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Additional Tag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Collections:
2024符文男人24H
Stats:
Published:
2024-05-01
Words:
18,246
Chapters:
1/1
Comments:
2
Kudos:
3
Bookmarks:
1
Hits:
65

春日搁浅

Summary:

“——永不复返,永不复返!”

Notes:

【符文男人24H】
第十棒18:00-20:00-旖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more notes.)

Work Text:

墙上的时钟不偏不倚地指向八点整,莫里斯走进了酒吧。在这个角度下,既看不见他身上苍白的皮肤,那双特征显著的眼睛又因离得太远而显得模糊,致使他看上去像一团沾满雪花的、黑乎乎的影子。他摘掉帽子,用力抖了抖身上那件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高领大衣,像是要把领口和肩膀上的寒气抖掉。之后他转过来,低低地喊了一声:“噢,夏尔。”
“莫里斯,你好吗?”
男人找了个位置坐下,从门口到桌边,他们的距离已经拉近了不少,却仍然得隔着一个座位:“我来得太早了吗?——其他人呢?”
“我就喊了你一个,莫里斯。”
黑发男人眨眨眼,放下酒水单。即便外头大雪纷飞,他也准时准点赴了约:如果莫里斯·迪特里希想的话,他总有办法——这值得让自己高兴吗?
“我们有四五年没见过面了,我想不出什么你单独把我叫出来的理由。”
“五年。”他纠正道。
“那可真够久的啦——一杯伏特加。”
他作出决定,下了单,随后又换了个问题:“为什么选在这里见面?”
“有什么不可以吗?这里很方便,离学校很近,车位也充裕。”
“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前两天刚刚跟克里夫在这里的洗手间里做过。”
“你们还好吗?”
“我们分手了。”
莫里斯说得不对——不完全对。他们上周才见过面,而且就在这间酒吧外面,莫里斯——跟当时正在与他接吻的男友——站在马路的这一侧,他在另一侧。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个金发男人叫什么名字了,跟莫里斯在脏兮兮的酒吧卫生间里做爱的是一个克里夫,也许是个喜欢玩蹦极的男人——跟他做爱到高潮时的感觉或许也像他的名字一样,如同从陡峭的悬崖上一跃而下。说不定莫里斯看上他正是因为这点,说不定他们周末的消遣也是开车去海边悬崖,在腰上拴紧绳子跳下去。
但如今这都不再是他在乎的事了。
“你呢,为什么把我喊出来?”说到这,男人坐上他的身边的位子,顺势挤出一个笑容,“总不可能是为了跟我上床。”
已经有整整五年,他没能如此近地端详莫里斯·迪特里希的这张脸了,自从在那年春天,莫里斯踏出了他们一同居住的公寓并不告而别之后。多年过去,这个漂亮男人依然会把胡髭剃得干干净净,鼻梁附近刻薄的线条让夏尔回忆起那股无处不在的尖锐气息;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红色的眼珠犹如两颗化不开的蜡。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夏尔·瑟雷斯有些心不在焉,他深吸一口气,用右手拇指一圈又一圈按揉起自己的太阳穴。
“莫里斯,我要结婚了。”

尽管有很多零碎纷杂的节点,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既没有明确的开端,也没有结尾。倘若用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做爱来计算的话,这之间统共是八年之久,他和莫里斯,在大二的时候被阴差阳错地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莫里斯连跳两级,他则因为上一年的学分没有修满而被迫留级一年。在他们发生肉体上的关系之前,莫里斯留给他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一个苍白的黑发男孩坐在床边,右手托着针管,给自己打抑制剂。
就像在这个世界每天都会上演的情节一样,莫里斯·迪特里希格外依赖药物,以至于他在衣柜的缝隙里都会塞上一两支针剂。次数之频繁情有可原:虽说他每周都至少要给自己打一次针,但有些时候,倘若自己回来的时间不那么赶巧,就会闻到屋子里弥漫的金属与酒精混合的气味。
这时候莫里斯总会对他说:“来了就帮个忙,瑟雷斯。”于是他就会把放在门边的那支抑制剂顺手带到床边,即便莫里斯从来都不让他帮自己将针剂扎进血管——他不相信夏尔的手法能扎准。
莫里斯扎针,他去开窗户,约莫要过半个小时,咄咄逼人的气息才能消失殆尽。这股味道一点也不像是以繁衍后代为目的——当夏尔·瑟雷斯站在窗边,盯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飘落的雪花片时,他总在想这些。督导在他们对面的屋子里养了一群家鸽,在漫长的等待时间里,那群家禽的翅膀笨拙地缠在了一起。屋顶的一角还裸露着一小节白色的排水管,时不时滴下几滴水。
在他的记忆中,他跟莫里斯上过多少次床,他就有多少次站在一扇打开的窗户边:公寓的、宾馆的,或者是在最开始两人的宿舍里,因为这向来都是屋子里气味最淡的地方。
“你知道这玩意是什么感觉吗?”他和莫里斯·迪特里希在第一年打的交道并不多。这个姓迪特里希的男孩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就跟他的信息素一样尖锐,每个人在跟他交往之前总要做好被他刺痛一下的准备。
“不知道,像止痛药吗?”
尖锐刺鼻的气味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散。莫里斯·迪特里希放下卷起的袖子,抹一把被细汗浸湿的前额。他的脸很苍白,嘴唇薄得像餐巾纸。或许是为了掩盖左臂上的针孔,即便是在最炎热的夏季,他也穿长袖衬衫——衬衫的领子能刚好遮住脖子上的环。在悄无声息地入睡之前,他将冰凉的手指摁在夏尔的额头上,那只手在十分钟前还炽热又干燥。
“就像一条冷冰冰、滑溜溜的泥鳅顺着血管爬到这里,在你滚烫的脑子里钻啊钻。”
那是大学的最后一年。虽然在先前分配室友的时候,学院就一定替他们做了出于人身安全问题上的考量。但在那一年,莫里斯说的话还是从“帮个忙,瑟雷斯。”变成了“帮个忙,瑟雷斯,操我。”这是夏尔在后来的日子里才慢慢领教到的:莫里斯·迪特里希做什么、说什么都一定事出有因,即便是他躺在自己的肚子上,顺口说一句“天气真好”——天气好就说明他们可以去开车找点什么别的乐子,而不单单是从床上找乐子。
他和莫里斯的初次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说道,远远不到能被杜撰成“艳遇”的程度:那天的天气很阴沉,室内的光线黯淡到他看不清莫里斯的神色。而当这段情节成为可供细细咀嚼品味的回忆之后,他却逐渐开始怀疑莫里斯选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是蓄意为之——当迪特里希又一次让他把抑制剂从门边带到床边的时候,他接过抑制剂,将它丢到一边;然后他拖拽着夏尔的手,让他抚摸着自己湿漉漉的下体,跟他上了床……综上所述,这种行为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次有所预谋的诱奸,但他宁愿把它理解为是莫里斯·迪特里希在本能驱使下的行为——用一些“不可抗力”的理由来为他和莫里斯埋单会轻松得多。
实际上在往后的八年,夏尔都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这点——尤其是当他一个人留在公寓里,躺在莫里斯曾跟他刚刚欢好过的沙发上,而莫里斯则毫无歉疚之心地在跟其他男人约会的时候。另外他也不是莫里斯的第一任男友,即便莫里斯曾特别明确地亲口告诉过他:夏尔是第一个睡过他的男人。

“我一直很讨厌抑制剂。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夏尔?那种感觉像是往烫水里丢冰块,强制性的。”
莫里斯小口啜饮着手中的伏特加,用牙咬了咬玻璃杯沿。他们以前也总来这家酒吧——更确切一些,他们在学生时期曾是这一大片酒吧的老主顾。这家店以前的日本老板娘很开明,偶尔会给她的老顾客们一些折扣,它以前的名字叫做“泉”,易主以后改了名,叫做“安娜露易丝”。闪闪发光的荧光灯牌旁边还有个女人的头像,估计或多或少寄托着一点新老板对南方故乡的思念。要么,就是他以前或者现在恰好有个叫这个名字的情人——没人会把自己妻子的名字当成酒吧名片,除非她躺在坟墓里。
不过无论是旧主还是新主,大约都不会有闲情逸致清除掉洗手间墙壁上的那些涂鸦。当外面播着吱吱呀呀的日文歌曲,莫里斯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咬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低声尖叫的时候,门上的那些污言秽语——黄的上面画着红的,红的上面涂着黑的,都一字不漏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你不喝点什么吗?他们现在的调酒师技术比以前的好。”
“喝。给我来点朗姆酒,谢谢。”
他转向莫里斯:“其实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喝过酒了。”
“这和你的恋情有关吗?”
“或许有吧,劳拉的确不爱喝酒。”
“那她喜欢喝什么?”
“我不太确定,但她经常做些热乎乎的东西——比如姜茶或者红茶。跟我一样,她有点家庭上的习惯,喜欢往茶里加很多的奶和方糖。
“——我知道,莫里斯,你讨厌那玩意。”
跟踪,在情人或者爱人之间,属于是最底层的一种行为逻辑。跟踪说明一个人对他自身恋情根深蒂固的不自信: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恋情中有了其他不稳定因素的存在,有了秘密;又不能或者没有充足的信心,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坦诚地摆上台面——简而言之,一个自卑的情人才会跟踪他人,一个不幸福的、失败的、可又有所期待的可怜虫情人。
他们那时候其实已经分开了,可一周之后,他跟踪了莫里斯。从校门直至巷口的一路上,夏尔·瑟雷斯——瑟雷斯教授无时无刻不在做着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莫里斯的直觉能够再机敏一点,从哪辆路边的车后镜中瞥到自己的身影,或者停下来,迎着令人陶醉的晚霞扑入哪个男人的怀抱,像音乐短片那样潇洒地坐上一辆摩托车的后座扬长而去——这样他就可以不必跟着他了。
可不遂他的愿,莫里斯毫无障碍地从十字路口的咖啡店一直走到了旭日俱乐部。当他与俱乐部的门卫擦身而过时,那群艾伦·坡的乌鸦正在俱乐部后院里发出喑哑的长长叫声。他下定决心不跟了。
正因如此,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莫里斯如今确切的住址,只知道他住的离这不远——毕竟他从来不开车去学校。
在他们第一次做爱之后,足足有两周,他与莫里斯没有再发生过关系。莫里斯照旧往手臂上扎针,有一天他赶上了,顺手又把那支针从门边带到他的床上——他们第二次做了爱。完事以后他跟莫里斯挤在同一张床上,黑色的头发跟他长长的银发缠在一起;他的脸颊贴着莫里斯更加冰凉的脸颊,嘴巴里咀嚼着淡而无味的汗液。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去开窗。
他问莫里斯:“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我们每天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跟你做最方便。”瞧吧,一旦被绕进这套有关生理本能的逻辑,就挑不出什么辩解的法子,于是他或者莫里斯气呼呼地入睡了。气味尖锐的回忆里插进了一段粗声粗气的呼吸声。
有了他,那些抑制剂则通通被无情地扫到了走廊尽头的垃圾桶里,而在一个周三,莫里斯突然回得比平时更晚。那天下着雨,夏尔记得很清楚:他像个淌着水的幽灵一样披着一件暗色雨衣,雨水顺着雨衣的褶皱滴滴答答汇成细流,在宿舍的门口滴出一小摊不规整的水迹。
“噢……你看起来像是掉进池塘里了。”
没有回应。莫里斯·迪特里希背对着他——他的发梢末尾也滴着水。莫里斯脱掉两只沾满了红色泥巴的鞋,一言不发地将雨衣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
“你去哪了?”他紧接着问道。其实他想问的又是一句——“为什么?”
“旭日俱乐部。”
俱乐部里有附近最好的鲑鱼肉,每日新鲜供应,肉质细腻,鲜嫩可口;周一会有乐队表演,里头甚至还有台球桌。
在这里很容易就能碰到几个熟人。俱乐部的后院里还养着一群乌鸦,他和莫里斯谈论过这个话题——莫里斯告诉他,既然有人以圈养鸽子为乐,那一定也会有些人喜欢在后院里养乌鸦。他对此的回应是:“我宁可去养群鸽子。”
到了周末,当他们一起坐在咖啡厅里的时候,莫里斯才向他坦白:他交了个男友。那天下午坐在咖啡厅里的其实是三个人:他、莫里斯、莫里斯长着红发的男友。他坐在桌子这边,莫里斯和他的男友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莫里斯的左手边有一盆长势旺盛的绿植,长长的叶子几乎快要挡住他的眉毛。可笑的是,如今他不知道莫里斯现在住在哪,却还清晰地记得这个男人的姓名、工作、具体住址,甚至还知道他结了婚。傍晚时分莫里斯坐上男友的副驾扬长而去——他们订了晚场的电影票。
第二天中午莫里斯·迪特里希终于再次回到了宿舍,他这时才向夏尔透露了更多的细节: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跟那个男人去旭日俱乐部吃了晚饭;那个男人在桌布下将手放在他的腿上,从膝盖到胯部上上下下地抚摸了个遍。晚些时候他们闲逛到隔了一条街的宾馆门口,理所当然地就上了床。
这段恋情持续了一段不短不长的时间,“不短不长”这个词实际上是与莫里斯·迪特里希其他的恋情相对比而作出的判断:他有过很多个男友,有的在他身边能待上比一个季节更长的时间,更多的会被他在一周之后抛弃,就像那些淡蓝色的抑制剂一样。
从春末到夏至,莫里斯一共换了三任男友。在一个明媚的下午,莫里斯出门约会之前,阳光将寝室的每个角落都照得光明又敞亮,而他呢,他正盯着莫里斯看——他为什么要盯着莫里斯?无缘无故就盯着一个人不符合常规的行为逻辑,但要是他那时候没有在盯着莫里斯,就不会看到他手腕上有一块青紫色的瘀伤。
于是他不经意间劝了他一句:
“你该换个男友了。”
“他床上功夫挺好的。不过你说得对,是该换一个。”
莫里斯脱掉穿进一个袖子的风衣,把它丢到床上。夏尔感到自己眼前被阳光晃得一片头昏目眩,热浪越过半开的窗户一阵一阵扑打在他的皮肤上。他恍恍然想起莫里斯在一年多前无意说出的比喻——有关抑制剂和泥鳅的那个。忽然之间,他又一次尝到了莫里斯·迪特里希嘴唇的滋味,以及他体内紧紧绞着自己的密而细小的褶皱。莫里斯体内湿热黏滑的体液竭尽全力讨好着他的性器,当他的脖子跟自己密不可分地靠在一起时,那湿漉漉的额头也贴着他的,指甲使劲去抠他后背上的肉。
像个妓女一样,莫里斯·迪特里希在自己的怀中焦躁难耐地摆动腰肢,喉间传出一声声浑浊的呻吟。“做爱不全是因为发情期。”在一个间隙,他问莫里斯。信息素的味道无孔不入,像是要在他身上生生扎出几个窟窿。他有时候会觉得,莫里斯永远是他们两人之中更加清醒的那个,有时又觉得他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不是。”
夏尔有点懊悔地咬了一下他颈上闪着光的银色环扣——他射精了。有个电话打了进来,莫里斯腾出一只手够到枕头边上的手机,在他的眼前将那个电话号码加进黑名单。
断断续续的性爱一直持续到了天色渐暗,莫里斯坐在床脚,把避孕的药物和着水吞下。然后他套上袜子,整理好衬衫和领口——当他把自己收拾妥当的时候,他一下又变回那个衣冠楚楚、不可一世又不近人情的好学生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他套上之前那件穿了一半的风衣,把腰带系好,问夏尔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吃晚饭。
他们在电梯里遇见了行色匆匆的督导,他整理文件的时候推了一下眼镜,与他们打了个简短的招呼:“晚上好,年轻的先生们。”夏尔·瑟雷斯心中忽地一阵后怕,迫使他赶紧把一缕银发撩到耳朵后面,满心希望那上面没有沾上什么东西——就在那位和蔼可亲的督导从电梯口与他们擦身而过时,那只胖乎乎的鼻子说不定已经嗅出自己身上新鲜的性爱气味了。
他跟莫里斯怎么都遗漏掉了这点呢?督导有时候会在傍晚来这栋楼里的办公室处理文件,总在这个点来——他和莫里斯怎么都不约而同地遗漏了这点呢?
可就是在这个仓促的晚上,在开着暖风的快餐店,店里的红色长椅令他印象深刻。当莫里斯坐在上面,舔着手指尖上的番茄酱和盐,咀嚼着手里的鸡肉汉堡时,他问自己:
“瑟雷斯,换成你怎么样?”
直到这时,他觉得自己才真的成了莫里斯·迪特里希的男友。

“所以你在那天夜里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跟其他男人上床呢?”
“因为这是个私人话题。”
“那确实是个私人话题。”莫里斯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你总可以试着更相信我一点的。”
那应该就是莫里斯对他失望的开始。夏尔心想,他一直是个普通人——最常见的性征,在校成绩足够让他能在原来的学校混个教授,但绝不可能与莫里斯的卓越相提并论。当所有人评论他的时候,只会说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好”的人,就连他的未婚妻也如此评价他——“甜心,我忠诚于你,恰恰是因为你是个好人。”
“你们把婚礼订在什么时候了?”
“下礼拜一,你想参加吗?”
“哦,不行,不行,请我去未免有点太埋汰了,而且我那天也没空——她知道你以前的事吗?”
“知道。”
“她怎么说?”
“每个人都总会有一段风流韵事。”
他既填不满莫里斯对性爱的需求,也无法将这个天才心安理得地据为己有,自开始的每一刻就惴惴不安地等待尾声的关系注定不可能结出多么圆满的果实。以至于在他跟莫里斯关系最如胶似漆的那几年——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做爱——疑虑的种子也从未消失:即便他们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呆在一起。天气好的时候去公园,去酒吧,去电影院,去任何情侣都会去的地方,他还送花给莫里斯……天气不好就呆在床上。有几部电影他们只看了一半,孤零零的爆米花桶替他们看完另一半,在电影院对面的宾馆里,亲吻总带着爆米花的甜味。莫里斯在完事以后总是不甚满足地躺在他的小腿上,躁动地在床单上磨蹭自己的脖子。
这时候他总是会产生一些疑虑,一层叠着一层,在他的心上堆积成一座厚厚的灰尘山:莫里斯真的会对这样的现状感到满意吗?——当他怎么也得不到抚慰,又不肯依赖化学药剂的时候?
在这样的背景下,本科的学习终告结束,他和莫里斯搬出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公寓。夏季还没来得及结束,又是一个光明灿烂的下午,他在书桌前起稿一篇论文,听到楼下传来机械轰鸣声,于是走到窗前,朝着楼下望去,看见莫里斯坐在一辆机车的后面,右手拎着头盔。他们靠在那聊了几句,然后莫里斯往上方——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体型壮硕的男人顺着他的目光也朝这边看了一眼。后来他们又聊了几句,或许他们在聊自己:
“他是谁?”
“同租的室友”,室友,朋友,无所谓。莫里斯会用一个无关痛痒的称呼来概括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之不可能是男友,“他人很好。”一句同样无关痛痒的评价。
“去吧,宝贝儿。”
其实或许他们根本没有讨论自己,只是在那普通地告别,夹着荤话地告别。男人亲了一下他的嘴唇,轻拍一下他的臀部,机车拐弯时在路面上扬起两片树叶跟一小阵尘土。夏尔盯着手里的书页,视野在室外和室内的迅速转换让他的双眼不太适应,导致他眼前出现了几块硕大的黑斑,视线迟迟难以在一行又一行的印刷字之间重新聚焦。
这时候莫里斯·迪特里希的声音响彻门外,像呼喊一只小猫或者小狗一样,兴高采烈地带着拖长的尾音。他的声音撞上房间门,又啪地一下弹回去:“夏尔,夏——尔——
“你在这里。”莫里斯径自走进来,摆着一副再泰然不过的表情,令他一时间恨不得找个缝隙溜走。可惜唯一的那条路又不幸地被堵在了莫里斯身后。
他冲自己扬扬下巴,“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
莫里斯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包糖拍到桌上,颜色看起来像是黄糖。他身上有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毋庸置疑是那辆机车上的味道,那个男人身上信息素的味道应该跟这股气味也大差不差——至少那个男人身上的皮夹克上肯定也会带着这股汽油味。莫里斯会跟一个满是汽油味的男人上床,跟他接吻,难以想象。但好歹他可以满足得了莫里斯,显著的特殊性征隔着十来米都刺得人眼珠子疼。
“要冲到水里吗?”
“直接吃。”
他拆开那包糖,丢到嘴里,橘子的甜味在他的舌头上炸开,些微的痛感让那包糖像是在他的嘴里跳。
“好玩吧?”
“是挺新奇的。”
莫里斯显得很高兴,或许是错觉,那双红色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用那张刚刚跟那个男人接过吻的嘴唇亲了亲自己的额头,又揉揉自己的脸,然后伸开双臂,咯咯笑着扑进门后面的床上。
“晚上要做什么?”他问莫里斯。
“我有点累,我们去看电影吧。”
他们前几周从来不在晚上的时候看电影,这段时间合该在床上度过。
“这段时间的排片很烂。”
“我知道。”
他们又在电影结束之前就躺在旅馆三楼的床上了,莫里斯大概错误地把电影院的座位当成了那个用以休憩的家具。
按小时计费的那类最便宜的房型都长得一模一样:浑浊的空气还残留着之前房客们的气味,沾满油渍的墙纸,一盏落地灯,床头总还有幅亮色的装饰画——既然不是以观赏为目的,那么就一定是出于一些引诱的目的才被挂在那。莫里斯的热情像是一把美妙的香辛料,那张嘴唇不断地亲吻着自己的眼睛、手指、下腹与膝盖;他从抽屉里摸出避孕套,轻巧地丢到自己身上……直到莫里斯·迪特里希彻底淡出了自己的生活,他也从来没跟自己提过结束的事。如果两个人都将此心照不宣地将其模糊处理了的话,的确很难断言怎样才算是一段关系的终结。

那个机车男人很快也消失了,总是这样,莫里斯·迪特里希永远不缺新的情人,一个个身影在他们的生活中扬起一缕烟尘就驶入夜空,不见踪影。而他和莫里斯依然做爱,断断续续地做爱,紧紧抓着每一个陌生男人和下一个陌生男人为他们留下的缝隙。名为夏尔·瑟雷斯的男人简直成了一卷胶带,黏合莫里斯·迪特里希在这一段与下一段感情之间的空缺。看,这从来不是他和莫里斯的故事,而是他、莫里斯,还有不计其数的第三人之间的故事。
不过谁也说不准,究竟是众多情人中的其中一个更好,还是当个从一而终的床伴更好。
莫里斯开始往公寓里带人,至于后来的那些名字和面孔,夏尔从来没有刻意去记过,但偏偏它们又都留在自己的脑海里。究其原因他觉得自己是在乎那张床——他跟莫里斯每晚上都要挤着睡在上面,要是莫里斯不在外面过夜的话。非要说的话,还有他那天跟莫里斯刚在床上做完,这让他有点光火。
“莫里斯,你要把这里搞成妓院吗?”
莫里斯从书里抬起头看看他。他明天有场例行考试,关系到他能不能在这所学校继续执教下去——由于他先前在俱乐部里发表过一长篇有关这类考试有“多么愚蠢、幼稚、不切实际”的激进演说,所以他肯定根本没在看那本书。
“我从来没把他们带到床上,他们的味道也会令我恶心。从来都是在沙发上,当你不在的时候……你闻起来就很棒,感觉像是秋天的落叶——可能你从来没注意到过,味道很淡,跟皮肤本来的味道没什么两样。”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我就搞不懂你在生什么气了。”他平静地回应道——他知道他这副样子会让人多灰心丧气吗?
“如果你真的讨厌那些人,你可以不用跟他们来往的。”
“那我的生活就更无聊了。嘿,嘿,夏尔,人一生追求的终极目标不就是这个吗——如果把婚姻当成是幸福的终极目标的话,如果抽掉一些类似于契约精神的因素的话,”他发出一声冷哼,“不就只剩下性和性爱吗?”
“莫里斯。我的意思是,这地方够小了,别再带人回来了。”
“悉听尊便。不过妓院里除了妓女和嫖客,好像只有皮条客会在里面长住——你觉得呢?”
夏尔走到窗边去整理窗帘,把上面的绳子笨手笨脚地解开又系紧,系紧又解开,结果搞得窗帘比之前更乱了。莫里斯大肆嘲笑了他一番又安静下去:“别弄了,夏尔,你在给我添麻烦。不过今天未免也太冷了。”
“你也这么觉得吗?后半夜一定会下雪。”
外面黑黢黢的一片。又到了一年中黑夜最漫长的时候,雪已经在楼底下积了起来,堆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小雪堆。这种天气会让人天然地产生一种对温暖的向往,比方说一栋漂亮的小房子,有一个生着火的壁炉,卧室里布置着暖黄色调的灯光。一张厚实的、宽阔的、柔软的大床,一定要是那种老派的实木床,床头还会放一盏昏暗的帷幔台灯……而不只是一个刚刚好足够赖以生存的租赁公寓。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了:“莫里斯,要么我们就搬去个大点的房子。”
“没有必要。毕竟这间妓院里只有一个性工作者。”
那天夜里没有下雪,莫里斯也依然会带人回来,他一向我行我素惯了。
每当这时,他只能躲在卧室里,避开他们——更重要的是避开莫里斯带回来的那个陌生人,仿佛他的出现会伤害到他们的自尊心一样。夏尔有时会有种错觉,睡在那张沙发上,来者不拒地张着腿,诉说着永不重复的情话的是一个“甜心”,一个“宝贝”,但从来不是独一无二的“莫里斯”——他向自己索取的次数总比那些男人要多得多,这是他无法满足莫里斯的证明。
“明天我要带个人回来。”好吧,至少他有时会有闲情逸致跟自己交代一声了,“你可以先用浴室,夏尔。”
日子总是这样,缓慢地,乏无新意地,如同一潭死水一般过了下去。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平静之中,莫里斯度过了他这年的生日,今年他整二十七岁。人在三十岁之前总是很容易轻浮地把当下的生活当成自己的整段人生——当意识到这点时,往往又已经快要拐到衰老的路上去了。
他们在床上发泄精力的时间超过了零刻,于是在当晚入睡之前,夏尔用嘴唇抵着莫里斯柔软的耳垂,祝他生日快乐。莫里斯用左手的拇指点点他的手心——几小时后,他就又躺在别人的身上了。
夏尔认识这个男人——莫里斯最初的那个红头发的情人,这很新鲜,也很特殊,因为莫里斯从来没有给过他的情人们第二次上他床的机会。是他那种像流浪汉一样狼狈的衣着和胡髭博得了莫里斯心中的一丁点同情心吗?——他从二楼的窗台往下望去,两个红色和黑色的圆点直直朝着门口而来,五分钟后,门口传来开门声。
他喜欢看书。但他也承认,自己在这种垃圾时间里读完了书架上绝大部分的书——有时候爱好可以成为一种逃避的方式:读一行字,消磨掉一点煎熬,忘掉一点莫里斯;再读一行字,再忘掉一点莫里斯,再剖下一点有关莫里斯·迪特里希的想象——他和那个情夫依偎在沙发上,分享手指的味道与高潮。
三点一刻,他翻到了书本的第二百七十三页。一切进展顺利,他几乎已经暂时将莫里斯的黑发与红眼抛诸脑后,也可以不在乎他现在是正跟一个红发的男人,还是跟一个银发男人耳鬓厮磨了。
枪击发生在三点十七分。
根据警察局里的笔录,在此之前,莫里斯和那个男人之间并没有产生类似争吵或者击打的行为。随着那声枪响,夏尔·瑟雷斯望见了当天的最后一缕阳光——倔强地挤进窗帘和墙壁的缝隙,像银河一样冰冷地倾泻在他和莫里斯接过吻的地板上。他不可置信地眨眨双眼,仿佛这束白光成了莫里斯的灵魂,赤裸裸地躺在木地板上:黑色的头发沾满了汗,红色的眼珠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夏尔,”他说,“帮个忙,夏尔。”
冷风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击窗户,振聋发聩的声浪听起来像是从一段慢速摄影里截出来的一样低沉怪异。他踉踉跄跄地在抽屉边上跌了一跤,好不容易走了两步,身体又重重撞上了铁灰色的房门。他提起手腕去扭门把,金属门把上的寒冷刺得他手发紧发痛。
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白光一动不动地被钉在地上,触目惊心地颤抖着。瑟雷斯觉得自己的大脑也变成了一大团冰凉黏稠的液体,在头颅里浓重地挤压神经。他含混不清地咕哝着几个词语,又用力朝反方向转了一下门把,门开了——他得去帮莫里斯。
枪又响了一声。
然后他看见莫里斯——后者的肚子裸露在空气中,流着血。空气中弥漫着与莫里斯的信息素极其相似的味道,沙发上有一个弹孔,紧挨着莫里斯的肩膀。
那个男人用右手端着枪,正在他要开第三枪的时候,他回头看清了夏尔·瑟雷斯——一个外人,他紧张失措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刺耳的枪声又响起了一次。
那个男人把枪扔在地上,踢到夏尔的脚边,慢慢将两只手举过头顶。那支枪的枪管还在发烫。好像这间公寓的理智刹那间全都回归了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夏尔开始给急救打电话,莫里斯半睁着眼,浓密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他从嘴角扯出一点彷如游丝的声音:“不,夏尔,求你了,先叫警察。”

“他在我们分开之后的第二年就被家人保释了。你知道吗?——他居然跟没事人似的谈了场恋爱,去结婚,过得很好。好像他那天从来没打算冲我开枪似的。”
莫里斯在这句话里计算时间的方式,用的是“我们分开之后”——似乎这于他而言,比一个年份日期或者诸如去年、前年这样的表达还更精确一样。越过盛着朗姆酒和冰块的杯子,酒保正忙着擦那些叠放在一起的玻璃敞口杯。台子上的吊钟循规蹈矩地机械运转着,秒针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让夏尔无可抑制地想起了莫里斯·迪特里的希康复病房——他病床后的墙上也有个冷冰冰的电子钟,糟糕至极的设计。它把病痛跟时间过于紧密地联系起来了。
“你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着——你看,夏尔,嫉妒心能让人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来啊。”他挥挥手,让酒保给自己的杯子里又添了点酒,然后把它均匀地分在自己的空杯子和夏尔·瑟雷斯还剩下两三分的朗姆酒里,“幸好那道伤口被处理得没什么毛病。很多人说这类伤创会在冬季或者潮湿的天气发疼,我一向没有这样的困扰。”
莫里斯伤得并不重,那颗子弹打进了他的侧腹,但没有伤及其他脏器。在等待手术的时间里,夏尔独自一人做了笔录——那个男人,毫无疑问被逮捕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的金属椅子上,交叉着双手,盯着地面。偶尔他听见脚步声,然后一双白色的坡跟鞋映入眼帘,他稍微抬头看看,发现是这家医院的护士。有时也会是其他人——不穿制服而是穿着夹克衫、羽绒服、风衣……神色似喜似悲,像舞台剧上各个相似、各个不同的群演。
“嘿。我想这里应该没有人坐吧?”
夏尔点了点头。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拿着一篮子苹果,在他的身边坐下。她穿着一件咖色毛领大衣,涂深色口红,戴着双羊皮手套——莫里斯在冬季也总是戴手套。
“你想来一个吗?”她从系着红色蝴蝶结的篮子里拿出一个苹果。空缺处露出了一只玩偶兔子的耳朵——说不定这个漂亮的苹果篮子里,还会有别的有趣玩意,“虽然距离圣诞节还有整整一周,但我们总得提前开始准备,是不是?哦,我是这里的护士,这是给孩子们的。不过数量还很充足。”
“谢谢。”他接过苹果,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这让我有点担心——想聊聊吗?我已经下班了。”
“我的朋友在做手术,他被枪击中了。”
“喔……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很遗憾。但没什么可着急的,放宽心些,亲爱的,我们处理这种事的经验还算得上充分——这附近治安不算太好。而且他伤得不重。
“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估计医生们差不多也该做完手术了。”
“我等会儿就去。”
女人在胸前划了个表示祝福的手势,她的身子稍微往后仰了仰,在惨白的灯光下,她的脸犹如一尊石雕像:颧骨高高立起,鬈曲的浅栗色刘海铺在平缓宽阔的额头上,额头中央有一道模糊的细纹,和一个很浅很浅的小坑。夏尔依稀觉得自己的记忆中应该有过这么一张温和的、带着怜悯情结的脸庞,还有这双普普通通的棕色圆眼睛。
“你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吗?”
“我是个大学讲师,但我们的确住在这附近,我和他。”
“那么运气好的话,我们之后还会见面的。”她冲夏尔露出一个满怀歉意的笑容,拿着果篮站起身,“已经很晚了。不过你看,我还得把这些东西带到儿童病房里。如果你方便的话,或许我们可以留个联系方式?我可以给你们几点注意事项和一些帮助创口恢复的方法。”
“当然,如果不麻烦的话——我要怎么称呼您?”
女人伸出一只手,跟夏尔握了握。
“劳拉。劳拉·梅伦。”
他在医院里度过了那个夜晚。夏尔·瑟雷斯此前从来没有在医院度过一整夜——他身体强健,即便有些小伤也总是恢复得很快,更是从来没有被子弹或者刀刃刺穿过身体。在女人离开之后,他又独自在医院的走廊上坐了一会儿——二楼的走廊。急救室在三楼,他认为自己应该留下来,可又不想那么快地看到灰白色的莫里斯,所以他一直呆在这里。
他困乏地眨着眼睛,把苹果放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带到了楼上的病房。拉开房门,他看见莫里斯躺在里面的一张床上。病房里除了他所熟悉的莫里斯·迪特里希,就只有三号病床上的一个秃顶的老男人,鼻孔里插着透明流管,慵慵地睡着,像根孤独的、干枯已久的老树枝——如果莫里斯想的话,说不定连这个男人都能成为他的情人——他也躺在床上休息,闭着眼,黑色的头发与白床单形成了过分醒目的对比。可他是清醒的,他的呼吸声出卖了他。
“莫里斯。”夏尔轻轻叫了一声,“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他睁开眼的同时就立马装出了一副兴致高涨的神情,好像此时此刻能见到夏尔,他感到多么高兴似的,“看,他们还给我缝了针。”
一道刺目的疤痕扎在他小腹的右侧,像条扭曲的虫子。夏尔从自己的嗓子眼轻轻挤出两声咳嗽,不着痕迹地将那道伤疤移出自己的视野。他转而去寻找这间病房里唯一一样噪音的来源——那个大多数时候在超市货柜上都无人问津的黑白电子钟。
“我觉得他大概是想对着沙发开枪。”莫里斯·迪特里希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使他听起来像是个饱受困扰的肺炎病人,“——可怜的家伙,他开枪的时候手一定抖得很厉害。真是可怜透了,完全无可救药了。你想想,他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干不好。”
“他为什么要开枪?”
“我不知道,我想他也不知道,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嫉妒心理作祟吧。我从来不会花时间考虑这些事。”
他使尽力气嗤笑了一声,向一边扭过头,把脸埋进病房的枕头里。
“你觉得他嫉妒你吗?”
“每个人都嫉妒我,成就或者名声或者……哈。”
在短暂的沉默中,莫里斯·迪特里希用与伤口离得更远的那只手稍微理了理被子,之后又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个时间我们应该去酒吧痛痛快快地喝上一杯,而不是呆在这里。”
这种沙哑的腔调听着就像一台令人烦闷的旧留声机,似乎随时有可能在某个词汇中的一个辅音音节上戛然而止。
“我可不会在这种鬼天气出去给你买酒喝。”
“夏尔,你有听过这句话吗——苦痛会让人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之类的。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会出车祸,或者身上莫名其妙多出个口子。”
“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他意有所指地瞅了一眼三号病床上的病人,“不过也许有很相似的一句,也许是一些翻译问题。”
“是吗。那我之后一定得在俱乐部的餐巾纸上把这句话写下来。”
“为什么?”
“十年以后就不会有人说这句话毫无根据了。”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就失去了交谈的欲望,重新默不作声地闭上眼,将脑袋无力地侧向一边。
或许是时候给自己找点事做。游离的目光扫到莫里斯铺在床角的黑色风衣,瑟雷斯教授伸手在衣服的口袋里试探着掏了掏,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那把总用来开啤酒的瑞士军刀。他把垃圾桶用脚勾到自己的腿边,开始削那个女人给他的苹果,果皮像浅红色的旋转楼梯一样一圈一圈掉进垃圾桶。等他削完了苹果,莫里斯已经在病床上发出平稳轻微的鼾声,于是他独自吃掉了它。
之后的时间他一直留在这间病房里,安静地望着七八米外的窗户:没有一点光亮,连星星都看不见。暗紫色的黑夜牢固又密不透风地笼罩在窗外,黎明好似永远不会降临在这样的一堵窗子里。他走到那个年迈的男性病人身边——他果核似的脸上长满了青黑的老年斑,皱缩得厉害,下嘴唇像海鱼一样翻进口腔里。就连他插着针管的一双手上也长满了斑。
他和自己一样,和刚刚那个跟自己在走廊里邂逅的女人一样,但跟莫里斯不一样。他的头发是因为什么掉光的?水质、年龄、遗传,还是药物或者忧心病?上一个来看他的人是谁,是他的伴侣还是孩子?——这些推断还都得建立在他有些外界联系的基础上……上次他被探望要追溯到什么时候去了?实话说他又比这个了无知觉的男人或者那个被当局拘留的男人幸运多少呢?
这个男人永远也会不知道在他保持昏迷不醒的其中一个夜晚,他进入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大学讲师的生命里,成为了夏尔·瑟雷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说明人即便是在毫无主观意识的前提下,即便被固定在病床上甚至躺在墓穴里,也会对周遭的人产生影响。甚至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一个不能动的陌生人所产生的影响,可能比那些关系更加密切的活人更甚。他的目光悲哀地飘荡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脸上,可对着这样一张即将凋亡的脸总归比应对莫里斯·迪特里希要容易太多太多——莫里斯的敏锐永远容不下他的思考。
夜晚的时间还很漫长,下午对整个事件的记忆像柠檬汁一样一滴一滴地挤在他麻木的脑膜上。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夏尔想:先是枪声,枪声以后他就冲了出去——所以是莫里斯唆使那个红发男开枪了吗?就像他在他们都是学生的时候,诱导自己跟他上床一样?那个男人在看见他的时候,起初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的眼睛里遍布凶暴的血丝。他比夏尔更高大,也更强壮。
这个片区的治安的确不尽人意,但他和莫里斯买这把枪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其中一个人不得不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赶在那个男人把枪管对准自己之前,夏尔·瑟雷斯对着沙发开了一枪,子弹从莫里斯和那个男人之间的空隙里飞了过去,打在了墙壁上。
沉重的死寂依旧主宰着这间病房。他去洗了个手,重新坐回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只是与之前相比,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他把他的左手搭在病床的枕头上,后半夜,也许是觉得寒冷,莫里斯·迪特里希的脸贴在了他的手上。

“所以你爱她吗,夏尔?”
“爱。”
“永远。”
“我希望是。”
“这么说,你找到你的一生所爱喽?”
莫里斯在昏暗的灯光下把弄酒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眼眶有点发红。当杯子里金黄色的酒被他喝了个干净以后,他开始咀嚼杯底的那些冰块。
“你变得圆滑起来了,夏尔,”沉默一会儿后,莫里斯又笑出了声——依旧那种傲慢的、带着点嘲弄意味的微笑,“要干杯吗?你以前从来不这样的。现在你学会把对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都一律寄托到未来上了。”
劳拉用剪刀把最后一段固定彩条的胶纸剪了下来。她长舒出一口气,把所有的彩条、亮片跟彩灯的残骸都丢到一个大纸箱里:“除非出现损耗,我们每年用的都是同一批装饰,”她说,“今年你能来真是帮大忙了。医院里所有人都很忙,这些都是额外的工作……不过就我本人而言,我挺乐意让男孩女孩们高兴一下的,医院里本身就没多少这样的机会。”
圣诞的节日气氛完全消弭了,新年也是。夏尔把纸箱从地上抱起来,跟着她从儿童病房拐进走廊,走向位于主建筑后方的杂物间。“看样子慢慢就该回暖了——今天天气不错,”在他们放下杂物间的沉重的门锁之后,劳拉对他说,“我昨天值的晚班,所以接下来我就没什么事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当然。”
“你对晚饭有什么主意吗?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吃。”
“劳拉,如果你能前一天跟我说就好了——今晚我跟别人约好了。”
“那就走吧,我们改天再说。”她镇定地说道,她柔软的短发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活像个闪闪发光的毛线团。劳拉把手提包拎到肩上,用另一只手扶着包带,防止它从肩膀滑落。
他们之间的来往是在莫里斯复诊期间逐渐密切起来的——在莫里斯还时不时要上医院检查创口的那段时间。他们在医院的走廊和电话里聊了几句,大致就是所有人由生疏到熟络的那种千篇一律的模式:“今天过得怎么样?”“工作如何?”“下个周末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所以其实是莫里斯身上的弹孔给他们行了方便。莫里斯,他又想到莫里斯了,即便他现在根本不在这,很有可能也不在公寓里。
“他好吗?”
可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瑟雷斯教授还是反应了老半天,才从嘴唇的缝隙里蹦出来一个字:“谁?”
“你那个朋友。”他跟劳拉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下,她冲夏尔耸耸肩,“他痊愈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不过这大概也说明他康复得不赖。”
“哦,你指莫里斯……他恢复得很好,我相信你功不可没。”
他这么说的时候,脑海中隐约浮现的却是昨天夜里的情景:窗外飘着洁净的细雪,他和莫里斯躺在性爱之后的床上,在床被之下,他的左手跟莫里斯·迪特里希的右手交叠在一起,活像两个十来岁的男学生。
“——原来他叫莫里斯。”
夏尔眨眨眼。红灯变绿了,他跟劳拉继续往前走。阳光在高楼投下的灰影子之间形成一个个亮色的方块,他们就在这些明暗交替的色块之间朝前走着。
“莫里斯·迪特里希。我以为你至少会在病历上见过他的名字呢。”
“没有,我从来没在医院里参与过他的治疗过程,而且你之前也没提过。”
“我没有吗?”
“没有。我只知道你们住在一起——你们以前就是同学吗?”
“是的。我们认识很长一段时间了。”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我年轻的时候是在护理学校度过的。学生时代的友谊很宝贵、我想……那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吧。”
“对我个人而言也是。”他们已经走到了劳拉的公寓下,她一个人住在这。劳拉·梅伦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步行只消短短的十分钟路程,这个地址还恰巧坐落在自己回公寓必经的街上。她走上门口的台阶,在身影消失在门后的前一秒,她稍微偏过头,眼神在夏尔的肩膀上空停了停:“也许你下周这个时间还有空?”
“我想会有的,我们可以等到那时候再一起吃晚饭。”
又穿过一段由明暗不一的色块组成的街道,他回到了熟悉的门前,插上钥匙扭开门。当看到莫里斯坐在餐桌前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夏尔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在自己从莫里斯的身后经过时——后者朝后方略微仰了仰头——他便习惯性地俯下身子跟那片嘴唇交换一个轻浅迅速的吻……莫里斯·迪特里希从座椅上滑下来,手指灵巧地拉开他的西裤拉链。
他把莫里斯压在他们新买的沙发上,皮质面料上既没有弹孔也没有血迹。这时夏尔忽然想起,他还从来没解开过莫里斯脖子上的环,即便莫里斯仔细地给自己示范过:用中指和拇指巧妙地一扣,那个环就变成了一条毫无用处的黑带子掉在床上,露出一块完好无瑕的皮肤。莫里斯·迪特里希无数次地被自己顶到高潮,发出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尖叫,从那种介乎野兽和人类之间的忘情哭喊中,夏尔费尽全力也只能辨认出几个字段:“咬下去,夏尔,对准那里咬下去。”
沙发上依然残留着一种有别于他和莫里斯的气味——即使在枪击案发生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莫里斯的男友们。
“走吧。”过了一会儿,仿佛是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什么,莫里斯虚弱地从沙发上撑起身子,系紧脖子上的环。
“去哪?”
“俱乐部。”
初春的夜晚泥泞而冰冷。莫里斯罕见地没戴手套,那只手摸着比马路边上的冰砾还更加寒冷。夜幕正从东方的天际缓缓降临,夏尔握住那只瘦削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跟莫里斯沉默不语地穿过他下午曾跟劳拉·梅伦一同走过的十字路口,向着与医院相反的方向走去。行道树上的叶子早在几个月前就全掉光了,但还没来得及长出新叶,两排光秃秃的灰白色树干突兀地迎着寒风。
俱乐部门口停着辆铲雪车,工人们正在往门口的冰上撒盐,刺目的橙红马甲和白色反光条一起在残雪中移动。服务生将他们带到大厅里一个铺着浅红色桌布的小圆桌前,俱乐部里最后的一个位置。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周末,俱乐部的人比平时还多,谈笑声、铃声、不合时宜的咒骂声……乱糟糟的声音不绝于耳。莫里斯·迪特里希随便挑了个菜单最上方的名称,随即闭上眼开始假寐,看样子他真的累够了。
他跟莫里斯一样,不希望被人叨扰——但往往就在这种时候天不遂人愿。
“嗨。”
一个红发的男人双手撑着桌子,横在自己与莫里斯中间——夏尔一瞬间错愕地瞪大了眼,因为这张脸理应还被关在监狱里!但他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直直地盯着莫里斯·迪特里希。
“近来一切可好,迪特里希先生?那么这位是——”
“这是夏尔,夏尔·瑟雷斯。
“他们是双胞胎。”莫里斯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微弱地补充道。
“幸会。”
他跟那个过于热情的男人握了握手,仔细一看,他长得并不像他的兄弟那么具有攻击性。除此之外,他虽然也留着一把厚厚的胡子,却被梳理得十分整洁——倒不如说瑟雷斯教授现在反倒感到有点奇怪了,自己怎么会把这样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人弄混呢?
“我见过您——或许您不记得了,瑟雷斯先生。”
“什么时候?”
“在‘泉’酒吧。您当时也跟迪特里希先生在一起,两三年前。”
他那时候看见什么了呢——夏尔在心中暗自揣测着:是看见他们一起从酒吧里走出来,还是看见他们在后巷紧紧抱在一起接吻了呢?不速之客那双小眼睛里投射出的目光来回在自己与莫里斯的身上梭巡,似乎对此感到十足十的好奇:“而据我所知,迪特里希先生在那之后也有过几位……情人。”
“情人?”
“胞兄曾经也跟迪特里希保持过一段极为亲密的关系。他回家之后一度非常消极,但我想这不是您的错。我们关系一直很好,他从前是个性情温和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敢相信他会成为一桩暴力事件的主角……哈,瑟雷斯先生,请原谅我。毕竟您正对面的这位先生有过很多位情人,您应该知道的。”
他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应该大大方方承认他知道所有的这些事,还是说,莫里斯早就对外界准备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说辞?他只好六神无主地盯着桌布发呆。忽然之间,一个他人眼中可怜男人的形象在头脑里完全成型了——他对情人的过去一无所知,也不想多费力气去了解。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这个莫里斯·迪特里希给他编织出来的幻想。
“所以你是在替你那废物老哥讨说法的吗?”
他抬起头,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坐在这张小圆桌边,而是坐在大厅的一个遥远角落里——就像戏院的三等座席那样的位子:他看见莫里斯眯起眼睛,极为不悦地从头到脚地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之后他轻轻“啧”了一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方向,但他却搞不懂莫里斯是不是真的在看他。
“——是,是。那又怎样?我总会反反复复地爱上这个男人,而他不能。但他比你好,至少他知道不要多管闲事。”
后面那个男人又说了些什么——按照逻辑,应该是在为他的冒犯而向莫里斯赔罪。但无论那些话具体说的是什么,那个男人又是怎么从他和莫里斯的桌边离开的,夏尔·瑟雷斯真的什么都没有记住——那不重要,他不需要去记,没有观众会把一起无聊的剧目放在心上。
——他想起在一个晚上,他跟莫里斯同样也只有手叠在一起,身体却离得很远,肌肤之间的燥热慢慢凋零在这片寂静的安宁中:在这个晚上,他已经再也不可能去拥抱或者亲吻莫里斯了。对于两个用尽全力的人而言,这些行为都太过于激烈了。
他听见莫里斯说:“你爱我吗?”
“爱。”
他觉得就是这样,要不他们怎么还会像这样一起相安无事地躺在床上呢?——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任何一个否认的理由。何况在刚刚结束的以及在过去的许许多多次性交中,当理性脱离了竭尽所能的控制,他也是这么说的。
“永远?”
这太不切合实际、太不负责任、太不公平了。他张张嘴,正欲发出什么声音——或许他那时候的确说了这几个词之中的其中一个——夏尔感觉自己的喉咙骤缩了一下。
可传入耳中的,却只有莫里斯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瑟雷斯教授被刀叉敲击餐盘的叮当声拉回了乱哄哄的大厅。迪特里希教授正望着他,红色的眼睛像是要把他像条鱼一样剖开:“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些往事。”
“吃快些吧,夏尔,”莫里斯不耐烦地切下最后一小块鱼排,之后就开始用餐巾擦拭嘴唇。他泛白的嘴唇剧烈颤抖着,一多半的鱼肉都被他剩在了白瓷盘子里,似乎那不是令人垂涎的鱼排而是干草,“后院里那些乌鸦在叫。实在太吵了,夏尔,我真的快受不了。”

所以这基本上就是故事的全貌。那天他和莫里斯还是一道走了回去。他们费了老大力气才重新回到公寓,因为夹着雪水的淤泥牢固地黏在鞋底上,他和莫里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回来,避免滑倒在马路上。但在通过那个十字路口之前,他们还是不得不站在一棵行道树边,在凸起的石块上磨掉过于沉重的泥巴。
“我们应该点杯酒喝的,”他听见莫里斯在自言自语,“我感觉我肚子里现在一点东西都不剩了,下周我们再去吧。”
“下周我来不了。”他说。莫里斯了然地把双臂交叉在胸前:“要去约会吗?”
“你知道?”
“有人跟我说了。”
“那对双胞胎吗?”
他笑了笑,仿佛自己也知道这个谎言站不住脚——莫里斯·迪特里希的身边从来没有过关系好到能跟他相谈这类事的朋友,以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
“想再做一次吗?”他问莫里斯,这可能是这么多年来的唯一一次,他主动问莫里斯想不想要他。当他们在门廊换鞋的时候。莫里斯把长外套脱下来,把帽子挂到挂钩上,这些动作都与往常无异。莫里斯·迪特里希摇摇头:“我想我们今天还是早点睡觉比较好。”
“明天还会有机会的,或许后天。”
“总会有的。”
在第二天,莫里斯跟他交换了一个早餐后的吻又匆匆离去,就像每一个周末一样——多数时候他总不待在公寓里,像昨天那样的情景才是少见——夏尔在心中胡乱猜测着:说不定他今天已经忘了昨天他还问过自己,下周要不要一起再去俱乐部。
如果任何事都会有一点即将发生的征兆的话,那么属于这个早晨的就是,他在出门之前突然问自己——那个女人的名字是什么。他以往对一个陌生人的名字总是最漠不关心的。
“劳拉,劳拉·梅伦”
“你们确认关系了吗?”
“只是朋友而已。”
“你应该试试看的,我知道你跟她很合得来——在我们不得不经常跑去医院的那些日子里。”
“莫里斯……”
“这很好啊,不是吗?难道你不喜欢她吗?”他听不出莫里斯的语气里有任何情感上的起伏——恰恰是这样才最大限度地激起了自己心中的不安全感。他眼睁睁地看着莫里斯·迪特里希披上又重又厚的黑外套,冀望着自己能从那双红眼睛里找出点什么别的出来,就像每一次他和莫里斯躺在床上,他徒劳地在那双眼睛中搜寻着——然而每一次都无功而返,“我出去一趟,晚上不用等我了。
“你还会回来的。”
“当然,”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餐桌,餐盘里还放着小半块面包和两片火腿,“我早饭都没吃完。”
他转向自己——夏尔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吻,就像平时那样,但他们只不过碰了碰面颊。信息素的气味轻轻扑上鼻尖,像一只闪烁的飞蛾。
“你该刮刮胡子了,夏尔。”
暗色的身影穿过长而孤寂的门廊,莫里斯的面孔消失在电梯的铁门里。
他离开了。五年以后,他才得以再一次能在不到三英尺的距离下跟莫里斯·迪特里希交谈——夏尔曾经甚至一度想过要去报警,直到工作日的一天,他在学校里望见了莫里斯,只不过他站在一个距离自己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周后来的几天,他也在学校里远远见过几次迪特里希教授——他们负责的专业不同,正因如此,他们在校园里其实没什么接触的机会。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与莫里斯其他的情人也没什么不同:在生活上与他毫无干系地隔着那么远,似乎他们生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直到了这周周末,到了他跟劳拉约好的日子。他们把地点又约在了旭日俱乐部。
那天他跟踪了莫里斯。
春风吹过街道,他跟着莫里斯,走走停停。路边的冰已经消融了,树干上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跟踪,一个人不可能去主动跟踪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除非他认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结束。从他们接过吻的巷口,穿过他和莫里斯曾一起等待的十字路口,夕阳的光辉染黄了街道,最早的一批酒吧拉开卷帘,开始准备营业;乐队成员们超过了他,他们的身上背着棕色的吉他,手牵着手,充满热情地高声歌唱着:爱情、爱情、爱情。
那个瘦削的黑色身影在旭日俱乐部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走,一直走——“那时候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一定能找到其他的同租室友的。” 五年后,在“安娜路易斯”酒吧里,他对自己说。实际上,结清了那个月的月租之后,他也从那间公寓里搬了出去。他跟劳拉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搬到了一个大些的房子里:有温暖的灯光、实木床、落地窗、壁炉……今年他们还养了一条狗。生活风平浪静,他们从恋人发展到了未婚夫妇,即将踏入婚姻的殿堂。
而上周他又做了那个重复的梦:梦中到处都飘着突兀的、冰冷的、怪异的信息素味,就像一把无处不在的尖刀一般,刺穿了他整个青年时期的回忆。莫里斯跟他躺在公寓的床上,互相拥有彼此。那是一个像现在一样的夜晚,一次被抛至顶点后的余韵,他们气喘吁吁,身上残留着种种代表欲望和欢爱的痕迹。之后莫里斯伸手去关灯,室内沉入比海底更幽深的黑暗。他又在自己身侧躺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兴致缺缺地抚弄自己软塌下去的性器——然后是腹部的肌肉,然后是胸膛,最后是手与手臂。他用手指抚摸自己的下巴,不甚灵巧地梳理自己的长发,动作有点粗鲁,黑暗中偶尔会响起发丝断裂的细小声音……
第二幕,他一下子被丢到了马路中间,绿灯闪烁着,催促他赶紧往前走。天空的颜色黯淡,像是洗过画笔的污水。他跟莫里斯并排走着,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莫里斯的一只手也放在他的口袋中,被抓在他的手心里。“我们去俱乐部?”他问莫里斯。对方笑着摇摇头:“不,我们要去影院。”
“去影院?”“不,是去医院的时候了。”“那么我们就去医院吧。”“今天我们原本打算要去俱乐部的。”“回家?”“我想是去学校,夏尔。”……莫里斯在从前的生活中总要想方设法反驳他,就连在梦境里也永远可悲地不肯让自己顺心如意。绿灯闪烁得越来越快了,他感到焦急万分,于是只好问莫里斯:“接下来我们到底该去哪儿?”于是莫里斯拉着他的手,在绿灯变红之前穿过斑马线,向左或者向右拐……“看,并不是那么难。”他站在一棵没有叶子的行道树下,自己依然紧紧攥着他的手,莫里斯慢慢叹出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他说:“别拽那么紧,夏尔,否则我们都会难受的。”
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发现自己手里只躺着一块冰或者硬石头,或者一捧融化的雪水。再抬起头的时候,连莫里斯也不见了,他一个人站在街道上,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从哪里来。每当这时他总从梦中清醒,熹微的晨光铺在羽绒被上。忠心耿耿的短腿犬匍匐在床脚,他的未婚妻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和地安抚他:“你怎么了,亲爱的?”
“做了个梦,梦到了年轻时候的事。”
“那我想应该不会是个很坏的梦。”
“不,是噩梦。”

莫里斯放下空荡荡的酒杯,静静地注视着他:“后来我再也不去旭日俱乐部了。”
“有些事应该有机会变得更好。”
“已经够好的了。”
莫里斯·迪特里希站起身子,像来时那样,他用力抖了抖自己的大衣,然后戴上被雪水浸湿的帽子。
“——你要走了吗?”
“除非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夏尔。”
“去哪?”
“回家,”他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我也没有天天去找人上床吧?”
“要捎你一程吗?我开了车。”
“不用——我们都喝了酒,还是别说这话了。不过今天你把我叫来坐了这么久,你得替我买单。”
莫里斯走到门前,最后看了他一眼:
“祝你一切顺利。晚安,瑟雷斯。”

Notes:

这不就让你嘣回来了么夏尔。
说点人话: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这篇,去年11月写完以后还经常时不时点进去改点细节,我也不知道哪里触到我爽点了但就是非常喜欢。目前所有作品里最喜欢的一篇,并且写完后犯了少说三个月的电子杨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