像一把钝刀往他皮肤里戳。他收拾东西打道回府的日子里,泷山被翠色覆盖,吹来的风都带着春天的味道。来泷山将近一年,地方小,但问题多,让从警校毕业后直接进入市局接受间接经验的陈永胜收获颇多,他的笔记本也快记满了,启程前一天,关爷让他准备讲话,他说,现在我可有口音。关爷说,你少贫。
陈永胜来得急,走得也急,像一场泷山的雨。
泷山日头烈,雨停后,水痕在暴晒之下总是留不住,但由陈永胜这场雨下在史彭元心里,任多么烈的骄阳,也无法把湿淋淋的氤氲的水汽从心里蒸腾殆尽。
陈永胜嘱咐他、提醒他的样子、陈永胜脱了衣服往身上抹药油的样子、陈永胜在黑夜里点着烟和他一起走的样子,让史彭元记了很多年。
他搞定证件的时候,没看到陈永胜,第二次来拿证件的时候才敢开口问,陈警官呢。
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瘦了些、腿有点跛的胖警官霍小安告诉他,小陈回去了。
史彭元问,回哪里去了?
其实他还想问,远不远?有多远?
胖哥说,远的,要坐大巴车要七八个小时,再远我也没去过的。
史彭元点点头。
他就意识到,他们大概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他后知后觉打开翻盖手机。他很少用手机,更没有发短信的习惯,设置提醒也更别提了,他这才从短信箱里翻到一条二十多天前的消息:
[从明天起我就不在镇派出所了,我调回原来的地方了,有事找警察,注意安全,好好生活。]
他迸发出不着边际的联想。
陈永胜今年多大来着?
然后他回了家,把崭新的身份证撂在灶台下的杂物箱里,掏出手机,把陈永胜的电话号码背下来,记在脑海里。
两年后他被追债的人按在巷子里拳打脚踢到浑身痛得抽搐,他想起的也全是陈永胜在满天星酒吧和坏人打架的样子。他现在大概和那时候的陈永胜一样疼,但陈永胜有力气挡下拳头,还能腾出力气抬腿踹人,自己就算已经成年,有两下子身手,还是架不住四五个人把自己压在地上踹。
他没钱还他爸的债,打头的叫阿龙,掏出手机录像,扯着他头发问,你老子藏得挺深啊,他人呢?钱呢?他说,不知道,他已经五六年没回过家了。阿龙对着他的脸狠抽了三四下,冲他吼,你老汉欠的钱把你卖了都换不来!操你妈的!
如果再给他点时间,他大概能想起来陈永胜说过的:先服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永胜当时是一挑五,他学着陈永胜的样子从下往上揍人下巴,被一脚揣在太阳穴上,晕在巷子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爬起来。他想跑,想带着奶奶离开泷山,还没走出两里地就撞上了阿龙,他们拿着棍子,用铁棍头敲了敲奶奶没比铁棍粗多少的腿,他就只能又原路走回去。
陈永胜建议过他重新上学,他应下了,他知道陈永胜是好意,所以他应下了。他说自己很快就能凑够钱,送奶奶去养老院,然后就去读高中。也许是他说话的态度太认真,他也许天生就有犯罪的天赋,他说谎从来没被识破过,也很少偷东西被发现。陈永胜被他糊弄过去了。
他奶奶根本离不开人,他也永远凑不上钱送越来越记不清事的奶奶去养老院。
史彭元感谢陈永胜没再问他要怎么凑钱。
被陈永胜从心里揪出来的自尊心作祟,他直到陈永胜走了,都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家的真实情况。也没来得及告诉陈永胜,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泷山了。
泷山,笼山。
他是在被暴揍后留在巷子里的那天夜里,学会克服对黑暗的恐惧的。他被踹伤了腿,黏在地上像长在土里,动不了身,刻骨又钻心的疼痛让他只能在地上歪扭着,像雨后的蚯蚓。
他痛得睡不着,也没有力气打晕自己,只能从天黑下的第一秒开始数数。
十几次重头开始,三次听到巷子深处野猫和野狗夺食的声音,两次被路过的流浪汉踩到。
他以为那群人翻箱倒柜后见识到他的一贫如洗并非假装以后就不会再来了,他和奶奶又不会跑,自己除了一条命,也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他们还能把他弄死吗?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阿龙是讨债的,说史彭元爸在金江欠了二十万,磨了三年多,利滚利现在得有一百多个,老大对付这种人一般都是扣押房本,没想到史彭元他爸也是个老油条,房本是假的,身份证也是假的,电话也都是假的,要债的还没摸到他的在金江的家,他就一溜烟没影了。
阿龙带着人找了一个月,把金江市差点翻遍了都没抓到人,只好硬着头皮按假身份证上的地址找过来,也没人,家里一个穷小子,还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太,跺两下脚墙皮都能往下脱,阿龙气得够呛,舟车劳顿不说,回头又要被雕哥骂,他想到就来气,只好拿那对他翻眼睛的小崽子拳打脚踢泻火。
回到宾馆后把视频发给老板,第二天他们回去,把一身伤的男孩拎回来金江。
听到阿龙开出的条件之后,史彭元不由得想起满天星那次结束后两人在车上,听说色情直播还有小男孩后他大吃一惊,陈永胜当时还沉着嗓子和他说过,老变态多的是。
史彭元被阿龙推着后脑勺往万金雕屋送的时候,他忍着恶心想,他妈的,老变态还真不少。
万金雕,道上都叫“老鹰”,云南人,由滇入川,靠山吃山,扎了根成了当地黑老大。十年前市里扫黑除恶,他的不少老伙计落网,他找人替他背锅,自己带着家当和贴身亲信去云南避风头,这两年带着新业务回到金江市东山再起,除了搞电信诈骗、高利贷、色产,还把从云南带回来的“土特产”投放到自己开的几家会所和酒吧,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老鹰的爹娘都不是善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云越交界处有个震惊全国的毒村,他爹娘就是那里的制毒人员。村里的娃娃成活率不高,出生就沾毒,三岁下地帮着运毒,五岁开枪拦路抢劫,八岁能杀人,老鹰也不例外。村子在九十年代初被包围剿灭,他被抓的时候十七岁,判了八年多,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零几年了。
老家是回不去了,他记得爹妈之前跑毒去过泷山。时间迈入千禧年,万象更新,再穷的地方也有新东西引进来,老鹰这条毒虫,也顺着这股浪潮偷渡进了泷山。他不要命,又在毒村长大,一身本事让他很快招兵买马,然后是长达近十年的膨胀,后来市里打压,把他在泷山的产业挖的差不多了,他三十过半正当年,从善如流打道回府,这两年才重新冒头。
收高利贷只是他敛财的一种方式,阿龙办事他放心,收不回来的帐,他就让阿龙录个视频发回来,看看人有没有压榨的余地,有就再打,没有就扔江里,或者把老婆或者姑娘抢过来抓去做小姐。
这回是个男孩儿,看不出具体年龄,应该成年了,被踹得在地上抱着肚子缩成一团,脸上初显成熟轮廓,斜趴在地上,一绺头发斜在眼睛上,自下而上往上翻,莫名惹得人有肮脏的冲动。老鹰本来就是男女通吃的主,刚玩废几个刚处理掉,现在正在物色人选,他除了好色没别的毛病,不然也不可能逃过那次规模庞大的清扫。
他让阿龙把小孩拖回来,阿龙脸上多了条道子,黑着脸压着气才没把史彭元手指头剁了。万金雕难得有闲心直接面对欠债人,看着血污挡不住的漂亮脸蛋,越看越满意,把印着史彭元他爸指纹的一沓欠条往人面前一甩,阿龙凑上去,“你老子搁万哥这青皮了(没钱)了,脚底抹油跑了,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爸签的字儿,别说我们赖你,万哥做生意最讲诚信。”
“月息6%…”史彭元草草扫了一眼,右下角和自己同姓的名字仿佛一条怪虫在纸上乱爬。
“呀!认字儿啊?比他老子强,我看他老子就是不认字儿才签的。”
阿龙邀功似的看了眼万金雕,万金雕没言语,抽出一张帕子擦拭自己留下恐怖烧伤的侧颈,开了金口,“一百六十二万,想怎么还,听你的。”
史彭元当然还不起,那串数字比身上深浅不一的内伤还让他不知所措。
“跟我。”老鹰抛出一个选项。史彭元并非不通人事,他瞪着眼睛盯着老鹰手里的帕子,上面是他从没见过的纹理,像一张网,捆住他的声带,让他变成哑巴。
“我喜欢乖的。”史彭元在令人胆颤心惊的压迫感面前抬不起头,他眨着眼睛,分不清眼角边是汗、血还是泪,他应该是不知不觉点了头,放松似的随口问:“多久…”
老鹰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身体前探,两肘搭在膝盖上,略厚的嘴唇让他的表现出为难的模样,在史彭元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给出了一个卖身的期限。
“三年。”
“那这三年还算利息吗?”脱口而出,史彭元后知后觉,这个语速有些失礼。
老鹰又露出带着无辜的表情,仿佛在审视一桩筹划很久的交易。
“得验货。”
金江是市区,但泷山太大,龙山镇又太小,站在市区边缘的布满锈斑的废出入站口,挑个灿烂的好天气,手搭凉棚,也是能看见泷山不规则的轮廓的。
初秋不算特别冷,光穿短袖出门还是欠点火候,他套了一件路口地摊上挂的皮夹克,扔下张皱票子,让老板找零。老板瞪了他一眼,嘴里的烟头看起来像被咬扁的吸管,他摘下墨镜,额角边的针脚和鼻梁上未愈合的伤把他塑造成刚骑着摩托拍完美国大片的落魄游侠。
“不买滚,你个龟儿啷个瞅我做啥子?”
他披着夹克走了,抽出烟挥了挥手,揉着比手掌厚度稍长出些的寸头,骂了一句轻的,拖着步子,看似无意义地漫无目的地走。
金雕会所。
七点不是生意最好的点,金碧辉煌的走廊里除了零星几个匆匆走过的服饰各异的服务生,只有寥寥几间包房有人色彩流出。
万金雕通常会在周一来金雕会所的私人房间带上呆一晚上,而今天恰好是周一。
他拉了个打扮像领班的束发女人问,今儿怎么这么冷清。女人上下扫了一眼,不着痕迹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观察到脚,看到那件廉价夹克时不动声色,但目光在他食指上的戒指上停了一下。
那一小块翠,顶上她三年的工资。
“先生第一次来吗,可以去前台了解一下,我们的服务会告知所有会员的。”
“哦,先办卡。”男人的语气倒不像贵气的人,领班摸不准男人的身份,保持良好素质引他到前台,他只是随眼看了一眼单子,指着SSVIP挡,递出一张卡。
九万八千多,一次性消费。
“说呀。”男人剥了颗前台瓷盘里的薄荷环丢进嘴里,接着抽烟。
领班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的笑容灿烂了几分。
“还没到人流量最大的服务时间,但您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可以立刻帮您安排。”
陈永胜跟着领班往大堂后的一条分支通道走,“都有什么业务啊?哪儿都有的就不来你这儿了,基础项不用说。”
领班笑容不减,话仍然说三分,并没有因为面前的人出手大方就把底全交了,“看您想要哪种服务了,我们这,主打一个包您满意。”
陈永胜还想再钓几句,一个不急不徐的身影从他面前四五米的包厢里走出来。
男孩,陈永胜不太习惯用男人形容他,对,男孩。
男人松了两下肩膀放松肌肉,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根揉在休闲西裤里的烟,掏出个陈永胜眼熟的翻盖打火机,熟练地半挡着嘴唇撩出火点上烟抿了一口,和他们掠过的刹那,白雾如一抹云彩似的从他微微下撇的嘴角游出,他的眼神盯在轻轻翘起的烟头上,嘴唇轻轻回缩,又吐出一口气。
直到男人彻底只留下背影的时候,陈永胜才来得及在脑子里描摹史彭元现在的样子。
就算陈永胜打心底里还觉得史彭元是个男孩,但明显拔高的身量,宽阔的肩膀,展开后变得更惹眼的五官和灵动的眼神,带上些肌肉线条的手臂,都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史彭元的的确确已经是男人了。
不再是小孩了。
首先,陈永胜很确定那是史彭元,暂且不说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五六年前认识史彭元的时候,他脸上最有特点就是那双带下三白的眼睛,还有笑起来上唇微微外翻的嘴巴。
其次,史彭元剪了头发,戴了副黑框眼镜,顺毛刘海做了一点造型,不浮夸,比从前看着乖了许多,还带着点学生风格的新潮,也许是正在做兼职?只是这地方…
再其次。他身上出穿的是白衬衫和黑西裤,兼职服务生?
“欸,他?”他露出一个方便领班误会的眼神。领班回看了一下,有些为难,狐狸似的细眼瞪大了一圈,“……他?”
陈永胜冲着史彭元的方向挑下巴,把笑容扯得开了点,他相信自己传达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了。
“大哥,他不卖。”
陈永胜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史彭元不可能来这儿卖,正当他以为会听到什么合理的解释时,领班偷偷告诉他,“他是万老板的人,不是他自己提议要下来工作,现在还圈在万老板屋里呢。”
陈永胜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刚起了点节奏的情绪瞬间冻住,他敏锐的察觉到话里的诡异,顺着模糊的情绪接着问,“不是,什么意思,被包了不给玩儿啊?”
领班倒是没想到他用词这么露骨,也就不再掖着藏着,她看出来这客户是真不了解情况,顺嘴八卦了几句,“您不知道,他呀,叫谢晓夏,两年多前被万老板带回来的,听说一开始折腾得可凶了,但后来就服帖了,乖得很,万老板最喜欢的就是他。年初突然从二楼下来了,说要工作,我们都吓坏了,不知道他抽什么疯,跟了万老板那么久,哪儿还用他工作呀,我们也不敢言语,之后龙哥说是万老板的意思,让我们带带他,干什么都行。”
“不是,那不就是能卖吗?谁玩儿不是玩儿啊,多贵的屁股啊?欸,我操,搁你们这儿花了快六位数,你们就这态度?”
陈永胜抻了抻袖子打算撂脸子,领班赶紧凑过来和他卖好,“不不不,是他通常不太愿意,一般我们能拦的就帮他拦下来,也有想强要的,他报万老板的名字,客人也就不纠缠了。”
“出来卖还这么金贵?”他作势就要往史彭元的方向走,领班情急之下拉住他,陈永胜不耐烦地甩开她,丢下一句,别跟过来。
他压下心里撕裂般的惊疑,一步一步向目标房间走去。
领班的话他听得明白。
目前的事实就是,史彭元被金雕会所的老板万金雕包了,圈在房间里养了不短的时间,干的事是什么性质就不用说了,现在还出来卖。哦,人家不愿意卖,但属于随便是个人都能过去问一嘴“你一宿多少钱”的程度。
心里有火在烧。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都被他否定,大理石墙面倒映出他过于凄愁的面孔,眉毛锁得太夸张,寻欢作乐的人不应该露出苦脸。
在接近绝密任务的目标人物万金雕前,即将面对漏网黑老大的紧张被盘旋的怒气溶解,卧底警察陈永胜突然重新代入了流氓角色,迈着气势汹汹的步子往史彭元屋里走。
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比市局特殊行动组给他灌多少字的卧底身份人物小传都管用。
到底怎么回事,小元儿怎么会来当鸭子?!
TBC
Chapter Text
史彭元刚忙完一下午的零散工作,摆酒、收拾果盘、检查清洁。夜店的晚上比白天吵,但工作轻松,他眼神好使,一旦瞅见总来摸他大腿根的几个老家伙,他会让能接客的同事把果盘和酒送进去,自己负责去小年轻们的包房送东西,能赶上被同龄人拽回去唱两首,他不馋这个,可年轻的氛围是舒缓剂,让他绷太久的神经松垮下来。
半年前他斗胆和老鹰说,自己能不能在白天的时候去楼下帮忙打工还债,老鹰说,当服务员挣不了几个钱,你得接客才行,你下去我们家头牌就保不住了,开了一次头,就天天有人点你,你可想好了。
他不是真的想当鸭子,他被圈在二楼两年多了,老鹰性欲旺,隔三岔五往他这儿钻,或者叫他去别的地方找他。
他说,我试试吧。
结果没试成,还没完事儿就让人掀走了,头回接客被客人骂像死鱼,被操的时候不会伺候人也不会玩花样,好话听不懂,也不会说,他被骂得时候都不好意思提自己被老鹰睡过两年多,怕客人带着老鹰一起骂,骂完了传到老鹰耳朵里老鹰又要笑话说,被自己睡了两年还不会挨操。
老鹰好色,这是史彭元还算了解的部分,除此之外,他对老鹰的行踪只知大概,老鹰不会和他聊任何生意上的事,他只能偶尔从老鹰打电话时捕捉几个耳熟的名字、几座楼盘的名字、几家会所的名字之类碎散的信息。
老鹰频繁和他上床,这并不代表史彭元就应该擅长床事。
老鹰不和人接吻,对操人的选址也不太在意,来兴致了也可能一个电话把史彭元叫到会所顶楼的办公室,当着全体董事会成员的面把他按在办公桌上操。史彭元自己顶多算个随叫随到的泄欲工具,又不是来让上牛郎培训班,哪儿有那么多花招能往外用。
他估摸着,老鹰手下有很多款床伴,老鹰会去不同人那玩不一样的,自己算比较素的那一挂。
所以被客人骂死鱼也不算他理亏,他是真不会,干那事儿有什么可舒服的,那么粗一根玩意捅进来,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想吐,五脏六腑都像错了位,爽就更来不及感受。
二楼全是老鹰养的马子,有男有女,但老鹰还是最常找他,有一次他被操到高潮,老鹰难得凑到他脸前,和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就爱找你吗?
史彭元哪儿知道,他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我他妈的腰要断了,这老东西能不能轻点搞我。
其实万金雕也不算老,四十出头,正当年,和人谈生意的时候脱去云南风格的大佬衬衫换上西装,放在群英荟萃的酒会里完全不掉档次,甚至不夸张地说,还会有不少女人贴过来。
老鹰说,你乖,特别乖,我不喜欢叫床的,就喜欢听你把声音闷在嗓子眼儿里。
史彭元最开始跟老鹰就问过,能不能替我照顾好奶奶,老鹰答应了,把他奶奶送到了金江市的养老院,养老院有老鹰的股,没算史彭元钱。老鹰公事公办的样子会让史彭元产生自己在和别人做正经交易的幻觉,只有被按在房间的各个位置索取着身体时,他才会从幻想的云端摔到地上。
这只不过是面上还算过得去的一笔皮肉交易。
老鹰不会给他钱,吃穿用度直接管二楼的负责人要,碰上幸运的时候,下趟楼有醉汉往自己胸口塞小费,他才能稍微攒下些钱,不过也没机会花出去,他就在屋里当花瓶,老鹰一个人的花瓶。他每天晚上七点以后不被允许出门,因为老鹰随时可能过来,白天可以自行活动,但不能出金江市,或者跑得太远。他总觉得这事跟他妈开玩笑似的,有钱人竟然真能养一群用来睡的人,是真的在“养”,吃穿用度。他花了好久才顺过味。而他压根也不知道怎么能把自己养好,只能捱着身体上的不舒服,勉强去外面透透气,每次试探着往远处走一点。
刚来那阵,他不确定三年后老鹰是不是真的能放自己走,这中间有几次他想偷偷逃跑,但想到奶奶,想到污糟的大泷山,他又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好像没有那么的烂,起码老鹰会给住所和食物,他能吃饱穿暖,有比从前宽敞好几倍的单间屋子用来生活和上床,窗户外面能看见夜店上闪耀的牌子。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
年初老鹰放他下楼接客的时候,这种心情才好一些。
他又转念想,自己该不会是被老鹰睡腻了想试试别的男人了吧,自己不会真的只能陷入这种只能被男人玩的处境吧,直到第一个肥头大耳的客人过来掏他裤裆的时候他才明白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就是在一股子糜烂味道的屋里过太久了,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屁股里粘腻的感受,以及,下一次老鹰什么时候过来,他得提前做好润滑。老鹰通常不会给他时间做准备,一进屋就直奔主题,他不好好准备受罪的还是自己。
烦就烦在他不知道老鹰确切哪几天来,两年多了还是没摸到规律,于是就干脆养成了每天做润滑的习惯,屁股里面总是湿乎乎的,每天出门都感觉夹着精液在裸奔。
老鹰比他多活了快二十年,他心里想什么一打眼就明白了。
老鹰说,你太乖了,你去跟他们学学,他们最开始都乖,看看现在,多开朗,多活泼。
开朗和活泼指的是一个人同时伺候好几个,浑身上下都是污浊东西,被玩一整宿隔天怕都爬不起来还差点失禁吗?他心里偷偷顶嘴。那还是不要开朗算了。
他鼓起勇气问过老鹰,到了时间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当时他们刚做完。
老鹰年轻的时候端过枪宰过人,到泷山后也没消停过,他不是那种蹲守大后方满脑肥肠自以为是的短命鬼,四十出头身材还保养得很好。老鹰把史彭元翻了个面,单手松动着他还在翕动的后穴,问他,这儿不好吗?
史彭元没说话,他想了一圈,好吗,好像没有不好。
但他也说不出来哪里好了。
实话讲,他现在的生活质量比有些来这消费的人都要好,有些人压根不是揣着找乐子的心情来消遣,都是被权力和脸面裹挟着过来卖好,五颜六色的水往胃里灌,烟,酒,熬夜,玩儿,花钱,都是被索命的可怜虫。
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而他呆在老鹰手里,除了身体和尊严被支配,他还算有一定的自由,应该知足常乐。
他前半辈子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甚至想也没想过日子能过成这样。
可他还是不满意。当然,这话没往外说,他知道什么不该说。他只是嘟囔了一句,我就问问。
老鹰说,到了日子就送你回老家,我亲自送。
史彭元咂摸着弦外之音,记在心里,没再回应。
今晚史彭元不用工作,他在等老鹰。他摸不清具体老鹰拜访的所有具体日子,周一是个例外。
没想到会有人打扰他“工作”前短暂的休息时间。
他立刻从仰靠变成坐姿,生怕被投诉工作态度不好,把嘴里的烟按在烟灰缸里挥了挥手,散着烟,站起来,微哈着腰,“不好意思,这间有客人预定了。”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认出的速令人度难以置信,心脏开始狂跳,嘴里像吞进鼠药,越发干燥。
陈永胜!
五六年前在大夏天把他擒住压在路口电线杆子上的人头发剪短了,看着像出狱小半年稍稍打理过头发的劳改犯,额头露出来更显的眉眼冷冽,双手抱胸,叼着根烟,脖子上挂着链子,紧绷着嘴角,吊着眼角审视他。
和以往不同,那双眼里不再盛着让他安心的色彩。
读不懂猜不透的情绪,像黑气翻涌在仍然有神的眼里。
一道电流从他后颈一路刺挠到腰椎,他从沙发座上弹起来。沉默的空气让他快要找个地缝钻进去,陈永胜看似在等他解释,但他压根还没想好故人重逢的开场白。压抑过久的心绪偏偏此刻变成调皮的倾诉,在五脏六腑之间嬉戏,他怕自己一张嘴,不合时宜的话会从不受控制地冲出去。
很别扭。很怪异。无论是陈永胜现在的模样还是他突然的出现,或者撞见了自己抽烟和如此突然的重逢,都很怪异。
史彭元根本没想过他们还会见面。
陈永胜像是笑着,又像单纯扮作笑的模样,凑过来坐在他身边往他大腿上摸,一路滑倒腰,眼看就要把他刚在洗手间整理好的衬衫从腰带里扯出来。
“你都有啥项目?”
陈永胜淫猥的语气不需要过多解释,史彭元心里五味杂陈,绷着胸中一口气硬邦邦的回话:“我不接活,这间有客人预定了,我送您去别的包房吧。”
陈永胜看着史彭元躲闪的眼神心想这之中一定有内情,在知己不太知彼的情况下不能贸然出击,该问的不该问的,一句都不能问,刚建设好的淫贼形象在史彭元面前一定要立住。
领班说的,史彭元是老鹰的人。
陈永胜心里升起一股无中生有的愠气,他顺手把史彭元拉进怀里,吐出的烟气和史彭元嘴里的气息相融,他这才察觉史彭元抽的烟是他工作刚没两年时爱抽的牌子,泷山镇没地方卖那种烟,他年轻口味刁,就指着一种抽,带过来的存货抽完了,后几个月也没再碰其余杂牌烟。借着年轻挑着劲儿大的买,后来有两年老咳嗽,就换成软一点的抽,陈永胜还是更愿意把命废在值得的事上。他来不及考虑个中缘由,只把全部注意放在怯生生、皱着眉翻着眼看他的史彭元身上。
老鹰会在每周一七点半出现在金雕会所,这是金江市公安局观察近3个月得出的规律。
史彭元在他怀里扭,侧着身子想从他身上挪开站起,他指尖使劲按在腰眼处,史彭元腰酸软着,一声“欸”来不及发出就乖巧地滑进他怀里。换做是任何一个男人被这么轻易玩弄于鼓掌都不是光彩的事,他想骂人,被陈永胜抓住另一只手别在身后,只好尴尬地用膝盖顶着沙发边缘。
靠!陈永胜怎么变成这副德行!
他憋在心里暗骂,开始较劲,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自己仍然不是陈永胜的对手,尽管他没少私下锻炼,但冰冷器械回馈的肌肉力量和面对真刀真枪练出来的力量是无法抗衡的。
他狼狈地陷在陈永胜怀里。
陈永胜还在他耳边勾他,“装他妈什么呢,在这地界儿跟我装纯是吧?”
史彭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你丫装不认识我,那就断了挺好!于是腿下也不留力气,膝盖照着陈永胜的胃狠狠拱了一下,他听见陈永胜弓起身子骂了一句脏的,随后自己的身体被掀起,他不知道陈永胜想干什么,只记得当年陈永胜在酒吧一个打五个,拿着果盘往人脑袋上扣,他怕那果盘下一秒也要碎在自己脑袋上,一着急,一脚踹翻玻璃托盘,托盘飞撞在门上乓啷一声碎成两半。
他俩顺势滚到地上,他明明也不是什么干净人,在会所遇到比这过分多的非礼多的是,唯独面对陈永胜还没起范的意图,慌张得像撞破案发现场即将被毁尸灭迹的倒霉蛋。他往陈永胜肩膀上用力踹,但下脚还是没敢真正用力,他记得陈永胜的肩膀受了伤,可又转念一想都他妈五年了,就算是枪伤也得好透了!这节骨眼一晃神,他被扭住脚踝翻到地上,陈永胜把他两只手扭到后背。
他妈的,又是这种动作!!你就知道用这种条子的招搞我!!
史彭元还想破口大骂,余光看见透玻璃的门缝上闪出一道熟悉的脸,那是龙哥。
他浑身过电似的挣扎起来,不惜对抗上强劲的力量,他知道再用力,胳膊手腕多少要脱臼,但…
纵使生气又不解,他的脑子还是够用的,陈永胜没看到阿龙,如果他看到了,一定也会收起警察专用的擒拿动作以免暴露。
史彭元没心思想陈永胜现在到底在犯什么病,他只知道阿龙是他大哥手底下最经常和警察打交道的人,遇上落单的警察,阿龙总是能徒手摆脱的那个。
金雕会所绝不欢迎警察。
当过警察的也够呛。
“啊——”他奋力拱起腿,把身体扭成很痛的形状,忍着剧痛撅胳膊,陈永胜没见过手被擒还硬挣脱的人,说到底心里也不太舍得下死手,这孩子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也就卸了动作,一回身,就看到阿龙那张阴郁的脸。
“干什么呢!”阿龙偷看未果一脚踹开门,五个男人冲进来拉开陈永胜,陈永胜明白先声夺人的道理,放开手脚接下棍棒,往那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脑袋上挥舞,拳腿生风,进来的依次被按在沙发上,最后屋里只剩阿龙和另一个靠着墙摇摇欲坠的马仔。
老鹰来了。
他停在门口没有往里进,阿龙凑过去和老鹰耳语两句,老鹰撩眼打量陈永胜。
“兄弟,哪条道上的,报个名!”
“东北延边,彪哥道上的。”
“哪个彪哥?”
老鹰反映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个久远的名字,“马彪?”
“是。”
“咋跑这么远呢?”
“号子里跟彪哥拜的把子,蹲了三年没处去,大哥给我介绍了个去处。”
老鹰点点头,随后又吸了口烟,透过烟雾眯缝着眼打量他,和领班看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领班是挑肥拣瘦,老鹰是剖筋割骨。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聊啊。”老鹰的表情并不像要好好聊,他的眼珠往阿龙那侧斜,阿龙迅速捧起手,任老鹰往他手心掸着烟灰。
“今儿刚到,想找点乐子,我瞧这卖相不错想试试。你们这小孩儿性子挺烈啊,培训过是吗?”
万金雕就笑,也不说话,瞥了一眼蜷缩在墙脚软着腿站起来的史彭元。
史彭元怯怯地看了一眼陈永胜,而不是老鹰。
老鹰不语,眼神在他们身上扫了一个来回。
“你俩……认得啊?”
陈永胜心里一跳,知道差不多是史彭元露出了不严谨的眼神,脑子转得飞快,拿捏着眼神从上往下扫史彭元,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鼻子嘴里往外喷气,不屑和嘲讽全涂在脸上。
陈永胜一只手耷拉在史彭元肩膀上,下流地看了他一眼,上手就往他两腿之间掏。
“我俩好过。”
直觉告诉史彭元现在一定要和陈永胜撇清关系。
老鹰气性无常,如果让他解释陈永胜的事,他怎么编?怎么解释?总不可能如实交代吧,那陈永胜活不到明天了。
陈永胜已经主动和自己挂上了关系,这就已经洗不清了,不可能是空穴来风,陈永胜拉着他上了这条贼船,他想跳下去都跑不脱。暂且不说为什么陈永胜要拖上自己,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谋划已久,他都不能当那个坏事儿的人。
大不了以后再和他算账!!
他没法百分之百确定现在陈永胜的意图,可这个陈永胜绝对就是从前的陈永胜,他暂时找不出更绝对的证据,但八九不离十就是他。
“别碰我…我说了我不想!”
“我就碰你怎么了?嗯?当时和我扭扭捏捏的,第一次咋呼的要死,不让亲不让抱,现在长本事了来这儿挨操了?”
史彭元憋着气顺着他说真假掺半的话,不算真也不算假,“我和你早没关系了!滚,滚…”
陈永胜用重量把他重新压在地上,吊着眼睛扒拉开他的手,一巴掌毫不留情抽在他脸上,史彭元的半边脸红起来,陈永生捏着他的嘴,叼着烟上去把他眼镜掀了,把桌上剩下的半杯酒全倒在他嘴里,这下刚好看见他左胸口的名牌。
谢晓夏。
“还改名了?你这张脸他妈到死我都记得,为了几个臭钱敢骗老子啊?当时我就说你肯定不是好东西…”
史彭元差点被呛死,酒烈,他半边脸黏在地上发着凉,口水和酒液全溅在地上,辱骂还在继续,万金雕又开始笑,笑得毫无意义。陈永胜怀疑那孙子上过表演班,万金雕抽了口烟过来,蹲下身子,极不礼貌地凑着脸面对面观察陈永胜,像在玻璃墙前观察野生动物,陈永胜不甘示弱的回瞪过去,吮了口烟,挑着下巴,“怎么着?”
老鹰在冰桶里顺了支啤酒递给他,像是要和他碰瓶,“我们快营业了,你带着他,上里面打,糟践的,我请你。”
“你管事儿?”
“那你啥时候跟的马彪?”
“跟你说了,号子里头。”
“没见过我?”
“怎么的,你见过我?”
老鹰笑了,周身那五个倒地的人现在还没爬起来,黏在地上像被踩住尾巴的爬行动物。
“别这么冲。”
“这孙子当年诓我钱,谈一半跑了找不着人,操。”
“他欠你多少钱啊?”
万金雕通常没有耐性和人聊这么久,他不是喜欢节外生枝的人,但头回见到这么有胆子砸他场子的人,看起来是个又硬又碴的刺头。
“前前后后,有个小十万,有的是他偷的,有的是他借的。问他妈你话呢当年跑哪儿去了?”
史彭元缩着身子不说话,眼神躲闪,他实在没想到要怎么解释。
陈永胜一个人在他面前演,他连演的是哪出都不知道,只能临场发挥,以不变应万变。
陈永胜看起来气得又想抽他嘴巴子,抽到一半拿过老鹰的酒瓶子,掂了掂重量,心里抽痛了一下,道了句歉。对不起,以后哥给你赔礼道歉。
他是练家子,知道怎么用力气又能唬人又把伤害降到最低,扬起手就往史彭元脑门儿砸。
颅顶和额头的骨头相比于后脑和太阳穴坚韧很多,他有把握一个寸劲下去能把瓶子敲开,又不让史彭元伤的太重。
这是冒险的试探。
他没法确定史彭元现在的身份,他知道这小子绝对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堕落,但领班的话也犹如摆锤不断撞击他的心,史彭元身份不明,从前和自己又认识,警方背调时没把他列为重点关注对象,没人想到陈永胜会和一个金江市会所的服务生曾交情匪浅,否则陈永胜是不被允许冒险的。
事已至此,只能随机应变。
史彭元,是这次任务里的插曲和意外惊喜。
喜,是陈永胜发现了接近老鹰的新思路。
惊,是陈永胜根本不确定史彭元会不会透出他的从警经历。
他的履历,生平,早已经在技术部门的处理下从互联网上抹除。
他是和这小子接触过没错,他知道史彭元本性不坏也没错,但这次任务不是他一个人的,大后方还有无数的同事一起筹备和关注这次行动,老鹰必抓无疑,今日的一次毒品交易偶然暴露了老鹰的马脚,他们不能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盲目信任任何人,是对任务和同事们安全的不负责任。
史彭元就在这儿工作,他避不开,与其提心吊胆担心这小子什么时候把自己老底掀了,来不如先上来给他个下马威让他闭嘴。
先揍晕也好。
老鹰用手劈开他的手。
“晓夏呢,脾气是冲了点。他在我们这儿是公用,啊,好的东西,大家共享嘛。”
净他妈扯淡。
“但他跟我跟惯了,窝在二楼没处去,也怕生。这都半年了,一个客也没接着,净给我添乱。”
老鹰和领班说的完全不是一码事,不知道这老东西在套什么话。老鹰挥手让他出来,使了个眼色让阿龙把屋里收拾了,陈永胜忍着没回头再看一眼史彭元可怜巴巴的样子。
老鹰和他走到一楼尽头的窗边,用下巴指指史彭元的方向,“父债子偿。兄弟,练过啊,挺能打啊。”
“出来混,没两下子,指不定撂哪儿。”陈永胜接过烟没摸着打火机,老鹰大方地给他点上。
“还有半年他就能还清,你再找他也不迟。他爸欠我一百多万,我手下这么多兄弟,我也得养。”
一百多万,对你老鹰来说还不是洒洒水的事儿?史彭元他爹能让你借一百多万?真以为警察不做背调,你高利贷逼得人家破人亡的事儿桩桩件件记得清楚,别装。
“这不,二楼呆腻了,好日子过够了,想下来见识见识。让他跟着学学,也放不开,害,还是年轻,没想明白。其实他条件真不差,那腰,那腿……”
老鹰还在娓娓道来地讲,边说边比划,陶醉着,深情得仿佛在和老朋友讲自己最爱的一道菜肴,从色香味入手条分缕析拆开了揉碎了将给陈永胜听,把汁水四溅、活色生香、颠鸾倒凤、摇曳生姿,轻描淡写毫无保留地分享。
像假寐着品茗赏香,或者回味一道珍馐。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地转头看陈永胜,“他小时候什么样?”
“小时候?”陈永胜没反应过来。
“跟你的时候。”
陈永胜呷着烟屁股,大脑调动第一次见到史彭元的画面。
他的皮肤上像抹了一层黄土,如同从泥地里滚了一圈随便冲冲就出门了。
“操,瘦巴巴的,跟个秸秆似的。”
他身上不知道用什么布裁来的背心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牛仔中裤刚过膝盖,两个膝盖处磨损严重。
“衣服也穿不好,挎着个背心就往外面跑,胳膊腿儿肚子全露在外头。”
他脑门前斜着一绺头发挡住一只眼睛,脖子上挂了串古朴的珠链。
“啥也不会打扮,留个头发挡眼睛,第一天见面我就想揪着他头发欺负他了。”
他干裂的嘴唇肉随着愤怒的气息微微外翻,和那只仅剩的眼睛一样,都溅出几分怨恨。
“伶牙俐齿的,还咬人,挺带劲的野小子。”
老鹰又开始无声的笑,建议着说,你应该现在再试试,保证和当年不一样。
陈永胜斟酌着态度回了一句,“一不一样的,现在可轮不到我,您说是不是。”
随即他又凑过去,往老鹰手里塞了张名片。
“是不是,得你自己想清楚。”
老鹰高抬贵眼瞟了眼名片,除了名字和电话什么也没有。
“都是熟脉子(自己人),瓢紧(嘴严),有吃长路的(人口贩卖),有吃臭的(盗墓),还有带响的(有枪),有踩盘子的事儿(找目标)…”陈永胜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点点头。
万金雕又递给陈永胜一根自己的烟,趁他接下的功夫用手枪顶着他的腰往上滑。
“不是,这咋了,这…霍老板?”
霍老板是老鹰在东北做生意时用过的假名字,只有马彪在内的几个东北老板知道。
万金雕拉枪栓,陈永胜腰眼一抽,刚想说点什么,老鹰凑近,“想拜我山头?”
陈永胜闭着嘴,点点头,他知道老鹰又在观察他。
时间过去了一分又一秒,最后这场无声的战役以老鹰用枪拍了拍陈永胜的脸告终。
老鹰把枪递到他手里。
陈永胜颠了颠重量,有子弹。老鹰背着手走了,没回头。
陈永胜收起枪,用眼睛瞄准老鹰的后脑,眼皮眨动,子弹上膛。
还不到扣动扳机的时候。
当晚,老鹰刚从史彭元的房里出来就给阿龙打电话,让他查这个叫大永的人。
“老板,你觉得他有问题?”
“…老板?”
老鹰斟酌着,惜字如金:“去查,找老黑查,他找的快,再问小强,小强跟过马彪,马彪掉了,他才跟我们回来的。”
“老板,你怀疑他是…‘老鬼’过来裹乱的?”
老鬼是金江市地头蛇,万金雕这只猛禽飞来后,金江不再有老鬼的栖身之地,现在老鬼盘踞在市郊,视万金雕为眼中钉。
“不好说。阿龙?”
“在,老板,我觉着,他满嘴糙的,骨头也硬,不太像有问题,我蹲过,我敢打包票,他绝对蹲过号子。”
“阿龙,我蹲的日子比你久,我知道他蹲过,你好好查查他,别漏水了(让人察觉)。”
“成。”
两天后,阿龙让史彭元腾地方搬走,史彭元不解。
“你不是一直喊着要出去住吗,老板同意了,拿着卡,去这个地址,那儿周边交通方便,过来也就打个车的事儿。”
史彭元不太敢相信有这种好事,他知道自己还没到期,也不明白老鹰怎么突然把自己经常念叨的事当回事了,还给他钱放他出门。
他费了两天搬走,中途又撞见陈永胜,陈永胜抽空来二楼找他,他不敢面对陈永胜,但陈永胜手快,先是揪掉他的眼镜,晃了两下,那张嘴好像又要吐出羞辱的话,他抢回眼镜,跑回屋里锁上门。
安顿下来已经是周六了,老鹰给他的地方是个两居室,和一位特殊职业的女人合租,女人叫飞姐,见到他并不意外更不见外,桌上大大咧咧放着性爱用具,身上只穿了丝袜和真空睡衣,艳色的口红让他不敢多看,起先女人还过来撩拨他,把他按在沙发上亲他脸,后来发现他局促得像个没开过荤的雏,也就不再对他感兴趣。
偶然得来的自由生活,让他把和陈永胜相关的事短暂地抛在脑后。
周六下午五点多他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七点,华鑫宾馆302 ,一个人来】
他心里隐隐有猜测,在屋里盘旋了三圈后,套上帽衫揣上手机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
“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
明明是八卦的语气,史彭元却敏感得认为,自己不说出去哪儿,飞姐不会让他出门的。
“我试着…接了个私活。”
“呦,开窍啦?用不用姐给你指导指导怎么拿小费?”
“不用了姐,隔行如隔山。”
飞姐用内衣扔他,他赶紧闪身出门,缩了缩脖子。
302门前,他从猫眼往里看,看不清,黑乎乎的,他又趴在门上听屋里动静,很快他确定,叫床声的确是隔壁传来的,302没声,于是蹲下给陌生手机号发消息:【你是谁?】
对面回:【是滨中路拐角的那个,不是医院旁边的那家】
史彭元又问:【我问你是谁?】
对面回:【带包烟上来,到了敲门。】
“靠!有病吧!”
TBC
Chapter Text
陈永胜出现的当晚,老鹰照常去找史彭元,那晚史彭元的反应很奇怪,平时的性行为都是舒缓地渐入佳境,这次史彭元异于平日的敏感。老鹰盯着史彭元泛红的耳朵和迷离的眼,伸手按在他后脖子上,手里用力,身下哆嗦的人就呜呜的叫。
“见到老相好这么激动啊。”
“我俩…已经没关系了…啊!”
“他原来做什么的?”
“他说,他在,酒吧…”
史彭元蒙着脑子,想着他和陈永胜一起去过的几个地方。
“哪家酒吧?”
“不记得了…”
“夏夏,好好想想,想想…”
“想不起来了…”
动作开始大开大合,老鹰扶着那对无论怎么锻炼还是一抓一把软肉的屁股抽了一巴掌。
“满天星,好像是,满天星…”
“乖孩子,还有呢,他干过什么事儿,好的,坏的,都和我说说。”
“还,还…教堂,去过教堂…”
“去教堂干什么?”
“打架…他和别人,起冲突,去教堂,打架…”
老鹰点头,“还有呢?”
史彭元被撞得整条腰都在颤抖,没忍住低低的叫出声,半张开嘴闷在枕头上,声音像长在水里。
“你们真好过?好到什么程度?上过床吗?”
这下史彭元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刚好他被刺中敏感点,借势哭出来,老鹰俯下身,丝毫不怜惜地抓了两把他被操射一次的前端,更加用力顶他。
“没,没…”
性窒息的人是没法撒谎的,老鹰头一次如此粗暴的对他,他感到恐慌,和之前每一次做爱时一样恐慌,身体仿佛习惯了紧张,纵使再紧绷也仍能射出来,但心理上的紧张一直都没有习惯,每次都像第一回似的,从老鹰扯下他的裤子到他捂着屁股去洗澡,他都是硬着头皮,装作习惯。
“也是,他没这个福气。”
史彭元偷偷咬着枕头套,默不作声,眼前阵阵发黑,最后直接被刺激闹晕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体验。
仍然很难受,很煎熬。
陈永胜给老鹰的卡片看不出问题,而两天后阿龙带来的消息更加蹊跷。
“大永”说的,一切属实。
黑子找人去给马彪和他的好几个兄弟探监,里头人说,没错儿,大永就是彪哥拜了把子的兄弟,在号子里有过命的交情。鲜少求人办事的彪哥也让黑子的人带话,说大永这兄弟实诚,让老鹰帮衬帮衬。
老鹰奸滑,却是个善必报、恶必还的人,东北省公安厅扫黑那阵,马彪给他通风报信过,甭管是想让老鹰照顾家人还是真拿他当兄弟,最后也没把他往外捅,这份情老鹰记在心里。
就算他仍觉得大永有些问题,心里的石头也在马彪的安抚下落下一半。
史彭元买了烟,两包。一包最便宜的,一包自己常抽的。还带了个打火机。他很喜欢陈永胜的那只,平时也不常往外掏。
果然是陈永胜。开了门后没多看他,陈永胜回到窗台旁继续透过窗帘缝往外瞅。
他接过烟盒拆开,又接过打火机,放在一边。
让史彭元下去买烟,是为了看有没有尾巴。
安全。
史彭元掏出另一包递给他,陈永胜看着那个牌子,掂量了两下,点头,揣进皮衣口袋,接着开始脱衣服,他衣服里面只套了件黑背心,漂亮的肩膀被单薄的布料勾出结实的形状,史彭元的眼神游到电视柜脚,却发现电视柜上摆着润滑油和避孕套,他被屋里越发尴尬的气氛逼得想逃跑。
他们截至目前为止还没踏踏实实说过两句话。
在会所莫名其妙被欺负一顿的回忆席卷而来,虽然那一巴掌只是皮肉痛,但多少也算很不礼貌了,越想越觉得自己连想都没想就赴约的行为实属丢人,他扭头打算溜。
陈永胜揪着他的帽衫把人拽倒床上,双手掏到衣服下摆里摸到内里的薄长袖,心想这鬼天气哪儿用得着穿这么多,也不怕闷。
史彭元“欸欸欸”开始叫唤,“你干吗?!”
“不是你和那女的说的吗,说你要出来接私活。”
史彭元愣了几秒钟,调动起看到过的警匪片中的高科技,吓得往后窜出十公分,“你监听我?!你怎么监听我的!我房间里还有别人呢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陈永胜嗤笑一声,史彭元自己都被人扔出来钓鱼了还惦记别人,“不用你提醒,齐小飞,净坛酒吧的陪酒女,泷山人,你舍友。”
“你…”
“我听老鹰说,你们这谁都能操你,是不是?”
史彭元的一张脸越来越红,他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反驳,但事情好像确实是这样…不不不,他没卖,他不是鸭子,可老鹰怎么能这么说…
还是和陈永胜这么说!太恶趣味了!老鹰分明知道他啥活儿也接不了,前两天还笑话过他。
“问你呢,是不是?”
后半句的语气变成轻佻,手顺着比几年前圆润些的下颌滑过,史彭元浑身恶寒掸掉陈永胜的手。
“你干这行这么久,白干了?”
陈永胜板起脸,看起来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坚持相信他就是出来卖的。
史彭元不清楚陈永胜要干什么,也懒得反驳对自己的定义。
妈的,卖就卖吧卖就卖吧!反正我也不干净!
陈永胜瞅了一眼浴室,示意他去洗澡,史彭元苦着脸进浴室换衣服,被陈永胜叫住,让他就在这儿换。
他仍然顺从。
反驳没有用,陈永胜一身怪力,他毫不怀疑自己再拒绝,会被压着弄得更惨。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坚信陈永胜干不出霸王硬上弓的事,在会所的撩骚也实在蹩脚,别人看不出来但他一眼便知,陈永胜就是故意上来找茬的。
也不知道那群人咋就没看出来,一群蠢货。
他开始脱裤子,提掉鞋光脚走到床头柜边上穿拖鞋,在陈永胜目光的炙烤下钻进浴室。
出来后他裹着浴巾坐在陈永胜身边,陈永胜动作干脆扒掉他的浴袍,他非常感恩刚才的自己留了个心眼套上内裤,否则现在两人就是坦诚相对了。
“你干吗!放开!”
“问你呢,真一单都没接着啊?听没听过,老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要真想干也能干好。用不用哥教教你?”
一声“哥”史彭元听着怎么听怎么别扭,“起开,别压着我,你沉死了!”
“不是说出来接私活么,跟他行跟我不行?”
史彭元瞪着眼瞧他,惊讶于陈永胜开玩笑的尺度,以及那双眼睛中闪动的认真。他来真的?
“他能碰你我不能碰?你原来不是很会顶嘴吗,说话啊。”
史彭元不挣扎也不在意陈永胜的手仍在他胸口和腰上流连了,把手边被扒掉的浴袍卷巴卷巴用力甩在陈永胜脸上。他受不了这个气,谁都能说他一句贱说他一句便宜,但陈永胜不行,唯独陈永胜不行。
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那天被抽的巴掌烙在他心里,他现在不是陈永胜帮助过的那个孩子,是被惹怒了发火准备动手硬碰硬的男人。
陈永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腿掀开压到床上,史彭元脸上早就没有了刚进宾馆的窘迫,半干的头发散在额头上被动作震开,他跪在陈永胜身上挥起拳头就要跟往他脸上砸,也全然不在乎陈永胜疼不疼,自己手疼不疼,只是实在看不惯当年正气凛然的人变成这副不入眼的样子。
陈永胜没骂人,反而勾着嘴角带着挑衅的笑,史彭元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一来一回躲开陈永胜的手,但最后还是被他固定住,圈在怀里,姿势又暧昧又危险。
“这不挺有血性的吗?那老东西弄你,你也这么弄他呗?”
史彭元不再说话,翻着眼睛瞪他。
陈永胜松开他,把手从他的锁骨开始往下滑,按遍上身每一寸皮肤,然后把他掀过来,检查脖子、耳后、大臂,然后又反过来,检查大腿面、小腿。
没有外伤,没有注射痕迹。他又去翻史彭元的眼睛,史彭元烦躁地扒拉开他的手,这次陈永胜放轻力度,捧着他的脸观察。史彭元应该没沾毒。
“他给你吃过或者打过东西吗?”
“春药算吗?
”史彭元一脸自暴自弃,带着气回嘴。陈永胜暗骂一句,“除了这个。”
“肌肉松弛剂、催情药、助兴的,好多呢。”
“我说毒品,给你打过没有,静脉注射,或者五颜六色的药丸,有过吗?…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没有,但别人有。”
“这一会儿再说。”
“你让我来就问这个?”
史彭元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觉得自己这个脾气必须要发。明明曾经差点同生共死过,现在装不认识还对他这么不客气,换成神仙也得骂两句脏话!
“你别废话了,不就是想办事儿么,来,搞,正好给我上上课。”他推开陈永胜起来抓过电视柜上的东西往陈永胜怀里塞,把他推倒躺在床上动手去扒陈永胜的裤子,裤腰带被他咔咔两下解开,他动作快,把黑色背心也撩起。
左肋下狰狞的伤口跃入视野。他不认识枪伤,凭直觉哆嗦着手摸到后背,果然,是贯穿伤,如同蜘蛛结出丑陋的网,陈永胜面不改色系好腰带,把上衣脱了。胸口的刀疤,大臂的擦伤,小臂了十几针的砍伤…
在会所史彭元没看清,没成想陈永胜脖子上也有道长疤,他只是浅浅想象受伤时的痛苦,就难受得快要吐出来。
他见过阿龙处理人,雪亮的尖刀往脖子上一勾,血溅出几米高。一道灵光钻进史彭元的脑子,模糊记得,会所那天,陈永胜说…
是个某个大哥在号子里拜的把子。
“你进监狱了?你,你不是警”
陈永胜捂住史彭元嘴,摇头。史彭元不相信,凭借陈永胜当年的闯劲、无可挑剔的为人和聪慧,他都不愿相信气风发的人会经历这些。
“你!”
“我现在不是咯。倒是你,咋混成这副鬼样。”
柔软下来的语气刻意夹杂着泷山的乡音,表露出浅浅的示好,史彭元鼻子一酸,两个人身上的衣服凑不出一整套,暧昧的气氛几乎降到冰点。
史彭元憋着泪意和委屈,他想责怪也想破口大骂,想问问陈永胜当时怎么不再留一留再走,又想说,你还不如从来都没出现过。
“告诉我,到底发生啥子事咯。”
他从老鹰那里了解了七八成,还是想听史彭元亲口告诉他。
“你没有见过重操旧业的人吗。”
史彭元想起自己曾经无数次被陈永胜像现在这样制服。他挺着脖子,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要把陈永胜盯穿,如当年那样。陈永胜眼睛仍然很有神,盘旋的算计下,好像隐隐透着坚定。
“你这算哪门子重操旧业。没偷没抢,顶多算失足少年。”
“你莫要管咯,”史彭元打断他的话,陈永胜帮他蹭掉眼泪,随后又觉得过于亲昵,遂没有继续揉史彭元的因为难过皱起的嘴角,“我这辈子…就这样咯。”
当年那个男孩被养得白了,营养也跟上了些,头发乌亮顺滑。都是用眼里的希望和神采换来的。
“史彭元,为啥子现在就认命了。”
史彭元,为什么现在就认命了。
他有多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了。夏,是他自己想的,晓夏,大家都这么叫,谢晓夏,谢跟了领班的姓。
他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在这种地方被呼来喝去。他是有活路的,难,但一定应该是有的。从夹缝里钻出去,凭借最后一口氧气浮上水面,存下身体里最后一滴血,一缕魂。
他希望不这样生活,但顾虑太多,他没本事也不相信自己能甩脱。
老鹰说,时间到了,会送他走,可史彭元从来没相信过老鹰的鬼话。
他偷东西的手艺没丢,偷过阿龙的刀,压在橱柜最底下,两年多来每一次和老鹰上床,他都做好了被掐死或者被老鹰突然发难的准备。他又怎么会不晓得,二楼有些人突然就不见了,很快换进了新的,旧人的电话永远打不通,答应过他离开后要从广东老家寄来特产的男孩,消失后再没联系过他。他早就知道老鹰不是好人,甚至是极可怕的。
他敏锐,也机灵。第一面见陈永胜就认得出他是警察,偷东西从未失手,走街串巷非常在行。
以及,见到老鹰的那一刻,他就确定自己,不出意外,绝对逃不开。
于是他认命,于是他做小伏低,乖顺中带着在这种环境下应有的堕落,等待一个出头或逃跑,或者死去的时机。他不想认命的,他想飞出这片天,但天在别人手里,他没有钢筋铁骨,天压下来,他活不了那么久。他长叹一口气,身体上的折腾和心灵上的压迫,让他活力尽失。
“我这辈子就这样咯。”
“你咋个就只能这样了?”
陈永胜放轻语气,把史彭元拉起来,屋里空调有点凉,陈永胜拉上被子把他拢起。
“你走了以后,当地的黑帮来我家,说我爸在外面欠了钱,如果我不还钱,就要占我的房子,把奶奶也扔出去。”
陈永胜盯着他,口舌干燥。这和他调查的情况全对上了,他已经向上级申请,让史彭元成为他这次行动的线人。他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本来他们不应该如此冒进,但就在前天,两位净坛ktv的舞女相继跳楼,据调查她们背了不同程度的高利贷,顺藤摸瓜发现和老鹰有关系,但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这件事让他们的意识到老鹰这颗毒瘤不能久留。
“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敢报警,也没敢打给你,我之后想,如果打给你了,你是不是会回来帮我。
陈永胜拢紧被子,没说话,可史彭元仍然知道,当年自己只要开口,他一定会回来。
“但是我又想,泷山还是和原来一样烂,你走咯,就不要回来咯。
“我的事,你就不要别人管了。
“陈永胜,你…你真的莫管咯,我这辈子,真的就这样了。”
陈永胜听不得史彭元越来越丧气的话,心被揪着,酸涩的感觉冲进胃里拳打脚踢,他反复吞咽口水,眼神从史彭元的眼角移不开。他强迫自己不要被这小子迷惑注意,强硬的把话题转回来。
“你知不知道老鹰干的什么事儿。”
“我大概都晓得。”
安静下来的史彭元很有魅力,声音带着点哑和润,规规矩矩说话,每一句都像是在撩动心弦。
简单的宾馆标间,再一次染上暧昧的气味。史彭元抬着头,纯粹地看陈永胜,他已经接受了陈永胜不再是警察的事实,半信半疑接受陈永胜接触老鹰是为了寻出路的解释。
现在他们还能成为朋友吗?算了。还是算了。劝走他吧,老鹰不是好人,很危险,陈永胜能打脑子也活,但曾经刚正不阿的人是无法在老鹰手下办事的,就算披上混混皮,史彭元也不信陈永胜干得出杀人犯法的事,硬过的骨头不会轻易软化,终究会被人看出来,然后抽筋断骨,卷进深渊。至于…陈永胜坐牢的事…
“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从前他不想麻烦陈永胜,现在他更不敢面对陈永胜,他的自尊心被自己扯出来践踏,似乎永远抬不起头。
虽然我很惨,很贱,陈永胜,你不要用同情的眼神看我。
他乞求着想,
“你想我咋个帮你?”
史彭元哭着笑了,“我现在,很好。”
陈永胜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
“你认得吗?”
照片上的人没有打码,摔得口鼻迸出血,下肢扭曲,上肢关节处有冲出皮肉的骨头。
他认得,是老鹰名下净坛酒吧的两个做“那种”服务的服务员。
“史彭元,你可以骗老鹰,可以骗我,但不要骗自己。”
这句话让他建设已久的伪装轰然崩塌,积淀的恐惧冲出牢笼,后知后觉扎向他的心脏。
老鹰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只是轻轻一握就能感知到恐怖力量的手,不离身的手枪。
他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生活了两年多,他竟然还是乖的,还是因为乖被喜爱的。
早在老鹰把他逼疯前,他先逼疯了自己,撕去自己属于正常人的一面,把恐惧和怯弱统统关进铁盒。但这一切都在陈永胜面前原形毕露。
无论陈永胜干过什么坏事也好,现在在骗他也好,都无所谓,他们五年没见,仍有无形的力量把他们黏在一起。
史彭元轻轻把脑袋靠在陈永胜肩膀上,用手指点那块穿透伤疤,紧皱眉,像陷入发烧般的人似的,浅浅呓语。脸颊的温度传到肩头,陈永胜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他。
“你说得对。
“我是,是真的快怕死了,我怕他弄死我。
“我快要装不下去了。”
史彭元的状态不适合当线人,陈永胜不打算暴露任务,也不打算再提。史彭元只是一个插曲,没有他,任务仍然可以以别的方式推进,不把他扯进来,也好。
“我,四年前执行任务,犯了点程序错误,比较敏感,三年前,渎职,有同事因为我变成了植物人。
史彭元瞪着眼睛,想从陈永胜的眼睛里翻出其他真相,陈永胜不看他,转过眼,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史彭元听到如此不堪的过往。
他卧底坐牢的身份是假的,陈永胜的警校毕业生身份、刑警身份被严格保密。他不能告诉史彭元真相。
从泷山回去后他着手调查当地的一桩经济犯罪,顺藤摸瓜发现了部分满天星色情直播案的在逃人员,往深处追查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老板,姓霍,这一层的消息折了两个兄弟才换来。再深钻,一无所获。直到半年后,金江市出现一起运毒案,一辆运满人的小面包车在市南检查站附近被查,车内两人发生冲突,车厢里的十多位乘客身体里藏了不同数量的毒丸,影响恶劣,成立调查组,涉事的两位司机却被赶来的枪手击杀,线索中断。
被在泷山打磨一圈后的陈永胜早就不再是逞英雄单枪匹马查案的风格了,他愿意把自己打扮成最混的样子深入虎穴,换来情报。在他的同事受伤陷入深度昏迷两个月后,省公安厅启动了一项秘密任务,而作为曾经和底层黑帮接触过的人,陈永胜在一部分落网的中层成员心里有过印象,是最合适执行任务的人选。
三年里,他使用“方永”的假身份,密切接触他们能查到的唯一没被判死刑的,和“霍老板”有过生意往来的地头蛇马彪,凭借一股人民警察不该有的痞气,打架、不服管教、搞小团体、发展人脉,把自己当成真的黑社会,通过探监的机会把听来的野信儿告诉同事,协助他们在追查“霍老板”途中无法挖出的合伙人们。
“在里头,我因为能打,也知道怎么打人死不了,混上了,认了个老哥。
“他说,你们当警察的拼死拼活挣个房租都费劲,良心值不了多少钱,说我还年轻,出来还是一条好汉,换种思路,能过神仙的日子。”
史彭元往后移了两下,看似想躲开陈永胜。
“这就嫌弃我了?”陈永胜冲他一笑,作势要摸他脸逗他,史彭元嗖的一下扭开,钻进被子里,露着脑袋看他,让他看得见摸不着。
“这群孙子,就是换个地方活,抓起来顶多不再危害社会,像有的年头短的,消停两年,还能能出来跳,他们就是这个命,和你可不一样。”
史彭元不再说话,静静地在脑子里反刍这些事,转瞬他又想自己挨的巴掌,一时没忍住翻旧账,“在会所你干吗打我!你有病吧!”
“借你吹吹枕边风,我好巴结你老大。”陈永胜直言不讳,微斜着靠在床上,低头盯着史彭元的眉眼看。史彭元躲开他的眼神,陈永胜对他这两年的遭遇轻描淡写的态度,意外的让他心里好受了些,他鼓着腮帮子嘀咕,“坐牢没做够还来犯法,有手有脚干点啥不行,非要挣脏钱。”
语气里带了他没察觉的责怪和嗔怪。陈永胜当然也听出来了,他藏起嘴角的笑,史彭元的反应让他心情大好,他基本可以确定史彭元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个半路被扯进来的倒霉蛋,但一想到这两年老鹰对史彭元干的事,他刚好些的心情又砸下来。
老鹰当着他的面说的那些活色生香的东西,不合时宜闯进他的脑子里。史彭元洗澡前视死如归地脱衣服,浑身上下让他看了个遍。他又想抽烟了,这不是和同事出任务一起讨论案情,他知道史彭元也抽烟,可心中还是有些顾忌。
人心一闲,就开始找话题,“别猫着了,我问问你,你刚才是要干呀?”
史彭元不解,陈永胜臭着脸拉上裤链,“你也不怕染病,要万一呢?”
史彭元捕捉到弦外之音,挑话头坐起来反将一军,凑到陈永胜边上跟他打镲,“万一?哪来的万一,你是怕你万一真把持不住把我给睡了吗?”
“操,你丫说什么呢?”陈永胜挑着眉把他推倒,史彭元闷在被子里,他分明看见那张笑脸上窝着笑。按理说重逢的心情应该是复杂的,史彭元遇上的也不是多光彩多好的事,可他们这一个憋笑一个被调戏,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
真有这么容易就变得轻松吗?史彭元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一两声搞怪的笑声还是从指缝溜出去。
看到陈永胜吃瘪,史彭元心情大好,掀开被子,也不在意浑身上下就剩条内裤,手脚并用凑过去接着调侃陈永胜,“你刚才不是说要教我吗,你怎么教,你快教教我。”
陈永胜没料到自己今天这么容易被挑衅,翻身把史彭元压回床上,膝盖顶开他柔软的腿根,压过上身,散着痞气,扬着眼角和史彭元有来有回,“这还不简单?”
史彭元很久没能好好做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小孩心性露出来,他还是没有把亲近陈永胜的毛病改掉,或者说这么些年没什么人能让他真正记在心里,腾出时间擦一擦沾满灰尘的记忆,把那一丁点曾经的故事反复咀嚼,留下的全是陈永胜的影子。
史彭元视羞耻为无物,或者说和羞耻相比,折腾陈永胜更吸引他,他大胆地用手指搓了搓陈永胜的嘴唇,软的,陈永胜从床上弹起来,用被子把他蒙上,撂下一句“明儿去做检查”后直奔卫生间。
争论过后,两人还是在第二天去了市医院,史彭元压根没想过会出来过夜,换洗衣物也没带,转念一想,和飞姐说的接口的确是“接私活”,过个夜貌似也正常。
路上陈永胜和史彭元说,你是不知道那群人有多乱,监狱里个顶个的不要脸,要不是我洁身自好,估计也得招上病。史彭元说你查了没有,你没查离我远点。陈永胜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说,别蹬鼻子上脸。
陈永胜还是留了个心眼,带着口罩鸭舌帽,他还没想好怎么和警队汇报,以及,他不能轻易让人知道他和史彭元的关系,就算史彭元不知道真相,让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也会落下口舌,万一老鹰去麻烦史彭元,那就又是他得顾虑的事了。五年前他没能顾及到的现如今遇上了,他就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是一定要把史彭元带走的,昨晚他托人联系了养老院,分了个神盯着史彭元的奶奶那边,以免后顾之忧。
一开始史彭元还扭扭捏捏不好意思不愿意进去检查,陈永胜想不明白,这小子看起来想得这么开,脑袋时灵光时不灵光的,怎么做个检查这么不好意思,他懒得深究史彭元内心回路,随便翻了几张百度页面图给他看,下一秒史彭元抓着单据冲进检查室,留给他一个残影。
等待结果出来的过程,史彭元皱着脸,问了他三四次,如果做好保护措施得病的概率会不会小一点,陈永胜越听越烦,扒拉开他的脸说让他等着,自己又不是医生,以及,就算有病也不是看舌苔能瞧出来的。
他盯着史彭元紧贴着他的大腿,。
“老弟你别抖腿了成吗?”
“我有点紧张…”
“有没有听说过男抖穷女抖”
话音还没转,大厅尽头的正门外一辆急救车打开,移动病床推过去接人,三五个护士高声疏散人群打开救护通道,陈永胜的警察素质刻在骨子里,但他有没有忘记任务,克制着冲过去的本能,缓慢的站起来,史彭元想跟着上去,他让史彭元坐下等他,自己不着痕迹地靠近人群。
他没看见病床上的人是什么模样,没凑近妨碍医护人员,看似就是某起车祸导致的急救作业,眼见没什么异常,他打算回到座位上。
微弱的一连串低语从急速掠过他身边的护士嘴里滑出来,像阵阵索命的铃声,遏住他返回的脚步。
那串低语是:
“破了,毒破了,毒破了,快,快,快!!!”
人体运毒。
他瞳孔骤缩,立刻回头寻找史彭元的身影,史彭元不见了,座位上没人,他迅速转头四处搜寻,狂奔了两步,压住心底的躁用指甲抠掌心,狠狠地拧了拧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冷静,就在他定睛打算寻人时,史彭元帮着把病床推进电梯后,从视野死角后一侧的电梯里钻出来,回头看向他,提溜小步子凑到他面前,皱着眉,陈永胜险些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史彭元微张着嘴,满脸写着“出大事了”。
“是,是…”史彭元仿佛在问他。
“人体运毒。”陈永胜轻声解释,刚想着拍拍小孩肩膀安慰,史彭元回头看了一眼电梯,走近陈永胜一步,眼里闪着陈永胜当即才察觉的恐慌。
“是飞姐,齐小飞,我舍友!”
TBC
Chapter Text
人体运毒非同小可,他们两人不能贸然插手,陈永胜背着人给上线发消息,让他们立刻介入,盯着齐小飞,别让她被灭口。涉事人的上线绝不会好心送人去医院,那和自投罗网没区别,齐小飞说不定是自己逃出来的。陈永胜查过她的身份,在老鹰的酒吧做三陪,没案底,证件齐全,家在泷山,家里有弟弟上初中,她不像会为钱主动踏上这极端的绝命路。
接下来就是警察调查,顺着齐小飞肯定能查到史彭元,一天的舍友也是舍友,他正烦躁着要不要让警队别大张旗鼓请史彭元去喝茶了,这样他回老鹰那里不好解释。他也考虑过干脆借这个机会把史彭元保护起来,剩下的事自己扛。但还要看史彭元的意思,他现在不可能立刻告诉史彭元自己的身份。
只要他不说,老鹰怎么问,史彭元都不用隐瞒更不需要伪装。对史彭元的信任源于直觉,正如同他对罪恶极为敏锐,他确信,如果史彭元知道他的任务,一定会逞能帮他瞒,那种境地无疑是致命的威胁,对他和史彭元都是。
史彭元去拿报告单转而去诊室,出来后发现陈永胜还保持刚才的姿势钉在座椅上沉思,眉头微锁,像一尊不完美但引人注目的雕塑。陈永胜醒神,点头应下史彭元的挥手,他招呼他过来,低声嘱咐:
“警察很快就得传唤你,做好心理准备。”
“找呗,我又不怕。”史彭元耸耸肩,手里的单据比一切重要,颇为自豪,劫后新生似的,“啥事儿没有,特健康。”
“得了,没什么事儿回去吧,以后别见了。”
史彭元愣了一瞬,重新坐回陈永胜身边,“为、为啥?”
“没有为啥,少问。”
“那我请你吃饭吧。”
“甭,我有事儿要忙。”
“忙着给社会添堵?”史彭元冷笑一声,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他定了定神,摘下眼睛揉揉眉心,一副过来人语重心长的语气没大没小地把手肘架在陈永胜肩上,“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陈永胜扒拉开他的手,接了个电话。是阿龙。前天阿龙给他派活,让他把几箱货运到城郊的大雁酒吧,给他规划了路线,有人接应,接下来的事不用他管。陈永胜知道这是入伙的条件之一,从他第一天在金雕会所找茬到阿龙派活的时间不长不短,加上马彪的人情,这个考虑时间是合理的。
他第一时间报告上线,上线捎来警队消息:按兵不动,沿路追踪,如果能发现老鹰的下线或买家更好,一无所获也不要紧,这是前期探查和摸索的必要阶段。
“走了。你这两天要不想回去,会宾馆续一晚也行。”陈永胜掏出两百块钱塞到史彭元手里,把房卡揣给他,史彭元接过东西塞进口袋,翻着眼睛瞪他,陈永胜被史彭元看得莫名有点心虚。
“陈永胜,你跟我过来。”
被史彭元压在楼道间用弹簧刀顶住喉咙,陈永胜仍在回忆这小子昨天还能把刀藏在哪。史彭元也不是一进楼道间就掏刀子,还是陈永胜不听他的劝,听两句就想撤,给他惹毛了。
陈永胜不能死在这儿,他不能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就算当过几年警察有两下身手又怎么样,老鹰是什么人,十个陈永胜也不够他玩的。
史彭元的大意是让他不要听阿龙的去送货,一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陈永胜油盐不进,史彭元着急,压着嗓子吼,你这么不要命还不如找个窗口现在跳下去,省得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有!
陈永胜挑着眉,问他,能有多严重,你都知道什么?
史彭元看他这个痞样心里又气又痒,陈永胜绝对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警察就一定见识过这种程度的恶人吗,无论是地上的虎还是森林里的狼,都能被老鹰叼起来捕到半空再丢下,摔个粉身碎骨。
于是没忍住,头回抽出防身的弹簧刀,撇着刀背那边往人脖子边贴,不算威胁的威胁闪在脸上。
明明是先动手的人,却也先不争气的红了眼圈。
“你就这么不要命?”声音和手腕一起抖动,陈永胜没躲开,眼光比刀锋锐利,滚动的喉结挑逗铁械,像挑衅,亦或是让步,史彭元语气里的示弱拨弄他的心弦,心脏跳的比往日快上几分。
“咱们,好不容易又见面了,你就非得往火坑里跳…”
陈永胜轻笑,拧过史彭元的手把人挤在墙角,身子几乎把他遮挡,他只是轻拧手腕,史彭元手筋一酸,当啷一声,武器卸下。
“这么关心我呀,嗯?”
很难说这是奔着什么去的语气,史彭元被灼热的眼神烫得心虚,很快抓回主动权,夺回手腕捡起刀,揣进口袋前武器被截胡,陈永胜按开卡口在手里抛了一圈,翻了个花儿,熟练地收回刀锋,上手塞进史彭元的右侧腰间。
“近身短距格斗才用刀,没身手就别逞能,容易伤到自己。放在这儿抽出来直接能用,你塞在腰后或口袋,动作那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要捅刀子?”他让史彭元抽出刀子,点了点头示意他来扎自己,史彭元应下,陈永胜抬手拧动肘部,转瞬那刀尖又直挺挺地扎回史彭元的喉咙,两人的脸凑得极近,史彭元吓得头皮直发麻,腿下一软,狼狈地往下滑。
自己手里的软绵绵的铁条,放在陈永胜手里变成货真价实的杀器。陈永胜捧着他的腰捞起来,折好东西塞在他手里,“没事儿别瞎玩。”
史彭元悻悻的扯扯嘴角,摘下眼镜挂在领子上,他还有最后两句话要说。
“你是怎么监听我的,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东西你都能搞得到,你的意图压根没想瞒我吧。”他想套话,连自己都察觉不了的监听设备绝对不是陈永胜自己一个人能搞来的,从见到自己,到今天,一共才不到五天,这中间他只见过一回陈永胜,估计就是那次来放了监听设备。出狱几个月的人有这种本事?他保持怀疑!
陈永胜耸着肩膀,单单一句,无可奉告。史彭元心里隐隐的猜测答案,还想粘上去试图让陈永胜和自己说明白。他想说,我也可以做你的盟友,如果你需要帮助,你也可以来找我,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犹豫着,还是说了。陈永胜扫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抚平折腾后留下的褶皱,捏揉少年成长后包在肩肉里的胛骨,没再说话,但也没离开。
“那天你走了之后,老鹰和我问起过你,问你原来是干什么的,我说,你在满天星酒吧干过,还在教堂和人打架,其他的都没说。”
陈永胜噙着笑点点头,“说的挺好。”
“那,如果他再问起你,我该怎么说。”
陈永胜退开一步,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前把心情全部写在脸上的人。说实话,史彭元一而再再而三的缠问不让他反感,言语间透出的机灵和可爱,反而让他欣慰又有好感,当年的野小子起码没走上犯罪的道路,虽然现在…他吞了口唾沫,收起笑容,背在身后的拳头握紧,骨节互相摩擦作响。史彭元过的不好,这不是史彭元应有的生活。
史彭元的人生本应充满希望,至少在自己接触过一段时间后,他会生活在县城或再靠市中一点,租一间小房子,不用起早贪黑特别累,生活简单工资不多但足以照顾他和奶奶,不会乍富,也不像从前拮据得揭不开锅。他该是自由的,有希望的,而不是现在这副被圈在笼子里神魂不定的模样。
陈永胜见识过表面稳定,下一秒毫无征兆地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刚伏法的嫌疑人,他猜测史彭元也是表里不一、揣着痛苦装无所谓的纠结又挣扎的人。
“你也想跟着往火坑里跳?”你怕我身陷囹圄,却想跟着搅和进来,当金丝雀固然折磨,但你上赶着寻死…
史彭元在心里做了个重要决定,点点头,上前用身体逼着陈永胜,握着他的手腕,一双星眸里盛着透彻的水汽,仿佛陈永胜不答应,他就能当场落下眼泪,甚至加以乞求。
陈永胜怕史彭元听不懂言外之音,补充道,“我听说,老鹰涉毒,涉赌,涉黑,和他间接相关的人命有五十几条,而且他最恨背叛,被他发现搞事,可是要被抽筋扒皮切碎了扔进江里喂鱼的,乍一听是挺可怕的,不过,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
他故意把话头说成图财求荣的味道,史彭元想都没想点了头,“你带上我吧。”
陈永胜没应,推了一把他的脑袋,牵起他的眼镜挂在他领子上,“你不适合戴眼镜,别戴了。”他轻轻在眼睛腿上拍了四下,眼镜内侧的微型窃听器依然稳固,史彭元捏着眼镜腿,指尖擦过陌生手指的第一个指节,把眼镜重新戴好,“我还是戴着吧。”
陈永胜挑起唇角,“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史彭元报以微笑,“你确实什么都没说过。”
警队收集到的消息总结下来,老鹰现在不轻易碰毒,对外称是掮客,牵线买家卖家当中间商挣差价,卖家担心买家不干净,买家也担心自己卖家货源不可靠,老鹰在当地名声不差,产业又横跨数产业,多家叫得上名的娱乐场所都有他的股份,早就是金江市不可轻易动摇的一棵大树,想要连根拔起,还需要寻找有利的证据,方能动土削枝。
老鹰极为狡猾,敏感的领域都交给阿龙去做,做事不留痕迹,敏感买卖都有特定的联络方式,定点输送,五颜六色的药丸散落在各式各样的酒吧,往上寻找,人物关系像缠乱的渔网,到某一环总是再也找不到人,上线的身份要么是死人,要么人在牢里,层层错蝶,两方放出的信息交错,像勾缠的鱼线,他们钓警方进来溜,耗费大量人力财力。
阿龙两天前让陈永胜去城郊的大雁酒吧运货,四箱封好的东西装在水果箱里,包得严实,不让他提前打开,陈永胜问是谁的货,阿龙让他别多嘴,想入伙跑完这趟再说。从市中到城郊得开大半天,陈永胜问阿龙借了辆金杯就上路了,半路阿龙打电话来问他货怎么样,安全吗。他说,都安全,一小时后到检查站。阿龙说,好。
陈永胜挂了电话半路靠边停车,掏出水果刀开箱,满箱的冰毒,他挑了一颗检查。
外形和冰毒几乎无异,把冰糖做类似冰毒的样子蒙混过关,也不知是在算计谁。还能是谁,算计我呗,陈永胜心里有数了。莫名其妙的,他脑子里闪过史彭元嗔怪的模样,好像还伴随着一两句试探性的抱怨:有手有脚干什么不好,非得往火坑里跳!
卧底并不好做,无形的压力如山把他囿于一方窄处,之前是监狱,现在是金江,他像奔跑的野狼,追着天上的鹰咬,那只鹰脱胎换骨跑在他们前面,甚至愿意拔去羽翼藏在树上,以收缩自己的身体以躲避猎枪。敌人的猜疑和针对如附骨之蛆,让他胸闷气短却不得不顶着压力硬抗,耳边晃过的嗔怒的轻音如春天的绵絮,把寒意挡在车外,唤起他引以为傲的勇气。
临郊的辅路上减速带不要钱似的在地上铺,过一条,他心中就一震。国旗下的宣誓,领到党徽的日子是八月十六号,被摘去警衔时关爷拧成结的眉头,和他约定好谁先脱单谁先请对方吃饭、却因被罪犯恶意冲撞警车而变成植物人的挚友,监狱里指名道姓扬言出去之后一定杀某人全家的、不知悔改的恶徒……
快到检查站时他给车胎放了气,叫救援过来拉车,然后打了出租车把货腾进去,车顺利通过检查站后,几辆相向驶来的警车和出租车擦肩而过,警车在后视镜里包围了离检查站十多米的金杯。司机师傅问他,啷个是你的车迈,咋个有警察嘞?陈永胜抽抽鼻子说,我被骗进地下赌场刚逃出来,大哥别问了,快开,不然他们要剁我手指头。
大雁酒吧。
这破地方压根就是个废弃的小门脸,灰蓝色卷帘门卡拉拉往上卷,三十几平米,荒废前是小饭店,里面还有道卷帘门,门后连着菜市场,时近下午三四点,正是热闹的时候,没人顾及荒废许久的小门脸中的一触即发的交锋。
迎面的人佛面厚唇,慈眉善目,圆润的身体裹在黑衬衫里,左眉毛靠近眉心的位置一颗肉乎乎的黑色偏痣。
“验货。”声音仿佛用砂纸磨过千百万次,陈永胜踩着箱拎着揣着怀里带上出租车的铁棍,拍了拍车屁股,出租车打着滑逃了,他皱着眉喊,“谁是黑子啊?”顺手拉下卷帘门。
“黑痣”点头,“我。姓方是吧,听老鹰提过。”
陈永胜把铁棍在脚踝上磕了两下,一棍子撩开凑上来打算碰箱子的人,染红头发精瘦男挑着眼睛就要踹他,被他先发制人一脚蹬开。另一个结实的矮胖打手翻出刀子,仍然被他抬腿扫飞。
“小兄弟,几个意思啊?”男人抬下巴,眼角崩出几扇虚伪的笑意。
陈永胜啐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哥,我得先知道您等着拿什么货才能交货。对不上信,这没法给您。”黑子有耐心,往他脚下瞟了一眼,“四箱钻石,一箱十袋,八公斤。”
钻石,指品质好的冰毒。陈永胜点头,掏出手机给阿龙打电话,和他说货送到了,但对不上信,不敢交。
阿龙说,见到黑子就把货给他。
陈永胜说,龙哥,不行,给不了。
阿龙压低嗓音,小步踱到老鹰面前,开了免提,老鹰示意他接着问。
“方永,你什么意思?”
“黑哥要的是钻,我这是糖,咋个给嘛。”
阿龙看向老鹰,老鹰点起一根雪茄,不语。这次跑腿本来就是对陈永胜的考验,阿龙在路上确认过进度后,按老鹰的指示报了警,报出金杯的车号,匿名举报称有人运毒。
陈永胜就算接不到这个电话也是打算半路验货的,不验是不可能,嘱咐过不允许打开,就算打开又能怎么样,顶了天运的是真毒,运到位了一切都好,不会因为这点开包装的小事和他深究。卧底警察接受过严格的培训,是真是假他一眼便知,至于会不会因为对毒品过于了解而被怀疑,是下一步要考量的事。
是糖,所以这根本就是一次试探,陈永胜也就不必往圈套里跳,甚至还可以倒打一耙。
“龙哥,咋个是糖噻,你当时给我的时候,说的是‘货’嘛。”
阿龙看着老鹰,老鹰接过电话,“阿永,怎么回事。”
“霍老板,龙哥说不让拆,我一想,您的货多金贵,到了我手里,就一定得万分小心再小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咋和黑哥交代咋和您交代,被骂被打我也认了。我半路下来看看有没有磕坏,结果压根不是钻,是冰糖!我进去之前也没少摸毒,是真是假一打眼就清楚,我怕半途回去耽误事时间,也怕怠慢了黑哥,就,硬着头皮送过来了。谁知道哪个孙子给掉包了,您可得好好查查。”
阿龙脸色不太好看,老鹰拍拍他的腰,他迟疑了片刻,凑过来伏下身,解开老板的裤腰带。
“你怎么过检查站的?”老鹰给了阿龙一个眼神,阿龙低下头,在他胯间卖力地运动着。
“您瞧您说的,这还不好办,您能相信我那我不能让您失望啊,我临时叫了辆车,一倒腾,检查站很少查出租车,还真让我给避过去了,嘿,刚过去警察就来了,也不知道哪个孙子报的警,真他妈悬。”
老鹰无声地笑,按着阿龙的后脑往身上压,阿龙嘴里泄出重重的粗喘,“黑子,验验货。”
黑子应了一声,陈永胜挂了电话,手机揣进皮衣兜里,把几箱子货抬腿踹翻,货和慢悠悠爬起来的红毛挨在一起,红毛破口大骂,“你他妈要死啊?!”
陈永胜接下红毛蹿过来的快拳,膝弯往上顶,红毛的腹腔咔咔作响,被重新踹回去,陈永胜擦擦鼻子,拎起铁棍往那胖子脸上抡。
“要么说你丫没混明白呢,”他接下胖子的腿,一个扭身把人惯在地上,后面两个冲上来要踢他,也被他拎住腿撩在地上,他重新捡因为过于用力而意外脱手的棍子,翻着眼睛看着黑子,挑衅和嚣张毫不收敛,“是让你验货么,是让你验我。”
那次后,陈永胜被允许自由出入当地很多家会所,也有不少小混混能叫一声永哥。在第三次和警方配合下协助老鹰以各种刁钻的方式运货后,老鹰终于见了他。
老鹰盘问他的出生地,家庭情况,手下有多少人,当时为什么进监狱,狱警姓什么叫什么,马彪身边几个熟悉的小弟都是谁,身手在哪里学的,读过书没有,有没有干这行的朋友,会不会开枪,溜不溜冰。
陈永胜之前接受过训练,做好了心理准备,“霍老板,毒我可沾不了,这东西害脑子,一碰上了,听不进人话,干不了人事,开枪手也抖,之前和老沙混,有个孙子逃命之前还抽,抽多了,后头警车撵着我们车屁股,他他妈在车上大小便失禁了。想逍遥的,没人碰这个。”
老鹰递给他一支雪茄,和他说最近查得严,打算帮出货的老板把货快点处理,让他去拓宽市场,价格可以低,人情不能少。陈永胜问,卖什么,老鹰鬼的很,没一句带毒的,“钻,糖,烟,都有。”他又问,最远卖到哪儿,老鹰说,不出省,土特产还是本地人吃得惯。
再多就套不出话了,不过也足够陈永胜传信回去做新一波汇报。
接头人是当年去镇上参加打击色情直播行动的队医,叫常骞。陈永胜和史彭元那年就是坐他的警车去的县城。五六年没见,这小子升了官,放着队里的法医不干非要跑一线,虽然性格又臭又冷,由于履历出色又漂亮,这次作为对接人和陈永胜连线。在此前,陈永胜只和常骞见过两面,第一次是车上,第二回是他回原单位报道前,路过县城,和同样支援下县的挚友打了声招呼,余光撇见了在窗户前双手插兜望向远方、不知在搞什么行为艺术的队医。
其他时候都是短信通信,但同志之间的信任无与伦比,点头和眼神交汇足以,不必多言。陈永胜的备用手机存在自己住处的冰箱里,一间离史彭元不算远的筒子楼。
史彭元仍然回到原来的住处,去警察局坐了趟笔录后的生活没啥变化,每天骑车去会所打工,早九晚五,辛苦但充实,更让他开心的是老鹰最近好像有新欢了,不再让阿龙通知自己过去卖屁股,他也就不当回事,反正有基本工资拿,抽出时间还能打贵一点的车去养老院看奶奶,端果盘的身姿都轻盈了,再被摸大腿被邀请喝酒的时候也能学着说两句俏皮话蒙混过关:“哥您太客气了,您喝,您喝,我不擅长喝酒,我擅长倒酒,您酒量真好,我给您满上。”
齐小飞一直没有醒来,常骞带着人在医院守着,ICU吊了十几天,还是没有醒来的征兆。常骞确定她知道些什么,胃里半破的毒丸里包的是高纯海洛因,吊着条命险之又险,她的舍友是个啥也不知道的小子,叫史彭元,面善,心肠挺好,明明是销金窟里和老鹰关系密切的,啥也没说出来,他相信史彭元没有说谎,三年队医兼法医,两年预审,活人脸上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看遍死人的眼睛。他旁敲侧击,有意想把史彭元发展成线人,还留了他的电话,史彭元嘀咕着,太危险了,我不去了,对不起,我怕死。
问到齐小飞出事前天晚上他去哪了,史彭元毫不避讳,说出去开房了,问是跟谁,他犹豫了一下,说,这算隐私吧。常骞查了他的手机,没有转账记录,只有一条短信,打过去是空号,问是和谁,史彭元说,他就让我叫他哥,第二天我们去了趟医院,有就诊记录,飞姐被病床推进来的时候,是我帮忙按了电梯。
他补了一句,应该能查到监控,我什么都不知道。
常骞放他走了,勉强得出结论:傻了吧唧的、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倒霉小鸭子刚好赶上舍友出事罢了。常骞盯完医院,顺路路过华鑫旅店,奔着长个心眼也不坏的心态进去查监控,结果看到约史彭元的是陈永胜,差点没一口水呛死。
熬到下一回接头的时候,见面就抽了陈永胜肩膀两巴掌,说让你出任务没让你出去乱搞,你这情况往严格了说算嫖娼。陈永胜摸不着头脑,常骞翻出监控照片给他看,陈永胜愣了两秒后没留情面一脚踢中常骞的屁股,笑骂,你他妈有这功夫赶紧给查那俩跳楼死的姑娘,追债头子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想抓都没招。
常骞以为他不把事当回事,摆出严肃的架子指责他,从身体健康讲到法律规定,警告他就算是卧底行动也不能放纵自己触犯法律边界,说得陈永胜耳朵里发毛,越想越后怕。
妈的,好像真的差点犯法,衣服脱了,摸了,第二天还给人塞钱了,虽然是为了去续房。
他保持卧底的良好素质,冷着脸说,没有,我俩办正事儿呢。常骞的拳头终于落到陈永胜肩膀上,陈永胜好一顿解释才摊平误会,常骞不解,陈永胜也没和他详细说太多,糊弄过去了。
他怕常骞回忆起史彭元,而后重新评估史彭元的威胁,常骞代表了警方,肯定不能容许陈永胜贸然冒险,找一个老鹰睡过几年的鸭子当内应。
常骞信了,把问史彭元当卧底的事说了,嘀咕着说,他们这种人,有个活路就不错了,也是,还是我想简单了,有当线人的魄力怎么能沦落至此。
陈永胜挑了跟烟夹紧嘴里,随口一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县城来着?”
“哦,不是,我原来一直是市局的,咱认识那年,我去县里支援,水土不服了仨月。”
难怪。陈永胜借着火看着常骞因为寒冷而不断吐出白气的模样,心想这又是哪家小公子哥来体验人生了,有本事,有条件,但还有思想进步空间。
“欸,你是不是喜欢男的?”平地一声雷,陈永胜竖起耳朵,等着他接着问,没等到合理分析,等来了常骞的大惊小怪,“我操,你真喜欢男的?”
“我他妈等你往下问呢,谁喜欢男的了?”
“那你约个鸭子和人开房玩儿过家家?”
“真没有,卧槽,那么小,变不变态啊。”陈永胜补了一句,人不是鸭子,别老鸭子鸭子的多不好听。
“诶呦这就护上了。不是,不小了,人二十二了。”
“你记这么清楚干吗?你是不是对人有意思啊。”
“陈永胜你心虚了。”
“你别放屁!”
他们在白雾和白烟里小幅度地推搡,难得把脑子里血腥的东西疏通疏通。
陈永胜被一提醒才想起来,史彭元已经二十二岁了,自己还潜移默化地把他当小孩是有点不合适,他现在独立,有自己的…他实在不想把那称为工作,这个问题反刍过很多次,他不想耗费更多精力用于记挂史彭元,他需要惦记的事太多。
这两天时不时就能看见史彭元在夜店里奔走的影子,还是穿着白衬衫,只不过这次不带眼镜,陈永胜也不着急,史彭元本来就不是他的棋子,心血来潮申请下来的窃听装备还是常骞搞到的。常骞虽然话多不如年轻时踏实,但路子真不少。几次遇见史彭元,都能看见眼角上的妆,女气的脂粉涂在他脸上倒也不违和,眉眼清秀,嘴也红润润的,偶然见到他还能笑着轻轻点头咧个嘴,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培训过,甜丝丝软乎乎叫一声“永哥”,然后兔子似的从他身边掠过,积极得快把金雕会所闪红了。
会所到营业时间了,他抬脚往会所走,常骞钻回车里,冲他的背影挥了挥手。陈永胜又想起点事,钻回车里说,你记得查城郊的菜市场,老鹰在那儿有人,找个借口查,别点对点查不然我容易暴露,我上次看那菜场那么大地方,说不定里面有人干别的,小心着点别被发现。
常骞推开他的脑袋,说,你都说三遍了,我回去收拾收拾带两个人连夜摸排,放心吧。
常骞看着陈永胜轻快的脚步,心生恶寒,越想越觉得这孙子一定和那小子有点什么,转念一想,乱搞得病的又不是自己。
陈永胜走到半路点开手机查看信息,骂了一句娘,笑着把信息删了。
【记得戴套 花不了几个钱 我给你报销 】
TBC
【1_Moooohsen/乙木笙:请多评论,非常期待大家的反馈,说实话《泷山警察故事》的反馈不多,我暂且理解为大家看得尽兴已忘言的程度(哈哈哈哈),这篇绝对是我花很多心力的作品啦,欢迎和我互动,反馈永远比催更管用!情节,人设,基调,情感,都十分期待大家的反馈!!!】
Chapter Text
老鹰突然遇上事端忙于敛财避灾,一时半刻把史彭元省了,总之只要不来烦他,史彭元觉得会所的工作也并不恼人。不用惦记阿龙在他巧舌如簧兜售香槟塔时把打包送到二楼,也不用提前做好润滑放松肌肉以免在床上受罪。习惯像弹簧,条件反射没有刺激的持续强化,也是会慢慢消退的。
逐渐地,他变得大胆,他希望老鹰把他彻底忘在脑后。他最近业绩不错,谢领班瞅见他眼睛发直,每次路过他都偷摸往他口袋里塞避孕套,一塞就是两三个,通常史彭元会撇着嘴说姐我真不接,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一回接我吓得差点给人踹废了。
谢领班冲他挤眉弄眼说,我知道你眼光高,马上到旅游旺季了,放机灵点,钓到大鱼我少抽你两成还不行。
史彭元为难地说,行吧,我只负责钓不负责拉杆啊。谢姐说,好嘞。
谢领班就是陈永胜进会所那天迎他的人,一进门就挥霍九万八的大哥后来总共也没消费几次,再见面成了安保队长“永哥”,宾客和工作人员不允许出入的几层楼他都有内部卡,她便后悔当时没再卖个笑。永哥对她算不错,没像其他人一样叫她“谢姐”或“小谢”,而是叫她工牌上的后两个字,欢欢。一对眸子凶狠时溢满杀气,闲散时看人少了戾气多了痞气,正经瞧人盛上几分暧昧的深情。和他拉过话的舞蹈演员说永哥人可好我都想跟他了,有钱又能打,比那些肥头大耳只会欺负女人的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服务生和舞蹈演员的休息室在一处,离上二楼的金碧辉煌的大楼梯不远,挨着侧门,侧门外是条小巷,方便出去抽支烟或透气,或是接点短快的私活。这些说陈永胜好话很轻易地传到史彭元耳里停在心里,他盘算着记下和陈永胜关系好的几位,不着痕迹偷偷凑去听两耳朵,被人发现了他就过去点着头一副面团样似的任人揉捏。
起初这群姐姐妹妹不太接受他,她们没见过老鹰碰过还能活着出来晃的人,以为他是来帮老鹰挑人的,头月对他避如蛇蝎。后来这群泡在烟酒里眼神比刀锋更犀利的人咂摸出味了,这就是个不谙世事的臭小鬼,凭老鹰宠着他,下来活蹦乱跳,卖也卖不到位,反而像出来体验生活看不懂人情世故的少爷,还是私生子。架不住这小子性格确实真诚又可爱,卖的路子不同,而且彼此抢不了活,她们也就逐渐接纳了他。
“聊谁呢,是姓方的吗?”史彭元抛出饵料,一位大波浪美女张嘴上钩:“是嘞,你咋个晓得的。”
“这两天就姓方的小少爷长得还挺俊。”史彭元接着胡扯,大波浪歪着头:“是挺俊,他是少爷啊?永哥还是个少爷呢?”
“哦,永哥啊,我还以为你们聊染黄头发那个呢,他还挺帅的。”
“得了吧弟弟,啷个货姐都不稀罕碰,你也少接触,老鹰那么稀罕你,别到时候赖到我们头上。”大波浪笑着拿红指甲挑史彭元脸上的软肉,史彭元也不躲,嘴角扯起脸上的肉,在苹果肌下堆出一个小酒窝,纯情得像出来打工挣学费的大学生。
陈永胜出现的时间通常是每晚上九点后,上班打卡似的在一楼大厅里转悠,套个皮衣挂几条晃眼的链子,里面是暗红色的花衬衫,流氓味扑面而来,但他的眼神不是飘忽猥琐的,这种穿戴便显出惹眼的痞帅来,领班问史彭元为啥突然爱老往舞池区跑,史彭元用“活儿多”搪塞过去,这样一来,一晚上大概能偶遇陈永胜三次,打照面两次,偷看五次。
陈永胜闲时靠着舞池喝酒,劲爆的舞曲掀不起他的躁动,他冷着眉眼从舞台往上再往下扫,不放过一丝一毫异常,有人在史彭元耳边嘀咕永哥什么来头,另一人接话,“大概要接阿龙哥的班了,我听说他牛的很,跑了好几趟,都是大货,没出过岔子。”
史彭元接过一盘子五颜六色的酒点点头,踏进无从下脚的人群,刻意穿过舞池直达舞台侧面的几桌,放下酒,被一个裤子上衣不少补丁的小哥拦住要微信,他心里想着陈永胜,笑着拒绝了,说抱歉,我没带手机,祝您玩得尽兴。
补丁男甩了脸子,为了造势把刚到的酒一饮而尽,不料度数有点高给自己呛了俩喷嚏,打完喷嚏指着史彭元说别给脸不要脸,个小服务员了不起啊。
这孙子想装逼又把自己噎着的蠢样把史彭元逗得够呛,想用咳嗽掩盖笑意,一个哆嗦没忍住,笑得太真,举起拳头挡着嘴为时已晚,还没参透自己为何发笑至此,补丁男的脸马上臭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嘴角抽搐的人,好像在无声地呐喊:你活够了?
他本来想一酒瓶子敲人脑袋上,可这臭小子笑起来实在好看,勾得他食指大动,不想坏了卖相,摆起架子重新问,谁知这小子鞠躬后抱着盘子兔子似的蹿了,他还没被人这么对待过,无聊的征服欲席卷空虚的心,不顾朋友阻拦撩腿赶上,顺着那抹白追到舞池边,手刚搭上肩膀,大腿根遭上一记重踹,紧接着天翻地覆,雪白的大腿、镁光灯、打碎还尚未来得及收拾的酒杯依次映入眼帘,穿皮衣的男人蹲着身子往他脸上吐烟,从他来不及捂紧的口袋翻出一包红丝丝的糖,“哥们儿,我们正经会所,不搞颜色。”
“还我!”
陈永胜盯这富二代两天了,两天勾搭了四个姑娘,今天舔到自己人身上还能了得。史彭元见缝插针猫在陈永胜后面,小猫探头似的,软绵绵地瞅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衰货,小声嘀咕,“说了没带手机,还挺难缠。”
陈永胜偏头瞥他,眼神里闪着柔和,低声说,你等我会儿,有事找你。磁性的低音炮磨得人耳朵痒,史彭元兴高采烈地颠回包房。
他把那富二代拖到背人处,动粗让他说出毒品哪儿买的,一开始这小子嘴硬得很骂骂咧咧没一句好听,陈永胜抽出刚从史彭元腰里顺的刀,作势剁他手指头,富二代哪见过这阵仗,他在这儿多少算个哥,曝出老爹名字别人高看他三分,今天哪儿蹿出来的程咬金对他毫不客气,他本着秋后算账的态度嗫嚅着交了底。
响哥,老杜,石头。
他要了电话和联系方式,开始卖甜头,“哥们,不好意思啊,刚才人多,我和你交个底,最近别来了,条子查得严,前几天净坛酒吧全给抄了,没听说?”
是那两位跳楼的姑娘就是净坛酒吧的,突击检查也是常骞的手笔,真假掺半的话唬住这位不把法律当回事的败类,“要不是我拦着你,我真说不准一会儿谁出来把你按那了,保都保不住你,哥们儿。”他把半包糖揣进兜,富二代哆嗦着跑了。
他给常骞通气,了事后出去找史彭元,其实他没啥话要说,硬要说就是,史彭元钻到他身后躲着的模样看得他心痒,痒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不立刻看见史彭元心会更痒。
没见着人影,还不等他问一声谢晓夏去哪了,离他最近的包厢里响起“乓啷”,不难想象略昂贵的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玻璃片会溅起划伤一两个姑娘裸露的脚踝,他推开包厢,容许自己的表情扭曲一秒,迅速冷静下来面对身上泼满酒液、衬衫大敞快撕到肚脐眼、背上的肌理都在若隐若现的史彭元,背带裤花衬衫一副老板模样、右眼浑浊从眉到颧骨贯一道疤的男人叼着雪茄伸手去拿史彭元的脖子,史彭元低着头躲开,嘴里酝酿着新的漂亮话,被男人上前狠抽了一巴掌,猝不及防重新摔倒在沙发上,捂着耳鸣的耳朵咬着牙关缓劲。
操他妈的。陈永胜咬紧牙关,跨着步子进去,招呼两个人跟着充数。恰巧阿龙也刚到会所,大约是来看看有没有人闹事,看见陈永胜在这处踟蹰,凑过来。
“哥……”史彭元微弱的声音像锋利的小刀磨他的心脏。你不是陈永胜,你是方永,入戏,入戏,入戏。他转转脖子,“老板,咋回事儿啊。”独眼男站起来,“他妈的一个个都金贵的要死。”他身边的马仔站起来了,握着半拉摔碎的酒瓶,尖子冲外,似乎陈永胜只要往前再走一步,那碎尖就不留情地杀过来。
陈永胜这才发现史彭元的裤子也被解开了,几张钞票挤在裆里,史彭元苦着脸把钱抽出来,显然是没想好对策,紧张得直搓拇指面,愁的快把指纹磨掉。
“老板,您眼光高,再挑挑,弟弟请您。”
“甭他妈瞎叫,就这个!我倒要看看哪家包的小鸭子这么金贵。”
“老鹰的,跟老鹰两年多了。”
独眼男的表情凝滞一瞬,僵硬的嘴角顺着先前的趋势往下咧嘴,“老鹰啊,你他妈新来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货还得老子帮着卖出去!他都自身难保打算擦屁股滚蛋了你他妈拿他吓唬谁呢?滚!”
“老板说了,就他不行。”陈永胜拿捏着分寸,回头看,往前走,这个动作中,攻击和退缩相平衡,不会让独眼男感受到太大的威胁,独眼男作势要继续欺负史彭元,谁知史彭元手脚并用从沙发上爬起来,哆嗦着手拧开洋酒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哥,对不起,是我不懂事儿了,我给您赔罪。”
高度数的酒不能一饮而尽,但为表诚意还是强撑着喝了,边咳嗽边垂着头,他很可怜地偷偷抬眼看男人,眼角泛红,手爬上悄悄男人的大腿在内侧的软肉上划了一道,微妙的动作饱含盛情邀请,独眼男本不喜欢主动的,但刚才还硬着嘴和自己打太极的小子服了软,征服欲被重新挑起,他重展笑脸,勾着史彭元的腰耀武扬威出了包间,让手下拦着陈永胜。史彭元瞅准时机用眼神拉回陈永胜的目光,嘴巴开合,吐出两个无声的字,嘴唇翕动,舌头上顶,牙关闭合。
阿龙见状要上去把史彭元抢回来,他心里有数,除非老鹰主动把人往床上送,其他时候老鹰非常膈应被夺食,刚凑到史彭元面前,史彭元冷着脸,吐出一个轻飘飘的字。
滚。
陈永胜没看见这惊心动魄的交锋,心里揪着,那瓶酒度数不低,史彭元不见得能弄得过那老东西,如果他打他呢,用烟头烫他呢,把他按在浴室的水缸里呢?史彭元刚才说的是什么,他想说什么?
他能想象史彭元走一步软一步的身体,和男人猥琐的咸猪手。两人的身体消失在旋转楼梯上的瞬间,他收着力气一拳砸向独眼男手下的下颌,男人应声倒地,差点被自己手里拿的半支酒瓶扎瞎眼睛,阿龙看了他两眼,没吱声,陈永胜没搭理他,叫了谢欢欢,说史彭元被带上去了。谢欢欢没像往日般帮他忙上去游说,而是垂着眼睛告诉他真相,“永哥,你刚来不了解,那是杜老板,和老板是熟人。”
“多熟?床伴都能换着用?”
“我们都见怪不怪了。”
“甭,老鹰那么宝贝他,出点儿什么事还得怪我,你看好他,我上去。”
“欸,哥,杜老板他…”谢欢欢欲言又止,陈永胜一拧眉头,她就不敢再有所隐瞒,“脾气、比较爆,喜欢把人往死里折腾,夏夏受不了这个,你能不能,你换个人送上去,不然今晚我们就都白干了。”
“…”陈永胜没再说话,看了眼阿龙,上下打量比自己稍高点,身体结实的男人,抛出一句欠揍的,“龙哥,要么你替他?”
阿龙今天明显不在状态,动作和反应都比较迟缓,老鹰最得力的帮手没发挥出最稳定的素质,让陈永胜起疑,他虎着胆子过去给了阿龙一拳,砸在肩膀上,摸索着用兄弟之间的语气试探,“怎么了,你不拦着?”
阿龙叼了根烟慢吞吞地往沙发上坐,坐下的时候吃痛般长舒一口气,黑着脸歪头,“你去你去,别搞事,差不多就行。”陈永胜得了信,顺杆往上爬,“德性。”
陈永胜跟上二楼,安保给他指了门,他贴在门口往里听,里面是衣物摩擦的声音,他攥着门把手心里煎熬,浑身难受仿佛有短针一寸一寸扎进皮肤。二楼有监控,他离了监控的位置。就这种时候他还得防着老鹰!
紧张促进他的脑袋飞速旋转,an,ing,似乎是这两个韵母,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an,烟?盐?眼,眼睛?眼镜!装了窃听设备的眼镜,眼镜在哪儿?在史彭元身上。
操,这小子!根本没这么干的!他抽出手机背着人调出监听系统点开,装作打电话,实则监听着屋里的动静。
衣料摩擦,史彭元不自在的欲拒还迎,“哥,有手套吗?”
“你要给我检查身体啊,还戴手套?”独眼男显然以为史彭元要玩情趣,“怎么,玩角色扮演,男护士?”
“哥,做不了全套,只能半套,我用手和嘴,行吗?”
这还是陈永胜第一次听到如此露骨的“工作交流“,捏紧了手机,吞咽着口水,随时准备踹开那扇门。独眼男不回话,像是在反应,或者在等史彭元自己考虑清楚。
“老鹰平是,我们…”
“操!”独眼男抄起桌边的烟灰缸想往史彭元脑袋上砸,史彭元灵活的避开,可下颌还是被刮中,火辣硬狠的痛窜起,接下来两击重锤砸在他肩膀上,他不会打人也不会挨打,硬扛着接下,“哥,真弄不了,给我留条出路吧。老鹰他”
“还老鹰呢,你主子都他妈自身难保马上滚出金江了,他的货都是找我出的,知道吗!”
“没,没听说,发生啥了,为啥,这么突然…”
“要怪就怪你主子太贪了,什么都干,最后还是女人捅出来的祸。我看你条件不错,跟我吧,我只要全套,不要你半套,过来,”史彭元轻呼一声,“过来!”他显然已经被拽上床,陈永胜冷着脸咬断舌根。
“哥我有艾滋!”
手机里传来叮铃咣啷的怒音,陈永胜没作他想冲过去一脚踹开门,门缝里竟然卡了张落下的卡,天知道史彭元怎么想出这种办法给自己留后路。史彭元已经跑下了床,男人的手掐住他脖子把他按在电视上,剥得精光的肩头贴在电视面上有点泛红,像被重重击打过。
“放手。”陈永胜按下对讲机,很快走廊那头有人冲过来挡在他身后。
“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你他妈知道你和你们这群兄弟全靠我养吗,你知道每年我从老鹰那儿拿多少货吗?还老鹰老鹰,真以为他有天大的本事能飞出这片地方?老子告诉你,金江,姓杜!”
“哥,看看可以,摸两下也行,再往深了去真不行。”
“我怎么就不能碰了?”杜老板重新回头看男孩的眉眼,一般的小鸭子被这种架势一哄,早就该干嘛干嘛了,这小子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一张脸蛋细看毫不黯淡,只浅浅化了淡妆,光一打什么都不剩,他这种人穿金带银地进来就像活猪扔进亚马逊河,食人鱼不用他招手就利剑般冲过来吸血了,能忍到这种时候还临危不惧,也不馋钱也不馋势,说是老鹰的鸭子也不为过。
看来不是哐他,也真是有点东西,不过说自己得艾滋也太扯淡了,八百年前的蠢借口也好意思说出来。话是这么说,老鹰的面子可以给,但这孙子上来就踹门,把他面子放哪儿?
能和老鹰做生意的人不会忍气吞声,杜老板选择秋后算账,这么点事不用告诉老鹰,说出去显得自己丢面,他冷着脸出了会所,联系了手下蹲陈永胜,高低废他一条胳膊,或者活活打死也可以。但显然目前陈永胜还不会料到杜老板打算秋后算账,目送他滚蛋之后脱下皮衣盖住史彭元的肩膀,史彭元身上都是酒液,眼眶红红的,从床底下摸下黑框眼镜递给陈永胜,咕哝着道歉,“还没来得及套话就…”
陈永胜简直快要急火攻心气晕过去,失而复得的振奋夹杂烦躁,他联想到史彭元为了自己的事不惜以身涉险,一股别扭又感动的情绪也冒了头。史彭元身上大概是冷的,他把屋里的空调开开,来不及想东想西,忍住不往白花花的胸口看,“我给你锁门,你去洗个澡暖暖身子,我和领班请假,你赶紧回去吧。”
史彭元想说,哥,没事儿,这不痛不痒的,小意思,还能干到两点半。但陈永胜的关心是多么难得,他抿着唇接下这捧甜水,比陈永胜放松多了,也不顾左半张脸还是火辣辣的,半挎着陈永胜的皮衣往下掀,怕身上的酒水弄脏衣服,勾陈永胜身上的暗红衬衫,“永哥,英雄救美,男人看了都觉得帅。”
陈永胜瞟了眼史彭元的小脸蛋,心想,倒也没毛病,确实算美,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脸上一红,刻意引开话题,“又逞能,受伤没有?”
史彭元支支吾吾,陈永胜顺着眼神看过去,发现地上有只翻倒的烟灰缸,“他打你了?”
“不痛不痛!”
“他碰你哪儿了?”他心里一紧捏上史彭元的肩头,史彭元哆嗦着,乖乖指肩膀,犹豫着又戳下颌角,下颌角瘀肿,远看像吻痕,肩头隐约皮下出血,浅碰,史彭元就小声抽气。陈永胜松开手,捡起透明四方的烟灰缸,竟有浅细的裂痕,也不知道是摔得还是砸的。
“操…”他没忍住爆了粗口,史彭元表面无恙,他心中更过意不去。
“哥,我这伤能洗澡不?”
“你冲冲吧,要我帮忙吗?”
呸,人还有一只手呢!你上赶着添什么乱!他无声地咽下多余的关心,反复告诫自己史彭元在会所的工作经验比自己丰富,换成别的情况自己得管史彭元叫哥,人家这种场面见多了。
“我帮你吧,你右手扶着左手,是不是挺疼的?你说你,瞎逞能,刚才我心里都没底。”
陈永胜的心还在砰砰跳,要是再晚来一步,那烟灰缸会不会落在史彭元脑袋上?
“疼。这不是听他说到老鹰嘛,我想套话,欸,他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史彭元两眼放光,献宝般凑到陈永胜耳边嘀咕,明明这间屋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还是避着第三人似的把湿热的水汽和秘密灌进陈永胜耳里,“他说老鹰就快要离开金江了,因为女人的事,露馅了,有没有可能是,那两个跳楼去世的女孩,她们会不会和老鹰有关系,你们查到什么了吗?他要跑,你们是不是,要行动了。”
“嘘。”他离开那张往他耳朵里吐气儿的嘴,捧着史彭元的脑袋用眼神安抚还没从慌乱中抽离的人,“去洗个澡,我送你回家。听话。”史彭元哪有不听陈永胜话的道理,他心里泛着甜,胳膊上和脸上的伤也被轻柔的安抚覆盖。很快他觉得自己也太丢份儿了,陈永胜说点啥他都乐意听,转念一想,很快说服了自己。
他就是想和陈永胜呆在一起,重逢后的每时每刻都是开心的,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和眼神交汇,再多说一点,好吧,还有模糊的“使命”,他愿意为陈永胜再做点事的,也更愿意亲近他。跨越时间重新续上的缘分,迟来的报答的机会,尚未明确又令人心痒的情愫,都让史彭元不想放过每一个和陈永胜相处的机会。他就是喜欢,并且不以此为羞耻。
陈永胜出去后把事告诉阿龙,阿龙没表态,像丢了魂似的,面色惨白,陈永胜看他难得状态很差,给他接了杯水建议他躺会儿。阿龙瞪着他,仿佛在质问什么。
“不是,你有话直说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你比划。”
“你惹了杜老板,我得告诉老鹰。”
“你说呗,他要是觉得自己的小情儿别人能碰,那我当面跟他俩道歉。成了,走了昂。”
他拍哥们儿似的故意拍了两巴掌阿龙的侧腰,果不其然阿龙浑身过电般靠在墙上,陈永胜瞥了一眼就走了,心里嘀咕这老鹰真不是玩意,给大老爷们搞成这样,这不废了吗。转头又开始担心史彭元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寻思还得抽空让他做全身检查,转念觉得自己过界,烦躁的绕了两圈,敲门让史彭元跟着自己走。
史彭元起先还推三阻四,谢领班听说了直接放他休假,挤眉弄眼地让他好好休养明天按时上班,告诉他今天有好几个小年轻问史彭元的名字,明天冲着他要当回头客。陈永胜臭着脸踹了史彭元一脚,不轻不重撩上小腿,史彭元意会,点头哈腰挂在前面跟着走了。
他一出门就开始给常骞发消息,史彭元在路口等着打车,陈永胜让他等自己发完短信,自己骑摩托送他回。
他把在金雕会所缴了一小袋毒品的事告诉常骞,汇报富二代的体貌特征,以及报告了杜老板嘴里老鹰的现况,让警方时刻保持警惕,注意市区关卡,一旦发现老鹰有逃离意向立即追踪。
他点击发送,关于杜老板要不要现在就让警方按下…还没考虑完,敏锐的神经抽动,肌肉记忆让他矮下身子躲过破空的铁棒,他再回头,五个持铁棒的男人把他围在会所侧门后的小巷子里,史彭元的脑袋探进来,他轻轻摇头,史彭元点头,又把手竖在耳边比“六”晃了两下,陈永胜迟疑,点头,史彭元隐藏在巷子口后面,没再露出头。
陈永胜把手机揣回口袋拉上拉索,争夺铁棍的间隙看见巷子尾有辆闪灯的黑车,他心里有数了,接下棒子以一敌五展开拳脚拳拳到肉,这几个人素质不低,一看就是平日里杀人不留情的主,拿铁棍来也是给自己留活路。
但他可不顾及这些,他就是要逼这群畜生亮出爪牙,不然,他没本钱办成自己即将做的事。瞅准时机亮出从史彭元那儿抢的弹簧刀,他迎着月光划破一人的大腿,那人骂了一句,有刀,剩下的四个几乎瞬间也掏出刀子,和他拼杀在一处。史彭元已经悄悄报了警,他把事情说得夸张,说有人持刀杀人,他看见刀了,就算警察来了发现陈永胜手里有刀也没关系(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腰里的刀在被富二代纠缠那会被陈永胜摸走了),有支援就行。把事情闹大才有更多人注意到落难者,这是他跟老鹰两年耳濡目染出的感悟。
陈永胜挨了两刀划伤,一刀在左后肩,一刀在小臂,他得带点伤回去,见了血一切都好交代。他凭借过硬的素质暂时击倒五个人后,拖着铁棍子像掷飞镖似的冲着那辆黑车猛砸过去,黑车受惊地尖叫,他冲过去撕开车门让司机滚下去,敲碎后玻璃窗坐进去,带血的刀卡在杜老板脖子上,“聊聊?”
杜老板是个欺软怕硬的货,他想不通这刚得罪过他被他秋后算账的野小子是怎么甩开五个人又钻进他的车的,“兄弟,有话好好说。”
“在会所就想和你好好说了,你不给面子,还动手打人。现在跟我玩儿阴的是吧?”
他控制着刀刃在杜老板领子上割了一刀,杜老板坐不住了,“你想干什么?”
陈永胜给老鹰打电话,老鹰接了,默不作声,“我们老板剩下的货,你全包了,两天内交货,地方我们定。”
“杜老板,晚上好。”
“你他妈…睡你个小鸭子搞出这么多破事,多金贵的人卖给我值不值这么多钱?!你又不差这一个两个…”
“杜老板大气,弟弟记下了,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以后再说。”
杜老板咬着牙同意了,一阵训练有素的脚步声逼近,杜老板那侧的车门贴在巷子墙边,三五个便以似的人冲过来,前面几个还抓着枪,杜老板来不及反应这突然来袭人什么成分,刚才持刀威胁自己的臭小子泥鳅般滑进前座钻出车去拔腿就跑,两个警察冲过去把他按在地上,他竟然还挣扎着脱身,一路狂奔隐没在小巷尽头。
一位看起来像队长的人持枪冲过去,他没想到老鹰麾下有这种不要命的货色。小巷尽头无人瞧见的地方,陈永胜冲常骞比了个中指,掏出拿包红糖丸扔给常骞,常骞回了个中指,也扔过去一袋巴掌大的东西,压着声音走过去编排他:“你丫能别动手吗,这往后都得追究你,你能别这么不守规矩吗,当时为什么贬你,你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
“我正当防卫,姓杜的手里有枪。”
“枪?哪呢?”
“你搜搜呗,我估计有。”
“操,滚蛋!”
“你放心吧,他进去就出不来了,别让他阴我,交给你了啊,大后方同志。”
一场悄无声息的行动在黑夜的掩护下结束,杜老板还没搞清楚前因后果就被塞进车,那五个打手也被接连送走。陈永胜窝在小巷子里打电话补上没问完的话题,问常骞这次出警怎么是便衣出行,他还一直担心他们打草惊蛇,常骞终于在电话那端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好脸:“史彭元打的是我的号码,上次我不是想发展他当线人吗,给了他电话,等他同意。真服了,谁教他这么报警的…不过也多亏他,他把事都告诉我了,包括老鹰的事,我们用最短时间做出筹划,现在把姓杜的按了,证据绝对够用。”
陈永胜和他说了富二代的事,让他联系起来查,两边串串能忽悠多少忽悠多少,常骞也和他互通有无,齐小飞大概率醒不过来了,那两个跳楼的姑娘查到是被人轮奸过,和一个富家公子有关。
一对名,巧了,欺负两个姑娘的就是陈永胜在会所截胡的富二代。没有这么巧的事,但它确实发生了。“你们先把姓杜的按住,你把他捂着,和老鹰打时间差,让他和老鹰尽快联系交易,老鹰那还有将近一吨货,最近打算全出了,你们试试用姓杜的钓他,见机行事,敏感点,别让他通气。”
“放心吧,刚才看你身上带红,你回头处理一下。”
“好不容易伤的,故意的。”
常骞知道陈永胜看不见他的表情,沉着脸不说话,陈永胜猜到他也在为这坎坷的卧底任务而提心吊胆,毕竟每一次见面,都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陈永胜干脆开始打哈哈,“行了,我都能猜到你什么表情,别苦着脸了,别说三十了,你就这样你三十五也找不着对象。不是,你还苦恋着呢?那姑娘哪家的,让你惦记着么多年。”
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常队长面露羞赧,垂着眼帘状似思考,“少操心这个,管好你自己。还有,我想起来了,咱们第一次见那回,史彭元也在车上对不?”
陈永胜看他想起来了,也就不再遮掩。
“你从他下手,重点盯他。”
“不了,你换个人。”
“陈永胜你虚伪不虚伪啊,你之前监听他不就是为了老鹰的事儿吗,他都让你监听了你还怕他知道真相,你矛盾不矛盾啊?要我看这小子挺可靠的,以后如果真靠他弄出来这属于立功表现能少判几年。”
“他没犯法。”
“你怎么知道他没犯法,这里头的事儿没法细究,你呀你就听我一句劝,你多盯几个人,东西给你你了省着点用,咱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算非法取证吧。”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你甭计较这个了,不提倡,但迫不得已了。”
陈永胜还想说什么,常骞沉着声音说,“今天在金江市第一中学,有五六个高中生在厕所里吸毒,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也查出了带新型毒品的邮票,净坛KTV的沙发缝隙里有散落毒品颗粒。金江早就烂透了,绝对不能再让那一吨多的毒品流入市场,我们已经在排查老鹰活动范围附近的各大仓库了,我们不怕打草惊蛇,就怕他按兵不动。”
“知道了。史彭元呢?”
“宝贝死你,放他走了。”
电话还没挂,小巷另一头跑来一个影子,看清是他后,速度变快了,在面前两步刹住车,“你怎么样!”史彭元咬着嘴看着他,尾音在抖,他只看了一眼那1v5的场面就提心吊胆了半天,给常骞打电话报警时语速快的像吸了大麻似的往外秃噜。
陈永胜走了两步发现史彭元犹豫着跟上来,巷子浓黑的似被墨水淹过,除了他们没人在,他叼出烟点上火,等火光亮起,揉两下史彭元的头。他记得史彭元怕黑,当年在县派出所外的小道上,史彭元心里的呼喊快把他耳膜刺破。
“送你回去。”史彭元闻着血味不敢吱声,跟着烟火光不紧不慢的走。身体里的紧张在跨上摩托车、搂住陈永胜的后腰时烟消云散,凛冽的风钻进他的伤口,陈永胜被他搂在怀里沉默不语,他是路痴不记路,稍一愣神就不记得东南西北,只好抱得更紧。
“永哥,这回算美救英雄吗?”
陈永胜把腰上的手勒得更紧。
“算。掉不下去,别怕。”
最后还是落在陈永胜自己租的筒子楼,史彭元没问他也没提,脑子一抽就往家里拐了,这是他的暂住地,二十几平的,床就在客厅里,屋里一个衣柜几乎占据屋里四分之一的面积,灶台在床对面,门口堆着几个废弃纸箱,里面是一些杂物。陈永胜察觉他的眼神驻留,随口解释,“前两天收拾屋子,昨儿出门,活干一半。”
史彭元没处下脚,右手帮着捡东西简单归置,进屋环视一圈心里有数,陈永胜绝不经常来这,灶台上积了薄灰,屋里除了张沙发还算顺眼,不知道捯了几手,他起先还感到逼仄——人进入陌生空间的正常反应,但那张沙发脚边还有几个空啤酒罐,地上有四五个烟头,沙发上的味道属于陈永胜,他也就大方陷进柔软的棉布里。
虽然这样想略微羞耻,但的确很像被陈永胜抱在怀里。陈永胜换了一件黑色工字背心,史彭元这才注意到他肩膀和手臂都有血迹,那伤口可怖,小臂上的是横着的,仿佛要整条砍断手,后肩上的血条随肌肉的滚动而踊跃,像赤色的活着的细蛇。
陈永胜面不改色,如同没有痛觉,动作大开大合,掰菜洗菜,抓出两把面条烧水下锅。
“你那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啊?没事你坐会儿,我给你弄口吃的。”
陈永胜在窄小的灶台前忙碌着,随着他的动作史彭元才发现这屋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噢,那边原来有个冰箱吗,里面还有蔬菜,陈永胜会做饭?灶台下的抽屉里都有什么,盐、糖,还是,枪,擀面杖,刀,垃圾袋,打火机?
“哥,你对我真好。”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浑身发麻,陈永胜似看不看地抬眼,史彭元看见他嘴角的笑意。“下碗面就叫对你好?你这也太容易满足了。吃不吃辣?”
“不用放。其他人没有过,除了奶奶没人爱过我,也没人对我好。”
“想让别人爱你,你得先学会爱自己,知道不。”
“那咋爱自己?”史彭元摊在沙发上,过度紧张后的空虚让他放弃在心动对象面前保持形象,也许陈永胜就喜欢释放天性的呢?他肩膀和下颌角的疼痛开始打击报复,狼狈地爬起来,后悔路过小超市时没买瓶红花油。
“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别熬夜,注意心理生理健康。”
“我们这工作,吃饭,每回就随便对付一口,这段时间还老胃疼…”
他说的半真半假,试探陈永胜对他什么态度。
“那更要爱惜身体了,身体是本钱,之前我有个朋友也老胃疼,还爱吃辣,爱喝酒,怎么也劝不住,现在消停了。”
“现在?”
陈永胜把面条盛进碗里,“记不记得咱俩去满天星那回,你在外头录像,有个哥哥进来控制现场?”史彭元迅速从陈永胜突然挑起的回忆中绕了一圈,努力动脑子复盘那天的经历,好像是有个娃娃脸高个子的警察进来搀起了把陈永胜,“我记得。”
“就是他。”
“那他,现在在哪个城市当警察?”
他摆好桌子收拾杂物,从橱柜里翻出三只筷子,陈永胜从没扔的外卖袋里抽出没拆包的一次性筷子抽开削干净递给他,“在省城的三甲医院,赖床,睡了三年,不知道他咋想的。”
史彭元用力吞下面条,口味清淡,晚上充饥最好,听到这故事,不软不硬口感刚刚好的面条仿佛是通红的炭火,让他咽下去都费劲。他难过,也不难猜到陈永胜痛失挚友时的状态,他好像窥见一丝陈永胜奔赴黑暗的原因。记忆中的娃娃脸上盈着友善的笑,大手拍着自己的后背,检查刚刚自己录下的重要内容,夸他做的好,还问他有没有伤到。他想起来了,那位警察姓刘,陈永胜管他叫,铁哥,和陈永胜有关的事他都记得很牢。陈永胜吃饭不出声,吞吐间带着狠劲儿,有今天没明天的势头,但很显然也在注意形象。他不由得又幻想陈永胜在监狱里的生活…他想象不出来。
陈永胜的肩膀靠过监狱里冰冷的栏杆和墙,挨过狱友的推搡,在篮球场斑驳的墙皮上擦过伤。一日三餐定点发放,只能在硬板床上做小幅度动作保持身体活力,夜里不能蒙头,下床起夜要打报告,狱友里恃强凌弱自成社会,各路牛鬼蛇神捎来普通人这辈子没机会得知的所谓“社会的真相”,卖友求荣,大义灭亲,虎毒食子……
陈永胜见识过最不怀好意和最纯粹的恶,他在泥潭里滚过一遭,带着最好的伪装重返人间,引来同样该下地狱的人,化身恶鬼拖假扮人的恶鬼下水。从档案被封存的那天起,他就下了决心,自己一定要把老鹰捉拿归案。毕竟,他没有机会回到刘奕铁出事的那天,用血肉之躯拦下将刘奕铁撞下江的老鹰亲自开的卡车。
恶和仇是陈永胜最好的养料,他在监狱汲取能量,学致命的杀招,全身心投入角色演得爽快,无数个深夜他睁着眼睛看一成不变的天花板,反复告诉自己,我是方永,方永,方永,我是犯人。
让另一个不存在的灵魂嫁接到生命中并非易事,三年已经是极限了。
“哥,哥?要不要喝点汤。”
回过神来,筷子捏断在手里,史彭元的指尖搭在自己手腕上替主人安慰他。熨帖而不越界的关心让他又开始心痒,双重身份下的压力找到了突破口,他想都没想反手握上去,安静地看史彭元。史彭元也难得没避开他的眼神,承接着他负面状态的释放,用无名指和小拇指,轻飘飘地点击陈永胜的手腕,慢慢和脉搏回归同频。
陈永胜看到这样的史彭元,不由得突发奇想,史彭元,也许是他的另一颗,心脏。
“我去收拾。”他站起收拾碗筷,史彭元也乖顺地换陈永胜翻出来的衣服。
陈永胜去卫生间简单清理上身,从灶台下的抽屉翻出一团袋子,倒在沙发上,纱布、碘酒、止血药、镊子…
“哥我帮”“我出去一趟,别乱跑。”
陈永胜带回来一包烟和一瓶红花油,史彭元这才明白是冲着自己来的,肩听话地痛起来,他觉得自己挺矫情的,有些不好意思,把陈永胜的短袖挽起来,陈永胜掀开伤口看,容不得史彭元反抗把短袖揪掉,史彭元来不及反应短袖就袭面而过,陈永胜没说话,倒了红花油在掌心捂紧温热敷上伤口,一手按伤口一手固定史彭元另一只乱动的肩膀,“别动,我手可重啊。”
史彭元晃了两下头,任陈永胜如何在伤口上搓揉都不出声,这场景把他的思绪扯回几年前陈永胜让他帮自己上红花油的时候,那时候家还是家,陈永胜还是警察,他还不叫谢晓夏。
一转眼物是人非,他们竟然还能遇见,当初那小半瓶红花油早就不知道摔到哪去了,陈永胜走后,他很少受伤,再往后,身上多出的是红花油处理不了的伤口。陈永胜认真地低头侧脸的样子特别好看,沉浸在手中的事里难以自拔,虽然是处理伤口,但那也是自己的伤口,四舍五入,陈永胜对他也是认真的。
他不否认陈永胜是极富魅力、极有吸引力的、令人难以忘怀的,从无可挑剔的身材到令他过目不忘的眉眼,亦或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如火如电般的心气。肩头的疼终于让他呼出声,痛呼打破沉闷的空气,陈永胜打趣,“我还以为你是铁打的,疼很正常,我又不笑话你。”
史彭元斜他一眼状似警告,这平平无奇的一眼让陈永胜的喉咙骤然干渴,心咚咚咚的跳,他搞定手里活,捧起巴掌大的脸蛋检查下颌,拇指从嘴角擦到下颌,很难说有没有故意的成分,史彭元倒是乖,没再敢用那种火辣的眼神勾他。可能人家没那意思,是陈永胜自己心里有鬼。
“哥,你渴了?”
咽口水的声音还是太大了。陈永胜想。
“你渴吗?冰啤酒喝吗?”
“我胃不好,白水就行。”
“嗯。”
陈永胜拿来两瓶矿泉水,史彭元双手捧着往嘴边灌,一小口一小口抿,像动物似的伸出舌尖往瓶口捻,陈永胜别过目光,不想看这令人心神不宁的场面。史彭元开始抽烟,娴熟地起开烟盒磕出一根咬在嘴里,掏出陈永胜送他的打火机敲火点着,笑嘻嘻地塞进嘴里,欲言又止。
随后也不管陈永胜阻拦,掏出碘酒棉和镊子给陈永胜清创,像做过千百次般下手有轻有重,连裹纱布的动作都是慢条斯理,处理到后背时,陈永胜撇了点脑袋。
“他对你很粗鲁?”
“啊?”
“包扎,这么熟练。经常受伤?”
“嗐,不是对我,我还算好的。”
不用多言了。他说的是他的同事们,真刀真枪接活的人,磕碰擦伤都是次要,严重的可能会留下烟头的烫伤和肝脏破裂。他手里有闲,心肠也好,自然承担“售后”工作。
“再说了,你不是给我包过伤口吗,我很好学的。”陈永胜没应声,史彭元贴心地提醒,“你忘啦?那次医院人手少,你蹲在我面前给我处理膝盖,虽然动作磕磕绊绊的,但还是……”陈永胜活动肩膀,觉得史彭元给自己包扎的效果不错,回头看史彭元,等他的后半句,史彭元抬手摸摸陈永胜肩头打好结的纱布,“但还是挺温柔的。”
陈永胜也想抽烟了,厮打过后留下的激素在身体里乱窜,他想强迫自己干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去洗个澡或者喝两瓶冰啤酒压一压燥,而不是盯着史彭元眨动的眼角像个流氓一样想东想西,他的脖子如同生锈的螺丝,每转动一下要花费他好大的心力,偏偏这功夫史彭元又靠近了些,涂过红花油的胳膊顶到自己搭在沙发背上的小臂,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烟,陈永胜假装没察觉到这小子第三次往自己身边黏,心想着,你能不能别再靠过来了。史彭元在酒店洗过澡,在外疯了一圈后身上重归冰凉,他在想把史彭元带回来大概是个错误决定,毕竟他没有第二床被子和纵容两个人翻身的床。
眼看史彭元就要抽第二根烟了,他把已经叼进史彭元嘴里的烟抽出来,等他回神,那支烟已经跑到他自己嘴里了。操,我在干什么。他还来不及回避掉某个想法,舌尖敏感地尝出来一道史彭元留下的牙印。眩晕和冲击砸向他的神经,他秉着十二分精神强迫自己赶紧冲去卫生间醒醒脑子,而不是回味不属于自己的薄荷糖的清香。把烟重新拿出来是不可能的,太掉面子,可这实在太突然太尴尬也太暧昧,他只好冲瞪眼睛的人翘了两下嘴角的烟,史彭元后知后觉迎上来点上火,随后把打火机重新握紧手里。
“拿来我看看,颜色都给你盘没了。”
“看呗。一会儿还我啊。”
“别嘚瑟,原来它跟我姓。”
“现在跟我姓了。”
打火机的钢盖带着史彭元的体温,史彭元没法接受陈永胜一副见了老朋友的模样把玩自己的贴身物件,总感觉陈永胜摸的不是打火机,而是自己。
“你现在烟瘾还挺大,这牌子少抽,太硬。”
“我也挺少抽的,谁还不知道…”他竖起烟盒,[吸烟有害健康],“拿来拿来。”他把打火机揪回去,盘着腿屈在沙发上把陈永胜嘴里的烟重新抢到自己嘴里,灵活地把玩着打火机,用指节滚动着刚面,嘴角渗出喜悦和轻松,仿佛刚才痛得险些出汗的不是他似的。
“我记得泷山镇里买不到这种烟,当年,后几个月没存货,还怪难熬的。”
“是啊,这个味道可难找了。”史彭元无心附和,脱口而出后瞬间噤了声。
什么可难找了?烟的味道?陈永胜用生命中宝贵的五秒钟高速理解这话的意思,余光捎来史彭元说漏嘴似的沉默,他看向史彭元,史彭元和他同频地把头往另一侧扭过去。
史彭元为什么偏要找那个牌子的烟呢。陈永胜艰难地、不可控制地试图窥探一个真相。
而另一位当事人在内心乞求陈永胜不要多想更不要从他说漏嘴的话里觅出真相。
那是他年轻时做过的蠢事!好吧,其实还是因为陈永胜,一个打火机并不能让他完全回忆起把自己护在身下握着手向歹徒开枪的人,完全不够。被阿龙带回城里后,他攒钱把烟酒超市里的烟买了个遍,一根一根地尝,味道不对就掐了,试到最后整个屋里乌烟瘴气,鼻子和嘴巴差点失灵,地毯烧坏个角。后来领班带他在前台找到了这种烟,领班举着烟和他说,这劲大,少抽点。他说,行,姐,以后我就跟你姓了。当时谢欢欢很公式化地点头,说,那你为什么叫夏夏,和姐姐说说?史彭元说,我喜欢夏天,泷山的夏天有雨,除了来的快去的快,没有缺点。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那年夏天,陈永胜这场雨能多留段时日。
“说,咋回事儿。”陈永胜问了第二遍,他其实不指望史彭元能回答,心中的猜测足以让他情难自禁,他看似逍遥,实则也快绷不住表情。他从没意识到史彭元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就…”史彭元编不出来,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不想忘记陈永胜,才找来他抽过的烟,用他留下的打火机点起,营造陈永胜从未离开的假象吧。年少朦胧的愁绪演化成不可言说的欲求,在重逢那刻重新破土,生根发芽,缠满整颗心脏。
他不太好意思了,粘到陈永胜脸前想说一句,别问了,就是因为你,因为我想你了,特别想你,所以才试了好多种烟,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别问了别问了。他刚回头凑过去,抬起眼睛舔舔嘴唇想买个好求饶,毕竟这份压了太久的喜欢……好!他现在终于敢面对自己的心思,就是喜欢,他喜欢陈永胜,这份他现在敢认可的感情会给陈永胜带来麻烦,让陈永胜对自己的存在有所顾忌。
还是不说了,不说了,他还想和陈永胜相处久一点,尽可能地帮他些忙,举手之劳也好,舍身取义也好,他都心甘情愿。一份喜欢不足以让他奋不顾身,但陈永胜的重新出现让他重燃对生活的希望,重拾对生命的掌控,这足够他把五年间养出来的血肉和心性烧去,送陈永胜离开这个泥潭。
六年前在烂尾楼发生枪战,他目送陈永胜上警车时,曾经自暴自弃地想,陈永胜不应该在这儿,他才应该在这儿。现在他终于能回答自己了。陈永胜在哪儿都是陈永胜,在城里,在泷山,在监狱,只要是陈永胜,那永远都是勇敢无畏的几次三番协助他的人,不会改变。
自己也是,在哪儿都好,他史彭元在哪儿都能撕开黄土,用最后一滴雨水活下去。
泷山又怎样,身陷囹圄又怎样。陈永胜的出现让他知道,不要怕,事情一定会有转机。
“我就随口一说,喜欢,就花时间找呗。”他说得轻松自在,仿佛费心思只是为找到喜欢的味道,他折服于自己精湛的演技。但同样的,就像陈永胜的心思永远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也一样骗不过陈永胜。
陈永胜有答案了,微妙的可能在内心升腾,心跳得越来越快,尼古丁的味道令他上头,催化着他夹出那根纸烟,他挠挠脑袋打算再喝口水,两根手指突兀地伸过来夹走烟塞进口中,史彭元泛红的舌头勾着烟尾,和上嘴唇抿在一处,随后又勾进嘴里,吐出烟气,虚化面容。
陈永胜脑子里的弦“啪”的断了个彻底,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想看清他的脸。
他挥去烟气凑过去,抽出烟扔下沙发,拢住史彭元的腰,勾住那节形状漂亮的脖子。
他不作他想,刺激拍打着他的大脑,他红着眼狠狠地吻上半张的嘴唇,没有闭眼,听到史彭元无意识发出的很舒服的哼鸣,看着水润而真挚的眸子,他心中如奔流的河川载满百舸,涛涛白浪翻涌着撞击他的心脏,他只能听见史彭元心脏狂跳与睫毛微眨的动静,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吻,是不是最后一个,他也不清楚。
几秒钟就好,他真的很想吻他,这是此时此刻必须做的事。不是被莫名其妙的味道或刺激引诱,也并非精虫上脑。只是迸发的欲望牵动早有征兆的情绪,让他忍不住把过分牵挂和担心的人搂在怀里。
史彭元显然也吓到了,还来不及品尝这个吻,就捉不到那对嘴唇了,他迷离着眼睛看着越离越远的人,撑着坐起来三下两下跨上陈永胜的大腿,勾着他的脖子重新吻过去,他把听说来的技巧一一运用在陈永胜身上,他听到急促的粗喘,和后腰上有力的、压抑的抚摸,正当他想动手往下伸,陈永胜按住他作乱的手,松开气喘吁吁的他,自下而上叫他。
“小元儿。”
陈永胜的嘴唇在颤抖,藏在眼底的尽是高压之下濒临崩溃的颓丧。史彭元的眼泪决堤,毫不犹豫把头埋在陈永胜颈窝里,安静地闻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轻声回应陈永胜。他不计较这个吻的含义,也不在意吻的诞生是否值得庆祝,只想抱紧陈永胜。
他想说思念,喜欢,感谢。想说你辛苦了,想说你小心些。
最后化成一句,“哥,我在呢。”
我在的。
你也一样。
TBC
【1_Moooohsen/乙木笙:很想知道大家对接下来情节的预测以及对他俩情感发展的感受!!评论见!!!】
Chapter Text
按理说身经百战的毒品商人不会撂这么快,架不住常骞不走寻常路,把陈永胜发来的录音往人面前亮。“他的货都是我出的”板上钉钉,趁杜老板还没考虑清楚,常骞就又提城郊菜市场。
陈永胜第一次去城郊送货和他通气后,他连夜带人查过了,菜市场地方很大,防水布下有不少化学腐蚀痕迹和原料残留,虽不知制毒团伙向哪里转移了,但这是绝对重要的线索。
“齐小飞醒了,她全招了,你的,老鹰的,黑子的,石头的,还需要我帮你复述吗?”
常骞连吓唬带骗,老杜在第二天早上把干过的糟事全撂了。老杜不明白警察为什么来得这么快,自己明明只是找不长眼的人秋后算账,竟能葬送还没来得及享受的后半辈子。
常骞身上的邪劲儿不比陈永胜弱,陈永胜是痞,头发一推身上纹龙画凤机车皮衣铆钉都能架得住,但常骞是若要往黑了整,得是套上西装扛个铁棍衬衫袖子一挽,当大佬最得力的文武双全的得力安保。
净坛KTV死的姑娘其中之一是黑户,只知道名字是巧妹,年龄十八上下,没有身份证。案发现场中,她的个人物品只有一台砸烂开不了机的手机。另一个姑娘也是舞女,叫小倩,人气最旺。她俩关系一般,听说还有过口舌纠纷,两人从KTV的四楼天台齐齐坠落,晚上九点,KTV里人声鼎沸无人发现,等路过的收垃圾的大爷发现她们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五点。巧妹的哥哥据说不太学好,来抢过一次钱拿去赌,或者干别的,而后就再没来过。小倩有男友,吃软饭的洗脚城经理。
常骞用那袋毒品忽悠富二代说在姑娘们的胃里发现了毒,你有强迫吸毒致死的嫌疑,富二代一着急说自己只是强奸,没让她吸毒。后来经过多轮排查得知,小巧的死是灭口,小倩的具体情况还不得而知,那部被送到技术部复原的手机里藏有重要秘密,需要再多些时日。
杜老板在清早七点和老鹰联络,聊毒品的事,最后达成交易:晚上七点,城郊菜市场附近,一次性交付,一千公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老鹰答应的太爽快,连老杜都能觉察出的不对劲常骞当然心里也有数。毒品公斤数大目标大容易暴露不说,城郊的晚上七点依然灯火通明,菜市场附近更是人声鼎沸,路上车流量不大但人不少,附近还有露天的修理厂、洗车场、大排挡、酒吧等,人多便不好转移,还有可能被警方发现,这怎么看都不是理智的做法。
老杜反复问了三次后,老鹰仍然很确定,并且承诺了会面对面交易,亲自出席。老杜提自己被警察盯得紧,就不出面了,老鹰一口应下,语气轻松,像是无比期待和老友之间的会面。
就算是陷阱也要硬着头皮上,老鹰沾毒的证据已经被警方把握,杜老板的口供足以让他们展开抓捕。老鹰做事不留痕迹,如不是齐小飞和舞女“自杀”让他们抓到一点净坛酒吧的苗头,他们连老鹰的尾巴也摸不到。在毒窝里横行霸道近二十年的人绝非平庸之辈,这次突然的冒进令人生疑,但又是不可忽略的机会。
万一呢?万一呢。留给警方的时间不多了,常骞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抓住老鹰的机会,就算是陷阱,他也在所不辞。时间仓促,随机应变。持续紧绷的压力让他眼花,电子屏幕外的象逐渐变成昏黑色,他掏出脖子上裂了口的劣质虎牙工艺品捏着,自言自语,又似追问,“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炙热清澈的少年音穿过时间,从心间震荡着砸向他的耳膜。
“小地方儿怎么了!没有大事就不叫事儿了?诈骗案,被骗两百和被骗两万,那你能说两百的案子不叫事儿?”
“骞儿,心气儿太高成不了事儿,还是得脚踏实地,别嫌县里不好,我有一兄弟,比你还碴儿,下放到镇里了,那能怎么办呀,接着干呗,干出成绩再回去呗。”
“你呀甭拿你爸说事儿,他给你扔过来了你先别想他的目的,你想想你要干啥,只要你自己有本事你干出来了,他不可能不让你回去!你争口气,让他知道知道,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啊,行不行?”
“多有出息啊,哭!岁数比我还大,条件那么好本事那么厉害,我真想给你两脚!”
很久以后常骞仍然十分幸运,在工作头两年被派到县里当法医时遇见了支援经济案的刘奕铁。公安院校法医学毕业的他本来和经侦队的人不会有交际,但缘分就是巧,刘奕铁在县里呆了三个月,而他被自己老爹用了手段扔去县城历练,毕业就上前线的梦想破灭不说,一腔雄心被闭塞的环境圈着,头一星期他甚至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在这个万分狼狈又憋屈的节骨眼,认识了刘奕铁。
后来的故事从一块刘奕铁递给他的热毛巾开始,到相识,到交心,到各回各单位,到偶尔私下交流工作经验,到刘奕铁脑神经受损一躺就是三年,到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多句感谢和其他心里话。
他总是不太敢和陈永胜提起刘奕铁,怕刺激着他,但陈永胜比他想象的坚强许多,久而久之,不提刘奕铁成了习惯。而陈永胜隐约知道常骞和刘奕铁认识,关系还挺微妙,陈永胜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是,刘奕铁出事的消息是常骞打电话告诉他的,常骞的语气他现在还记得,如同快被冻死的人扒拉着冰洞边缘,声带都卡了壳。于是陈永胜也不咋敢提,他不是嫉妒兄弟有更好的兄弟或者自己没听说过的朋友,他也怕把常骞刺激到。
因此明明是两个和刘奕铁分别关系不错的人,刘奕铁出事后,默契地从未同时提到刘奕铁。
陈永胜卧底期间,常骞玩命去查涉黑涉赌涉毒的地点,他受到过明里暗里的暗示,让他做事留一线,这其中的告诫甚至还有一两次源于他父亲,他当天险些把他爸办公室砸了,拿着他父亲几年前拿的奖杯就要往自己头上砸,和他爸说,你遇上什么事让他们冲我来,我年轻骨头硬,我不怕,但你不能黑,你黑了我一定亲手抓你把你送进去。
常骞慢慢意识到光和死人打交到不足以惩奸除恶,他跟着刑警队出任务,自己本来也是警察,在第三年升了刑警队长,他爸不让干什么他偏干,咬死了敏感案件不撒口,像条饿了半辈子的狗。
常骞明白陈永胜总觉得他冒进,但他们俩压根就是半斤八两,关键时刻一个比一个浑。他知道陈永胜不理解为什么总要盯史彭元,他没机会也没时间和陈永胜说那么多去证明自己已经查过老鹰接触过的所有床伴,女的活不过一年,男的活不过两年,史彭元这种活蹦乱跳的找不出第二个,在压抑和危险丛生的交锋中,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可能。他给了陈永胜三个远程定位器,进口货,风衣纽扣大小,按理说技术侦察要上报批准,但这东西压根批不下来,是他通过个人渠道搞来的,费了功夫。老鹰一旦进了山,山里信号差,等同于放虎归山,再找等同于大海捞针,功亏一篑。背处分他也认,老鹰一定要抓住。
等一切都伪装安排好,时间逼近晚上六点,有了杜老板的口供,他们申请了逮捕令,费尽心思找到的证据猝不及防的出现,一切都太仓促。
常骞抱着枪坐在离交易位置五十米左右的排档桌前四处搜寻时,额角一直在跳,陈永胜已经和他失联了十小时了,连这次交易没能和陈永胜通气,他只能祈祷陈永胜发现了其他线索,而不是被别的事截胡。
很快他就明白陈永胜不和他联络的原因了。
三辆金杯车从关卡方向驶来,借着车灯的亮,他看见遮了半张脸的陈永胜抱着自动步枪下车,和围着面罩的毒贩一起守在车边,阿龙下车拎着小箱子往由警察装扮的杜老板的手下走去,“安哥?”阿龙问。
伪装成杜老板部下的安哥点头,他中等身材,腿稍有些跛,脖子上有子弹擦过的伤,手提箱看着分量不轻。
“货呢?一吨就这么点儿?老鹰呢?”
“杜叔呢?”
安哥皱着眉毛,回头看了眼黑轿车,车窗下降,是杜老板,阿龙看不见的地方,杜老板的左手被手铐紧紧拷着。
“老鹰呢。”
“我来还不够啊,老大临时有事。”
安哥的脸瞬间冷下,阿龙扯出笑,“先验验货。”安哥上前检查那一小箱货,质地没问题,纯度也没问题。
“一吨货,你这三辆车装满了也装不下一吨货,撑死了一百公斤。是你不想混了,还是他老鹰不想混了?”
剑拔弩张之时,阿龙挥挥手,五个人从车上下来径自往下搬货,目测也就一百公斤,他们动作很快,白生生的袋装物品从光秃秃的马路左侧摊到右侧,杜老板的人想上前拦,后面的人就端起枪,颇有强买强卖的意思。白粉被这群武夫铺的有些歪扭,从上空看,一副小丑戏谑的笑嘴铺在路上,嚣张地嘲笑在场所有人。
“安哥,就这么多,一锤子买卖,这可是金江市最后一批好货了,以后可再也没这么纯的了,见好就收吧。”
剑拔弩张时,陈永胜敏锐地听到身后的人拉了枪栓端起枪,他想都没想抓住枪口别开,一梭子子弹扫到阿龙脚边,场面骤变,安哥伸手后掏,提前开枪的毒贩高声怒吼,“我认出来了,操,他是条子,泷山镇的条子!狗日的老子说过出狱后第一个弄死你!”
这么一说陈永胜也重新定睛看那“安哥”,很快他的心脏也狂跳起来,他也认出来了!是胖哥,是霍小安,是他在泷山镇派出所的同事!霍小安和六年前判若两人,身上的累赘无影无踪,解释的身体包在皮夹克里蓄满力量,眼中的松散褪去,填满过尽千帆的沉稳和坚定。
枪声没有赶走附近汽车修理厂的人,常骞敏锐地站起隐藏,他看到路边的门脸被掀开,密密麻麻涌出来持刀枪棍棒的人,各个面色狠厉,盯着地上那一长溜毒品眼放精光,如饿极了的动物,视枪支为无物,蜂拥而上,争相抢夺。很快,杜老板的人就被棍棒淹没,埋伏在四处的警力也被迫暴露控制场面,由于事发突然警力不够,常骞紧急抽调城郊派出所和检查站附近的警力,这也让蓄谋已久的老鹰瞅准时机,不再受制于检查站的守卫森严,趁虚而入,闯关成功,一路奔向泷山。
冲陈永胜叫嚣的毒贩没认出他,但被他认出来了。
是小栓,妈的,是小栓!是曾经救史彭元于歹徒之手、为了妹妹小巧和人贩子拼命的小栓!
巧妹,对,巧妹。紧张让他的大脑飞速转动,净坛ktv跳楼死了的姑娘之一,很有可能就是小栓的妹妹,小巧。该死的记忆冲击着他的脑子,六年前的人出现在此时此刻。他想起史彭元曾经黑瘦留斜刘海的样子,他看着手里端着的枪,回忆着自己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想起满天星里的声色犬马,想起废弃教堂的尘土飞扬,想起脏乱巷子里的玩命追凶,他看见乔装成洗车店员工的奋不顾身往人堆里扎的常骞举起枪的动作果断,六年前的常骞还留着带点学生气的头发,现在几年那茬黑发短的比劳改犯还像劳改犯,安哥灵敏地找车躲避子弹,小栓眉眼凶恶,迸发出红血丝。
六年,没有人原地踏步,有人拼命自救,有人误入歧途。
“操”小栓还想冲陈永胜接着怒喝,手里的枪不断冒出火舌,颇有冲锋陷阵的架势,被姗姗来迟的警用子弹削去半个头颅,“走!”阿龙避开子弹上车,常骞瞅准阿龙那辆车穷追猛赶。
一吨货,是老鹰给自己营造的人设,金江最近严打毒品,他再手眼通天,也没法在警察眼皮子地下弄出这么大批货,上次菜市场被查抄已经让他起了疑心,他一直怀疑有不干净的人混进来了。有批越南人想拉他入伙,代价是共享制毒团队。老鹰不是什么普通掮客,那仍然是人设,他就是实实在在的毒贩头子。
他和杜老板做过那么多次生意,这人心眼比针尖小锱铢必较,是奸商的典型,不可能被个打手威胁后就上赶着给自己打电话约交易,八成就是被点了坐在局子里套自己呢,于是他将计就计,想用自己仅剩的货,卖城郊老鬼一个人情。
老鬼是金江市原来的地头蛇,金江的毒品市场被老鹰把握几年,老鬼一退再退盘踞在市郊,他没想到和老鹰最后的了断会以这种情形收场。老鹰在电话里说,“货归你,不到一百公斤,凭本事拿走,以后金江的钱,还是你挣。”
不拿白不拿,老鬼同意了。
但这么多年的忍气吞声不会轻易消解,因此阿龙在撤离时遭遇的车祸,就是老鬼的人搞出来的。前有拦路虎后有警察,阿龙没想到闹剧并不好收场,眼见前面就是故意铺开的带刺路障,那群人架着铁棍上来猛砸他们的车窗,“哥,没有老鹰,操!”
带头的红毛一挥手,“打,往死里打!妈的!这口窝囊气老子憋三年了!”
整条马路乱得像一锅沸水,老鬼的人、老鹰的人、警察的人、路边的无业游民、乱入的当地居民、叫嚣的洗车店老板都成了往锅里跳的饺子,扑腾着溅出杂乱的水花。傻子也看明白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老鹰这次变成了伏地的虎,佝下身段不再张狂。第一辆车被圈住时陈永胜下开窗户往外甩棍子砸晕两个缠上来的混混,车门即将被强硬地破开,挡风玻璃上炸开碎花,阿龙就要硬闯,陈永胜骂了他一句没脑子,放下他的座椅把他掀翻扔到后座,跨过来脚踩油门直接撞上前车屁股,前车轮胎和路障缠在一起被陈永胜往前贴着地面推,后视镜里几个持枪警察冲过来举枪,里面就有常骞,他在后视镜里和常骞对视了一眼,来不及传达什么信息,借着车尾灯,看清常骞紧锁的眉,常骞也盯着他看了两秒,抬枪打碎后视镜,吼了一声,放下武器,下车,双手抱头蹲下!陈永胜低头躲着子弹,阿龙骂了一句,操。
他不知道清早告别史彭元,和那小子见的是不是最后一面,也不确定和常骞是不是最后一面。前路险阻阴险丛生,他能做的,只有踩死油门。一个漂亮的漂移甩尾把前车连着路障推下路边,车上就剩四个人了,金杯飞一般的冲向泷山镇,常骞追了两步解决一个把脑袋伸出窗外开枪的歹徒,他的半边脑袋撂在窗户外,再也没机会缩回去。
“各单位注意,一辆灰色金杯,从城郊大雁汽修场往西行驶,检查站正面佯攻,不要拦,放它走,”他把声音降到最低,“车上有咱们同志。”
陈永胜不太相信老鹰为了声东击西愿意舍去阿龙,也没想到一百公斤的货说不要就不要了,他正愁着怎么立刻追到老鹰,想开口问问阿龙老鹰在那儿,常骞的电话打过来,他吓得赶紧带上蓝牙耳机,后视镜里阿龙的眼睛盯过来,陈永胜没搭理,迅速露出浪子柔情的语气,“怎么了。”
“不兜圈子了,你把定位器放哪儿了,之前显示的只有你身上的俩,第三个一直连不上,像是被屏蔽器干扰了,现在有显示,不清楚什么原因往泷山去了,已经快进山了!你是放他车上了吗,安全吗?”
操。陈永胜心里一凉,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第一个定位器被他放在了史彭元的打火机里,这说明史彭元被老鹰带走了。早知如此他应该在昨天晚上就让常骞来把史彭元接走!他没想到史彭元真的会和老鹰在一起,是老鹰带他走的吗?还是,他自己跟去的,怎么可能?这不是送死吗!?
是信息差。他昨天和史彭元到家之后,旖旎的事儿暂且不提,清早八点多被阿龙打电话叫走,是什么事没说,只是说有事,于是和史彭元仓促告别。一筹备就是一整天,这是他第一次去老鹰的别墅,老鹰不在只有阿龙,抱着枪和十几个武装分子分配任务,那种环境没给他任何机会和常骞联络,他借了上厕所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信号有异常的,屋子里发的任何信息都会被监控到,他只能按兵不动,路上就更没机会了,阿龙就坐在他身边,他开个窗户都要盯半天。他甚至怀疑自己早就暴露了。
三个定位器,按理一个给老鹰,一个给自己,第三个备用。常骞再三叮嘱他把第三个放在史彭元身上,陈永胜昨晚回信息回的十分不情愿,这是任务没错,而且也就是史彭元和他认识他才会心生顾虑,如果不认识,每个和老鹰相近的人都是他们打击犯罪路上可以利用的人,更何况是和老鹰牵缠如此之久的人,警方断定他身上有更多的秘密也不足为奇。
陈永胜最后的坚守是,得把这件事告诉史彭元,不能让他无形中变成棋子。常骞骂他是不是昏头了鬼迷心窍了,那是什么都能往外说的吗,这么危险,他自己暴露了怎么办?陈永胜一想也是,之前往他眼镜里装窃听器的时候也从没想过要告诉他,现在怎么转不过弯儿了。
不过仅仅是一想到史彭元可能会有机会和老鹰再次绑在一起,他就仿佛心律不齐,得锤两下胸口才能缓过来。他定了定神,捏着宠溺得恰到好处的语气回话。
“那肯定不是啊,还能是谁啊,我哥们儿呗,我真没瞎搞,你别骂人啊。”
“史彭元?你给史彭元了?他知道吗?”
“那怎么可能呢,我最爱你了。”
“我们已经派车去了,用不用拦路帮你把车里的人处理了?”
“好好好,别呀别生气呀,忙完就回去找你去。先挂了啊,哥忙着呢。”
他挂了电话,阿龙不出意料过来盘问,陈永胜和他扯皮说,谁还没几个马子。阿龙问,姓什么叫什么,陈永胜胡诌,谁出来卖用真名啊,我就叫她乖乖,我好几个乖乖呢。
阿龙再想问,被前方的关卡惹得皱眉。车里四个人已经死了一个,半截身子还挂在外面,陈永胜倒是一点不慌,让他把人扔下去,脑浆子味闻着晕车。顺势踩了油门。
冲过关卡后又少了一人,陈永胜心里喜,想着最近警队神枪手挺多,瞅了瞅车里多余的枪,都能用,顺手扯过一把冲锋枪,单手上膛跨在肩膀上,一手扶着车一手把枪向后抬尝试瞄准,露出一个兴奋的笑。
阿龙看着路,心里生疑,按理说陈永胜不应该知道他们要往哪去。他短信联络了老鹰,告诉他现在人手缺损遇上老鬼的人横插一脚,往常这种情况,老鹰直接舍下他也是可能的,老鹰说等他到九点,这一时半刻的生机是他五年的忠诚换来的,“你怎么知道老鹰在哪儿。”
他拉下枪栓,陈永胜知道自己稍有不慎绝对就被打成筛子了。卧底任务如履薄冰,把自己活成别人的同时衡量危险系数难上加难,陈永胜也许对此不知所措,但方永绝对不会对阿龙犯怵。
方永能打,嚣张,做事上道,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要命。
于是他特意拨过后视镜看着阿龙的眼睛,毫不掩饰嘲讽和得意,像捡了便宜又像小人得志。
“左膀右臂,多一个不多,”他生怕这把火点的不够,还放慢语速接着刺激人,“以后咱哥俩相互映衬,带带弟弟。”
后半程路里,陈永胜享受着死寂般的安静。
晚十二点他们和老鹰在泷山脚汇合,凭借着蓝牙耳机里常骞开的外挂,他顺利地追踪到了老鹰。阿龙的脸色越来越臭,陈永胜视而不见,而是开始担心史彭元的现状。之前一路上常骞都没发现第三个定位器跑到泷山了,等老鹰到了泷山才发现。定位器一直开着,又在续航时间内,那大概率有东西干扰了。可能是老鹰的车上开了屏蔽器,这种反侦察意识让陈永胜意识到绝不能轻敌,否则功败垂成就是他的结局。兵行险招,常骞的坚持真的成了一线生机,陈永胜庆幸着又煎熬着,他实在不愿意让史彭元卷进来。
可还是卷进来了。
老鹰有三辆越野车,中间一辆车外绕着四个抱枪的男人,有魁梧的有精壮的,看拿枪的架子就不像普通毒贩,他推测是退役人员或职业杀手。他收起端详的眼神,他想起史彭元曾经和他说过两次“你一身警察味”,是,他意识到了,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洗去警校和公安系统留下的痕迹:挺直的走姿,脚踏实地的步伐,坚决敏锐的眼神,洪亮的声音。
夜间不宜行车,更何况是山上,但对于穷凶恶极跑路的毒贩来说这不是困难,老鹰在临时撤离阶段应马不停蹄按计划进山,只是…
陈永胜抽完第三支烟开窗透气,头回感到一口烟快把自己憋死。震动了十几分钟的越野车车窗打开,镇脚孤零零路灯下,半张泛着惨白的脸钻出来,他仅是瞄到了一眼就迅速移开视线,视而不见。那人像游泳太久没碰到岸似的扒拉到车窗上缓着喘气的野泳者,像凄惨还魂的艳鬼。
史彭元,那是史彭元。陈永胜这才切身体会到道上对老鹰的评价:除了好色,没有缺点。
陈永胜敛着眼神,目不斜视,用狭窄的余光视角勾勒史彭元的动作起伏。他听到史彭元在点烟,打了两下打火机,烟的味道飘得很快,他离越野车不过两米,熟悉的味道染上淫靡的色彩飘进他的车窗,阿龙呼啦一下拉开车门,打断他脑内旖旎又赤裸的幻想。
他确定史彭元看见他了,他庆幸自己没有直接收获到史彭元针对性递来的眼神,他开了一晚上车,脑内天人交战,既要提防着阿龙的随时发难,又要寻找机会传递消息,还要惦记史彭元的安危,更要忍着别疲劳驾驶出事故,他实在没有心力承受史彭元带有任何信息的眼神。
无论是求助的、思念的、抱歉的,还是…他都无力应对。他生怕自己失控,怕自己被那张汗湿的脸庞、红艳艳的嘴唇、迷离的眼睛蛊惑,怕自己被愤怒和难耐劈成两半失去卧底的专业素质,让任务功亏一篑。他更怕自己的眼神暴露,他知道老鹰就坐在史彭元身边,可能他们的距离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近,也许那老畜牲的手还放在史彭元的肚子、胸口或屁股上,猥琐地揉捏着。
陈永胜疲惫地按揉眉心,他好像又幻听了,又听到了史彭元痛苦的嘤咛,那种像野猫发情也想婴孩凄惨的哭吟声撕咬他的胃,让他想吐,让他想砸着胃把里面所有的酸水都吐出来。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起生理反应,要是自己听到这种声音起了生理反应他会唾弃自己的,理智盖过了本能,如果还在平常应该多少有点激动,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是个对史彭元有不少心思的性功能正常的男人,头天晚上要不是他叫了停,史彭元连避孕套都摸出来了,他妈的,现在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史彭元随身带避孕套,他不是不卖吗,就算卖也…不,不能卖,他想走这行陈永胜会拦下他,这行风险太大了,一不留神落病受伤,而且违法,说什么也不能纵容他干这个。除此之外,私心就暂且不拿到台面上说吧。还是说是特意拿上的?他忍不住接着想,又强迫自己别想了。
老鹰下车整理裤子,凑到他面前拍拍车身子,两边嘴角扬起同样的弧度,对他说,是条好狗,咬着骨头不撒口,我欣赏你。
陈永胜盯着老鹰笑了,抬起下巴,露出在撤离时经过撞击而破了的唇肉和虎牙,叫了一声,汪。
老鹰放肆地笑,像揉宠物似的摸陈永胜的头,五指收紧,眼神往车边的阿龙看,像看一条弃犬。
昨晚两人亲完后,脸对着脸,眼神在对方身上来回扫视,陈永胜的手不老实,史彭元的腰不窄但总体很匀称,有锻炼痕迹但不多,一小层软肉细腻如凝脂,随他手掌的拂动听话地翘起波浪,史彭元对自己的身材不大自信,就算气氛旖旎也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有意收着气儿让自己的腰显得身材更好些,小动作在极近的距离里暴露无遗,陈永胜不想揭穿小孩在意形象的心思,他只觉得可爱,无论是形容词,还是史彭元值得他的很多份喜欢和爱,史彭元就是可爱,可爱到陈永胜想就地把人按倒,顺着额头亲到胸口,两只手绝不满足于在腰间流连,上下其手才满足。
俩人都拱了一身火,陈永胜就差抓起水往脑袋上浇让自己清醒些,史彭元还在用带小钩子的眼神要闭不闭地看他,小声叫他,永哥。
陈永胜没应,抓着矿泉水瓶往嘴里灌,欲盖弥彰之感像烟气般散开,史彭元扶着他的肩膀还想亲他,被他用眼神制止,他心里有愧,这不是时候,无论对于他们的感情还是外在情形都绝非谈情说爱的时机,刚才那个吻是他最大的放纵,已经足够了。心脏重击着喉咙,带来痉挛般的痛感,他的泪腺在抽动,史彭元的手爬上他的眼角,抚摸不知何时受过的伤。眼角的伤总会让人印象深刻。
“你之前在满天星打完架,这里受伤过,你还记得吗?”史彭元轻而易举提起从前,陈永胜告诫自己应该立刻停下,这不是出戏的好时机,但转念一想,陈永胜除了没把话抛明,剩下的内容大概都意会给史彭元了。他默不作声,死盯住哭时笑时都深情的眼睛,手脱离个人意志攀上史彭元的手,移到脸边,手心里的手轻腻的按摩他的眉骨和太阳穴,史彭元自言自语着,“我记得。”
你不记得的伤,我记得。你不愿意提起的过去,我来提。
语言比动作暧昧,陈永胜便不再出声,他比史彭元多吃了七八年饭,应该是七年,他其实不知道史彭元具体哪年哪月出生,除了细碎的个人信息,他自认为还是了解这小孩儿的。小孩儿。可不就是小孩儿吗?
“咱俩,有没有可能…”史彭元没继续说下去,或者已经说完了,哥,咱们俩有可能吗?这种问题抛出,不回答就是拒绝,而陈永胜寥寥几点恋爱经验是从大学里的半吊子恋爱中学来的,连姑娘手都没摸到人家就脱单了。尊重,耐心,但不能太有耐心。
他不确定史彭元是难耐已久还是想要一句承诺,但可悲的是,他连给出承诺的底气也没有,可他不怪史彭元把他架起,喜欢和倾慕都没有错,史彭元也没错,他更没有错。
时机。时机不对。该怎么表达,该怎么告诉他,你让我想想?不,我不用想,我不想让你伤心,我想把你带出这个鬼地方,想让你永远笑着,而不是每天尽力避开咸猪手和下流的邀请,被酒瓶子砸,被摔在电视机上。
挺窝囊的,像一颗胶囊堵在食道,不影响生活,但无论吞多少口水都顺不下去。话卡在嘴边说不出来,不是他不想说,他怕,他怕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史彭元多一分被老鹰伤害的危险。
老鹰从史彭元嘴里探过他,如果老鹰再问呢,他要让史彭元去说谎吗?好,就算史彭元撒谎成性,不,不是撒谎成性,史彭元不是那种人……就算史彭元很擅长撒谎,很擅长隐藏和伪装,他还是不想让他多冒一分危险。
危险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并非是他个人英雄主义,和毒贩的周旋不是打群架,多一个少一个影响不大,那是生死一线,瞬息万变,恶意丛生,猜疑斡旋。
可他不忍心说,我们没有可能。他也想有一个可能,想有很多可能。他给的起,他绝对给得起,但并非现在。未来呢,他真的也能给的起吗?或者说,他真的能走到未来的那一步吗?他会不会在那个时机到来之前就葬身枪口,或者……
为什么非得做好一切准备再承诺呢?边走边爱不可以吗?过去的留不住的已经砸在地上碎成粉末,遭遇和悲剧已经发生,他怀揣着一点遗憾和愧疚面对史彭元,但人生的路站在尽头回望只有一条,每走一步都是天注定,改不了,他又怎么能在五六年前让事情变好,省去史彭元遭的一场罪?如此这般忍无可忍,是因为欲望,还是愧疚,还是哥哥对弟弟的关心?他可以容忍自己失控一时半刻,但无法接受窥探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无法思考,史彭元充斥着他的一切感官。气味、触摸、味道,他被史彭元包裹着,像自投罗网的蝴蝶,奔向柔嫩又危险的蛛网,陶醉地深陷其中,那不是陷阱,是温柔乡,是避风港,是一口甘霖。
史彭元还在等着他的答案,眼里的炙热和渴望慢慢冷却,扶在肩上的手收起缠绵的味道,颇有下一刻就要接力撑着重新站起的意味,颇有去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洗漱睡觉的意思,总之不是再以色情又勾引的姿势坐在陈永胜腿上。
就在他生出自轻自贱想法的前一秒,陈永胜扶着他的后颈,和他额头贴着额头,没有吻他,鼻息交融,眨眼带来的颤抖像翩飞的蝴蝶撒着细粉撩拨心脏,冷下的气温重新燃起,他轻瞥开头,把轻吻落在史彭元额头上。蝴蝶振翅,撕开蛛网,把世界裹成茧,咬紧时针,多为他们争取来一时半刻的牵缠。他不容许犹豫,心动就是答案。
他没有说话,没有拒绝,没有回答,像从前无数次意会史彭元,揉着他的后脑勺,史彭元眼里闪出一点希冀的光,随后乖乖地站起,露出狡黠的笑,从裤子口袋翻出一个避孕套按在陈永胜的锁骨上,陈永胜慌得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太赤裸了,太直白了,他像个非专业的演员似的表演出一系列套路化的动作,体验到了三流电影里所有男人看到女人掏出避孕套时迸发出仅存在一瞬间的无措。
他把避孕套原路塞回史彭元的口袋,摸到了另外两个,心里一沉,带点嗔怪的看史彭元,史彭元居高临下吊着眼,分明有点遗憾,遗憾一闪而过,化成一个顽皮的笑,还以拥抱,像电影高潮前立誓后的例行操作,也像是分离前的必经之路。
陈永胜认为此刻不应该说任何话以给史彭元希望或者暗示,两股力量在脑海里撕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感情牵绊,但佳人在怀,总不能撂下人家下楼跑圈吧。史彭元颈间的汗也带着属于少年人的味道,掺些香水的后调,果香,他深吸了一口,搂得更紧。
这应该算是答案了吧。小元,很快了,我想试着爱你,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晚间他们共枕而眠,史彭元安静地蜷缩在他身边,有意往他身边钻,揪着他的袖口。结果两个人都没怎么睡着,他偷听着史彭元毫无规律的翻身动静和呼吸声,两个人胳膊贴着胳膊,辗转反侧。合眼前,他又深深看了史彭元一眼,在史彭元滚动着眼睛即将睁开前,闭上眼睛。
你再等等我。
TBC
乙木笙/1_Moooohsen:下章就是山林间的周旋了!预计两章内结局——欢应评论区和我贴贴!!我要评论和反馈(大方伸手)还有尖叫!
Chapter Text
泷山多雨多蚊虫,老鹰生在和泷山地形类似的一片山里,从越野车上用于伪装的迷彩图层和他颈上的防蚊虫的油彩便可看出,他是行家。一百公里的山路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他提前摸好了路上的落脚处、瞭望亭,提前让接应的人布置了用于更换的满油车。中途停两次,一次休整十分钟。
不出意外,他们会在交易后第二天傍晚时分到达一处隐匿的村寨,沿着村寨附近山洞沿地下河穿山和越南人回合,接他们出境。
所以,不能让他们汇合,更不能让老鹰出境。
这次任务开始的猝不及防,陈永胜唯一的底气就是老鹰对他那分毫的信任,以及常骞能跟着车印子摸向他们的位置,身上除了一部长续航手机和两个尚未找到机会布置的定位器外,只有背在身上的步枪。
老鹰、阿龙、外加六个训练有素的佣兵,如果没有史彭元,他尚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扳倒过半数的人马,但史彭元的出现让这个概率骤降。他们一共四辆车,他和阿龙一辆,就是那辆下雨漏水的金杯,老鹰和史彭元外加两个人一辆车,剩下四人各两辆车。
当务之急是找机会汇报位置。当天夜里到泷山脚下后没几分钟老鹰就带人进山,开车到第二天中午才稍作休息,老鹰车上有卫星定位系统和卫星电话,屏蔽措施做的好,陈永胜甚至不确定现在史彭元的那枚东西是不是已经追踪不到了,阿龙的监视让他无法打电话。
他看到路过一小座移动厕所大的建在山石上的废弃瞭望塔,心生一计,车开出几百米后四处搜寻,十几米的前方有一块凸起的怪石,后视镜里的阿龙这会儿没给他眼神,他瞅准机会撞上去,听到左前车胎传来令人牙酸的声音,他装作慌忙硬打方向盘,车偏离路线,他装作猛踩刹车实则用力撞向一小片山石,如愿把车身卡在树岩石间,阿龙从一端摔倒另一端,大骂一声,操!你怎么开车的!
眼见前面三辆车没有停下的意思,阿龙立刻翻起手机打电话,陈永胜也迷迷瞪瞪地下来,抢救后发现彻底开不了了。老鹰让他们把车处理了,他们停车等他们。
陈永胜捡起枪往身上背,阿龙抢过一把冲锋枪上了膛瞄着陈永胜的头,“你到底想干啥!”
无论是把车开成这德行还是不知何时获得了老鹰无与伦比的信任,都令他妒忌。
他本是老鹰捡来的孤儿,跟在老鹰身边八年。八年前,他和路边和狗抢食,被老鹰发现捡回会所,前三年跟着其他马仔一起抢地盘打打杀杀,五年前第一次把警察的点子(线人)拖回来当着老鹰面宰了,老鹰就让他跟着自己了。老鹰好色,他帮着物色,往老鹰床上送过的男孩女孩们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直到某天老鹰让他跪下服侍自己,他没怎么犹豫就顺从跪下,凭想象张开嘴吞吐、吮吸。
老鹰端过枪握过刀,抚摸过漫山遍野的麻黄草和罂粟花,手掌粗粝抽在脸上像被一片嵌满沙砾的石瓣蹭过,和他无数次被按下脑袋抹在沙土路上的感觉类似。这只手摸在他的后脑勺把他往身体上撞,他不觉得痛苦,只觉得欢愉。
他把老鹰当作尊敬的父亲,是老鹰给了他一切,那根粗硬的东西捅到喉咙里或其他部位里,没有屈辱和痛苦,虽然也不算快乐,但被需要的感觉把他高高捧起,让他意识到自己这条命还有丝价值。
老鹰平时会叫他阿龙,其实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别人口中的龙哥,他总觉得不是他,只有老鹰叫他,他才觉得自己就是阿龙。
前十几年过的太苦,什么都吃过什么都干过,他把老鹰给予一切当作甘霖。当意识到这份的崇拜变得扭曲后,自己早已深陷其中,他没谈过恋爱,他无法描述把男孩女孩往老鹰房里送时自己的心态,只能说是,想端着枪去地下室杀几个人,或者和新来的刺头打一架,打到老鹰都认不得他俩才好,那样才能消解内心隐秘的愠气。
对陈永胜来说,阿龙忘记隐藏的念头变成了另一根稻草,他也许能借着阿龙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妒火,救下史彭元。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你干爹只带了我和谢晓夏么。”
一句干爹是对阿龙的示好。陈永胜看那枪口往下移了几分,知道方向对了。他至今不明白史彭元为什么和老鹰在一起,仅仅一天时间发生了什么也无从得知,他连一句话都没和史彭元说上。路途颠簸,他身强体壮,颠了一晚上腰都有些发软,更别说一上手摸就知道没什么锻炼底子的史彭元了。
“为什么。”是质问。阿龙带着下三白的眼睛瞪着他,他从这野性的怒意中看出一分熟悉。他萌生了下流的猜想。他妈这老畜牲就喜欢三白眼是吗?
“谢晓夏皮实,耐搞,或者说,老鹰对他还有那么一丁点儿,”陈永胜搓搓食指和拇指像示意对方给钱,“上心。”阿龙的脸黑下来,重新端起枪,陈永胜双手插兜,第二个定位器在他掌心滑动,他已经看好了一个雨水冲不到山石间的夹层,打算趁阿龙一会儿转身的功夫留下定位器。
毕竟下一次下车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毒贩逃亡能有什么讲究,上厕所都在车上解决,矿泉水瓶套上解决了事,和警察追捕犯人是同样道理,分秒必争。
“带我还能有什么用,当枪子呗。”他凑过去,拍了拍阿龙结实的胸口,阿龙看不出岁数,根据皮肤状态看像年轻人,但凌厉的面孔和眼里的警惕又像身经百战,他凑过去用锁骨中间的凹陷顶着枪口,不要命似的,看进阿龙极具敌意的眼睛,“这也想不明白?你是老鹰的自己人,我当然是他拎过来给你当枪子的。”
阿龙很意外的眨眨眼睛,被戳中心事的感觉不好受,陈永胜脸上的表情堪称意味深长,还嫌不够,继续补充,“带着你是给他当枪子,你以为谁都配给他挡枪?”他懒得接着废话,拨开枪口,“商量个事,你一会儿把老鹰引开,我和谢晓夏说两句话。”
阿龙重新举起枪,“你要干什么?”
“阿龙,我是在帮你,你看看老鹰身边坐的是谁,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他俩跑了,你在后面挡枪子,你甘心?”
“用不着你操心,别耍花样。”
“我有办法让谢晓夏自己滚蛋,五分钟就够,带着他就是累赘,车现在少了一辆,十个人挤车三辆车,坐得下,但油量撑不到下一个点。”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儿。”
陈永胜扯出一个讽刺的笑,下一秒推开枪口三下两下劈手顶肘夺过枪,举着枪瞄准他的额头,阿龙刚掏出来的刀钉在半空,意想不到会被突然发难,咬牙切齿着瞪回去,“方永你什么意思?”
“我说了,油量撑不到下一个点,那六个哥们一看身价就不便宜,扔哪个都不合适,大家都有枪,你是嫌活人太多了?不是撂谢晓夏就是我们俩,肯定不能是我,欸,要么我现在就弄死你吧,我就说你卡在车里着出不来了,车爆炸了,怎么样?”
陈永胜单手掀起一根烟叼在嘴里一拳砸毁金杯车的加油口把它扯开,一手抬枪口,一手作势要把烟头往里扔,阿龙吼了一声脏话,“方永你他妈敢!”
“怎么不敢,我出来混是为了荣华富贵,可我得有命花。还是说,你对你主子的马子感兴趣,你舍不得谢晓夏?”
阿龙不再说话,微错开的头传达出让步含义,“他不可能让谢晓夏走的。”
陈永胜抽了口烟,吹走飘到脸前的细密雨丝,凑过烟气看阿龙软化下来的眉头,故意用枪口顶了顶他的下巴,恶劣的笑爬上眼角,“你能做到,你比我有出息。”
效忠老鹰效忠到床上,谁能比你有出息。
“给你十秒钟考虑,我处理车。”
阿龙转身的刹那,陈永胜掏出手机拨通常骞的电话,三秒,信号问题拨不通,阿龙转过来看他,他挂了电话,咬了咬牙,把黑色扣子打开塞到岩石层里,抄起石头粗略画了方向,把仅剩的半支烟塞进金杯油箱,赶在热浪席卷前,弓着腰撤离。
阿龙在他的忽悠下给他换取了五分钟时间,他借看地形的借口和老鹰离开,撑了把伞站在老鹰身前带他去看路,其实他不完全是帮陈永胜。雨越来越大,他也是泷山人,这种天气雨越下越大很快有泥石流,到时候车毁人亡是板上钉钉的结局,最好的选择是立刻把车往回开,开到两公里外的山脊高低避过这阵泥石流,然后赶在泥石流到达前换车离开。再往下走车会打滑,泷山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按照卫星云图显示雨只会下半小时左右。
陈永胜叼了根烟抱着枪趿拉着鞋走到老鹰的车上,副驾驶座上还有一个精瘦的汉子,他视而不见,起开后备箱把枪支和手提箱往侧边顺,留出位置,而后拉开后车门坐进去,史彭元百无聊赖地枕着侧边的玻璃窗发呆,听到动静以为是老鹰回来了,提起眼梢重新戴上乖顺的面皮,把打火机塞进口袋里。
是陈永胜,他甚至不需要看,光凭借呼吸和节奏和味道就知晓来者何人。历经长达一秒的喜悦,他开始担忧,头像卡壳的娃娃不敢回转,他们前座还有人,他不敢妄动,陈永胜点了口烟,挪过去和那哥们说了两句话,那哥们鼻腔出气,沉默两秒出去了。
陈永胜说的是,哥们儿,给我俩望个风呗。史彭元猜不出他用的是什么表情,只知道那男人重新看向自己时眼底意味深长,随后他下了车,挪动到车前背对他们,抽着陈永胜塞给他的烟。
陈永胜把史彭元肩膀按在自己怀里让他面冲自己,低头扫了他两眼,除了头发乱点嘴唇干裂,看起来没什么事儿。卡在嘴边的话来不及说,心跳敲打着他的神经。这一路上他满脑子除了要怎么汇报地点位置就是想着史彭元的身体状况,现在看到人没事,松了口气,史彭元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把脑袋倚在他怀里,很委屈似的枕着他的头,像和恋人撒娇般的问他,哥你怎么来了,多危险啊,你快回去。
陈永胜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史彭元说,一路上老鹰提了你三次,说要检查你们的车,他怀疑你和阿龙的车上有定位器,他们用望远镜看到有警车盘山上来了。
陈永胜揉着他的后脑勺,语气带上了自己没察觉的暧昧和宠,“史彭元,听我说,往回两三百米有一个瞭望台,一会儿我掩护你跑,你去那儿躲着,我把手机给你,你联系警察来救你。”
史彭元摇了摇头,一双眼定定的看着他,陈永胜侧头看向远方,老鹰还没出现,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史彭元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
“那也不行,我不走。”
陈永胜心里起火,这小子偏偏这种时候这么倔强,转念一想,也别怪他了,这种情况本来就是身不由己,更何况他都不知道史彭元为什么会出现在老鹰的车上,“你听我的,一会儿你先跑,我在你后面护着你,我就在这拦下他们,你跑'之'字,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回头。”
史彭元没有说话,盯着他,绷着嘴唇。那表情不是愤恨,是一点嗔怪和不服气。
“小元,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保护你?说实话我没把握,但你不能跟着他们去,在金江老鹰不敢那么猖狂,可一旦放虎归山他就是个疯子,你听我的,一会儿从后座翻进后备箱,我下车放你出来给你卡视角,你钻到那棵树后,我引开他们。”
史彭元依然没有说话,别过眼睛,眼眶微红,鼻头翕动。陈永胜突然觉得这六年好像没有给史彭元留下什么大变化,在他眼中,史彭元还是从前那副倔样子,让人有点生气,更多的是心疼和无可奈何。
他放软语气,把史彭元的搂得更近,他们的鼻尖快要顶在一起,是史彭元被拉的猝不及防,手撑在他大腿上,“小元儿,你听我说,我希望你活着,你信我一次,行吗。或者你会开车吗,我一会儿带你走,车你开走,顺原路开回去能开多久开多久,或者停在半路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行,不行,一会儿还要下雨,太危险了。还是去瞭望亭。”
史彭元翻着湿漉漉的眸子看他,他们还没有就那个吻做出任何解释,史彭元有很糟糕的预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陈永胜了,如果自己下了车听话逃跑,陈永胜怕是回不来了。直觉这东西不可信,但他不愿意让这种玄乎的东西扰了心神,更不愿意一个人逃跑。他想和陈永胜一起面对。他明白陈永胜的担忧。他也是同样的,他还想让陈永胜跑呢。他起码跟了老鹰两年多了,老鹰不会轻易弄他,但陈永胜不一样,他心里很没底。
“我不走,你走。如果遇到危险,我会给常警官打电话,我记得他的号码。”
“你用什么打?”
“老鹰的卫星电话。”
他们同时看向老鹰座椅边上的卫星电话,史彭元揪过来不会用,有开机密码,时间仓促,陈永胜搞不定。
“陈永胜,你先跑,我借他的电话打给你问你去哪了,我趁机给常警官打电话。”
“不叫我永哥了?”
这话几乎是已经挑明了讲了,陈永胜的眼神变得柔软,眼前的人在他看不见的时间里悄然成长,看似软糯,实则有颗从未改变的,善良勇敢的心。史彭元深陷泥潭但一直有积极的求生欲望,像一团顽强的焰火,烘烤着自己和身边的人。
“你走吧,你赶紧走,我知道老鹰是什么人我都知道,我求你了,你走吧。”
史彭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紧抓着陈永胜的手把他往外推,陈永胜压住他的手,在车里巡视一圈,看到安置在手刹附近的屏蔽器,两个魔方大的黑盒子插着七八根天线。
“这是屏蔽器,除了老鹰的卫星电话其他信号全断了,离他太近我根本联系不到外面,山里信号不好,除了卫星电话和…”他想起史彭元打火机里的定位器,没吱声,就让那个留在史彭元身上吧,一旦史彭元逃跑成功,常骞不至于找不到他。
他立刻把屏蔽器关了,掏出身上最后一个定位器打开,他知道常骞一定看得到,就算仅仅几秒钟他也相信常骞一定能捕捉到他们的位置信息,再走两三公里他们就要换车了,到时候再找个时机躲开屏蔽器的范围报告位置新位置信息。
“走,准备走。”陈永胜翻开后座,示意他进去,史彭元把座位翻上。
“我不走,我得和你在一块。”史彭元的声音不大,效果却如晴天霹雳。
“你疯了?”陈永胜拧着史彭元的手腕,史彭元眼里的坚定扎向他的眼睛,他堵着一口气上不来,高压挤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着急的浑身起火,压低声音冲着他的耳朵重新命令,“你别妨碍公务。”
“行啊,有种抓我走。”史彭元扯紧他的领子不甘示弱,眼里闪着火,似乎不愿意被轻易低估或者抛下,“陈,警,官。”
陈永胜还想说话,史彭元浑身一颤,瞳孔骤缩,勾住他的脖子对着嘴巴狠亲上去。
陈永胜的脑海中响起尘土飞扬和金铁相击间的尖锐警笛,浑身的细胞被唇齿相依处的滚烫点燃,电流从胸口一路窜向四肢百骸,心脏敲打着胸口仿佛要冲出牢笼,怂恿他彻底抛下身份和任务,就此沦陷。
无力的辩解和抵抗在情动瞬间如累卵般经不起一丝抵抗。
陈永胜后来想起那个瞬间,他大概有两秒钟是耳鸣的,手腕酸软,然后不受控制地开始回吻。
史彭元,小元,小元。
他在心底重复,手指攥紧一片衣角,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史彭元不知飘向何方的命运。黏糊间他听见史彭元提着嗓子偷偷说,老鹰来了。
陈永胜打起精神,用余光看到那人已经逐渐靠近,他们的动作一定已经被全然收进眼底。他惦记着屏蔽器,伸手把它重新打开,随后想都没想就搂上史彭元的腰,手利索地解开裤子,往里伸进去握住他的下体揉捏。
凶狠,下流,野蛮,这是方永趁老鹰不在的空隙过来欺负他的马子时应流露出的情绪和气场。
史彭元的身子剧烈地抽动两下,红着眼睛推他肩膀,狠心抽了陈永胜一巴掌,陈永胜被这一巴掌推进氛围,攥着史彭元的两条手腕压在车窗上,冷着脸撇下嘴角皱着眉还了一巴掌,他没留力气,抽在史彭元的下颌,那里不容易伤到耳膜,也能留印子,史彭元凭着本能骂出声音,舌头打着卷问候对方家人。
陈永胜从没觉得一个人骂人也是可爱的,史彭元挣扎的样子让他更想就地躬下身搂他进怀亲吻他的发顶向他道歉。拇指狠狠揉捏乳珠,身下的人边喘边小声叫,来了,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推开我,反抗我。”陈永胜下完口令,狠狠扯开史彭元的裤子,一段白花花的腰露出来,两个胯骨上分明还有青紫色的指印,他看着刺眼,没忍住去抚摸,用压下的身体挡住按摩的手,嘴上的动作仍然粗暴,把史彭元的喉结咬出红痕和牙印。
被掐到青紫的瘀伤在触碰下又疼又痒,史彭元只感觉欲望一个劲往身下游,他无助地流出一滴眼泪,他乞求陈永胜对他再粗鲁一点,再残忍一点,可以打他抽他,或者掐他的脖子,因为他看到从陈永胜视觉盲区里刺来的戏谑目光。老鹰在欣赏一场缠斗或厮杀,他希望他们分出胜负,陈永胜就此侵犯史彭元也好,史彭元用什么东西自救也好,老鹰都不打算出手。
陈永胜自然也察觉到了那道目光,心里泛起层层恶心。老鹰不把任何人当作“人”,人在他眼中都是动物,有的是聪明的牲口,有的是低贱的畜生。这场戏已经开场,老鹰不喊停,他们就没有资格停下。
皮肤相处的快感让两个人的状态都慢慢攀登,老鹰慢悠悠地观赏这场活春宫,车窗挡不住身体交缠,陈永胜伸手解开自己的裤链,低声喊用口型喊,对不起,把两人的性器合在一起摩擦,这种刺激对于尚未确认关系的他们俩来说都过于震撼,史彭元瞬间开始哭叫,被甜蜜又赤裸的快感打的措手不及,扭着腰像条活鱼,双手毫不留情地挥打,腿也往身上勾想把陈永胜踢下去。
陈永胜不知道老鹰站的距离能不能听到他们说的话,他不敢再说话,只能冷着脸重新吻史彭元的嘴,换着角度品尝那对嘴唇,捉灵活软热的舌,史彭元闭着眼睛锤陈永胜的眼角,去挠,去扯,去厮搏,把陈永胜的脖子抓的鲜血淋漓,掐着他的脖子使劲,陈永胜也不甘示弱,绷着气撕咬他的嘴唇,很快口腔中溢出腥气,陈永胜手下一重,史彭元抖着身子尖叫,胸口的软肉也被一把抓住,裤子被褪到腿弯,陈永胜已经把阴茎抽出在他的腿缝间摩擦了,两只手伸进嘴里色气地抹出口水就往他身下掏,他停不下,他不敢停下。
史彭元突然醒悟,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这个不行,这个绝对不行!不要!
他不要以这种,屈辱又淫贱的姿态暴露在陈永胜和老鹰面前。两年多,他当了老鹰的床伴两年多,有多少次以这种姿态被掰开身体无情的进入。在宾馆,在老鹰家,在会所顶楼会议室,在茶水间,在车里,在桌下,位置不定,确定的无一例外的,都是他只能顺从。
心理建设崩塌就重新建立,心态垮了就重新振作,他回想过去把日子数遍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也许是心底那一点点不服输,或是一点点能够摆脱命运的、来自遥远的信念,让他在每个身心即将崩溃的时刻逼着自己活下来。每次和老鹰做完,老鹰不在的情况下,他会把灯全部关掉,点一支烟举在面前。他怕黑,但黑是跟了他十几年的恐惧源,在陌生的恐惧源来袭时,他更愿意藏进熟悉的对黑暗的恐惧,靠一丁点星火唤醒自己曾经有过一时半刻的安全感。
他能消化掉那些屈辱与不公,可以当作没发生,可以用后半生稀释冰冷粘腻的痛苦,但他不想让救赎的火光照亮自己的腐烂。别看我,别看我,陈永胜,别看我。
他陷入了应激,陈永胜、性爱,这两件事让他无法认清当下的环境,他出现幻觉:车外的人不是老鹰而是陈永胜,欺负自己的人仍然是老鹰,他像往常一样在老鹰身下承欢,藏在心里的人漠然又戏谑地看着他,对他说,几年不见,你就混成这副鬼样子。
他痛苦的用后脑勺撞车门把手,一下不够就两下,把身体缩成一只蚌,拥挤的车厢内陈永胜也没法再做其他动作,只能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往胯下按。
他妈的,我真不是东西。他心里恶狠狠地咒骂自己。他已经猜到自己大概就到这儿了,这条命大概就撂这了,越下狠手欺负史彭元,史彭元越无辜,老鹰如果一旦发现点什么,撑死也只冲他来。位置消息传出去了就好,还有常骞,还有希望。
小元,看看我,看着我,是我,记住我。记得回来之后找我算账,记得要揍我一顿,怎么对我都好,求你别露出这种绝望的眼神,你给我点希望,让我知道,我还能救你回来。史彭元布满泪痕的眼睛看向他,他心如刀割,把汹涌的泪意吞进喉舌,蹦出一句脏话,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失了声,五脏六腑熊熊燃烧。他偷偷擦去史彭元眼角的眼泪,颤抖的拇指强撑着力道,仅仅抚去泪水,没有碰到他的眼角。
缠乱的方式能让他们被绑在一起,降低被怀疑的风险。至少他目前这么想。幸好老鹰在他真的要欺负人的时候,过来敲了窗户。他本能的想拖过衣服遮住史彭元的脸,但专业素质让他停下超出角色范围的动作。史彭元是老鹰的床伴,而他是来偷吃的,没有见到主人还护食的道理。
按照常骞他们的进度和老鹰的路程差一小时左右车程,希望他们能在老鹰隐入林中前赶来。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硬碰硬可以,但史彭元不愿意离开,现在也离开不了了,他就不能贸然行动。
老鹰神色不惊,不悲不喜,背着手,阿龙举着伞等在他身边。
陈永胜不急不慢穿好裤子,史彭元揉着渗血的嘴角犯蔫,陈永胜嗤笑一声,“霍老板,我给你验验货,他身上没二两肉,怎么伺候你。”
“我天天验货,心里有数。夏夏乖,我让他身上几两肉,他就几两肉。”
陈永胜扯着嘴笑压下心里的狂怒,脖子和眼角的红肿开始起痛,左脸颊见红,脖子上也有一圈像上过吊似的掐痕。老鹰伸手过来,如同主人心疼被狗绳勒痛的宠物,“呦,肉没吃到,还让小绵羊咬了一口。你这条野狗,怎么跑这来吃肉了。”
陈永胜擦擦嘴角,抹去一道红,流氓似的又紧紧裤腰带,舌头顶着腮帮子回嘴,“不吃肉的狗也不算条好狗。”
“那也不能什么肉都敢吃。”老鹰抽出手枪上膛,抬起枪口指着史彭元的心口,陈永胜的心提到嗓子眼。我能救下史彭元,我可以。我不会让那只手按下扳机,如果他只开了两枪,我可以挡下,撑着开开右侧的车门推史彭元下去,史彭元聪明,他能跑掉。他身上有定位器,跑离屏蔽器的范围,常骞一定能找到他。史彭元绝对不能死,我不能让他死。
老鹰把枪调转位置,递给史彭元,史彭元双手捧着枪,看着老鹰。老鹰点头。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夏夏,我听你的。”
史彭元抬起手,瞄准陈永胜的下身,然后把枪口一路移到他的手上、腿上、胸口上、嘴上,枪管往里戳磕到牙,陈永胜的舌面品尝到火药味,就史彭元这个手握枪支的力度,开枪后准头得歪到姥姥家,瞄准的是喉咙,子弹估计会从他的耳朵冲出去。
史彭元抖着手,闭着眼睛瞪着眼睛,大口大口喘气,半张开的嘴唇露出里面被牙齿包裹的舌头,子弹还没出膛他的舌头就得被自己咬掉,“不行,我,我不敢,我害怕,把他扔下吧…我怕血,我怕,我怕人的死相…我,呕…”
史彭元吐了,是的,吐了,呕出一大口酸水,座位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他早已抽出了那把枪,软在车座下,抬起头露出很可怜又勾引人的目光看向老鹰。陈永胜不知道他是真的受过刺激还是装的,这他妈也太像回事了。最终老鹰没有刁难他,开车门让他滚,坐上后面那辆已经满四个人的车。
老鹰加快马力,避过泥石流来到高地,在路上,史彭元问老鹰,能不能给奶奶打电话,老鹰问他为什么,他说,以后你要是不嫌弃,我就一直跟着你,再也不回去了。
老鹰用手枪拍拍他的脸,说,你连开枪都不敢,跟着我能干什么。
史彭元抿着嘴,说,我能让你操。
老鹰笑,说,能让我操的人很多,把你玩腻了,你的价值又在哪儿?
史彭元想了想,就在老鹰以为他不会再出声的时候,史彭元慢慢说:“我可以…让别人睡,你把我送出去,我帮你传消息。”
老鹰笑得很大声,“那些老变态可没我这么疼你,他们喜欢虐待,拿烟头往你身上烫,用刀割你的肉,拿烙铁在你身上写字,他们还给你打毒品,用一次就上瘾,你能嗨,醉生梦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活着。
“那是好东西,最好的,最好的好宝贝。
“说真的,我真想试试,也想给你试试,我们一起试试,但不行,那是给动物准备的,我们是人。”
老鹰把电话递去,史彭元记下开屏密码,低着头拨通电话。
“奶奶,奶奶,欸,是我。
“我是史彭元,奶奶,上次去看过你的。
史彭元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家人的牵绊,老鹰瞥了一眼,这孩子和奶奶倒真是情深意重,听说老人家接到养老院的时候已经老年痴呆,完全不记得他了。老鹰挑起眉毛,他很少看见史彭元流露悲伤情感的时候,来了点兴趣,安静地听,仔细地看。
看这个乖孩子除了被他操的时候深得他喜欢外,还有什么值得挖掘的闪光点。
“奶奶,最近好吗。我最近挺好的,最近你参加每周的老年活动了吗?
“上次去看你的时候,护工跟我说您腿总疼,最近天凉,您多添衣服。
“奶奶,您记得我吗,我是史彭元,您孙子。
“奶奶,您最近还给我织毛衣呢吗,还差一只袖子,我啥时候能穿上啊。
“最近,我不回去了。以后,以后再说吧。
“奶奶,您和我说说话,我是史彭元,我是您孙子。
史彭元安静地挂了电话把手机还回去,呆呆地看着窗外,过了会儿抹着眼泪,泫然欲泣地看着老鹰。老鹰问他,“夏夏,那么多人里,为什么就你愿意主动跟我来。你不怕我,我不信。”
“我不怕你,我只怕饿,我怕被欺负,我怕黑。”
老鹰不再问话,一双冷眼盯着后视镜里阿龙的眼睛,饶有兴致看着那双眼睛染上的妒嫉。
“阿龙,你呢,你怕不怕黑?”
“队长,追踪到了!卫星电话,西南方向,离我们二十五公里!”
“汇报市局,立刻追踪!!不能让老鹰跑了!!”常骞听到史彭元的声音后浑身的细胞都紧张起来,史彭元大概率在老鹰身边打来这个电话。那种冷静和镇定,与当时在警察局回绝他当卧底线人的那种唯唯诺诺有着天壤之别。他极其确定史彭元在做什么,同时心惊于他的勇气和胆识。
四辆越野,荷枪实弹,载满特警等待十分钟后清障工作,即将有的放矢冲向信号最后结束的位置,卫星图分析出刚才位置处是山脊,他们再行三十公里就有岔路,没人知道他们即将去哪里,时间不等人,他们必须迅速出发。
半小时后,老鹰和等待已久的车队汇合,三辆坐的半满的越野,转移过程中,老鹰让史彭元去和陈永胜捎句话,让他开着旧的越野带着几个人守在原地,一旦警察追来,需要他们帮忙拖延时间。史彭元一路小跑过来如实告知。
“老鹰是担心这六个人包括你有鬼,他要把你们剩在这儿!”
“我知道了。”陈永胜检查武器型号和子弹,捉摸着一会儿怎么把那六个拖住。
“你听见没有啊!这三辆车顶多再能开一公里!他换车就是为了摆脱监视!我们车还有一个座位,你,你想想办法,你不能留在这儿,老鹰说这片又要有泥石流了,没有车你们就死定了!”
“知道了,史彭元,回去。”
“不是,你,你!”
史彭元冷下脸,躲在敞开的后备箱后,“你是不是不信任我!那六个人也不晓得!你赶紧想办法!你留在这儿就死定了,泥石流马上要来了!”
“所以老鹰也知道你知道,对吧。”
陈永胜从车后备箱里摸出一把冲锋枪背在身上,手枪也上膛,史彭元盯着他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泥石流来了你怎么跑,你知不知道一个浪打下来人根本跑不脱你会被活埋!你,你不想回去接着当警察了?你不想活了?”
“戴好。”
陈永胜从腰里翻出一把袖珍刀塞进进史彭元的袖子贴着他的皮肤固定好,史彭元红着眼睛咬着嘴,难以置信地看他,他不相信陈永胜听不懂他言外之意,也想不通陈永胜的顾虑。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害你?骗你上车,带你走?”
史彭元不接受这种可能性,他不相信陈永胜会这样猜忌他。难道是刚才的逢场作戏让他们产生了隔阂?
“听我说,小元,你别急。就按你说的,如果老鹰不知道这儿有泥石流,你能知道吗?”
什么意思。史彭元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信息含量。老鹰不知道有泥石流,我上哪儿知道,我又不是天气预报。
陈永胜一字一句沉声说:“他在试探你。老鹰在试探你会不会告诉我。”
史彭元如坠冰窟。
“不怪你,他就是为了用你试探我,试探我们,你跑不脱,我也跑不脱。”
“怪我。我,你找我的时候我应该当时就跑,我不应该,逞能留在车上,不然也不会被老鹰发现我们…我应该听你的。”史彭元无比后悔,陈永胜看着史彭元快烫出眼泪的眼睛,还是没忍住,上去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咋可能呢,他什么人,老江湖了,只要怀疑上了你,那你就洗不脱了。”
前面的车响起发动引擎的声音,陈永胜搬去最后一批货,史彭元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愁的想从山上跳下去。他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陈永胜留在原地等死?干脆让自己暴露算了,让陈永胜回车上。可如果那样老鹰还是会知道他和陈永胜关系不一般,也会同时对他们做出不利行为。左右都是无解。
“如果遇上了,往和泥石流垂直的山坡上跑,等车一没影,你就跑,越快越好,不要就这么死了,行不行?”
他紧紧抓着陈永胜的袖子,雨水滑进他们的眼眸,将他们的过往洗涤干净后印在彼此脑海中。他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他知道这次分别十有八九是永别了,可他却没力气把陈永胜拖上车,因为陈永胜不会同意。
他的心脏仿佛也被泥石流掩埋,碎石和泥沙一起将其搅碎,泷山便是他的坟。再看一眼。再一眼。
陈永胜将他拉进怀里,飞速地在他嘴唇上亲吻过,史彭元痛苦地回吻他,擦掉他眼角的雨水,吻过他脖子上被自己撕开的伤口,紧攥着他的肩膀。
陈永胜对史彭元的情感无需思考过多,他就是喜欢史彭元,非常非常喜欢,如果还有机会,他想照顾他,好好爱他,不再让这小子提心吊胆地做这种烂工作,他一个人养家糊口够了,如果史彭元有想做的工作,他也愿意去手把手引导他。
他会减少让史彭元回忆起糟糕往事的机会,会把涉事人员一网打尽,让恶心的任何事永远从史彭元的生活里消失,会一点点把史彭元眼中的破碎拼好。
前提是,如果他们还都能活到未来的话。
他不知道史彭元承下这次试探后足够他再在老鹰身边留多久,但哪怕多一时一刻,他都觉得值得。让他为了任务主动把史彭元送进被怀疑的险境,不可能。就算任务只能到这里了,就算可能无法再继续传递消息…
他也不可能以史彭元的生命安全为代价就此冒进。也许这个选择极其错误,可能会让他们的努力功亏一篑,可能就差那十几分钟会导致失去追踪方向,警队没追过来,甚至可能剥夺他最后一丝避开灾难的机会…
可老鹰是个恶魔,他是个疯子,是个变态。在监狱里耳闻的经历令他遍体生寒,他仅是一想到史彭元和这种人有纠葛,就担心的胃抽搐。
最后分别的关头,史彭元把手伸进怀中,放在心脏处,下定决心般的留下一句话,说完后转身快速离开了,不给陈永胜任何反应的时间。陈永胜看着那几辆越野车飞驰而去,呆愣在原地,仿佛遭了一记砍杀。
刚才心中的纠结和负面的预期被这几道砍杀划破,后知后觉,竟酝酿出一丝绝处逢生的甜苦交加的痛快的希望。他这才意识到,老鹰声东击西闯关导致警队焦头烂额无处寻踪时,为什么史彭元恰好成了关键的一环,偏偏有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出现了。不确定是否会启用的底牌提前入局,帮他们破了难关。
史彭元留下的那句话是:
“你留给我的打火机我一直贴身带,我会保护好它的,你放心吧。”
摸索过千百遍的物件几斤几两,当事人最清楚,史彭元提前发现了定位器的存在,主动入局。
想通这点,陈永胜咬着牙关端起枪,用力拉下枪栓,他浑身上下如电般豁然开朗。泷山的雨吻过刚刚缠绵过的嘴唇,雨中带甜,水滴削去他肩上的重担,明明是应该提心吊胆的事,他却莫名觉得轻松。
他很快明白了,同一件事,身份调换,他为了根植心中的东西,绝对也会身赴险境。他是为了信仰,那史彭元为了什么?天空划过一道靛蓝色的闪电,雷声紧随其后,像神在天空之上敲着重鼓,狂风骤起,张牙舞爪的势头仿佛要吞下整片山头。
那六个抱着枪的毒贩正在排兵布阵,陈永胜冷下脸,拉下枪栓。
他绝对要活下去,史彭元也是。他们必须都活下来。
TBC
乙木笙:进度90%了,估计两章内完结(不出意外的话),终于把恋爱进度推起来了!仍然欢迎评论!坐等!
Chapter Text
如果史彭元有幸上过学,他应该明白,事实往往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真正的危险并非几行字就能让人身临其境。化学方程式上的放热,写在纸上只是一个符号▲,隔着试管壁微微烫手的热量,换了计量放在古时,让人化得尸骨无存不在话下。
纵是再完整清晰的影像记录,再生动形象的描述,都无法真正复刻现实中的危险。身为警察的陈永胜对此心知肚明,史彭元的冒进,用初生牛犊不怕虎解释最为合适。但事已至此,他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别让史彭元为他的付出白费。
半小时。按老鹰的速度,半小时后和越南人会合,越南人会给他们开辟通路。一旦让他们进入山洞,追捕就变得难上加难。山洞中四通八达不说,万一交火导致爆炸,很有可能造成塌方,那便是追缉无门,功亏一篑。
陈永胜按下表上的半小时倒计时,他需要监控老鹰的车程快他多久,环视四周,先上车检查油量,找到一辆油量最足的登上,无论如何都应该追上去,而不是坐以待毙。拉开枪栓的声音弹动他敏感的神经,一梭子子弹射来,他动作极快低头躲闪,车前玻璃和侧窗玻璃仿佛被连环重锤砸击。
一分钟。
“老板让我们留下给他打掩护,你敢跑,就立刻杀掉。”
“哥几个,还给那老东西卖命呢,马上有泥石流了,别傻了!!”他打着方向盘在原地盘旋,开开车门伸出半个身子点射击毙死个,他们显然没料到陈永胜有实打实的战斗力,剩下五个迅速散开对他呈包围之势,他抄起弹夹叼在嘴里俯下身跳车,蹿上窄道侧面的小丘隐在树后,身侧是子弹猛烈的攻势,火力压制仿佛要把整棵树打穿,他挑了个时机就地滚翻移动位置,子弹咬着他滚过的位置撩动衣角,他匍匐前进钻进灌木丛,撞上了一窝蛋,他盖在巢上聚精会神地冲其中一辆车上的油箱处开火,那辆车燃起了超乎意料的剧烈爆炸,那是他刚洗劫过的车,车上除了几把武器外,其余武器都分散在那六个人身上。
怎么回事,怎么能有这种规模的爆炸,车上不该有炸弹或者手雷的。
两分钟。
两个躲在车后的人直接被炸飞,血肉模糊的一段尸首晾在令两辆车车顶。还剩三个。他们开始往陈永胜的位置冲锋,三个人的火力让他招架不住,他只能手脚并用往后撤退,隐匿的土坑抵挡不了多久,不出十秒那三个人就会转移到他身前,他抬手掀起那一窝滚圆的蛋,借着一点坡度滚下去,他趁这几秒时机滚离开那片小丘,借层叠的树影转移到另一颗粗树后,把枪抛上不到两米高的树杈中借力攀上,半卡在树上,杀死第四个。
另两个迅速趴下,这下完全脱离了他的视野。情况对他不利,他们处在一座立体梯形土丘上,他只要微微探头,就会暴露在对方的火力视野内,而他想要射杀到他们,必须得先暴露,才能看见对方。
三分钟。
他没带手榴弹,也没带远程武器,把身体伸到最险的位置也只能打到敌方脚下一米外的土地。据有经验的缉毒警说,缉毒时与毒贩间的战斗往往不会超过十分钟,激烈的战斗通常是速战速决。不出十几秒,那两人摸索的声音出现,正当陈永胜着眼四处寻找下一个躲避点,耳后突然响起嘶嘶的声音。
他终于知道刚才掀开的一窝东西是什么蛋了。眼镜蛇。不得不说动物才是隐藏高手,来到他们的领地确实只有被伏击的份。蛇怕巨响,他松开手重新降到地面,俯下身子匍匐后撤,蛇已经游上了他的后脚踝,他不敢往回看,只能保持匀速往前爬,瞅准时机回身抬腿猛挑蛇身,冲着蛇头就是一枪,蛇身剧烈地抽动,像一条突然被扎破而失去静态平衡的高压水管,在地面上腾挪跳跃,他心生一计,拽过蛇头,鼓着胆子往回爬,那两个人显然不如他冒进,他一步一步往回爬,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面会伸过枪管将他爆头,但绝处逢生的道理他想试试,那条蛇有两米多长,在他手里瘫软着,头上破开血腥的洞。
就在他试图把蛇盘起用枪推着扔下小坡时,小破下开枪了,只不过是冲着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方向,“眼镜蛇!躲开!”
五分钟。
陈永胜能看见竖起的带着黄黑斑纹的舌头,它被扫射后蹲下脖子游走前,陈永胜从蛇眼中看到一抹纯粹的贼光,没空容他多想,他抓住破绽,把死蛇扔下,在人蛇争斗中解决最后两个威胁,搜刮过战败者身上能带上的后检查两辆车。
手枪、急救包、军刀、突击步枪、手雷,有些武器他只在书本里学习过没有亲身试用过。其中一辆被爆炸波及,车头像被卡车碾过,没法再开,后一辆只是被火舌舔杀了半截臂膀,右车门瘪下变形无法打开,其他无碍。他把收集来的装备装进副驾驶,关掉屏蔽器,幸好六个人身上凑出的卫星电话有一个还能用,他用肩膀夹着电话打给常骞,一边下车检查车身、车尾、车底。
果不其然,剩下的两辆车底盘上都有形状类似胶棒大小的闪着红光的遥控炸弹。红光闪烁着不知何时会爆炸,这大概率是老鹰的手笔,既然留下了肯定有用。他说不定在远方听着动静或者算着时间,或者在盘山路上随时关注来路的情形,以备不时之需杀警察个措手不及。陈永胜冷笑着把两枚炸弹全揣在怀里压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他需要紧张,需要项上悬着利剑的刺激,这样他才能重新兴奋,以毒攻毒,用更剧烈的恐惧,逼迫双手停下颤抖。
八分钟。
“永胜我们快追到你的位置了!什么情况!”听到常骞的声音,陈永胜一颗心落下一半。
“老鹰快我将近十分钟车程,史彭元在他身边,车上有屏蔽器,车队不到半小时到达目的地,必须拦下。车上油不多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你回头。”军绿色的越野军自山脉远端映入眼帘鱼贯而行,陈永胜冲后方扯出一个笑,他知道常骞看不见,可还是招了下手,登上车上车奋起直追,也不管车能再冲多远,“赶紧追上来,我打头阵,保持联系。”
在陈永胜跟上去后的两三分钟内,他刚逃离的土地被泥石流席卷。常骞他们被堵在了最后几百米,特警们放下枪抓紧时间清障,常骞带上设备和一队人马徒步清障,无人机传来陈永胜的位置和画面,陈永胜看了眼无人机上下辗转的路线,沉默不语。
“你有多大把握!赶得上吗!”
“赶不上也得赶上,他快我八分钟,全速追应该差不多,你往南飞给我指路,他们再绕路也绕不过目的地。”
常骞摆弄着无人机,队员提醒他注意一脚深一脚浅的泥潭,定位系统上仅剩的两个一前一后的红点紧紧咬着彼此,前面是史彭元,后面是陈永胜。老鹰新换的车队上没有屏蔽器,目标明晰,可再走两公里就是错综复杂的山道,野树丛生,且不说几乎不允许车辆通行,进山的路起码有四条,一旦没在山路之前截下他们,不仅有迷路翻车的危险,还有很大可能遭到伏击。
“我看见他们了!”单手持望远镜单手开车并不容易,更何况是崎岖难行的山路。
“你小心点,又要下雨了。我们很快跟上,你撑住了!”
随后常骞和他互通了史彭元打电话的事,陈永胜第无数次惊叹于史彭元的胆量,同时也揪着心担心史彭元现在的现状。
再等等我,我就快来了。
不出意料的话,陈永胜追过来后,当然,前提是他能杀掉六个雇佣兵并在没有任何方向指引的情况下开着油量只能坚持不到一公里带着遥控炸弹的越野车顺利赶来,能收获老鹰给他留下的礼物:一具套着头的,已经失去呼吸的躺在树下的尸体。戒指是另一份赠品,把价值连城的戒指和人一起还给陈永胜,这份马彪人情也算还到位了。
老鹰其实不太想舍掉史彭元,他是真乖,玩起来也舒服。可史彭元千不该万不该使这种小聪明,史彭元可以骗他,偷他的钱,背着偷人,或者其他被另一套他看不上的社会体系定义为犯罪的事,都可以,但唯独不被允许置他于险境。
至少在接完常骞的电话后,老鹰是这么打算的。
对方的开场白烂俗,几乎完全贴合动作犯罪片中情节的被推至高潮后正义方逼近时警方的喊话。标准化的警告死板又固化,像无数只能在岗位上循规蹈矩一辈子挣不到几个钱的蝼蚁们的生活,老鹰想。
“小子,省公安厅里面姓常的没几个,”老鹰开了免提,看着几小时前拨出去过的陌生号码,递给阿龙一个眼神,“关掉免提。老常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我也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别因为这点小事,让我和你爸闹得不愉快。”
老鹰的儿子早在几年前就被他当作棋子舍去了,现在他孤家寡人一个,亲儿子没有,叫他daddy的倒是不少。虎毒不食子的他没想到,遇上的劲敌竟是个敢大义灭亲的主。
“他的事不用你操心,抓完你,我第一个送他进监狱。”电话那边的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从牙缝里钻出来,带着属于年轻战士的冲锋劲头。
老鹰笑笑,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道什么才是人生真谛,一根筋往里冲,丧了性命可谓是白白浪费。人们是不可能战胜欲望的,如果能战胜,那说明诱惑不够大。他是商人,再从前是个武夫。放下枪的过程让他想明白,用武力挣钱没有出路,要动脑子。从倒腾古董到倒腾白粉的过程又让他明白,和欲望挂钩的生意都是好生意,欲望越大风险越高,收益就越大。铤而走险的人不在少数,但能避过风险侥幸逃脱的少之又少,他老鹰从来不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一套,只要不是一块布蒙头盖下,只要抓捕过程中有“人”的参与,只要有一个不纯洁的,那就有回旋的余地。
一兜子钱够不够,不够?两袋呢,三袋够不够?什么狗屁信仰,在钱面前不值一提。他好色,好的不仅是拥有掌权地位的人肆意剥夺他人尊严时的快感,还是能够随时满足自己欲望的底气。除了好色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他喜欢捕猎,咬着猎物,等他们疲惫,在面前投降,伏地在自己脚边,亲手将自己的信仰、坚持、求生欲双手供上。生在山里,属于野兽的野性化成对人性的征服欲,这也是他不轻易甩掉尾巴、诱敌深入的原因。
老鹰识别出问题的原因很简单。不是陈永胜和史彭元的眼神纠葛,不是陈永胜多次从险象环生中逃离的能力,都不是。老鹰让陈永胜运过毒,他特地模糊赃款数额,模糊货量,模糊一切,撒了一张细密的大网等着他露出贪婪的人性去敛财,他甚至让接头人黑子找人邀请陈永胜入伙一起借会里的钱出去走私挣外快,无一例外被陈永胜拒绝了。老鹰不相信有人没有所谓的欲望,黑社会洁身自好就是有问题,不贪,当个屁的黑社会。
如果陈永胜在他眼皮子底下捞钱,他可能真的有可能把这家伙当作心腹,而不是和他玩猫鼠游戏。他得承认,陈永胜做的天衣无缝毫无破绽,他甚至无法用自己的那套东西说服其他和陈永胜共事过的大小兄弟们,让他们相信陈永胜不纯粹,其他人更倾向将之理解为“害怕做错事被会里人打断腿因此才畏手畏脚”,但就像警察能够精准的识别罪犯,罪犯也能轻易识别警察。装的再像,也能闻出警察味。不过不要紧,他很喜欢陈永胜,越硬的脊梁骨,他越想看着它自己弯下,实在不行,再考虑把脊梁敲断。后者不是成功者的做法,和野兽无异,他可是高高在上的人。
老鹰看了看表,掏出怀里的遥控器按下三个按钮,出乎意料的,他听见一阵剧烈爆炸在不远的后方响起。阿永,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史彭元当然知道他们要往哪里走,他闭目养神的时候老鹰打过电话,提到了“南”。一路上他昏昏沉沉的,大概是淋了冷雨发了烧,老鹰没有询问他的状态,他也识趣地不出声,打火机被他保存得很好。越南人的车上没有屏蔽器样的东西,但他不确定有没有藏起来的,所以依然在等待一个下车的时机。市区的两公里,坐出租车花六分钟,骑车十分钟,走山路要半小时。
老鹰时不时看表,掏出金色的手枪抚摸,他拇指上的玉扳指是从马彪从东北的一个墓穴掏出来后送给他的。马彪早几年倒斗,带着一群老家林子里的猎户起家,后来循着路子走毒涉黑,偶然的机会和他相识。这玉扳指是死人手上摸下来的,不好销赃就一直留着,和老鹰交情不错,便留给他。马彪曾说,什么东西衬什么人,这话别人说是要掉脑袋的,死人手上的东西送给老鹰,岂不是说他也是死人?但马彪是野林子跑大的,心高气傲说话不把门,反倒让人觉得他心里没有坏,老鹰就应了这份情,不是马彪腿间,陈永胜没有资格轻易的加入他。
“夏夏,伸手。”
老鹰把玉扳指取下塞进史彭元的手心,史彭元迷瞪着接过,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老鹰示意他带上,他只好把扳指套在拇指上,模样呆板和他丝毫不衬,反而像一把锁囚住他的手。史彭元右侧的阿龙突然在他脸上套上麻袋,失去光明让他条件反射挣扎起来,右侧传来重击,这一下又狠又重,他头部眩晕,紧接着又是几拳,砸在他的眼角,下颌。脸火辣辣的,他露出几声呜咽,小声哀鸣,下一秒他右手大臂传来剧痛,有半边身子从同被雷劈过。他的右手脱臼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闷湿的味道让他不清楚东南西北,刚刚在心中用力去记录的路程瞬间中断,警铃大作。太阳穴滑过一行爬虫掠过的触感,血,他流血了。
老鹰在他耳边嘶嘶地吐着蛇信:史彭元,你骗我。两年半前按下指印的那天,老鹰看着他长得俏,奖励他一个愿望。当时史彭元说,我能不能换个名字,老鹰答应了。从那以后他就都叫他夏夏,也不问原因。生活中叫,在会所叫,在床上也叫。
老鹰在这种关头叫他的名字,象征着史彭元被扔回两年半前被剥夺一切、一无所有的节点。
史彭元不敢说话只能装晕,他知道自己漏洞百出,他也不会撒谎,谁能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说谎?更何况对方的身份和眼力都是出类拔萃的。他毕竟不专业,做卧底这件事和陈永胜相差甚远,但他已经尽力了。
跟着老鹰上车,泷山脚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屏蔽器,他装作不经意问老鹰那是什么,老鹰笑着说,那是捕鼠器,如果有老鼠跟上来了,用它能把老鼠挡在身后。于是他借机下车抽烟,那时候应该传递出了位置信息。
老鹰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是电话吗,刚才给常警官打的电话被发现了…陈永胜怎么办,会不会连累他!
史彭元早在和陈永胜分别时已经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他当然希望还有机会见面,但老鹰像一片翻不出去的天,他就算成长能够撩开翅膀,这片天也能轻而易举压死他。他既希望老鹰能被绳之以法,也希望他能逃脱,这样陈永胜就不用和他们正面交锋了,他死掉的概率也会小一些。
我应该这么想吗。他悲观地开始勾画自己的死相:有可能是被子弹爆头,或者因为打针死掉,或者饿死,或者干脆被扔下车撞在某根树干上,或者躺在山里饿死渴死…如果被扔掉还有一点机会,他应该可以强撑着往回走远点,实在不行就跳下山去呗,他可不想把身体留在山里被野生动物吃掉。
对土生土长的泷山人来讲,落叶归根固然是好,但他不希望是现在,他还想活,他还想看看从旁人口中听说的杭州西湖,想看看香港澳门,想去天安门看升旗。他才二十二岁,没有清晰感受过儿童与成人之间那条分界线,没过过生日也没吃过生日蛋糕,母亲的面容已经模糊,父亲的声音在耳膜里渐渐淡去,奶奶更是将他忘了,很久没有叫出他的名字了。
世界昏黑一片,上一次藏在黑暗里的时候,身边有他。他想起陈永胜眼里映出的亮光和希望。转瞬,冷沉的血液重新沸腾,求生的欲望达到顶峰,他想起黑暗中的那簇火,想起缭绕的烟气织成安全的怀抱,心脏在恐惧的侵袭下挣扎着,开始调动一切感官寻找一线生机。
“你是怎么敢给警察打电话的。”
他不出声,调整好了呼吸节奏,闭着眼装作昏迷,正在当他考虑要不要把舌头咬破吐点血更显真实时,阿龙又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这下结结实实咬中舌头,痛得钻心,后腰发凉,他感觉那豁口得有半厘米了,苦着脸乞求老鹰别把他最后一层面罩掀开。
“你说,后面跟来的那个,是不是喜欢你啊。
“我看他操你的时候动作挺熟练,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你知道他是警察么,他怎么跟你套话的,套过没有?
“你不是说,想跟我走么,说你怕黑,怕挨饿,要跟我走。怎么还报上警了呢,我不懂,你讲给我听听。”
老鹰不急不怒,逐渐攻破他的心理防线,“你说,他们这种人会向什么低头呢,钱?活着?你说呢?”史彭元做不到再装晕了,阿龙单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往车座上按,压着他的气管,求生欲迫使他抬起仅剩的左手无力地反抗。
“咳咳,咳咳……”
“说呀。”老鹰的声音不远不近,如刀锋划过怪石,传出嘶哑的质感。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也很嘶哑,但宛如雨滴砸在蕉叶上,摩擦后留下清澈的余韵。
“他会为了信仰低头,会为了可笑的舍生取义自我了断,也许会耍点小聪明,但结局都是一样,他会输,我回赢。你知道为什么吗,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赢家吗?”
老鹰笑着自问自答,“因为我了无牵挂。”
常骞出任务前接到省三甲医院住院部电话,说病人刘奕铁的生命体征更加趋于稳定,心跳脉搏短暂地出现改变,两天内观察到5-6次手部动作,是苏醒的前兆。他打电话告诉陈永胜的师傅让他帮忙去看一眼。刘奕铁家里老早没什么人了,几个远房亲戚指望不上,听说他出事后更是避之不及,这几年也就断了联络。陈永胜是孤儿院长大的孩子,跟着老刑警关爷,后来认识刘奕铁也经常关照着。这俩人大部分情况,常骞还是从关爷那获悉的。
他打电话让关爷去看一眼,关爷没应,只问他,刘奕铁醒了,你当兄弟的,最想和他说点啥。
常骞还真想了好一会儿,边套防弹衣边想,想了快十秒钟,东一句西一句凑不成话,吭吃瘪肚吐出几丝没意义的音节。大老爷们说那些话矫情了,但万一他要是…
“不用告诉我,你自己个儿回来跟他说,你亲自说。”
关爷时老刑警,年轻时有几年也没少拼命,是常骞敬重的前辈,也是警队荣誉墙上榜上有名的同志,说这话是嘱咐他要活着回来。
“常骞,你爸的事先别放在心里,不许走极端,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大家心里都清楚。”
“好,我知道了关爷。”
“叫关队长。”
“好嘞,关队长!”
他一定把老鹰亲手缉拿归案。
老鹰告诉他,三辆车其中一辆里有个半死不活的人,如果想救他,就往西南开。他拍了照片。史彭元的头发湿的像被洗过,像是杀牛宰羊后的血水糊在脸上,眼角肿起,嘴角满是鲜血,流线型的血流把他的脸分割成很多格网,勉强能睁开的眼睛盯着镜头。
常骞骂了句脏的,转手发给陈永胜。陈永胜的电话打过来,他安抚两句,报了老鹰最新的位置。八百米。
老鹰根本不怕他们追上来似的,路就在眼前了,进山没人追得到他。把奄奄一息的史彭元让阿龙塞进后备箱前,他拎着史彭元的头发,问他还有没有遗憾,史彭元没说话,凑到他脸前用被打肿的左手扶着老鹰的肩膀上,卑微地搓他的衣角,蠕动着嘴,在他嘴角留了一个带血色的吻。老鹰不喜欢史彭元摇尾乞讨的样子,让阿龙带着他走,特地嘱咐,一定要当着陈永胜的面弄死他,然后把陈永胜带回来。阿龙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应了。史彭元以扭曲的姿态被塞进后备箱,他从阿龙的动作里品出一丝泄愤的味道。
不过他现在懒得考虑那些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老鹰问他有没有遗憾,他没有遗憾了。
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还是不要见陈永胜了。
陈永胜没想到老鹰突然引爆了炸弹,幸好炸弹就在胸口,他听得见滴滴声,红色格子爬满进度条前他把两枚炸弹扔出窗外,迅速拧着方向盘用车身挡住碎片。这声响能惊动老鹰,但这都无所谓了,要的就是对他的警告。他已经看见了一辆开出正常轨道的车,前进方向正是西南,他也看见老鹰的车,只不过刚闪过一个尾巴就隐了,后方鸣起喇叭,常骞开到他左侧隔着车窗扔给他一个对讲机,冲他吼,别信他,史彭元就在前面,他忽悠你呢!他举了举手里的定位器。
陈永胜抿着嘴唇,心里扎得慌,他不相信老鹰愿意用这么低劣的手段骗他,万一呢,万一史彭元身上的定位器被拿掉了,万一…
操…
史彭元不能出事。人质不能出事。人命重要。他怒极反笑,按了按胸口,踩着油门向那辆车冲过去,不顾身后常骞的大喊。他已经看见了,五百米,四百五十米,四百米…副驾驶钻出一个影子向他开枪,他低下头,碎玻璃溅起泼到他头上,车前窗户彻底报废,一擦额头满手是血,前窗模糊破碎,他只好把头伸出窗外看路,又是一梭子子弹,很快车前轮一颤。
车卸了力气,他抓起突击步枪踹开车门抱着枪往前冲,果断开枪,满弹上膛的手枪被他别在腰里,这种崎岖的山路步行更合适,子弹不要钱似的往后车轮打,车打着圈停下,他向侧面扑躲过一梭子子弹,再抬眼逼近,驾驶座里已经无人,副驾也是。
他扑到在一棵树后,刚才站过的位置掀起一阵土浪,他变换着位置绕着圈移动到车附近,还未作出行动,对面草丛冒出阿龙,端着枪从车侧面开枪,那子弹马上就要燎到后备箱,他怒吼着闪出来隐匿到越来越近的位置,阿龙蹲下身,很快左侧又有子弹往后备箱打,车不是防弹的,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子弹已经打穿了车体,更不知道现在史彭元是死是活。
阿龙在草丛里盯着他,他们互相透过突击步枪上的准镜瞄准对方,他用余光看见侧面草丛还有一个全副武装的枪手,但他无暇顾及,他和阿龙只要开枪,双方定会两败俱伤。
不能冒进,他平稳着浑身的力气,首先抬起双手,“让我看看他!”
阿龙不说话,依然瞄准着他,气定神闲的开枪,让子弹擦过他的脖颈撕出一道伤口,紧接着子弹擦过他的腰腹,大腿,甚至太阳穴。
阿龙在对他说,我不比你差。他大概猜到了,阿龙可能就是想让他看着史彭元在他眼前死掉,少一个步骤都不行,这种恶心任务多半是老鹰交代的。他他从车后方探出头,掏出手枪指着下颌,自己的喉管被铁器压着,他品尝到自己口中的血腥,“让我看看他!!”
阿龙是最忠诚的狗,将老鹰的话作为金科玉律。阿龙抬起头,和另一人使了个颜色,那人窜出来,卸了他的步枪和手枪让他跪下,按着肩膀把他压在地上,厚重的军靴踩他的腿弯,稍加用力他的右腿就会断掉,他被锁着脖子,阿龙过来掀起后车厢,里面是如小兽般受惊的史彭元,重返光明先看到的是被锁喉双眼充血的陈永胜,他惊叫着扑上去,脱臼的右臂和脑袋里的嗡鸣让他的身子歪向一侧,像一具被暴雨冲垮半个身子的泥菩萨。阿龙打了他,很重,用击锤,用手,甚至用刀在他腿上割了两下,现在他感觉手脚发软,只能努力睁大眼睛,瞪着陈永胜。
“为什么…我明明已经…”为什么追到我这里来了,我明明已经趁老鹰不注意把打火机放在他身上了,你去追他啊,为什么来找我啊…
阿龙不留情面,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拉下车,像拉一头亟待被宰杀的羊崽,和陈永胜后面的人一样,把刀锋抵在他下巴上,抓着头发把满是血污快要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脸怼在陈永胜面前。
“老板说,让我带你回去,让我不顾一切带你回去。我觉得老板别的时候做得都对,唯独这件事,他在异想天开。”他凑到史彭元耳边,对他悄声说,“你让他听话,我就让你活。”随即在史彭元的右肩膀上撕了一刀,史彭元痛得吼出来,缩着身子栽到地上,肿痛的左手慢腾腾捂着肩膀,痛的哭泣,看起来真是疼得无法忍受似的,浑身都颤抖着,双手并用,爬着,缩短他和陈永胜面前的一米距离,阿龙看牲畜一样看这两个人跪着相依为命,心中生出无比的畅快。
史彭元颤抖着捧上陈永胜的脸,一字一句的说,哥,别撑了,你弄不过他的,活命重要。陈永胜感受着贴在脸上的、史彭元手心的冰凉,他把手覆上去,一时间五脏六腑仿佛都在颤抖,血液涂花了一张漂亮的脸,从五官勉强能看出他原本的样子,他哭过很多次,眼角是血泪凝成的丑陋的痂,头上受了伤,血从额头上落下,肩上的血腥味往外飘,自己脖子上的手越勒越紧。
史彭元松开手,没人发现他和陈永胜错手分离的瞬间有一丝银光闪过,那是分别时他塞给史彭元报名的袖珍刀,陈永胜沉着声音引开阿龙的注意力,“别傻了,老鹰这次是真的把你弃了,你看看车底盘吧,还是老伎俩。”阿龙半信半疑,示意那人勒得更紧,他左手钳着史彭元的脖子躬身,往车肚看了一眼。
这一顷刻足矣翻盘,陈永胜单手翻出史彭元递给他武器,撩手刺进身后人的脖子,禁锢他的手一松,他揪住刀柄勾挑,热液泼洒在他的后颈,身后的人无论多么用力掐死自己的命脉,对陈永胜来说都不是威胁,只有史彭元深入险境才是对他最大的威胁,阿龙回身挥起手臂,状似要一刀砍去史彭元的脑袋,陈永胜迅速握上刀刃,右手把史彭元推倒在地把他推出危险境地,左手的生疼让他浑身发毛,他松开,后仰躲过横割,接下试图把匕首尽数刺进他心脏的双手,阿龙腰上挨了一脚,抗衡的力道瞬间减退,阿龙转瞬掏出手枪,脸上的恶如财狼的獠牙般锋利无情。
老鹰身边只能留一个人,陈永胜一定要死在这儿,
两声枪响响过,刚才还带着体温的身体软趴趴地倒在后备箱。真正的交锋并不冗长,正如昙花开,也只是一瞬的精彩。史彭元的开枪是陈永胜教的,少时滚在尘土飞扬的水泥地中,右手被枪和陈永胜的手裹挟,一切困难被破空子弹有力的击退。如今也一样。当初是陈永胜救他,现在是他救陈永胜。
陈永胜松下紧绷的神经,检查了两人的生命体征,转身踉跄着跪下,他先把史彭元手里的枪拿掉,检查他的双手,轻轻吹着他的虎口,他不明白这小子是怎么在短短几秒捡到枪瞄准后果断开枪的,阿龙胸口中弹,零点几秒的愣神让陈永胜拨开枪口,捡回一条命。
他不敢碰史彭元,自己身上满是拳打脚踢后的痛,右腿被踩得有些僵硬,左手痛得发凉,史彭元也是,右肩上鲜血淋漓,满脸血痕,眯缝着眼看着他,他搀着史彭元坐上车。他们谁都没有先说话,陈永胜用完好的右手握着史彭元开过枪后还在颤抖的手。好暖,好柔软的手。他把手放在嘴边吻着,贴在额头上,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
随后他接到常骞的电话,说老鹰抓住了,瓮中捉鳖,追着史彭元的定位位置竟然找到了老鹰,定位器就在他身上,他怎么藏都没用,简直就是活靶子。常骞隐去了损失和艰难的部分,路通后源源不断的军车往山里走,这次行动任务的等级常骞没告诉陈永胜,怕他有心理负担,他知道陈永胜理解他的做法,作战友的依靠的是默契和信任,后备力量交给他就好。
“陈永胜,你猜我捡着什么了。”常骞的声音有点哑,背景中枪声不断,许是还有负隅顽抗的人在交火,轻松的语气让陈永胜知道老鹰大势已去,否则常骞腾不出空隙给他打电话。
“捡到什么了?”他开了免提,史彭元看向陈永胜,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扬着嘴角,也不出声,陈永胜看向他,捕捉到他嘴角的笑,忍不住轻轻凑过去用脸颊摩梭史彭元沾血的皮肤。
“我看着有点像你几年前不离手的那只,一个翻盖打火机,在老鹰的冲锋衣夹层里。”
陈永胜按掉电话,他笑得无奈又庆幸,无奈自己怎么认识上这么个冒进又大胆的人,也庆幸史彭元从始至终都站在自己身边,一颗剔透的善心从未改变。泷山的雨停了,来的快去他的也快,他突然很想抽一支烟,但没有烟也没有打火机。他迫切地想说点什么,说类似于,你做事不考虑后果是不是想让我给你上坟,想骂你不珍惜生命,但骂到最后还是想骂自己,如果自己从最开始没把那副带有窃听装置的眼镜还给史彭元,如果一开始少和史彭元说两句,事情的走向会不会变化,史彭元也不用受这么多苦。他宁可今天去和老鹰正面交锋的是他自己都不愿意史彭元在这场交锋中险些失去性命。
但他没有说。他觉得史彭元就像当年的自己,又觉得这小子比自己当年厉害多了,勇敢,懂得圆滑。尘埃落定,他不住地反刍史彭元遭遇的苦,身心受创,高压,过的丝毫不比自己安逸,他就险些把手机屏幕捏碎。
“哥,想什么呢。”
“我在想,要是…”
史彭元回握住陈永胜的手,他累得抬不起胳膊,没法拥抱他,只好用这个动作安抚陷入后怕情绪的陈永胜。
“你换成我也会这么做的。”史彭元组织着语言,似乎在试图让话别那般腻歪,但心想已经这样了,这种程度的话顶多算互诉衷肠,“要是我早点告诉你我的心意,情况会不会比现在好些。”
陈永胜抬起眼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如果你能早点知道我的心意,你就知道我也希望你平安。”
打火机里的秘密被史彭元发现后,他是难过的,他想陈永胜对自己一点也不坦诚,就算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表现的还不够正义吗,陈永胜怎么能这么防着他。可后来在车上想通了,老鹰这种人,瞒不过的,他知道的越少,暴露的风险就越低。
史彭元费力用左手搂住他的脖子,脑袋也埋到他肩上,小猫似的跟他道歉,“哥,下回不这样了,再也不这样了,都听你的。”
史彭元先低头认错的模样让陈永胜心里更加别扭,他不敢相信尘埃落定的如此突然,无数个即将一败涂地的瞬间被命运之神眷顾,把他们这对在风雨中飘摇的人轻轻托起,留下重新握住对方手的机会。
他锁上车,脱下外衣,从腰上撕下布条把史彭元身上的伤处勒好,转而上手检查。还没摸到史彭元的腰,手就被抓住轻飘飘推开,陈永胜懒得纠这点事,掸了掸腿上蹭的泥土叶,看小烟鬼掏出根烟叼着点起,左右环顾找不见打火机,于是掏出一只塑料的替他点上。山里天暗的快,天色将晚,一星微光在他们之间闪跃,像不知何时已然着陆的希望。
“你现在还怕黑吗?”陈永胜心中有躁动的情绪在呼喊,急着从心房破壁而出,史彭元的小动作不断,抬眼、握他的手、扬唇、轻轻把头磕在靠垫上,均是协助躁动冲出牢笼的同谋。
“分情况吧,有时候怕,有时候就…还行。”史彭元故意停顿,像是等着陈永胜问下一句似的。陈永胜不是让人下不来台的性格,盯着他流血的发间问道:“啥时候不怕啊?”
史彭元学陈永胜的动作向他挑下巴,眉眼间早已不再是当年被黑夜压住的愁苦和茫然。忽明忽暗的火星映得他被血涂花的剑眉星目逐渐清晰,可爱而张扬。右手、额头、舌头、下颌、大腿都在痛,但最可靠的人坐在身侧,谁给了他直面危险底气,不言而喻。
“现在。”史彭元吐出烟气,抽出烟,空气中的湿意被另一簇从心中烧起的无形的燥火吞噬。不需要星火的指引,陈永胜也能精准地摄住史彭元似是在等他吻过来的轻启的嘴唇。史彭元夹着烟搂住陈永胜的脖子,热烈地回应他,大胆地在他的下唇上轻咬,牙齿流连过唇肉,干燥的表皮牵绊住它,他慷慨地濡湿那对在梦中吻过无数次的唇。
刚才是我错了。陈永胜想。不是似乎,是史彭元一定在等他吻过去。
乙木笙/1_Moooohsen:下章完结!写一些甜甜的恋爱故事,终于把大头啃下来了久等啦!!请和我互动——留点emoji也是好的!
Chapter 12: 斩棘
Summary:
“咱,来日方长。”
Notes:
-完结篇 2.2w 推荐BGM《哪里只得我共你》
-缉毒结束尘埃落定 主副cp终成眷属
-黑社会卧底警察陈永胜×毒枭大佬床伴史彭元
Chapter Text
把老鹰押上车后没几秒种,医院打来电话,说病人醒了。
常骞挂了电话后搓着电源键,拇指在两个音量键中间的窄缝中挤压着,时不时重新把关爷发来的三行消息再读上两遍,背下。接二连三落下的石头砸得他有点懵,常骞一时间忘了怎么喘气。刘奕铁眯着眼看镜头的照片躺在他手机里,他盯着刘奕铁眼睛和记忆里的比对,没什么区别,没完全睁开,他太困了,再睡会儿吧。
出其不意好像是生活的总之似的,灾难是倾盆落下祸不单行,而这次福事双降,好事成双,工作狂魔常骞也许可以短暂的给自己休个假。
惊心动魄结束后的善后工作漫长地让人心焦:舟车劳顿坐车转移下山、荷枪实弹羁押犯人以免节外生枝、队医一个掰成两个用处理负伤警员的伤口。常骞开车到一半被队员说人手不够,只好下车转移到医疗车里当苦力,法医出身的他现在又治活人也剖死人,手上不是医用胶皮手套就是作战防割手套,这会儿拿着绷带和止血粉给史彭元细致的处理刀伤。
史彭元毕竟还是小孩心性,放到安全的环境里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疼了就可怜巴巴地看陈永胜,陈永胜也不嫌臊,反手握过去安慰,旁边抱着处理好伤口的队员来了兴致逗他说话,问他你多大,史彭元规规矩矩答,二十二。常骞身边的这几个都知道史彭元之前是在哪做什么的,也知道他和老鹰关系匪浅,回去之后得依法接受询问,互相交换着眼神都在等彼此先开口问点啥。
陈永胜咳嗽了一声,坐着侧过身把后背留给史彭元让他靠着睡会,常骞踢了他一脚,说,你上一边去,我没包完呢。
等终于轮到检查陈永胜身上的闭合伤口,史彭元已经靠在他背上睡着了,陈永胜也不避人,回头在史彭元发顶蹭了蹭,回头看见常骞牙疼似的表情,陈永胜用眉毛问怎么了,常骞像消毒水闻多了似的摇头,一边活动他的膝关节戳戳按按,一边随口说了句,“他醒了。”
陈永胜反应两秒,心里得出答案,但还是重新问,“谁醒了?”
常骞放下他的腿,一切落定后才想起来处理自己在近身械斗时被重击过的左手,他手嘴并用给自己打了条固定,掀起眼皮,三年来第一次主动在陈永胜面前提起那个对他们都很重要的名字,说了两遍才把名字的发音顺明白,“刘奕铁,刘奕铁醒了。”
回到市里后陈永胜才知道,金江市公安局展开了“向人民交代”主题系列之“猎鹰“行动。禁毒支队的通报在医院门诊大厅的电视一条条播过。
“在公安部禁毒局、省公安厅统一指挥下,金江市公安局联合泷山公安禁毒部门与特大毒枭周旋,该案抓获以万某为团伙首脑的犯罪嫌疑人13人,缴获毒品…冰毒、美沙酮、地芬诺酯、海洛因…扣押运毒车辆12台、管制刀具15把、手枪子弹89发、大口径子弹26颗…”
车下山之后史彭元开始眩晕呕吐,和其他受伤队员一起被送到市医院检查,史彭元半睁着眼问陈永胜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或者会不会失忆,常骞安慰他说不至于,你都是从哪儿听的,顶多是轻微脑震荡,不会有事的。
刘奕铁病情好转,在省院做康复训练,陈永胜和常骞他们俩谁都没顾得上先去看他,善后工作还有很多,整理证据、补全笔录、对牵连出的各种事立案侦查、忙着审讯安排开庭…
彼时陈永胜在等史彭元的CT检查结果,接到了刘奕铁打来的视频电话,准确来说是关爷打来的,关爷把手机屏幕推到刘奕铁脸前,刘奕铁脸色挺苍白,像是忘记怎么笑似的,盯着屏幕对面的他,好几秒后,像触电般哆嗦了一下嘴唇,蠕动着说出两个字,永胜。
“我回头看你去,这周就去,你等着我。”陈永胜看着刘奕铁艰难活动五官的样子红了眼眶,“放心吧,老鹰抓着了,他跑不了了。”
刘奕铁又费力地问,“他呢?”
“他?”陈永胜思考了一圈,愣着试探着问,“常骞吗?”刘奕铁点头。
“他,他忙着呢,你想他了?”
“想。”
陈永胜突然意识到,刘奕铁想知道常骞现在是死是活,连忙补充,“他没事儿,真的,他真没事儿,他好着呢。”
躺了三年的人会出现身心后遗症,好在这几年常骞一直坚持让刘奕铁呆在尽可能好的医院,凭家里的关系给他争取最好的治疗,钱花了多少就不提了,光是关系就在他爸那儿刷了不少脸,而他又是个倔的,在陈永胜不知道的情况下会抽时间去看他,学着给刘奕铁做按摩,有一次撞见关爷也去看刘奕铁,像个做了坏事被发现的贼似的条件反射想跑。这些事儿关爷也没机会和陈永胜叨咕,不过现在倒是有机会了。
植物人是能听见一点声音的,尽管没办法回应或者用大脑加工,但只要一直说,少部分人会有一丁点感觉。刘奕铁以为在睁眼后能看到一直和自己说话的人,可坐起来后努力想了半天,想不起声音的主人。声音从水里摇晃着涌上来,他努力捕捉,残存的意识尽数被逐渐清醒的神经剥夺。他不知道那是谁,他想不起来,但陈永胜一定知道。是谁这么久一直来找我和我说话,让我见见你。
“他呢,他呢?”护士过来准备劝关爷离开,刘奕铁盯着手机屏幕快速眨眼,陈永胜耐心安慰:“我打电话让他去看你,我一定告诉他,他最近太忙了,我让他尽快去看你。”刘奕铁这才放心下,乱糟糟的头发像一团枯草盖在头上,心里反复念着那个名字。常骞。
史彭元轻微脑震荡要住3-5天院,加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在医院养一周刚合适。陈永胜白天去市局配合询问补充案情,帮着抓几个散碎的大小人物,中午和下班给他送饭。史彭元胃口挺好,一头扎进饭碗里瞧也不瞧他,陈永胜半开玩笑似的和他说,又没人跟你抢,不够我再买,想吃啥都行。
史彭元也不往心里去,又往嘴里塞了口前几天惦记的菌子,费力咽下一口,“夜店打工,要求也是很严格的,不能发胖,不然卖相不好,老鹰…”他换了种措辞,“他不喜欢胖的,或者锻炼痕迹太明显的,他就喜欢…额…我这样的,匀称但没怎么锻炼过的。”
半晌看陈永胜不说话,他以为陈永胜不信,以为这是他的借口,忙着找补,“我没开玩笑啊,他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之前…唉,不提了,不舒服。”
陈永胜凑过来帮他把勺子塞进保温杯里递给他让他喝点别呛着,史彭元乖乖接过,安静地吃。两个人默契地不提从前的事。陈永胜是心疼,怕提起了伤心事让史彭元心里难受。史彭元是怕陈永胜想多,毕竟从前那些经历并不光彩。
曾经,除了奶奶毫无牵挂,他只需每周定时了解奶奶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再抽些时间去看看就好。有几次他忍着身体的不适一步步挪到奶奶的屋边看她和她打招呼,老人家精神状态不错,招呼着手让这个乖乖的小伙子过来陪她看电视。那种时候,屁股里还有昨夜留下的粘腻,他无比庆幸,幸好奶奶不记得他了,没有盘问他,不然他该怎么解释自己做的工作和经历的一切。
陈永胜也没从史彭元身上刨根问底掏太多问题,过去的烦心事最好让它们随着时间被洗掉,洗不掉的伤口就慢慢恢复,陈永胜有这个耐心和时间。可史彭元没有。他看陈永胜低头沉思的模样越看越喜欢,这人最近大概忙的连喝水都忘了,嘴唇面泛白一小块饼干渣大的死皮,他很想把人揪过来亲一口。
脱离危险后两人关系微妙又暧昧,谁都没有主动挑明的事变得心照不宣,医生刚走,陈永胜就把门落了锁,坐回到他床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问他出院之后想干点啥,问他头晕不晕,和他说明天下午市局来人找你询问,实话实说,不许隐瞒。后两句话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语气,温柔的成分弱了些,史彭元嘴角就耷拉下来了,没应声,头歪向一边拿眼睛瞟他,小针似的警告往他身上扎,陈永胜立刻坐直,随后放松肩膀,心里往外涌出一丝热流。
“听见没有,嗯?”这一句带着逗孩子似的安抚成功让史彭元扬起半拉嘴唇,他想,这还差不多。其实他真的挺好对付的也挺好打发的,什么生活和之前比都是好日子,更何以后的生活中也许能长久地嵌进一个叫陈永胜的人。欣喜和劫后重生的快感延迟席卷,他还想找两句茬儿,陈永胜俯身过来轻吻他,吻如棉花般柔软,猝不及防却令人心动。
他轻轻往后仰头,他想看着陈永胜,却被误解为想逃离,这下轻触变成隐晦的攻击。陈永胜的唇比他薄,抿起时唇线似刀锋,可眼总是盯着一个地方,时不时把目光击中的点展开成窄小的范围,比唇带给他的感觉更加温暖。
乱七八糟的床第之事不出意变成他此刻的顾及,陈永胜不像是为这事来的,但要真做也不是不行,可医院病房隔不隔音啊,让隔壁听着了是不是得挺尴尬的?他对床事并不生疏,事前准备自己做过无数次,可一想到参与性行为的另一方是陈永胜,呼吸便仿佛被开水熏过,连带小臂和后脖子都发热发酸。
陈永胜在很认真地吻他,断然猜不到史彭元心里已经快进到最后一步,如果他能分出一丝注意听听身下人的动静,会发现史彭元在摸索解开自己裤子的最快方式。陈永胜抬手扶着他有点往后逃跑的后颈,嘴唇追上抿着下唇碾,史彭元被亲的时候眼睛四处乱瞟,陈永胜松开他,“咋了?”
“你,你都不打招呼的。”刚被亲完说点啥都不太合适,史彭元说完不断用舌头润着下唇,他尝到了唇上的烟味,是他费了好些力气才从记忆力翻出来的牌子,重逢后他没见过陈永胜再抽过,现在怎么…
“报告,再亲个嘴行吗?”陈永胜噙着笑意看他,他从陈永胜眼里看到了某种宽敞辽阔的水面,他可以大胆任自己跳进去翻滚,陈永胜总会接住他,捧着他浮起。
“可以亲两下。”他扑进陈永胜怀里,享受克制又温暖的抚摸,投入恋人的怀抱如纵深沉进温泉,满足感充斥每一处细胞,就算他这几天仍然被圈在屋里,心自由得仿佛可以飞往天涯海角,这是属于他们彼此的幸运。
两个人都刹不住车,火候正好互相脱衣服之前,陈永胜突然清醒,咬着自己舌根警告自己别欺负小孩儿,“小元儿,”陈永胜按住史彭元正在解衣领的手握在胸口,把他揽在怀里,房间除了他们没别人,陈永胜还是放低音量耳语,“咱,来日方长。”
史彭元拱在耳边安静地呼吸,随后用力吸了一大口,陈永胜意识到那是极度眷恋的姿态,耳根像被柔软的羽毛轻扫,心底只剩柔软与安宁。
史彭元出院的那天,陈永胜打算把人送回家再去看刘奕铁,史彭元坚持要和他一起去,陈永胜没拦着。到了病房门口陈永胜生出近乡情怯之感,他三年没见刘奕铁了,不知道那张娃娃脸瘦成什么样,跃动的眼神是否还焕发光彩,又是否会因时光逝去而心有不甘…
“骞儿,我使不上力气,你把手搭我腰上吧。”
刘奕铁掺杂笑意的声音就这么从门缝钻出来,陈永胜敲门,带着史彭元往里钻。常骞背对他们把刘奕铁的上身抱在怀里,刘奕铁正接力费劲地下床,两个人半缠着,从门口看甚是暧昧。好在陈永胜没空想那些东西,把果篮放在床头,叫了声,铁子。
“永胜儿!”最终还是陈永胜先落下泪来,他从常骞怀里接过刘奕铁,轻抚后背,能摸到凸出的脊梁,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瘦得两颊微凹,可眼中仍然神采奕奕,抿着的嘴唇嘴角下沉,忍者笑意和哭意,两人的身影在彼此眼中逐渐模糊。
“小元。”他拉上史彭元的手,使了个眼神,史彭元眉开眼笑:“刘警官,我是…”
“史彭元,是史彭元吧?满天星,录像那小子,是你吧。”刘奕铁上手拍了拍肩,咧着嘴笑,史彭元惊讶于面前人的记忆力,被毫无恶意的笑感染,也低着头不住地咧嘴。
“我比你多吃三年饭,现在你得叫我哥了。”刘奕铁听见这话不知从哪儿开始吐槽,常骞补刀:“牢饭不算饭。”陈永胜打断他俩,把史彭元的手抬起晃晃:“不是催我谈对象吗,谈了,带给你见见,你出院我请客吃饭。”刘奕铁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陈永胜善意着提醒:“当时你打的赌,谁先脱单谁请客。”
“我刚想认的弟弟转眼就成儿媳了?!陈永胜我要宰你一顿狠的!”刘奕铁哭天抢地,陈永胜笑骂:“你赶紧站起来,现在我都不知道能往哪儿揍。”一本正经的常骞便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往大腿揍,这儿肉多,顺便给他复健。”说着还在刘奕铁大腿根掐了一把,三个人都是快逼近而立之年的人,被这一下闹回了警校那段日子,眼看又要吵在一起。史彭元从未觉得消毒水味如此清新好闻,床头柜上新换过水的透明花瓶内部嵌着清透的水珠,金黄色和明黄色彼此交缠,三株向日葵开得正好。
老鹰落网后的半年陈永胜都呆在金江,断续地去接受心理咨询和大大小小的考核、汇报工作。他租了个大点的住所,床换了新,门口留了灯,史彭元从出租屋搬来和他一起住,他们不会久留,等收尾工作完成后就会回到陈永胜曾经打拼的城市。
史彭元对住在哪没有太多执念,相比于从前,现在的日子都是好日子,生活美好的不太现实:他现在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在任何时间出门,在任何时间回家,不用担心发胖或者锻炼塑起身形,也不用担心阿龙打电话催他“收拾一下,老板找你”。
他男朋友可靠幽默、有话直说、从不敷衍,还会告诉他,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也再不用怕黑了。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案情即将收尾,敏感内容陈永胜不会主动提,但只要史彭元开口问,他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一嘴我一嘴,聊着聊着又谈到好几年前,话题便从凶险的枪林弹雨硬切到泷山镇早餐摊上的兜头泼下的一杯热豆浆。史彭元露出一排白牙,说你又翻旧账,我明明道过歉了。陈永胜扔了笔扑过去笑着挠他痒痒,说,换成别人一定得追究你,头天晚上隔壁吱呀一宿,起床气还没消呢你就来招我,能不跟你急嘛。史彭元很快示好:那不是有要紧的事儿嘛。
小栓的事顺着记忆敲了敲陈永胜,他不愿意主动提起破坏气氛,便没再说下去,换了个人提,“胖哥记得吗,霍小安,他现在可优秀了,听说拿了几个三等功,前几年先是去县里,去年业绩出众,这次卧底行动他也参与了,和阿龙对峙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悬着一口气我真生怕他出事,没想到丫还挺灵活。”
史彭元两眼放光,这也是他没想到的结局,陈永胜离开泷山后的两年里,路上很少见霍警官的身影,他没有要事投奔派出所,便没有注意在泷山这块旧毛毡上有一颗图钉悄悄洗去固着的铁锈,在无人察觉的一隅重焕光彩。
“教堂那次,他被钢珠打中了腿,我以为他就这么废了,没想到,把他打醒了。”陈永胜撑着沙发,半搂半抱的把人圈在怀里,史彭元粘过来用发顶揉他的胸口,叼着他的兜帽开衫拉索往下解开,他不回应,史彭元就以牙代手,马上就要撕咬领口了。
“干嘛呀,跟小狗儿似的。”
“伤疤是男人的勋章,能让我看看你的勋章吗,陈警官。”
手摸索到腰腹上刀疤,史彭元悬在他脸前看他,陈永胜永远受不了史彭元直勾勾的眼神,几乎没多想就攀上脖颈捞过腰往怀里送,两人的呼吸一起染上燃烧的气味,干柴烈火一触即发,沙发是否舒适不在他们的顾虑范围,急于把对方拆吃入腹才是第一要义。避孕套和润滑油都在趁手的地方,一秒钟都不用浪费,史彭元姿态舒展地顶起腰敞开腿,脚跟勾着他男朋友的腰催他快点戴套,人覆上来后又调皮地把玩陈永胜一激动便泛红的耳垂。
亲身体验一个人被自己勾起性欲是很刺激的事,大多数情侣间并不会发生像电影般激烈的性事:从玄关一路彼此亲吻,衣物洒了一地,路过各种家具,留下些仓促的痕迹,最终扑到在沙发上或是柔软的大床上。
在和陈永胜真正走到那步前,史彭元从来不觉得做爱是件多快乐的事。他曾多次在金雕会所二楼走廊上路过叫床声快要敲碎墙壁的房间,当时他觉得里面住的全是影帝影后,欲仙欲死的呻吟让他脸红又诧异,联系起自己被欺负完后膝肘关节被床单磨红、小腹后腰隐隐作痛、几度险些死在性窒息中的痛苦…和这些比,丁点的快感连杯水车薪也算不上。
陈永胜在床上比老鹰对他凶多了,气势上的,每次性爱中的接吻都让他怀疑能不能活到下一次呼吸,可慢慢他就不怕了,陈永胜会在他不舒服前的最后一秒将氧气补给还给他,安慰似的啄两下嘴唇,紧接着展开下一轮凶狠进犯,他的四肢和腰几乎全部被陈永胜的体温摄住。
原来性爱也可以是舒服的,脸红和心跳可以源于爱人的轻抚和耳边的低喃,并非生于窒息和耳鸣的恐惧。相比于那人,陈永胜风格更爆烈,史彭元对此全然接纳,每次主动邀请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后的挑战,把上次做完后乱七八糟惨样抛之脑后,只馋着性爱带给他全身心的甜蜜与刺激。
史彭元渴望听到陈永胜改在他身上,游到耳边的动情喘息,喜欢自己每一次收缩引发的对方暗哑的轻吟,他对陈永胜的抚摸上瘾。他是被爱着的,爱意和兴奋在唇舌间翻卷,呻吟和水声充斥窄小却明亮的空间,心飘飘然随风飞向云端,乘着波涛回看旅途中的跌宕起伏。他沉迷于紧密相触时的欢乐情绪,脑子里那套影帝影后的定论在陈永胜的掌控下很快烟消云散。他和陈永胜发生的叫性爱,曾经和老鹰的那段,是遭遇,是厄运,是带有强迫性质的,性行为。
发生关系对他们来说都是道坎。史彭元出院后快两个月,他们才两厢情愿把早该办的事儿给办了。确认关系后的腻歪的日子里,拥抱和亲吻足够熨帖,但史彭元意识到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应该发生点更过分的事,目前的状态让他觉得舒服,可心底的麻痒时刻提醒他,自己想要更多。
他发誓他绝对暗示过很多次了。亲吻时发出过连自己都觉得脸红的声音,被陈永胜压在沙发上便热情地敞开腿(这个行为他做过心理建设,他也怕陈永胜觉得他太着急了),用脚踝蹭陈永胜的下身,亦或者是睡觉时“意外”滚到人身边,嘟嘟囔囔地用屁股蹭陈永胜的腿间。
他也发誓陈永胜一定接收到了!这人也不嫌自己没面子,被拱起火来后,撑死恋恋不舍摸两下他的腰背亲吻胸口,然后去卫生间自己解决,或者凭借定力坐着等欲望消下去,最过分也只用手帮了他两次,事后倒也体贴,没急着去洗手,边给他按摩抽筋的小腿边问他还想不想要。他总不能直说,想要,当然想要,想要你过来搞我。
这不是坦诚的问题,藏在骨子里的含蓄让他开不了这个口,欲火焚身时羞耻横在面前阻碍他尖叫出心里的渴望,他被陈永胜的手抚慰得快爽晕过去,只能红着眼睛试图让陈永胜明白自己想要是更十八禁的东西。
他早经人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于他而言那些过往全是遭罪,躺在床上敞开腿挨的是欺负不是爱抚,他只想和喜欢的人做,经历很多不代表对此看得开,他在老鹰身边时也从未主动提过要做,他从来都是被动接受方。泄欲工具怎么能主动开口呢。
在陈永胜面前就更休想了,仅有的几次主动送过去的亲吻都是先看看陈永胜,暗示他,陈永胜过来勾着自己轻轻地吻,他才敢回应。他不信陈永胜不想要他,都是男人,生理反应看得见摸得着,可陈永胜就是不往下再做了。
他很难不曲解成,陈永胜…对他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有些在意。说不难受是假的,但他也绝对能够理解。老鹰是穷凶恶极的毒贩,自己当了他快三年的枕边人,身上哪个地方没被老鹰碰过?
他确定陈永胜很喜欢他,眼神骗不了人,陈永胜也不会骗人,可怎么就不愿意碰他呢。酸涩很快随着想法蔓延全身,没人引导他,内耗便是必然。对陈永胜的渴望、萌生的自责和亏欠、既渴望知道真相又不敢接受真相导致的煎熬,逐步让他从陈永胜给他营造的安全网中滑出。
亲吻和拥抱对他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他越发坚信陈永胜心里有某种难以撼动的坚持,让他们亲密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无法推进,这种坚持多半与他的过往有关。没过几天,史彭元开始做噩梦,白天醒来后便抽烟喝酒,去烟花场地闲逛,习性逐渐向街头巷尾的混混靠拢,他并非想当个混混,只是生活和思想压抑太久,生活中没有释放的出口,他只好从外表和不良嗜好下手自我疏解。那几天陈永胜在抓人刚好没顾得上他。
被公园里的民警当成拐卖小孩的人贩子扭着手腕子压在长椅旁边,史彭元恍然想起,和陈永胜的初遇也有这一遭,只不过当时是被压在电线杆上,脸前是印有暴露女郎的色情广告,现在是车窗。
他还没有蠢到半路跳车逃跑,来到依法治国的大城市里,他不会干从前那些蠢事了,更何况有个当警察的男友。他们现在要去陈永胜工作单位,史彭元自然不能给陈永胜下面子。
他以为会出现的尴尬场面没有发生,陈永胜不在,常骞三两下解决了家属的纠缠,问他有没有吓着,用不用送你回去。他知道常骞没恶意,自顾坐在椅子上说,没事儿,不用了,我能坐会儿再走吗。常骞给他倒了杯水,指指饮水机,语气友善,“想喝自己接,我忙完来找你。”
追剿老鹰的任务中,史彭元无疑立下汗马功劳,常骞把记忆中的非主流小孩和只身钻进毒贩一行中的人联系起时只觉震撼又欣慰,而他们的小英雄现在丧眉耷眼地靠墙窝着,让他忍俊不禁。
“铁哥现在能下床走路了吗?”
“还不行,但他精神头挺好的,再有一个月差不多,医生说他恢复得算很快了。你能自己回去吗?我该去看你铁哥了。”史彭元再一次被常骞眼角无意流出的温情打动,心道他铁哥真是有个好兄弟,三年来不离不弃,什么事儿都亲历亲为,说是家人也不为过。
常骞提起刘奕铁就嘴角带笑,因为工作疲劳而沉下的肩膀重新直起,在山林里杀伐果断的刑警队长此时像一块被捂热的磐石,可靠而令人安心。或者还有心动。在省院,刘奕铁回看常骞的眼神也并不纯粹。史彭元的心情好些了,打算回头和陈永胜八卦下这件事。
其实再想想,陈永胜对他真的挺好的。他的少年时光和成年时光没有明显的交界线,只有在泷山被抓进派出所那会儿才会说自己是小孩,对自己有点好处,其余时候,残酷的生活不允许他把自己当成孩子看。在陈永胜身边他可以放任自己做回孩子,连带着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甚至再往前的时光一同补上。
他从不介意陈永胜安排他的事,他享受重新当一次孩子的感觉。陈永胜会和他一起安排重要事件,既把他当小孩,也把他当成年人。交替的感觉弥补了他原生家庭带来的缺失,补全了母亲的宠爱和父亲对他的、男人对男孩的认可和教育。虽然这样说有些超过,但没有对比对象,陈永胜便是唯一。
在一起的第一个月,俩人在家过了春节,陈永胜送给他一个警用防爆喷雾和一支有防身功能的手电筒,防爆喷雾能别在腰上,手电筒通体乌黑呈长圆柱形,挺有分量,抓在手里像握着刀柄。史彭元并不觉得被小看了,反而觉得对方的出发点非常可人。他回赠了陈永胜一款项链,火焰形状,陈永胜从收到的那天起就没摘下过。
于是他很快否定了另一猜想:陈永胜看他和老鹰看他一样,都是为了满足需求才…笑话,陈永胜碰都没碰过他,有几次去卫生间自己解决呢,用后脑勺想想他都不可能是这种人。于是回到最初的猜想,他的身体又往下滑落几公分,窝在陈永胜的皮夹克里闻令他昏昏欲睡的气味,和每天早晨醒来鼻尖的味道一样,像身处暴雨冲刷后燃起篝火的林间,草木香和烟火气交杂,轻吻他敏感的神经。
他盯着常骞远去的背影,开起小差,不免又想到常警官和刘奕铁很应该发生点微妙故事,类似感人至深的铁血兄弟情,当然也有可能是爱情。他偶然听查房的护士们拉过话,加上自己的推测和陈永胜的分享,才明白常骞为刘奕铁的付出不仅是隔三岔五的探望陪伴,还有调职来金江、申请参与抓捕老鹰的任务、砸钱给人续命…
刘奕铁和陈永胜煲电话粥唠嗑时陈永胜总是开着免提,他也会听一耳朵,刘奕铁在电话那头唠:“……总有人在我耳边说话,来来回回都是一个人,当时想醒醒不过来,想着不如死了算了,这他妈的太遭罪了!醒了又瞎惦记,我想不起来是谁了,欸永胜儿,你说会不会有神仙觉得我命不该绝,在梦里叫我给我吊命数呢?”
陈永胜把案卷翻得哗啦啦响:“神仙叫人得用法术,跟人一样显不出他们厉害,换成我是神仙,一道雷劈下来,你醒的过来就命不该绝,醒不过来就命尽于此。真神仙都去出生入死救世济民了,没工夫给您整三年的叫醒服务。”
“你丫能不能盼我点好!我刚醒话还说不利索呢,前两天跟隔壁大爷比顺口溜我一败涂地我!”史彭元能猜到对面刘警官气鼓鼓的模样,像只伙食不好的河豚。
“你省省吧,赶紧起来帮我写材料,我三年没干正经工作了,这给我愁的。”陈永胜抓抓稍长些的头发,用眼神警告史彭元别幸灾乐祸。刘奕铁心情很好似的:“你刚回来谁敢压榨你啊?你找常骞写呗。你让他写。”
陈永胜翻了个白眼:“他天天掐点下班,一下班除了领导电话谁的也不接,您猜猜他是去做啥了呢?”
刘奕铁的声音明显带着心虚:“啊,不接电话可不是好习惯,改天我和他说。”陈永胜戳破他:“你开个免提就行。”挂电话前陈永胜拱火:“常骞最近是不是谈朋友了,他之前说有个恋爱对象一直苦恋着,现在可算有功夫想想自己的事儿了,有结果没有啊,你问问。”
刘奕铁果然不吱声了,扯了点屁话很快挂了,陈永胜这次和史彭元一起幸灾乐祸地笑,还打了赌说他们什么时候有情况,史彭元说两个月,陈永胜说,你不了解他,他就爱口嗨,遇上这种事儿还不如我呢,和我聊喜欢的女生能说三节晚自习,见着人面就装不认识客客气气的,我都想抽他。史彭元点头:“那两个月零一星期!”
他缩在陈永胜的夹克里从警局离开,陈永胜上午说晚上别等他吃饭了,他有外勤,估计得快凌晨才能回。他找了个酒吧喝了两口,看着歪歪扭扭一条条的人群觉得没什么意思,想到陈永胜的事不禁多喝了两口,出来一吹冷风醉意上涌起,他蹲在路边醒酒,一阵风样的人从身后扑来把他往后推,他摔进一个带冷风的怀抱。
好巧不巧,撞见了还没下班的男友当街抓人。陈永胜把他扶正,看见是他也吃了一惊,不做多想撂下一句“等我”,便继续顺着前面的人追去。陈永胜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拍击后的感觉,警笛呼啸而至,风驰电掣般堵住那条巷子,几个人冲下去举着枪往里冲。
这么危险的吗!他开始后怕,要是刚才那人往自己身上捅了一刀,那他现在岂不已经死了。
史彭元忽然觉得自己蠢透了。他在污糟的烂泥里滚爬三年,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陈永胜那么多次险些暴露,在监狱里和最穷凶恶极的人周旋…他们活下来了,携手了,彼此照应。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好日子来的太快,他竟然这么容易就贪心,想要更多,还带着那种揣测。他难道不能直接开口问吗?生死都经历过了,就不要再在这种问题上耽误光阴了。
一身轻松后,他笑着往巷子里走,他男朋友很快从巷子里钻出来,迎着他问他有没有受伤,也不顾周围人多,旁若无人地从他肩膀顺着摸到小腹,正要再往下,被史彭元叫住,“永哥,咱回家吧。”陈永胜揉揉他脑袋,“好,等我交接一下,一会儿咱回家。”
陈永胜左脸颊有几道擦伤,史彭元给他消了毒,推他去卫生间洗澡。史彭元最终还是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有胆量,到底还是拆了瓶啤酒边等人出来边给自己壮胆,他早就买好的好东西躲在床头柜里时刻准备着,就是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用得上,他等了太久了,感觉自己再过两个月直接能去附近的寺庙就业——带上陈永胜一起。
事实上,他可能,也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有胆量。陈永胜刚换好背心坐在床上,史彭元盯着他抻出的健美颈部侧面曲线,直接抛了石破天惊的一句:“永哥,咱俩睡吧。”
陈永胜点头:“好,我关灯去。”
史彭元侧过头在他嘴上吻了一口,看陈永胜半茫然半带笑意的模样,把剩下半罐啤酒全干了,打了个酒嗝,俯下身,用下身极具勾引意味地蹭陈永胜的下身,身下那节腰腹瞬间顶起,陈永胜耸着肩膀往后撤,脸上带着点惊。史彭元有些受伤,凭最后一点胆子凑到人面前嘟囔:“你是不是嫌我被老鹰碰过,哥,你是不是嫌我脏。”
想法说出口不但吓人还伤己,说着说着觉得真委屈,他也没有办法,这板上钉钉的事他要怎么迈过去?还没等他的眼泪流到嘴角,陈永胜一个翻身坐起来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他三四下,揉着他脸颊问:“你咋能有这想法,我还坐过牢呢,也没见你嫌弃啊。”
“哥那不一样!”
“小元,”陈永胜把他往身上搂得更近,“我对老鹰的了解不多,这段时间写总结才知道他还干了好多脏事,所以你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以后不想那些了。”
“哥那你为啥,你为啥不,碰,我。”热气喷在耳边,史彭元翻着眼睛从下往上看确定关系快两个月的男友。这种直白的邀请惹人心乱,陈永胜腾不开手,只能让眼神到处乱飘。
“永哥,之前好几次遇见你,我就想和你说,哥啊你带我走吧,我不想被老男人睡了,这一天天憋在屋里有今天没明天的,我真的,差点我就坚持不过来了。”陈永胜捋他的后背,点头,心疼的味道爬上眼眉:“我知道。”
史彭元其实夸大了一丁点,本能驱动他在陈永胜面前撒娇,可真看到陈永胜后怕又担忧的眼神,他反倒觉得心虚, 找补着说:“也没那么难熬,确实…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哥…那你现在…哥你,你别总这么纯情你对我过分一点也是行的!你非要我说!”话说出来就收不住了,“你还要我说出来,陈,永,胜!”
陈永胜咽了口唾沫,压着心里的紧张和激动:“小元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我上次谈恋爱八年前,连姑娘手都没摸到我俩就掰了。你别笑,我没骗你,后来工作了,本身就忙,后来在监狱,后来就是现在,这不又,刚刚才谈了个小伙子么。”陈永胜看着面前的小伙子,试图把他哄好。
“那你不嫌弃我为啥不碰我…你没经验对不对?”史彭元想出新理由给人找台阶下。
“在牢里那三年,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实践没有,经验倒是一大把。”
史彭元被他哥胜券在握的眼神撩得耳朵发烫,蓄了一晚上的气势开始回落。陈永胜把他搂紧,细密的吻从他的耳朵勾到下颌角,再到嘴唇。这种身心相抵的感觉把他的记忆拉回两个月前,风雨落定的车内。在山林中等待后援时,两个人都痛得不愿多动,手拉着手。以身犯险需要的勇气难以言表,陈永胜后知后觉史彭元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大事。
‘你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子。’他问。
‘放心不下你呗。’史彭元枕在他肩上回。
‘我哪儿值得你豁出命呢,你倒是还和原来一样,不,比原来还勇敢。’
‘我栽了呀,’史彭元毫无遮拦地表白真情,‘我对你有意思呗,陈永胜。’说完还转头看他,挺带有仪式感的宣布,‘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叫你的全名。’
‘好,’他把那只脱力的手放在手边吻,放在胸口,用心跳的频率回应,‘史彭元,我也,很喜欢你。’
在泥潭里挣扎过的爱情真挚又难得,陈永胜血气方刚的年龄,身体又没有疾病,怎么不想全天候和史彭元黏在一起,水到渠成的恋情难能可贵,身心交融未尝不可,并不需要太多的抒情和含蓄内容就可以发生。唯一让他对走到最后一步慎之又慎的,还是小元之前的遭遇。他带史彭元去接受过警队的心理咨询,一个疗程走完了,人家说没问题了,史彭元也说没问题了,但他这次不太敢相信大夫。
两年,两年多的时间,就比他坐牢的时间短半年。金雕会所查封后他去二楼看过,一间间屋子像精致的牢笼,史彭元就是在其中一间里渡过了黯淡又低沉的两年半,性爱是他恐惧的一大源头,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让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恋人,有一丝可能重回曾经的恐惧中。
如果真的是那样,他可太该死了。史彭元话问到这份上,不解释不行。
“喜欢上你后,我特别心疼你,我真的很后悔当时没把你的事处理好再走,你这几年挺…我怕…再让你想起之前。”史彭元来不及应声,陈永胜就岔开话题,“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我抓你进局子,你说你想上警校?”
“骗你的借口,我知道我爸犯了法,我这辈子都没可能了,当时我就想着赶紧跑路,你一看就不好惹。”史彭元想到曾经,不住咧开嘴。
“有多不好惹?”陈永胜自觉还是蛮根正苗红的,不太相信自己曾以恶面孔示人。
“你的眼睛,很亮,我怕你多看我一眼就把我之前小偷小摸的事都翻出来,我就跑不掉了。”
史彭元抬手搓了搓他微微瘀肿的擦伤边缘,“哥,你受伤也好看,哥,”史彭元赖在陈永胜肩头,侧着脸向那双眼睛发出请求,他把声音的音量压倒最低,装作看不见他哥一紧张就泛红的耳朵,一字一句:“我,忍,不,下,去,了,求——你——啦——”没有人经得住如此直白的恋人的挑逗,陈永胜顺从地捧起他的脸用力亲吻。
因此他们的第一次在史彭元的纵容下变得顺理成章,从前戏到扩张过程中起码有五个节点,陈永胜用眼神暗示史彭元要不要停下,史彭元只说,哥你别掐我脖子拽我头发就行。这话让陈永胜听得异常难受,但佳人在侧心绪难平,他用更缠绵的吻安抚史彭元受伤的灵魂。
陈永胜觉得史彭元的反应出奇的可爱。脸上是像第一次做爱时的青涩和紧张,耳朵脖子全是红色,手却诚实又熟练地拽过枕头垫在腰下,“哥,你直接进来吧,我可以。”
相比之下陈永胜反倒成了青涩的那个,他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夺回主动权的兴趣,史彭元只要不会难受,一切都好,“哥,你可不可以,把我的腿勾起来…环在你腰上…”
“你会舒服点吗?好。”
“嗯…哥离我近点呗。”
“好。”
性器一寸寸嵌进,史彭元挺着小腹往上拱,试图让自己挺立的下体蹭到陈永胜的小腹疏解快感,“哥,可以摸摸我吗…”
陈永胜被一步一步教人怎么操自己的史彭元辣得浑身发热,他从小腹摸到肋骨,虎口张开包围腰侧,五指张开缓缓按揉。
“哥,用力一点…”
陈永胜是好学生,既然史彭元知道怎么能舒服,他照做就好了。
“哥,可以亲我的胸吗…”
“哥…嗯…右边也要…”
“哥,可以进来了,进来的时候慢点出去快一点…”
“哥我可以叫出来吗…”
陈永胜躬下身吻他汗津津的额头,这小子显然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在床上对自己男人说这一系列的话与春药无异,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粗喘,像发情的兽,逐渐被史彭元掌控住全部神经。
他咬着舌头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不好看,一想到史彭元更荡漾的模样都被人看过,他心里控制不住迸出属于雄性动物天生的占有欲。本我蠢蠢欲动,督促着愤怒占领思想高地,“小元,你,你平时都这样吗?”他确定自己的语气没问题,只带了几分调戏。
下面刚进去一半,史彭元正做着深呼吸放松肌肉放那大家伙进门,听到这话脸一红,“没,没啊,除了那谁之外,没有过了啊。”
陈永胜绷不住脸上的笑:“那,你玩儿这种情趣怎么这么…熟练…”他被那一句句邀请刺激的眼睛都红了,罪魁祸首气息急促了点瞪大眼睛:“情趣?我还有情趣的吗?”
明明那谁说他像条死鱼啊!客人也说他像死鱼啊!他因为放不开以及没有魅力,当鸭子业绩也是垫底啊!他居然有这种天赋吗!他一时有点兴奋,因被恋人肯定而喜悦,可这不掺杂歪心思的快乐却让陈永胜无地自容,只好躬下身接着奋力耕耘,借润滑油慢慢顶到最深处。
看来史彭元是真的只是纯粹地教自己怎么操他,如果是这样…他吞着口水心里发慌,压抑心头泛滥开的征服欲和那具黏热的身子贴得更紧,爱怜和冲动逐渐攀顶。他总有种在和未成年上床的错觉,史彭元太显小了,头发乖乖趴在额头像高中生一样,他不住地腾开脑子思考,史彭元成年了对吧,他二十二了,他同意了,我们两厢情愿。是的吧是成年了吧,对,成年了的。
“嗯…哈、啊,全进来了,哥…”
“小元儿,稍微、小点声,屋不太隔音。”
史彭元拽着他的肩膀把他往上身拖,“好,只叫给你听,哥。”陈永胜头皮发麻,他不明白这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职业病,史彭元勾引人的能力炉火纯青但看不出雕琢过的痕迹,纯和欲从黑白分明的眼里钻出,变成带钩爪的藤将他摄进情欲的漩涡。
他开始摆腰,被包裹着的性器紧密地缠在软肉里,他们离得太近了,抛开交合处,陈永胜觉得他们相握的手、互相濡染的发、耸动的唇都同时达到负距离。他被史彭元细密的反应绞得魂不守舍,床铺嘎吱作响令人脸红心跳,浓郁的气味弥漫着,囊袋撞击臀部的声音富有节奏。他们在做爱,上床,翻云覆雨。这是对他们来说都意义重大的一次,仪式感几乎没有,但瞬间互通的心思和对彼此爱不释手的状态,让性行为和它本应该联系的爱意共舞。
“小元,不用,不用做这些…”他惶恐着扶住史彭元往他胯上沉的腰,这个姿势太色情也太淫荡了,至少他这么觉得,第一次就用这么开放的姿势让他后背的肌肉发紧,他是激动的,但离职让他收敛些,慢慢来,慢慢来。
按理说他不应该表现得太像处男,岁数在这儿,床上表现多少得符合年龄特征,但…史彭元居高临下往他腰上落坐,这谁遭得住,他感觉要被史彭元热化了,脖颈和肩头散发着少年人独有的鲜嫩的清香,他流连过,种下一串爱意的痕迹。他喜欢得入迷。可爱,柔软,灵动,生动,漂亮,美好……
他舔吻着那两颗通红的乳头,吻到敏感的凸起,舌面刮擦一下史彭元就抽动一下腰身,他爱男孩饱满柔韧的身体,“哥,让我看着你,让我看着你…”史彭元喘着气捧他的脸,想看着陈永胜的脸。
“小元,是我,是我,别怕…”
“对不起,哥对不起,让我看着你…”
“好…”
每一次抽插都要顶到最深,似乎要在史彭元身体里刻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他不为了占有,也无意去覆盖,他只想把握当下,把最炙热的体温和爱情与他的男孩分享。史彭元的呻吟是他的催化剂,他有很多即将落泪的瞬间,他想到分离前夕在危急关头紧张的吻、群狼环伺时迫不得已没完成的性行为、面对面跪在地上等待死亡或重生的那几秒…
“小元,难受吗,不舒服就告诉我…”
“舒服,我想要,给我,给我…”
“乖乖,看着我…”
“哥,重一点…”
他卡着那两根白嫩的大腿勾着一对屁股往胯上撞,咕叽咕叽的水声甚至超过了史彭元呻吟的音量,史彭元吐着半截舌头,翻着白眼,空气中的情热把两人的理智搅碎,陈永胜总觉得那对嘴唇和喉结怎么也亲不够,吸引他,拉扯他。
“你喜欢我吗,哥,你真的喜欢我吗,会不会只是那种,生理上的需要…你需要我吗…”
高潮前夕史彭元忍不住搂着陈永胜问,他一定要搞清楚,爱是否真正发生了,他是爱着的,他想一直一直和陈永胜在一起,他愿意和他搬到远方的城市,或者回到泷山也可以,或许他们会养只小猫小狗,小仓鼠也挺好的…那应该算是爱了。
他要听回答,如果没有回答,更用力的操干也可以。从前,老鹰不允许他出声,不和他接吻,不让他看他,让他当安静的承受着…和陈永胜做,史彭元要看着他,要哭着叫他的名字,要看他盈着爱意的眼睛。
“哥,你爱我对吗,你会爱我的对吗?你说啥我都信,你不许骗人啊,我现在特别好骗的。”
没人爱过我。
只要你爱我,我就爱你。
只有你爱我,所以我只爱你。
陈永胜的心脏像被醋浇了个透,他不善言辞,只能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对,我爱你,很爱你,不骗你,以后你想干什么都行,都听你的,你多考察我,咱们来日方长。
他知道史彭元没安全感,所以这两个月能不碰他就不碰他,他就是怕史彭元东想西想产生应激,没想到对性爱的疏忽也让人产生了另一种程度的不安全。表达,史彭元想要的是表达,他要陈永胜给他无数个吻、拥抱、耳鬓厮磨、热切的目光,他想要粘腻亲切的性爱,这是能证明爱意迸发的最直接的证明。
史彭元被操过很多次,见识够了徒有冰冷和掠夺的性,他明白同一个动作有爱和没有爱下产生的接过是不一样的。被老鹰抚摸脖子,他担忧那只手压断自己的颈椎,脖子后背寒毛竖立,腰也发抖,他还要避免被发现而把害怕藏好。被陈永胜予以同样的动作,他只想那两只手摸得更用力,把他的脖子捧在手心里才好。
性行为中最容易迸发爱意和柔软,会放大所有爱意和喜欢,所以,说不出口的话,用性爱表达吧,我听得见你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声音,我听得见,告诉我吧,让我知道你想占有我,想保护我,想爱我。让我知道你正爱着我。
他们握着手,拥抱。不知所起的感情在欢爱中平安着陆,引亢高歌,庆祝一次美好的胜利。陈永胜用力操干身下的人,接过缠过来的双臂,感受每次进入时的阻力和收缩,敏感地带在实践中变得清晰,他很快对这副身体了如指掌,每一下的凿都用尽最大耐心和韧性,勾出史彭元骨子里的舒爽。
史彭元被撵着前列腺狠操,下半身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快感海浪般涨潮落潮扑在他的后腰和小腹、大腿根,他开始哭着求饶了,同时还要注意措辞以防陈永胜真的就此停下,好在陈永胜就算经验不足也不至于听不懂弦外之音,温柔地挺进着,用吻安抚他,逐渐加快频率。
到达顶峰时史彭元粘着他讨要亲吻,他毫不吝啬,水乳交融的快感让一切担忧抛之脑后,他们一起释放,小腹上被溅上的感觉令人激动,很快他重新兴奋,史彭元伏跪身想张嘴含住他重新硬起的下身,陈永胜连忙说你不用这样,史彭元红着脸吻他,问他,你是不想要吗。陈永胜哑然,他当然想要,他想要的不止这些,他想把史彭元摆成不同的姿势进入,想…
“你不想要吗?你不想要我吗?”
“我想要,想要,小元,我想要,可以吗?”
“哥,我都给你。”
陈永胜身上背负的枷锁和犹疑在湖面般的眼神中被瓦解,他把人推倒,有力的吮吻从下巴一路洒到小腹,再往下是史彭元半软的阴茎,他从囊袋吻到残留苦咸的顶端,用唇舌包裹它讨好它,史彭元的颤抖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能察觉,他轻轻施加力道,用唇抿进那枚顶端,用舌面缓缓刮擦敏感带,舌尖绕着系带打圈。
史彭元的比五六年前长高了,脸上也不再瘦得勾出骨头形状,他适合脸上带些肉的,显得更符合这个年龄段要张开不张开的半青涩的样子。仅仅需要几秒钟,陈永胜就能在心里把史彭元吸引他的点过上八遍,他男朋友有超出同龄人的勇敢和睿智,愿意为了大义和真情付出生命。
泷山镇是个小地方,风土人情都是贫瘠的,可这干涩苦湿的土壤中开出足够坚韧的藤,孕育出一座涌动的火山,送出一颗无悔落下的棋。
史彭元怎能这么可爱又让他欲罢不能呢?他扪心自问。会所重见史彭元第一面是不是就已经被深深吸引,卷烟入口的动作称不上多优雅,戴黑框眼镜留刘海的外貌乍一看也并不脱颖而出,可陈永胜就是来不及犹豫似的,像被饵料吸引的鱼向他游去,一颗心都被牵着走。熟悉的烟味,熟悉的打火机,熟悉的人,泷山镇熟悉的风雨气息从记忆深处席卷而来,他终于看见了少年抽条成青年后,以及久远问题的答案:你把头发撩上去,清清爽爽的会很好看。
确实,好看,特别好看,看第二眼就已经确定史彭元好看,后来他们又见过好几次,宾馆,会所,出租屋,夜店,山野间,都不是多么正经又温馨的场所,可每一次都不断让他重复确定一个事实:他真的好喜欢史彭元,他想多抱抱他,或者吻他的额头,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很快就尘埃落定不用担惊受怕了。
泥石流,暴雨,枪林弹雨,炸弹倒计时,耳鸣,轻微脑震荡。史彭元说,“我对你有意思呗,陈永胜”,他说,“我也,很喜欢你”,告白出现在另一种不正经也不温馨的场合,可那又怎样,他们活着拥吻,黑暗和灾难被双向奔赴的孤注一掷搅碎在风雨中,他们不会放开对方的手,不需要再依靠烟头上微弱的灯火寻觅心安,不需要扯上恶人面具与恶劣周旋厮搏,他们并肩成双,剩下的路将是一马平川。他们携手划破阴云密布的天,一同乘风飞翔。
陈永胜加快动作,史彭元开始像小动物似的“呜呜”叫着,陈永胜伸手去让他握,史彭元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毫无技巧地用力把住,颤动的指尖撩拨掌心,每分寸的触碰都是更剧烈的勾引,渐入佳境,一路攀升,极乐在两人脑子里炸开烟花。
结束后的温情时刻里,史彭元枕在陈永胜胸口上和他叨咕在会所的那点事,说不敢相信真情实感的做爱这么爽,有些姐姐哥哥被摸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在演,哥,我有爽到。
史彭元的口无遮拦很可爱,直白的倾诉更让人心动,陈永胜忍俊不禁回他,你这么说让我有点想再来一次,我刚才也觉得很不错。史彭元瞬间闭麦。空气安静了五六秒钟,史彭元坐起来把手往陈永胜光裸的下身掏,沉着腰毫无自觉地诱惑地骑上来,说,哥我好了,咱来吧。
陈永胜把他拉到揪进怀里笑,揉手感很赞的脑袋,侧躺着两个人的面孔都有些失真,两个人看着看着又吻在一起,缩在同一床被子里消汗,过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把被子掀开喘气,互相催着去洗澡结果谁都不想先动,最后陈永胜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坐起,拎着他叨扰的小男友去洗澡。
洗着洗着胳膊腿相碰又来了点感觉,干脆互相搂着再黏糊一番,温水顺着他们紧贴鼻尖的缝隙间加入他们的亲吻,化成甜丝丝的味道给这场轻浅的温存捎上一抹意趣,陈永胜不舍得把人压倒冬天凉飕飕的瓷砖上,就从后面搂着人,撑在墙上借力,从后面干进去,站立体位进入的角度不同于躺下,他的前胸紧贴史彭元的后背,圈着胯骨往身上紧贴,顺着脊椎轻吻,唇瓣微微用力留下浅红色的印记,他不舍得用力咬,就用舔的,肩头挂着的水珠也发甜,雾气蒸腾让他飘飘然,史彭元扭过来,渴望地看他,他欣然接受,在吻中重复呢喃着带儿化音的轻唤。
睡前话题丰富多彩,从前列腺的位置和高潮时的具体感受聊到金江市的当季水果,再聊到奶奶的疗养院,陈永胜告诉他那家疗养院被政府接管了,现在带有公益性质,不用他考虑费用问题。被窝太暖和,陈永胜的抚摸舒服又柔软,史彭元便什么都想聊聊,毕竟平时可没人和他说话。史彭元天马行空,突然想到小时候听说泷山上有盗墓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也没人管,他还见到过散落在巷子里的子母砖,都是奶奶记不清事前给他讲的。陈永胜说,这片地区很有可能有崖洞,泷山最近也要重新整治了,山上的事总得再查查清楚。
陈永胜还和他聊从前在监狱的事,讲里面形形色色的人,讲有人和他说人肉尝起来微微发苦,讲有两口子男的当皮条客送老婆去卖肉,讲里面的鄙视链,犯大罪的鄙视犯小罪的。史彭元听的津津有味,捅他腰让他继续讲,陈永胜扒拉他脑袋,说,以后不和你说这些了,没什么好的。史彭元也觉得有点困,打了个哈欠把身后的被边往身下包了包把自己这半边裹成茧。
“哥,咱俩睡吧。”
陈永胜点头:“好,我关灯去。”
刘奕铁是在他们抓到老鹰三个月后复健结束的,出院那天没有想象中敲锣打鼓接风洗尘般的庆祝,陈永胜和史彭元也来了,常骞张罗着在医院边的早餐店庆祝刘奕铁终于恢复经口进食。三个人围着像看稀奇动物一样端详刘奕铁就着油茶吃锅盔,每看他吞一口都发出一声“哇”的赞叹,像端详婴儿张着手臂终于不要人搀扶就能走路,发出由衷的欣喜。
刘奕铁皱着脸说感觉像重活了一回,跑过步的人重新学走路实属开了眼,自己的腿感觉是嫁接来的,嘴皮子也不太利索总说错话。
幸好三年前抢救及时,他幸运地被扯回来,现在还有机会重见天日坐在朋友面前用嘴吃饭用喉咙咽。抢救中出现的任何一个闪失都可能导致他直接在三年前重新投胎,或躺一辈子等着亲人朋友比他先去世,等着不知道谁给他拔管。
常骞没有抛下他,他自己也知道欠人的还不清,他知道常骞父亲身份不低,常骞的爷爷和奶奶都各有身份,不然他独身一人哪里有家底在这种医院躺三年。面上不显,其实找常骞聊过,但常骞总是有意回避这个话题,让他也挺苦恼。
常骞的付出太多,很难具象化,而且常骞对他确实很好很好,至少他醒了的这三个月,几乎每两三天都能见到常骞。他出事前的两年常骞回了金江市局刑警队,他和陈永胜回邻市,一个回经侦,一个调去禁毒大队,三人离得不算近,但彼此都还有联系。这三年发生的事,大大小小的,常骞和他唠明白了。
他们那两年关系一直还不错,因为是兄弟城市,经常有联合开展的调研学习活动,互相经常见面,反倒是禁毒那边任务繁忙,和陈永胜一直没什么机会遇上,出事那天距离最后一次见陈永胜得有半年了,当时说好出外勤回来哥仨见见面,正式认识一下,谁想一拖就是三年。
对刘奕铁来说常骞是个挺特别的人,他最开始觉得这家伙是个心气儿高上天的官二代,后来听说他爷爷和奶奶的红色背景后意识到常骞并不是心气儿高那么简单。前人栽的树,常骞不愿意乘凉,他想变成比父辈祖辈更结实的大树,所以一毕业就想在市局干出点成绩,认为来县城这种磨练心性的地方耗时简直多此一举。
常骞身上没有太多二代气质,家里势大于财,他却没染上劣习,听得进建议,重情重义,愿意为了兄弟出生入死,就凭他之前在县里每天跟着出外勤,顶着高温和曝晒,接受了自己的安抚后踏踏实实完成工作,整宿整宿蹲点,刘奕铁就觉得这兄弟能处。后来常骞也确实变好了很多,再也没出现刚去县里那种一脸垮相的面貌,精精神神腰杆挺得笔直,任谁一看都知道绝对是挑大梁的料,刘奕铁由衷替他感到开心。
常骞对他关怀备至到这种程度换成谁都得感动的不行,可那是他好兄弟欸,市局刑警队长欸,每两三天探望他,甚至周末也来陪他复健,不需要他主动问就提出不少外面最近发生的事,这让他自豪又心情愉悦,复健的枯燥日子也变得越来越有盼头。
原来的同事们依次来探望过他,后来才知道是常骞联系的,曾经的同事们该升职的升职,该结婚的结婚,忙着自己的生活,只有常骞第一时间知道刘奕铁醒了。常骞拉着滞后三年的他重回社会。他独立迈出去的第一步,也是在常骞鼓励的眼神中做到的。
常骞,他咋那么好啊。某个常骞不在的晚上,刘奕铁抱着手机看常骞下午给他发的消息:注意保暖,冷了就和护士说多加床被子,之前买好存在衣柜里了。
他下午复健太疲惫睡着了,护士测完他的体征刚走,他斟酌着要怎么回消息更恰当。
是“好嘞,谢谢”还是“嗯,我知道了”还是“你明天来吗”。
他从前可没有过这种抓耳挠腮的情况。发条短信怎么顾虑那么多?跟陈永胜唠嗑也只是爹来儿子去的,怎么换了个人就这么在意形象了。第三次打字删掉重新输入的时候,常骞的电话打来,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好久。
刘奕铁发誓这次说话不利索和身体原因无关。常骞的声音属于再过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变化的,严肃起来够野够狂,温柔时是带着少年独有的俏皮的扁哑,发声位置靠下,听着像在哄人。刘奕铁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胡乱扯了一句:我有点儿想你了,你啥时候再来啊。
刘奕铁说完就悔得直搓眼睛,他妈跟人这儿耍流氓呢还要不要点脸了。转念一想都是兄弟,撒个娇怎么了。他安慰的话自己都不信,咬着舌头根硬撑着接着和人聊。越聊越不对劲,怎么问起人冷不冷你在干啥了,常骞如实回答,和平常一样情绪平稳,问到最后刘奕铁实在编不出话题了,说,行,那我挂了。其实他也不太舍得挂,等着对面挂或者再说两句,常骞和从前一样善解人意,说,我明天去看你,有没有想吃的。
挂了电话后他想摸索着看给陈永胜打电话问问最近常骞在忙什么,不小心滑开相机反转摄像头,看见镜头里红着脸的自己。电话也不打了,他就专门翻常骞朋友圈和聊天记录,从上到下都读了三遍了,也没得出结论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心跳的停不下来,特别特别想见到他。
他捂着眼睛栽回床上,从没觉得复健的日子这么难熬。怎么突然的这么想见他呢,他自己想不通,但手违背主人意志打开为心,把那没什么内容的微信翻了第五次。
他闭上眼,把自己带回到沉睡状态,开始幻听有人叫自己。从水中传上来的声音越发清晰,他现在确定了,三年里不间断和自己讲话的人就是刚才唤起他心动的“好兄弟”。他开始回忆梦里都听到过什么话。太多话了。
“你心跳太平稳了,这样什么时候能醒啊。”“陈永胜进去了,三年,他可真行,是不?”
“今天接了个外勤,海上漂来个箱子,里面的尸体没头,沉海物掉下去了,渔民报警,毫无头绪…”“破案了。根据胸里的硅胶编号确认了死者身份,我厉害吧。”
“刚才你是不是动了一下手指,刘奕铁?刘奕铁?跟我说说话。”
“医生说你情况不太好,让准备后事了,你都躺快三年了,也该醒了。”
“后天收网,这次进山,我一定把他给你抓回来。是不是我抓不到他你才一直醒不过来。”
“这次我一定抓到他,你等我回来。”
然后他醒了,常骞风尘仆仆带着一身伤口和喜讯扑到他病床前,不敢有大动作,握着他唯一一根没插管子的指尖冲他笑,“我回来了。”
刘奕铁捂着脸,想到当时常骞看他的那种珍重又释然的表情,在床上滚了两圈,心想那是哪门子兄弟情啊!又想到陈永胜和他唠过的话:“…真神仙都去出生入死救世济民了,没工夫给您整三年的叫醒服务…”
活神仙给自己遇上了,神仙不仅端枪救世济民,还能给他带好吃的,陪他复健,鼓励他赶紧恢复出院,一声一声地叫他起床。他彻底睡不着了,他刘奕铁,有喜欢的人了。
表彰总结会开在刘奕铁醒后的第五个月,也就是庆祝刘奕铁同志恢复经口进食后的第二个月。在礼堂外,陈永胜对着警容镜照了四五次,让史彭元给他看看还有哪儿别扭。史彭元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字,帅,很帅,特别帅,没得挑。
“金江市公安局领导层准确研判,指挥有力,携泷山镇警方…”
陈永胜偷偷拍他腰,让他看另一面镜子前互相整理衣服的两人。
常骞笑眯眯地看刘奕铁,刘奕铁说,你看我干嘛呀,你这警衔挺对称的,你衣服怎么这么合身啊。常骞拍了把他的大臂,让他站直,刘奕铁后退一步,和他的好战友敬了标准的礼,汹涌的情绪涌上鼻尖,常骞回礼,放下右手,让他不许哭鼻子,一会儿还要领奖,个人的,三年前就该领的奖。
“…成功打击犯罪,逮捕以万金雕(绰号‘老鹰’)为首的贩毒集团共十三人…”
史彭元坐在车里看内部转播,合身笔挺的警服勾出陈永胜宽阔的肩背,他噙着笑看着镜头,敬标准的礼,五指并拢从胸前划起又滑落,眼神正如他的人一样,有力又黑白分明。史彭元没有看错陈永胜,在泷山时他就断定,只要这双眼睛还睁着,犯人都会被他抓回来,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会死磕到底。
市局的会议精简概括,散会后是同僚们闲谈的好时光。陈永胜先把东西放进车窗,让史彭元等会儿他,史彭元摸了摸他从会议上带回来的象征荣誉的奖杯奖状笔记本,陈永胜说你看吧,都给你了,里面的功劳有你一半。史彭元笑眯眯地点头,说,你快点啊,一会儿那家店人就多了。
刘奕铁很快要回原单位报道了,后天出发,常骞还没出来,陈永胜凑过去瞅了瞅刘奕铁脸上含春的德性,“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
“表彰表彰,我心里美。”
“甭废话。你俩啥情况了,你这,马上走了。”
“哦,他送我走。”
刘奕铁满脑子都是刚才上台领奖时常骞给他鼓掌的样子,他之前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发现常骞穿警服帅成这样,让不让人活了,嘴唇角的笑容和眼角的温柔让人安心,文气和武力在常骞身上完美融合,刘奕铁根本移不开眼。陈永胜不轻不重踹他一脚,“谁问你了?”
“对,我俩一块走,他,对,我俩嘛。”
“你要么再回去住俩月吧,我感觉你嘴没复健到位。”
“对对对对对,再躺俩月也挺好的。”刘奕铁忍不住笑意,看向陈永胜的时候象征性收起笑脸,挺起腰背直面兄弟的八卦,“不愧是永胜儿,一语中的,明察秋毫!”
“那请问刘警官,你和常队长的程序是什么时候有关键进展的呢?”
刘奕铁咂着嘴蓄势待发,伸出一只手指故作深沉:“一往情深,两情相悦,三生有幸,四”
“欸我看队长过来了…”陈永胜回头招手,刘奕铁也跟着回头:“哪呢哪呢?啧,你tm…”
陈永胜看他那不值钱的样忍不住打趣:“当时咱在宿舍,每天晚上听你聊那谁一聊就是俩钟头,聊的我都快会追了,见了面愣是啥也不说,你这,进步挺大呀。”
“你不懂,兄弟,你不懂,”刘奕铁还在装模做样,像是领悟到了某种真谛,拍着他的肩膀,“年轻的时候是没想明白,也可能是没到那份上,我是悟了,一旦我是真想明白了,一分钟都不舍得耽误。”
陈永胜配合笑着:“嗯,第几分钟坦白的?”
“当天晚上,当时他发短信说第二天来结果当天晚上就来了,卧槽,我啥都没准备,我还在那儿背词呢!”
陈永胜打岔:“确实啥也没法准备,您当时能下地了不?”
“能了能了,观察期!然后我俩就在一块了。”
“你哪怕二倍速也行啊,能别突然拖进度条么,”陈永胜乐着,冲远处车窗里冲他招收的史彭元对了个口型:马上马上,接着乐:“现在一想这小子对你图谋不轨大概有好久了,之前一直没老跟我提,好家伙在这儿等着呢。也挺好,挺般配。”陈永胜边笑边点头,刘奕铁就算再厚的脸也经不住他这么明晃晃地调侃。热恋中的情侣总想把故事往外分享,而陈永胜恰好是他难得可贵的朋友。
“刘奕铁——”刘奕铁后背一弹身子蹿直,扬着手,脸上笑得快要溢出阳光来,陈永胜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轻巧嘱咐一句,“注意身体。”刘奕铁应了后转头就跑,跑了两步绕回来双手捏着陈永胜肩膀上,面对他忍俊不禁的模样,舌尖顶在腮帮子转了两圈,用只有他俩听得到的声音说:
“丫是不是有点儿,太看不起哥了,我跟他,我俩谁欺负谁啊。”刘奕铁撩了个弹舌跟他撞肩,像条快乐的大狗奔向主人,上衣下摆在风中舞动,像一只燕子振开翅膀。陈永胜眼见着刘奕铁把手搭在常骞腰上了,还左右摸了两下,被刑警队长打掉。
谁能来告诉他,那个耳朵发红一脸不好意思的人一定不是常骞,而刚才刘奕铁富有暗示的话也一定是他陈永胜的错觉。
坐进自己的车,史彭元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收起陈永胜的奖品,打开车窗翻开后视镜,看着左右没人和陈永胜碰了碰嘴,陈永胜搂着他的脖子多亲了两下,憋不住笑。
“你咋了?”
“你赢了。”陈永胜愿赌服输。
“啥呀?”史彭元不知陈永胜所云,翘着眉毛好奇着。
陈永胜咧着嘴放下手刹打着车,一个熟练的拐弯开出市局,夜色稍显,他往那家史彭元惦记了三天的饭店开去,史彭元还在催陈永胜解释,陈永胜越想越绷不住,给史彭元那侧留了条窗缝隙,“小伙子之间谈恋爱,有些事儿吧,确实,人不可貌相。”史彭元瞬间就懂了,嘴角的弧度和陈永胜的重合。
车前玻璃上映着两个笑着的人,眉眼轻松,平淡幸福。拧开的交通广播里播报着一首陈永胜在学生时代很喜欢的金曲:
吻下去 便确定我共你 ,
能同生 能同死,
…
那里只得我共你,胜过绝美的晨曦,
我要将你拯救,逃离人类荒谬,
就用我的双手,带着你走 不挣扎 只紧扣,
从未低头 途经几百万伤口,站在我的身后,
要确保你无愁没忧,不听闲言 若你好,
…
生存 就这么 爱到死 很足够。
——2023.8.29《泷山警察故事》正文完
笙笙有话说:
终于完结了,全文12w5k字,7.25-8.29,一个多月一口气写下来,算是比较难得的满意的作品了。我爱枪林弹雨或千钧一发时的生死相托、视死如归的勇气、以身犯险的决绝,为了对方的执着放弃自己曾经的坚持、尘埃落定时尽情诉说的爱意。
文字有限,故事无限,我相信会有两个人在故事中继续美好地生活下去,彼此携手,相互信任关爱,应对世间万难。
另一件事就是——《泷山警察故事》要出本啦!预计九月上旬会出宣,已经约了封面/双面明信片,浅印几十本圈地自萌一下,不打算盈利,稍微回本垫垫前期设计费用就ok了,所以都是基础款不会很贵,不会通贩,想入可以关注我微博到时候从宣图进群叭,想起来了直接主页搜就行啦!wb:无什论哲-1Moooohsen
最后仍然感谢各位读者一直以来的用心评论,你们的评论是我疏通思路的动力,也是鼓励我努力完结的不竭源泉。可能会摘几位我喜欢的长评放在书尾(一个设想),如果有好兄弟愿意自告奋勇写几句话我更会开心坏!顺便期待这次的评论哦!
-接下来会写老鹰的个人小传,会补充文中的时间线和一些细碎情节的第三视角,要不要放进书里还没想好,大概率是会放的。
-另一个是之前答应大家的脑洞IF线,《当史彭元当了卧底并和陈永胜在任务中偶遇》,这个应该不会放进书里,和正文风格有点出入,为了保持本子故事的流畅和完整就不放进去啦,大家可以在我主页或者微博蹲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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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老鹰小传《久诺》
Summary:
“以后大约还是有机会的。”
Chapter Text
久诺,彝语里是我的名字。意为,鹰隼。
汉语里是长久的诺言。承诺,从上一个黑夜白天起,蔓延到无数个黑夜白天后。
我不信承诺,只信我的子弹,只相信我的拳头、眼睛、心跳、一呼一吸。
山中有鹰,只是不常从我头顶飞过,我很少见它们。它们专注于自己的一生,不在乎地面上忙碌的我们。
山中也有狼和野猪,上山采野果偶然能碰到。第一次被野猪追着跑,我吓哭了,玩命跑回来吓得魂不守舍,阿玛递给我一把柴刀,说:再遇见,猎一头回来。
野猪雄赳赳气昂昂地践踏过我打算采回家的几颗果子,我起先不敢动手,阿玛缠好纱布的刀柄被我攥湿。最后和野猪熬到天黑,再晚下山容易遇到狼,我硬着头皮从后面一小步一小步蹭出去,后背满是冷汗,五脏六腑都浸着恐惧的味道,我知道一旦它看见我我就完了,我会被撞死挑下山。
于是我先下手为强,像无数次准备摘野果般轻松地挪到它边上伏下身子,迅速把刀子插进它的喉咙,勾手旋刺。很久的后来,我发现杀人和杀猪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容易。
我很爱的我的村庄。
我们村庄背靠一片山田。那是世人无福享受的美景,后半生中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花园。漫山遍野,望不到边,五彩斑斓,几乎集结了所有我能想象到的颜色。
阿姆教我辨别花的品种和成色,教我怎么将它们摘下,划开,接汁。我问阿姆,这个我能喝吗,它像奶水一样。阿姆笑着说,这不是给人喝的,这是喂骡子的。
哪里来的骡子,从小我就没见过骡子。后来才知道,阿姆说的是另一种人,他们被叫做“毒骡子”。
我没有喝过阿姆的奶水,阿姆不让我喝,依稀记得刚会说话的我去抓她发黑的乳头,拇指大的肉丁,眼看就被矮小的我衔进口中,她把我的手打掉,不让我喝。
山里也不总有奶水,村里那几条母狗,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怀孕,和村里其他被抓来的女人一样,我也许能叫它们一声奶妈。记忆深处有甘甜的乳香,混杂山间锋利的气流,酝酿成我沉醉的故乡独特的味道。
阿爸和阿姆关系不好,阿爸打阿姆,阿姆也打回去,他们互相撕扯头发翻滚在竹席炕上,好像在抢什么白花花的东西,险些踢翻床头上爷爷奶奶的骨灰罐。
闹剧被村长叫停,白粉被夺走,一人挨了一刀,他们便不敢再打架。几年后,他们的身体不再枯槁,眼窝不再凹陷,家里再没出现过白粉。母亲的身体越来越结实,纹身爬上臂膀,每日教我练习打枪。父亲身上有刺鼻的化学品味,给我讲化学基本常识。很快我就被家里逐渐添置的金银珠宝吸引目光,不再考虑过去令人烦闷的事。
邻家女人总生不出正常孩子,滑出来的都是畸胎或者死婴,我知道的就有三个,还没睁开眼的肉球们被撂下后山,邻家女人便回家再怀。
我十二岁就被派出村子守路了,这才明白阿姆让我每天打鸟的意义在哪里,车席卷过来,四个飞速转动的轮胎,我抬手能精准打坏两个——它们可比天上飞的鸟走的慢!
开枪前我脑子里没有任何顾虑,唯一考虑的事便是这次又能抓几个人进山,如果满了四个就可以回家了,不够还要再等等。
他们哭着求饶让我别杀他们,真笨,我怎么能杀他们,我要带他们去过好日子的呀。
邻家生不出娃娃的女人是邻家黄阿叔抓来的,早些年还能听到她在屋里哭,现在每天她都有最鲜的野味吃,那可是城里买不到的,我去他家做客,大钞用草藤捆起来塞在衣柜里堆起来变成小山,有一只小手提箱那么大。
但要是实在不想过好日子的,我只能提前送他们上路了,我很仁慈,我不会一枪打死那些想跑的,我通常先打肩膀,他们吓得或痛得摔倒,脖子脸上溅上血,如果再跑,那我便不会留情。
他们跑的比天上的鸟地里的兔子都慢许多,我闭着眼睛都能打中。
后来,邻家女人、邻家黄阿叔、阿姆、阿爸、村长,都死了。
有的死在我面前被枪炮扫掉半截身子,有的被赶来的穿绿军装带钢盔的人按在地上,邻家女人持刀反抗捅进绿军装的肚子,绿军装红艳艳的肠子脱出来,邻家女人被子弹扫杀,还没来得及闭上眼,气就断了。
阿玛阿爸负隅顽抗的英雄身姿我记了很多年:阿玛攥着AK47,小臂肌肉肌理分明,眼里是冷酷的光,她杀了许多个,大概比我家金条的数量多一点。阿爸更厉害,把扔进我家的手榴弹扔回去,废了半截胳膊,重新甩出手雷,拉了五六个当垫背的。他们俩双双被冲进来的绿军装们击毙,他们牺牲关头,换来我的一线生机。
我从后山溜走,和村长的儿子打算一同撤离,但他们人太多了,黑压压一片压过来,村庄后的小路也被包抄上。村长的儿子杀红了眼,抱着没多少子弹的枪冲人扫射,被迅速地杀死了。我在人涌过来前扔下枪抱头蹲下,学着电视里的那样。
村子被剿,被押进车里的我没什么感觉,只遗憾以后不能看见那片大花丛了。阿爸阿玛死便死了吧,谁叫他们没有多杀几个,谁叫他们手不再快些,眼神不再锐些。
有期徒刑八年。
我在监狱里成年,午夜梦回村庄里鲜美的野味和花朵,流着泪惊醒,我思念那片故土,想念药草的烧焦味、浓郁的金属味、浓浓的奶香味…那都是来钱的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东西。
我从不觉得我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对毒的认识浸入到我的每一寸皮肤,我没有吸过毒,阿玛不让,但我上手一摸便知纯度,浅浅一闻能分辨种类。毒是我的朋友,亲人,伙伴,但吸毒的不是。他们是蝼蚁和蛀虫,是低贱的动物。
我在监狱里培养了说不上算好还是算坏的习惯,操人。
我享受征服欲得到满足时一闪而过的心神激荡,享受一双双恶眼在被我进入后瞪大的模样,享受原本耀武扬威的人跪在我脚边摇尾乞怜。
方法其实很简单,把他们当做动物就好了。他们进监狱的理由千奇百怪,但离不开两个核心:无法自控,不够谨慎。
和我一起被抓的人都被判了死刑,只有提前扔下枪抱头蹲下的未成年的我逃过一劫,我没有被恐惧和怒气夺取理智,自认为还算有天赋。我能打,能拼,不怕痛也不怕死,我想弄谁,他就一定会被我弄,我会用各种手段骚扰他,他打回来也没关系,我有拳头和硬骨头。掰断的牙刷,故意敲碎的口杯,能够被我徒手撕开的餐盘都是武器,人是肉长的,我不怕死他怕死,他迟早会在我面前低头。
慢慢的,服从的意识传染整个监狱,只要我一个眼神,他们能顺从地脱下裤子转过身去跪下,撅起屁股对着我。
出来后,我二十五岁,时间跨过千禧年。
我回到故乡,找不到那片花丛,从此再没见过如此五彩斑斓的美景。
万象更新,我顺着新潮流偷偷渡进泷山,这地方四通八达,山脚下的镇子数也数不过来,起先想,泷山镇,听名字一定是靠山吃山,是最能让我安定的地方,没想到那地方穷得叮当响,仿佛一根金条就能买下整座镇子,人穷志也穷,没几个人敢跟我干。
但小钱也是钱,我投了几家小会所和酒吧,他们想做点皮肉生意,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了。不过后来叫满天星的会所被条子挑了,我做事没有痕迹,没查到我头上。一群废物,这就栽了。
我在毒村长大,闻着味道入了当地的毒品市场,从街头的散货做起,一份一份积累薄利,买不来的货就把人弄了抢货来卖。那地方小,卖毒品的几乎都没有家人,条子手短够不来,起先我还会记下弄过多少人,后来忘记了,随它去吧。
就这样,两年,三年,四年,一点点做大,引进军火,盘酒吧,走私香港那边新鲜的假货,什么钱都挣。反正我了无牵挂,死便死了,没人抓住我我就继续活,没人管的住我。
没有生意或者不想做生意的时候我最喜欢和乞丐聊天,问他们一天挣多少钱,没想到还真的挖掘出不少人才,统统拉入伙。金江市当时的地头蛇叫老鬼,我的人力不足一举吞下他,因此决定另辟蹊径曲线救国,把生意发展到了滨安市,邻靠金江市,伺机而动。
由于我逐渐泛滥的动作,滨安市的禁毒大队应势而起,有时候我想,多亏了我才能养活这帮条子,没有我,那群人连饭都吃不上,他们应该感谢我。
生意越做越大,电信诈骗、高利贷、色产,利润没有毒品高,但我生性谨慎,这种谨慎用在犯罪上助我积累越发雄厚的资本,逐渐地,我有了进入金江市的本钱,也能和老鬼过上两招。
从街头卖毒品的发展成滨安市的地头蛇,我用了将近十年。我的根据地还是在滨江,金江只是偶然去几次,所以我逃过了全省都要抖三抖的扫黑行动,不少和我做过生意的肥肉们落网,我的谨慎依然帮了我一把,这几年积累的人脉也足以平摊掉我仅有的几次失误。
我去老家避风头,两年后带着家乡的“土特产”拜访金江市,接下来的六年,金江大小娱乐场所里都有我的影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开始渗透白道,威逼利诱,很快坐稳地位,准备游戏人生。
我仍然好色,金雕会所二楼都是我的宠物。
谢晓夏是我最喜欢的,他来了两年多。第一次被我睡,他像颗解渴又青涩的果实,我剥开他颤抖的外衣,抚摸他光滑结实的身体,如愿看见他眼中的破碎。青涩没关系,苦也没关系,我会把他操成烂熟的果实,靠近就能闻到糜烂的香甜。到那时候他就该离开了,我说过,会亲自送他回老家。
他好乖,好听话,他身体柔韧性一般,在我的欺负下,腿张得越来越开,腰也越来越软,从起先的一张白纸到变成只属于我的形状,在他这里我不需要满足我的征服欲,对他的征服,在他按下手印的那刻就结束了。按理说我不会留下给我带不来征服感刺激的人,但谢晓夏是我种在屋里含苞待放的罂粟,我从他身上看到属于家乡山野中原生态的美,以及,嵌在外表下丰厚如宝藏般的心,他是越酿越香甜的酒,等待我某个心血来潮的时刻一饮而尽。
在滨安市的十年,我去过其他城市,印象最深的是东北,那儿的人性子豪放,做生意也爽快。有个曾经下过墓的老板,马彪,给我介绍了门路,那几单生意做得很愉快,因此我还在东北住了两年。东北扫黑我也躲过去了,马彪折了但没撂我,这份情我记住,这也是后来我答应方永入伙的理由。
我欠马彪个人情,不管方永是哪条道上的,我都会放他进来。他单枪匹马帮我送了三趟货,那点东西对我来说是杯水车薪,我特意给他放了口子等他贪,他不贪,我心里多半明白他什么人了。
来我这儿当点子,难度很大,真不怪他,是我太狠了,他做的已经很好了。我不怕警察。十七岁我就杀过条子,好多个,和那些被我打劫挟持到村里但不服管教每天想跑的人一样,一样容易被打穿,无论多凶狠的人,多高的,多壮的,子弹打穿后都会留下碗口大伤口,脸上痛苦的表情也如出一辙,先惊,然后僵硬,再痛,最后软倒。都一样。
印象让我挺深的一个条子是几年前在滨安市的一次金钱游戏里遇见的,条子长了张娃娃脸,像个小朋友,这个比喻我特指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本领我还是认可的,小朋友都不会主动往河里跳,他连小孩子都不如。我和几个搞电信诈骗的朋友分一杯羹,他溜进来,灵活又敏捷,咬紧我朋友的裤脚不松手。
于是我把他的连人带车撞下江了,他用来伪装的轿车在卡车头的碾杀下变成一团废纸团,纸团跌进江里。我记得人一出生便是会游泳的,希望他能活下来,亲手找我报仇。
我认识省公安厅的人,常朗坤,多正气的名字,朗朗乾坤,和他一起分享我酒庄里的美酒时,我就是这么夸他的。我知道老常有个势如猛虎的儿子,在金江市刑侦支队当队长,这几年没少挑我的地盘,咬着几家进大头利润的会所和酒吧不松口,我找人弄过他,派过去的人一去不回。
我提醒过老常,和他说你家就一个儿子,这个没了谁给你养老?
老常低头,说,我回头换个听话的,您多担待。
我说,下周我有批成色一般货的要出到滨安市,你想要就拿去吧。
他抬了下头,又低头,说,谢谢你。
我说过,没有我,这群条子连工作都没了,老常书架上不少奖杯里都有我的一份功劳。
我遇上点麻烦。
我找了一车毒骡子替杜老板运货,长途,往北边运,那边价高,比这里能翻三倍。结果跑了一个。幸好只跑了一个。具体情况后来我才知道,跑掉的叫齐小飞,他们本是找她游说这群酒吧的姑娘,接手的是杜老板的人,不怎么讲规矩,给她也塞了。要知道一个人能塞二十颗高纯度毒丸,算起来将近能挣小几万块。我找人去医院灭口过,但姓常的小子看的严,没空下手,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还有件事。
净坛酒吧里有两个小姐,具体做什么工作不重要,和一个富二代发生了点不愉快,其中一个居然要扬言报警,说有你们犯罪的证据。那边的人处理不力,囫囵吞枣把人灭口了,手脚不干净,还居然马虎地想模仿成自杀,没处理好,等我知道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
那段时间我很低调,听到老常的信,说要清扫,于是收拾东西打算撤离。临走打算挑个宠物带走,没想到谢晓夏会主动跟来,他胆子一直不大,软绵绵的,不会抗拒我,但主动跟来不是他的风格。
杜老板落网了,电话里一言一语都在暗示我他被挑了,我知道警察要老抓我,联系了几年前的地头蛇老鬼和他做了笔生意,他稳赚不赔,我也能借这个机会趁乱离开金江。我跟他说,一百公斤货,摊路上,能捡多少捡多少,就当出场费,场面越乱越好。
越南人能带我走,其实就算他们不带我走我也有处藏身,泷山上有我的手笔。马彪养过一群倒斗的,避风头那两年我请他们上泷山为我选过几处地方,川渝多崖洞,里面被我收拾出来存放军火和重要物件,我找人替我修缮,疏通了防水系统,里面有食物和水,进去生活一两年都是不成问题。
阿龙仍然像从前一样贴心,打伞时胳膊往我身上贴,说着要带我去看看地形。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思,我从没回应过。他在被我捡到的时候就已经屈服了,我没有征服他的欲望,不会对他欲罢不能。没人在身边会用他凑合一下,他生涩的模样还算有趣。他大概没和男人上过床,第一次跪下伺候我乖乖收着牙,毫无羞耻心地用舌头舔。这样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呢,我按着他的脑袋撞向胯,助他一臂之力。
被我操的时候他隐忍着,强有力的双手快把床单撕烂,我让他叫他就叫,让他安静,就算把手背咬烂了也不出声。说实话,他是我操起来比较顺手的那种,花样不多,但躲闪颤抖的眼神每次都让我有新鲜的感受。他勤于锻炼,腰细腿韧,握在手里像一棵成熟的滇竹,耐磨性佳,光泽柔和。
他把我当父亲也好,老板也罢,都可以。本质上他是比谢晓夏还听话还贱的一条狗。我对他没感觉,但他的献身精神着实可爱,强迫自己忍受我过分的掠夺,这怎么不算一种对自己的征服呢,渐渐的,我也对他有一丁点兴趣了。
可我没想到,跟我最久的不是阿龙,是谢晓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留他这么久,久到我落网时,才刚和他分离一刻钟不到。
落网时,闻着山间的熟悉又不熟悉的风,我突然想起对谢晓夏最合适的比喻,鹰,他和我好像,他是我的小鹰。
我被常朗坤家的野小子按在地上,他简直像头狮子,胳膊肘顶在我的后心,压在防风冲锋衣帽子上。有块硬物硌得我心里起疑,他发现了,掏出来,亮在我眼前。
叮。他把硬物甩开。
是史彭元不离身的打火机。
我想起史彭元在泷山脚下要下车抽烟,想起他给警察打电话却谎称打给奶奶,想起他无数次畏缩的不敢与我对视的眼睛……那刻我才明白,我从来都没征服过史彭元,他是蛰伏的鹰,趁我松懈,反身狠狠啄了我一口,振翅飞走了。
常家的小子用手铐禁锢我,他的眼睛里闪着冷淡,没有怒,没有喜悦。我突然觉得这群条子还是挺有意思的。我应该多找几个这样的人来征服才对。以后大约还是有机会的。
只是可惜,大约再没机会见到那么大面积的罂粟花丛。
我本以为,我早已了无牵挂。
END
Chapter 14: 刘奕铁小传《采莲》
Summary:
——“骞哥,处对象吗?”
Chapter Text
我父母身体都不好,偏偏生了我这么个又健康又命硬的孩子,有时候我在想,我的阳寿是不是向他们借来的,我们都是短命人,他们提前离开,换来我完整的命数。
我上初二的时候家里就没人了,幸好房子是我家的,我不至于没地方呆。三十几平的屋子相对来讲变宽敞很多,尽管那比我后来住过的任何一个空间都要逼仄,它总出现在我后半生的梦境中。那是唯一和父母有些牵绊的空间,再往外走,就寻不到他们的感觉了。
远方的亲戚们从前和我们走得不近,现在就更帮不上忙,还算关系近几家来看过,给了些钱,而后就没再联系。大学前的五年,放了学到家,屋里没有灯,锅里没有热饭。
再没有妈妈准点叫我起床了,我得习惯自己定闹铃,我爸的唠叨成了梦里才有的稀罕事,每天晚上七点的电视再不会准时亮起,需要我走过去打开,家里才有新闻联播的画外音。
当时我可没想到我会当警察呢。
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让我这个父母双亡的未成年小孩有过一段时间的崩溃,小孩跑到大坝上往下看,看江水被黑夜推着流,沙沙的响。小孩想,江水有没有爸妈,推着小水波往前的是小水波爸妈吧,小水波可真幸福。没有爸妈的小孩能活成什么样?
当时动作大了点,手连着脑袋上半身伸出去悬空,被不知何时走到身后的叔叔抱下,天太黑,我也太矮,没见到叔叔的模样,只记得叔叔说了句,注意安全,快点回家吧,知道家在哪儿不?
我点头,叔叔就走了。叔叔肯定没看出来我家只剩我一个人了。他看不出来,说明我活得还不错,既然这样,我干嘛非得活得那么凄惨呢。
于是我寻找各种让自己开心的事儿,笑着笑着,人就真开心起来了,我睡前和爸爸妈妈的遗像道晚安,逢年过节给他们烧纸,想他们的时候自然也会哭,哭过再想想,如果爸爸妈妈看见我哭鼻子,他们一定想抱我安慰我,说,孩子别哭,爸爸妈妈想念你,心疼你。嗯,一定是这样的,他们一定也很想我,看到我哭得这么惨,肯定心里不好受。
于是我就让自己坚强,别哭了,别哭了,我很好,爸爸妈妈,不用担心我。
邻居家总给我做饭的奶奶被网络团伙骗走了养老金,一时气急,脑溢血,人没了。咿咿呀呀的哭声盘旋了一个月,我也跟着在一墙之隔掉眼泪。这是三年后我毫不犹豫选读经济犯罪侦查学的原因。大学的学费不算贵,我寒暑假打工挣来的钱基本够用,只是来不及挣第二个月的生活费就开学了。
开学事务繁忙,我腾不出时间去做兼职。第一个月结束,我愁得饭都不想吃,想方设法从各种渠道省下块儿八毛,争取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我的余额即将归零的前一天是周五,舍友陈永胜问我这周末要不要去他家坐坐,他家住本地。我家也住本地,只不过本地的概念不太一样,他骑自行车回家,我要坐客车。我庆幸手机里的钱还够坐公交。
陈永胜读的侦查,和我有部分课程重合,我俩一起上课打球聊漂亮学姐,可以说是形影不离。能遇上这么好的舍友是我的荣幸。他身体素质特别好性格也好,是那种不爱装逼但总无痕迹秀到大家也不拉仇恨的类型,军训想不引人注意都难,表白墙上捞他的消息满天飞,连带着我的知名度也高起来。
他性格坦荡得要命,进家门前我估计他父母是开明的知识分子,在爱里长大的小孩才能既有规矩又有个性。那位面熟的中年男人让我吃了一惊,别人叫不出他名字,我是念警校的,对这位在警界有一定知名度的“拼命三郎”颇有印象——三年前破获滨安市特大网络诈骗案的关云生。正是他追回了邻家奶奶的养老钱,让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没有彻底垮掉。也是他资助我读完大学,打下条子让我亲笔写借条,说是要锻炼我的实践能力,维护一个成年人的自尊,我一直非常感谢他。
关叔年过五旬但看不出老态的,当时我还叫叔,后来怎熟了就怎么叫都行,关叔听说我是学经侦的,抬着眼皮和我报了个名,我点头说,对,他现在是我们学院书记。他笑着,言语间带着过尽千帆后的从容自得:那是我学生。
由于实在没钱坐返程公交,我还是被迫暴露囊中羞涩的事实,陈永胜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儿兄弟,人都有难处,以后不用担心这个了。
我看不出永胜是孤儿,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雕刻出如此立体又完整的人格,他是我见第一面就想处一辈子兄弟的人。有次我俩周末晚归进不去学校坐在马路牙子借柠檬水消愁,我把这话告诉他了,他和我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毕业后,我在滨安市公安局经侦总队第六支队工作,和无数抱着一腔热血的新人一样,跟着队里做经侦相关的工作:在以假乱真的合同保单上发现法律漏洞、警银协作破获金融诈骗案、和刑侦的兄弟们一起蹲守传销窝点头子、在非法集资中努力追赃挽损、关注证券领域的违法操作……
书里写到的没写到的,工作中都有机会看到:自动生成对话以假乱真的链接网页、宣称代开发票的小广告、一个群几十个托的退款群、高仿玉石字画倒卖产业链、嵌入色情网站里的钓鱼信息…不甘心和贪心是两块铁屑,和血汗钱一起被不法分子手中招摇的磁极收入囊中。
我见过被警察拉着还要拼命给骗子转钱的老人,见过被高利贷压榨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走上抢劫路而后自杀的嫌疑人,见过因不懂法被包工头哄骗签了无效合同的民工。
干经侦不容易,这条路不好走,可哪一行好走?没有我们挡在前面,身后的老百姓、万千家庭的财产安全怎能得到更好的守护。我为拥有这份工作、身处这个行业感到无上光荣。真挚又感恩的泪水和信赖的目光剥去疲累,我在奉献和拼搏中收获甘甜,我从不后悔。
工作第二年,陈永胜因为在抓捕任务中不听指挥——虽然那次行动中他最后抓到了毒贩——被下派到泷山镇,我随几个同事去滨江市一个下县追几个流窜经济犯,县城紧挨着三面环山的泷山镇。在那儿我认识了另一个难以放下的好兄弟,常骞。
缘分妙不可言,熟悉后才知道我俩是一个学校出来的,他是大我一届的法医系的学长,他在我的开学典礼上发过言,大学阶段我比较专注自己的事儿,忙着和直系学长取经、请导师开小灶,竟没注意过这位传奇学长。努力回忆,开学典礼上是有那么一位身姿挺拔的学长致辞过,我对他印象不深,当时注意力神游九霄,大约在和陈永胜用眼神说闲话。
常骞的家庭背景很有东西。他工作头两年被以历练之名派到县里当法医,之前正在追查涉毒的刑事案件,工作突然被叫停,上级以他绝不理解的理由调他去县里,让实习生顶了他的解剖工作。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爸的手笔。他爸说,太危险你把持不住,别以为拿了几个荣誉就有本事冲一线了,你师傅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先去县里呆段时间想明白吧。
我用一顿饭让他从闷闷不乐中恢复正常,之后发现这家伙只是看着文静,熟了之后也挺野的,估计是被某种规则拘束过,好不容易逮着缝隙就大口喘息。
我跟他说,兄弟啊,小地方咋了,不是大事儿就不算事儿了?被骗两百和两百万都是事儿。我劝他让他别把心气放太高,目标要一点点完成,不要嫌县里不好,我有个好兄弟还被派到镇子里了,条件比这儿可差远了,事已至此,只好努力接着干,干出成绩再回去。
他冷眼看我,说他家里条件复杂,他爸使绊子。我就寻思这是哪家少爷不想继承家业出来闯荡,心比天高,被现实打回原形了,就接着劝他不要拿自己爸爸说事儿,他把你扔过来了不代表你就啥也干不了了,一点点干有的是时间,出了头他不可能不让你回去,你争口气,让他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我让他擦擦脸,这大小伙子精精神神的,不知道咋这么爱哭。我同事觉得骞哥是冷面杀神,解剖刀舞得虎虎生风,切肉就像切豆腐,我只能说他没福气,常骞的眼睛特别好看,哭起来让人觉得所有人都欠他的。后来没再见他哭过,我也把这段插曲忘掉,踏踏实实和他处上兄弟。
当时我俩也都不知道,常骞的父亲,省公安厅重量级人物常朗坤,正在和一位五年后掀起金江市风浪的人暗通勾当。
不得不说常骞真有本事,我佩服他。
县里出过一次特大车祸。一辆公交车顺着八米高的河堤翻下,尸块清理出来后只能先按人头算,残肢断臂谁的不知道是谁的。骞哥带县城里仅有的两个法医实习生泡在案发地旁边搭的简易停尸处,肩扛手挑把那二十几具尸体拼合完成,拼骨接筋,忙了一天一夜。
事发时我正边吃晚饭边盯监控,忙完手头的立刻开车去和同事支援他们,隔行如隔山,我们只能站在桥边端茶倒水,途中常骞体力不支上来过两次,我给他送水,他隔着五米让我把东西放下,指了指自己身上看不出原色的大褂,弯下手背向我的方向抬了抬,让我走开。
他带着两层口罩两层手套,蹲在原地缓着因久弯而无法一口气直起的腰,动作慢如年迈老人,我忍不住想冲上去扶起他,他抬手把我截停在两米外。结束后他拒绝坐我们的车,以身上味道太大为由,走了三公里回县公安局。
后来我们去支援泷山镇满天星儿童拐卖案,意外遇上了打头阵的陈永胜,当晚上打过招呼,回去我一个不留神睡着了,第二天陈永胜已经走了,托骞哥给我带话,说改天聚。
骞哥问,那是你朋友?
我笑着说,是你铁哥的铁哥们。
他也笑着说,挺虎,是那块料。
半年内,我俩接连调回原单位,他回刑警支队,我回经侦支队。永胜很快也回去了,他调去禁毒支队,我很少能见上永胜,倒是老和骞哥碰上,两边挨得挺近的,我总和刑侦的同志一起交流学习。时间没有稀释我们的情谊,每次见都像从未分开过。当同事的小半年我俩同吃同住,县城警局宿舍条件能有多好,不愿回想了,好在我俩都能吃苦,苦中作乐,回去后偶尔提起能当乐子讲。
出事前我俩最后一次见,是在我们常去的东北菜馆。我约的他,他很快同意,说刚好也想找我聊聊。秋天里的普通傍晚,东北菜馆里人声鼎沸,我俩身量都不矮,在老板娘的友好的歉意中挤在一规格小桌的两端,他那儿有两张椅子,我把冬常服脱下卷起来塞给他,他烫好盘碟抖干净推给我。他闻了闻我的冬常服,自言自语说,你是不是喷香水了。我说没有啊。他说,哦,以为你抹啥了,有点儿好闻。
菜从溜肉段吃到酸菜血肠再到雪绵豆沙,话从最近扫黑力度聊到各自忙的案子再到有个共同认识的同事家里出事请假回老家。我俩每次见面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我看起来特别外向和谁都聊得来,除了他,再加一个永胜,还真不见得再能扒拉出让我卸下紧绷、敞开心扉的朋友。
常骞有这种魅力,他身上有莫名其妙的靠谱和安全感,安静倾听时微蹙的眉头和分毫不移的眼珠衬得他特别真诚,他也确实是这样的人。
临分开前我俩往车站走,边溜达边消食,我想他条件这么不错,咋不见谈个对象呢。也不知道那会儿他低头看路在想啥,反正我在想他的人生大事。常骞家庭条件好,姑娘的话,得门当户对,这样三观才匹配,家里做正经生意的我觉得就挺好,不过还得看骞哥喜欢。
骞哥喜欢哪种姑娘?
于是随口问了,他对这个问题挺意外,脚步停下,半仰头发呆,好像在脑子里描摹理想型的具体样貌以便讲给我。我等了他十几秒,拿肩膀撞他,说,喜欢啥样的和弟弟说说。他左右歪了两下头,说,现想着呢。
我笑着打趣,你不会母胎solo吧。
“你真是啊??”
“啊。”他大方承认。
没打趣到他也不影响我的好心情,他比我大一岁,不咋说话的时候能看的出比我多吃一年饭的冷静,被我逗笑的时候,像是我的学弟。
临分别,眼见公交从远方立交桥上盘下来,有股冲动推着我把一直贴身戴的虎牙掏出来,那是我爸年轻时候不知道上哪掏的,当天愣是一眼都没看,直戳戳塞进他手心里。
“送你的。”
“这不你爸留你的吗?”
“昂,送你了,你留着吧,保平安的,可管用了。”
他当我面儿戴上,公交越来越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担忧浮上水面:
“铁子,老鹰的案子你别追了。”
我的嘴角没压下来,抱了抱他,他出门前大约刚洗过头,冬常服上有洗发水味。我想起他在饭店说我身上香,也不知道我俩用的是不是一个牌子。
我也想提醒他点啥,最后,满腔的鼓励和嘱托化成一个轻松的笑,和送到他肩头的轻拍。
“走了骞哥,回见!”
如果我知道他那会儿发现了他爸的作风问题并且和两人关系很僵,我说什么也要留几句话。常朗坤在我出事那年已经和老鹰扯上关系,他们真正勾结可能还要更早,我们都不知道常朗坤黑到什么程度,只知道几次大型缉毒行动都让大鱼游走。后来我没再有机会和常骞见面,我们通过电话联系,我得知他和常朗坤闹掰了,但他做不了什么,也抓不住他爸的把柄,只能和常朗坤冷战,不回家,放弃他爸的一切建议,以实打实的履历钉死在岗位上。
他甚至和他爸撂过狠话,他和他爹说,‘常朗坤你要是真有那事儿我第一个抓你,我亲手把你送进去,关你到死,然后亲手抓到他送进去陪你,你们在里面接着勾搭!’
常骞身上确实有股“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意思,像毫无杂枝的一朵莲花,心明眼亮,刚正不阿。
“真野啊骞哥,现在叔叔…常副厅长呢?”
“弄不过他,没证据,只能瞒着他抓人,真憋屈。”
“你小心点,别让人背刺了。”
“放心吧。”
彼时我在追查老鹰和地下钱庄的事,和常骞透露了一丁点,这家伙倒是门路清三两下知道我手里忙活的事,旁敲侧击让我别太冒进。我说,没时间啦,时间不等人,一分钟都等不了,我挂了啊,我同事喊我。
老鹰的地下钱庄和几家出烂片的影视公司有关系,个中操作方式不多赘述,经过小半个月的蹲守我发现了涉事小老板的踪迹,避免打草惊蛇,我只身一人跟着他潜进一家地下娱乐场所,我看见了老鹰和其他几个我们一直在追查的关键人物。我立刻出来回到车上联系了同事。
我的车不是一下被撞进江里的。
老鹰的卡车撞上前我毫无防备,正在和同事梳理案情等他们来抓人。哪里会有人一边逆行一边垂直碾过停在路边的车身呢?
但放在老鹰身上,事情就没那么离奇。刚来得及看清司机的脸确实是老鹰,我的脑袋被惯性控制砸碎车窗,车体被卡车的力量碾得越来越窄,无形的手握紧车身,我像只缩在变形牢笼中的四处寻隙的老鼠,被求生欲点燃尾巴。
我眼看着自己连人带车被卡车头挤下江里,落下水时我吐了口血,视线和意识一起躲进黑暗,口中发粘,四肢抽搐,后脑发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身上冷得像被埋进冰雕,世界被同时按下快进和慢速:感觉来得很迟,生命流逝得很快。
车门变形了,我力气不够,打不开。最后的意识是水没过鼻腔,我想憋一口氧气,可我憋不住。我撑不了太久,就算有人现在从江边跳下游过来也够呛了,肺撞坏了吧,吸进去的气也在往外漏。
我“死”的那天是中元节,晚上本要给爹妈烧纸的,现在想来,我没死在本该孝敬他们的那天,大概因为是他们想我了提前来看我,这才有机会拖住了黑白无常,留我一命。
醒来后,熟人们陆续来见我。关爷,常骞,永胜和他的小男朋友。“死”的感觉烙在记忆里,我时不时会产生幻痛,不住地摸后脑勺,反复确认伤口早已痊愈,手上没有血。
常骞的头发剪短了点,第一次来看我穿着警服,在我床尾敬礼。我还没张嘴叫他,他眼圈就泛红,眼里复杂的情谊让我说不出话。常骞为我真真切切揪心了三年,而不是把我忘了,眼泪就是最好的佐证。我明明记得他不爱哭的。
他向我靠近,从床尾移到床头,摇起我的病床,为我掖好被角,弹气泡,润湿棉签点我的嘴唇,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很快我俩都意识到有些事在双方清醒的情况下做有点不合时宜,但他只是顿了几秒,紧接着照样问心无愧地照顾我——我那时确实连动脖子都费劲。
这三年他来过多少次?说了多少话?手心里的旧伤怎么来的?
他弯下笔挺的腰搂我,肩上的味道没有变,少许残留的工业香精混着他身上好闻的药香,他用的竟然还是三年前那款洗发水。脑子里突然蹦出句古文——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我偷偷向锁系得板正的脖子上瞟,一段红绳半隐在白衬衫领子下。嘿,我就说那玩意好使。
那段时间陈永胜特别忙,没第一时间来看我,隔三岔五给我打视频电话,我起先没力气抬手接电话,只好厚着脸皮请护士替我接,又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太久,总是说两句就挂了。后来终于等到陈永胜了,我大儿子黑了瘦了,带了儿媳来,眼神仍然和刀锋一样锐,挑起我的胜负欲,我想站起来和他碰碰肩膀,被常骞揽腰扶着坐下。
常骞现在是金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第一支队支队长,按理说该很忙的,可还是隔三岔五来看我,我想不明白他怎么抽出的时间,当然我没问,我怕问了他就不来了。
我躺了三年,身比心更不习惯这次重生,要不是常骞天天盯着我复健,我没法用三个月就完全恢复,也没机会在五个月后亲自参加颁奖仪式。
慢慢的我才晓得,常骞默默为我做了很多没人提我压根没机会知道的事:帮我转院来金江、探望陪护、申请参与抓捕老鹰的任务、给我砸钱……
要知道这三年他和他爸关系很僵,我住的医院是省三甲医院,没钱没势就不要妄想住这么久,很难想象轴起来像头倔驴的他是怎么为了我和他爸低头的。欠他的我换不清,但我还有一条命,等我恢复,我想转刑侦,离他近一点,替他挡下明枪暗箭,拼尽全力让他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日子在百无聊赖中度过,肌肉在不断撕裂中苏醒,我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好。陈永胜说真神仙都去出生入死救世济民了,没空来叫醒我。陈永胜问我常骞是不是谈恋爱了,之前一直有个苦恋对象,向我打听。这种事我上哪知道,我他妈刚醒。
其实听到他抱怨“他天天掐点下班,一下班除了领导电话谁的也不接,您猜猜他是去做啥了呢?”我心里挺爽,没有人不愿意被朋友摆放在第一位。
有回他给我发消息“注意保暖,冷了就和护士说多加床被子,之前买好存在衣柜里了”。我是习惯性刨根究底的人,对案件走向是,对感情也是。我和陈永胜处得好是因为他人好,我办案子快是因为脑子转的快,受伤是因为太冒进没提前做好计划被恶人钻了空子灭口……收到常骞内容简单的短信,我的心跳得异于平常的快。我习惯先做再想,有一时半刻我后悔不要这样冒进:怎么能一点脑子不动就给他打电话?
可我还是想听他的声音,问问他在干啥,忙不忙,腰上的旧伤还痛不痛,有没有用我给他买的护腰。他接了,饭点过后他大约在回家的路上,能接电话那就是还没开车,他在这些细节上一向注意,固执到一种可爱的程度。
他说,喂,怎么了?
我现在确定我的确是想他了。我胡扯道,我有点儿想你了,你啥时候再来啊。
这就是话比脑子快的坏处,张嘴后才考虑要怎么补救。人家工作忙不说,来看我是情分不是本分,我咋能这么冠冕堂皇的说这些。我听到他的轻笑,气音,我居然能勾勒出他笑的样子,很温柔,眼睛很好看,眼皮时不时轻轻眨一下。他挺给我脸的,没有当场拆穿我的不对劲,而是说好了明天来却当天晚上搞突然袭击。
彼时我在给陈永胜编辑短信,我想问问他和男生谈恋爱有什么注意事项,我从没想过我会喜欢一男的,更没想过会对认识五六年的兄弟有类似怦然心动的感觉。常骞推门进来前,我还拼命说服自己这是错觉和吊桥效应,心脏仿佛在和我作对,用铿锵有力的跳跃反驳每一个借口。他推门进来后,我用力划去所有借口,心里想,妈的,我这就是喜欢他。
他就那么走进来了,从衣柜里掏出被子在我床上展开,“还不睡?”
我抿逼迫自己不要问“你不是明天才来吗”这种没意义的话耗费时间,我拉住他的手腕,他没躲,挑起眼尾,仿佛在问我,怎么了?
“骞哥,你来就是为了给我盖被子?”我承认我带了点逼迫的意思,似笑非笑的眼神现在想起来挺不客气的,但我真是太迫切想得出另一半答案,哪怕是让我失望的都行。
“刘奕铁,你就想问这个?”不愧是干过预审的人,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放松手心,他的手在我手里转了一圈,我的拇指刚好捻过他手心的伤。泛白的凸起横亘他的左掌,像手在齿锋粗粝的锯子上抹过一把。
“你伤怎么来的。”这一定是他身上相对来说最浅的一道伤,我不敢想象,他还受过多少我不知道的伤。他坐在我床边,侧过身,过了会儿重新看我,语气轻松地拨弄床头他送的蓝色桔梗,“你是我亲手捞上来的。”他晃晃手,扯出一个劫后余生似的笑,“车窗被你脑袋撞碎了,我开车门的时候伤的。”
这么说,他的身体里有我的血,有我的细胞,我的心跳。抽象的幻想太性感了,衬托出现实的贫瘠,我三年没和他说过话,一睁眼收获到的是让我接不住但忍不住靠近的人。的我知道当年我的状况有多危险,晚一时半刻捞起来人就没命了,想象不出,他是怎么把我捞上来的,除非他当时也在现场。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么巧?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拨过他的肩膀,用眼神质问他。
“我不放心你,下班想来找你聊聊案情,你同事说你去那片儿侦察了。”
所以,他是眼看着我被撞下江,然后不顾老鹰还没离开现场,从江上跳下去,或者冲下大坝游向我,把在死亡边缘沉浮的我拉回人间。
我肩上的胆子更重了,迟来的另一种感同身受压得我喘不过气。
“你都看见了。”
“是啊,心脏都快吓停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回避生离死别的瞬间,只顾着享受我重生的喜悦,可我差点忘了,我在他心里是很有分量的,这份执念在仇恨和痛苦的菌丝中发酵蔓延,铸成现在的他。
太好了。
我从未如此庆幸我能活着醒来。他会高兴,我还有机会见到他,有机会抱紧他,让亲眼目睹朋友被灭口的痛从他心里连根拔起。
我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用已经能够灵活开合的手从后面环住他的肩膀,按理说这个尺度,是个男人都会觉得该发生点什么,但让人盲猜太不礼貌也太不真诚。我被不上不下的悬浮感折磨了一晚上,答案现在就在我面前。我提笔在正确答案前打了个勾:“骞哥,处对象吗?”
他微微瞪眼眉毛飞挑、无意识回看门口、抹弄鼻尖的状态比电视剧里所有带有表演痕迹的“被告白的样子”都生动,他“嗯?”了一句,重复我的后半句,处对象?我说,嗯,舔舔嘴唇以表真诚。他说,成啊。
我没想过会那么轻易的把表白说出口,更没想到他会答应的那么快。事情怎么能就这样发生呢?我对该如何走下去毫无头绪,我们握住彼此的手很紧很暖,他脖子上挂着我送的虎牙,我手腕上有他求来的开过光的手串,他嘴角的弧度没有变,眼里的温柔多了几分依赖。
我飞快在他嘴角亲了一口,碰上后的第一秒我就断定,我一点也不抵触这个。我怎么能有这种福气,那可是常队长。忙着兴奋,早就把当年八卦过他理想型的事抛在脑后,我管他什么理想型,我就是他理想型。
我出院后,我们在金江住了两个月。
和兄弟处对象很奇妙,我们知道彼此的生活喜好,省去思想交流沟通三观直接进入到比最好的朋友更密切的阶段。
我俩一开始都不大习惯身体接触,认识太久了,之前一直当兄弟处,最出格的还是我那次亲他嘴角。我很喜欢抱他,他身材好,穿着白衬衫显出的身段是清瘦的,他本身体脂率就低,怎么也吃不胖,稍微偷点懒脸上圆一点显得和大学生一样,觉得自己胖了就乖乖去锻炼,几天就重新瘦回来。
骞哥面皮薄,我想牵个手他都要犹豫好半天,奔三的人和小姑娘一样容易不好意思。但,没人的场合他会主动牵回来,还会回头看我一眼。每次我都被那个眼神看起一身火,想就地做点啥,我俩进度比较慢,除了牵手连嘴都没亲过,徒留我一身躁动不知所措。
难得的休息日,他坐在很少履行餐桌功能的方桌边规整材料,毛绒拖鞋和我一款,居家服是我挑的,弹性很好,上面的图案是一串英文绕成可爱的圈,他扩展后的肩膀耸起两瓣漂亮的肩骨。他不让我做家务,勒令我坐下休息,我怎么可能听话,磨蹭到他桌子对面随手拿起一份他整理好的结案报告,挺厚一沓,字里行间黑白分明,耳边恍然传来金铁交加的铮鸣。
“快了吧?”我随口问,他冲我点头:“这就好了,我收拾一下。”
我鬼迷心窍地跟他进屋,在那片腰直起前勾了一把,他侧脸凝视我,又是那种直白到令人浑身发热的眼神,我没犹豫,偏头吻住他,他顺从地回应我,手撑在书桌上,腰背全被我环住。我听到他舒服的鼻息,他的松懈极大地鼓动我,我试探着张嘴。那算大尺度,我俩却像吻过很多次似的,谁也没有先停下。
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界线在一瞬间被突破,我俩栽倒床上,热切地看着对方。幻想中的尴尬和紧张无影无踪,我满脑子只有该怎么占有他,怎么让他含着眼泪叫我的名字,怎么让他抱紧我,怎么让我的常队长舒服一点。
早知道能这么舒服,哥第一天能下床就该着手考虑这事,而不是拖到现在。常队长真的太适合发出色情的声音了,他的嗓音超级适合叫床,我恨不得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一个音节都不想落下。当然,这种事我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告诉他,就算常队长被我欺负狠了用小腿勾我膝盖,用让我大脑充血的口气说“铁哥轻点”,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很保守的人,和他讨论性后感受怕是要再等几个月。
但我不介意,和他在一起,慢慢来还是一步到位都是特别美好的事。我喜欢他,他觉得好,我就高举双手赞同。第一次没啥经验,激动大于享受,结束之后我俩坐起汗津津地对视,很无礼地观赏对方还没收起的较劲似的表情,很快原路返回双双倒下开始第二轮实践探究。
常骞最终摆脱了他爸身上的肮脏,过程很艰难,当然也有他爸迷途知返的原因在的,这件事被压下来内部处理,常骞比较幸运,功绩显赫能力出众,还能留在系统里工作。之后我如愿转到滨安市的刑警队,常骞忙完后也写了申请调回滨安,我们成了同事,变成陈永胜嘴里出双入对的令人牙酸的小情侣。
他由于各方面都非常出色,被邀请回母校做演讲,我陪他一起去的,他问我要不要去即兴发挥两句,我回绝了。我说,人是会变的,我现在不爱出风头了,你讲你讲,我想听学长讲。
他听到我叫他学长就莫名脸红,不知道这称呼哪里有问题,总之他的反应挺可爱的。我坐在第一排听他讲工作中遇到的疑难杂案,讲犯罪分子精巧的手法和凶险的追缉过程,讲受害人家属等到宣判泪如雨下的场面和犯罪分子伏法时大快人心的瞬间。
警服得体,勾勒出的好身材一览无余,那把腰我早上还偷摸过。
常骞在讲台上弥补十年前被我溜号错过的开学典礼,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唇和有神的眼睛,心想如果当初不和陈永胜说小话,我对常队长的心动一定会提早十年。
现在的常队长看起来真是可远观而不可…咳咳,听讲听讲!
我低下头隐藏很难压下的嘴角,怕影响我家常队长发表重要讲话。
《采莲》完
SillyAuntie on Chapter 8 Thu 10 Aug 2023 12:3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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