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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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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3-10-02
Words:
11,846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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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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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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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8

一万场喜剧

Summary:

宗大伟在章宁死后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在长达三天的一次失眠后挣扎睡去,却在平行世界中醒来,有着陌生的职业,见到了陌生的章宁。

Work Text:

“吞云吐雾,一万场喜剧,被一场悲剧吞没。”——八仙饭店
爱的意志穿山越海,在新世界和老世界是殊途同归,怎么能算背叛呢。——《一万场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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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章宁遇到了一件怪事。

今日,他去一家外企找市场部门签合同。这家公司是新客户,从他手下的销售那里采购了一百五十公斤咖啡豆。尽管已经做到了华东区主管,章宁仍喜欢凡事亲力亲为。这种公司规模大,咖啡豆消耗量多,一百五十公斤只是个开始,如果合作得愉快,未来很容易按时批量进购。

“这是哥伦比亚Huila地区的豆子,这豆子做出来的咖啡黏稠度高,有一点甜度,口感顺滑柔软。您要是爱喝咖啡,还能咂摸出来焦糖的香味。”章宁和经理并肩走在写字楼的走廊里,到了转角,对方退让一步,做出您请的手势。

章宁颔首,继续说道:“要是不喜欢酸的,尼加拉瓜的吉诺特加是我们新打通的一条通道,巧克力,柑橘,坚果味,一点酸味都没有,品质非常好,就是价格要高一点……”

他低了低声音,继续说道:“合作方、上层、员工,咖啡豆总也不能用一样的,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分类推荐一下。”

就是在这个时候,章宁听见身后不远处的一声轻唤。

“章宁。”

他回过头去 ,嘴角还挂着商务的微笑。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从身后团队人员让开的通道里慢慢朝他走来,在从四周投来的目光中注视着他。章宁快速地上下扫了他一眼,来人约摸着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白衬衫掖进西裤里,身形修长,脸颊瘦削,相貌平平。印象为零。

章宁刚想开口问问,先生有什么事吗?就被那人展露了满脸的情绪切住了话头——他肩膀颓唐垂下, 微微仰着脑袋,嘴唇半张,露出排颤抖着的牙齿,眼睛明亮幽深,谈不上喜悦,谈不上悲伤,好像在看一个阔别已久的故人,又或是磕长头后终于显山露水的佛像。巨大的情绪冲击使他茫然无措了。

章宁一时被这此生从未见过的眼神盯穿了头颅,不知如何动作,只能怔在原地等着他靠近。

事情发生在一刹那,男人扑过来拥抱了他,用的是两条胳膊打开,一头扎进他怀里的方式。

章宁被冲击得向后仰去,勉强站住脚,确实被吓了一跳。男人一起一伏的胸膛贴着他的胸口,他低头看去,两条肩胛骨被棉麻衬衫勒得凸出,如同两条会呼吸的山脊。身边的人连忙拍打男人的后背和肩膀,说道,宗大伟,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们又转头问章宁,你们俩 认识?

章宁欲脱口而出的不认识憋在了唇瓣里,他后背上的两条细胳膊此时勒得更紧了,躯体在他身前剧烈地发着抖,使他忍不住也把一条胳膊覆盖了上去, 进行不知所以的、僵硬的抚摸。男人水汽氤氲的黝黑的瞳仁还印刻在他脑海里,教他在厘秒间飞速思索 ,难道他俩真的认识?

-

 

宗大伟遇到了一件怪事,是一件很怪很怪的事。

在一个他永远无法遗忘也无法原谅的深夜里,活着的章宁永远留在了努米亚,留给他的只有一具冰冷的遗体。

黑夜被火药照亮,叫喊声气势昂扬,阵仗宏大,那群人知道他们想要的是在历史中留下痕迹。一窗之外,宗大伟正蹲在急救室门口的走廊里。一个医生举着染血的双手出来,对着扶着双膝站起来的他摇了摇头,把他当作死者的同事通知——章宁年轻的心脏在这片化外之地停止了跳动。

宗大伟不记得自己哭过很多,第二天便投入撤侨工作的他看起来比平日里脾气还要好。如果那人还在身边,一定会马上察觉,他的内心已如深井的水面一样死寂,实在缺少了与人争吵的能力和较真的兴趣。 在迪拉特他也差点死在叛军的枪下,扳机在据自己太阳穴几厘米的位置被叩响时,充斥全身的不甘居然无一来自死亡。

宗大伟意识到自己留下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他经常心悸,咀嚼吞咽时感到窒息,可是他摸着自己的脉进行测量时却总能得到一个正常的数据。国内的医生说他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和幸存者综合症,主要表现有失眠,噩梦,短暂失忆,躯体症状表现为肌肉痉挛,和偶尔的惊厥。他在领保馆发作了一次,醒来时自己躺在办公椅拼成的小床上,见到大家惊恐又担忧的面庞,对刚才的一切浑然不知。之后便被要求带薪休假了。

其实宗大伟还是觉得自己没病。

他只是太想章宁了。

他才不到四十,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难道都将没有章宁了吗。

宗大伟睁着眼睛躺在双人床上,他望着重新亮起来的天花板发着怔。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卧室里有一盏前主人的中式吊灯,岁月漫长,灯罩都发着氧化过度的黄色。他们一起换了一架现代吊灯,金属支架,下端有两个相互缠绕着的不规则的环状灯管,像两瓣挥舞着的蝶翼。其中一段灭了很久,章宁买了灯泡,说好了等回家便换上新的。

宗大伟已经三天两夜没有成功入眠了,他干脆下了床,在床头柜里面翻找,那个还未开封的灯泡还真的让他找到了。他拿了工具,站在床上更换起来,再躺下时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有一截灯管显然比其他的地方亮上许多,眯上眼睛,看它变成悬浮的灯球。得久了,眼前的光晕就模糊了边缘,放大,放大,像一颗冲着他鼻尖袭来的彗星。

迷迷糊糊地握着胸口挂着的吊坠,宗大伟终于在一片困倦中睡去了。

他在一个陌生的工位上醒来时陷入了半分钟的迷茫。耳边压低了嗓音的窸窣交谈声开始真实地飘进他的耳廓里。

宗大伟猛地睁大了双眼,无比清醒地感知到四周环境的陌生与未知。与领报馆沉稳庄重的木质装潢不同,办公室雪白一片,用塑料板做了简单的隔断。他面前的桌上放了块记录日程的白板,周围还贴着荧光色的刺眼便利贴。

宗大伟的一颗心脏惶惶不安地跳动起来,他发出的粗喘声引来了身边同事的问候。一个年轻的男孩从另一个隔断里探出脑袋,问道:“宗哥,醒了,做噩梦了?”

臀下的转椅“邦”的一声撞到了桌角,宗大伟猛地将上半身转向他,隔着衣服握住了贴着剧烈起伏的胸膛口安放的那个吊坠。东西还在,他还是宗大伟。紧张的情绪猛然得到一个停靠,像从天空中坠入了厚重的棉花堆里。宗大伟绷紧的眼皮松弛下来,眨了眨。

男孩被他满脸冷汗的模样吓了一跳,伸手想要来探他的额头,被宗大伟挥手打开了。

宗大伟从自己的工位上站了起来。周围有人在看他,他不在乎,打开手机,找到地图就花了他半分钟的时间……定位,他怎么会在上海。他开始环顾四周,每一双射向他的眸子都形态各异,不尽相同。对于梦来说,这一切好像过分真实了。

“宗大伟,愣着干嘛呢,”一个男人唤他,“过来!”

他茫然地走了过去。那人搂着他的肩膀说,“明天有个客户只能到苏州,你手里活多吗?能不能跟我一起跑一趟。”

“我……”宗大伟开口的时候差点被口水呛了一下,声带像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一样别扭,谢天谢地,他的嗓音也和以前一样。等声音平复下来,他讷讷问道:“我去干什么?”

“干什么,随行翻译啊。”那人冲他轻笑一声。宗大伟很快对他的神情和肢体语言进行了判断,上级对他的观感不错,足够友善。

“……阿语?”

男人被他逗得很开心,夸张地后仰了一下,“宗大伟,别再逗乐了,看看这是什么?”

宗大伟朝他手里抖擞不停的文件看去,呆傻道:“法语,我不会。”

“Quel idiot……mais plutôt mignon.”男人在他的后背上拍了一下。

“骂谁……!”

上级已经走了,留他一人站在原地。他什么时候能听懂法语了,那阿语呢?宗大伟脑内一片嘈杂,他舌头在口腔内倒腾了几番,艰难地吐出了两句阿语的问候。

一帮人从他身后的走廊里走了过去,他挪步让位,谈话内容若有若无地游离在他精神紧张的脑内——法语也在,阿语也在,看来一切只是陷在了混沌之中,需要他精心打捞——“我们在南美有一支自己的团队,有翻译,采购,运输,非常成熟……”

他咽喉处猛然被扼住,木讷回头,指尖捻了捻手掌,刚被晾干的虚汗再次涌出。刚才经过他的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处,其中一个比他人都高出一个头顶的、无比熟悉的后脑勺如同电影镜头一样对焦拉近,投放在他全部的视野内。

章宁。

他喊了一声,声音却很小。

章宁回过头。章宁礼貌地看着他。温柔的眼睛,干净的脖子,健康的胸膛,均匀的呼吸。

宗大伟慢慢朝着章宁走去,扑进男人的怀抱。他流泪了么?他对自己流泪的事实无知无觉,脸上也没有过于忧伤的表情,眼泪只是随着它自己的意愿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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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宁将车停到路旁的停车线内,下车去不远处的咖啡馆买一份早餐吃。回去的途中见到十几颗人头围在自己车旁议论,顿时暗骂一声操,快步上前,拨开人群,道:“怎么了怎么了,我看看。”

一青年道:“这是好车啊,路虎揽胜3.0,这是盛世还是创世?”

一阿姨道:“哎呦,车主来了,小伙子,这是你的车啊?”

一大爷道:“你看看这个车刮的,这个保险杆,这个后灯,这个、这个后备箱还能打开不?”

大家都懂事地给他让出一个半圆形的空间,用于悲伤情绪的弥漫。章宁心疼地捂住胸口,这辆车才提了一个月,跑了不到两千公里,省都没有出过。不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停在路边都能撞上来?

他上下左右地检查了一遍,这才看向后面那个将前引擎盖都撞得分离变形的轿车。一辆不算新的沃尔沃,稳健低调的金属灰,车尾处靠着一个人,正在打电话。

章宁手里还握着一个三明治,压着不畅的心情向那人走去,“这是你的车?哥们儿昨晚上没睡觉啊……”

沃尔沃的车主马上攥着电话转过身来,把手机捂在了肚子上,喉结上下滚动,看着他道:“抱歉,我赔。”

章宁愣了数秒,终于回想起了那个名字:“是宗大伟吗?”

被叫出姓名,宗大伟的眉心明显松弛了不少。他依旧紧张,嘴角因为用力上扬而颤抖,“这么巧,没想到是你的车……”

章宁低头挑眉,“真够巧的。”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嘀咕声不少,认识啊,熟人,熟人。章宁只觉得自己倒霉,他把三明治放在沃尔沃的后车厢上,侧过脸望着城市中心修剪整洁的绿化。人感到语塞的时候就会这样。

“怎么说啊?”

“我全责。”宗大伟连忙接道。

“你有车险吧,我走你的保险。具体细节到时候找保险公司的看看吧。”章宁绕到撞击处,用手摸了摸比起自己的车来讲那更加惨不忍睹的前厢,道:“虽然你全责,能走我车险的,我不介意你也走一部分……都修下来不是小数。”

章宁拍了拍宗大伟的肩膀。不知道这人自己意识到没有,又开始用那种眼神盯着他看了,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明显在严防死守,可还是违背了主人意愿地泄露出一些稀薄的情绪,足够让人思绪纷乱。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章宁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扭过头去将其躲开了。

章宁摸不到事情的头脑,干脆不再思考。刚坐到驾驶室,就有人敲他的车窗。

宗大伟把三明治递给他,道:“留个电话吧,车的问题以后好联系。”

章宁看了他一会儿,又将头探出窗口,去看另一辆事故车。宗大伟的几根指头已经在自己的裤子上夹出了褶皱,章宁终于拍拍方向盘,对他露出点笑容,慢悠悠道:“你这车还能开吗?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去吃点。”

载着这个只见了两面的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在一种未知的感召下,章宁的心异样地跃动起来。

坐在他对面动着刀叉的宗大伟,嘴唇微干,胡茬冒头,眼眶发青,看起来疲惫不堪,看向他时微微睁圆的眼睛却情绪泛滥,章宁总是一清二楚地在里面看到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抓挠感。

章宁切了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突然张口道:“宗大伟,你是不是故意把车子撞上来的?”

那人眼皮扇动了两下,道:“没有。”

“那你调查过我。”

宗大伟摇头:“也没有。”

“那就很奇怪了,”章宁给宗大伟的高脚杯里添了一点酒,“你跟服务员说要一份五分一份三分,你怎么知道我平时都吃三分熟?”

“你还问我我的那份要不要放迷迭香,这就奇怪了,谁会问一个陌生人这种问题,”章宁摸了摸下巴,“可我确实就是不喜欢它的味道。”

“同行?有什么商业战略?不妨直接说来听听,如果条件诱人,也不是不可以交易。没必要每天跟着我,制造一点意外,再表演成很熟稔的样子……”

“没有,不是!”

宗大伟矢口否认,他哐当一下把手里的叉子放在了盘子内,引来周围人的侧目。章宁冲四周双手合十表示抱歉,又把他扔下的餐具拿起来,重新塞进他的指缝里。他敏锐地注意到宗大伟的手臂在发抖。

饭桌上重归平静。章宁不敢再问,两人慢吞吞地吃了起来。半晌后,他才问道:“那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我对你,真的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真的吗?”

章宁被他悲悲戚戚的表情吓了一跳。如果没有餐桌的阻碍,那人怕是已经攥住了他的衣角。

“真的。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那天在公司里见到我的时候那么激动吗?”

那日章宁只是把一条胳膊覆在了他的背上,就足以让他泪流满面。宗大伟马上意识到,这个拥抱只是来自另一个章宁的善意,他和他,现在只是陌生人而已。如果不是自己还有着来自过去的记忆,他们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相认。宗大伟当晚就这样缩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大笑,随即又哭了。这大概是他失去章宁后眼泪流得最多的一次。

他踌躇了一会儿,回答道:“其实我从小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抬眼观察章宁,那人神态自若,认真聆听。他继续讲道:“有的人我看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前世今生。看到你的时候,我心情浮动非常大,有些行为,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可能你在上一世是我很重要的人。抱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

“有意思。”

章宁抿着嘴笑了笑,露出了一侧的酒窝。他只问:“你现在这份工作开多少工资啊?”

“大概是两万多吧。”宗大伟猜测。

“会说西班牙语吗?”

“不会。”

“英语?”

“英语,法语……阿语。”

“全才啊,岂不亏了?”章宁双手递给他一张名片,“宗大伟,相信我的话可以跟我干,工资一切好说。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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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章宁的朋友去年被一个假道士给骗了。那人自称天生阴阳眼,给人看相、风水为生,四海飘荡,落地为家。朋友请他来打点新房,事毕,道士对她说,小姐,我看到我们这世有缘。朋友笑道,我和道长自然有缘。那人严肃道,是姻缘。听起来很像在耍流氓,可朋友后来真的跟这人谈了一年半载,后被卷了二十万跑路。

这是一段悲伤的爱情故事。

宗大伟的说辞有几分可笑,可是章宁并不觉得宗大伟是个骗子。

一起共事后,宗大伟看上去安定了很多,不像往日一样恍惚又莽撞。很长一段时间内,表现得都像一位可靠且成熟的同事。

说来也奇怪,章宁发现那人确实对他的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咋舌。

章宁早晨一定会来一杯咖啡,但是办公时却喜欢喝茶。宗大伟和他出外务时总是装着几包茶,在他四处问了一圈后不动声色地放到他的桌上。

章宁说话经常轻飘飘的,一气带过,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也许是开玩笑,也许是生气的前兆。章宁因员工办事不力太阳穴隐隐作痛,宗大伟总能卡在他爆发的边缘站起来,帮他 稳住局面。只几句话,章宁欲要发作的火气都咽回了喉咙里。他不知以前宗大伟习惯仗着他的纵容使性子,总有几次太过分,越过了和平线,闹得几乎不可收拾。因此之后,那人对章宁的情绪也逐渐敏感起来,什么时候可以讨点好处,什么时候需要见好就收,不然事后床上总要吃点苦。

宗大伟对他似乎有一种越过了边界的迷恋。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应该有所察觉,更何况章宁的洞察力向来超出常人。有几次午间小憩,他醒来时身上多了一条毯子,宗大伟打量他的双眼与其对视,连忙扭过,留给他一个佯装平静的侧影。有一次他对庄园里陌生的植被过了敏,肿得像个猪头,只能在家里休息,然而饭点未过 ,一份外卖就送到了门口。

饭菜摊在桌上,他看着和宗大伟的微信记录出神,上一次对话已经是四天前了,内容为语气平淡的工作交接。

章宁问:你订的?

对话框很快跳动起来:嗯。

后面又跟了一句:好点了没。

章宁记得,大学时也有男同学喜欢过他。年轻人冒冒失失,莽莽撞撞,在酒吧玩酒局游戏时勾着他的脖子就把嘴唇盖了上来。章宁甚至已经不记得那个吻有多久有多深,他只记得男同学的有一双眼眶骨很大的单眼皮,看着他的时候忽而发亮。但他自己的心脏却毫无波澜。

宗大伟好像很在乎他,在乎他的喜好、吃喝,在乎他的脾气,甚至在乎他今日有没有按时上下班。他走到哪里,总会感觉后背投来一束小心翼翼的目光,他回头寻找,它便躲藏;他享受起来,它便大胆;他凝视回去,宗大伟被手遮住一半的脸微微红了。

宗大伟并不是扭捏作态的人,他雷厉风行,敢跟所有同事叫板,却不敢跟自己有任何多余的表达。章宁也像学生时代一般从文件的缝隙中偷偷观察过他专注时微张的唇瓣,寡淡的脸皮,颀长的脖颈,嶙峋的腕骨,单薄的后腰。章宁临睡前躺在床上,突然思考自己为什么当初要把宗大伟挖到自己身边做事,也许是命定之数,冥冥之中,好奇心与情愫搅在一起,已经说不清了。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呢。

工作室的小姑娘走进来,把一个装着高跟鞋的盒子放到章宁的办公桌上。

“章总,我昨天翻出来才发现这双落灰的鞋子太小,能不能换大一号呀?”

章宁拧过身子,掀开盖子看了一眼,“怎么才说,小票带了吗?”

“带了带了,”她雀跃起来,手臂支在桌面撑住双颊,冲章宁快活地眨眨眼睛,“财务那人就说换不了,还是我们章总好。”

“我明天叫人去问,换不了再买双新的好了。”章宁笑笑,对于这些小恩小惠他向来大方。

这边姑娘还没出门,一个冷硬的声音就从他头顶传来:“我去换。”

章宁抬起头来,看见宗大伟把鞋盒夹在手肘处,已经从她身侧迈步上前,抢先从办公室的大门挤了出去。

姑娘与他面面相觑。一脸是无措,一脸是紧张。章宁先出声安抚:“没什么事儿了,你先去吧。 ”

宗大伟一下午都没有回来。章宁在人都走光了的办公室里等了一小时,再一抬头,已是八点,落日余晖把地平线燃成了炭火的颜色。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在乎,章宁给宗大伟发了条信息:你在哪儿呢?

宗大伟:家。

章宁想问,为什么下午没来上班?他还想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如果是的话,是因为我吗。

在聊天框内打打删删,最终他只问:你家在哪?

日头落后,城市里的光线便暗得很快。几乎一刻钟,高楼大厦的影子都融化在柏油马路上,失去了锋利的边缘。在晚高峰堵了一会儿,章宁停车,从小区门口跑到了楼道口,到宗大伟家里时,已经又过去四十分钟了。

门开了一条缝。那人给他留了门。

“宗大伟。”章宁唤了一声。公寓里一盏灯都没有开,站在昏暗的客厅里,他先看到了茶几旁放着的十几个空酒瓶。

“你在吗,宗……”话音未落,章宁的身后就扑来一具沉重的身体,一双胳膊死死勒住了他的腰腹,在他胸前交叠,构成一个牢固的圈套。

宗大伟把头靠在他后背就不动了。章宁有些手足无措,脸颊温度腾升,身体又很快柔软下来,用一只手掌盖住了他的胳膊,犹豫了片刻道:“……只是一个年终奖励,女士们都有的。”

他又道:“你是不是喝酒了?你让我转过去,把灯开开,然后看看你。”

他听见宗大伟在黑暗里发出了啜泣。

那是只有酒醉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

宗大伟只是把他勒得更加紧了,仿佛他随时可以化为一缕轻烟从这个世界中消失,一具尸骸也不留下。

章宁等了一会儿不见松动,轻声道:“你不是说,能看到我的前世吗?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的前世跟你是什么关系?”

“……”

“那我的前世和你的关系更好一些,还是我和你的关系更好一些?”

宗大伟终于低哑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一顿一顿,像一个赌气的幼儿:“他,和我的关系更好。”

章宁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宗大伟面对他,马上掩住眼鼻,倒退几步,陷在沙发里不动了。从上看去,沙发里像只搭着两件衣物,里面的躯体常年不见日照般枯萎。

章宁蹲下,凑近了一点,问道:“那你愿意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一下吗?”

章宁用手拢了一下宗大伟身上那件还没换下的衬衫,他头晕脑热,心如鼓擂,宗大伟身上掺着酒精味道的热气和他伤心的泪水搅成一团,冲他仰面扑来,让他出口如梦呓一样轻,生怕那人再次逃开。然后他在自己笨拙的动作下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宗大伟把他摁倒在沙发上,自己分开双膝,胯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这是以前章宁最喜欢和他亲昵的姿势,美其名曰充电。宗大伟把自己的腰喂进这个章宁的手掌里,腰腹摆了两下,使自己的柔软的会阴处顶在一处滚烫的硬物上,如愿听到了那人情动时的暧昧低喘。

章宁的身架很宽,手很大,呼吸很烫。章宁爱把头埋进他干巴巴的胸口,不嫌硌得慌。他搂住他一握的腰身,他们像从沙发中生长出的一株彼此缠绕的藤蔓。

章宁体贴周到,春风和煦,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中,身边总是莺莺燕燕的,这很正常。他哪里是吃小姑娘的醋。他为他们不同往日的那心照不宣的感情而悲伤。

宗大伟几乎是殷切地将自己贴了上来,章宁一时来不及招架,一手搂着他后腰,另一手抓住了他小巧挺翘的臀瓣——他承认他曾在那人伏身撑住办公桌时偷看过。宗大伟把嘴唇贴上来跟他交换湿热的津液,充满肉感的、被酒液浸泡过的唇瓣,亲起来很舒服。那人又将身子往前蹭动,隔着衣料讨好地揉按他的性器。

章宁确实没想过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他听见宗大伟急切的呓语,章宁,快摸摸我。章宁扯开了他的衬衫,顺着他背部肌肉的沟壑向上摩挲,把锁骨送到自己嘴边亲吻,舔咬,深吸,朴实好闻的皮肉味道,情迷意乱间坦白:“我还没跟男人做过……”

宗大伟抖着手指解他的皮带,抽出来扔在地上,看起来几乎要哭了,“没关系,我教你。”

我教你,就像曾经你教我。

章宁喘着粗气,看着他抹了些乳液硬生生把自己的指头挤进了臀缝里,不知深浅不知轻重地开拓,喃喃问道:“疼吗?”

宗大伟不应,垂着眼睛,手指在体内进出间带出微小而黏腻的水声,仿佛那并不是自己的肉体,只是一个失去知觉的甬道。他又抬眼,掉进了章宁专注望着他的双眸里,绷紧的大腿几乎立马软了下来,高翘的阴茎跳动一下,吐出透明的清液。

“好了,”他堪堪圈住章宁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直挺挺立在眼前的性器,在自己柔软的臀肉间摩擦。

“没有套?”

他愣住了,急急地喘了两口粗气,嗓音因为酒精变得更加嘶哑,“我很干净。”

没有收到答复,他犹豫了一下,放开了那根硬物,趴在男人身上喘息,下体止不住地在那片滚烫的肌体上留下湿答答的水痕。他几乎贪婪地栽倒在这具温热熟悉的怀抱中,肌肤相贴,呼吸交融,一霎间他脑内有几个念头一闪而过,章宁是否曾经死去,章宁是否还是章宁,又或者是自己做的一场精彩绝伦的美梦呢……没待在混沌的大脑中捋出思绪,他便短促尖叫起来,是章宁掰开他两瓣臀肉,从那翕张湿润的肉口中直直插了进去。

基本不用教什么,章宁只是托着他的屁股耸腰向上顶弄,就能教宗大伟浑身战栗发起汗来。 他有意停下缓缓,那人马上揽着他的脖子把自己重重压下去,双手更紧张地攀住他的背——那根偾张上翘的几把破开紧密的肠肉一口气插到了底,许久没有容纳过阴茎的部位被豁然撑大,他的脊柱好像被替换成了一根滚烫的灯管。这种紧密相接的满足感使章宁深深喟叹几秒,去看宗大伟的脸,见那人大口大口喘气,紧闭的眼角滚下一滴生理泪来,竟是爽得已经小去一次。

这个体位入得极深,宗大伟卖力在他身上起伏,被他把在手里的那片腰侧前后摆动,滑腻得快要挣脱出他的控制,直到手指在上面用力留下殷红的抓痕。宗大伟很快便射得一塌糊涂,他夹捏着大腿,肌肉因为过于强烈的快感而无法放松,又把头埋在颈窝里猫一样蹭动,求他,章宁,章宁,再动一下吧。章宁握着那窄小露骨的胯在自己性器上套弄,他太窄了,物件一样轻便,只有臀瓣还一下下嘟软地坐在他的胯上,配合着撞出啪嗒的交合声。

他听见坐身上颠簸那人破破烂烂的声音:“……不要套子,我之前也只跟你做的。”

想来又是前世的事情。章宁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想去质疑了。

章宁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接吻的欲望。他望着宗大伟因过度的快感而抖动的嘴唇,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没等思索,那人也捧着他的脸急急地塌下脊背,嘴唇湿答答撞上了他的牙齿。章宁伸出虎口卡住他一侧的咽喉,那条下颚线因为不停吞咽多余的口水而哆嗦着。宗大伟被撑满的小腹酸胀无比,阴茎像主人的舌头一样在他体内席卷,扯出肠肉碾过敏感的内壁,不停捣弄在最深处的嫩肉上。

章宁存在且存在于身边的事实变得无可比拟地清晰,宗大伟甘愿溺毙在这急风骤雨般的侵占中,他想张开嘴巴说点什么,却全部都是呻吟和喘息,然后就是杂乱无章的称谓。从前在床事上的姿态和羞耻心全部抛诸脑后,他感激涕零地淫荡起来。

章宁把他翻过去,他便把腰塌下去屁股翘起,脑袋深深埋进枕头,被两只虎口掐住后腰。没做几下,又急着扭过身子接吻,干脆扒住他撑在自己脑侧的一只胳膊不动了。他非要盯着他的眼,你别走了,他反复念。我不走,哪都不走,章宁没脾气,只得把他翻转过来,两条长腿缠在腰上,才又朝着被操开的湿红穴口掼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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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两人的关系愈加亲密,宗大伟的情绪逐渐不对劲起来。也许是一直都不对劲,但是章宁现在才得以窥见一二。

宗大伟像了解他日常习性一样了解他在床上的喜好,有时章宁也会恍惚认为他们确实已经相识许久。章宁不知道宗大伟是不是太依赖他了。宗大伟的身体很敏感,可能是只对他如此敏感,只要章宁的手指在他体内挑逗几下,他就细细地呻吟起来,水流作一滩。他们晚上总要做好几回,通常是面对面的体位,坐着,缠着,抱在墙上顶着。高潮的次数太多,身体变成酸软的一滩水,还要痴痴地趴下把他的性器凑到嘴边舔舐。章宁只得强硬地抱他去冲洗,然后放进被子里裹好,期盼精疲力竭的性爱能让他睡得安稳一点,结果往往第二天早上又被胯间高热紧裹的口腔唤醒,比闹钟更早。

只是不能用后背位。章宁很喜欢看他塌下去的腰部曲线,和没有什么锻炼痕迹却骨肉匀亭的身体。有一次他没忍住,将人臀尖高高捞在手里迎合自己的操弄,人倒是高潮得很厉害,绷着脚尖,缩成一团淅沥沥地失禁了,但是扭过他脸颊照例接吻时却摸到了满手的眼泪。宗大伟把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造型独特的挂坠紧紧捏在手里,章宁硬生生掰开查看,已经硌出几处青紫。

夜深人静,他摸了摸身边人的脸颊,看样子睡得很安稳,颧骨上还浮动着一抹未退的红晕。

章宁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踩进拖鞋,来到客厅,打开电脑,莹白的灯光打到脸上,让他歪过头加以躲闪。屏幕停留在一处对话框上——他今日偷偷去找医生咨询,得到的回复为,宗大伟心里可能有通过肉体无法纾解的渴求和难以溯源的困扰。他愿意相信,他可以看出,宗大伟是痛苦的。

他不知自己能否抹去宗大伟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章宁敲了一根烟,点燃,黑夜里那一点火光很美,他注视着烟丝和纸张交织燃烧,聆听被吞噬的噼啪声。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分担宗大伟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哪怕他愿意说一说呢。

上次在主干道上堵了车,炎炎烈日,等待使生理和心理变得一样焦灼,他拍拍方向盘,脱口而出,两点半开会 ,这么蹭过去不迟到都有鬼,这还能不能过得去了!话音未落,宗大伟便呆呆抓住他的胳膊落下泪来,章宁以为他犯了解离的病症,几乎要跳下车抱他去医院,直到宗大伟隔开他伸过来的胳膊,才知是虚惊一场。

宗大伟偶尔会对他说几句阿语。他自然不懂,询问意思,宗大伟笑笑,有时候告诉他是骂人的,骂你笨蛋,有时候告诉他,是我爱你。说完,情绪总是低沉起来。章宁也想模仿,几次三番差点把舌头咬掉,便讷讷地回他几句西语:

"Quiero estar a tu lado."

“什么意思?”

“我想在你身边。”

半晌,又道:“Te amo con toda mi alma."

“又是什么意思?”

“我用我的整个灵魂爱你。”

宗大伟脸都憋得有点紫:“西班牙人是有点肉麻了。”

章宁又抽了一口,香烟已经烧到了烟屁股。尼古丁入肺,沮丧之意几经淘洗逐渐变为麻痹。

宗宗这个称号是他一天无意间叫出口的,宗宗,叫起来嘴是亲吻的形状,圆润的尾音使人脱口时总是拖着温柔的长音,真是如主人一般可爱的名字。

——宗宗,明天手上没活,跟我一起出去看电影吧……不想宗大伟猛然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慌乱,立马逃也似的摔门而去,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宿,只留给章宁一个颓唐的背影。章宁敲门,宗宗,宗大伟,宝贝啊,又发什么脾气?他不敢也不知该怎么干预,在门口呆坐很久,又在客房里对付了一晚,第二日清晨才忍不住推门进去查看。那人稀烂如泥地把自己裹在他的一件长款外套中,早就醉到没有了意识。

前不久,宗大伟开始酗酒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几次白日就把自己喝得瘫倒在沙发里、床中、阳台上,然后一遍遍大声呼唤章宁。章宁有时接到电话急匆匆从公司赶回家,带着七分心疼三分怒气,把他从酒瓶子里面拔出来。那人双臂像掉了环一样脱力,可是一旦搂住了他的脖子,便变成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叫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了。

烂醉的宗大伟又要缠着章宁做爱,刚被放到床里就拽着章宁的领口将人拉倒在身上,把胯间的东西掏出来,不知疼痛地,对不准入口也要往下坐。章宁终于忍无可忍地挣开,想要两人都独自冷静一下,还未走到门口,就听酒鬼在他背后呜呜地哽咽起来了。

什么办法都没有,章宁将他圈在怀里给他手淫。黏粑粑的精液在指尖拉出银丝,宗大伟也黏糊糊地问他,我在做梦吗,你疼吗,你看到我领着他们走出沙漠了吗?你没在做梦,我不疼,我没看到,但是你可以讲给我听。章宁第无数次回答这些问题。他知道宗大伟不仅仅满足于解决身体的欲望,但是更隐秘的、模糊的、缥缈虚无的那些,他若不是系铃人,他能给的了吗?章宁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感到一筹莫展。

他忍不住问,宗大伟,你到底知道我是谁吗?你是章宁。章宁是谁?章宁是,章宁是……宗大伟被抹着自己精液探进穴口的手指插得夹紧了大腿,又被臂弯捞着膝盖掰开了。他浑浑噩噩地想到,章宁怎样能被一个答案所概括呢……穴里的指头插得越来越凶,特意修剪整齐的指尖次次在他的敏感点上搔刮,他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笼罩着,扯皱了男人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衬衫袖口。章宁粗糙的舌面在耳垂上的研磨令他陷入短暂的昏聩,他被自己身上上下两处下流的水声刺激得干性高潮了,腰腹向上拱出一道优美的线条,穴口把侵入物绞得无法再往深处去。

被淫水淋湿的手指抽出,在他颤抖的会阴上涂抹两下,随即盖住他的小腹揉按起来。小腹内滚烫的热流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他漂流在永无痛苦和遗憾的海洋里。

他把头仰躺在他的肩膀上,一双忧愁的眼睛在上方注视他。

他突然摸了摸他的脸颊,失神的眼睛眨了眨,小声说,章宁是你。

章宁靠在床头,阴茎在毫无弹力的西裤里勒得生疼,可是宗大伟已经向下滑去,枕着他的大腿酒醉着睡着了。总是自然翘起的下唇看起来依然倔强。

章宁依旧对这一切一筹莫展,但他感觉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邦!”他正想着,卧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然后是带着惧意的呼喊:“章宁!”

宗大伟穿着一件睡衣,光着两条腿跌跌撞撞摸黑从卧室跑了出来。章宁碾了烟,赶紧回身应声:“这儿呢,怎么了,做噩梦了?”

宗大伟满头虚汗地与他对视,好像终于踏在了实心的地板上,仓忙的脚步稳了许多,朝他走来。

章宁腾出位置,伸长手臂欲揽过肩膀,讪讪地调笑他:“宗宗啊,多大的人了,以后要是没了老公可怎么办呐?”

章宁惊觉自己怕是说错了话,可是宗大伟的反应并不大,他把章宁的手举起来,借着莹莹月光翻转查看,又牵在手里,突兀道:

“我撒谎了。你不是我的前世。”

章宁沉默了,内心出乎自己所料地平静。宗大伟可能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也可能从很早便开始酝酿措辞,他抬眼看着章宁,眼球的转动使眼窝深陷出一个脉脉的沟壑,月亮正好倒映在他的两个瞳仁中。

“你原来可是个外交官,驻努米亚大使馆一等秘书,你知道吗?”宗大伟把那个从不离身的吊坠从衣服里捞出,拎在手里晃晃,“他送我的,平安符。我们大学认识,工作后在一起,加起来已经二十年了。”

“然后你死在了努米亚的一次叛乱里,在我眼前。”

称谓已经紊乱,他无力顾及。宗大伟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根烟出来,章宁帮他点了。

宗大伟点点他的脖子,“这里叫流弹开了一个洞,我握住了你的手,可是你已经活不了了。”

爱人在眼前惨烈死去是否为一种世间极刑。宗大伟无数次在夜间惊醒,脚下踏空,失去重力,双臂重重挥到床板上。他狼狈地摸上身边人的手臂和脸颊,确定上天让他重新拥有。可怅然若失的情绪没有缓解分毫。章宁的痛是真的,怕是真的,逐渐模糊的视线、拥堵的气管、温度骤降的躯体也是真的。这让他该如何假装遗忘,又该如何从回忆里解脱?

“他也许也去了另一个世界,遇到了另一个你……就像你遇见了我。”章宁平静地打断了他再次深陷泥沼的思绪。

他看到宗大伟灰蒙蒙的脸抬起,眼睛如同指间香烟一样乎的亮了一瞬。

他们良久没有说话,直到章宁问出那个熟悉的问题:“现在是我和你的关系更好,还是……我的前辈和你的关系更好?”

飘散的烟雾使宗大伟的眼睛刺痛无比,回答在胸口几经盘旋,难以出口。其实他已经不知道他们是否是两个不同的人了,一样的脸,一样的习惯,一样的脾性,甚至是自己对他们的爱,都是同根同源,盘根错节地从他血肉里生出的。如此,他就是他了吗?缺失了全部的回忆,是否像空中楼阁一样虚假……

永远无法被填补的,那个与他相伴十几年的男人确实死了,死在他眼前和无数个趋于真实的梦里。

——这是一种背叛吗?是对哪一个章宁的背叛?又或者,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章宁罢了?

烟雾散去,重现章宁看向自己时那温和的眉眼。正如所有的纠葛终为虚幻泡影弥散而去,眼前人的存在从未像此刻一样真实……宗大伟突然对近期的自己感到无比的抱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生气了吗?”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章宁一直这样想。他不在乎。章宁看起来没有被当成另一个谁的难堪和困顿,也没有吃醋的意思,更没有把他当作是胡言乱语的疯子,只释然一笑,说:“那有什么的,他不还是我吗?”

宗大伟的眼角难堪地折起,他圆形的唇瓣上下轻碰:“如果有一天,我终会醒来,并且发现这只是我的一场梦呢?”

章宁摸摸他开裂的下唇,“西班牙人还有一句话,El universo es infinito, mi amor por ti es eterno.”

“什么意思?”

“宇宙是无限的,但我对你的爱是永恒的。”章宁笑嘻嘻。

宗大伟如婴孩一般生出了浓浓的求知的欲望,也是求生的欲望,饥渴地期盼着眼前人说点什么,哪怕随便说点,“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

章宁用大拇指帮他抹去眼泪。他想了想,说:“那你就好好生活。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一天,有一张同样的脸再次突然出现在你的身边,那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我。”

“那他,和你,和他……”宗大伟的嘴唇重新颤抖起来。

宗大伟看不到自己望向章宁的眼神,不知道那人一颗悬着的心脏会为此无比安定起来——仅仅为那真真切切的,不自觉就饱含爱意的双眼。章宁拉过他将平安符攥起的拳头放在自己嘴边亲亲,冲他眨了眨眼睛,笑着说:

“宇宙无垠呐!谁知道会有几个你,和几个我呢?只要你需要我,宗宗宝贝,章宁无处不在!”

 

-

 

END.

爱的意志穿山越海,在新世界和老世界是殊途同归,怎么能算背叛呢。
汤的一百种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