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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05-31
Completed:
2024-06-02
Words:
14,714
Chapters:
2/2
Comments:
11
Kudos: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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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Hits:
648

【晚伟/骁伟】燃春

Summary:

现实背景,有三角,有生子,微肉,自助避雷。
一切与真人无关。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张晚意x于和伟
王骁x于和伟

 

张晚意很快如愿见到了于和伟。

他穿一件羽毛量厚到雍容的及膝羽绒服,戴一顶五姐从衣柜底匀给他的棉线帽。老街区的夜霓虹俱灭,他推开居民楼那扇厚重而漆蓝的防盗门。去年底他给三哥去信,说腊月里他要回来小住,不用特别接待,只要收拾出老虎台矿对岸那间儿时的旧屋檐。三哥说好,说我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于是拿抹布把转钟的时分秒针反复地擦洗冲刷,恨不能连带楼下那点天生地长的绿化一起搓个奶浴。
穿这么少,这是于和伟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在呼吸都滴水成冰的北国之冬,他从兜里提溜出两只棉线手套。手拿出来,他说,看那人从口袋里抖抖索索地伸出冻到僵直的十指。你是傻啊,是没常识,他说着话,像给小孩套纸尿裤一样给张晚意戴手套。张晚意不说话,但眼睛躲在口罩里,显得很爱笑。
没把你们家人给我招来啊,于和伟故作声势地朝他前后左右看。眼前人正当青壮,爱与恨总在身后尾随。之前几次在高铁的商务车厢,张晚意和他坐互不打扰的并排。两人一前一后去洗手间,落座时总能看见窥伺的手机镜头在掩体后打闪光。人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张晚意听起来并不高兴。他的航班信息在大年夜忽然更新,目的地辽宁抚顺,与家乡和拍摄地都非亲非故。逆行的夜班机人丁凄清,他在贵宾休息室里仰头喝补铁剂。往日风雨无阻的人们几乎全数缺席,但微博私信里时不时跳出一些新的红点,内容无外乎是好奇和愠怒。

业内看他和于和伟应该不是秘密,从结识以来始终保持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密。曾经他手把手地教给于和伟怎么把自己的信息设作消息免打扰,这样和别人分享屏幕时就不会被看到微信消息的弹窗。那时他们正值烈火烹油,每一句早上好晚安里都和着鲜肉馅儿。张晚意也年轻,也害臊,遇事敢做不敢当。于和伟把手机屏贴得离脸很近,然后摘下框架镜,说那以后你给我发消息,我都看不着了?
能看,他说,就是得点开看。
所以于和伟也理所当然地错过了他有关航班号的报备,错过了他从桃仙机场一路包车到抚顺的惴惴不安。直到连着被他打了五个语音电话,才知道家楼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原来不是街道办催征水电费。张晚意很仔细地打量他,有毛线帽和包脚跟的长绒拖鞋,穿了袜子,也记得给羽绒服从头到尾地系好拉链。夜色里对面的神色看不真切,但那双幽深的眼睛和从前一样不懂闪避。

哥,他把冰凉的脸靠在对方的肩。两人像两只家雀,为彼此轻微地一抖羽毛。

要说什么啊,于和伟偏头,看到他年轻的眉被化妆师修葺到边缘整齐。他们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再密集的联系,大约是从小屏幕上可以频繁看到张晚意把姓名写进领衔主演一行开始。小孩儿忙,他也不别扭,期间又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于是对话框在列表里一天天消沉下去,只偶尔收到张晚意在剧组点灯熬油时发来的明信片,小视频一闪一跳,他蜷在雨水天里的休息椅上,人瘦得像黄瓜片。
他换了个新助理,画外音不再是熟悉的配方。新面孔对他们的关系不明所以,还问他要不要把剧本拿在手里,来在前辈面前表现那种勤奋与好学。不用,他听见张晚意裹在权谋男主的锦帽貂裘里,说你往后站站,把桌上的止咳糖浆拍进去。于和伟眯着眼儿笑了,他知道张晚意的拿手好戏是坚决不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点英明神武。
他把那些留给大人的世界,留给于和伟身边那些来来去去、经天纬地的人物。那些人坐在顶级私厨天圆地方的团桌前,忝列四海英雄的正中间。他听过于和伟和那样的人谈话,吐音好似杨柳纤腰。而张晚意迄今在北京住出租屋,只是预算已经上调到两万五千块。难忘那个热火朝天的二零一八年,于和伟心甘情愿地由他牵住手,推开他在通惠路促狭的一室一厅房。收拾得挺干净,于和伟转了一圈儿,然后伸手拍死一只飞蚊。

不恰当的比喻,他跟于和伟就像致命女人里的萨蒙妮和汤米,在飘有五香熏牛肉气息的移动餐车后厢约会。那一年张晚意二十四岁,于和伟在床上像一块好脾气的橡皮泥,偶尔伸手,是为给他擦汗。不着急,他噙着笑看张晚意手忙脚乱地解裤腰带,别给自己系里头了。
他俩从没有开过酒店,这一度是张晚意最得意的事,显得他们的关系相当正人君子。贤者时间里的于和伟酸软到像一条香蕉皮,趴在枕头上由他帮忙揉腰。那是双柔弱的、青年人的手,力量训练全部在健身房由私教一对一指导完成。它不来自田间,不来自那些把煤气罐斜扛上肩、登登登奔上六楼的少年时间。
舒服吗,张晚意在他耳边细语轻声,那时他讲话还有鲜明的汉江口音。嗯,他是真累,全身像竹节被切成了一段。少字当头的张晚意乖得骇人,在镜头前还会一字句地称他作于和伟老师。那就好,他呼出一口气,说我妈特地给你做的枕头,里面缝的是荞麦皮。
她让我好好地感谢您,少年人有双不肯熄灭的眼睛,谢谢您教我演戏。

别客气,于和伟勉强抬起一点眼皮,你也都还给我了。

哥,张晚意很快扑上来亲他,像一只粉肚皮的小耗子,在他耳边吱吱呀呀。他那时还不懂在床上谈公事是天大的丧气话,只管一腔热血地把心腹事剖开给喜欢的人看,即使于和伟早已不能凭青春和美丽见长于人群,但他喜欢于和伟,也不是因为他的青春和美。他喜欢的是备戏时自己褴褛地蹲在廊檐下,被太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说不出话,而于和伟在不远处被人群环绕着走位,追随他的视线像一条无穷无尽的黄金项链。
张晚意太年轻了,年轻到不肯相信爱会来自被爱,他相信爱只来自抬头看。

 

以至于看到现在的于和伟,像一条脱节的棉线,柔软到近乎松弛。没有妆发,没有跋扈的上额线。棉线帽盖住他传闻中命主贵重的耳垂,时间在他的脸上压出了横纹一格格。张晚意不可思议地观察着他羽绒服下微妙挺出的弧度,如此的起伏而圆润。于和伟没有骗他,这个人是真的有办法绕过他,去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王骁……他停顿,王骁老师帮你了。

 

王骁,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在于和伟的微信通讯录。那时他们白天黑夜地揉在一处,他把持着于和伟的手机要替他回复中秋节天南地北的祝贺短信。不用,当时于和伟是这样说。听话,而他也比最初增长了阅历和脾气:歇歇眼睛。
于和伟也就没有再闪躲,任由张晚意把手机屏对准他的脸来解锁,然后一条条地翻阅他的人际。对绝大多的信息,他只需要回复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中秋快乐,少数要加称呼和特定的祝福语,更少数他会摁住语音条把收声筒对准于和伟的下嘴唇,听那人蜷在风雨交加的露营椅里调动声色,把一声同喜同乐念得春有百花秋有月。
您这是看人下菜碟儿,张晚意说着话,又收回视线,不肯再留意他飞白的鬓边。
王骁发的就是条语音,没清嗓,声音有些发闷,好像人还卷在被褥里,只腾出一条膀子和连着充电线的苹果十五。和伟哥,他听起来有些笑眯眯,跟您说一声儿,节日快乐。我祝您,陌上人如月,越夜越美丽。咬音逐字升高的同时,张晚意好像能看见他在自己面前向于和伟生动地敬军礼。轻盈到几乎寻衅。
回什么,他趴在于和伟一点不挂肉的膝盖,被硌到脸痛。于是不高兴地撇过头去。这是王骁吧,于和伟也跟他假装,说,那要不别回了。
不行,张晚意抠他露营椅上的漆皮,你现在跟我说不回,晚上回去又给他发。

 

当时王骁在他跟于和伟之间还只停留在一个符号。只知道他们合作过剧,有一些漫长的交情。张晚意是那种会一时兴起要带于和伟吃农家乐的年轻人,开着对方小七位的京牌车上高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坐在副驾驶上的人不安到攥紧安全带。而王骁第一次在自家精装修的西餐岛台上看到来自祖国东北角的酸菜馅儿水饺时,一只脚在玄关处重复着踏进和踏出。最后一举手,说这样,我下楼买两瓣儿蒜。你先煮,我这会儿赶巧了不饿。
在收到于和伟从剧组打来的那通电话之前,张晚意对这段关系没有关于失去的不安。直到于和伟亲口讲,他感觉到了生命里无可规避的重力。年轻人吃力地消化着他的潜台词,听到他坐在行政走廊尽头的吸烟室里,反复地用指腹给烟枪打火。
于和伟说,我还是想要个孩子。你看看,琢磨琢磨,看你那边方不方便。
张晚意在第一时间退出微信去看手机上的电子日历,来确认今天不是四月一日。他知道于和伟是个时髦得并不彻底的人物,比如拉开行李箱里面有红橙黄绿青蓝紫各色时装,不知道的以为他有多活泼多新潮。但贴身穿就一定要是四角裤,他会把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拉到和地面平齐。由此可见他仍是二十世纪的遗孀,衬衫底下穿旗装。到这样成熟的年纪,还有这样不成熟的行事。
您别逗我了,张晚意尽量控制自己来平衡音量。
没逗你,于和伟在对岸耸肩,说我想好了,这是通知你。然后笑笑,寻求合作嘛不是。
你可以拒绝我,没关系。他的声音干燥得像经过反复的拧紧和晾晒。他说如果你是打算拒绝,现在就告诉我。如果不是,就再好好想想,这是件大事。

他没有答应,于和伟也没有任何怨怼。他和他承诺的一样平静,就好像张晚意只是为工作推脱掉和他在今夜共进晚餐。下工后张晚意拉灭套间里一切光源,他从去年起把名字写在演职人员表的第一个句号前,住上了酒店最高层,有一个可以远眺江景的露台。裹着浴袍站到窗口吹风,想起从前一起在组时于和伟总穿一件丑到令人发指的鲜橙色跨栏背心,整个人空空荡荡地在里面打转。他严格控制糖和饮食,坚决不在庆功宴以外的任何场所饮用果汁和啤酒。时光倒流二十年他一定为此倍感饥饿,而现在,他只是有些虚弱。
但张晚意还是不计前嫌地爱他、亲吻他,然后在熄灯后的第一时间把这件背心扯下来丢到五米开外的地板上。于和伟像煎饼当间的一张薄脆,被他翻来覆去、手脚并用地在床上掉个儿。又不爱发出那些过分窈窕的声音,只是偶尔挠出两声猫叫,偶尔会说他身上痛。张晚意兴奋的汗从他年轻的鼻尖滴落,掉在于和伟疲倦的脸颊上,像一滴不肯罢休的眼泪。
对不起,他俩的第一晚张晚意把这三个字反反复复地讲。他不懂得的事太多,比如把护手霜当作润滑油,比如衣锦夜行却找错出入口。于和伟像他通往另一面成人世界的教具,他有一双与英武的脸相比小巧到可怜的手,正虚弱地挂在张晚意的脖颈,说没关系,你稍微拿出去一点。好,再一点,好,谢谢你。
那是个毋庸置疑的低水平之夜,张晚意趴在床上试图把他像一个漏斗那样倒过来放,以便让那些亲昵的液体自然地沿通道流出。于和伟闭着眼聆听他的设想,觉得甚有道理,又荒谬至极。最终他们坐在酒店房间的马桶里,一个看手机,一个把卷筒纸叠成两格一组,不断地递到于和伟掌心。没事儿,于和伟说,看小孩的脸已经红到滴血:弄出去就好了。

 

这就跟演戏一样,于和伟屈身,额前短促的发已经汗湿到蜷曲。那件鲜橙色的跨栏背心又被张晚意捡了回来,这时正被他一厢情愿地围在于和伟腰间,造型酷似安塞腰鼓,但美其名曰是保护肚脐防止进风。于和伟的脸色显然有些难堪,但他也不打算给张晚意难堪。他的气喘声几乎要比张晚意的肱二头肌更粗壮,他说没关系,这就跟演戏一样,有人带着,走一次就会了。

 

我会了吗,其实张晚意至今也不确信。在那些动辄三生十世、儿女情长的戏码里,有时导演会招手让他过来一起看监视器,说你不要带着结局去演第一集,哪怕最后你们俩是天上地下死生不复相见,但爱的时候还是要高高兴兴地爱。就说呢,现场导演也在一边附和,谁给你调教的,小小年纪就一脸盛筵必散。人家是正剧出身,女主演笑嘻嘻地跳过来解围,说我知道,于和伟老师,于和伟老师就喜欢这么着看人。
她俏皮地学,把两眉挑得一高一低,显得甜美而滑稽。但张晚意煞风景地摇头,他说于老师才不这样,是我这样,我学得不好,给他丢人。
他总在不必太认真的时候太认真,比如当时,比如现在。他要求自己对于和伟诚恳,要求自己明白地告诉对方,对新生命他全无准备。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讲,说对不起,但是,我还是想好好地工作。
当然要好好工作,于和伟的声音里没有一丁点失落或愠怒,平静到好像水掉进了水里。他说行,谢谢你,那我再问问别人。你在组里?行,好好拍,多过过戏。行了,早点睡,昂,知道了,嗯,好,挂吧。

 

放断电话后张晚意长久地站在年少有为的江风里,被往事不厌其烦地经过与吹拂。高脚杯和八二年的拉菲都存在身后的玻璃酒柜里,一转身就能触及。但他不想买醉,也不想忧愁,更不要第二天出镜时,脸颊和身体都向宽发展。
他只是拿起手机,向助理发送语音,说我要于和伟现在这个戏的通告单。顿顿,又撒手撤回。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在这个名字之后心安理得地剥夺了名为老师的后缀。五分钟后他收到了助理的回复,点开文件后,看见熟悉的名字和于和伟形影不离地并排出现。

 

王骁。
他想起那年中秋,外景里下着人工雨,又正值秋来风寒霜冻。于和伟让他抱着自己的茶杯给手取暖,他照做,又反过来用自己的手给于和伟取暖。助理无法,只好在他们恩恩怨怨痴痴缠缠的手上盖一条毛毯,于是外人看又是父慈子孝。于和伟翻着剧本,他翻着于和伟和王骁之间的语音条。于和伟是换手机不懂平移聊天记录的人,于是对话框里信息寥寥。他找不到端倪,心里却持续性地警铃大作。没办法,只好抱怨似的,把脑瓜攒在于和伟的脖领子里拱来拱去,以此吸引对方的注意。
而现在,他察觉到那天的雨又一次落到了他的肩膀。于和伟不会平白无故地想要在自己早已不年轻的身体里孕育新生,他一定得到了另一个人的启迪。张晚意一边推演,一边在心底惊吓,想刚认识那年的于和伟在他心里模糊得像一团水蒸气,永远透明、永远高高在上。而现在,他竟然有自信按照自己对那人的了解来将那人推演。
他果然长大了,演化出一对不再听之任之的肩膀。
手机上仍是那张被放大到无限大的通告单,他用指腹揩拭那个曾经构成他心事的名字。想,如果是你启迪了他,为什么他反而要给我打电话。是他宁可要我,还是——
他深呼吸,还是你不情愿答应他?

 

事实证明,男人也有偶尔能应验的直觉。

在城中之城拍摄到第二个月时,王骁已经能自然地坐在于和伟的房车,把那人横七竖八翘到对面沙发摆放的脚夹在自己的两腿间。又不穿袜子,他说,然后自然地拿起餐桌上那只石瓢紫砂壶给自己斟水。什么茶,他先是闻一闻。
那人在看剧本,用一只纯黑色的笔不紧不慢地给重点段勾线。这你看不出来啊,于和伟一挑眉,我这壶都是用乌龙养的。
看不出来,他狗似的拿鼻子去嗅紫泥多孔的壶壁,然后仰头把倒给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什么好东西能经着你这么喝,于和伟捻着鼻梁骨看他笑,说你这是品茶啊?
我这是渴了,王骁跟他扯嘴角。又说行了不闹,我怎么听导演说你又在吃止疼片儿?
于和伟敲敲车窗,说这两天下雨,空气湿。他诉苦也是点到为止,不喜欢把一样的事迹逮着谁跟谁翻来覆去。腰上腿上,王骁问,又重复:那还不穿袜子。
贴两天膏药就好了,于和伟说,紧了紧身上那件来自赵辉的白衬衣,单薄布料下若隐若现地凹出护腰的边缘。
让滕导把站着的戏给你往前调调,王骁说,好得了好不了的,你糊弄我行,谁疼谁自己知道。又把紫砂壶倒拎起来,拿去房车前段的水池整个沤掉。诶诶诶干嘛呢,于和伟英雄气短,声音也随之忽高忽低,那都好东西。
茶是解药的不知道啊,王骁跟他直挺挺地翻白,没收了,好了找我拿。又轻车熟路地去开他的衣柜,翻最下层的一个拉伸抽屉,先拿短袜,想想又放下,另外换双长的。然后一甩手丢到他面前,说穿了吧啊。他一贯有软硬兼施的这一手,挑嘴角坏笑,说你不是琢磨着要添小么,穿着,保暖。

你滚吧你,于和伟说,调门儿拉得像一根丝线。笑起来又眼尾开花,显得那圆钝的鼻尖仿似雪人儿脸上俊俏的胡萝卜。

我是要走,他指指服装组才刚熨烫整齐的西装外套,下场排的是他的单人镜。那你刚还坐我这儿,于和伟说,你转过去我看看后边儿。王骁依言转过去,给他检查后背后腿的西装衣裤是否还如新整饬。还行,于和伟皱眉,一会儿让他们把屁股帘儿那里再给你烫烫。行,知道,王骁给他摆摆手,说晚上过我那儿吃,让人弄了点蜆仔汤。
一句微信的事儿,于和伟抬眼儿看他笑,说你电话里说不行吗,非得本人来我这儿晃。指指剧本,你晃一圈儿耽误我半小时,等会儿忘词儿了,我可就说怪你。
于和伟老师那是什么脑子,那能忘词儿吗?王骁是穿西装也不忘手插袋、要舒适不要优雅的人。拜拜赵行,他摇摇手,偷着批那么多贷款,也不知道给车里安个除湿机。人下车去走出去二十步,又回过头来敲窗,说:会挑么,不会放着,一会儿我弄。
这真不会,于和伟对着车窗哈气,说那等会儿你吧。

王骁在笑,那笑在车窗的畸变里显得平和而喜悦。同时,止痛片也开始在于和伟失修的身体里起效。

 

如果问于和伟成年人最理想的生活状态,那排行第一的价值永远是舒适。他喜欢和那种无需对话、在同一个空间对坐也不尴尬的人交朋友,哪怕大家只是坐在房车两端各顾各地耍手机。王骁算是这种人,他愿意团起来的时候,就会像一只蚌壳。
第一次跟于和伟合作时他四十出头,自认为比同龄人晚熟。实拍开机后灯如白昼,烤得他半边脸发烫发痛,眼神光不断向外涣散。于和伟站他斜对岸,检察官制服里给他打了两片薄而平整的垫肩,显得更英武,而不是更萧条。卡,导演喊,然后过来给对手戏演员纠正走位。王骁,这时于和伟喊他,皱着眉,似乎神情烦闷。
和伟哥,他上前两步。那时他小点儿,他们也不熟。只听认识的人提过于和伟两嘴,说这人一提到戏,就浑身都是创意。得,这下要把我给创进去了。他哀恸地想,刚那两下自己确实表现不好。但还是在前辈面前显出那种俯首,心里想我倒要听听看你的高见。
一会儿再开机,你拿眼睛找我。他静静地说,然后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打晃,说刚才那遍我看你眼神不往一块儿聚。这场人多台词也多,他给王骁的心减负松绑:但戏在咱俩身上,甭管别人,你跟着我走,你眼神一直在我身上。我说我的,我说完,你眼神马上拿走。能理解啊,能理解咱们就再来一条。
于和伟确实有想法,有想法到名不虚传。但王骁站在原地,一边舔去化妆师补给他最后的一点润唇,一边想,这人手是真小,山竹似的,一点点儿。

后来在城中之城剧组,导演请他们握同一把塑料刀给定制的庆生蛋糕对半切开,说从来没有这样巧合的喜事,两位主演相差七年,但能在同一天过生。面前鲜花红酒,身后满座宾朋,于和伟那件白到孱弱的衬衫被风吹到贴出肉身的曲线,几乎没有一两多余的盈余,只在小腹处保留有时间微薄的淤积。王骁握住了那只山竹,像给房屋中介剪裁一样,摁断了奶油蛋糕里柔软的水果胚。
于和伟很快抬起头,面向剧组记录花絮的镜头保持微笑。他脸上的一切线条都很圆润,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显得忠厚,笑起来时,又那么好说话。王骁把塑料刀翻面,露出刀背上粘连的果肉和奶油,递到于和伟嘴边儿:尝尝。不要,于和伟这时在他面前已经卸劲儿。一周七天里起码有三天,他清汤煮白水的减脂餐是由王骁的助理代领然后送到王骁的房车,放上他们俩中间那张整洁的小餐桌。
王骁舔了一口,咂了咂嘴,说还行,不是特别腻的那种。然后又递过去。这次于和伟看了他一眼,那双倦而深陷的眼睛看得一颗中年人的心不断过电。接着低头,就着王骁的手咬了一口。慢慢抿嘴,说是还行。又转身指挥助理拿一次性碗碟,说给大伙儿分分,尤其你们年轻人多吃,过来来,拿盘子。
他抱着花,花的花瓣擦着他的脸颊。导演本来要让他们许愿,但于和伟说一会儿还要拍戏,再说我们能有什么愿望,戏好好拍好好播,没了,就这么多。他们很快爽朗地笑到了一起。反而是涂松岩好心地过来帮忙,一面协助分蛋糕,一面笑着和王骁撞肩,说于老师说得对,就咱们这个年纪,现在是真的想不起还有什么能得到,还有什么不能失去了。

大喜的日子,王骁一面说,一面还在舔塑料刀尖上的奶油霜:您也说点儿吉利的。
诶哟,涂松岩一拍脑门儿,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顿顿,不知道是不是为缓解尴尬,说你俩也是缘分,拍戏这么多年,俩主演同月同日生的,你跟于老师还是我碰见的第一对。
亏得我比他小两年,王骁说,不然得查血验双胞胎了。假装没有听出对方在好心暗示,他们的关系已经亲密到有些浮出水面。

 

于是默契地把这件事当做玩笑,然后就此翻过篇去。晚上在于和伟的行政套房,王骁把从剧组带回来的庆生花束一瓣一瓣摘下来丢进浴缸,再放水,再把于和伟的浴袍挂上衣架。你是闲得啊,还是真有劲儿,那人只管躺着一动不动,像葱姜料酒之下安静的肉。
这应该叫情调,王骁很快也进来,把手臂支在浴缸底,伸头去亲他已经柔软到不再频繁生长胡茬的下颌。这叫情调,于和伟被他亲得歪头躲,笑起来又有些合不拢嘴。但该挑刺还是要挑刺,说连水费都不用你掏的,这叫情调?
你意思只有收费的才叫情调,王骁闭着眼,说浅薄,太浅薄了。他的背轻薄地漂浮在水面上,一粒粒弧圆的水珠就像青春易老的泪滴。红颜弹指,他们已经走到剧组订购生日蛋糕时会特别叮嘱不要购买数字蜡烛的年纪。
张嘴,王骁说,他用一只手盖住于和伟善感的眼睛。
今儿不行,于和伟躲他的手,明天台词那么多。
想什么呢,王骁作势要咬掉他的鼻尖。在他一面笑一面扑腾着水要躲时,用打火机把烟点亮。张嘴,他拿手拍打于和伟不肯规律咬合的嘴巴尖。于和伟如他所愿咬住了烟的滤嘴,含糊地指给他浴室门外亮灯的烟感报警器。没事儿,王骁说,不然我放这么多水干嘛,这叫吸附。于和伟笑了,正要吞吐那些熟悉的烟气,就被王骁喊断。
他说你别动,让我许愿。
鲜亮的火星在长杆烟的尽头奄奄一息地跳动,不像蜡烛、不像火焰,像危险。他们赤条条地悬浮在花与浴缸里,王骁膝盖着地,望向于和伟水雾迷蒙的眼和鼻腔。别紧张,他说,我担保我不会在这儿求婚,不对,我担保我不会求婚。放心。于和伟不得已地在笑,被一支烟吊到悬颈。
王骁很快吹熄了他以为的蜡烛,把烟捻灭然后丢进洗手池。连篇的吻落下时于和伟挺起腰去回味,听那人在自己耳边说,不要相守,要但愿人长久。

好,于和伟闭住眼,我跟你拉勾。

 

此时,门外传来雨声、汽笛声,和敲门声。
于老师,年轻人拉动门环,是我。

Chapter 2

Summary:

在我垂危的温柔内心,姗姗而来的薄暮,与行将熄灭的余晖,悄悄地争论什么。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燃春 02

张晚意x于和伟
王骁x于和伟

 

他踩在于和伟的背影里,随他去吃庚辰龙年的第一顿东北餐。于和伟和从前一样,不忍他在北国积雪的地面跌跤,于是把他的手缠进自己的手臂里,说低头,走路看路。张晚意把自己的脸蜷进羽绒服蓬松的鹅绒,甚至是蓄意在屈膝,坚决不在对方面前显出自己的高大。两人拾着彼此的五指,在一脚深一脚浅的雪地里慢吞吞地走。
不拍戏了这是,于和伟说。他本来也不矫健的视力在雪地里只会更为难,出门时着急,那双欲言又止的框架镜此时还坐落在老虎台矿的电视机架。拍,张晚意说,用一只手拂落他两肩的雪雨和风霜。他解释,过年有两天假,我先回的家,再来找你。
这孩子,于和伟给他把外套拉链提到喉结,怎么给家里人说的?
就说来看看你,张晚意低低,他们都放心的。
我可没让你来,于和伟转过头,白雪地寒光如聚。
我想来看看你,张晚意多不忍心地将视线落回到他的鬓角,比照记忆里的颜色,想他这半年又新添多少愁绪。
不用,于和伟不看他,说我挺好,不用你掺合。张晚意在那些光色凄惶的路灯下挑眉向他看,想如果自己还是六年前那个穿帽衫时会在下巴颏打蝴蝶结的小男孩,一定会被这种冷酷的话骗到流泪。但他不小了,他已经蜕皮又脱出新胎。现在他已经不再怕于和伟说这种骗人的话。但他还是绵绵地,假装被骗过。说哥,你答应过带我回你家看看。

他果然看到于和伟的眼角有一秒钟在变软,像把那些新鲜的蔬菜在锅里炒到了脱水。那是他们才认识的时候,在大夜戏整宿候场的间隙,把两张休息椅拉得很近很近。他枕着于和伟椅子的扶手,听他讲那些塞北残阳、遍山松柏的时间,为那些窘迫和支离两眼酸涩。从而领会,为什么人们说中年人的罗曼史就是痛陈革命家史。
真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于和伟装大人样给他擦,食指弯曲像要刮他的鼻尖。然后轻轻地扫过他还会起小小颗青春痘的脸颊,安抚一般:这算什么,这都过去了。
张晚意像小动物一样把自己的脸拱在于和伟的掌心,轻柔地反复摩擦。在一切人都看不见的时候,用嘴唇吻他的掌根。于和伟左小臂内侧有一条长而纤弱的疤痕,是小时候贪玩,被树枝当间劈开。没有美容线和祛疤膏的年代,大姐流着泪给他浇洗紫药水。那时年轻,浑身都在向外发育。以至于没两年再看,就只是一条羸弱的透明鱼线。张晚意去找他说的疤,两只纤挑的手像两只银叉,剥开他像剥开茶餐厅里二分之一打的葡挞。
长好了都,于和伟抚摸他的脖颈,如同抚摸自己的青春年少。
我还没去过东北呢,那时的晚意有双明晃晃的眼睛,他说真想去看看,但我怕冷。

 

现在就不怕冷了?
这一刻确凿与他一并在抚顺的于和伟说,他的神情像雨在风中吹散。

他和晚意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大约是从去年生日在城中剧组,男孩忽然地降临在他门前开始。王骁从他一闪而过的颦蹙里作出判断,说是不是你儿子来了?而后被那人不轻不重地在水里蹬了一脚。跟我犯什么,他起身找毛巾捡裤子穿衣裳,把握着一种轻佻而不狼狈的节奏,否则总显得亏心。又没说是你亲儿子,他顺手丢给于和伟一条浴巾,那不是戏里演的你儿子吗?
这都没耽误您俩发展,他离开浴室前转身给于和伟眨眼,神情那样无挂无碍,说行啊,另一种意义上的万世师表。
然后踢踏着左右脚去玄关处开门,迎来门外清清瘦瘦、雨水里琳琅的年轻男孩,戴棒球帽,穿一件薄到发指、也不防水的外套。浑身唯一的行李是手里拎着的牛皮纸袋,看着连个电动牙刷也放不下。王骁把他往里让,说进来吧,你于老师穿件衣服,你先坐。
套房客厅布置有一间简约的会客室,正中一张沙发,晚意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王骁坐在当间的茶几上,两腿自然打开,拿杯子要给他洗,还问你是要茶,还是白水。张晚意两个都没要,只是看着亮灯的浴室,里面偶尔传来三两声响动。空气停顿了一段时间,然后于和伟走出来,把衣服穿得很整齐,不给任何人以误会的可能。

 

你俩没见过是吧,他说,刚好认识认识。神情镇静到好像这是一场卡代表作的社交局,定位在东单北大街的堂子胡同,例餐里包含一客炉肉扒鱼肚。
认识,王骁拿牙尖叼咬茶杯,说看过作品,戏可以,人也精神。
谢谢您,张晚意起身,用于和伟教导过他的那种谦逊来与人交际:您是老师。
我算哪门子老师,王骁乐了,拉着于和伟的胳膊,说这是老师。

张晚意神情不自在,于和伟看得出来。此一时眉眼黯淡,从脖颈处低下头颅,看得他有些不忍。抬眼看,墙上挂着一块指针表,现在是二十三时五十三分。于和伟叹气,俯身去拢张晚意被雨打到冰晶的手,说马上就到五号了。
再给你七分钟不高兴的时间,我等你跟我说生日快乐。

 

那我就先回了,王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外套,即使他们住的两间房距离近到只有一层楼的高差。他看着小男孩为上镜瘦到削薄的脸颊,想自己像他一般大时,好像还在俄罗斯切哈尔滨红肠。不自觉间他和于和伟都抵达了宽以待人的时段,把青年人偶尔的愚笨,看作人在少年限时限量的天真。
他当然不跟张晚意计较,他也不跟于和伟周围的一切事物计较。他说于老师,内什么,你这拖鞋我先穿走了啊,找时候再还你。然后向晚意笑笑,说把你的生日快乐收好了,留着跟他单独说。

那在张晚意并不丰厚的前半生里是个彪炳千秋的夜晚,他试图重重地拿起,却又被轻轻地放下。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预料中风花雪月的香艳。于和伟齐齐整整地坐在他对岸,听指针表一声声、咔嗒嗒。湿衣服先脱了,于和伟不跟他争冷战时先破冰的话语权,只是像一个监护人那样提出要求。
张晚意听话地脱了外套,他比刚认识的时候要长大了一号。但还是不懂违逆,也不忍心反抗。于和伟说还有一分钟,张晚意,我最后给你一分钟。
年轻人一抖,像小时候的数学课。老师要抽人背公式,而他刚巧不会,于是为躲避讲台上巡逻的视线,心跳得一惊一乍。于和伟不是他的数学老师,于和伟尽量避免让他在人前难堪。他湿漉漉的手放在膝盖上,牛仔布面中间多了一只掌纹。
于老师,他跟随秒针数自己的心跳,数到五月四日结束前最后的十秒钟。
于老师,他红着脸然后把头抬起,说生日快乐,我感谢您,与我授业解惑。

 

他迄今仍然不愿意在于和伟面前和他一起回忆那个晚上,那时发生的事比今天更多。而那一面以后到现在,这还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联络。曾经他许诺要招待男孩来他的家乡,包子里裹牛肉和圆葱的大馅儿。张晚意家在秦岭淮河以南,他没走过冬季会结冰的地面。他没见过铺山的雪、无涯的洁白,不知道于和伟的童年,是坐在谁家的旧屋檐。
于是这一刻应验时于和伟也有些恍惚,他把脚步停在一档将将拉起卷帘门的小店。抚顺特产麻辣拌,一条五十米长的街上恨不能参差地开上七八个店。他回头找张晚意,说进吧,你来一趟,总得吃着点特产再走。
他一指标牌上因年久而色泽喑哑的霓虹串灯,一行字李逵麻辣拌。说这是我一个老朋友开的,味道可以。进去叫人,喊逵哥就行。
好,他答,亦步亦趋低跟在于和伟身后。但他心里还是有一些担忧和警惕,在于和伟落座前,他一直在腰包的夹层里找消毒纸巾。于老师,他细皮嫩肉地咬嘴巴。屋里开了灯,环境变得亮堂,于是他没办法再像刚才在夜里那样,心安理得地挨住他,借他的心软,喊一声哥哥。这儿干净吗,他小小声地说,顾虑地看向于和伟日益宽柔的腰腹。
一般吧,于和伟跟他也很诚恳。顿顿,又说,但你满天下找去,再没有比这儿的厨子对我更上心的了。

张晚意还在回味这句话的余韵,从后厨已经打帘走出来一位师傅。显然人到中年,小日子扎实而团圆,高大的同时体态浑圆。工工整整一位本地人,手里本来捏着两张菜单。但几乎在看见于和伟后脑勺的一瞬间,就提起两肩,拿出的是做哥哥的姿态。
小伟,他开口,乡音无改。把于和伟面前的那副碗筷自然地向墙一侧推去,说坐过去点儿,离着暖气近。而后看向张晚意,在男孩倒豆子似的回忆于和伟的嘱托,眼见着就要颤巍巍喊出那声逵哥时,被亲亲热热地拍了一把肩膀,说这老弟长是秀气,是跟你搭着演戏内个吧,上回过年你刚到家,还张罗我给他寄酸菜。
逵哥,张晚意终于接上蓝牙,想起当时于和伟跟他一并躺在通惠桥的那张一室一厅的床上,他有些歉疚地想,他没有那么好的物质条件。而于和伟笑着宽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更局促,比你更不安。他们闭着眼玩无纸化的真心话大冒险,三二一各自喊出各自的石头剪子布。他出石头,压碎了于和伟的剪子。于是他问,谁是您喜欢过的第一个人。
喜欢啊,于和伟在不宽敞的床上翻身,说看你怎么理解喜欢了。喜欢是个很广义的概念。
喜欢就是会总是想到他吧,张晚意说,您那时想最多的人是谁?
噢,于和伟假装为他的话恍然大悟,说老想着就是喜欢啊,那我最喜欢我们数学老师,我老想着他,老怕完不成作业,老怕他收拾我。然后闷着头笑,不知道觉得自己和晚意,哪个更可乐。
这当然不是令人满意的答案,张晚意也听出于和伟在跟他打哈哈。但他穷追不舍,很快又赢了下一把。他说喜欢就是,老想知道那个人怎么看你。于和伟说噢,想知道那人怎么看我,那简单,我考上戏的时候一排坐了五个考官,我就想知道他们怎么看我的,我就是得知道他们看不看得上我。
两回合下来一个遍体鳞伤一个安然无恙,可张晚意就像金鱼吐泡泡一样不离不弃,说最后一次,我就想知道,您有没有像我对您这样对过谁?
这一次,他把限定词限定在彼此身上,自信这是于和伟无法躲避的措辞。

然后得到了自己未必想要,却有真心的回复。
于和伟闭着眼,然后望向天花板,说非得提一个的话,他叫李逵,现在在我们老家,开了个小饭馆儿。

 

原来这位就是李逵,张晚意第一反应是要给自己捏个发型,好在两个人里显得出群。但再看那人两脚间滚滚红尘,腰上一张写有李逵麻辣拌的定制围裙,被油花燎出细密的火泡。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要与对方比较什么,于是沉默地按下手来。
哥,于和伟向上抬起眼睛,说你给我整口吃的呗,饿了,就奔你来的。
别问能不能,李逵哥给他们烫了一对茶杯,宽大而有厚茧的手爱怜地抚过于和伟的后脑,像对一只养在他圈里吃露水的羊:直接说想吃什么。

再一回头面向张晚意,脸上是那样古朴而真挚的热情,主要是听你想吃什么,你于老师吃什么我都知道,他没个新鲜的。你是第一次来我们抚顺不,能吃了辣吗,愿意吃点菜愿意吃点肉啊,你说你爱吃什么,我给你推荐,别听你于老师的,他离开家多少年了,他知道个啥?
这什么也不知道的于老师就坐在张晚意对面喝茶,暖气片将他的眼蒸得水雾迷蒙。这个在他眼中如一棵树的人,在树面前就像一尾缠绕的蒲柳。笑眯眯地、软绵绵地,说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听知道的给你说。那些电视机前宏伟的星途与代表作,在李逵哥一面说话、一面就手给于和伟掰出两头肥白的蒜时,显得如此遥远、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两碗麻辣拌很快端了上来,李逵哥的爱人是一位和他一样热火朝天的东北女人,他们结婚至今已经有三十五年,恩爱如梁上飞燕。她极大方地与张晚意交谈,又极小心地探望于和伟隆起的小腹,像一阵风怕把一朵蒲公英惊动。小伟,她说,咱不拍戏了,就在家呆着,天天来嫂子家,嫂子给你做好吃的,咱好好把孩子养活了是真事儿,行不?
行,于和伟笑,是张晚意从前少见的那种轻快。他说明儿我就不干演员了,回来给你们当助理,每天就帮你们洗洗筷子,泡泡茶。
我信你就有鬼了,逵哥擦了手,过来陪他们坐。有的话他似乎是在说于和伟,但脸总一味地对着张晚意。他说小伟打小就跟我们在一块儿,院子里孩子多,那会儿人也不讲就,一茬就一茬地生。小伟小,是吧,小伟差不多是我们那一拨儿里头最小的。小时候吃得也不好,又瘦,毛猴儿似的跟着你,就那么讨嫌。
起初张晚意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笑,直到看见于和伟对着麻辣拌混沌的汤底,露出那种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惆怅。于是要求自己挤出两滴笑来调剂。
小伟打小儿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李逵哥说,我就知道,他的命跟我们不一样。
然后停顿,再强调,说我打小儿就知道。
再停顿,然后一笑:说你看现在,这不都说准了。大演员,大明星,大……眼看着大不下去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大孩子了都,咱不说小时候的事儿,你给我们说说他现在的事儿。

 

离开那家小店时,夫妻俩送他们到道路的尽头。挥别后于和伟沉默了小小的一段路,然后说,那时候他劲儿大,说是能拿手掰钢筋,我又小,长得又瘦,可羡慕了。笑一笑,就带过那些年做小小孩时朦胧的心跳。其实他不说张晚意也知道,李逵哥自始至终是对平凡生活甘之如饴的人,他为于和伟的成就欢欣鼓舞,但从不想跟那种恢弘的命运产生联名。
他俩现在的日子过得特别好,于和伟说,其实他俩刚结婚的时候我妈就说,小逵小丽,俩都是过日子的人,本分,勤快,没两年你看吧,日子准保起来。他想起睡梦里无数次离他而去的母亲,只觉得那些尘土和命运都在这一刻拂上脸面。晚意,他念着身边人的名字,想问他吃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但一回头,只看见一排脚印。
那间熟悉的、霓虹喑哑的招牌麻辣拌面前,正气喘吁吁地伏着原路折返的张晚意,和他青翠富贵的加拿大鹅羽绒服。哥,他拍那扇易碎的门。李逵赶忙地迎他进来,问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他摆摆手,说没有。又说,哥,我想问你一个事儿。

三十五年的夫妻交换了彼此的眼睛,他们不是看不懂张晚意对于和伟的神色。问吧,他笑得那样干燥而和煦,说大方儿的,想知道什么就说。又补充:但我不懂你们那个,那个娱乐圈儿里头的事儿,他说那里面乱,让我俩少操心。
不是那里面的事儿,晚意说,他年轻的眼睛是如此地一望无际。
此时里面漂浮着一些羸弱的水花儿,正一腔柔情地在涌动。他说哥,我想问,他小时候,过得好吗?他每天,都还开心吗?

 

原路折回去找于和伟的路上,张晚意把脚步放得温吞而缓慢。一方面他怕摔,一方面他有事需要在脑海里回味。大约走了几十一百步,看见有个人静谧地站在路灯下,好像有些孱弱、又有些伤心。他薄薄的,又鼓鼓的,路灯和雪把无数洁白的光线打在他脸上形成重叠,令他晶莹,又令他跌宕。像一团雪碎了又碎,最后只淌出水做的眼泪。
张晚意忽然感到一阵伤心,他好像理解为什么在李逵哥面前他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离别捆成了一只蟹。李逵哥比于和伟大四岁,他们是真正的同龄人,从一间小学开始并肩,在不知道哪个岔路口走去各自的道路。五字打头是一段残忍的岁月,风刀霜剑,已经刮破其中百分之九十九位的脸颊。生命是条走向消沉的道路,张晚意并非浑然不觉。
直到两个邻近的同龄人坐在一条长桌形成彼此的对照,他才在迟钝中惊觉,原来于和伟是在和怎样的怪物打对抗。为保持那样光鲜有力的艺术人生,为保持清瘦、保持感性、保持无油无油脂,在悬崖的边沿不肯舍弃。生命是条走向消沉的道路,是于和伟在把自己拼命向上扽。
他回忆那通邀约他迎接新生的电话,他在半年后姗姗来迟地理解,什么是对方口中那种“生命里无可规避的重力”。朦胧的年少结出了壮硕的亲朋,张晚意一时间想,你带我来,是想预告我有一天我们也会像这样。为各自和共同的福祉,放下不必要的记忆。

 

他曾经一度做好过这种准备,在那晚于和伟的生日。借用洗手间时他清楚看见浴缸里还有残留的花瓣,也在洗手台看见两管不同品牌的牙膏。没什么可抱怨,毕竟是他先选择的拒绝,和不再联系。但他还是一不小心孩子气地刷破了牙龈,因为他想在这段关系开始和变深入的过程里,他从来没有占取过主动、没有得到过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话语权。
怎么说结束的时候我就忽然能说了算了,他向洗手池里恨恨地吐牙膏泡。
那是个大家心知肚明的晚上,张晚意有些不高兴,但没有很大力。而于和伟比从前更有忍受,甚至没太抱怨对方那些把他当芭比娃娃去分叉的坏习惯动作。他只是冷汗涔涔地把自己挂在枕头,用薄弱的手去抚男孩坚硬的额头,想二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年轻。我也有执着,会做蠢事,不得已为同样的人翻来覆去。再给我二十年,我还能为你像从前一样。
晚意,他由着那人仓促地在自己身体里结束。这是王骁不会做的事,王骁的年纪已经要求他对万事都精准地控制风险,不放过百分之零点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有时他们开玩笑,说王骁跟人过夜,是毛坯级的主角,配世界级的安保。相同的事上张晚意是从第一次开始就很糊涂的,他除了于和伟以外没有第二个男伴,没有第二种风险。于和伟也懒得教他,只是大约知道自己要承受怎样的结果。

为什么今晚过来,于和伟闭住眼,感受那人来握他小指的手有一刻钟的静止。
他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本来我给你打电话,问你愿不愿意帮忙,你拒绝我,我不怎么你,这都没关系。但你自己心里难受,觉得站在了道德的低地,好像怎么对不起我似的。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说着能掀翻人的话,一如从前那样平静和含笑:又是王骁,又是同剧组合作,又一起过生日。你来,不提前跟我说,到酒店楼下了直接让我助理去接。又一定要挑个晚上。
小同学,他说,那是张晚意记忆里最后一次被他的手捏揉耳垂。
然后听他在耳边笑笑,说,你知道如果今天敲开门看到王骁,你就站在了比我更高的地方,就是我该对你感到抱歉。

 

在这样的对话之后,他们很难再注目,也很难再有联系。
张晚意只是偶尔能从他们共同的社交关系里得知于和伟在控制作品产量,预计要在新年开始做一段长时间的休假。于老师事业狂,他假装自己和人群一样,只是在谈论前辈的八卦:突然休假……是身体有什么状况吗?
绝大多数人对此毫不知情,只说铁打的人也需要调整和休息,就把这件事敷衍过去。直到从前合作过的姐姐新婚得女,在朋友圈晒九宫格展示母婴用品,才在一溜烟儿的恭喜里找到署名王骁的那条“图3好用吗,链接发一个,谢谢谢”。于是又有人一溜烟儿地追着他问说是不是有喜事。张晚意几乎用力到要把手机捏湿,然后才等来那人不疾不徐的回复,说是也不是吧,算家有喜事。
助理上车给他送饭,顺手提到在帮他订过年回家的机票,说剧组给四天假,我优先订当天就能走的班机。他说好,眼和心都不在这里。助理又说,年底报票,之前工作室那台旧设备里还有于老师的身份信息。然后停顿,小心地观察老板的神色,他已经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觉悟,这两个人之间有比闻道先后更值得惊惧的事。
于老师回东北了,助理一鼓作气说完,上周杀青,前天就走了。
就他自己。

 

刚那顿好吃吗?
于和伟站在路灯下,对张晚意忽然的回撤有隐约的猜测,但不知道他是执着地要在二十年后伸出手,去擦自己儿时的泪痕。
好吃的,张晚意说,想自己刚刚是有多不争气地以过年为借口,请李逵哥帮忙在碗里涮一份方便面饼。嫂子拿纸给他擦嘴,仿佛他是邻居的孩子。东北菜都好吃,他欲盖弥彰地又补一句。然后跟在于和伟身后向那座老式居民楼的方向走。
最好吃的还是饺子,于和伟却忽然停住,说,还得是酸菜馅儿的。

张晚意一愣,去年五月四日时悬在眼眶久久不肯下落的眼泪,在此刻迟迟跌落。那年他去找他,连一件换洗的短袖衫都没有带,浑身上下只有一个牛皮纸袋。于和伟安顿他时,从他手里接过纸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问他,他却只管打岔,不肯说实话。
那里面原本是一个保温盒,张晚意闭住眼,像他是怎样艰难地在房车里给从家空运来的酸菜解冻,再一刀刀把它剁成肉馅。巴掌大的燃气灶上忙活着他只有苦劳的两手,用淘宝销量一万加的包饺子神器给面皮捏边,然后在丢进滚水里的同时开膛破肚。他手忙脚乱地捣鼓出一锅,二十个里挑不出一个完整到没有伤疤,不知道还以为是面皮里烫了两撇肉圆。
他执着地把这个保温盒拎来剧组,拎到于和伟门前。在听到不属于他的脚步声时,仓促地把它从纸袋里掏出,又藏在门一侧的鞋柜后作掩护,假装没有这份痴心。第二天早起他在月色里轻手轻脚地撤离,于和伟睁眼时,只看见空空荡荡的床的另一半,和前一晚王骁发来的信息。

 

于老师,他给鞋柜后的保温盒拍照:有个好像叫什么饺子的东西躲在这儿,说祝你生日快乐。
张晚意出生在湖北十堰,那是一个生日不吃饺子、饺子不吃酸菜、酸菜不剁肉馅的南水之地。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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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理论上未完待续,请多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