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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亮入仕第十载，官做得越来越远。环长安巡游，似一片飘零落叶。如今远赴陇右道，经停甘凉一带，至安西都护府上任，官拜录事参军。

开元二十五年，十七岁的海亮离开梁州，翻过天下大阻之南山，上长安考功名。头年考运不济，只得借宿在大兴善寺内燃灯苦读，此后盘桓长安又三年，终于在开元二十九年中榜。他自知不如名士出口成章，已非慈恩塔下最少年，更无春风得意之豁达，顶多得一个文官参事。好在抱负满腔，没个非老即死，宦海浮沉四十年起算。

海亮生来眉高目深，常被认作西域人，走在长安却从未因此得便利，反倒因此屡屡迁谪。毕竟晁巨卿只有一位，做得是遣唐来朝的万国风度。异域风情长在汉人脸上，如没有诗仙之高才，基本告别青史留名。兵部同僚们道，关外新设都督府，正是用人的时候，员外郎，行个方便，你就去安西四镇行官，那儿才是你这张脸如鱼得水的地方，如归故里，畅通无阻呀！

旁人哄地笑，他也跟着陪笑。安西四镇又怎样，塞外苦寒又怎样，手中俸禄是实打实地翻了一倍。他说好，那就翻过贺兰山去，流行天王李长吉有云，男儿何不带吴钩。

西北辞长安，两友送别，从开远门出，一路轻骑，系马渭水旁。长亭外，古道边，灰黄衰草连着碧云天。

侯参军叹道，就要入冬，怎么急在这时动身，开春上任不更从容。海亮笑答，宦海不由身，长安不留人。侯兄你年后也要走马蓟州，我盘桓长安也终有离别之期。也好也好，等到长安花开，就更不想走了。可惜柳树光秃，为兄不能折柳送别哇！海亮说无妨，抽过他腰间佩剑，迎风一舞。

同门的刘贤弟赴约晚了些，从城内骑马赶来。他这位贤弟堪当大材，新春刚设探花宴，一袭青衫打马走长街。贤弟今日也着青色袍，高呼着海亮兄翻身下马。我得给你一件礼物，礼物虽轻，却可慰你西北之行。刘贤弟摊手近前一看，扬州得来的，一截绢丝杨柳枝。

海亮收下杨柳枝，别在耳侧。想了一会儿又摘下，收在襟前。送君千里终一别，三人分镳咸阳，各往前程。

杨柳枝，海亮将手探进怀中摸索那一截杨柳，想起十二年前初到长安时，他也曾为一位宫中贵人折下杨柳枝。

叹红颜薄命。当年收下杨柳的贵人在前年中殒命关外，金玉之尊却不知埋骨何处。消息一路向东传至长安，兵部同僚们将之当一漫谈，佳人虽不复还，也算为大唐铸功业一桩，我辈识趣，当去胡姬朱楼纵情饮酒。只是那大唐的女儿，却始终不见圣上遣人扶灵返回家乡。

头顶一阵雁鸣，海亮仰头循声望去。只是鸿雁都有南归时啊，公主，佳人何不往？

陆行一月后，海亮抵达都督府前最后一站，肃州。慕名寻胜霍去病倾酒共饮处，于是取道酒泉。酒泉虽名胜，冬日也寂寥，游人零星好比鸦雀，甚至不比长安胡姬酒肆的葡萄酒池。泉边撑一简朴屋篷，上挂酒旗，五步之外是一诗亭。

海亮不爱写诗，却喜欢读诗，把杯浊酒看往来骚客留下文墨，内心品评一番，也算人生不多的乐事。他心里默道，这个有点牵强，这个太过卖弄，这篇好，这篇好！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

「东风吹梦到长安。」

细碎晶莹的银铃声响，由远及近，一回纥女子不知何时来到诗亭，竟念出他心中所想同一句诗。而她汉话竟如此好！海亮侧身望去，想一睹芳容，待他定睛后，却不想回纥女子花容未改，他却已大惊失色。

海亮见着她，以为见着鬼。我去，大唐明珠，公主殿下。正是前年殁在关外，幽魂未还乡的那位公主。

她却说，哎，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你胡言乱语，被人听去我们都要砍脑袋呢。

怎么会认错。我……我在十二年前，在长安，有幸见过公主真容。

怎可能？十二年前我已离开长安。

女子惊觉说错话，忙捂住嘴，仓惶着眨眼看他。你又是如何，如何认出我来的？

海参军点了点鼻尖，笑着摇头。回纥女子小声惊呼，呀，竟被鼻尖两点痣出卖。海亮重又规矩行礼，小人唐突，见过公主。

十二年前，从延寿坊到曲江池，公主可还记得一个与你同游的皂衣书生？

啊？啊，你也还记得我……

公主当年正二八年华，被圣人赐亲，远嫁回纥。远嫁好不风光，子民夹道相送，鲜花美酒掷满行路。她穿雪白狐腋裘，胸前缝一颗鱼眼大的新罗朝贡夜明珠，绿松珠串是按回纥的喜好来，琳琅挂了满头，额中一片贝母花钿，再描嫩蕊丹朱。

可她是一假公主。

假公主名叫小鱼，真明珠的贴身侍女。幼时被当今圣人从铁骑倾轧的村庄捡来，在柳城驻扎几里行军帐中辗转，稍长一些又送到长安，在公主身边作伴。被收拾得体面漂亮，于是有样学样，颇占了些同龄主仆的先机，宫人都把当她半个主子养。

西北求亲的书信一封封发向长安，东北也正暗流涌动，眼下想要平息这些，其实只要一个女子。于是她被认作义女，真明珠承欢跟前，这颗捡来的小石子，又被掷向天边。「父皇」说，今日起她就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是王国最珍贵的宝物。

你的归宿在回纥，这是你为大唐做的贡献，旁人难以企及的无上荣耀。

出嫁前一日，小鱼偷跑出宫，跃上琉璃绿瓦房，懊恼也不舍，最后看长安一眼。却看得泪眼汪汪，那么多人挤破头来的长安，汇集全天下人的长安，就算窥探过凌霄宝殿一隅，那是凡人误闯昆仑境，长安到底也不是她的归处。泪眼朦胧，脚下便打滑，一不留神砸在一身着皂袍的高个木头身上。

木头倒是把她接得稳当。你可算下来了，我看你坐在上面哭挺久啦！

她被说得更委屈，抱着木头脖子大哭，说我明儿就要离家，千里万里远，嫁到关外去。木头也不傻，明天远嫁关外的少女，有且只有一人。到时全长安都将向她道喜，朱雀大街两侧站满欢送的民众，仿佛全世界都在欢呼着她的远嫁。

只有要远嫁那人，正把如雨珠泪抛在他的颈窝。姑娘，我知道这么说有些唐突。海亮拍了拍她的背安抚。但我想邀你同游长安，就在今天。

今天，现在？

对，就今天，就现在。

小鱼一把抹了眼泪。这是你的马？

海亮说是，可不便宜呢，奈何自己个子高，骑中原马像骑驴，这才咬牙买了西域马。人高马也大。

海亮上马，伸手欲拉她。小鱼也不忸怩，轻盈如燕，搭把手就翻身上了马，抱住他的腰说，走吧。

明日你要去西北对不对，那我们今天就往东南去，绝不会是你出嫁经行的长安。手勒一把缰绳，抓牢了！

高马载二人过怀远经靖安，再穿过平康坊和修政坊，一直去到曲江池。小鱼将头靠在海亮背上，睁大着眼看长安好风光，暂不想那西北荒凉地。正是三月阳春，曲江池畔必定细柳盈盈。

新芽绿柳，是鹦哥新羽一样的嫩黄绿色。小鱼哼起折杨柳，春日融而风未起，她却唱着杨柳乱成丝。看着曲江池上的凫雁，小鱼叹气。你是上长安的读书人吧，那我祝你来年高中，到时再回到这曲江池，簪花设宴款待高鹏。只可惜我没法再向你讨一杯酒。

我知道明日送你的人有很多，我送你一个不一样的。海亮寻遍高处柳枝，找到一片舒展新叶，擦拭后衔在嘴边，乐音贴着曲江清波荡漾，灿金的游鱼摆尾，顶起水流回旋处一团团的落花。

西域不比长安，也更不比……不比你金玉满堂的家。你去关外要多珍重。

不会有人为我折杨柳的，更不会有少年郎劝我留。也许正如圣人所讲，我在东北的关外被收养，注定如野地的风，绕过大唐，又吹向西北的边疆。

小鱼摊开手掌，这片叶子真美，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当年，小鱼还是少女时，并不习惯被打扮，嫁公主的大唐仪仗却给了十足面子。生平第一次穿上大唐公主衣装，过分束手束脚。众目睽睽下，她狸子一样钻进马车内，管他的，反正今日就作别大唐。小鱼脱了狐裘又脱婚服，什么绿衣红粉，满头金叶子拆下掷落一地。摸出一片柳叶贴在唇边，此去不回头，再送自己一曲折杨柳。

她抿着柳叶，心想的是不知唇是否和昨日印在了一块儿。出走长安前一日，承认芳心暗许是一种冒失的麻醉。

西行十日，抵达瓜州。随行护卫年纪更小，约十四左右，终于耐不住好奇，一旁小心翼翼问她，听公主吹了一路折杨柳，怎么一片叶子也把它当宝贝？

她把叶子放在手心看了又看。这个呀，这个是我在长安时，偷跑出宫。那位皂衣深目的高大少年郎，黄昏里折下曲江新柳。

我哪里会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你？

她抬起眼。时间过真快，又要到正月了，来年春天，关外佝偻的柳树也会抽芽。离你折赠我第一枝杨柳，已过整整十二年。

其实你没什么变化，我在泉边歇脚，一眼就认出你了。怕你不记得那个哭着不愿出嫁的小姑娘，我故意装作时过境迁、对面不识。

我还等着你做探花郎呢，你后来高中了吗？

中是中了，名次平平，朝中没有靠山，师门也是这两年才兴盛起来。我入仕后被分去兵部做了文官，后来到过并州、青州和益州，前两年才又调任回兵部，就在听闻你芳逝关外的那年。朝廷在西北用兵，小可汗到访长安。

假公主小鱼如今已二十八岁，倒是已经死过两回。第一次在长安，为的是成为公主远嫁和亲，她抹去原本姓名，改一个荣华的封号，得一份从天而降的富贵。第二次在回纥，小可汗早被探子告知，她是无拘长大的侍女，一心爱天然，她这回纥小夫君很是爽快，继位后让她再假死一回，从此天地逍遥去。小可汗要的是大唐的权，她是小鱼，或是别人，没有什么重要。

小可汗对大唐的戏却做很足，摆一副情真意切恨不能白首同心的模样：念亡妻情深意厚，与大唐为好，愿出手援解吐蕃之围。

从此回纥女在关外，好马、貂裘、金银，游离在大唐之外，逍遥也似浮萍。回望长安，也觉天地辽阔，只是天地穹窿，总宽不过年少心头一叶杨柳。

绿柳一弯，浅水难涉。那是一条流淌十二年的暗流河。

少年郎，哈哈，我还管你叫少年郎，我都不曾知道你名字呢！你已不少年啦，胡须中都有银星两点。

如果那年不是我假扮公主出嫁，我会留在长安，在宫中继续服侍圣人。然后在我会上元灯会上碰见你，你是新科进士，我是华清女官，我们一见钟情，两意相合。于是当嫁当娶，结定百年，永以为好。

如果我当年还是远嫁了回纥，那我们一定要在三十年后再相见。我会改头换面回到长安，做西方来的富可敌国的女商人，载着满车的金银珠宝。我会在花朝节上再次遇见你，你和你的儿女并不识我。而我赠给他们一人一只嵌八宝的金锁，长命百岁，平安永年。

这是头两件「如果」的好事，如果我能遇见你。结果这两件都不是。

其次的好事又当何如呢？就像如今，我们在这「如果」之外的时候，在这肃州酒泉遇见了。十二年过去，仅剩一枚勤恳大唐公务员和一个回纥关外女。

那眼下我们终于不必说如果，抛却形同虚设的假想，这就是最好的时间。

泉边再吹折杨柳，少年郎你已青春不再，那这次，要不要将我留一留？

海亮从怀中摸出那截精巧绢丝杨柳枝，别在她鬓边。

请你为我留下来吧。

十二年前，朱墙下、曲江边，那时我就想将你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