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Additional Tag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10-23
Updated:
2023-10-28
Words:
20,883
Chapters:
6/?
Comments:
1
Kudos:
31
Bookmarks:
2
Hits:
1,042

琼枝花落

Summary:

一些民国旧广东的爱恨情仇。

Chapter Text

三月总是乍暖还寒时,还未撤去的潮气从宅院缝隙中悄然侵入,带着一点暮春雨的湿,渗入体内的便是彻骨凉。可又是这么场倒春寒,窗外的木棉却红胜火,在伶仃细雨中覆上一笼轻纱。

晨起是最要命的,尽管姆妈的语调已经堪称温声细语,早餐也为了迁就全家人的口味备上粥粉面饭。一团人形蜷在蚕丝被中翻滚,偌大堂皇的房间,他的睡相属实算不得雅观。

“邢少爷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哦。”姆妈站在床边下最后通牒,这是她所能想到最有效的办法,比起什么上学迟到,并不足以让他能够掀开被窝立马坐起来。虽然即便搬出这个,也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她知道,这个怎么哄都不乐意起床的犟少爷很快就会顶着一团乱糟糟的头发下楼来的。

果不其然,姆妈还在招呼提着柳条包的邢家少爷,自家的就极不情愿扶着楼梯下来了。他还是穿着睡衣,洗漱过后也勉强打起了些精神气来。父亲和母亲早早在餐桌旁候着,桌上是热气腾腾的海鲜粥和炸油条,以及德庆茶楼刚出炉的叉烧包。

“要快点了,”邢佳手上戴着块西洋表,那是他爸爸漂洋过海邮去给他的,“不过比昨天好一点,早了五分钟。”

“你吃了吗?坐下来一起吃点吧。”张欣的母亲笑眯眯,邢佳回以一笑,摇摇头,“在家里吃过了,谢谢伯母。”

“你看看你,人家每天都起得早早的来等你,小小年纪真不知道哪儿那么能睡,晚上做贼去了?”母亲虽然责怪,但还是宠溺,亲手给他舀一碗海鲜粥,“衣服都不换,失礼。”

这话只是为了调侃罢,父亲听到也不由得边看着报纸微微勾起嘴角。邢佳同张欣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竹马,何况还是小孩,哪有那么多礼数可言。只不过邢佳也是书香门第,祖上不乏出过状元探花,家教甚严,自然不会胡闹——起码在长辈面前是要做全的。他把柳条包枕在腿上坐在一旁的沙发静静等候,半碗热粥下肚,张欣也醒神了,开始叽叽喳喳的和对方聊起昨天没看完的小人书。

邢佳家里一般是不让看的,他也只敢偷偷藏几本在张欣家里,等上学的时候一块儿在学堂里看。他们的座位挨着窗,可惜窗外并没有书里描写的鸟语花香,只有湖边隔不远便栽一棵的木棉树。现在是木棉的季节,姆妈还会把宅院外落下的花收起来煲一些祛湿汤,张欣不爱喝,但总要捏着鼻子灌下去。

自从上了中学以后张欣就不用汽车了,毕竟邢佳主动提出愿意跟他走那么一段路。而那时候的学生并不多见,路上能遇到的总感觉特别趾高气昂,尤其是路过一些飞速从身边擦过的黄包车夫时更是如此。中学生的谈资除了知识当然更多还是一些迅速流行起来的西洋玩意儿,比如电影。

他们上学的路途会经过一间大剧院,楼外高挂起的海报是最多女学生都爱看的费雯丽,张欣也爱看这些个罗曼蒂克,所以偶尔也能同女学生聊上两句。邢佳比较腼腆,他很少会跟女同学讲话,通常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张欣和其他人兴致勃勃地说什么电影又要上映、或者是一些烟火会。他甚至能收到同学的邀请,在下学后满脸云蒸霞蔚递来的两张电影票。只不过邢佳从来不会答应这种邀约,要是被父亲知道自己偷偷和女同学去看电影,非得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被藤条抽个半死不可。

相比起在学校里的彬彬有礼,邢佳在只有与张欣独处时就显得没什么正形了。张家祖上是十三行的行商,张欣的父亲在民国初立时也在当地借着积累下的财富闯出了自己的名堂,加上张欣是独子,因此简直宠没边。若不是他的天生性子还勉强算得上比较逊顺,指不定要养出个什么混世纨绔来。他从小就爱带着邢佳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似乎都是些很闹腾的活动。邢佳在家中的时候不是读书就是习字,幸而父母还是十分赞成他同张欣交朋友,于是在父母不知道的地方他也会捧着一窝被他们掏坏的鸟蛋坐在枝头上哈哈大笑。但也有安静些的一面——那就邢佳发现张欣的房间似乎有很多瓷娃娃。

张欣无姊无妹,就算是往来亲戚也甚少有女眷,唯一见过面的就是他那还在上小学的堂妹。他不知道为什么张欣会收着这么多看起来是女孩的玩意,有俄罗斯套娃,也有上了链条会唱歌的天蓝色八音盒。邢佳曾经还闹过他的玩笑,“这是你打算送给你未来女朋友的?”

“什么啊。”张欣轻轻锤了他一拳,“我自己的。”

今日该是邢佳的父亲在信中写到要回来的日子,所以他打算快些回家,就不能陪张欣在路上磨蹭了。他们两家的路途其实并不顺,每回都是邢佳先送了他自己再原路返回。张欣曾经还抱怨过会不会太麻烦些,邢佳只是摇摇头,“难得我们中学能读同一个,走远些又有什么所谓呢?”

张欣只能自己一个人走这段平时走过无数回的路,自从上了中学后他就甚少一个人上下学,即使是第一条天开学时,也是母亲和姆妈亲自送去的。从前同邢佳一起走,他满眼就只有这个愿意听自己喋喋不休的小少年。家教使然,他们说话、倾听,都会很礼貌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张欣也不知道和邢佳认识那么久,哪儿来那么多话可以说,比珠江水还要源远流长,十多年也说不完。

难得今天根本没人愿听也没人可说,他终于得以百无聊赖的左顾右看。十三行路两边的骑楼下人来人往,这儿曾是明末清初十三家洋商——他祖上起家的地方,故而现在自己的宅邸也总要路经此处。骑楼上的砖瓦已经有些年头,边缝角落的地方爬上了潮湿霉黑的青苔。拐入小巷后的砖路嘎吱不平,稍有不慎还容易踩到积了水的地方,再把自己的鞋子溅脏。

张欣走路是很磨蹭的,他点着开裂的地砖故意不肯踩线,一跳一跳,没留神就平地崴脚。旁边潺潺流过的沟渠因着淅沥绵延的春雨常常水涨,灰绿色的水面不时能见到漾起一小圈圆圆的涟漪。这条沟里的鱼能吃吗?这也是张欣会想的问题,直到有人捧着一盆衣服从边上随便搭建起的小石梯走下去蹲到岸边洗,又或是打上一桶回家烧——那大抵还是能吃的。

日落镬耳楼,如血残阳没山头,余晖淋在路口旁榕树的新叶上,这时他才恍然时间应该已经不早了。这条路并不是他和邢佳常走的,因为他故意在应该左拐的地方右拐了进去。虽然这边的巷子错综复杂,但出来的终归是同一条大路,等他终于到家时姆妈早就心急如焚站在门口候着他。

“几点了?舍得回来啦!”姆妈扶着他的肩膀接过他手上的柳条包,“幸好今天老爷夫人还没回来,不然你又得挨骂!”

“我走路慢嘛。”张欣换了鞋子,“今天邢叔叔回来了,所以邢佳自己就先回去。”

“一个人走还更慢一点啊?”姆妈失笑。

“看风景去了。”张欣如实回答,“我去做功课!”

他摊开语文课本,顺手打开桌上的台灯,夹在书页里的是去年晚秋邢佳送他的叶脉书签。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胜在新奇。邢佳说不过是路上捡的,一到秋天,成堆落下的枯叶就会有那么一两片能完整把叶脉取下来的叶子,捡回去处理一番就能做书签。张欣一直对这片小书签十分珍重,什么书常用就夹在什么书里。

照例到了晚饭时间,姆妈轻轻叩响了张欣的房门,而此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望着窗外的木棉发了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扯着嗓子应了声。

他坐在餐桌前,思绪飞去千里远。今天聊起的电影他其实是很想去看一遍的,奈何女同学邀请的人是邢佳而不是自己。诚然,他只想看看电影,别无他想。张欣也见过有人偷偷往邢佳的书柜里塞情书,用毛笔写的簪花小楷,通篇字迹娟丽秀气,一看就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同学给的。

张欣只有掠一眼的机会,因为邢佳不给他看——这是女同学的心意,怎么好示人分享?只有约会的纸条张欣才有机会阅读全篇:明日正午,中央公园,万勿爽约!他捏着纸条,拈酸吃醋,“谁给你的?怎么不去?”

邢佳摇摇头,正正经经地回了一张:家中有事,多有不便,万望理解。

“你有什么事啊?”张欣捧着脸问他。

“无事,单纯不想去。”邢佳趁着四下无人时把纸条送去,这时张欣才知道是谁给的。他早觉得邢佳的模样长得好,从初级中学时就总有各路桃花,就连自家父母也对他的相貌赞口不绝,张欣开他玩笑,小小年纪就这么一张祸国殃城的脸,不知要做多少少女的闺房情郎?

你说话酸酸的。邢佳听出来他是开玩笑,并不责怪,只是淡淡笑着,“据我所知隔壁班也有人喜欢你的。”

“那又怎么样,可没有喜欢你的多。”张欣咬着笔头,其实他自己也打心眼儿里喜欢邢佳的样子,丝毫没有什么嫉妒心,何况对方是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亲密无间,就连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竹马就会占一些亲人的便宜,他甚少对邢佳耍横冷言,却又把他放在同亲人一样重要的地位。邢佳自然也珍惜这份情谊,投之以桃,报之以琼瑶,无论得了什么好的,首先就想着要分他一份。

“我好看么,理所当然。”邢佳抿着嘴笑,他在外人面前当然没有这么不知羞,张欣恼了,他点了点邢佳的额头,“恬不知耻!”

“你也漂亮。”邢佳抓住他的手指,“要上课了。”

饭桌上的规矩向来是食不言,当然这个只束缚了张欣,父母倒是会不时聊两句,还问到张欣的功课。没人和自己讲话他就兀自发呆,父亲连喊两声他才蓦然,“啊。”

“又在神游。”母亲瞪他一眼,“上课也走神?”

“你们说你们的,又不是和我说。”张欣喝了一勺汤,“功课吗,都还好吧,得了甲。”

“嗯。”父亲点点头。

他夸的是漂亮。张欣又续上刚刚没想完的思绪,为什么是这个词呢?上次来不及问,就直接上课了。等他吃完这顿饭已经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他记起上次借的两本小说还没看完,刚准备要上楼,父亲却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张欣。”

“怎么了?”

“我给你请了个老师学英文,以后你晚上早些回来,清楚了吗。”

张欣一愣,但父亲没有再说些什么。这样的决定通常是由不得自己做主,他上了楼,打算明天要把这个事情讲给邢佳听。

 

Chapter Text

张欣没忘那茬,他一大清早同邢佳走在上学的路上时就问了出来。

“嗯?”邢佳眨了眨眼睛,旋即笑了,“我哪知道。”

“不成,漂亮这个词是能用在男孩身上的吗?”

“有何不可?”邢佳想了想,“不过也没有更恰到其份的词语形容了。”

“你意思是我长得不英俊吗?”张欣急了,他甚至不由得走快两步拦在邢佳面前,势必要讨个说法似的,邢佳一顿,咧开嘴笑出声,他点点头,又摆摆手,“是好看的,没有不好看的意思。”

“不是,你、”张欣啧了声,“你就说吧,我英俊还是不英俊!”

邢佳直到进了课室还是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张欣却有些羞愧了。他记得自己从小被人夸赞的左不过是一句清秀,像能用在邢佳身上的词汇,从来都没有听见别人对自己说过的。他莫名有些心悸,难不成邢佳死活都夸赞不出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相貌实在抱歉?于是一整个上午都蔫蔫的,连情绪激昂的文言老师也没办法调动起他的情绪。

中午下学他们需要回家吃饭,邢佳明显看出来张欣不高兴了,他只是略一思索,就知道张欣在纠结个什么事儿。他还从未见张欣这么在乎过这些事情,于是正色解释,“你要知道,人有千百面孔,不是男人好看就是英俊,女人好看就是漂亮。如果一个形容词与性别绑定,那么还要辞海有何用?”

张欣一愣,显然是不曾想过这个角度。

“比起这个,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纠结这些事,明明以前也不在乎的。”

张欣抿着唇,他也不知道,只是有时那执拗劲儿上来了,就非得问个所以然不可。他思来想去,发现缘由竟然是因为女同学递去的电影票,他也想看。神使鬼差般,他嘴上也没把门,“我想看电影。”

“那便去。”邢佳说。

“我不要一个人去。”

邢佳失笑,“那你直接同我说就好了,搞半天原来是想和我去看电影吗?”

张欣一顿,好像确实如此。他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被邢佳轻轻弹了弹后脑勺,“这么扭捏做什么。”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爸爸说要给我请英文老师,教我学英文……啊,我记得你也有学,是不是?”

“有的,而且还有学法文。”邢佳点点头,“你知道,我爸爸长期都在法国,他曾想过等我中学毕业后就移民过去,所以给我留了位法文老师,每个周末都上课。”

“你要移民?”张欣怔住,“你怎么以前没说过?”

“啊,”邢佳似乎没察觉到张欣那一瞬间的失落,“我以为我说过了。”

一场还远在天边的分别瞬时被拉到眼前,尽管实际上也算不得有多远,中学毕业,他们再上三年就是大学。还没等他埋怨邢佳要抛下自己一人远赴国外时,又听到对方说,“如果伯父给你请了英文老师,多半也是希望你去留洋的。”

“那你大学呢,大学不在这里读了?”

邢佳摇摇头,“我考虑考虑罢,如果能和你考上同一所,那就上完再去。”

听到此处,张欣松了口气。多好,起码还有四年的希望。虽然将会分别的悲伤还是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但很快就到家门前便消失殆尽。张欣说今儿早姆妈答应了要做鲫鱼汤所以回自己家吃饭,邢佳同意了。他们俩中午的饭都是一块吃的,要么就在张欣家,要么就在邢佳家,而这通常在邢佳早上来找张欣时就会讲清楚。

“姆妈!”张欣中午不带书,大大咧咧把鞋子一蹬,还是邢佳跟在后面替他收拾了,“鱼汤好香哦,隔老远就闻到了。”

“快洗手去,汤已经盛好了。”

午饭只有他们俩吃,也是张欣一天最为放松的一顿饭,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在饭桌上说个不停,就算是被饭菜呛着了,也不必担心会遭受谁的啧声怪叹,邢佳会笑着说一句你还是慢些来,如果是父亲,绝对要挨一顿训诫。

他们商量好今晚要看电影,但由于张欣需要早些回家上课,况且还不知道要学到什么时间,只好约定晚八点在张欣家见——这样一来,就算是没学完,父亲肯定也不好意思让邢佳等的。果不其然,原定他需要从七点学到九点,第一天上课他就早退了。但这又不是学堂老师,他不需要用早到晚退来给老师留下刻苦学习的好印象。

他的英文老师是中国人,姓段,说是刚留洋回来的学生,找份兼职做做。第一堂课当然没有上什么实质的内容,多的是先闲聊,了解了解学生性格,再因材施教,或是摸一摸底。张欣小时候是学过一些的,并不是完全一窍不通。听说这是留过洋的大学生,他不禁又好奇,“你去了哪个国家?”

“美国,”他回答道,“我和我的哥哥都是去的美国,但我哥哥是商人。”

“噢。”张欣了然,“留洋好吗?”

“一个人的话,感觉还是挺艰苦。”对方叹了口气,“毕竟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学习,而且语言也不互通,甚至还会遭受一些歧视……我知道你的父亲似乎给你打算了这条路,除此之外我也会教你一些在国外生活的知识。这么说来,你有想去的国家吗?”

张欣听罢,摇摇头,他对于外国的名称还是从地理课上得知的,因着学习近代史时还讲到了八国联军侵华,难免引起一些青年学生的愤懑。但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需要到外面去学习更多的知识,故而留过洋的人在学生们的口中也愈发变得令人仰慕起来。

“我的朋友说要移民法国,这里离法国远吗?”

“即便是在中国从南到北也有五千五百公里余,法国更不必说。”

“是坐船去吧?那得坐多久啊。”

他沉思片刻,“如果是去法国,大约需要一个月左右。”

张欣讶然,这个等会儿一定得跟邢佳说。

他认得二十六个字母,也能说得出很日常简单的生活用品单词,只不过语法方面似乎就是白纸一张,造的句子也完全是中文语序。段老师盯着他写的英文句子有些一言难尽,不过这还是第一堂课,能够写出来已经很不错。张欣盯着墙上的吊钟,七点五十六——邢佳从不迟到,他猛然坐直,老师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那个…嗯,那个……”张欣知道,虽然老师也许不在乎早退,但父亲一定是在乎的。他已经做好了等看完电影要挨一顿臭骂的准备,“我的朋友约了我今晚看电影……实在不好意思。”

“噢,无妨。”他倒是利索,“那剩下一个小时我明天给你补回。”

张欣点点头,等他跟着老师出来时发现邢佳已经到了。父亲问老师张欣的情况,老师也不为难他,说多些好听的才能让张欣这番早退少受一些罚,“令郎有些底子在,不难学,今天少的时间我明天补给他。”

“如此甚好。”父亲虽然不满,但也不好表露,很大方的给张欣手心放了几枚银元,这对于看场电影属实是绰绰有余,“早些回来,别让邢佳送你了,人家父母也担心。”

“不碍事。”邢佳笑了笑,“他走路慢,夜里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父亲叹着气,多好一小子,明明和自家儿子一个年纪,人家怎么就懂事许多,而且还是在他的父亲不在身边管教的情况下。人比人比死人,张欣真真是被宠坏了。

戏院不算近,他们坐黄包车去的,毕竟再晚一些就没有场了。张欣盯着车夫后颈被汗水浸湿的毛巾,不禁生出些怜悯,往来的车夫无不低头弯腰只管迈步跑,他欲言又止,最后到目的地时他还是把整两枚银元递了出去。这笔小费颇丰,车夫接过后忙不迭又鞠躬擦汗地道谢,还没等张欣感慨万千,对方又马不停蹄地离开跑活去了。

学生总是善感,而胜在又调节快,刚刚在车上被颠簸了一路的愁绪很快在主角的出场就抛了个干净。晚场的人并不多,他们得以挑了个正中间的好位置。张欣其实并没有和邢佳看过多少次电影,这么算来这还只是第二回。演到中途他就忍不住潸然泪下,不住地吸鼻涕,邢佳稍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就递去一张手帕。

“怎么哭成这样。”

“呜呜……”张欣抹完还不够本,攥着手帕咬着牙哭得浑身都在抖,邢佳一下一下地顺着,他想起来张欣就连看西厢记都能哭,倒也不能奢求这实打实的爱情电影能让他忍住多少泪水了。

电影散场后,被迎面来的晚风一吹,脸上的泪痕有些发凉紧绷。张欣把两张用过的电影票揣进裤兜,盘算着要不吃个夜宵再走。他们在附近找了个面粉摊坐下,要了两碗云吞,张欣照例絮絮叨叨地说着电影情节,邢佳一边听一边点头,看着他丝毫没留神自己直接勺了就往嘴里送,连忙点住他,“吹两口。”

“哦哦……”

夜里还是冷,张欣被吹得哆嗦,刚吃饱就坐车铁定会被颠吐,打算先走一段消消食。他告诉邢佳,自己问了老师,从这儿到法国得走一个月,这就说明除非张欣以后从事教育行业,不然是没有这么长的一个假期去看望他的。邢佳说可以写信……不是,怎么这么快开始讨论起这个来呢?

“未雨绸缪么,我真不敢想你要是走了我要找谁玩。”张欣就着刚刚电影带出来的哀伤一块儿难过,又开始抽抽搭搭掉眼泪,“我不舍得你。”

“放宽心,又或者我们其实大学的时候就闹掰了,你再也不想见我,是不是就不难过了?”邢佳开玩笑道。

“胡说!”张欣狠狠掼了一巴掌在他的肩上,“我们从小到大都没有吵过架,大学一样也会很要好的。”

“当然、当然,我开个玩笑…。”邢佳没有手帕了,只能自己上手去抹他的眼泪,“我也没说一定要移民,还得看看毕业之后的打算,你怎么就先替我做好决定了?”

张欣摇摇头,即便如此,但自己留洋似乎成了既定事实,连老师都说父亲要让自己走那么一条路,虽然他终究还是会回来的,可这也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的分别。虽然很难以启齿,但不得不承认,有了邢佳,张欣确乎是没有朋友的。他并非人际关系恶劣,只是交心之人一人足矣,他从幼年时的精力已然全部投在邢佳身上,他不敢想象,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情才能让他们分开。

月上梢头,再不回家就晚了,明天还要上学。邢仍旧照例先把张欣送回去,他站在门口,无端想要作证似的、心慌神乱地问了句,“我们会一直要好的罢?”

“会的。”邢佳知道今晚张欣掉了太多眼泪,他小时候也是这样,情绪低落时总会翻来覆去说很多车轱辘话,明明他们从未吵过架、关系也已经亲密得不能再近。张欣仍旧会在悲伤时表现出对邢佳极大的渴求,生怕那几串愁肠会把人吓跑似的,“睡前记得先用冷水洗把毛巾在眼睛上敷一敷,不然明日早起眼睛会肿。”

张欣点点头,他挥挥手,“明朝会。”

邢佳看了一眼表——太晚了,他转身就跑,而雾气朦胧的夜,张欣也仍旧听到那句清晰爽朗的回应。

“明朝会!”

Chapter 3

Summary:

段龙闪现。

Chapter Text

张欣有写日记的习惯。

这是他父亲吩咐下的,他曾以为自己写完后要给父亲过目,所以便不肯把真心实意的想法往本子上记。不料等他信心满满的把堆砌成篇华丽辞藻又写了整整三页的踏青日记给父亲看时,对方却说,这是你的日记,我要来做什么呢?

“那为什么要我写?”张欣不解,这难道不是同作文章一样,写了就是要给人看的么。

“要你写,是要你养成记事的习惯。不要忙忙碌碌几十年,回头一看什么都没留下。”

于是从那后,张欣倒也肯把一些无处可说的隐秘往本子上写,墨水印刻在纸张上,是一种可见证时间流逝的痕迹。右上角的日期跳跃之久让人恍然隔世,他在这本牛皮封面的厚本子上记录了太多琐事,小到第一次骑自行车,第一次上中学。他把日记本当成了除邢佳以外的第二个知心挚友,甚至还会自问自答:我该如何是好?——那便这样办罢。

他并不经常写,所以其实也算不得是日记。再后来,就成了随笔。初春的木棉,晚秋的枫,暮夏的玉兰,隆冬的梅,唯独没有雪。广东再冷也不下雪,偶尔兴起的阴雨绵绵,裹挟着湿气钻入室内,连着被子都好似重了几斤。

记得最多的还是事,他还曾写过自己在小学时暗恋过一位女同学,只不过郁郁而终了。他还写过很多关于自己的竹马邢佳,写他们去逛中央公园,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泛舟,以及还曾两家人乘坐火车到外省游玩,还留了照片,一并夹在了书里。那张电影票已经被磨得字迹消退,名字也看不清了,他把第二张夹在了日记里,浅浅写了篇观后感,尔后一顿,空开一行。

回来的路上,还与他聊了以后的事,我想,即便以后天各一方,也仍会挂念彼此。除却邢佳无他尔,妈妈也曾调侃我,是不是真的没有朋友了?从小到大就和一个人玩,也不腻吗?

写到这儿,张欣叹了口气,自问自答似的,又写下一行。

一辈子都不腻的。

他与邢佳的明朝会从不失约,因为即使他赖床了邢佳也绝不迟到。这天上学前父亲特意叮嘱过晚上不许再有什么活动,一切留到周末再议。张欣干干地笑了声,用撒娇的口吻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然而在张欣不知道的地方——他的父亲,早在家里急得如火如燎。他们一家虽然迁居广东,但祖籍却不是在这里,而在东四省的亲朋却因为侵华战役短暂失去了联系。硝烟早在华南地区弥漫四起,这同时也是张欣父亲迫切想要把自家儿子送到国外去的原因之一。可张欣尚幼,他年方十五,起码还需要安然无恙地就读三年。他原本想,以张欣的成绩,留在国内上一所好的学府并非难事,但自从与在东四省的姐姐失联后,他就再也没打算让张欣在国内念大学了。

母亲也不放心,她说张欣那么小,从小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家里人宠着,还有个要好的朋友惯着,出国,一个人,能行吗?父亲狠狠吸了一口烟枪,“让他姆妈陪着一块儿去就是了!”

他不能走,虽然借着祖上的财富他的商行蒸蒸日上,但在军阀割据之下,没有人在背后支撑是做不长久的。他早已与当地军阀荣辱与共,能够把儿子送出去已属万幸。

张欣对此毫不知情,尽管他从每天父亲吃早饭时阅读的报纸上知道如今中国的战事刻不容缓,十分吃紧,但身在广州,战火似乎被隔绝在外,他依旧可以坐他的汽车上他的学,周末闲来无事去东山公园放纸鸢。书堆里夹的两本爱情小说被他用上了那片叶脉书签——他最近常读的,连上课都会偷偷看。邢佳坐在他身后,如果老师从讲坛上走下,他就会轻轻踹上一脚。他低着头看得正起劲,老师的声音却越来越近,还没等邢佳猛的提醒,惊雷般激昂的朗诵炸在了张欣的耳边。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老师停在了张欣的桌边,邢佳的呼吸都停了。老师伸出手,无声地质问要他把书桌下藏着的小说交出来。

“上课看小说?”老师扬起眉,“那看来张欣同学已经完全掌握本堂内容了!”

他迅速站起身,这是犯了错的学生必备技能,无论如何,先立正站直准是没错的。

“你来讲讲看,你对这句诗有什么感悟?”

“呃…呃、”张欣面露难色,他的心还在爱情小说里的内容出不来,哪儿能一下理清老师的话?何况这也不是书本内容,完全只是老师有感而发。他绞着裤线,冷汗都快冒出来了。全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望着半天憋不出个屁的张欣,最后在老师怒目圆睁下邢佳轻轻举了手,喊了一句老师。

“哼,你的好朋友要替你解围了!”

邢佳得允也站起身回答,他的母亲曾经带他读过这首诗,明知不可为而为,世上难有两全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时我们需要为自己的信仰献出一切,即使是生命。

他把母亲教给他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老师听罢脸色稍霁,挥挥手让两个人都坐下,赞同般拉长音调嗯了一声,“邢佳同学的感悟很深,信仰!能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说出这个词语,你不简单呐。”

老师继续背着手把后面两句接了下去,张欣松了口气,他给邢佳递了张纸条: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一会儿,他感觉背后被钢笔戳了两下,纸条上潦草地写着:母亲教过。还画了个鬼脸。让你好好上课,被抓正着了吧?

晚上吃过饭,段老师准时到了他们家。张欣还捧着他那本小说舍不得停下,老师从包里掏出个小物件,竟然是个伸缩望远镜。张欣一下就醒神了,他兴致勃勃地问自己能不能看看,于是拉开移到眼前,对着墙面时整片视野都变成了白色。

“什么叫望远?你对着窗外看。”

张欣拧过头,发现往日隔老远的那棵大枣树竟然变得近在眼前,他兴奋极了,问老师能不能看星星,对方笑了声,“那当然不行,能看星星的叫天文望远镜,用这个看星星,能看得你眼冒金星。”

他噗嗤一笑,小心翼翼地收回去,又问能不能借自己玩两天。段老师摆摆手,“本来就是送你的。”

“送我的?”张欣瞪大眼睛,他点点头,“这是我哥之前从美国带回来的,听说我在当家教老师后,让我把这个小玩意送你玩玩。”

“替我谢谢啦!”张欣忙不迭把望远镜收好,也从柜子里掏出他学英文要用的本子。刚开始他还学得津津有味,可后面就乏了,一串串叽里咕噜的鸡肠听得他一个头变两个大,发音的时候半天绕不过来舌头。他蔫蔫地趴下不愿学了,老师看出来他没状态,便适时开始讲一些自己的经历来挑起张欣的兴趣了。

美国的繁华街景光是听着就让人心向往之,张欣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何等的纸醉金迷。他问老师有没有留下照片,老师点点头,有的,等我明天拿来给你看。

最后的一个小时张欣是在枯燥乏味的语法下度过的,满满当当的英文句子应接不暇地塞入脑中又好像流了过去,他不能像学文言文、古诗词那般囫囵吞枣,光会背会记就足以应付考试。老师说,他要会用,要能交流,甚至以后要能听得懂老师授课。张欣光是听到这些要求就被吓傻了,中文讲课都不一定能听得懂,怎么还要用英文讲?

结束以后老师照例带着张欣下楼去和他父亲汇报学习情况,父亲点点头,让他当着面念今天学的文章来听听。张欣磕磕巴巴的,好歹也算是用蹩脚的口音念完了,他深深叹了口气等待父亲表扬,没想对方只是把目光一转,对上了站在隔壁的老师,“明天段先生该有空了吧?”

张欣一愣,接着他就听到老师说,“有的,家兄明日会登门拜访。”

“如此甚好,辛苦老师了。”

张欣和老师道了别,他好奇地问原来父亲和老师的哥哥是认识的吗?父亲嗯了声,似乎并不太想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讲关于这一类的事情。

“他哥哥还送了我一个西洋望远镜呢!”张欣得意洋洋道,只听父亲哼笑,摇摇头,终究没说话。

段老师的哥哥是商人,同张欣的父亲有贸易往来,所以这才会让他的弟弟来教张欣英文,也可以借此促进之间关系。段龙上门的时候张欣早就上学去了,自然是没碰得上面,他带了一堆礼,除了瓜果,自然少不了一些稀罕玩意,“昨儿个让舍弟给令郎捎了只望远镜,怎么样,他还喜欢吗?”

“喜欢得很,跟我炫耀一晚上了。”父亲给他沏茶,“他玩心重,得了这么个宝贝,又不知道要怎么个玩物丧志了。”

“哈哈哈,小孩子天性爱玩闹,随他去,不过这个时间他上学去了吧?不能见一面倒也可惜。”

“他没什么规矩,臭小子一个。”

母亲知趣的送完热水后给书房掩上门,关于自己丈夫在工作上的事情她从不过问。不乏有身着军装的来府上做客,身为女眷自然是不好待在这种场合之下的。平日也没什么消遣,除了找三两姐妹搓搓麻将,或是去逛逛商铺,余下的时间还得等家里小的那个回来了才能略显得有生气一些。

课间休息时张欣总喜欢坐在课室外那棵木棉树下发呆,这时邢佳通常也会陪他一起并肩坐着。他们看着往来走动的同学,甚至会有主动同他们打招呼的。张欣偷偷把望远镜带了回来,他递给邢佳,“这我老师的哥哥送我的。”

“你的英文老师吗?”邢佳从善如流地伸开望远镜,“做工很精细,质感倒是不错。”

“我还是第一次见呢,都能看到我家对面那棵歪枣子树了。”张欣把腿摊直,撑着手肘望天,火红的木棉在暮春雨过后已然陆陆续续缀满枝头,临近正午的阳光把花染得热烈灿烂。不久后等到木棉掉落的时候,就会有一大群学生蜂蛹地拥到树下来拾木棉,也不知道捡来做什么,总之就是抢,比着谁捡到的花又大又好。木棉中间还有根芯,张欣曾收集了一大捆,终究不知道做什么用,全抛进教学楼旁的鲤鱼池里——被巡查老师抓了正着,写了份八百字的检讨全校通报。

他晃着腿,跟邢佳说着昨天老师和他说过的美国,纽约,高楼大厦。他在岭南地区见过最多的不过是层叠的镬耳楼,墨灰色的砖瓦似乎永远都附着这挥之不去的潮气,他们眼光所及之处的水域都来自珠江,老师口中描述的街景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另一个世界。天真烂漫的学生没有太多忧愁,他们的感慨全然来自于无病呻吟,顶天的烦恼不过是老师课堂的抽背以及不知什么时候突如其来的测验考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象牙塔中的四方天,他们是歇息在牢笼中亟待自由的白鸽飞鸟。

“邢佳。”张欣无端想起来那本爱情小说,他从未有过爱恋,唯一的喜欢也被那位冷漠无情的女同学彻底掐死在摇篮。他曾经也想过,该是什么样的人会与邢佳在一起呢?他们作为男孩儿,其实并未被家人严厉教导过不允许早恋,但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深刻影响下,能够坐在一起聊电影已是最大的逾矩。他们从未听说过在国中时有人敢在校内谈恋爱的,也许不为人知,但那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些。

“嗯?”邢佳还端着那副望远镜,骤然回过头,就看见张欣那被放大数十倍的嘴唇,他笑出声,“好大啊。”

“哎呀!”张欣拍了拍他的肩,继而又问,“你,你有……”

“说呀。”邢佳还是看他的嘴,只不过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望远镜早就失去了作用,他拿下来收好还给张欣,“怎么了?”

“没有,我就是问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邢佳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摇摇头,“没有。”

“我也没有,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邢佳蹙起眉想了好一会儿,“嗯……长头发么,编两条辫子,漂不漂亮都无所谓,最重要是性格好。”

“我想也是,诶,如果以后你到法国去,会不会交法国的女朋友?”

邢佳咧嘴笑了笑,“这我哪儿知道,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上课钟很快敲起,他们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准备回课室去。张欣嘴里还下意识念叨着老师教的口诀,邢佳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在背语法吗。

“对,”张欣哀嚎,“太难了!”

“不用刻意背的,多讲就好了。”邢佳这么说着,当即念了一串,“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张欣被绕昏了头,他连忙问这是什么意思,邢佳顿了片刻,摇摇头,“我随便背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还有一节课就回家吃饭了,张欣想到中午父亲可能要会客,打算午饭去邢佳家里吃。他其实并不太愿意同父亲的客人打交道,那些压迫的视线总能盯得他后脊发凉。他出神望到窗外,蓝天白云,不时掠过的鸟鸣转瞬即逝,却从来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鸟。

Chapter 4

Summary:

段龙出现。

Chapter Text

广东在春夏交替之际向来阴晴不定,幸而日子倒是过得和乐安稳,瓢泼的大雨把碧波沟渠抬高不少,地面也横七竖八铺着浑浊不堪的泥泞。这种天他们通常都会预备着伞,只不过张欣那把从来不用,他喜欢跟邢佳挤在一起,美其名曰方便聊天,实则只是懒罢了。

邢佳不拆穿他,每每打伞都会稍稍偏着些,以至于如果刮来一阵什么风,半边肩膀都会被打湿。

他知道这些好,也念着这些好,许多人会把他人的持续付出看作理所当然,张欣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他一直都清楚邢佳待自己是极不错的,所以每每当在某些时候察觉到这样明显又坦然的优待时,他总会忍不住沾沾自喜。

这么想着,他又往邢佳身上靠了靠,差点把人挤了出去,对方也不恼,诶了声让他当心脚下,“撞什么呢,等会儿把你淋湿了。”

“我好像还没见过你生气,”张欣抬起眼看他,“我们一直都没吵过架,真想看看你生气是什么样子的。”

“我哪里舍得。”邢佳说这话时语气淡淡,没什么波澜,“根本就与你吵不起来。”

“我这么随和,能和我吵起来才怪。”张欣把手伸出去,伞边滴落的雨珠洇湿了他的衣袖,凉丝丝的天水淌过掌纹生命线,他握起在手心里搓了搓,继而又甩干净。

回到家后,一向沉稳的父亲竟然有些焦虑不安,张欣推开门时就明显察觉出家中那股躁动的气氛,他怯怯的不敢再把鞋子乱踢,小心翼翼摆放整齐。经过客厅时他眼尖瞥见桌上竟有封信,已经被打开过,想开应该是来信导致父亲变成这副模样。他问了声好,父亲只略一点头,接着在张欣准备上楼去时又突然叫住了他。

“你姑妈来信了。”

父亲只有一个姐姐,那么姑妈定然就是生活在热河省的姑妈了。他微微张开唇,因为他记得以前念国中时,姑妈几乎隔一两个月就会来一次信,还会捎些特产来。冬天收到信件的日子永远是东四省的初雪时,他坐在父亲的怀里一起读信,总会特别艳羡下雪的地方。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姑妈似乎就不怎么来信了,而他也偶尔在饭桌上听到父亲和母亲聊起姑妈,但神情看起来却不太好。

他折返过身,父亲让了让,他立马明白这时让自己去看信。纸上的字迹仍旧同往常一般龙飞凤舞,姑妈和父亲的字很像,只是信纸的边角处有些溅开干涸的水渍,斑驳地横在底下。他开始读,见字如晤。

这封信比起往常要短得多,可比起以前姑妈喜欢在信里提自己的生活,这封的内容更多是在问张欣的近况。她不停地劝勉张欣要努力学习,唠唠叨叨了一整篇。张欣有些不解,这怎么比母亲还要多叮嘱,最后父亲忍着悲痛,又重重叹了口气。

“你表哥走了。”

“啊?走哪儿去……”张欣一愣,他立马反应过来了,这还能走哪儿去,是魂归故乡里了。

“他去年毕业后从戎,本来你姑妈和我都不同意他参军的……可他执意要去。”

九一八后,东四省许多有志青年纷纷投笔从戎,多的是刚从大学毕业出来稚气未脱的学生,可他们丝毫不畏惧,置生死于身外。校内各处角落每日都会进行一些义愤填膺的小型演讲,周围便围起一圈学生附和,抛头颅洒热血的宣誓震彻云霄,国将不国,何以为家?可他们终究是羽翼未丰的学生,面对日军有备而来势汹汹的入侵,不过是蚍蜉撼树。他们的负隅顽抗只是一厢情愿,直到最后竟然等不来属于国家的援军。

东四省全境沦陷时姑妈就失联了整整大半年,直到如今她才悲痛欲绝地在信中提及此事——另一封写给家兄的,父亲并没有给张欣看。字字珠玑皆是血泪,她的丈夫卧病在床,儿子战死沙场,如今只剩她一人艰难地在日军占领地下苟延残喘。

张家只剩张欣一根独苗,姑妈几乎是呕心沥血地告诫自己的哥哥,千万不要同意张欣日后去参军。他看着双眼澄澈懵懵懂懂的张欣,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问过张欣长大之后有什么梦想。念及此处,他拍了拍沙发让张欣坐到身旁,“张欣,我问你,你可曾想过,等念完书后,未来的去处该何如?”

他一愣,似乎真的从未想过这种问题,哪怕是同邢佳闲聊,长大要做什么、干什么,他也只是大概含糊地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想做个老师。无论是初小也好,国中也好,教书育人,闲来拈花三两枝,饮茶信手三两词,终归是不差的。父亲听到没有令他害怕的那个答案,稍稍松了口气,他揉了揉张欣的脑袋,万般怜爱,“你晚上一定要好好把老师教给你的知识学透去,不要再仗着自己聪明听个一知半解就作罢,作不得。”

说到这儿,张欣终于有机会问出来,“你是打算送我留洋吗?”

父亲叹了口气,这种事没必要瞒着,趁早讲了还能让他慢慢接受,“是的。”

“那,就我一个人去?”

“姆妈会陪你。”

张欣有些发懵,他原以为这件事还有商议转圜,但父亲的决定做出来就不会变的。只不过面对远在几年后的异国他乡生活,他更在乎的是今晚要吃什么。父子两相对无言片刻,张欣撒开脚丫子就进厨房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晚上来的老师并不是一贯的段老师,竟换了段龙。张欣有些惊讶,他问原先的段老师哪儿去了,段龙满不在乎地转着那支钢笔,“他今晚有事,我教也可以。”

“噢,上次,上次那个西洋望远镜,谢谢您。”张欣正襟危坐,有些紧张,“我很喜欢。”

“喜欢就行。”段龙不同于他弟弟,虽然两兄弟都接受过国外的教育,但弟弟仍旧保持着那份特有的儒雅有礼,说话也是客客气气,温声细语。而段龙却不是,因他行商多年,不仅要和国人打交道,更多的是要和洋人往来,早就养成了副油嘴滑舌的圆滑模样。张欣觉得自己似乎过于拘谨了,毕竟学生天生的就对老师有敬畏之心。反观段龙,看起来十分放松,他翻翻要学的书页,四处环望大量张欣的房间,最后视线落在了床头柜的俄罗斯套娃上。

“噢,那个是我姑妈送的。”张欣顺着他看过去,“她在热河。”

段龙一顿,心下了然。张欣摆在书桌上的是高中一年级课本,想来年龄不会很大,十四五的样子。他没有着急教授些什么知识,而是先让他把之前学过的文章都先念一遍,揪一揪他的发音问题。张欣在这边生活久了,说话总带点口音,连着念英文也是有口音的。段龙听着好笑,但莫名可爱,他叫停张欣,让他看着自己,舌尖抵在齿下,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

张欣没领会精神,径直咬住了,谁知用力过猛,吹得嘴唇都在打浪,险些没朝自己的老师喷口水。他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段龙竟哈哈大笑起来,“没关系,你慢慢练,再瞧我一次。”

他天资聪颖,多练几次也顺过来了,段龙看着他很认真地一个一个单词指着念,台灯投下的阴影打在鼻尖,敛垂的眼尾总是显得乖巧听话。终于,张欣比上一次更流畅地念完了这篇文章,段龙点点头,又翻过去一页,“还算可以。”

段龙上课不会照本宣科,他更多的教了一些日常用语,以及还有些以后可能会学到的课程名称。因他行过万里路,见识广,比起弟弟在纽约城内的所见所闻,他给张欣讲了许多前所未闻的人文奇观。段龙说话风趣,把张欣逗得直不起腰,此时段龙又会很适合时地插入那么一两个单词进行教学,“喜欢吃甜食么?有没有吃过巧克力?”

张欣点点头,“我在邢佳家里吃过!”

“很好,巧克力是舶来品,还有你这本爱情小说——也是,像你家客厅的沙发、罗曼蒂克,都是。用英文来讲是这个。”段龙在纸上飞快写下几个词,“chocolate,sofa,romantic。”

他喃喃自语地跟着念了几次,段龙一直盯着他的唇,看他是如何发音。几个小时的课竟然很快过去,九点的挂钟敲响时张欣还猛的回不过神。段龙抬手看了眼腕表,“how time flies,这堂课还愉快吗?”

张欣跟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在休息的时候段龙给他讲了关于海盗的故事,正到精彩处,段龙却神色一敛就说要上课,把他急得抓耳挠腮。他问段龙能不能先把那故事讲完再走,对方笑着,“有机会我一定讲。”

“那,那你明天还来上课吗?”

“你希望我来吗。”

张欣的脑袋点得更用力了,段龙上手捏了捏他的脸,“有空就来。”

等他走后,张欣连忙对父亲撒娇说自己更喜欢这个段老师,父亲一指点着他的额头,“人家闲来无事逗你小孩玩的,哪儿有空天天给你上课?”

“可是,可是他说有空就来……”

“那你也等他有空才行。”

当晚张欣睡觉就梦到了段龙讲的故事,他讲到海底有一种叫海妖的怪物,会利用自己的歌声把水手骗入大海分而食之,而这种海妖又名塞壬,人首鱼身,相貌姣丽。他问段龙有没有见过,他说没有,可张欣却在梦里见到了。航行的船只被惊涛骇浪拍碎在礁石岸边,忽而感觉两边的海水全部退开,自己一直落、落、坠,轰然一下,强烈的失重感让张欣猛的睁开眼睛,外面早已天光大亮。

今日是周末,姆妈便让他睡晚了些,他心有余悸地回味着刚刚破碎的梦,吃早饭的时候还想着。张欣在周末时就喜欢去公园玩,他叫停一辆黄包车去找邢佳,他父亲也在,见到张欣来,也慈爱地把人叫到身边打量,“好久不见,欣欣都长那么高了。”

他母亲没说话,只在一旁淡淡地笑着。

“来,这是邢佳特意给你留着甜点,本来说今天要带去给你的,没想到你来了。”邢佳的父亲从一旁拿过一个做工精巧的盒子,里面码着两列色彩鲜艳的圆形糕点,“想从法国带回来新鲜的给你们是不可能了,只能让他母亲依样画葫芦学着做了点,这个叫马卡龙,你们小孩子应该会喜欢。”

张欣眼都亮了,接过后雀跃地说谢谢伯父,这盒甜品自然被他们一并带去了公园。这边的季节更替从来不做数,因为天气早就开始变热,再加上绵密细冗的春雨,连同空气都变得又湿又黏,墙上也挂满水珠,这就是令人厌恶的回南天。

雾霭沉沉楚天阔,呼吸都变得不明朗,张欣从盒子里取了一块马卡龙,奇妙的甜味从嘴里迸开,他扬起眉,连声说好吃好吃,于是把咬了一半的塞给邢佳。他虽然早已吃过,但还是叼住,顺势把这半块就势吃下。栏杆边的珠江水缓缓流逝,他们漫步江边,沉默良久,邢佳突然说,“昨天我爸妈吵架了。”

“啊。”张欣有些惊讶,“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清楚,但是吵得很凶…我爸的书房在我隔壁,听不清。”

他们从江头走到江尾,柳条飞絮,木棉花落,地上零零星星躺着几多被碾成尘的木棉尸体。周末的行人比以往会多一些,街边有耍杂的,有摆些小摊小贩卖物什的。不远处还三三两两围起一些人,大抵是在喂鲤鱼。

张欣起兴买了一包饲料,江里的鱼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一看到岸边的人抬起手就仰着鱼嘴嗷嗷待哺。他使了个坏,故意没攥饲料,甩手一洒,蜂蛹的鲤鱼毫不知情,因着他这个动作簇拥得更加卖力。张欣笑得前仰后合,邢佳也终于微微弯起嘴角——其实他们家里的关系向来不咸不淡,尤其是父亲并不常在家,而这次一回来就吵个翻天,他是很担心的。张欣悄悄瞥了他一眼,见到邢佳终于心情好像好些了,也松口气,“给你。”

“你玩够本了?”邢佳接过。

“嗯,我看你喂。”

邢佳每次只捏一点喂下去,张欣盯着那群鱼,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梦,讲起段龙给他说的人首鱼身的海妖。邢佳在课外的书籍上看过这种传说,讲到最后,张欣聊起了这个新来的、只见过一面的老师,“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你还记得吧,那个望远镜,就是他送我的。”

“那很好啊,喜欢这个老师,课才听得进去。”邢佳把空了的袋子扔进垃圾桶,“给我上英文课的那个老师讲课特别乏味,我差点听睡着了。”

“嗯——”张欣的手肘撑着栏杆,目光流连在邢佳的侧脸上,昨天那位老师似乎长得也是不错的。

“看什么呢。”邢佳扭过头,张欣眨眨眼,站直了身子,“走吧,去吃个糖水。”

“好啊好啊,我要吃杏仁糊!”

Chapter 5

Summary:

段译场合。

Chapter Text

当张欣喝到第一碗用木棉花煲的祛湿汤时,他就该知道那个恼人的夏天已经到了。那时候用于解暑的办法并没有多少,每日最期盼的便是父亲从冰窖带回来的冰块,让姆妈做成绿豆沙下火降温。窗外的木棉开始稀稀拉拉地掉,枝头也渐渐长出新叶,不出半月就会变得葳蕤。

这是1932年的夏,张欣方方正正的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个日期,然而写完之后他并不知道要记些什么,思来想去,也只写了一句:夏天来了。

课文书被他们学了大半,薄薄一本也被读厚,密密麻麻的笔记把纸张写得凹凸不平,拎在手里仿佛是沉甸甸的学识。还有一个多月就期末考,自打当学生起,对于各种各样的考试总会莫名紧张,即使这次并不能为他的人生决定些什么方向,可上到老师下至家长,都会营造种“考试是至关重要”的气氛来。以至于只是高中一年级第一次的期末考试,也被衬托得如临大敌。

每当有人上课神游,老师总会把戒尺猛地拍到案上,再说出那句听得耳朵要起茧子的训诫,“还有一个月就期末考试了!有些同学仍那么吊儿郎当!”

邢佳说,每一次的期末考试都要写进档案表里,以后上大学考察用的。张欣呼吸一窒,几乎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要认真对待每一场考试。尔后他又补上:我也是听上一年的师兄师姐说的。

他们在略显紧张的氛围中度过了蝉鸣初起的六月。教室外的那棵木棉树早已掉光,剩下是嫩绿的芽,阳光那么一照,仿佛是爽脆的、清澈的,透明的,伴随着池塘里的蛙声一片,学生们也纷纷拿到了期末成绩,开始漫长又无聊的暑假。去年张欣足在家里待了一个假期,等开学到门框上量身高时发现个头竟然飞也似地窜高不少。父亲告诉他,这个暑假可有的忙活,他要张欣学英文,还要补他的数学,以及学一门西洋乐器。

他哀嚎着,可父亲不容置喙,原本空荡荡的客厅一角隔日就置办了一架通身黑亮的钢琴。自段龙允诺的“下次有空”又隔了四个月余,期间他也只是来找父亲下了会儿棋、喝了点小茶,还是在张欣上学时候来的。渐渐的他也不盼望了,那个讲了一半的海盗故事也被邢佳按着他看过的书编圆,于是张欣对此也不再执着。

不过当段龙推开他的房门时他还是惊喜了一瞬,毕竟比起人,他最先看到的是对方手里攥着个礼物盒。小孩子都是喜欢礼物的,光是看见这个包装就能兴奋得咯噔一下。当面拆开不礼貌,他还想把东西放远些眼不见心不烦,等人走了再说。不料段龙示意他直接打开,张欣有点为难,他是顽皮些,可家教是很好的,“这样…不、不太……”

“在美国的时候,大家互送礼物都是当面打开,喜欢与不喜欢一目了然,倒还挺实诚。”段龙扬了扬下巴,“拆吧,不拆恐怕你这堂课都上不好了。”

得了批准,张欣也迫不及待把外层撕开,他怎么都没想到里面竟然是一只做工精巧的布玩偶。他原以为段龙会带一些别的,比如什么铁皮青蛙,坦克模型之类,但竟然是穿着碎花裙的娃娃。他爱不释手看了又看,以前喜欢侍弄这种玩具总被父母调侃,没见过哪家的男孩儿喜欢玩这种小女生的玩意,却也不阻挠,任由着给他买了一堆。

于是他抱着布玩偶就开始上课,段龙的字很有力,写的英文也很漂亮,他说这种叫意大利斜体,写熟练了通篇看下去会很美观,“等你练好了,我教你写花体。”

“花体是什么?”

“喏。”段龙执着钢笔在纸上随意写了一串,同上面的斜体不一样,花体的字母明显要好看不少。张欣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他辨认着上面的字母,“s、 w、e、e、t、 i、e?”

“sweetie。”段龙念这个单词时仿佛在笑,双眼紧紧盯着求知好学的张欣,“甜心的意思。”

张欣愣愣地看着他,段龙的眼里总有股深不达底的笑意,像是池潭水,看着清浅,实则不知几尺何。他第一次时就觉出来段龙是好看的,但同邢佳那类不一样,他只感觉自己被盯得有些眼热,继而下了双颊,最后蔓延到脖颈上。

段龙适时挪开视线,用笔尖点点这堂课要学的单词,那张写了花体sweetie的纸被摆到一边。张欣还不时会偷瞄一眼,最后他决定要把这张纸夹到自己的日记本里。

暑假时分英文课就被排到上午,结束以后张欣自以为成熟地留老师在家吃午饭,段龙欣然应允了。姆妈烧得一手好饭,段龙本是新疆人,但周游惯了,鲁川苏粤吃了个遍,最后发现广东菜也确实合胃口的。饭前有猪骨玉米汤开胃,饭后还有被冰镇过的红豆沙糖水消暑,中午的时候父亲一般不怎么在家吃饭,只有母亲在。她意思意思问了问张欣的功课,段龙笑着说,“学得挺快的,人也聪明。”

“明天还是你上课吗?”张欣把红豆沙喝尽,长长地打了个饱嗝,段龙佯装沉思,随后又笑,“我弟弟上。”

“啊。”他肉眼可见地塌下肩膀,段龙揉了揉他的发顶,“我明天有事儿忙活,等这阵子忙完了我天天来教你。”

“净给人添麻烦呢,臭小子,一点不客气。”母亲笑骂一句,又对段龙点头示意,“他就这样。”

下午还有一段时间空着,段龙提议要不带张欣上公园逛逛。七月的日头已经十分毒辣,晒得地板都冒烟,空气泛热浪。他骑自行车来,靠着墙边停放,幸亏是停在阴凉处的。张欣攥着后座,眯眼看着远处渐近的景色,和老师出门是很稀奇新鲜的,可段龙一旦脱离了课本,又或是离开了他的房间,便马上褪去了老师这个角色。相比起老师,他更像一位朋友,只是这位朋友比自己年长许多,不过还谈不上忘年交。

这个公园张欣不常来,比东山公园和中央公园都要小得多,人也稀疏。他们在门口那棵大榕树的石板凳下乘凉,旁边还有人摇着蒲扇下棋,张欣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不感兴趣。他吁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要和段龙聊什么。

“你平常不上课的时候都做什么?”

“啊,我。”张欣回过神想了想,“不做什么,玩我的玩具,或是找邢佳去公园逛逛。”

“邢佳?你的好朋友吗。”

“嗯,我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那挺好。”

“是啊,特别好。”说起邢佳,张欣就会不自觉带笑,“他性格挺好的,我们学校很多人都喜欢他。”

“那他谈恋爱没有?”段龙打着趣,张欣却连忙摆摆手,“我们还在念书呢……怎么能谈恋爱?”

“也是。”段龙叹了口气,“我以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暗恋过我们班上一女同学,不过我一直没肯告诉她。直到毕业了我才敢给她递了个纸条,最后竟然把她气哭了。”

“为什么?”

“因为她也喜欢我呗,但是她没考上大学,进纺织厂了。”段龙有些感慨,“而且我也要出国,有缘无分,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就嫁作他人妇了。”

“好可惜。”张欣微微撇起嘴。

“还成吧,人么,不能既要又要。自己选的,是不是?”段龙转过头看着他笑,“你呢?你这个年纪春心萌动也很正常了,我看你上回还在看茵梦湖,怎么样,有什么心得吗?”

和老师谈起这种被明令禁止的事情多少会让张欣感到不自在,但段龙同他聊天的姿态完全就像个同龄人,没有架子,也没有高高在上,张欣这个年龄的学生是很容易就对他人敞开心扉的。他摇摇头,“是悲剧,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

“很正常啊,世事难圆满。”段龙看着他,“邢佳,这个名字应该是男生吧?”

张欣点点头。

“那幸好,不然你同他保不准会成为第二对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

“喂!”张欣恼得下意识抽手拍了他一下,可等真打下去就知道后悔了,对方说到底还是老师,他正想诚惶诚恐地说抱歉,段龙却比他快了一步,双手投降对他咧嘴笑,“我错了,我错了。”

这反而让他不好意思起来,但也是这么个小插曲,他逐渐摆正了段龙在外时两人的关系,也许这就是书中常说却不多见的亦师亦友。段龙问他的钢琴课在什么时候,张欣说在三点半,他抬眼看了看腕表,现在回去大抵也差不多了。段龙在他家门口与他道别,他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明朝会,幸亏忍住了。等进去以后姆妈正好在打扫,“邢少爷来找过你。”

“啊?”张欣一怔,“什么时候?”

“前脚刚走,我给他说你和老师出去玩了。”

“那,那他说什么了?”张欣有些着急,围在姆妈身边,她直起身挠挠头,“没说什么啊,什么也没说。”

钢琴课老师一会儿就来,接着吃完饭还要上数学,等忙完以后也得上床歇息了,今天下午的安排都是满的,意味着他明天才能去找邢佳。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是因为邢佳扑了空,他却莫名觉得自己像失了约似的——二来还有那只被他带着一起枕在身边睡觉的布玩偶,张欣挨着它,无端又想起段龙给他写sweetie时候的情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又或是说,他不肯细想、不敢承认,这实在是有悖人伦,天地不容的。大禹治水尚用通渠法,阻拦思绪只会让其崩溃决堤,张欣被突如其来的悸动砸昏了头,他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老师、期待再见面的。

只是喜欢这个老师授课的那种喜欢罢,张欣劝慰自己,就跟自己喜欢邢佳一样,绝非是那种男女之情。他松了口气,有了邢佳作对比,他马上梳理开了,不过是喜欢和这个人相处,以前念初小也有过很喜欢的老师,那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胖夫人,从来不会用戒尺打学生的手心。

他翻了个身,身下的凉席被他压得咯吱响,被子也只扯了一角盖住肚脐眼,这是姆妈教导的,无论多热,一定要遮住,不然漏风就会生病。床脚边的电扇嗡嗡响,他的双腿一阵热,一阵凉,很快便靠着那只麻布料子的布玩偶睡熟了。

Chapter 6

Summary: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Chapter Text

暑假的日子总是时快时慢,最快是轮到段龙不知道哪一天来给他上英语课,最慢是被钢琴课老师打手背训斥的时候。他郁闷地坐在钢琴椅上,明明是按着谱子练习的,但演奏出来的音符听着却不怎么悦耳。怪道音乐最能表现人的情绪,光是听他弹琴就能听得出他鬼一样的烦躁。

张欣在其中一个小节卡住了,似乎怎么练都找不准感觉,他气得爬了一段音阶,越弹越快,最后报复似的十指一砸,巨大的轰响把打着盹的姆妈吓得整个人汗毛竖起。她知道小少爷练琴练出脾气了,识趣地躲到一边去,不然等会儿他准会没话找话跟自己唠嗑,被夫人看到可就不好了。

所幸在姆妈准备转移阵地时,家里的大门被叩响三声,她连忙去开,竟然是邢佳来了。张欣本坐在钢琴前,不知怎么心有灵犀地往后一瞧,他给姆妈点头问好,径直走进来,“在练琴?”

“是啊!我爸要我练两个小时才肯放我自由……”张欣闹别扭似的拧着身子,“好烦!不会弹!”

“哪里不会?”邢佳就着那张长椅坐下,张欣给他指,邢佳只是略了一眼,便在琴键上摁出了一串音,流利顺畅,连手势也是像老师教的那般标准。张欣惊住了,他让邢佳继续弹多点,直到这一页被弹完,才停住了,他握起张欣的手心捏了捏,“这个练习曲是技巧多些,比较难,不要操之过急。”

“嗯……我以前单知道你会长笛,没想到钢琴也会……”张欣撇着嘴,他的竹马太优秀,小时候真没少被父亲拿来比。

“被我爸爸逼着学的,没办法。”邢佳叹了口气,“我爷爷是音乐家,连同我爸也算半个,自然是不肯放过我。”他站起身让张欣坐回去,“我等你,你先练。”

有邢佳在场,张欣就总想着要开小差,一会儿找个什么借口去装水喝和邢佳聊两句,一会儿又拧过身子不知翻出多八百年前的无聊问题拿来问。果真在做不愿做的事情时,再无趣的话也变有趣。邢佳微微蹙起眉隔空点点他,“专心,练完再同我讲话。”

张欣愤愤地吐了个舌头,不情不愿地返过身去了。

两个小时度秒如年,秒针在过最后一圈到达12后张欣几乎是屁股长钉似的立马弹起来,摔坐到邢佳身边挨靠着他,“走吧走吧,出去玩!”

“外面好热,”邢佳拍了拍手中的柳条包,“我是来找你看书的。”

张欣略一思索,“也行,那我们上楼。”

邢佳把他带来的书摊在床上,有连环画和小说,还有一些风景插画本,这些都是他半路从图书馆借来的,反正也不能带回自己家。现在时候不算早,过会儿就该吃晚饭,张欣随手挑了本躺在床上举起来看,“你今晚在这里睡吗?”

“嗯。”邢佳点点头,坐在床沿边,“今晚我爸又准备走了,我妈去送行。”

张欣应了声,很快便全身心投到了书里。他捧着书不知变换了多少个姿势,最后竟然看累直接睡过去。书本摊开盖在脸上,脚底被电扇吹得发凉,直到姆妈上来敲门说吃饭他才猛然惊醒,搓着一脸惺忪恍恍惚惚,懒腰伸了半天,一直不愿起来。

“起来吃饭了。”邢佳捧着他的脸左右晃,张欣容易赖床,还有点不易察觉的起床气,他哼哼唧唧地拒绝,却也知道这个饭是不得不起来吃的。邢佳又劝了句,张欣便把脸埋进他的手心装死,邢佳知道他这是准备起的前兆,不再劝,半晌他跟诈尸般突然弹起来,迷迷瞪瞪的就要下楼去。

傍晚时分落了点雨,只是雨势不大,屋檐下还淅淅沥沥地淌到地里。只是这么点天水根本不足以冲刷暑气,反而把闷在地里一整天的热全部返了上来,一碗饭前汤下肚险些热得汗流浃背。夏天的胃口总是差些,所以姆妈也变着法给做点清爽可口的菜,张欣吃得不多,很快就离桌了。他瘫坐在沙发上等邢佳,没想被父亲说了句坐没坐相,张欣做了个鬼脸,仍旧我行我素。

因着外头下雨,他们也不好饭后到别处消食,只好又回房间消遣他们自己的事。邢佳早就发现床头新冒出来的布玩偶,他顺手拿起来看了看,张欣见状解释,“这个也是我老师送我的。”

“哪个老师?”邢佳放回去,他看得出这不是一般能买到的玩偶。

“英文课的。”张欣半个身子躺在床,“上回不是说他送了我个望远镜么?”

“……你英文课老师有两个?”

“算是吧,他们是两兄弟,谁有空就谁来给我上课。”张欣摸索到放在床上还未看完的书,“上次出门也是和他出去的,我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我就不出去了。”

“无妨,是我不够早。”邢佳淡淡的,张欣却敏锐地听出点什么别的意思,他一骨碌翻身趴着撑起下巴仰脸看他,左瞧右瞧好一会儿,邢佳才垂下眼,“干嘛。”

“不高兴啦?”张欣伸手挠他,邢佳也没躲,也没说话。

“真不高兴了?”张欣觉得好笑,他干脆整个人挪上床把头枕在邢佳的大腿上,“说话呀,你。”

“我有什么可说的,那你同老师出去,有什么不行?”邢佳翻过一页书佯装不理会,“我又管不了你。”

张欣快笑出声了,他干脆把邢佳手上的书拿下来,对方手里一空,就是再怎么假装也只好无奈看他,叹了口气。两人四目相对默契的寂静了片刻,张欣才坐起来绕到他身后缓住他的脖颈,下巴垫到肩上,撒娇似的,“说了不是有意的嘛。”

“我也没怪你,”邢佳一顿,于情于理,他确实是无可说、也管不着。但他那还是头回破天荒扑了空,他俩年龄相仿,交际圈也几近一致,只要张欣不是随着家人出去走亲戚,或是临时临忙去什么地方办事了,通常都会在家里,很少会听说跟别的人出去玩了之类。那天他顶着毒辣的太阳走了一路,虽然没想好要做什么,或许只是想见一见张欣,只要待在一块儿,他就觉得舒心。当他姆妈说张欣跟着老师外出了的时候,邢佳自觉整个人都茫然了,说不出的失落爬上心头,他竟有一瞬间觉得这个老师有些图谋不轨,把自己唯一的好友夺去了,“没什么,你当我多心。”

“多的什么心?你给我讲讲。”张欣见惯了邢佳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什么东西都可包容,这样吃瘪的时候是极少的,“那位老师还蛮年轻,去过好多地方,给我说了许多事,特别有意思。”

邢佳眯起眼。

“他和学堂里的老师不一样,没那么严肃,人也挺好的。”张欣侧过脸看他,“你怎么了嘛。”

“我没。”邢佳拧开他,别过脸去,“那你下次还同他出去好了。”

张欣终于低低地笑了出声,直到整张脸埋到他的后背上,邢佳任由他在背后作弄,跟木头似的杵着,也不动。张欣笑够了,直起身,他还是圈着邢佳的脖颈,脸颊贴到他的鬓边,“哎呀,我错了,下次一定等你。”

邢佳没说什么,嘴角却微微漾起一点笑意。

张欣家里一直都留着邢佳的睡衣,不多,只有一套,以及些贴身衣物。这是他刻意嘱咐以前邢佳要带过来的,方便随时在自己家里留宿。洗过澡后,张欣冒着一身水汽扑到床上,掰过电扇仰起脸对着自己猛吹,“姆妈煲了糖水,你一会儿吃了再上来。”

“好。”

距离睡前还有一点时间,两人齐齐并肩靠在床头上一人看一本书。只是张欣有点坏毛病,碰到人身上就跟没长骨头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对方身上挨——走路也这样,走着走着就歪了,非得要把人挤出去不可。他本来只是看着书,后面把腿搭在邢佳的腿上,看到精彩处,突然跟犯病似的把书一放手脚并用缠上对方攥起邢佳的衣领用额心抵着蹭。这也不是第一次了,邢佳把书挪开了些继续看,没理会,他只用手虚虚地护着,生怕张欣一个不留神幅度过大把自己掼地上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张欣尖叫,邢佳这才稍微分了点心思注意他,“又怎么了。”

“有情人终成兄妹啊!”张欣哭丧着脸嚎叫,“你这借的都是些什么书!”

邢佳被他这副惨样逗笑了——他眼里还渗着泪水,分明是看哭了,却还要强装倔强地发泄,眼睛一眨又掉出来一串,他用手背抹开,又抽着鼻子,“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

直到入睡张欣还在神神叨叨,他大骂男主负心汉,又怜女主受欺瞒,最可恶的是两人冰释前嫌后愕然发现双方竟是亲生兄妹,他头回看到这么离奇的剧情,看得是诧异震惊又伤心。他每次看完一本都要念上这么一段,邢佳早就习以为常,张欣说着就拿他当抱枕,一条腿横跨上去搂住,舒服。半开的窗灌进些终于没什么暑气的晚风,摇曳的木棉叶淌着雨水发出倏倏声响。万籁寂静时甚至隐约听到有蝉鸣,一阵一阵的,很快就消停。张欣靠在邢佳身上,长长吁了口气,“好烦。”

“烦什么?”

“无事烦。”

“闲的。”

声音在胸腔微微震动,张欣觉得耳朵有些麻痒,他仗着自己轻,竟然压着邢佳从他身上滚了过去。邢佳失笑忍着,这人真是一刻不消停,想安静一下都是奢侈。张欣盯着天花板发呆,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倒不如说,一天最放松的时刻便是这点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想的时光,他可以放纵自己愣神,又或是天马行空的在脑内编织一连串离谱的故事。他侧过身,鼻尖抵着邢佳的睡衣,被藏在衣柜里好些时日,染上了一股不太浓的草药包味。裸露在外的皮肤是极淡的花香胰子,用脸颊贴着,冰冰凉凉,甚是舒服。

“邢佳,”张欣喃喃,人在夜里多愁绪,他无端联想起自己看的那本茵梦湖,以及段龙开的玩笑,他打算说出来给邢佳听,“你要是女的,咱们就是青梅竹马,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然后到差不多年龄呢,就我去你家说亲,咱俩就成婚了。”

邢佳听得好笑,“为什么我是女的,你是不行吗?”

“哎呀随便吧,反正就是这么个理。”张欣抓起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指节地捏,“上回我看的那本书就是这样的,但他俩最后没有在一起。”

“噢。”

“不过我们也不结婚,就无所谓在不在一起了。”张欣唠唠叨叨的,邢佳一时没领会意思,他只是应和着。毛茸茸的脑袋蹭得肌肤有些发痒,他敛下眼眸看张欣的发顶,小时候都听说,一漩精,两漩拧,这么看来张欣得是个拧巴倔强人。电扇的嗡鸣很快盖过呼吸,身上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手里还握成拳,攥着什么似的。

邢佳轻轻把人放到一边,张欣被惊得醒了一瞬,很快又头一歪睡了过去。他睡觉老蹬被子,又或是全部踢去角落,邢佳费了点劲才扯过来一个角盖住,和张欣睡觉挺折磨的,太不老实了。

他腹诽着,却任由张欣卷走大半部分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