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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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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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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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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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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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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0

[宏迪][色戒]云先生

Summary:

爱国青年邝裕民化名演员王力宏在上海从事特务活动,不慎走红。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下了戏以后,戏照例还没完。戏台上水银灯对比强烈,那是个掷地有声、轮廓分明的世界,一切悲欢和粉墨都教人印象深刻。到了台下,都变了影影幢幢和欲说还休,灯火、脂粉闲谈声和笑声浑浊成一片。镜子之间彼此投去一段鬓角、一只眼波,闪了一闪,万花筒一样又漫无目的地星散。今日仿佛是昨夜,又是永恒。唯独没有明天。

一帧帧海报贴在楼梯拐角的墙上。每次邝裕民下楼经过此处,总是偏过头去,赧然谦逊地笑一笑,好像在说:“没办法!”铺天盖地的是他的脸,放到最大,旁边的美术字:

主演——王力宏

墙上的笑经过无数次照相、油印,已经疲敝。拍照的时候,脸给热气熏得红彤彤,倒仍然很英俊。

他站在大楼梯顶上,侧耳听楼下义捐会的喧嚣,回味起水银灯打在脸上的热度,摸着扶手慢慢走下去了。天知道他怎么会红成这样。台下几次三番的返场掌声,在后台听了疑是空袭轰炸。

吴知道这件事很恼火。

“你叫王力宏这个名字红遍整个租界——你怎么想的?!”

他垂眼看地砖不吭声。吴踱来踱去。

现在想来,当年兴兴头头回到上海、联络王佳芝以及到大剧院做暗桩这一系列事情,全是一厢情愿。唯有他意想不到的一走红,才给了他去死的价值。

临到进大厅前,他对着穿衣镜正了一正黑呢子西服的前襟。心跳得厉害,不过脸红也看不出来端倪,这里谁不是红光满面?他旋过身,挤进了人群,因为骤然改换表情,笑得仓皇。一时像钻进了服装间,前后左右衣料摩挲,向他逼来:

“哎哟,大明星总算光临了!”

他一迭声地道歉,连连赔笑,因此脸部肌肉更放松了些。换做一年前的他,还没脱去学生稚气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有朝一日会站在这群人中间逢迎?好在汪伪政府的要员太太们还不兴看戏,而是关起门来打牌。他应酬的是年轻摩登的太太小姐,还不算太折磨。

他今日的任务,不过是站在义捐箱前面,做民族事业的活招牌罢了。为这个场合,他特意穿得寒伧些,偶尔蹙眉,使人看到他仿佛瞧见一个穷学生,不过是鸳鸯蝴蝶派的,忧郁也是为了走投无路的爱情一类。邝裕民虽然自诩不曾正经恋爱,却是真的穷过,所以演得很成功。

这时候他听到一种脚步声。

是熟悉的皮鞋跟踏出来的,穿过万端嘈杂,径直踏在他耳边,格外清楚——

他心头一凛,偏过头去堆起笑,要找人说话。然而发出那声音的皮鞋已经在桌子对面轻轻立正并拢,一双手已经伸到他的募捐箱上头,一本正经,捏着一封大红包,往箱子里塞。可笑的是,募捐箱的开口偏偏和战时物资一样省俭,那红包鼓鼓囊囊,竟几次三番塞不进去,最后掉到地下,引来后面排队的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他不能不回头帮忙。满面笑容一钻到桌子底下就僵住。他触电一样从红信封上缩回手,抬起眼,躲闪地望向对方的面容。

“要见你一面真难。”

云先生只是冲他欣慰地笑了一笑,捡起信封。他站起来掸了掸膝盖上两块灰印子。原来刚才他是双膝都跪下去的。邝裕民的头也冒出来,刚好瞧见云先生点了点头,指了指信封,飘然而去。

他捏着信封,六神无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来想起打开信封,把一叠叠的钱分开塞进募捐箱里。

品味一番方才的照面,对方没有怨恨的意思,说明没有察觉自己这些天的刻意冷淡?或许因为忙的缘故。只见那背影和他一样,去处便惹上一团团的人聚在身旁,他们谈的内容也容易猜到,那就是明晚要开的钢琴独奏会。只是这位钢琴家虽被人攀附,在社交场上却讷讷不能言,最多客气两句,便借机闪开,又撞进另一群人怀里。远远看去,好像一曲滑稽的华尔兹。邝裕民发觉自己在微笑,立刻改做苦笑,又打起精神应付自己这边。

他心中的确是百种滋味。其中以一种苦胆汁般的恨意居多。这种心情很适于他现在地下党的身份,因为革命需要冷酷。然而他咬牙切齿,心里想的却是:

“我原来不是这种人!……”

是吴、他自己和云先生联手把他变成了现在这样。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在吴面前,他头一次连贯地说了下去。吴虽然脸上阴霾,还是听着,没有即刻打断。他面色苍白地说:

“——我知道,易小姐,对戏剧很热心……”

岂止热心,他几次见过她,是在剧团经理办公室的走廊上。于是他才晓得她还是一个女作家。她路过他时,拿一双锐利的眼睛将他从头到尾量了一量,便回过头去,扶正头上一顶红色贝雷帽。他为那目光一寒。要说她继承了易先生的什么特点,恐怕这是最独到而完全的。

此后,听说易小姐的戏点了他的名。接下来的事情在旁人眼里看来,就顺理成章。

“王力宏,”这几个字从她嘴里伴随雪茄烟气玩味地飘了出来。嘴唇涂的是鲜艳的红,和十指的蔻丹一样欲滴。她把传单掩在嘴上,若有所思。“你不像是没有演过戏。”她靠在扶手椅里,他尽力找机会贴近,在盆栽边上徘徊,弯下腰听她说了什么。他赔笑,解释说和朋友闹着玩过。王力宏这个身份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也是中学毕业生。易小姐不置可否。那天晚上他才知道易小姐已经不是小姐。但要称呼她为某太太,也不合适。

易小姐的丈夫当时站在门口,叫他们双双愣住了。那日罕见地在下雪,天阴得蓝莹莹,地上一汪汪黑色的积水。他条件反射地分开一拳,易小姐却从背后扯住他衣袖,低声说:“别走。”两人肩膀又碰在一块。她的丈夫目光触及他们时,除了冷漠,似乎还有一点嘲弄。他穿着时髦,身量也匀称,浑身上下西式,衬衫外着马甲,皮鞋上罩鞋套。但新雪却把额前的乌黑鬈发打湿,弯弯的几根翘着,颇为俏皮。他相貌因为柔和,显得女气;嘴唇是菱形;此外他眼下各有一道很深的褶裥,常常垂下眼,显得倦怠而深情。只是深情的错觉一对着人就消失了。

以上是邝裕民对云先生的初步印象。

“你怎么来了?”易小姐勉强笑道。

对方想了一想,慢慢摇摇头,令人不解其意,随后便转身朝开来的车子走去。门口的西崽给易小姐开车门。她丈夫先钻进去,端正地坐下。易小姐上车以后狠狠拉上了车门。

他打听易小姐嫁的人是谁。得到众口纷纭的答案。其中最统一的是——“一个弹钢琴的”。这人据说在战前归国,听这说法,好像一个热血青年,结果做了易先生的女婿。这桩婚事当时倒没听易太太提起过,或许因为太过突然。

上海沦陷以后,音乐家无事可做。乐团是日本人接管了。易先生似乎也没给女婿派任何职务。

自从见了邝裕民一面,易先生的女婿就常常孤零零来到剧院前厅里,踱来踱去,要不就是背着手浏览墙上的海报。他以为这是争风吃醋的戏码开始了,有点慌张惭愧,但又兴奋。这时期易小姐突然对他冷淡,不肯同他去饭店、咖啡座。他百般柔情,自问演得挺真切,易小姐又并非一个全无魅力的女子,这张脸用上一点感情,应该是无往而不利——除非他暴露了?可她不像是关心政治。他的进展也并不迅速。

话说回来,她嫁的也属于美男子一列。特别是天冷穿上黑氅以后,托出雪白的脸。

答案揭晓得很快,并非没有前兆。他推开化妆间的门,猝不及防看见一对红唇如胶似漆、碾来推去,立刻避出。女主演新烫的鬈发披散在阴丹士林旗袍的底子上,那蓝色鲜艳得触目惊心。丝袜黑线从鞋跟蠕上四条交缠一处的小腿。还有易小姐从镜子里威胁的一瞥。他奔出一条走廊,站定望向贴黑纸条的窗外,心还是狂跳。

他没有进展的原因找到了。简单得滑稽可笑。简直不知道怎么汇报给吴。

事实上,他也没有立刻汇报,即使那边一直催问。

易小姐此后有一阵子没上剧院来。这期间旁人以为他失宠,或是闹了别扭。他却不断回想,自己从未见过易小姐或其他任何女人那样意乱情迷的样子。

这情景一直闪电一样劈中他,把他一次又一次照得雪亮,但都只有一瞬间。

他站在前厅里,出神地研究自己的海报,心里却时不时琢磨这件和民族大义无关的事。别人看了大概会以为他自恋到无药可救了。

到最后他唐突地对云先生说:“今天她没来。”

对方受了一惊,慢慢回过头来。他才发现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慢,说得好听点是从容不迫。

“我……是自己来看戏。”

“看哪一出?”他天性中有种捕猎的本能,遇到别人腼腆,自己就变得越发活络大方,反之则愈来愈木讷。他甚至走过去,眼含笑意。

云先生反问:“你就是海报上那个王力宏?”

“我正是。”

“这几天我看了你所有戏。你这么漂亮,难怪她会喜欢。”

他未料到这么直白的话,怔了片刻,脑子里乱哄哄地回忆了所有场次也没有印象。突然脱口而出:

“你吃过饭没有?”

通过这样的方式他请到易先生的女婿吃饭。原本以为对方口味挑剔,最后在咖啡座吃的快餐饭,他似乎也不甚在意。炸猪扒上来的时候,眼神还亮了一亮,叫来侍应,要了一客喼汁。先是谈些不打紧的话,话题过渡到易家。

“我们是留学回来的船上认识的。”云先生斟酌一番,只这样说,搁下刀叉。他在轮船饭厅里练琴,吸引了爱好文艺的易小姐。对易家的事情,他一字不提,也不必提。毕竟易家无人不识。

就是这顿饭上,他发现这个人尽管性情含蓄,却比易小姐更直率,容易突破。

倒不是因为天真轻信,而是出于一种极强的自尊心,或者说心高气傲,他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无须说谎话。

因此,这之后云先生在剧院看到他,便要自动上来搭话——毕竟他是对方在剧院唯一的熟人。云先生以前并没有看戏的习惯。最不济,也要隔空点一点头问好。情人和丈夫竟然成了公开的朋友,这本是一件奇事,因此邝裕民并不疑心为何剧院里的人一见他来就停了交头接耳,讪笑着散开。易小姐终于来到剧院。不巧的是,她沉着脸拉着丈夫的臂膀大步朝外走,恰好被邝裕民撞见这一幕。

“你故意勾搭他,以为我这样就吃醋?——”“我并不这样想。”“那你知道剧院里的人都说什么!他到底还是我戏里的男主角!”

他险些躲闪不及,还好有根大罗马柱。等听完易小姐后边的话,他的心浸在冰水里,寒彻骨,但燥热却渐渐升到脸上。

“本来我也无事可做。”云先生最后说,声音很冷淡。

他们钻进车里去了。车子发动的声音。

他还倚在柱子上,右手打颤,摸着左手。难怪当时从咖啡座起身,他按住了自己放桌上的这只手——他原以为只是艺术家的性格古怪,或动作笨拙。但也可能真是笨拙。

这对夫妻的谜团也解开了。

他见到吴的时候,吴疑惑地盯着他,他瞥一眼镜子,才发现自己两颊似火烧,双眼明亮,可以说非常艳丽。他简要叙述了情况。不待吴回答,他就激奋地说:

“这条线还没有断!……利用易先生的女婿,更容易造成我们要的局面!”

吴沉吟了。然后抬起头来,问:“你真要做这样的牺牲?”

听到牺牲二字,他心里荡起一阵悲壮的快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这次真要极大地牺牲了。”他回去的时候,反反复复想。色诱女人,虽然也算是出卖色相,但很少有人目之为多大牺牲,甚至觉得他占了便宜。

现在,谁也不能说他什么。或许有玩味鄙夷的目光,但他是立于不败之地了。至少在悲壮地表白了自己的态度之后,他做什么,都是为了革命事业。

他有意落落大方,做给人看。云先生买第一排的票,他下了场就拉着手把人领去后台。流言不堪起来,说他为了走红,脸都不要,一家夫妻轮着巴结。云先生倒是默许了他硬往跟前凑。他知道对方心气高,传闻越难听,越不会避嫌,也就间接地促成了他的目的。只是自从第一次吃饭后,态度反而暧昧,只往休息室沙发里一坐,看他上妆卸妆、忙里忙外,眼神相会时点头微笑。

倒是天天都来,否则他会以为对方早就失去兴趣。有时他都要疑心,这么一个无情无欲的人,怎么会看中了他?难不成真为了结交朋友?也太荒唐了点。

他不过是一个戏子。和他们从来不是同个阶层。或许是看中他活泼殷勤,能够解闷,没话也找话。

唯独有一次,散了戏,空荡荡的厅堂里灯还没关。他先跳上舞台,弯腰也把云先生拉上去。云先生站稳,抬眼望一圈观众席,忽然愣在那里。

背过手,走到舞台一角,掀起三角钢琴的盖布,留恋地看了一眼,满是惘然。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漆面。

他怔一怔,走过来,笑着怂恿。云先生摇了摇头,垂下眼,他注意到那柔情的褶裥又出现了。

“很久没弹了——都不知道要弹得多难听!”

他为他揭掉盖布,打开钢琴盖又殷勤地推上琴凳的时候,云先生还是摇头。但终究是坐了下来,习惯性撩了一把不存在的后摆——他后来知道那是燕尾服。云先生偏过头看他,叹一口气。

——然后转过身去。那是一首不太长的曲子。钢琴很久没调音,偶尔出现不和谐的怪声,云先生就蹙一下眉。渐渐地,许多人从后台两边通道走出来,静悄悄围拢他们。他钉在身后最紧要的位子上,仿佛饰演一个带刀护卫,一动不动。以前在学校礼堂里听人弹琴,从没发觉钢琴是这样的娓娓道来,柔肠百转。等一曲弹到底,才发觉手脚僵住,差点麻痹。剧团的人拍手拍到云先生站起来向四周鞠好几个躬,他挥起胳膊:“散了散了!再看要收钱了!”笑着把他们都推出去。

他看出云先生慢慢走下了台还意犹未尽。一个念头倏忽跳到嘴边:

“要不要在这里办一场独奏会?”语气天真热切,好像真是对时事一无所知的演员。

云先生躲开他热忱的目光,哂道:“我现在是不能弹琴的。”拢上大衣,静默片刻,又说:“你要是爱听,可以上我家去。”

他成了云先生“一个文艺界的朋友”。吩咐车夫拐进弄堂,围墙里侧长长地沿着一排森严的夹竹桃,洋楼一天到晚下着淡绿色百叶窗。他听到钢琴叮叮咚咚从窗叶下流出,声音极微弱,邻居尚且难以耳闻,遑论外面的世界。

洋楼二层的常客看见他来了,照例不厌其烦地挤眉弄眼一番,行使起哄的权利。雪茄烟雾在长沙发上头盘旋,有人拍拍他的肩,指向他的座位——不在长沙发,而是云先生背后的一个凳子。

这时候他们才望一望那架贝希斯坦造的立式钢琴——三角钢琴在易公馆。战时要弄到钢琴,很不容易。

云先生神色不改。他弹琴不看谱,也不管人听不听。忽然手指下疾风骤雨。一段华彩过后,终结的和弦按下,众人“好!”起来。一个金秘书笑道:

“咱们多久没听到他练琴了?”

云先生不咸不淡地说:“仗打成这样,谁还有兴致听?”

“当然是王力宏——他听得多起劲!”他们把他往前挤。他好脾气地接受这些玩笑,像酒席上听了荤段子的女人,佯装不知道调侃背后的深意。他资历最浅,来洋楼二层只能做一件事,便是拘谨地坐在他的凳子上,虔诚聆听云先生不闻不问地练琴。其余人似乎是把这里当做一个长期的休息室,公事之余来吸烟、打一局牌。他用心地窃听了一礼拜,只是徒劳。他在这里的地位还不如一个交际花。

社交场落魄,易小姐缠绵悱恻的新戏却大获成功。他红透半边天。尽管小报上骂他巴结汉奸。能压过他的只有这部戏的女主演。

他逐渐明白云先生正襟危坐在第一排看他时,久久地、出神地窥视他眼里反射出的观众的狂热。

吴听完他兴奋而思维跳跃的报告,勉强支持了他的计划。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机会,不用也是白不用。

私下里吴不无惋惜地说:“你这个身份,要是女人,做什么都成了!”

然而他身份尴尬。云先生终于从书柜里搬出了乐谱,他站在一边帮着做笔记,忍受促狭鬼来回打趣他“红袖添香”。趁着他伸手,云先生忽然捉过他手腕,皱眉,又细细查看另一只,大为摇头:

“衣服乱穿也罢了,连表都不戴一只?”语气带着责备。

他知道自己除了脸都不登台面,发起窘,脸也红了,低声说在剧院不戴比较方便。云先生从钢琴边起立,滔滔不绝报出许多款式,又指挥男仆马不停蹄地搬出表盒,一个个旋开,强迫他试戴。最后是一只也没看中,非要带他出来、选一块配得上他的表送他不可。

云先生难得执意要他做什么。他知道沦陷以后,逛商店街早成了奢求,不便拂了对方的意。

谁知道那一次就出了事。过完年后,街上还残留着小红纸屑。这些纸屑新落到地上便是旧的,泛着白色。他在街沿上冒白气,鼻尖冻红,东张西望。

云先生在街对面下车。看到他鬼鬼祟祟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快走,在通缉你哪。”他指旁边的报亭。月刊画报封面上,他的脸被涂成酡红。他也笑了。

表店老板远远缀着他们。云先生一面弯腰看亮晶晶的玻璃橱,一面作出行家式的品评。在他看来其实都差不多,而且他心思不在上面。

朝那头瞥一眼,云先生笔直站在这晶莹杂乱的小世界里,仍然皱着眉,小孩子琢磨作业题一样,过于煞有介事,背影又伶仃。

他少有地心生一丝怜悯。

于是他跟过去,微笑装着查看一块表盘,很有兴趣——几乎不镶什么,款式也最简单。云先生叫老板开锁取出来。伸出手时,地面先颤了一下。

紧接着大街上乱了套。表店老板仓皇夺过手表塞进口袋,冲向楼梯口。老板朝他们嚷什么,这时已经听不见了。不过他在香港时,已经很有经验。踉跄着冲下狭窄的木头楼梯,黑咕隆咚的地下室里,有人拉了他们一把,安置在一个角落里。这才发现他紧紧攥着云先生的胳膊。

楼板或是他身边的人在颤抖。

远处炸了。他忽然感到荒唐之极,心也跟着爆炸声一颤。于绝望中涌现出几乎无穷的渴望。难道他死的时候,一生的功绩无非在租界演红了几出无聊的恋爱剧?就要和这群人死在一起,和小市民、汉奸的眷属一道,戛然地死了?他突然错乱地遐想连翩:这时候要是拉住云先生的手,一定能造成很好的戏剧效果。如果是个女孩子,就会在这一刻爱上了他。事后也可以推说,当时太紧张。总之是万无一失。

正要拉时,他想到老板和店伙都在这房间里,万一深情款款地拉错了人,那就滑稽了。

应该是有一枚炮弹落在很近的地方。地动山摇。许多人一齐惊叫,已经分不清是谁了,天和地都搅混在一块儿。一只手伸过来,不顾一切地、用尽气力把他两手都握住,简直要掐断。也掐灭了他一切思绪,只余“咝咝”的空白,和空白中接连的爆炸、枪响,一声声炸掉残余的理智。他自尊心上涌,一把把人揽到怀里。趁外面兵荒马乱,惊讶的喘息也无人会听见。他抱得死紧,像要谋杀,半边身体一道道过电,力气好似最野蛮的情人,心中交杂混乱的悲喜爱恨。

上楼梯的时候云先生看不出端倪,只是脸微微发红,不朝他看。沿街住户老鼠一样陆续钻出头打探消息,这才弄清楚,遇到的不是轰炸,是汽车炸弹。据说是刺杀伪政府要员。有的说已经逮住了。是一个学生。

“噢——是一个学生!”

他几乎茫然地重复。

他好像给人兜头一盆冷水浇醒,喉头发苦。问店老板借了电话,给剧院经理打去。路面上驶过一辆辆日本军车。开始挨家挨户排查是否有同伙藏匿。

爬上黄包车的时候他习惯性扶了一把,云先生低着头钻进车篷。他故意不放开,把手拉进自己衣兜里揣着,对方竟也顺从了。

他扭头看着街那边湿漉漉的灯火,心中一阵悲凉的快意。

“前面封锁了,下车盘查。”车夫说。

他们原地又等了一会儿,因为关口在排队。这时候驶来的一辆军车放慢速度,车窗摇下,似乎是特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通,然后飞快掉了头。

下来两个日本人,还有随行翻译,走到他们车前。

他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把柄,心突突跳,然而这些人不过扫他一眼,就满面堆笑,朝云先生一颔首:

“李大师!”

云先生面无表情僵坐着。日本人又对翻译说了些什么。云先生冷冷道:

“我手受伤了,正在休养。先前已告诉过你们了。”

“哦?那想来已无大恙了吧?毕竟有人去贵府上,听到您终日在作恢复练习哪。”

封锁线前的人都偷着看他们。

下车时他也跟着站起来,卫兵立刻警戒,云先生对他低声说了一句:

“不是你能去的地方。走吧。”

回到旅馆房间是七点钟,一路像做梦一样,电车线路割断了昏晓,把他放下的时候天色已黑。他浑浑噩噩扭开门,这才清醒过来:一地狼藉。

钱一点也没丢。他心沉到肚子底,一面清点东西,一面回想起方才走廊里那急慌慌撞了他一下的杂役。翻出来丢在地上的,有些是身份文件。

其实他早该想到,不该心存侥幸。和易家人走得那么近,怎么能不查他?

吴一直反对的原因就是:他竟用了王力宏这个名字。是当年他扮作王佳芝表哥时用的。在吴这样老练的人看来,是个天大的纰漏。而且,易先生或许见过他的脸。

这一遭变故把他最后一点茫然也扫空了。他没开电灯,坐在床上,告诫自己绝不能昏了头——从来都是不成功便成仁。

偏偏在这时候门铃响。

他僵住,第一反应是假装不在。响过两三遍时他跳起来,冲到猫眼前面。拉开门,一个身体裹着外头的凉意撞进他怀里。云先生把他推倒在扶手椅上,膝盖抵住,从兜里摸出盒子,把一块表铐在他手上。他没看清,只知道镶了两粒粉色火油钻,在黑暗中闪出炽烈的光火。接着落下的便是狂热的吻。

在他无数次的预演里,这本是最无聊的一环。他当时想的无非是熬过去就完了。

他不知道自己逢场作戏演技比台上要逼真,欲望不请自到地勃发,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腾地站起来,对方的气力也不小,但最后是他占了上风。两个人又默不作声地较量片刻,云先生才彻底放弃抵抗,瘫软下去,气喘吁吁做了俘虏。不过,他不就是为了被俘虏才来的么?他摸进内衬的绒线衫,感到像在剥一只温暖的、放尽了血的羊。羊的骨头玲珑,小时候玩过洗干净的羊拐骨,摸旧了像玉一样滑润,正如这蒙着骨头的薄薄肌肤。只是玉是凉的,皮肤却颤抖着烫手,还急促起伏。

别的都没顾上。到第二次,他才喘息着清醒过来,心头仓皇。

他突然伸手一把扼住那朝后仰去的脖子——关了灯也白得惊人。

两粒宝石像烟头的暗红明灭。他慢慢加上力气,听到闷哼了几声。但毫无挣扎反抗。——为什么不?认识才这点时间,难道他就甘心死在自己手上?!

黑暗中,他蛮横地滥施酷刑,拷打那个答案。对方却像和他较上了劲,虽然渐渐地扭动起来,也不泄漏一丝一毫真情。

天蒙蒙亮,电话打进来。剧院门口他的海报上给人泼了油漆。

他坐在楼上的办公室里,脸色很难看。人声忽然鼎沸,他心里一畏缩,对自己产生了鄙夷,强行镇定下来走到窗口去看。

街面上象征性地多了几个巡捕。易小姐的车照样开到大门,两个人前后脚下来,车扬长而去。夫妇俩罕见地挽着手臂,像是相依为命。外国记者跟着拥进门廊。

他下楼时看见云先生回头同记者说了几句话,自然而然地就要解掉淡黄色开司米围巾。才绕开半圈,被易小姐一掌拍掉,给他照样围好,扭过头狠狠剜了邝裕民一眼,简直要喷出火。他心惊肉跳,慌忙背过身去,眼底还灼刺着那一圈红色的勒痕,火辣辣地跳动。

慢慢回味过来,感到不可思议,又后怕。心脏和耳廓都涨热。

这时听见外国记者大声用英文追问:

“——您预备演奏的肖班G小调第一号叙事曲,是否与对战事看法有关?——”

他才想起来,早上匆忙穿戴间他听到一句话,一上午都忘在脑后了:

“……今天记得看英文报纸。”

说得轻描淡写。战时的报纸粗制滥造,好像看完就要消失在手里,更显得声名水上书。越是读他越感到胃激动得反上酸来,一阵阵心虚。

他只知道云先生是“一个弹钢琴的”。现在他才模模糊糊地构想出他在轮船上和易小姐相识的场面:同行的大概不少国际名流。报纸上登了一张照片。那对他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一夜过去了,他苦楚地想,现在他才是那个汉奸。

正在消化辛酸的滋味,吴抢先一步联系了他,背景听起来很忙乱,有人高声嚷嚷。吴勉励了他几句,又让他稳住对象,尽量探听情报。他感到后半才是重点。

他本来想说:“可能有人要暗杀王力宏,你能不能打听——”张开嘴自觉不合时宜,于是挂断了电话。

不知为什么,他认为对自己的事最好是漠然,冷眼旁观。无足轻重似的。或许因为用另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人生。走在街上被人热情地叫住讨要签名,心里也别扭。

他又拨了个电话。一打通,就对话筒低哑急切地说:

“我想见你。”

对方有些尴尬,但听得出很受用。这段关系的初期,也最好由他来扮演那个急不可耐的角色——符合他的身份。他看出云先生习惯于被追求。说来好笑,是发生过了关系,下午又被易小姐刮了一眼,他才恍然醍醐灌顶。

他们夫妇俩当然有过真感情,不只是表面上那样。

他焦虑地不断看表。的确等不及。只想事情接连发生,像洪水把自己冲走就好了。一旦停下来思考,就感到有致命的危险逼近。

恐惧和自暴自弃让他兴奋异常——他记不起“正常”是什么样子。和女同学发乎情止乎礼的也算?——最后是云先生挣起来,说要迟到了,怕有人来找。这音乐家坐在穿衣镜前一颗颗的系扣子,坐得笔挺,为他的热情发窘,但也自鸣得意,掩抑不住微笑。他被感染得笑了,自认为是苦笑。两双眼都望向镜子里,目光一交汇就笑,然后立即错开。

最后云先生还要打上领带,半低垂着眼皮,下巴尖却高抬。领子里隐约可见手印泛黄变了青紫,触目惊心。他怀疑云先生何止是满不在乎,简直在炫耀这道印记。反而是他自己忍不住移开视线,舐了下嘴唇。云先生别上领带夹,对着镜子比一比,忽然说:

“你——怎么样?”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意识到说的是王力宏,短促地笑了一声,神情游移不定,最后固定在一个勉强的笑:“这种事很常见……”

他应该有什么感想?不,应该问,云先生希望他有什么感想?他现在是有后台的男伶,还是选边站的时候了?

云先生从镜子里看着他踧踖不安,最后打断了他说:

“昨天我们遇到的那个人——山田大佐——他和另外的几个人也会去。我岳父秘密陪着他们。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允许在租界里开音乐会。”

他这下是真的愣住了,都不用细想怎么表演。云先生大约也觉得这话太没头没脑,微笑着解释:“没事。怕你进去吓一跳。”站起来掸掸前襟后摆。他尾随到门前,突然情不自禁把人按在门上吻住,又全揉乱了。他承认自己喜欢看一贯整洁的人在他手下乱七八糟。

非得这样胡闹一番才能稳定快要跳出胸去的心脏。然后他在床单上独自坐了一会儿,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梯借电话。

如果不是之后吴那里音信全无,做得太绝,他不会变成现在的他。

一开始他以为吴是去“求证”。等了两三天,拨了两三回是不相干的人接起,只能假装打错,暗暗心焦难道对方这么巧就暴露了。最后一次线路突兀地断了。这一断才让他确信没有出事,同时一阵恼火——显得像他死缠烂打似的。

正巧这时剧院外闹起事,广场上集体签名抗议他演文天祥。巡捕房一夜爆满。这时他才回过味来。

在他们眼里,他只是“王力宏”!

他煎熬得人瘦了一圈,火气也大。剧院经理还更讲义气一些,叫他避一避,成天拉着窗帘蛰伏在旅馆房间里,胡子也少刮,往镜子里一看,现在真有点像无政府主义者了。期间他也不是无所作为。最后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天,吴联络了他。离他提供情报已经一个礼拜过去。

和他想的一样,吴听起来和蔼又疲惫,正如他们几个学生最早和他接触的时候——他现在知道那是为了稳住他们。现在当然也是。

“嗯,知道了。有什么情况就汇报。”他很高兴地老实应付着,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完全摆脱了幼稚。回想起来,曾经的幼稚叫他心里发憷。

义捐会最后得到的数目不温不火,不过足够在群情汹涌的上海压倒最尖锐的那一片舆论。他坐在床边等电话。电话是梁闰生打来的,几句话很简短。他还联系上了欧阳,不过后者不适合出面。这几个老同学都诧异于他的变化,以为是地下工作让他干练起来,不疑有他。

这时旅馆侍应生在外头敲门,送进来一个纸盒。

前几天他万念俱灰时,云先生派人流水般送来的昂贵礼物他一概看都不看就打开,现在却要谨慎检查有没有被人半道截去、安装了炸弹——当然并没有。云先生从头到脚、事无巨细地打扮了他。对方向来喜欢出手阔绰以表心意,不像他往往用些惠而不费的追求手段。打开盒盖,这一件是他到店里去量了尺寸做的夜礼服,精梳羊毛的料子,黑丝绒翻领,从手里沉甸甸地坠下来。一层层捻下去,马甲、翼领衬衫、礼服裤下面,绉纸细心包装了领结。他抚摸羊毛,又条件反射缩回手,看看有没有倒刺,唯恐把料子勾坏。对这太不谙世事险恶的簇新柔软料子,他起了怜惜之心。纸盒里附一张字条,写着抱歉的话。他松一口气,把字条折回去,站起身:今天他也不必再等人来了,就和之前一样。他知道云先生晚上要忙,往往故意推说早上有事。怕见得太多,又生变故。

本来,他已经等太久了。

再不去,要开场了!

他洗过澡,一层层披挂上云先生的礼物,从镜子里目睹自己逐渐变得陌生。最后镜中映出的他果然风流倜傥,成了一个更理想的名伶。他面无血色,无表情,然而也不禁多角度端详一番,暗叹这戏服的光艳。放在平时,他绝不会穿得这般讲究——连想都想不到有这么多可穿的!电灯贴了密密匝匝的防空黑条,在他背后晕开一个青色的光环。

拉开梳妆台抽屉,他取出手枪,放进礼服的贴身衣袋里。

之后他就只感觉得到那把枪,冷冰冰地杵着他的肋骨。其他一切都不存在。

报纸上说这是战时沦陷区一大盛事。

原以为看到云先生会有点感触,但隔得太远,舞台上鞠躬的仿佛一个完美的小模型,插在婚礼蛋糕的奶油上。不论之前这大厅做过什么用途,音乐会的光线永远是琥珀色的,一对对、一双双来宾被凝在其中。他也怕音乐,害怕被什么东西感动,于是集中精力关注前排座位,恍惚间听到掌声一次次虚浮地响起又消失。到最后他疑心自己要睡着了。

枪顶着他,周围的世界围绕着枪而存在。只有这一个目的。

“借过——”

他一路猫着腰道歉,遭了至少八国白眼。

外面空气料峭,让他清醒了一点。洗完手,心里又过一遍计划,发现简单得索然无味,只剩下硬着头皮去做。

黑暗中他走上阶梯,寻找那几个人的脸。趁便衣都没反应过来,拔出抢,连扣扳机。

事后他根本不知道打死了几个人,打对人了没有。他只记得开枪前视死如归,得手后惊异于自己的侥幸,反而不太想死了。台下自然是大乱,台上错了一拍——或许根本没错——接着弹奏,仿佛会从容地永远弹下去,下定决心对尖叫和混乱听而不闻,镇定得像早预料到会有此事。他疑心自己产生幻觉,冒险朝台上一望——恰好错愕地接上一个清明的眼神。

云先生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

他心头倒涌上极大的错乱和荒谬感,比事到临头被背叛还不能忍受。

思绪空白了,钢琴终于倒灌进来,他听见那阔大而辉煌的乐曲,在夜晚残破的空气里回荡,格外脆弱,只吊着一线凄美的旋律。隔着一重重尖叫和哨声,他从未听得那么明白。

“这个人是爱我的,”他呼吸急促间想到。

视线模糊了难以瞄准,不得不举起衬衫袖口揩一揩。

紧接着哐啷一串,音浪訇然,像火枪齐射毙了一排人。音乐家合身扑倒在键盘上,奏出洪亮的绝弦。

那些音浪被踏板延长,过了很久还在震动,如黄浦江上船的号角。

歌乐山上今天放了三个白气球。

青灰色的人群茫无涯际,向江边涌动。邝裕民在救济粮队伍里挤出一身汗,所幸个高,不至于被整个埋没。出来时穿了大棉袍,这棉袍还不能脱,因为谁也想不到底下是一身黑色夜礼服。

上好的羊毛衣料——他唯一一件好料子!

头一次是太太出来领救济粮,回来哭诉一件棉衣给挤掉,还有人浑水摸鱼揩油,说什么都不肯再去。之后都是由他去挤。

逃出来就带了这么几身衣服。他太太嫌这套礼服太不实用,简直可笑,提议卖了换几件冬天衣服,他少见地大发雷霆。于是他太太从此闭嘴,偶尔也对那料子流露一丝艳羡和尊敬。

他是被分派结了婚。两口子都给军统做事。文件一应俱全,描龙凤的结婚证书裱在相框里,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如此一来,和真正的夫妻又有什么分别?

他有时和太太开玩笑:“只有离婚比别人方便。”她起初跟着笑,现在则是白他一眼。

吴对他擅自行动极度不满,无奈行动极度成功。后来改变主意,送他去了重庆。到了重庆以后他无事可做,一天到晚操心的只有做饭和修房子——也够他操心一天的了。就这样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第二个现在肚子里——于是他更忙了。

他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变得别无所求,顶多关注去香港的航班行情,盘算什么时候回广东老家一趟。

他不像太太那样爱抱怨现状,追抚往昔。他情愿听人吹牛皮,饶有兴趣,为此颇得人心——在别人的往事中,他才能彻底地忘记自己。为了和过去彻底斩断,胡须也蓄了起来,挡住半张脸。他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做的那件“惊天动地的事”。

和他理想中的“壮举”相比,当然还是留下了遗憾。王力宏如愿跻身爱国演员,轰动一时,然而小报添油加醋,渲染成一桩情杀,公众为这桃色夹杂着血色的惊天新闻兴奋欲狂。最后因小报的主编头颅挂在新亚饭店门口的电线杆上,全部息声。

上海已经是遥远的昨日,明天则仍然苍苍茫茫。重庆冷到他们不得不打开衣笼,能穿的都穿在身上。

晚上他蹲在地下点煤球,也是满头大汗——煤球劣质,怎么也烧不着。他大叫一声站起来,太太赶紧扶住腰身,朝他这边移动:“怎么了?怎么了?”原来是羊毛衣袖上燎了个洞。

本来捧着衣袖展示给太太看,她也叹惋责怪,要他脱下来拿去补。忽然太太惊异地朝他看:

“多少岁的人了,怎么哭成这样?”

他无论如何止不住,最后自己也觉得滑稽,忍不住笑出声,但是眼泪还不断流淌下脸颊,汇进络腮胡子,笑得哽咽不已。他太太先是笑着哄他,过了一会儿,大女儿也哇的哭了,太太气急败坏:“你又哭什么!”

他一边笑一边抽气:

“我再也——再也——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

没有人听他说完后面的话。太太忙着哄大女儿去了。

曾经有过唯一的一个人,或许是他唯一的知己。那时候半夜里拉过他的手,感叹过:“要是能一起去大后方就好了!”真一起来了大后方,恐怕也不过如此。戏剧的美就在乎高潮。他笑个不停。他生命里最好的一出戏,早就落幕了。

(全文完)

Notes:

后记:传奇和反传奇

这篇的起因是一年前,当时深夜和朋友谈到,“李安在《色戒》里的选角真是有见地!”因而想写一篇反《色戒》,以邝裕民为主角。过了大半年,邝裕民饰演王力宏这个黑色幽默的想法,还是挥之不去,成了我写完这篇的唯一动力。王力宏自己也说:“我就是邝裕民。”他是非常不喜欢活在自己躯壳里的。

《色戒》和《上海之死》(《兰心大剧院》的原著)是本文的父母,前者是骨架,后者是采风对象,因为邝裕民得做一个话剧演员。不过,张爱玲和虹影截然不同。《上海之死》是传奇,《色戒》是反传奇——传奇背后的荒唐和讽刺。

所以两者本不能兼容。但王力宏此人的矛盾,就在于他向往传奇(“盖世英雄”),而在旁人看来,他的传奇纰漏百出。当他真的饰演邝裕民(他心中的抗日情怀)时,却不小心演出了自己。

正是他矛盾的心理中,传奇和反传奇才完美地融合。

本文的主角是邝裕民,邝饰演王饰演邝,这是我心目中王力宏的本质。

宏迪cp在王力宏的生命里,原本也是他导演的一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传奇。但这场传奇也不受控制地嬗变了,最后几乎成为一场闹剧,但也有一种奇特的悲剧的魅力。

因为宏迪也具有邝-王-邝的结构——他是有私心的,为了包装私心,他才推出了知音的冠冕堂皇的说法,结果弄巧成拙,私心还是被荧幕前的观众发现。讽刺的是,观众迷恋的正是他的私心。

他又万万不能忍受观众戳破了他的私心。

这篇小说的逻辑便是如此。云先生知道他是卧底,然而也爱上了他。这是邝最不能接受的。

再说云先生这个角色。李云迪本人是紫禁城钢琴师。云先生的形象则是基于海上钢琴师。我想象他在《围城》开头的邮轮上红海浮槎——1900也是出身贫寒,但终生在一艘豪华轮船上工作。这艘豪华轮船就是中国的古典音乐。

所以安排他做上海钢琴师。

他和权贵往来,地位更高,而艺术更逼仄了。

比起邝裕民,他是一个更简单直接的人,不像王无头苍蝇一样绝望地对抗着自己的欲望,但更被动。所以我认为他暗中想被杀死,做一个高贵的牺牲品。

邝想以古典的姿态牺牲,但做不到,他的牺牲是现代意味上的牺牲,一个人死于自己的弱点。真正适合古典牺牲的其实还是云。

这篇写得一般,我不满意的是不够心狠手辣,满意的是该写的基本都有点到,虽然可能交代不清晰。但也实在做不到更好了,再拖下去也没意义(不满的地方改起来伤筋动骨),还是赶在2023的年尾前早日完结吧。

24/1/2
修改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