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獨孤九劍 土匪周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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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意而生
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卷一 相知
第1章 獨孤九劍 土匪周顛
1.
“他奶奶的!!!!!”五月的一天,上午10點半,周顛啪地關上主編辦公室的門,走出來。
他那句咒駡聲音太大,想來主編也不耳聾,門合上的瞬間,他幾乎看見一道寒芒在主編的眼裡閃過。
不過,即使門後這廝,肯丟了風度、暴跳如雷,那也與他無關,一切都如流風逝水了。
兩分鐘前,主編微微抬了抬眼皮,把目光從辦公桌的樣刊上,移開了10秒,看了看周顛,溫文爾雅地微笑道:“去人事那邊填張離職單。把手上的工作,都移交小吳。移交完了,你們倆來跟我彙報一下交接情況,我把離職單簽了。之後你就可以打包走人了。”
早上10點走進主編的辦公室,慷慨陳詞半小時,就是這個結果。
周顛滿腔憤怒加一臉晦氣地出來,正好在編輯大辦公室門口碰見了莊錚和吳勁草。
莊錚問:“准了?”
周顛殺氣騰騰:“嗯!!!”
莊錚道:“准了你不爽個屁!請客啊!”說罷一溜煙走了。
“他奶奶的!忠言不被納諫,辭職還要被敲詐,什麼世道!”周顛火大。
2.
他鬍子三天沒有刮,長勢蓬勃喜人。連鬢絡腮胡,加上怒目神色,比平常更像土匪。
吳勁草看看他,有點犯怵,問:“顛哥,難道是因為主編沒有留你,所以不爽?”
被人說穿心事,周顛差一點就惱羞成怒:“你胡說什麼!那小子苦苦懇求我留下,不過老子不樂意!少屁話了!待會兒過來,老子跟你交代後事。”
周顛剛回到座位,右邊唐洋冒出來:“哎,周顛,雜誌後面的八卦區,你經常拿獨孤九劍的筆名寫小豆腐塊,舊聞掌故一類的玩意。你走了,主編說這活兒給我。你那個筆名,留下來給我接著用算了,省事。”
周顛還沒回話呢,左側辛然已經笑嘻嘻地道:“唐洋,你就懶吧。為這事新取個筆名,怎麼了?這麼矬的筆名,你也撿?”
周顛大怒:“滾!老子的筆名,和老子一樣風流倜儻!英俊瀟灑!……”
吃過中飯,周顛一番折騰,終於整出一堆文檔,叫吳勁草過來。
“這些是這期我校對好的稿子。這些是我最近收到,還沒有審過的稿件。這是我平常負責聯繫的十七個作者,有寫小說的,也有畫插圖和封面的。這個文件包是他們的已發表作品、連載中作品。這些人,有的,我說了老子可能要辭職。有的,有沒有跟他提過這事,我也記不清了。他們的聯繫方式:Talks、郵箱、手機,你自己去一個一個接頭吧。”
吳勁草看了一眼那個連絡人表格。這些人裡也就三五個他知道,其他的人,既不是已經名滿全國的,也不是他熟悉的。
吳勁草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顛哥,你能不能稍微給我介紹一下。”
周顛就開始指:“這個,是女的,但是筆名很中性,Talks頭像是個肌肉男,網上各個地方,論壇啊,Square啊,遊戲啊,性別都喜歡選男的,寫奇幻風的武俠。
這個,是男的,但是Talks頭像是個大美女。他喜歡玩的遊戲跟你一樣,你可以問問他在哪個服,他寫推理和武俠結合的。
這個,我他媽始終不知道是男是女,插圖和封面畫手,什麼風格你去翻上個月的雜誌,我是責編的那個短篇小說的配圖。
這個,是女憤青,天天在Square上狂噴政府。她寫的最好的作品,就是那個女劍神系列。
這個,是大一學生,男的。喜歡看歷史,是各代強勢皇帝的忠實粉絲,寫歷史向的東西。
這個,是激進女權主義者,很容易炸毛。但是她又寫言情風的武俠,真是搞不懂。
這個,是個極度不靠譜的拖延狂。一催稿就裝死,天天整些無厘頭的拖稿藉口,他家狗一年都被車撞了三回了……”
吳勁草聽得一個頭變兩個大:“顛哥,你就這麼鬍子眉毛一把抓的丟給我啊。”
周顛道:“他奶奶的!你小子別不知足!這種資源,換別人都是藏著掖著,誰肯一鍋端交出來。老子我當初不也是兩眼一摸黑,白手起家,從零開始,上天入地,殺出一條血路。老子大公無私,掏心掏肺,你還為點小事唧唧歪歪……”
3.
周顛正說得口沫橫飛,這個時候他的電腦響了。Talks的提示音。
电脑右下角一個圖标閃了閃,周顛把它點開來。發信息的那人,用的頭像是個灰色的小方塊,名字只有一個字:F。周顛自己給那傢伙加了個備註名:Fledermaus。
這個就是剛才周顛說的,始終不知道是男是女的畫手。
早上9點,周顛在Talks上問:“你在嗎?”現在2點40了,那傢伙終於有了回應。
周顛擦擦口水沫,對吳勁草說:“這堆先拷走,我等會兒再找你。”
F:那個圖我還沒畫好,急的話,下週一早上6點之前可以給你
獨孤九劍:我不是催稿。呃,我是想請你吃飯
F:?
獨孤九劍:因為我一直很喜歡你畫的畫,欽慕已久,很想找個機會表達一下
對方便沒有了反應。
周顛尋思:“難道老子這話說得很像色狼?”正猜測間,回答來了。
F:免了吧。漲稿費比請吃飯更能表達欽慕之情,你可以跟主編大人建議一下
“他奶奶的!”周顛豁出去了。
獨孤九劍:我今天已經提了辭職,馬上就不是這家雜誌社的編輯了。你那稿件不用交我,以後也不用再跟我打交道了。老子不過就想請你吃個飯,順便要一幅你畫的簽名手稿而已。給不給面子,一句話
這次回答倒是很快。
F:行
獨孤九劍:你下週末有空嗎?週六,中午12點,中環邊上的天山公園商圈,椒香居。你要是不吃辣,就換小江南
F:椒香居,可以。晚上7點吧
獨孤九劍:喂!晚上交通高峰期,我過去足足要2個半小時,中午不比晚上好?
F:那就下週六中午12點
說完這句話,對方就下線了。周顛想起來要問對方要手機號碼,也沒有回應。
拍馬屁委婉相求不成,直言倒有效,周顛聳聳肩。
不管怎樣,總算是了結一件事情。雖然今天面子被主編大人不動聲色削光,但是可以拿到東西應付交差,於是周顛心情很好。
旁邊唐洋看著周顛眉開眼笑,好生奇怪:“周顛,怎麼忽然那麼開心?跟哪個佳人有約?”
辛然道:“你說話也要過過腦子呀!我們周顛忠貞不二大情人,已經有女朋友了,哪會再理會什麼別的佳人?”轉個身,對吳勁草悄沒聲息做個“他敢?”的口型。
周顛當然沒看到辛然背後搗鬼:“有約有約!有個屁約!他奶奶的!老子的任務,就是去騙一幅圖上交!”
4.
周顛的女朋友,幾年前還是一個在讀的大學生。不幸的,她選了理科專業,卻對文史充滿熱愛,時不時做做文藝青年的白日夢。在一個朋友聚會上,她偶然認識周顛。
那時候,周顛沒有女朋友,還在滿世界求偶,還肯每天剃鬍子,還不那麼像土匪。
她發現這人剛剛從一個不錯的大學畢業,專業是本國語言文學,作為一名雜誌編輯,能寫(八卦),能畫(畫草圖跟作者討論小說的畫面感),談吐詼諧(耍貧嘴耍慣了),文史精通(歷史類遊戲玩多了),不知不覺就加以了青眼。周顛同學敏銳地覺察了這一點,乘熱打鐵,窮追猛打,一陣努力之後終於抱得佳人歸。
當然相處久了,周顛的土匪真面目,自然而然,如冰山浮出水面。
土匪和文藝青年的區別,關鍵並不在於外貌,或者學識,而在於思維和做事的方式。
真·土匪的字典裡沒有婉約兩個字,全是簡單直接。真·文藝青年的字典裡也沒有現實兩個字,全是詩與遠方,餓死拉倒。
但彼時,也許是已經日久生情,又或者是思想轉變,周顛的女朋友認識到,其實土匪有些好處,文藝青年也比不了。反正在見識到他的本色後,她並沒有一腳把他給踹了,只不過開始認真學習怎樣才能做好土匪的管理工作。研究之後,她決定執行本國政府歷來對土匪的政策:鎮壓+招安,大棒+胡蘿蔔,鐵血+柔情。
可憐原來挺天真單純一個小姑娘,如今不得不用俾斯麥的手腕和妲己的智慧,來管理土匪,也真是人間慘劇或人間喜劇之一。
半年前,周顛隨手把自家雜誌帶了一期回家,結果被女朋友看見了,別的倒沒有多說,只是對其中一篇小說的插圖甚感驚豔。
後來聽周顛吹牛,說這文的責任編輯就是他,這插圖畫手,和他熟得好比八月西瓜,親得好比自家兄弟,她當即道:“親愛的,幫我要一幅這位的手稿,好不好?”
周顛作繭自縛,自找死路,不敢直認吹牛,硬著頭皮領了女朋友這個任務。
問題是,周顛和這人,何止不熟。雖然接觸也有兩年,但只是通過郵箱和Talks聯繫,全在談工作。那個小說要配圖,這個場景怎麼樣,這個風格如何。雖然從談話中,周顛隱約知道這傢伙是在同城,但是沒通過電話,沒見過真人,連照片也沒有看過一張。
Talks既可以私人聊天、群組聊天,也可以發公開的信息,照片、文字都可以。這也算是另一種類型的與人交流。美女帥哥,就會很喜歡曬照片,自詡才子者,也會愛發些小散文,對所有聯絡人可見。
周顛從來沒有見過這傢伙在Talks上發公開信息。
而且,他似乎還不喜歡聊天。周顛下午和晚上在Talks上找Ta,基本都線上,但是說話乾脆簡省,一句閒話都無,簡直讓人搭訕也無從搭起。
這事就一直半冷不熱地拖著,雖然女朋友問過幾次,都被周顛巧言令色,蒙混過去,一直拖到周顛要辭職的今天。等他辦完了離職,他跟這位更加一點關係沒有。今天不辦,更待何時?
5.
這天剩下的時光,就在周顛和莊錚、唐洋、辛然、吳勁草他們一邊對著各自電腦半真半假的工作,一邊勒索請客、討價還價、討論周顛的新東家,大家嬉皮笑臉從九霄一直到黃泉的鬼扯中,打發過去。
Chapter 2: 兩個男人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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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兩個男人的約會
1.
經過了新工作、新崗位的三天魔鬼式集訓,週五下班回到家的周顛,幾乎進門就“立撲”了,躺在床上裝死屍。
女朋友怎麼踢他都不起來,道:“哎,難道你要人餵飯不成?”
周顛道:“好。”
“我只拌了點涼麵,麵條不好喂。一會兒自己起來吃,乖。”
她說完,捧著半個西瓜,拿著勺子,盤腿坐在床上。
床前的椅子上,放着電腦。她從Season 1 Episode 1開始,線上看一個劇。
周顛看了一眼分類:懸疑 / 驚悚 / 犯罪。
視頻播著,進度條移動,劇情慢慢展開。
周顛躺在床上看劇,發現主角是第一集第二十分鐘出場的一位博士,彬彬有禮,略顯陰鬱,隨手殺人,如切白菜,而且還切起來張弛有度,沒完沒了。
周顛在旁邊看完一集半,捂著眼睛開始呻吟:“老婆,你應該知道我進遊戲公司,上班已經用眼過度了!”
抬頭就看見女友大人明眸一轉:“我讓你看了麼?!”既明媚又兇狠的眼神,外加一勺子紅豔豔的西瓜。於是周顛悶聲不響把西瓜吃了,然後決定就此閉嘴。
忽然周顛的手機開始叫了:“明日提醒!”
“明天是誰的生日麼?早跟你說了這個提示音好難聽,還不換掉。”
“不是。有應酬。”
“和誰呀?”她又是招牌性的一瞥,蜂蜜、辣椒油、雪水的完美調和物,看得周顛醍醐灌頂。
“就是親愛的,你喜歡的那張插圖的畫手。我出馬的事情,豈有不手到擒來、馬到功成的?”
“嗯,獎勵一下。啵~”
於是周顛同學的臉上,印上了好幾個西瓜汁的唇印。
2.
週六中午12點半,天山公園商圈,椒香居。
這個店的位置有點偏,雖然在週末的中午,還空了三分之一的座。
周顛,在進門處不遠的一張餐桌邊坐著,左等不見伊人,右等不見鴻影,幾乎望穿秋水。他看了好幾次時間,同時強烈懷疑對方的性別。
若是個雄性,哪會遲到這麼久?難不成是個漂亮姑娘?那倒是件好事。
不過,他心頭轉眼掠過自己親愛的女友大人,勾魂攝魄威脅性的一瞥,立刻清醒三分。
周顛念叨:“那傢伙說話,也不像個女的啊?!!”
這時候,他就懊悔沒有向那傢伙要手機號碼,可是人家本來也沒給他機會。
周顛的肚子叫第三次的時候,他終於腦子開竅了,招手叫侍者:“請問,這裡還有在等人的單身客人嗎?”
侍者問:“您是問男客人呢?還是女客人?”
周顛回答:“……男的……吧?”
侍者道:“樓上有一位, 12點左右的時候到的。”
周顛上樓去。
靠窗的那桌,只有一個客人,俯身桌面,趴著似乎在睡覺,根本看不到臉。周顛正在猶豫要不要一記拍在肩膀上把人叫醒,就看見那個人手臂下面壓著一張白紙,露出一角,上面隱約的墨蹟。
也許是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突然停在面前,那個人忽然直起身,抬眼看了周顛一眼,隨即轉過頭看向窗外。
眼前這廝,臉色不怎麼好,整個人瘦瘦的,神情有點陰鬱,帶點譏誚,頭髮比一般男性要長,長度過耳。
周顛昨天晚上“因故”看了一晚上的犯罪驚悚劇,腦子裡一團漿糊,第一反應就是——這傢伙也不像好人……
雖然他長得,跟別人其實完全不像。
3.
那個人掃了一眼窗外,回過頭來,視線掠過牆上的掛鐘,然後定格在周顛臉上,道:“獨孤九劍?”
嚴格來說,眼前這位的言行,並沒有任何失禮,然而口氣中不多不少、不濃不淡的揶揄卻恰好讓周顛一秒鐘之後回過味來,幾欲拔出老拳。
但是,這也太失風度了。那麼最好不過以牙還牙,他那又是什麼鬼名字?
“F……”周顛剛發了一個輔音突然噎住,剩下的音節統統吞進肚子裡。
事實就是他接觸這位兩年之久,從來沒有查過他筆名是什麼意思、怎麼發音。
周顛讀大學時,英語發音就夠嗆,上英語課被叫到朗讀課文,跟受難一樣。
當一個人公然炫耀自己的外語時如果讀錯音,丟臉是巨大的,恥辱是永久的。而這種事情,絕對不可以發生在他英明神武的周顛身上!
周顛一邊恨恨然拉開椅子坐下,一邊道:“我最討厭假洋鬼子了。好好的本國字不用,取什麼外國名!”
那人眼皮也不抬地道:“韋一笑。這個,應該好說好記吧?”
周顛道:“這是你本名麼?”
那人點點頭,面無表情。
於是周顛還之以禮:“周顛。”
這回這廝倒有了表情,微笑道:“本名比筆名好。”然而立刻又加上一句,“你遲到了!”
有的人似乎就有這樣的本事,稱讚的話,也能說得叫人渾身不舒服,更何況後面再加一句遲到的指責。
周顛不爽到極點:“喂!老子早就到了,好不好?在樓下坐了半個小時!這怪誰?你又不是啥絕代佳人,手機號碼用得著那麼寶貝,藏著掖著嗎?”反正以後不用跟他約稿,放任點也不怕什麼了,沒有裝孫子的必要。
“手機嗎?謝謝。我不用手機。”
不過還沒等周顛再爆任何驚詫、質疑、不爽的話,韋一笑已經隨手把剛才鋪在桌上的那張紙推了過來:“你要的東西。”
和周顛以前所見,他畫的絢麗CG圖片不同,這個應該是毛筆劃的水墨稿,畫的是一片大湖。遠處湖邊山腳下,一舟泊岸,一人欲渡。紙僅一尺,人僅一豎,湖面上沒有一道水紋,然而淼淼浩瀚的水勢,如在眼前。只是如此抽象簡約的畫風,實在和以前的,相差十萬八千里,只有右腳下鉛筆寫的Fledermaus簽名如舊。
周顛:“……”
“我昨天晚上畫的,” 韋一笑說話間揚起眉,“有什麼問題嗎。”
“同一個人,使用不同的工具,畫風會差如此之遠,我以前還沒有見過。”
“那你今天見過了。”
話不投機到這個份上,也沒有什麼好多說的了,周顛氣鼓鼓地打開了菜單,開始點過去:“這個你吃不吃?”
意外的是韋一笑的口味和周顛相差無幾,而且對椒香居的菜式很熟。
“你以前是常來這裡,還是怎麼的?” 周顛問。
韋一笑道:“我喜歡吃辣,去過他們分店。”
周顛翻著菜單忍不住道:“他媽的我為什麼看見你,就會想起那個誰呢?”他說了昨晚他看的那個劇裡,那個角色的名字。
韋一笑大概是看過這劇的,因為他沒問周顛那是誰,只是看了他一眼:“你腦子裡有屎嗎?”
好了,這下徹底不像了。至少別人博士,殺人歸殺人,氣質要端住,肯定是不會這樣說話的。
之後一個小時無非吃吃喝喝,兩個人幹掉了4瓶啤酒。韋一笑本來一直臉有倦色,喝了酒倒更精神了些。
周顛向來兩瓶酒下肚,跟誰都變成哥們,只管拍著人家肩膀問:“老兄!大白天的,你一臉死相幹什麼?誰欠你一百萬呢?你畫一張圖就不少錢了,又沒有老闆,又不要看人臉色,你要都不爽了,別人不該都去跳樓?”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言簡意賅:“我通常下午2點起床。”
周顛約他中午吃飯,他這起碼比平常早起了3個多小時。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他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但是周顛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只是道:“他奶奶的!老子將來有錢也要睡到下午2點,老子的夢想——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
韋一笑壓根就沒理會他這句話。
結帳的時候,周顛伸手去拿帳單,竟然給韋一笑快了一步。
周顛不悅道:“不是說我請嗎?”
韋一笑道:“不是說我的日子過得比你爽嗎?”
“靠!下次你請好了。”周顛道。
韋一笑道:“你確定——有下一次?”周顛一怔。
就在他這一怔之間,韋一笑就把帳付了。
周顛對著韋一笑大瞪其眼,奈何他視而不見。
韋一笑把侍者給的收據和他的銀行卡收起來,對周顛說:“走吧。”
4.
臨出門,周顛隨口問了一句:“你最近忙什麼?”
韋一笑道:“找房子搬家。”
“怎麼了?房子到期,房東不續了?”
“原先和我合租的那個室友,最近老喜歡週末招一堆人回家開party,週末白天我根本不能睡覺,真是受夠了。”
“你和人合租?”
“城區房租太貴,合租便宜。怎麼,有問題嗎?”
周顛聳聳肩,忽然想起一件事:“呃,我一個同學,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就在離F大老校區前門不遠,公車一站路的距離。他原來的合租人搬走了,最近在找合租人來著。或許你可以問問?”
“F大?”韋一笑沉吟了片刻,“你朋友什麼職業?”
“醫生,自己開了個小診所。”
“人呢?”
“居家男一隻,喜歡做飯、養花養魚、聽聽音樂、看看電視什麼的。”
“行。把名字和電話號碼告訴我。”
Chapter 3: 雲雀與夜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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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雲雀與夜梟
1.
週一的傍晚,6點多,F大附近的楓林四村社區,57號樓401室,手機的鈴聲響了起來。
說不得站在廚房,看了看面前咕咕作響的湯煲,右手放下了湯勺,伸進褲子口袋,拿出了手機。
那是一個陌生號碼,但他還是接了。
“喂,你好。”
說不得是個醫生,日常早睡早起。
7點多起床,吃早飯。一般是超市買的吐司麵包和牛奶。
8點出門,買一份早點,帶給自己助理,有的時候是裹著肉鬆的糍飯團,有的時候是雞蛋灌餅。步行一段路,8點20到達自己的診所。
8點半診所正式開門。
每天5點半下班,再步行回到家,休息片刻開始做晚飯,繁簡視心情而定。
吃完晚飯,刷鍋洗碗,看看電視劇,在手機上刷一會兒Talks和Square,看看今天的社交媒體上都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一周喂兩次流浪貓。
如果沒有人撥打他印在診所玻璃門上的手機號碼,那麼一個平常的晚上又過去了,11點之前上床睡覺。
雖然不至於像康德一樣準時得可以讓人家來對表,每天的行動最多也不會相差10分鐘。
週末兩天都只上半天班,其餘時間可能用於去超市大採購、研究新菜譜、刷地板。
偶爾被周顛拉去泡吧,但是從來撐不到午夜以後,而且還會第二天整天精神萎靡不振。
這個社區,離他的診所不遠。
房子兩室一廳。房子和社區一樣,年紀比較大。房主當年的裝修就比較簡潔,四白牆壁,近幾年重刷過一次,還算挺乾淨。家電和傢俱都是房東配的,也還齊全。浴室不滲水,客廳、臥室,採光都不錯。陽臺上擺著自己養的盆栽,看起來一片鬱鬱蔥蔥。
這個房子,是他的病人給介紹的。房東是那個病人的親戚,自己出國去了,人比較好,也不缺錢。所以房租一開始定的就不貴,之後也沒有漲過價。
社區距離F大前門不遠。這附近有好幾所大學,大學的周邊,各類商店、消費娛樂場所,自然應有盡有。以萬為單位計算的年輕人,消費力豈可浪費、不充分利用起來?所以,購物也很方便。
總之,一切都還過得去。
他之前的合租室友剛剛換了一份工作搬走,空出一間臥室來,說不得正在盤算找新室友。
招租信息已經放出去一周,電話接了若干,要不就是說不得覺得來人不合適——比如還在讀書的小情侶、一眼看起來就很邋遢的死宅男、特別挑剔特別龜毛的女生。要不就是對方不肯租長期,只想租個三月半年的。
反正就是合適的合租者還未出現,這讓說不得有點苦惱。
2.
說不得說完“你好”,對面有一秒鐘沒有聲音。說不得懷疑自己的手機是不是又壞了,“喂?”
這時響起一個男性的聲音:“你是說不得?”
“是的,請問你是……?”
“你在F大前門附近的房子,找合租人?”
“對啊,你是想租房子嗎?”
“房子情況,能介紹一下嗎。”
說不得於是介紹了一遍。
房子兩室一廳,家電傢俱都非常齊全——可以拎包入住。
社區附近十幾條公交線路——交通便利。
附近菜場、水果店、開鎖修傘一應俱全——生活方便。
最近的派出所步行只有兩分鐘——治安良好。
而分攤月租只要多少,這個價格,附近應該是再找不到了。
對方又問:“空著的那個臥室朝向哪個方向?”
“朝东。”
“那麼窗簾夠厚麼?”
說不得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是顯得詭異:“……應該夠……吧?”
對方問了詳細地址,就道:“明天你什麼時候在?我可以過來看房嗎?”
“晚上6點以後。”
“好。明天,週二,晚上7點見。”
說不得掛斷電話,覺得怪怪的,為那個人說話時的語氣。
3.
第二天傍晚,人果然就殺上門來了。說不得剛進門沒多久,今天煲的老鴨湯剛端上手,就有人敲門。
來人是個高而瘦的男性,其實大約並不算真的異于常人的高,然而高和瘦是互相映襯的。半長的頭髮,白色T恤,灰色牛仔褲,運動鞋。牛仔褲可能是穿得久了,洗得有些發白。
他開口有種冷淡的禮貌:“你好,我昨天傍晚給你打過電話,預約來看房。”
“哦,進來吧。”
那人進門,四處略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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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著的那間臥室在東北方,冬天曬到陽光時間太短,可能會有點陰冷。”
說不得聽著他說話,老實答道:“是。”已經覺得這可以算作眼毒了。
那人對其他不加臧否,回到客廳瞄了一眼陽臺那一排盆栽和廚房各色廚具,加問了一個問題:“不上班的時候,你在家做什麼?”
“做菜,看看電視和電影,讀讀書,有時候打遊戲。”
“OK。明天我可以搬進來?我房租給你,你給房東?租金付三押一?水電網費平攤?我想,應該要換一個加厚的窗簾。”
說不得沒想到對方剛才還在挑毛病,轉眼就二話不說就要付租金了,忙道:“等等等等!”
“有什麼問題?”
“你是幹什麼的?我是說,你的工作。你什麼職業?”
“畫畫。”
“畫畫?”說不得道,“你是搞美術的嗎?油畫,國畫什麼的?”
“不是。我大部分時候是在電腦上畫畫。有時也做一點別的。我待在住處的時間比較多,所以需要安靜的環境。”
“你抽煙麼?”說不得問。
“不。”他又加了一句,“朋友很少,幾乎沒有客人來訪,沒有應酬,不養寵物,衛生習慣良好。”
“你是打算長期租住?”
“我不喜歡搬家。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了。”說不得看著他,問不出更多的問題。
“很好。”那人道,“房租付三押一是吧,怎麼轉給你四個月的租金?”
說不得:“……沒關係,你還是明天過來的時候再說吧。”
“就這樣說定了。”那人轉身出門,忽然又回過頭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韋一笑。明晚7點見。”
就這樣,說不得沒有商量餘地,多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室友。
對於這一事實,他認真思考了一分鐘,在對方離開之後。
那人並沒有跟他簽租房合同呢。
4.
第二天,韋一笑如約搬進來。他東西不多,就一個行李箱,一個背包。說不得忍不住想,這樣一年搬十次家,其實也沒有問題吧。
他搬進來之後,說不得就覺得有點怪。
白天說不得要上班,當然不知道韋一笑在家裡幹什麼。可是他回家之後、睡覺之前,早上起床之後、出門之前,這幾個小時之內,他好像也沒有看見過韋一笑幾次。
準確地說,韋一笑搬進來這幾天,總共就沒有跟他說過幾句話。
已經發生的對話,全是這種類型的:“Wifi密碼是什麼?”“我可以把牙刷放在這裡嗎?”
“整天工作,也不至於連飯也不見吃啊,難道是在修道辟穀?”說不得看了看那間臥室關著的房門,門後面沒有任何聲響,簡直要懷疑這個屋子裡只住著他一個人了。
但是冰箱多出來的食物,廚房水池邊多出來的牙刷和漱口杯,浴室裡多出來的毛巾、香皂、洗髮水,足可證明,這屋子裡還有另一個大活人。
週五下午5點半,說不得剛剛出診所的門,周顛興沖沖地打電話來了:“今晚,咱們去通宵泡吧?”
說不得馬上退避三尺:“你饒了我吧。你女朋友是不是又出差了?看你開心得跟囚犯放風一樣。”
“去你的!你整天窩在家裡,不無聊?來,跟我去泡吧,增加活力。”
“免了。通宵要我的命,我周日還要出去……”
“相親!”那邊笑嘻嘻的兩個字衝口而出,“來,總結下你怎麼淪落到去相親的!”
說不得一頭黑線:“你那是運氣好。碰見意趣相投的人,還恰好在心思單純、沒什麼功利心的年紀。泡吧你就不能找老彭和冷謙?”
“切!這兩傢伙哪有什麼週末啊,老彭每天都是吃飯喝酒應酬,冷面鬼更是忙得連看女人的時間都沒有!找他吃個飯,都能倒楣催地碰上急診室爆棚,給叫回去幫忙了。也就你閑!”
說不得道:“你去找別人吧,吃飯來找我。”他換了個話題,“我空的臥室已經租出去了。”
“什麼人?”
“一個又高又瘦的男的,頭髮有點長。他說自己大部分時間呆在家裡畫畫,可我好幾天都沒怎麼看見他啊。簡直跟鬼一樣,看不見的存在。想想有點彆扭……”
“那傢伙是不是姓韋?”
“嗯?你怎麼知道的?”
周顛奇怪道:“那傢伙沒有跟你提到我?那你究竟是看在誰的面子上,讓這麼討厭的一個人住進去的?!”
兩分鐘後,說不得終於搞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周顛同學,一如既往,又一次做事亂七八糟。一邊口口聲聲說看對方不順眼,一邊仿佛又覺得把對方塞給自己老友,做個分攤房租的合租人,也足夠合格。
周顛道:“你還能怪我不成?明明是你自己同意的。你當時怎麼不盤問盤問他的作息和生活習慣?”
說不得只能無語,終止討論:“……我到家了,你自己慢慢想怎麼打發週末吧。”
他掛了電話,輕聲自言自語:“我當時為什麼,沒有多問幾句呢?”
這天的晚飯,他做的簡單。涼拌菠菜、四喜烤麩、番茄燴毛豆。
吃完飯,他有點困,打個哈欠,把最近的髒衣服收拾收拾,丟進洗衣機,然後洗碗刷鍋。之後看了兩集當下熱播的都市言情劇,一看時間已經10點,把衣服從洗衣機裡撈出來晾完,就洗澡上床睡覺了。
5.
第二天週六。說不得睡到稍晚才起床,窗外陽光明媚,正是五月中旬的一個好天。
他上午去診所上了半天班,然後和助理互相道別,告訴她周日自己有事,診所明天上午就不開門了。
他離開診所,不先回家,去了F大前門的大型超市,打算買上一堆食材,回家去料理它們。
超市里有一半是附近的居民,還有一半就是大學的學生,個個如花年華。超市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放了一首多年以前的老情歌,害得說不得又想起自己的大學生涯,隱隱惆悵。
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飯。洗了碗,收拾好廚房已經1點多。之後他就一直坐在沙發上,打了一會兒手機遊戲,又刷了一會兒Talks和Square,然後打開電視,頻道從0一直調到50,再從50一直調到0——無聊。
牆上的掛鐘,指針移向了2點整,說不得聽見另一個臥室房門開的聲音。他轉過頭去,看見韋一笑從房間裡出來,面無表情地經過餐廳和廚房,走進了浴室。
說不得油然而生一種——見鬼——的感覺。
浴室的水聲嘩嘩地響了十分鐘之後停了,片刻後韋一笑帶著濕漉漉的頭髮重新出現,神情比剛才活泛多了,看了看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的說不得,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招呼:“早。”
說不得默默地窘了。真是好早啊!
再一想,這傢伙好像起床低血壓嘛。剛起來,簡直跟電量不足似的。
這邊韋一笑卻不管說不得在想什麼,徑直開冰箱拿出食物,下廚房了。
已經煮好的雞胸肉,還有生菜、雞蛋、麵條。
這間房子的原格局,廚房就是開放式的,與客廳之間沒有完整的牆體阻隔。餐桌就放在廚房和客廳之間,從客廳就可以看到廚房全部。這種廚房比較適合西方的家庭,因為西式烹飪很少爆炒,廚房沒有大量油煙,於中式烹飪就萬萬不合,所以說不得住進來之後,煲湯多,油爆蝦之類的就做得少。
現在說不得就坐在客廳裡,看韋一笑把麵條、生菜、雞蛋一一下鍋,看了一會兒,他道:“水煮一切,的確是很方便。你經常這麼做飯?”
韋一笑道:“這是除了泡麵之外,最快最省事的選擇了。”
說不得不以為然:“速凍水餃也很快。”而且水餃應該會比水煮一切更好吃一點,不至於那麼寡淡。
結果得到了某人非常嚴肅的回答:“錯。速凍水餃比這慢。”
說不得:“……”
沒多久之後,面就上了桌。說不得遠遠看了一下,別說,還行。
生菜碧油油,雞蛋心是黃澄澄的半流體狀。雞胸肉用叉子叉成絲,撒了一點鹽和胡椒粉。韋一笑坐下來,開始吃他的“早”飯。
說不得從頭看到尾,得出結論:眼前這傢伙奇懶無比,生活品質有夠差勁,但至少不會把自己餓死。
他想了想又道:“你不想在做飯上花時間,不是應該叫外賣嗎?”
“我不喜歡等。”
這也的確是一個不叫外賣的充分原因。
說不得對這個新室友謎一樣的作息時間,還是充滿了好奇,忍不住又問:“你現在才吃第一頓飯,晚飯是不是要晚上很晚才吃?”所以他才會每天睡覺之前,都看不到韋一笑的人。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這關你什麼事?”
說不得只好笑了笑。
6.
一隻碰上夜梟的雲雀,也不會比說不得更困惑了。
兩種動物,生活在同一個空間,卻很少能夠碰見,就像他和韋一笑。
其實說不得更想說:“你放在冰箱裡的食物種類不夠多,你天天這樣吃,不會營養失衡嗎?”但他跟對方又不熟,只好先咽了下去。
這邊韋一笑已經吃完了“早”飯,洗碗刷鍋,收拾東西。他收拾完畢,鍋碗潔淨,刀勺歸位,地板光可鑒人,廚房整齊得像沒有用過一樣。
說不得看了看鐘,從韋一笑踏進廚房到現在,沒有超過30分鐘。
吃過飯,韋一笑看了看窗外,拿了書、紙、筆,搬了一張椅子,準備到陽臺上去。
“在陽光下看書寫字,對眼睛不好。”
韋一笑回頭看了說不得一眼:“我是去曬太陽的。”
說不得看著他往陽臺的椅子上一坐,放鬆了四肢身體,懶洋洋地看了一會兒天際,把書蓋在臉上,好像睡著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睡還是假睡。
下午5點之後,太陽西斜,雖然剩下的陽光依然燦爛,陽臺已經大半在陰影了。
說不得去收被子的時候,發現韋一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臉上的書拿了下來,用鉛筆在白紙上畫了若干粗線條的草稿。他只能看出大概,人物的輪廓,有肢體有姿勢,但是還沒有五官表情。
太陽下山了,韋一笑收拾東西站起來:“回去幹活了。”
“真是……奇怪的人啊。”說不得想。
晝行性的動物,真難以理解夜行性的動物。因為不理解,所以好奇。
Chapter 4: 同居與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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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同居與相親
1.
第二天,周日。說不得和平常一樣時間起床,他不出門上班,卻另有任務要完成——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頭髮上蠟,皮鞋上油,西褲筆挺,深色襯衫顯瘦。
他對著鏡子發呆,不知道何種心情才合適。因為——他又要去相親了。
他一百零一次地看了看這次小姨媽給的相親對象的照片,是個22歲馬上大學畢業、已經被研究生錄取的女孩子。以往和自己年紀相差不大的人相親,總是不成功,這樣一個比自己小差不多8歲的女孩子,又會怎麼樣呢?
照片上的女孩子笑得非常甜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
說不得看看浴室鏡子裡的自己,自嘲道:“沒事,不就是三年一代溝。最多不過是二又三分之二個代溝而已!”
他走出浴室,發現韋一笑站在客廳的茶几旁邊。
之前說不得出來的時候,並沒有見他,只看到茶几上擺著一台筆記本,零散紙筆若干。
韋一笑站在那裡喝牛奶,疲倦地皺著眉頭,跟說不得打了個招呼:“早。”
“……你在客廳工作一晚上?”
“是。”
說不得挺關心人家:“你房間空調壞掉了麼?”
韋一笑看他一眼,道:“我只是比較喜歡自然風,而已。”
“……已經8點了。你不是一般6點半之前就會去睡覺?”
韋一笑看了看牆上的鐘:“畫得太順,忘記時間了。”
他又看看說不得:“這個天氣,穿黑色襯衫、黑色西褲,你要去參加葬禮?”
說不得差點驚得跳起來:“我要去約會!”
韋一笑聳聳肩:“我去洗澡睡覺了。”
說不得窘到無語。
2.
那天說不得被無情打擊之後,一怒之下,換了稍微休閒一點的衣服出門了。他跟那個女生約的是吃中飯,出門時間太早,索性中途順道逛了兩個小時的花鳥市場。
約會是在一家日本餐館,有足夠的小資情調,兩個聊下來,氣氛倒還好,他跟那個女孩子講了很多保養皮膚、合理減肥、營養均衡的話。
那個女生笑著說:“你這人好細心呀?”說不得微笑不語。
他現在的生活穩定平淡,上班就在自己的診所,業餘愛好無非是自學烹飪,伺弄花草,擼擼社區裡的貓,看看書,看看劇,有時候也玩遊戲,但也只是花一點零碎時間,並不沉溺。
那個女生倒也差不多,除了讀書做功課之外,愛看日劇韓劇,電影喜歡看愛情片文藝片。最近在玩一個網遊,但她上去不怎麼練級,也很少pk,就是四處看風景,樂衷於挖草藥,製作物品,擺攤賣東西而已。
“跟我同時開始玩的人,級別都比我高了,加入各種公會,天天刷副本什麼的,就我一個人在那裡亂逛。”
說不得道:“你告訴我是什麼遊戲,我也去玩。”
兩個人出了餐館,又去附近的咖啡館小坐。本來他還想請人家吃晚飯,那女生說她有事,才不得不作罷。
末了那個女生道:“我晚上不上課,Talks上跟你聊,好麼。”說不得送她到學校門口,就回來了。
他回到家,已經4點,差不多是該做晚飯了。天氣漸漸熱起來,應該吃得清淡點才是。他從廚房冰箱拿出了一包超市買的凍蝦仁,掰了一半。
晚飯可以做清炒蝦仁、涼拌黃瓜,加個紫菜湯就好了。
一個人實在太難做飯了,尤其在夏天。
說不得吃著西瓜,等蝦仁化凍的時候,忍不住又一次想到這個問題。
怪不得他的新室友,天天水煮一切。
他轉頭看了看,北邊臥室的門關著。想起那傢伙,昨天下午2點起床,2點半才吃第一頓飯,不禁搖了搖頭。
有了一個室友,約等於沒有,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生活就是這個鬼樣子。
他拖拖拉拉地一個人做飯、吃飯,中間間隔著和今天見的那個女孩子在Talks上說了幾句“晚飯吃了沒,吃了什麼呀”這種毫無意義的閒聊。
他洗好了碗,收拾完了廚房,打開電腦,把那個遊戲的用戶端下載安裝好,略略研究了一下新手攻略,跑去那個女生所在的服务器建了一個新號,時間就已經10點半了。
他忽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情沒做。
3.
周日晚上,韋一笑10點40出門。他經過客廳時候,並沒有看到說不得。當然,關心室友晚上在幹什麼,這並不在他的習慣之中。
他已經搬進來好幾天,但這幾天不是在畫東西,就是在想怎麼畫,都沒怎麼出過門。今天總算是把那個活兒幹得差不多了。
他在附近社區逛了一大圈。楓林四村離F大不遠,周圍商業配套也很齊全,街邊各種小店,不太遠的地方還有一個不大的菜場。算是足夠方便,但也還沒有像F大的後街一樣,繁華到入夜後吵鬧的地步。
他逛了一圈,回到楓林四村社區。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在入口的地圖上看見中心區域有一小塊空地,並沒有標明是什麼。看位置和面積,似乎不像是停車場,那麼大約是綠地或者休閒健身區。
他一路走過去,光線昏昏。楓林四村,作為社區,建成時間已久,近些年又翻新過,看起來還是半新不舊,物業管理馬馬虎虎,路燈本來不多,更沒有什麼其他景觀燈。
走到那裡,果然是塊休閒健身區。綠樹環繞中,只有一些非常老舊的單杠、雙杠,一張水泥的乒乓球台,一架壞了的秋千——有一根鐵索斷了。水泥地面的裂縫之中,雜草長到了人小腿那麼高。
這些明顯是頗老舊的設施。現在的室外簡易健身器材,那可真是種類繁多、花裡胡哨,便於70歲的老人和7歲小孩這樣的體弱者,上去扭動身軀,權作運動,倒也符合國家的號召。
難怪這裡無人問津。
韋一笑起初這裡以為沒有人,畢竟已經晚上快11點了,乍看也確實沒有人跡。
然而他走近,卻聽到一些非常細碎的聲音——像有小動物在用力嚼著什麼東西,在那乒乓球台的後面。
他繞過去,就發現有一個人蹲在地上,面前的地上有一個白瓷盤,四五隻貓埋頭圍著那盤子猛吃。那人突然伸手揪住一隻灰狸花貓的後頸,把它拎了起來。那只貓看著還小,拼命哀嚎。餘下幾隻,四散驚逃。
那人站直身子,自言自語:“可抓住你了。”聲音裡滿是高興,然後從乒乓球台底下拖出一個藏著的籠子來,把貓往裡一放,扣上籠子。
周日的晚上,昏暗的社區空地,一個蓄意誘捕流浪貓的人。
韋一笑道:“你在幹什麼!”
相距已近,他認出了那個人——說不得。
說不得回頭見是他,道:“是你呀。你這人怎麼走路,這麼輕?這只貓沒有絕育。”
“所以?”
說不得解釋道:“沒絕育,所以需要捉起來,做絕育手術。公貓如果不絕育,就會發情打架,特別容易受傷。母貓如果不絕育,就會不停地懷孕,不停地生,那可慘了。生下來一窩小貓,能活幾隻,也全看運氣。總之,野貓不絕育,受罪的是它們自己,壽命都要短很多。”
他一邊說著,拿出個長勺子,又蹲下去,在地上的盤子裡挖了一勺,從籠子間隙中伸進去。那只狸花貓本來在籠子裡縮成一團,看見吃的,仿佛遲疑了片刻,然後湊過去,吃了起來。
“有了吃的,連害怕都忘記了,你還真是心大的傢伙。”說不得看它吃完,道,“不過你不能再吃了,現在送去診所,要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生病。”
韋一笑道:“現在寵物診所沒關門嗎?”
“不,我是說我自己的診所。”說不得道,“這兩天正好沒有病人預約手術,這小傢伙狀態挺好的,看看沒什麼問題就絕育。手術前還要禁食十幾個小時。”
“……你不是獸醫吧。這樣好嗎?”
“哺乳動物的生殖系統差不多,我給貓做手術,都做得很熟練了。無非就是比人小很多而已。”說不得又低頭去看籠子裡的狸花貓,“你長得還挺可愛的,不像有的貓,身體特別棒,長得特別醜,要送出去都沒人肯收。絕育完,看看能不能幫你找個鏟屎官,養你十幾年?”
“你有打算自己養嗎?”韋一笑問。
“你喜歡貓嗎?”說不得試探性地問。
“不喜歡。”
說不得歎口氣:“我之前的室友就不喜歡,房東也不同意,所以沒法養。這個社區的流浪貓,來來去去,大概總是十多隻。捉了幾隻分別找人收養了,就又來了新的。現在只能這樣了:沒絕育的絕育,受傷的送醫,有人要的收養。希望它們生得少,過得好,活得長。”
“它們未必喜歡。”
“什麼?”說不得沒聽明白這個Ta們指誰。
“我說,你又不是貓。貓未必喜歡被人類捉來養,活得長。”
說不得道:“是啊,我不能替貓說,這種生活一定是好的。但你也不能替貓說,這種生活一定是不好的。我不是貓,難道你是貓嗎?”
換成別人,可能要被這種詭辯繞進去,但韋一笑立刻就回答道:“你說的,邏輯上很正確。但區別在於行動。你覺得貓被養起來比較好,你就對貓動手了。對貓,我什麼也沒做。”
“……”說不得沉默了一下,“大概因為,我不光愛貓,也愛鳥吧。”
聽到他這樣說,韋一笑就沒有再說什麼了。
說不得拎起籠子:“我現在把它送到我診所去。”又看了看地上,對韋一笑道,“那個盤子別動它。這裡平常沒什麼人來,人走了,它們會回來把貓糧吃完的。”
韋一笑說了一聲“好”,說不得就帶著貓走了。
兩個人就此分道,韋一笑留在那裡,說不得去診所。
這是說不得後來能回憶起來,兩個人第一次超過三分鐘的對話。
4.
轉過天來,又是新的一周。
週一傍晚,說不得下了班,回到家。天熱,他犯懶,決定做涼麵。
先把七瘦三肥的肉末加鹽、黃酒、醬油、味精,醃制片刻。少許洋蔥,切丁,先下鍋,再倒入肉末煸炒,直到油滲出、水分收幹,就差不多了,起鍋前撒些胡椒粉,完成。
這樣做好一罐肉燥,放在冰箱冷藏室,吃幾餐是沒有問題的。剩下只需要切一碟子黃瓜絲,麵條的澆頭就算做好了。
說不得正在廚房煮麵條呢,周顛的電話又來了:“週末過得怎麼樣?”
說不得:“你想問什麼?”
“你對新室友,有什麼新瞭解沒有?”
說不得想了想:“除了作息時間有點異常,就是不太愛說話,其他沒什麼。”
“你沒覺著,那傢伙很難相處?特別討厭?”
“暫時沒覺得。其實他不難相處。”
“那為什麼老子總覺著,那傢伙哪裡都招人煩?”
“那可能是你的問題。比如說家裡種了棵仙人掌,你不去招惹仙人掌,難道仙人掌會來主動招惹你?”
“靠!你這是什麼比喻。算了算了,你相親的事,有後續沒有?”
“這兩天一直在聊天,說好下周去逛美術館。”
“我記著你說過,那女生還大四,九月才研一吧。哪有還在讀書的女孩子,需要去相親。滿校園,都是可選對象,愁個屁!除非是長得太醜了……”
說不得打斷他:“周顛同學,請你認真回憶一下。”
“操。老子想起來了,你以前的女朋友都還蠻清秀的。真難看,你丫肯定早就假惺惺客氣兩句,敬謝不敏,沒有下文。她不難看,為什麼著急相親?”
說不得就告訴周顛。
那個女生的媽媽,跟說不得小姨媽是熟人。她大學在本市,是個師範學校,女生多,男生少。據說不得小姨媽說,這個女孩子從小就特別聽話,家裡管教也嚴。中學時候家長不讓談戀愛。可她大學四年也沒有談戀愛,這樣家長反而擔心起來了。
一個月前,那個女生的媽媽,跟他小姨媽一起喝茶,講起家裡的小孩。小姨媽本來就受自己姐姐之托,盡力給她兒子介紹合適的女孩子,聽了覺得差不多,就推銷自己的外甥。
那個女生的媽媽,聽了情況,看了照片,回去跟自己女兒講了。就說,先見個面,看看相處如何。還覺得熟人家的孩子,比較放心些。
周顛道:“這種家長就是見鬼。20歲之前不讓人談戀愛,22歲他媽的就催逼相親,25歲女兒不嫁人,就好像天要塌了。我怎麼覺著,這事不怎麼靠譜啊?喂,那女生學啥專業的?”
“馬克思主義哲學。”
周顛聽了立刻狂笑一分鐘。
他笑夠了,說不得才慢悠悠地道:“有那麼好笑嗎?”
“老子就沒認識過學馬哲的活人。這種專業,我聽了都想吐,能學這個的,是什麼樣的牛人?她研究生換專業不?”
“她是保送本校本專業的。不要隨便歧視人嘛。”
“切。你這是找老婆,不是孔子收徒,佛祖普度。有教無類,眾生平等。靠,我好奇那女生長什麼樣子?有照片嗎,發過來!我看看,能給打幾分?”
“你跟老彭學的,什麼毛病?動不動就給女孩子打分。我看你,又欠你女朋友收拾了。”
“靠!她就會上綱上線。什麼‘物化女性’啦。她女的,你男的!你到底站誰哪一邊?”
說不得道:“偉大的慈父,當然永遠站在弱勢者這邊。”
“慈父……!?你他媽又占老子便宜!過來挨打!”
說不得笑吟吟地掛了電話。
5.
他放下手機,把鍋裡煮的麵條又攪了攪。需要煮十分鐘,他蓋上鍋蓋一回身,就看見韋一笑站在客廳裡,登時微窘。
他不知道韋一笑什麼時候出來的,對剛才的話,聽見了多少。
說別人是棵仙人掌,到底也不算是什麼好話。
然而韋一笑就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面無表情,漫不經心地道:“晚上好。”
說不得趕緊找話講:“昨天那只貓手術完了。我給你看照片啊。”打開手機相冊,翻到某一張,走近來給韋一笑看。
貓吐著舌頭,側躺著——下一張,貓蛋蛋的位置,兩個傷口——下一張,貓帶著頸圈,呆呆地趴在桌子上。
韋一笑:“你給我看照片,幹什麼?”
“你不是關心這只貓嗎?收養人也找著了。我助理說她有個朋友一直想養一隻標準的田園狸花貓。做完手術她就抱回家了,恢復一陣子,做一下內驅蟲和外驅蟲,然後給人送上門去。”
“不,你弄錯了。” 韋一笑道,“我不關心它。”
“哎呀,”說不得扭頭看了看房間裡的空氣,“今天天氣不錯。”
韋一笑好像笑了一下,然後他就出門了。
說不得不知道韋一笑這個時候出門幹什麼,剛才他笑了一下又是什麼意思呢。
6.
後來,說不得還是每週喂兩次流浪貓。
其實這個社區裡還有幾個老人家,都是住在一樓的寡居老奶奶,愛喂流浪貓。說不得覺得,不少貓都已經很豐腴,他似乎沒有再喂的必要。
不過他不喂,就不能跟貓混熟,不跟貓混熟,就不能逮著它們。
他還是會在晚上,在那個荒廢無人的健身區,碰見韋一笑。
然後說不得總結出了規律:有韋一笑,就沒有貓在。有貓在,就沒有韋一笑。
流浪貓們似乎不太信任這個陌生人,甚至相對而言,他這個既給貓喂糧、又捉貓去喀嚓絕育的人,還更得它們親近一點。
當然,也可以換一種樂觀的說法。只要他去那個地方,他一定可以找到陪伴,不管是低頭吃東西時願意被他摸兩把的貓,還是他那個不怎麼說話、專心某事時更不愛理人的室友。
不,這只是強作安慰。
說不得把週三換成了週二、周日換成了週六。沒有用。問題不是星期幾,而是幾點鐘。
他總是喂完貓就回去洗澡睡覺了,所以時間都在10點半到11點之間。那個時間,大概恰好跟韋一笑去健身區的時間重合了。
三周,說不得去了六次,有三次碰見韋一笑。
有一天,說不得實在是不甘心今天又沒有擼到貓,放下貓糧不想走。
已經六月了,雖然還不到盛夏,晴日的夜晚,也是熱的。墨黑的夜色中,蛙聲遠遠傳來,草叢中不知名的小蟲和蚊子一起亂飛,他坐在發燙的磚頭上,敲了好幾分鐘的盤子,半隻綠瑩瑩的眼睛都沒有看見。
一個貓都不來。
說不得不知不覺就歎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韋一笑在他背後說:“我可以11點之後來。”
說不得回過頭去,看見韋一笑正坐在單杠上。
說不得問:“你引體向上和倒掛卷腹都做完了?”
“嗯。”韋一笑回答道,然後從高高的單杠上跳了下來。
光線不太好,好像汗把他的T恤都洇得貼在身上了。
“不,不用。”說不得站起來客氣道,“其實沒有關係。貓會習慣你在這裡的。”
“是嗎?”韋一笑輕輕笑了一聲。
就很難分辨裡面到底是善意更多,還是嘲諷更多。
不過,在那之後,說不得喂貓的時候,的確沒有再碰見韋一笑了。
Chapter 5: 吃飯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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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吃飯的交情
1.
七月,有一天晚上,說不得晚飯吃罷,跟那個女生聊了一會兒天,時已9點,他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登陸遊戲,上去陪她挖草藥。
他最近每晚不是在陪她聊天,就是陪她玩遊戲,睡覺時間都推遲了,於是早上起床的時間也推後了一點。
網络接口在客厅近大门的地方,無線路由器也放在那裡。它已經工作了好幾年,似乎有點問題,隔了一堵牆信號就會差一些,說不得在臥室裡嫌棄網络速度慢,就抱著筆記本到客廳裡來。
正好碰見韋一笑拎著東西回來,說不得掃了一眼,看起來他是去菜場夜市買東西了,有鹵牛肉和涼拌菜。
說不得沒管韋一笑,韋一笑也沒理他。
韋一笑開始煮麵條,說不得繼續玩遊戲。
然而,忽然間,說不得的筆記本屏幕唰的一下黑了。
“咦?”說不得再次開機,結果不到十分鐘,它又一次自動關機了。
“是顯示器壞了,還是主板壞了?”說不得好鬱悶,“你為什麼在保修期內不壞,出了保修期兩個月,就壞給我看呢?”
韋一笑那個時候恰好在客廳晃,等著廚房鍋裡的東西煮好,在旁邊看見,隨口說了一句:“不太像是顯示器或者主板的問題。”
說不得對電腦硬件所知甚少,聽到韋一笑這樣說,就道:“那是哪裡的問題?”一邊把電腦遞給他。
韋一笑接過來重新開機,不知道點開一個什麼視窗,看了看,對說不得道:“剛開機cpu就76度。馬上就過熱了。”
果然過了一會兒,電腦就又黑了。
韋一笑問:“有螺絲刀沒有?”
說不得去找了出來,韋一笑問:“你放心嗎?”
“你拆好了。”
韋一笑三下五除二把說不得的筆記本拆了,露出綠色的主機板,金色的銅管,各種黑白的部件。他把銅管和一個像渦輪的小盒子拿掉之後,指著一個小方塊道:“cpu散熱矽膠不行了。”
“那要什麼辦?修起來麻煩嗎?”
韋一笑道:“不麻煩。你去電腦維修點,讓人家幫你塗下cpu矽膠,或者你上網買一管,到貨了,我來弄也行。”
說不得若有所思道:“你原來是學什麼的?計算机?”
韋一笑兩下又把他的電腦原樣裝了回去,遞給他:“那關你什麼事。硬件維修和大學裡的計算机專業,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說不得:“……”真是怪不得周顛會說這人討厭呢。
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幾天後,說不得收到了cpu矽膠,韋一笑幫他修好了電腦。說不得又可以繼續用電腦玩遊戲了。
2.
7月10日,官方宣佈本市的梅雨季節已經結束,正式入伏。
第二天萬里無雲,太陽大發神威,把人間變成烤箱。
到了晚上,說不得坐在客廳沙發上,韋一笑從房間裡出來,到廚房去倒了一杯水。
說不得一轉頭,咦了一聲:“你去理髮了?!”
“天熱了,去理髮。不用這麼驚奇吧。”
說不得道:“我以為你是特意把頭髮留長的。”
“不。我只是不喜歡去理髮,一年大概就去一兩次。”
說不得又仔細看了看韋一笑,覺得他就是在社區旁邊的理髮店剪的頭髮,而不是商業區的大型連鎖理髮店。
社區理髮店的特點就是平均、普通,不會剪特別土的髮型。H市畢竟是一個兩千多萬人的大都市,這畢竟是H市的城區。但是也不會去搞特別時尚的東西。
剪了短髮的韋一笑,跟初見時有一點不一樣。
說不得差點想說,你做什麼要把頭髮剪短!你不適合偽裝成普通青年!
但他並沒有把這話說出來。
韋一笑看了看牆上的鐘:“平常這個時間,你不是已經睡覺了?”
說不得打了個哈欠:“沒辦法,在遊戲裡陪女朋友挖礦挖草藥。”
韋一笑:“……”
說不得又道:“啊,現在的年輕女生說話,我看不懂。”
“雖然有些話看起來很像黑話,”韋一笑道,“但是你只要多混兩天網上年輕人出沒的地方,就會懂了。”
說不得閑閑地道:“我想也是。”他又看了韋一笑一眼。
“你還要問什麼?”
“不是,我今天剛做了一罐肉燥,你做飯想省事,可以直接拿那個當面條的澆頭。”說不得放下筆記本,去廚房,打開冰箱,把那個罐子拿過來。
韋一笑看了一眼:“謝謝。我不喜歡洋蔥。”
說不得:“……你都多大了,怎麼還挑食啊。洋蔥又不是什麼奇怪和難吃的東西!”
但是韋一笑沒理會這句話,走了。
3.
到了十月,韋一笑搬進這個房子已然五個多月了。合租的日子過得可以說是兩兩相安,平淡無奇,沒什麼好說。
這天下午他翻冰箱,發現食品儲備所剩不多。每天都去菜場買東西也怪煩的,但是如果要一次性採購大批的食物,最好是去大一些的超市。最近的超市在F大的前門,在社區門口坐公交車就到。
他採購完回來,已然5點多鐘,正趕上下班時分的交通高峰期。
公交車擠得與沙丁魚罐頭相仿,每個人都奮不顧身地拼死往上擠,司機大聲呼喝:“往後頭!往後頭!堵在門口,戇督啊?”
黃昏的城市已經開始了每日此時的躁動,道路是城市這頭巨獸扯出的腸,爬滿了蟲豸。喧囂才是這鋼筋水泥森林的本色,所有人都異常浮躁。擠得上班車,擠得上地鐵,就是得到救贖。
韋一笑在公交車站,站了1分鐘,仰起頭來看了看應該是天空的方向,沒有天空,只有頭頂的高架。他轉身走路回家了。
他走路一向很快,本來F大到楓林四村也不遠。10分鐘後韋一笑已經進了社區,到了樓下,卻正好碰見下班的說不得,手裡拿著剛從菜場買的菜。
說不得不太容易在這個時間看到他。一般5點到6點之間,韋一笑應該正在自己的房間裡幹活,難得碰見。
他看韋一笑明顯是去超市買了東西,最近的大超市就在F大前門,便隨口問:“你是不是剛坐車從F大前門回來?”
“不是,走路回來的。”
說不得倒也沒有多問,只是道:“周顛女朋友出差,他今天下班過來蹭飯。我買了很多菜,一起吃晚飯吧?”
韋一笑沒有說不,說不得就當他同意了。
掏鑰匙開門的時候,說不得道:“你前幾天不是碰見隔壁403老太太了?”
“對。她問我是不是跟你一起借房子。”
說不得笑道:“我昨天下班回來,在樓下碰見她。她說,你怎麼跟人說話的時候,‘面孔好像石板樣,格小寧是勿是面癱啊?’”
說不得其實也不是本地人,學起本地方言來,發音多少有點奇怪。
韋一笑:“……面癱?”
說不得一本正經地道:“第七腦神經,facial nerve,即面神經,受損癱瘓,簡稱面癱。”
韋一笑:“……”
“沒事。”說不得笑嘻嘻地道,“我認識比你更面癱、更不愛說話、更不會聊天的人。”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們倆進門,過了40分鐘左右,周顛就拎著一堆東西到了。
他看見韋一笑先翻個白眼,然後對說不得道:“買了肋條、雞翅、裡脊、五花肉,一箱12罐啤酒。”
說不得道:“你真是純肉食動物。我今天也買了不少東西。燒不了那麼多。”
“沒事,我明天還來蹭飯。”
說不得看著食材盤算:“做個烤肋條、啤酒雞翅、酸菜肥牛、白灼蝦、涼拌什錦、皮蛋豆腐。應該夠了。”
就是前面兩個需要的時間長,其餘幾個菜並不複雜。
韋一笑問說不得要不要幫忙,說不得正在剁肋條,想了想說:“你幫我洗菜切菜好了。芹菜、海蜇、百葉,都要切。”
周顛也問:“要幫忙不?” 聲音裡透著一種過度虛假的熱情。
說不得道:“你呀,幫忙,還不如不幫忙。算了。”
周顛就“嘿嘿”兩聲,心安理得、大搖大擺地在客廳坐著。
到晚上8點,三個人才坐下來。
周顛開口就跟韋一笑道:“這算我請你吃飯吧。”
“借花獻佛。”說不得笑他。
“那下次咱們出去吃。有什麼提議沒有?哎喲,說不得你不吃辣的。”周顛問。
韋一笑看了看說不得,道:“以後再說吧。”
4.
大家喝酒聊天,周顛說起自己的工作,怎麼給公司的新遊戲項目做劇情策劃。他嘩啦嘩啦說了一大堆。
韋一笑:“原來你跳槽去那個公司了?”
好幾個月前,周顛跟他吃飯的時候,只是說了自己跳槽去遊戲公司幹劇情策劃了,倒是沒有說到公司的名字。
“怎麼樣?我們公司在業內,大名鼎鼎吧?”周顛待了五個月,已經培養出了集體榮譽感。
“大廠。最近幾年出的遊戲,都相當無聊。不過也不能都怪它,國內遊戲業,環境就那麼渣。不管是自主研發的遊戲,還是引進的遊戲,都很容易被斃。審查部門滿腦子G點,只有兩個不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是傻子作品最安全。大家都忙著,在手機遊戲市場裡搶錢。遊戲裡的故事,不那麼重要。劇情策劃這類崗位,也不那麼重要。數值策劃可能還重要點。你不要太指望加薪升職了。”
“靠!”
韋一笑又補充道:“不過就算劇情策劃重要,也一樣。”
周顛問:“為什麼?”
“看你以前當編輯時選的稿子,就知道你水準什麼樣。”
“你欠揍啊!媽的,你這人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周顛嚷嚷。
韋一笑道:“你猜。”
“周顛你都能平安活到今天,他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說不得試圖轉移話題,“你在武俠雜誌和奇幻雜誌幹了那麼多年的編輯,有空自己去寫小說嘛!現在不是很多成名的奇幻小說,都做成遊戲了。從產業上游來做點事情,更容易吧?加油。什麼時候發財了,請我們吃飯!”
周顛就沒有理會說不得,問韋一笑:“哎,你有女朋友嗎?”
韋一笑還沒有說話呢,說不得先道:“那關你什麼事!”
韋一笑:“……”
周顛看說不得:“我問他呢。我說吧,他這種脾氣,要是能找得女朋友,我周字倒過來寫!”
韋一笑道:“我有沒有對象,關你屁事。”
“當然關我事了!你看,你渾身都散發著‘光棍協會’終生會員的氣場,說不得跟你住在一起,只會越來越沒有摘掉老處男帽子的希望啊希望!!”
“哦,原來這種事,他也要跟你報告的。”韋一笑道。
說不得這純屬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周顛跟韋一笑吵架,結果被調侃的倒是他。
周顛是向來信口開河、口無遮攔,一貫如此。
說不得就懷疑韋一笑在成心涮他,他平常並不會這樣。因為自己剛剛搶在韋一笑前面,學他的口頭禪說“那關你什麼事!”就是故意的。
他這是報復。
這下好,反駁也特別傻,不反駁也特別傻。
說不得簡直一口老血悶在胸口,懷疑自己純良的形象是不是營造得太過頭了:“……是是是,我從第一次扶老奶奶過馬路到第一次殺人都跟你彙報,周顛同學。”
周顛詫異道:“殺人?什麼人?”
“你們倆扔骰子,比個大小吧。哪個點數小,宰哪個。”說不得笑眯眯的。
“你他媽混蛋!”周顛立刻跳腳,“叛徒!枉費老子跟你一個寢室睡了四年!掏心掏肺!這麼多年的交情,你居然要我跟他扔骰子比大小……”
韋一笑只是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周顛還看他不順眼:“你笑個屁呀!牙齒長得白是吧,又沒有人請你做牙膏廣告!”
雖然這頓飯吃得雞飛狗跳,大家還是挺開心的。
5.
以後的日子,周顛還是隔段時間,就會過來吃飯。
他的女朋友從業于諮詢行業,工作地點取決於甲方在哪個城市,接了外地的項目就得出差。她一出差,周顛就沒有老婆做的飯可吃了,週末一到,滿世界找人吃飯。
而來找說不得蹭飯,最是環保節約,毫無聲色犬馬,百分之百的居家省心。順便還可以去跟韋一笑吵吵架,當作消遣。
周顛平常不太幹家務。不但不會做飯,而且特別討厭洗碗。他跟女朋友住在一起,特別買了個洗碗機。
而說不得的房東,不願別人新裝這些東西,怕裝和拆的時候,會影響水管。所以說不得也就不能指望現代科技了。
每次來說不得這裡,一吃完飯,周顛看著說不得要抓人洗碗了,立刻站起來:“我出去買點東西。”
這個東西可以是香煙,可以是汽水,可以是水果——總之就是不肯洗碗。
韋一笑就留下來。
說不得發現韋一笑洗碗洗得很乾淨,比以前自己逼著周顛洗碗的時候洗得乾淨多了。
有人做飯,有人吃,有人洗碗。
這也不錯。
Chapter 6: 夜半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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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半哭聲
1.
夏天過去了。
天氣轉涼之後,炸豬排、排骨湯、百葉結紅燒肉,這些高熱量、高蛋白的菜式,又可以重出江湖。說不得常常做好了,就留一份給韋一笑,企圖給他的麵條增加各種豐富內容。
兩個人吃晚飯的時間,其實是不同步的。除非週末,周顛來蹭飯。周顛向來愛熱鬧,當然是人多才好。
韋一笑在第二次收到說不得投喂的時候,就問:“Why?”
“因為你幫我修電腦啊。”
“那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前了。一點小事,感謝之情不用維持那麼長時間。”
“不,我只是想看看,” 說不得笑眯眯的,“改變投餵食物的品種和數量,你還能不能維持現在這麼低的體脂率!”
於是換來某人一記白眼。
日子平淡的很,無非一天一天過下去。
韋一笑仍然和夜梟一樣生活,下午2點起床,上網、畫畫,有時出門,時間不定。
說不得依舊按時上班下班。
2.
冬天很快到了。
南方冬天與北方不同。北方的冬天乾燥凜冽,寒冷可以靠著厚厚的衣裝隔絕。南方冬天的冷卻是濕冷,挾帶水汽,陰濕濕的寒,無孔不入。
說不得不喜歡冬天,因為他怕冷。回家進門先開空調,一邊吐槽曰:“室內室外一樣冷。不,有太陽的時候,室內比室外還冷。還是北方好,集中供暖,什麼時候走進家門都是春天。”
他問韋一笑:“你在家,不覺得冷嗎?”
韋一笑一針見血:“你怕冷,是基礎新陳代謝率太低吧,讓你平常不運動。出去跑兩圈,就好了。快去。”
說不得當然沒有去。
冬天夜長,夜冷。說不得去睡覺了,或者是窩在床上聊天,在遊戲裡看風景。
韋一笑對著他的電腦工作。這樣冬夜漫漫,CG圖片一層又一層地畫著,電腦的右邊是數位板。累了,他就離開自己的桌子,到客廳裡晃兩圈。
說不得一直不解韋一笑為什麼愛晝夜顛倒,晚上工作,韋一笑回答:“安靜。”
沒有長夜獨醒過的人,很難體會,什麼是夜的安靜吧。
夜深,韋一笑開始每天的工作。
11點,他在室外,還能聽到風,一陣一陣撞在臨近成片的高樓上,最後它們從樓間穿過,從一切孔隙穿過,變成了呼嘯之聲。
回到室內就安靜很多。
他嫌空調太吵,冬天在自己房間裡只用電暖器,電暖器就安靜許多。
韋一笑常常只聽見鐘錶秒鐘走動的聲音,間或,自己電腦的硬盘,在保存巨大的檔時,嗤嗤微響。
偶爾完成了今天的工作,而黎明仍遙不可及,他推開窗戶。
風終於如願以償,帶著寒氣,呼呼地穿過他的發間,灌進房間裡。窗外,整個社區都沉睡了。路邊,幾盞零落昏黃的燈。除此之處,一切沉寂如死。
風聲,是夜的點綴。
冬天開窗吹風、把自己凍個半死,也是很好的事。
3.
有一天晚上,韋一笑聽見一種以前沒有出現過的聲音。
“你晚上會聽見哭聲麼?”
十二月中旬,有一天,晚上快11點,韋一笑出門運動時,問正要上床睡覺的說不得。
“什麼?哪有啊?”說不得一臉茫然,“不會是社區裡的流浪貓在叫吧。貓叫起來,有時候很像嬰兒哭的。”
“不是嬰兒哭。像那種哽住的抽泣。”
說不得繼續一臉茫然。
“就知道問你是白問。”
那天晚上,韋一笑不太高興。
有一個故事,他用漫畫畫了好幾年,還沒畫完,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完。
他只貼在他的blog裡,和一個漫畫論壇。blog裡除了畫,沒有其他內容。在論壇裡,他也並不會去灌水聊天。
他一般一個月更新一次,今天正好是這一天。
但是,正如寫手寫文的時候會卡文一樣,畫手也會卡住。沒靈感,畫出來的東西自己不滿意,不能更新。
他把上一周的草稿拿出來看了又看,最後還是把它們丟進了回收站。
正事做不下去,就摸魚殺時間。
他網上逛了一圈,刷了半小時視頻網站、半小時Square。時近淩晨1點,從電腦資料夾翻出前幾日給某家雜誌畫了一半的一幅插圖,繼續塗了幾筆。
冬天用電暖器,不用空調的壞處,就是室內冷熱不均。畫畫又對手指的靈活性要求高。他一般會在桌子上放一杯牛奶,功能之一是暖手。
牛奶早已冷透,杯子摸上去冰涼的。右手僵冷,畫出的線條逐漸更加硬瘦。又過了幾分鐘,他終於摘了耳機,站起身來去廚房熱牛奶。
通過廚房的窗,他看了一眼外面。漫漫長夜,究竟是無涯還是有涯呢?
這個時候,韋一笑又聽見了哭聲。
那種哽住抽泣的聲音,要靠近門,才隱約聽得見。嚶嚶的,在這樣的寒夜裡,如一瓣一瓣的殘花,零落墜入虛空中,轉瞬消散無蹤。
“還不如貓叫。”韋一笑端著牛奶站在門邊聽了片刻,開門。
然而這是老房子了。一道木門、一道金属門。
老舊的門軸轉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響,分外突兀。
門開,門外走廊一無所有,一層四戶人家,房門緊閉。樓上樓下,寂無人聲,簡直令人懷疑,剛才不過是幻聽。
韋一笑在走廊上來回走了兩遍,終於發現,樓梯欄杆邊,幾點濺落的水漬,把水泥地面印出點點深色。
4.
一大清早,韋一笑就被說不得拖了起來,他才躺下半個小時。
“幹什麼?”
說不得道:“今天早上我發現門根本沒反鎖,一扭把手,門就開了?你不是一向都會記得鎖門的嗎?”
韋一笑道:“1點多,我開門出去過,可能是忘了反鎖。有失竊嗎?”
說不得抓抓頭:“那倒好像沒有。”
韋一笑道:“我想你知道這個臥室的門在哪吧?”
“知道啊。”說不得道。
韋一笑白了他一眼,倒下翻個身,埋頭再睡。
說不得本來還想拿點“謹慎小心平安”的話來念死他,但好奇心更重:“淩晨1點多,你出去幹什麼?”
不過韋一笑已經不理他了。
下午韋一笑3點才起床,飯後上網,打開熟悉的論壇,看到已經有人在問他的漫畫:“那位不都是今天淩晨更新的麼?怎麼到現在還沒有?”
“不知道什麼時候更新。”韋一笑就回了這麼一句。
可能會有人駡街。
傍晚說不得回來做飯,問:“我買了一隻鴨子,高壓鍋煮老鴨湯,加扁尖,你有沒有意見?”
韋一笑道:“飯菜都別做我的份,我三點半才吃的飯,半夜我煮麵條。”
說不得道:“燒菜的規模效益!我一個人一餐最多吃1/4只鴨子,可是我能煲一次湯只煮1/4只鴨子麼?”
韋一笑在紙上塗塗畫畫:“你其實應該去和鴨子商量。”
說不得:“你其實有個愛好是講冷笑話,對吧?”
10點半,說不得就去睡覺了。韋一笑下廚房,發現他果然又留了一碗湯。
冬天天冷,油脂都在表面凝成淡黃色,韋一笑舀了一勺半凝固的老鴨湯放進鍋裡,忽然想起什麼,放下湯勺。
他回到臥室,暴力拆了幾隻2B鉛筆,把筆芯拿出來,裝在保鮮袋裡錘碎成粉,再灌進門軸縫隙裡。石墨是可以當潤滑劑的,湊合。
也許只是太無聊了。
他來來回回地開合兩扇門,又加了更多的粉末。最後,那些煩人的吱呀聲消失了。
5.
那天晚上,韋一笑又沒有正經畫畫。打遊戲打到淩晨,然後他去熱牛奶的時候,又聽見了哭聲。
他儘量悄無聲息,打開門。
走廊的盡頭,樓梯欄杆邊,有一個小小的小孩子。
大冬天的,還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線衣,隔著懷裡的一隻絨毛玩具大蜘蛛,抱著欄杆坐在水泥地上,一雙小腿卻垂在欄杆之外。整張臉都埋在那髒兮兮的絨毛蜘蛛裡,哭聲斷斷續續。
韋一笑在門邊看了一會兒,跨出門去,放重腳步。
那孩子聽見了,回頭,小臉上滿是驚恐,淚水在眼框裡轉呀轉,下一秒又要奪眶而出了。
韋一笑從來就沒有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經驗,怎樣哄小孩,完全不知道,生怕Ta轉眼來個嚎啕大哭,呆站了片刻,蹲下身來,伸出手裡端著的牛奶,問道:“要喝嗎?”
淚光盈盈的大眼睛裡映著那杯牛奶,熱氣氤氳,純白而完滿的一杯,那孩子竟然就緩緩收了淚,用力點頭,那麼用力,半張臉又埋進絨毛蜘蛛裡去了。
杯子對那孩子來說,真是太大了,兩隻小手合著也不夠一圍,韋一笑托著杯底看那孩子喝牛奶,小孩子喝得又慢,這一喝就去了十分鐘。
好容易喝完,韋一笑收了杯子要走,然而一回頭,只看見那孩子唇邊還掛著牛奶沫,目光灼灼的,只管盯著自己,只好問:“還要?”
6.
“起來!”
說不得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間被人拽下床,拉到客廳,好容易睜開眼,見是韋一笑,嘟囔道:“也不帶這麼報復人的啊!”眯著眼睛,轉身就往臥室走。
“你背後有只毛絨絨的巨蜘蛛。”韋一笑語氣平平地道。
這一句當時就把說不得徹底嚇醒了,原地轉了好幾個圈,膽顫心驚地伸手夠背後:“哪裡哪裡?”等看見客廳沙發上窩著一個懷抱一個毛絨大蜘蛛小孩的時候,也就同時看清了韋一笑的笑容。
“你!”這邊說不得罵他的話還沒出口,韋一笑道:“沒有一個字是假的呀。”
“……說不定哪天我夢遊,會拿刀把你剁了。”
“恭候。”
說不得狠狠白他一眼,氣就消了,看那孩子小臉髒得實在厲害,又是淚痕又是灰塵又是牛奶的,和小花貓相仿,忙去弄了盆溫水,柔聲道:“來,叔叔給你擦擦臉。”
那孩子乖乖地不動,洗出來也是張瓷白的臉,睫毛長長,像個洋娃娃。
“噫!是個挺好看的小丫頭。”
“你確定是丫頭?”
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看不出男女的。那衣服也不是女孩兒常穿的粉色、大紅、嫩黃等色,倒是泛著灰的白。頭髮半長不短,又黃又疏,亂七八糟的。
說不得道:“也不好脫下衣服來看吧。就當是丫頭吧。這孩子才兩三歲吧,這大半夜的,你從哪兒撿回來這麼一個小孩?”
“我聽見她在門外哭。”
說不得看看那張小臉:“這……如果時間倒退幾百年,我們就可以編一個故事,說你是一隻狸花貓變的。”
韋一笑道:“你是不是古人的意淫小說看多了。說你在外面救過一隻狐狸、一隻貓,然後她就變成美女,來找你報恩,給你做飯、給你生孩子?”
說不得道:“我也沒有說貓來找我,是當老婆,不能當女兒嗎?唉,將來我有個女兒就好了,女兒多可愛。”
他彎下腰來問:“小丫頭,你住哪兒啊?”
“……”
“你叫什麼?”
“……”
說不得抬起頭來看韋一笑:“她不會是啞巴吧?別的孩子一歲多,就該會說話了。”
“你問我,我問誰?”韋一笑走到廚房去倒牛奶,出來看見那孩子眼睛直盯著自己手裡的杯子看,“我看她是餓了。”
“這好辦!牛奶也喝不飽。”說不得想了想,向韋一笑道:“跟你借點麵條。”反正老鴨湯是現成的。
一會兒,麵條就熟了,說不得找只小碗盛了些麵條出來:“來,叔叔喂。”
開始他還挺高興,因為這孩子雖然不說話,倒是聽話配合得很,可沒多久說不得就痛苦了,一邊用調羹的邊緣在碗裡把麵條切啊切,一邊嘟囔:“可以喂她米飯麼?”
韋一笑頭都不抬:“你自己看著辦。”
說不得:“……算了,麵條比米飯好消化,餵飯怕消化不了,還是喂麵條吧。”
喂完這一碗麵條,就快2點。說不得就覺得自己的手臂都快廢掉了,那孩子吃飽喝足,抱著大蜘蛛就躺在沙發上睡了。
說不得心疼了心疼自己的手臂,那孩子沒有脫鞋,他又心疼了心疼沙發。看安詳沉睡的小臉,他不禁感慨:“還真是不見外的小鬼啊!”
他問韋一笑:“喂,現在怎麼辦?”
韋一笑在廚房慢條斯理刷鍋:“什麼怎麼辦?”
“哪家父母丟了孩子不著急啊,不得趕快把她送回去嗎。”
“半夜跑出來,父母大約也不知道。這一層有四戶,你知道是哪家?半夜挨個去敲人家的門?明天再問吧。”
說不得真是熬不得夜。他半夜被韋一笑拽起來,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又是見著個可愛小孩,算是精神了一陣。一放鬆下來,立刻兩個眼皮打架。
他給那孩子脫了鞋,找了床毯子給蓋上,就跟韋一笑道:“你在這兒看著吧,我去睡覺了。”
那夜,韋一笑沒有再打遊戲,也沒在網上東遊西逛,重看了以前看過的一篇小說,在這安靜的夜裡,慢慢等待天亮。
Chapter 7: 土豆 蜘蛛 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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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土豆 蜘蛛 豬的故事
1.
第二天一早,說不得起來,亂七八糟忙了半個小時,也沒人幫忙——韋一笑已經去睡覺了——更加深刻地發現了照顧一個年幼孩子的吃喝拉撒,有多麼的麻煩。
他自己早飯都沒有吃,喂小孩吃完了早飯,開了電視哄著。自己就趕緊出去,向鄰居們打聽誰家丟了個小女孩。是的,這是個小女孩。
先從同層的問起。這是個比較老的社區,六層的房子,一層只有四戶。
402是一對租住在此的小夫妻,說不得以前只在走廊上碰見,也從來沒有講過話。反正在大城市,鄰里之間,關係淡漠,是最正常的事。
開門的是那個妻子,站在金屬框門後面,正在往滿頭卷髮上塗啫喱膏,用力又抓又揉,一臉怨倦。她丈夫在廚房裡刷牙。
那女子問道:“你誰呀?幹什麼?”
說不得道:“你們家有丟小孩嗎?”
那女子不耐煩道:“什麼小孩?我們哪來小孩?自己都快養不活了,還小孩呢?!有小孩也賣了!”
說不得真是聽得一頭黑線。
然後,他又去403敲門。403住的是一家四口,本地人。老太太,兒子,兒媳,孫子今年剛上初中,是個小胖子。
那家老太太姓唐,丈夫早逝,如今上了年紀,腿不好,血壓也高了。
說不得時常見她提著好幾個大袋子從超市或者菜場回來,不免好心幫她拎拎東西,一來二去就熟了。
老太太說自己有三個兒子。二兒子和小兒子另買了房,住得遠些,她跟大兒子一家一起住。
老太太嘴裡,三個兒子都是很好的,三個兒媳婦也很孝順,三個孫子更是乖乖寶。說不得卻聽見過她孫子,在客廳嚎叫:“爸!阿娘又撿破爛轉來勒!”
說不得知道他家沒有女孩,不過總還是得問問吧。
敲了半天門,403的金屬框門後,木門打開一半,老太太的大兒子,一個胖胖的四十多的中年男人,半身站在門後,從頭到腳掃一遍說不得,也不講話。
說不得道:“我是401的,昨晚有個兩三歲的小孩子跑到我們那兒去了,是不是你們家的客人、親戚的孩子啊?”
門裡丟出來一句:“勿是。”
說不得又問:“那請問你知道,可能是這樓裡哪家的孩子麼?”
“勿曉得。”又丟了這一句,門就唰地關上了。
說不得:“……”
404更好,敲門若干次,叫門若干次,全無反應。說不得站在門口疑惑:“難道這家人都跟韋一笑一個毛病,現在睡得正香呢?”
2.
韋一笑下午2點準時起床,洗澡出來,看見說不得坐在客廳沙發上給小孩喂麵條。
韋一笑問:“你沒去上班?”
“沒。我上午給助理打電話了,讓她也別去上班了。反正是自己的診所,休一天就休一天吧。”
“怎麼?沒弄清是哪家的小孩?”
“我從早上開始,一樓到六樓,每家都敲了門,什麼也沒問到。沒人說自己家丟了孩子。”說不得道,“這真的是個小女孩。也不知道她爸媽怎麼回事,都不找孩子嗎。”
“你怎麼知道是女孩?”
“豬頭!她都在我們房子裡呆了超過12小時,不要上廁所嗎?我還犧牲了一個盆,給她便便呢。這麼大的孩子,沒法坐馬桶。”
“你不要詳細描述了好不好?”韋一笑扶額。
“我還沒有當爹,就過了一天奶爸的生活!你知道一個小人兒,能有多少事不?睡醒了要吃,吃完了要上廁所,過兩個小時又餓了。喂她粥不吃,喂她土豆泥不吃,喂她蔬菜泥也不吃,就肯吃麵條!”
韋一笑嗤笑他:“麵條是用你煲的湯煮的,粥、土豆泥、蔬菜泥那樣淡而無味的東西,換了你,你也不愛吃吧。”
說不得看他一眼:“這句話,我當作對我廚藝的讚美,而不是對我智商的攻擊收起來了。”
韋一笑笑而不言。
這邊韋一笑開始吃“早”飯,說不得抽張紙巾給那孩子擦擦嘴角。
小丫頭吃飽喝足,精神好得很,眼睛亮晶晶,小臉圓圓,一隻粉嫩粉嫩的大蘋果。
說不得感慨道:“就是這張臉……”
“使你甘心做牛做馬?”韋一笑道。
“你怎麼不去吃塊土豆,把自己噎死呢?!”
他們兩個人說著話,小丫頭好奇地仰起頭來,大眼睛眨呀眨,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扇過。
說不得:“不曉得她能全聽懂我們說的話嗎?”
試探著靠近,拽了拽小丫頭一直抱在懷裡的那個毛絨大蜘蛛:“髒了,叔叔拿去給你洗洗,好不好?”
沒想到那孩子就“呀~!”地尖叫起來了,音量不大,音訊卻是夠高的,說不得全身毛孔都炸了:“天哪!”
那孩子還皺著眉頭,眨著淚汪汪的眼睛,特委屈、特無辜地看著他。這一張臉蛋,配上可憐兮兮的小動物表情,誰能忍心發脾氣?
說不得只好又蹲下來耐心講:“不是要搶走你的娃娃呀,只是要拿去洗……”
“算了吧,我看她是聽不懂的。”韋一笑邊吃麵條邊道。
那孩子聽了半天,大眼睛眨呀眨,也沒有半點明白的樣子,說不得正感沮喪,忽然小丫頭小嘴一張,唇齒裡吐出一個清楚的音節:“zu~”
“豬?”說不得茫然道,“哪有豬啊?唉,你倒是挺像只圓滾滾的小豬的。”自作主張地道,“叫你小豬好不好?”看那小孩子沒有反應,“好,就這麼定了!”
“原來你是會說話的,我看看你還會說什麼。來,爸爸。”
沒反應。
“媽媽。”
繼續沒反應。
說不得不死心,又說:“哥哥。”
小丫頭偏了偏頭,半天張嘴道:“咯~咯~”
“喂?你聽見沒有?她叫我哥哥耶!”說不得很是得意。
沒想到小丫頭眼睛眨巴眨巴,過了半天又給加了一個字:“胖~咯~咯~?”
韋一笑在後面大笑起來。
說不得:“……你就不能趕緊找塊土豆,把自己噎死麼?謝了。”
韋一笑終於止住了笑:“土豆在哪?沒看見。”
說不得惡狠狠地道:“等我買了土豆,一定撿大個的,半夜撬開你的嘴,使勁往裡塞,一直塞到噎死你為止!”
“tu~du~”小丫頭又說話了。
說不得:“咦?再說一遍?土~豆~”
“tu~du~”
這邊韋一笑吃完他的“早”飯,收拾了碗筷,回房間去了。說不得樂此不疲地逗小丫頭說話,幹的是認物說話的活。
不一會兒椅子、茶几、沙發、靠墊、靠墊上的大頭狗都教了,大半給小丫頭說得四不像。
說不得把她抱起來走到餐桌邊,敲敲桌子說:“桌子~!”
小丫頭搖頭晃腦:“zui~~zi”
說不得才發現韋一笑沒有擦桌子,桌面玻璃上有湯汁痕跡,嘟囔一聲:“這傢伙怎麼犯懶。”
他正要去拿抹布,忽然看出那是一幅塗鴉,無疑是用麵湯畫的。
一個包子臉的小人,腦袋邊兩三根線條,大約是表示頭髮。旁邊另一個略高些的包子臉小人,雙手過頭,舉著一個巨大的球狀不明物體,兩小人兒中間寫著四個字,字跡已經有些幹了,說不得看了半天才全認出來:土豆大叔。
說不得:“……”
3.
過了半個小時,韋一笑正在他的筆記本上,對一幅CG圖片做最後的調整,說不得敲門進來:“嘿!”
韋一笑目光都不移一下:“什麼事?”
說不得:“我想好了,我們帶小丫頭,去居委會,說明下情況,看他們能不能做點什麼,比如貼個告示啊,打電話給police啊什麼的,好早點送她回家。再有,萬一日後家長說我們誘拐小孩,也好有人證明我們是良民。”
韋一笑移開視線掃了他一眼:“為什麼我也要去?”
“因為你是撿到她的那個人,責任重大,不可不去。”
韋一笑:“等10分鐘。另外,你臉上的番茄醬是怎麼回事?”
說不得懶得回答他。
10分鐘後,韋一笑關了電腦出門,看見客廳亂得一塌糊塗。
地板上白紙、手帕、靠墊,亂鋪了滿地。小丫頭匍在靠墊上,小手按在盤子裡的番茄醬堆上,笑咯咯地往白紙上拍。
說不得還在旁邊助紂為虐,拿筷子幫忙畫這番茄醬畫。
韋一笑:“……”
說不得看韋一笑在邊上抱臂等著,只好停手,站起來,從後面把小丫頭一抱,像捉一隻小豬一樣抱起來:“來,乖,要出門了,給你洗臉,咱們回來再畫啦!”
4.
收拾好出門,說不得把小丫頭放下地,自己掏鑰匙鎖門,而韋一笑已經向樓下走了。
下樓的臺階,對兩三歲的孩子而言,還是高了些。小丫頭走到樓梯處試了試,自然是腿不夠長,她居然就背轉身子,雙手攀著臺階向下爬,動作還很快,一下子就下了兩階。
韋一笑就笑著站在下面看,說不得不免抱怨:“你就不能抱抱她嗎?”
“她自己爬得很開心。”
這時忽然聽得404嘩啦嘩啦響了好幾下,是門把手被用力擰動的聲音。
門開,出來一個男人,看着像三十多歲,向門裡面含混不清地道:“我去買……買煙……”
他門也不關上,搖搖晃晃,邁步下樓,眯著一雙眼,也不像看路的樣子。眼看沒兩步,就要踩到臺階上的小孩子。
說不得在後面大喊一聲:“喂!”
韋一笑兩步跨了六級臺階,一把將小丫頭抱了起來,堪堪和樓上下來那個男人站了個對面,他瞪了那男子一眼。
只可惜那人眼睛眯成一線,也不知是醉是睡。
那人遲鈍地發現眼前突然站了一個人,只得停步,低頭一吼,站立不穩,口氣不善:“儂做啥?”唾沫直濺到韋一笑臂彎裡的小丫頭臉上。
韋一笑眉一沉正待回應,那人眼睛忽然睜大了一點,莫名暴怒:“死小寧,儂在格搭呀!”伸手就來抓。
“你幹什麼?”韋一笑平平靜靜,一把擋開他。
說不得此刻也已經趕到近前:“你是誰呀?!素不相識,你想幹什麼?”
那人笑:“冊那!吾是伊爺!她爸爸!儂,哪根蔥?管阿拉屋裡廂事體?!啊?”
說不得吃了一驚,轉頭去看,小丫頭恐懼與淚水同樣滿臉,卻沒有搖頭。
人還,是不還,說不得還在一念之間猶豫,那男子已經第二次伸手來奪,這一次韋一笑沒有擋。
那個懷抱瞬間就空了,溫暖柔軟的小小軀體,不復存在於此。
只剩下了孩子尖銳的哭泣聲和男子罵罵咧咧的聲音,在安靜的走廊裡回蕩,說不得和韋一笑都不說話。
終於韋一笑道:“不用去居委會了。”
說不得打開門,一頭紮進廚房,不出來了。
韋一笑站在客廳裡,轉頭看見餐桌上放著的抹布,以及抹布旁已經乾涸,卻未被觸碰的麵湯畫,隨手擦掉了它。
5.
韋一笑看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睡覺、上網、畫畫。
即使如此,也改變不了整個房子籠罩在低氣壓中的事實。
說不得每天晚上故意把一道菜做得很難吃,留下,然後第二天回來看見它原封不動地留在桌子上。
週五在診所,說不得發覺助理偷眼看了他好幾次,閑下來不免問她,是怎麼了。
助理微笑道:“你今天,精神是不是大好?都不怎麼講話,也不怎麼笑。”
說不得道:“嗯,只是沒睡好而已。”
“怎麼沒睡好呢?”
“做夢蓋房子呢,磚頭就搬了三卡車,能不累麼?”
助理笑起來。
6.
週六的傍晚,說不得在廚房燒菜,韋一笑正好在休息,站在客廳冰箱旁邊喝牛奶,忽然聽得敲門聲。
韋一笑去開門,門外是一位不認識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到韋一笑,一瞥嘴:“吾勿是找儂額。”
韋一笑後退一步,向廚房道:“說不得!找你的!”
說不得出來的時候還系著圍裙,拿著鍋鏟,到門口見是隔壁403的唐阿姨,忙讓進來坐。
韋一笑正準備回房間,說不得一把拽住他,把鍋鏟塞過去:“去把鍋裡的雞片翻一下。”換來白眼數種。
這邊,說不得忙著倒水給客人:“唐阿姨,你什麼事啊?”
老太太慢吞吞坐下:“聽吾兒子港,儂前兩日辰光,撿了只小寧?”
說不得道:“嗯,是404的,已經讓她家裡人,呃,她爸爸,抱回去了。”
老太太聞言嘴角一撇,低聲道:“吾就曉得,就是隔壁格徹汙爛、挨千刀、軋姘頭的死酒鬼!”
說不得:“……”
老太太這還來了興頭。她拉著說不得的手,切切道:“格小寧,勿曉得上輩子造啥孽,投生格戶寧家。一家門,都勿是啥好寧!男額,聽講是個小開,以前屋裡廂,鈔票多得來~房子十幾套~伊只管白相。後來,老頭子公司勿行了,車頭房子,都賣特,去填債窟窿。伊還外頭扮闊少爺,盡釣戇女子,擠爆頭,想嫁伊。真格要去登記,擺酒,伊連格房子錢,都付勿起!要女額家湊銅鈿。
買了格房子,也麼裝修,搬進來兩個元月,就生小寧。小寧麼滿月,就天天吵架,摔鍋砸碗,好從一樓聽到六樓。後來嘛,伊勿曉得又哪能,弄了點鈔票,更出格的來勒——軋姘頭,成天價,弄些精裡精怪的女寧,回屋裡廂,吾見過的就三四個,麼見過的,愈加多來兮了!
女額嘛,也勿見得啥好甯,圖甯家錢,才會上寧家當。小寧都快生出來了,哪能勿嫁呢?伊男甯軋姘頭,伊也軋姘頭,小甯一歲多,伊就搬出去住,勿回來了!
伊拉鬧離婚,好有小兩年,銅鈿和房子分不勻,離勿成!寧家屋裡鬧離婚,兩甯搶小寧。伊拉倒好,兩甯推小寧。男額,也勿肯要。女額,也勿肯要。
要勿是伊拉欠保姆工資,欠太多,保姆勿肯走,小寧老早餓西特了。上月月頭,保姆終於卷了屋裡廂額東西跑路了。格小寧哪能活下來,啥寧曉得?!上輩子做孽喲……”
說不得:“……唐阿姨,人家家裡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老太太得意:“咦?伊拉保姆,講撥吾曉得額!”
說不得:“……”無語到死。
老太太還繼續念叨了些404昔日的吵架盛況,看說不得始終只“嗯嗯嗯”地敷衍,沒有發掘八卦的興致。
那邊韋一笑端了一盤菜從廚房出來,把盤底極響亮地磕在餐桌的玻璃上。他臉上的表情,怎麼說,跟和善也差了相當的距離。
老太太連忙道:“哎呀,吾還要回去,一家寧切飯呢。”就告辭了。
說不得去看了看盤子,芙蓉雞片其實燒的不錯,鮮亮潤澤,然而……
他轉頭看向陽臺,晾著洗乾淨了的毛絨大蜘蛛,軟綿綿地趴在陰影裡,太陽早已下山,遠天邊一道血紅,整個天空都陰沉不語。
“我們能做什麼?”說不得問。
“你以為我們能做什麼?”韋一笑道。
7.
說不得第二天又去404敲了很長時間的門,始終沒人應。
他後來也跑去居委會,反映情況。
結果居委會大媽們對這家知之已詳:“楓林四村57號樓404啊?伊拉鬧離婚,還麼離特?咦?勸伊,勿聽,吾能哪能?”
想想韋一笑說“你以為你能做什麼?”還真是他媽的對啊。
有一天晚上,9点多,說不得在客廳裡,百無聊賴地在網上亂逛。
他突然转头頭,跟在廚房裡做晚飯的韋一笑說:“我記得以前看過一部電影,那誰演的父親,在美國生活,養小孩。給小孩刮痧,小孩皮膚上有瘀傷痕跡,於是被懷疑虐待自己的小孩。被告上法庭,差點被剝奪監護權。”
韋一笑道:“那是在美國。”
“我國沒有這樣的先例嗎?父母健在,但是父母太差勁了,所以被剝奪監護權。小孩可以交給社會福利機構,或者,由其他家庭領養這個孩子?”
韋一笑道:“很少吧。就算有,也是那種家長十惡不赦、天人共憤的類型。不,真的有父親強姦女兒、母親把女兒打得遍體鱗傷,當地也不給立案的。理由是把家長抓了,誰來養這個孩子?如果不是鬧大了,全國皆知,輿論上太不好看,那肯定就太平無事,混過去了。”
說不得道:“不應該這樣。”
“你知道為什麼這樣嗎?首先是傳統。”韋一笑道,“我國傳統默認家庭之內,妻子是丈夫的所有物,孩子是父母的所有物。所以不管法律寫得多冠冕堂皇,實際上公、檢、法,總是縱容家暴的丈夫,偏袒虐待孩子的父母。第二就是,如果剝奪父母的監護權,之後到底誰來做托底的監護人?給民政局的撥款,就那麼點,現有的孤兒、棄嬰恐怕還嫌多。財政收入另有用處,請大家不要給國家增加麻煩。”
“我知道,這個小丫頭的父親,是不可能被剝奪監護權的。因為他也沒幹什麼。離十惡不赦,還遠著呢。”說不得道,“可我還是想,她就不能,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嗎?”
Chapter 8: 突然出現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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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突然出現的母親
1.
走廊上,從此似乎不再有夜半哭泣。
大蜘蛛晾乾了,說不得把它好好收起來,日久似乎也漸漸忘了。
世上的事情,差不多都是這樣,在無可奈何中,一日一日,被流光磨得一點不剩,慢慢消隱無蹤。
說不得每天去診所,還是要笑臉迎人。如果他一天都不講笑話,助理大概又會覺得他不正常。週末有時出去約會,並且終於跟那個女生進展到了牽手的程度。
而韋一笑的漫畫始終卡在某個地方,沒有再動筆,於是多了時間給網遊公司做外包的項目,畫人物設計、做宣傳短片什麼的,收入提升。
他除了採購和晚上鍛煉,就不太出門,一直待在家裡。有的時候,他似乎也很無聊。
最近這段時間,每週他都會挑一天出門,而且會在交通晚高峰之後才會回來。
說不得並不知道,他到底是幹什麼去了。
12月24日,說不得提早下班,回到家,把自己收拾整齊,5點半準備出門。
韋一笑正好在客廳,他問說不得:“要出去?”
“嗯,今天不是聖誕前夜嗎?要陪人出去玩,可能到很晚,才回來。現在大家對春節的在意,都淡了。耶誕節這種外國的節,倒是當情人節過。”說不得道。
“你出去好好玩吧。”
說不得出了門,又探進腦袋來,對韋一笑道:“過節,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太淒涼了?”
“你怎麼管得那麼寬。”
說不得做個鬼臉,跑路了。韋一笑畫畫到8點半,站起來活動筋骨。
他想起來,昨天麵條就已經吃完了,但現在他又不想去大超市,只好穿上外套下樓,去街拐角的便利店。
今晚守店的店員,是個年輕人,也是戴著應景的紅色聖誕帽。店裡到處佈置著聖誕老人小玩偶、冬青花環、雪花貼紙。這些一切,看著都和聖誕帽,很相配,很有節日氛圍,可就是人沒有什麼精神。
韋一笑拿了方便麵和一些別的。
那位店員有氣無力地道:“一共91塊7。”
忽然外面遠遠的,砰然巨響。
那位店員看韋一笑轉頭去看,也從收銀機上抬起來頭。落地窗外,遠處漫天流霞、亂紅飛濺、螢光四下,道道煙火散過天空,化為餘燼。
店員道:“大概是附近的公園,在放煙火吧。”
“嗯。”韋一笑付完帳,拿了東西走人。
街上三三兩兩行人,偶爾也有手挽手的小情侶,言笑晏晏走過。但終究還是安靜的,這條街畢竟不是繁華商業區。
說是聖誕前夜,其實也不過就是漫長冬夜中的一個罷了。
2.
韋一笑回到家,很無聊,放電影當背景音,去查看了冰箱的存貨,決定用說不得的烤箱,拿青椒、蘑菇、茄子和五花肉,做個什錦烤肉串。
其實他並不是只會水煮一切,只是一向相當的懶而已。
後來他吃撒了很多辣椒的什錦烤肉串、稍微有點煮過頭的麵條,配上冰啤酒,看電影,畫畫。
10點鐘的時候,有個編輯在Talks上找他,問書的事情。正聊著,韋一笑的耳朵忽然捕捉到門外一些異常的聲音。
似乎是爭執聲,其中一個是女人尖細帶哭腔的嗓音。仔細聽,還分辨得出,有什麼東西打翻在地的聲音。
韋一笑起初還不去理,繼續和編輯說事情,但終於那聲音從爭吵變成了砸門,韋一笑就沒法坐下去了。
一個女人靠在404門邊的牆上,可能是累了,聲音半死不活的:“你為什麼不讓我看女兒?”
一個男人站在金屬框門後,隔空笑:“儂勿是勿要伊?又看啥?假惺惺。”
“……就算離婚了,女兒不歸我,我照樣有探視權!你個混蛋,把我女兒養成什麼樣了?!”
“儂丟伊撥吾,吾愛哪能,哪能。儂心痛?離婚協議,簽特!婚,離特!吾還儂女兒。”
女人喘了口氣,對孩子這個話題又跳了開去:“這房子有我一部分的!你先把我的錢還我!”
“喲!儂就會港鈔票啊房子!格房子,阿拉登記前,俩個號頭,買額。寫額是吾額名字。儂外地寧,儂沒資格買上海房子。儂懂不懂法?格勿算婚後夫妻共同財產額!”
“可是那個時候我們早就同居了,買房子我也有出錢的!”
“嘿嘿!儂撥額銅鈿,少來兮,夠做啥?又有啥寧為儂做證呢?登記之前買額,就是婚前財產,儂哪能辦?”
“我問過律師的,同居然後結婚,之前同居算事實婚姻,結婚從同居日開始算起的!”
“儂打官司去吧。儂外地寧,吾怕儂啊。”
哐當一聲,金屬框門後的木門也徹底關上了。
那個女人渾身發抖,眼淚止不住,一顆一顆地滾,然而並沒有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只是悶聲哽咽,不知道要哭到什麼時候。
但是過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氣,淚也漸漸停住,用手背去擦臉,表情也恢復到麻木平靜,似乎可以見人。她又低頭看了看胸口衣服被眼淚打濕的那一小塊,徒勞地拉扯和塗抹,好像那樣就能讓水跡消失。不過這也就算整理儀容了。
她站直身子準備走,轉身卻看見走廊那頭有個男的,高高瘦瘦,抱著個杯子站在牆邊,神色冷淡,瞧著好像已經站了很久。
甚至直到此刻,被她發現了,他照舊盯著她看,連一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
那一刻,她神色瞬間轉為羞惱,剛才的平靜已碎如齏粉。
她血湧上臉,要走,卻在踏下臺階的第一步,聽見那人在她背後道:“你女兒有樣東西落在我們這裡。”
她一驚回頭,那人冷冰冰地又加了一句:“絨毛蜘蛛。”
3.
韋一笑要回屋拿東西,他隨口道:“你進來等吧。”不過看了看那個女人慢慢走過來時戒備、驚惶的神色,又道,“進不進來,隨便你。”
韋一笑並不知道說不得把那只蜘蛛收起來,放在什麼地方。
他在說不得的房間裡找了好一會,最後總算在衣櫃裡找到了。
他出來時,那個女人站在門邊,看見他手上的絨毛蜘蛛,臉上浮出一種悲喜難言的表情。
韋一笑淡淡道:“你可以叫律師來直接交涉,對這種人。”
那個女人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樣一句,呆了一下,才答道:“我……怎麼可能請得起律師呢?”
“你等一下。”韋一笑說完又回房間裡去了。
說不得差不多10點半到家,爬上四樓,就看見走廊盡頭,自己家的門開著,韋一笑站在門口和一個女人講話,然後又不見了。
他開始還以為是韋一笑的客人,竊笑,還想是否應該回避一下,等看清那女人抱著那只絨毛蜘蛛,便馬上曉得不是那麼回事了。
“你好。我叫說不得,是個醫生,就住401。請問,你是不是404那個小女孩的媽媽?我借這個房子的時間,也不是特別長,大概沒有見過你。”說不得問道。
“是……是的。”
“進來坐吧,大冬天的,又冷又濕。”說不得自己進了門,給她找了雙棉拖鞋放門口,抓抓頭:“不好意思,只有男式的,不過是乾淨的,沒關係吧?”
說不得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渾身散發著一種純良真摯、人畜無害的氣息。
社區裡,散步閑坐的老人孩子,都願意親近他。他和韋一笑一起走在社區的路上,有陌生人問路,被問的人一定是他,而不是韋一笑。除了能用食物誘拐到流浪貓,別人遛的狗,他也是想摸就能摸。
很久以前,周顛就說,如果想打路上的野狗,應該叫說不得來拿誘餌,他拿棒子,保准來一隻,放倒一隻;但若是反過來,估計就得兩手空空。
如此優點,大概是韋一笑一輩子都不會有的。
那個女人猶豫了一下:“我還是……不進來了吧。”
說不得看了看她的手:“你手劃傷了,我去找點消毒的雙氧水,再給你包紮一下吧。那只大蜘蛛也要找個大袋子裝才好,徒手抱著不方便。”說完就去找藥箱了,順便問了一聲:“韋一笑,你在幹什麼?!”
客廳的茶几上只丟了數位板和杯子,韋一笑大概是抱著他的筆記本回房間去了。
“我在查東西。”
4.
那個女人在門口默默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換了鞋,進門來了。
說不得拿了雙氧水、棉簽和紗布來,溫言道:“你坐沙發上吧,那只蜘蛛也先放著好了,還好著傷口不深,不需要縫針。”拿過沙發靠墊,示意她把手放在上面,開始處理傷口。
“為什麼……為什麼這只蜘蛛,會在這裡?”
“這個,因為你女兒半夜從家裡跑出來了,在走廊上逛……”說不得把 “哭”給換成了“逛”,她聽了還是抽一抽鼻子。
說不得歎了口氣,問:“你今天見到女兒沒有?小丫頭好不好?”
她木然答道:“沒有。他不讓。”
“其實,我覺得,你挺在乎女兒的,為什麼當初不把她帶走呢?女孩兒,和媽媽在一起比較好。反正,你帶她,男方還是必須負擔撫養費的。”說不得講得很小心翼翼。
她慘笑道:“帶著女兒,我怎麼再嫁人……你們男人個個都有那麼心胸廣闊?撫養費?你真以為他會每月乖乖給?”
說不得就尷尬了。
“男人再找多少個,都沒有關係,勾三搭四也可以。女人要再找個人,正經過日子,就是難上加難……”這話說出口,她又開始哭,不可收拾。
說不得只好抽了一疊紙巾給她:“世上的事情,總有解決辦法。一時太難過的話,哭出來,會好受一點。”
“我真的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韋一笑從房間出來,拿著一張紙站在旁邊其實已經站了一會兒了,開口道:“你的事情,跟我們一點都不相關。你為什麼要坐在這裡哭?生出來就是麻煩,當初為什麼要生?如果不想要這個麻煩,最好現在把她掐死。”
說不得站起來就把韋一笑往房間拖,就差沒拿東西來堵他的嘴了。韋一笑看了他一眼,沒開口罵他。
“你給我在房間裡待著,別出來。”說不得把他拖回房間,又瞄見他手裡那張紙,“這寫了什麼?”
“一個公益性法律援助組織,網站和電話。”韋一笑把紙團成一團丟過來。
說不得出來就發現,那個女人已經擦乾淚痕,站在門邊了。如果不是出於禮貌,要等向主人告辭,大概早已走得人影都不見了吧。
這並不在說不得意料之外。換成別人,被韋一笑那樣冷冰冰嗆一頓,臉上也掛不住。
真是難怪周顛說韋一笑惹人討厭。
“我送你下去吧。你要坐哪路車回去?還是坐地鐵?”說不得溫言道。
5.
20分鐘後說不得回來,跟韋一笑講:“我看著她平安上地鐵了。”
韋一笑看著電腦屏幕:“……”
“我問了她的手機號碼,以後要是我們看到有什麼情況,就可以通知她。”
韋一笑:“……”
“還有,那張紙我給她了。”
“知道了。”韋一笑道。
然後說不得一直盯著韋一笑看,不說話。
“幹什麼?”
“沒什麼。只是對你實在太無語而已。”說不得道,“你講話能不能委婉一點?來,我給你示範一下:女人挑對象,要更慎重、更謹慎啊,因為女性總是對家庭付出比男性要多,假如擇人不淑,那就太不幸了。所以嫁給一個男人之前,一定要仔細考察,這個男人是不是經濟實力足夠,是不是足夠愛你。也不是嘴上說說就算了,所謂愛屋及烏,如果對方能連你的女兒也接受,那才算真的經得住考驗……還有……還有……還有……”
說不得講了5分鐘,一分鐘200句話。
韋一笑道:“你真唐僧。非常唐僧。”
說不得:“……你是不是欠揍!”
Chapter 9: 打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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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打人事件
1.
時間很快到了一月,天氣愈加寒冷。冬至早就過了,那時入九。小寒這個節氣來的時候,差不多便是三九天開始。
說不得晚上吃完飯,看著韋一笑在水池裡洗碗。氣溫只有零上幾度了,還好廚房的水龍頭有熱水。
說不得回憶道:“我讀書的時候,學校的教學實驗樓,水龍頭都沒有熱水。冬天洗手、洗玻璃器皿,水冷得要死。我們老師,帶了個博士師姐,是北方人,還教我們背北方的‘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
韋一笑道:“沒了?”
“……背不出來了。”
2.
這個週二,說不得回到家的時候,家裡沒有人。可能韋一笑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他準備燒飯,忽然發現鹽不怎麼夠了,薑和蒜也沒有了,只好出門。
他去旁邊菜場買了東西回來,經過404門口,聽見裡面拍桌子大罵的聲音。
他立刻貼牆根站好,聽覺神經高度緊張,也不管“聽壁角”不道德,還有點小猥瑣,倒覺得,最好能在裡面裝個竊聽裝置。
“伊娘,勿曉得哪能,找了個律師,人模狗樣,啥寧曉得啥地方勾搭上的。”
又聽著什麼人把個什麼拎起來:“儂只賠錢貨,儂娘要鈔票,要房子,勿要儂。儂快點開口港話!就港,儂要跟伊!港!”
有個女人慵懶的聲音道:“哎呀,你怕什麼嘛,”咯咯嬌笑,“直說你煙酒嫖賭俱全,我就不信法官會把小孩判給你。”
貼著牆壁偷聽的說不得,臉上神色非常難看。
韋一笑回來,看見說不得那種想捏碎盤子的表情,就很奇怪。
“怎麼了?”
“沒事。”
韋一笑特別看了他一眼,但是,終究也沒有追問下去。
3.
說不得早早去睡了,韋一笑把整個客廳清理了,茶几上只有紙和筆、牛奶杯,把窗都推開。
夜色如墨,風呼嘯而入,刮面如刀。寒氣由膚及裡,徹骨生寒,然而這樣卻使人心中安靜。
他關上窗,開始重畫他的漫畫。
擱置很久,思路終於清楚一點了。
那一天,一個少年要獨自登上神山,向居住在參雲杉上的仙人,叩問自己的命運。
然後他揮劍,把那棵參天登雲的巨大青杉一斬兩段,巨杉倒落,將白石碾為石粉,濺起飛塵三百丈,汙了仙人的華裳。
“吾將不予接受。”他橫劍。
少年回到家,族中長老驚恐責駡,少年磨劍,置之不理,終於長老走了,少年道:“老而成龜。”旁邊不知是誰,道:“一百五十年前,他和你一樣大……”
所有的老者,都曾是少年。
“篤……篤……篤……”輕微而緩的敲門聲,打破這寒夜。
韋一笑站起來,走到大門邊,揚聲問:“誰?”
沒有應聲。
某個朦朧念頭一閃而過,對門外會是誰,韋一笑有種介於知道與不知道之間的模糊猜想。他打開裡面那道木門。
“你怎麼又來了?”
隔著橫豎的金屬條,一雙孩子的眼睛仰面與他相視。沒有一絲波動,是冰封的湖。
小丫頭粗看,沒有什麼變,還是拖著一頭又黃又稀的頭髮,甚至衣服也都和上次所見相差無幾,是洗得發白、大小不合的舊線衫。只是細看,原先眨眼間,長睫忽閃如蝶翅翻飛,如今蝴蝶好像已經死去了。
“你餓嗎?”
韋一笑實在不可能有說不得那種好耐心,幹那種拿調羹在碗裡切面條的事情,很乾脆的,麵條下鍋之前就掰成碎了。
假如什麼都不知道,以為她只是個普通的孩子,和別的孩子一樣,那麼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跟她偶然相遇,那是美好的。如果知道了背後隱藏的一切,就會覺得沉重。
韋一笑不說什麼,小丫頭也不講話。
4.
清晨6點,說不得被韋一笑叫醒的時候,他正陷在一堆混亂紛雜的夢境當中,夢到還在醫院做住院醫師的時候。那個夢,並不是美夢,所以被叫醒,並無不快,反而像是解脫。
說不得起來,看到睡在客廳沙發上的小丫頭,其實並不吃驚。
“她瘦了。”他的第一眼,第一句話。
“等會,打電話給她媽媽吧。”韋一笑道。
“……可能打了也沒用。”
“?”韋一笑意存疑問。
說不得苦笑:“因為我昨天晚上剛聽到,她爸又在說,她媽還是不要這個孩子。雖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吧,不管怎麼樣,我會試試。”
兩人看著在沙發上沉沉睡去的小丫頭,她其實早已經無處可歸,沒有“家”。
向窗外看去,滿天陰霾,彤雲密佈。韋一笑道:“又是個陰天麼?”
說不得道:“你要到中午,才能知道。”
這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每天清晨天空都是陰沉沉的,韋一笑睡前總以為這又是個陰天,但午後,陽光燦爛普照,他發現,原來這是個晴天。然後暮色升起沉沒、黎明再來,又是一個貌似是陰天的清晨。周而復始。
然後,韋一笑就去睡覺了。那一天,他起得比平時早,12點剛過就醒了,起來百無聊賴,拿冷湯泡剩飯。
說不得在打電話。小丫頭站在陽臺上,從欄杆的間隙看樓下,社區的中心那一小塊草坪。
南方的冬,草還是隱隱綠的,陽光下孩子追逐打鬧,老太太們眯著眼睛聊天、打毛衣、放一隻眼睛照看自家小孩。
午後的陽光簡直讓人忘了這是深冬,天高日暖,風輕雲淡。小丫頭即使廋了,看側影,仍然很像洋娃娃。多麼好。
然而這一切都好得不真實。
眼前的安好,只是藏匿在兩段不幸之間、一點點偷來的時光。
如果她的母親仍然堅持不要她,他們也不可能永遠把她藏在家中。她父親再怎樣混帳,睡到傍晚才從床上爬起來,總也會發現女兒又不見了……
每一分鐘都是踏在走向黑暗的鼓點上。
韋一笑看見說不得仍然在打電話,光他看見的,已經將近半個小時了。
他找出mp3來,帶上耳機聽音樂,畫畫。虛構故事裡的主人公們,還要把這個故事繼續下去。
他99%的時間只聽純音樂,mp3裡淨是這類,所以耳畔響起伴隨器樂的歌聲後,不禁愣了一愣,不記得是何時放進去的。
“I've heard there was a secret chord
that David played and it pleased the Lord
But you don't really care for music, do you?
Well it goes like this :
The fourth, the fifth,
the minor fall and the major lift
……
Maybe there is a God above
But all I've ever learned from love
Was how to shoot somebody who out drew you
And it's not a cry that you hear at night
It's not somebody who's seen the light
It's a cold and it's a broken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循環低徊的吟唱聲中,韋一笑感覺到自己的衣角被拽了拽。
小丫頭牽了牽他的衣角,指指陽臺外面。
韋一笑摘下耳機,彎下腰來跟她說話:“你不可以出去玩。”
小丫頭不說話,只是仰起面來看他,繼續扯他的衣角。
說不得還在打電話,看樣子簡直像跟人吵架。
韋一笑一根一根掰開她比花瓣還纖細脆弱的手指:“不可以出去,為防止碰上你爸爸。”然後不再理她。
當他重新戴上耳機,裡面“哈利路亞”還在一聲又一聲地被吟唱,他立馬把它刪掉了。
韋一笑拿起筆來繼續埋頭畫畫。
說不得終於打完電話,過來說:“她媽媽說下班來接她。”
韋一笑摘了一隻耳機,道:“長久的,還是暫時的?”
說不得馬上轉身把旁邊坐著的小丫頭抱起來:“哎呀,我們去房間裡畫甜甜的畫,好不好?”
小丫頭不動,也不說話。
說不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抱走,連人帶白紙、番茄醬一起塞進自己房間,關上門出來,說:“不知道。”
“她只說,今天可以請假提早下班,趕到這附近大概快6點,她來接人,就這樣。”
於是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5.
快到5點半的時候,說不得給小丫頭洗了臉,梳了辮子,找件自己的厚外套給她裹上,包得與粽子相仿佛,抱起來準備出門:“走,我們去見媽媽啦!跟媽媽回家,你就可以再看見自己的大蜘蛛了,乖。”
韋一笑關了電腦:“我也下去。”
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走過404,好不容易平安無事下了樓、出了社區,韋一笑對說不得道:“你挺有做賊的天分,很像。”
說不得:“去你的!”
小丫頭一直都乖乖不做聲,走到將近街拐角的便利店門口突然不安分起來,在粽子包裡扭啊扭,小手伸出來一指,“呀”地叫了一聲。
便利店的玻璃窗上貼著花花綠綠、各種動物和卡通角色造型的糖果海報。
說不得遲疑了2秒鐘,還是抱著小丫頭進去了。
那些造型可愛的糖果就陳設在收銀台邊,說不得看韋一笑:“喂!”
韋一笑:“?”
“難道我有第三只手嗎?人給我接著!”
韋一笑把小丫頭接過來,說不得開始每個樣子的糖果都抽一隻。
當班的女店員給別人結帳的時候,忙裡偷閒地抬頭看他一眼,面帶微笑:“這是你們倆誰的小孩啊?”
說不得:“……”
韋一笑抱著小丫頭的時候,倒覺得她安靜些,垂著眼眸不言不動,說不得一邊付錢一邊回過頭來調侃他:“人品不好吧,被嫌棄了吧……啊!”
韋一笑看他表情、聲音突然大變,不用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並不回頭,反而向裡面走,打算快步繞到店內貨架後去,然而沒有走兩步,他已經肩膀一沉,同時聽到一個聽過的的聲音:“喲,401兩位阿哥。做啥,管閒事上癮啊?”
韋一笑甩脫搭在肩上的那只手,轉過身來,眼前果然就是上次所見那位,小丫頭的父親。他身邊,站著個大衣下一襲豔紅色短裙的女人,神色慵懶,櫻桃小嘴裡悠悠吐出個煙圈。
韋一笑一轉身,小丫頭就使勁往他懷裡縮,試圖把整個頭都埋進他衣服裡。
那女人咯咯笑起來。
那人一邊掏出錢往櫃檯上一拍,對店員道:“照舊。”一邊對小丫頭痞笑著道:“儂結棍!噶小年紀,有儂老娘潛質!”
韋一笑側過頭:“喂!”
站在後面的說不得:“幹什麼?”
韋一笑把小丫頭塞給他:“這個給你!別站在這裡。”回過身來,向那人微笑道:“雖然我們是鄰居,平時卻很少交往……”他伸手握住對方的手掌。
說不得確信他跑出門時聽見的,是一聲慘叫。
6.
在附近接頭是不可能了,這個時間段,車也不太容易叫到,說不得隨便跳上一班到站的公交車,就給小丫頭的媽媽打電話:“你現在到哪裡了?你別過來這裡,我們到F大的後門碰面好了,我過一會兒就到。”
過了一刻鐘,他才帶著小丫頭趕到F大後門,等她媽媽,又過了一些時間。
當他把咬著糖的小丫頭交給她媽媽的時候,小丫頭拽著他不肯放,糖都哭掉了,他心裡只覺得捨不得。然而又不能再多耽擱,把能想到的事情,都交代了一下,掉頭就跑,急忙趕回來。
便利店裡靜悄悄的,還是那個女店員站在櫃檯後面,說不得進門來訕訕一笑:“嗨!”
女店員吃了一驚,看著他怔怔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說不得看看便利店,也沒有一片狼藉,猜想打得並不厲害,向那個女店員問道:“請問,剛才那兩個打架的傢夥呢?”
女店員道:“那個女的報警了,警察來了,把兩個人都帶走了。”
說不得:“什麼?!”
Chapter 10: 和大帥哥共進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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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和大帥哥共進晚餐
1.
說不得沖到最近的警察局派出所門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沖進門,跑到值班警察,或者輔警的面前——因為他也沒有細看,還在喘氣,惹得那位一個很大的白眼:“幹什麼呢?”
“我……我有個朋友,剛才在附近打了個小架,聽說是被警察叔叔帶走了。應該是被帶到這裡來了吧?”
那位,指指右邊的走廊:“往裡走,找‘治安管理’去。”
說不得道謝,沿著那條走廊往裡走,看到不同的辦公室。有的門上貼著牌子“戶籍管理”,有的門上貼著牌子“會議室”。
他看到走廊南邊,第三個大辦公室,門上的牌子是“治安管理”。
門開著,他探頭進去,看到一個年紀很輕的小警察,坐在門口一張辦公桌後,正在用紙筆寫東西,一邊寫一邊撓頭。
小警察看到說不得探頭,就問:“你有什麼事?”
說不得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那個小警察問:“名字。”
說不得道:“我叫說不得。”
“沒問你!我問你找的人呢!”
說不得擦擦冷汗:“他叫韋一笑,韋編三絕的韋,一笑了之的一笑。”
小警察手裡的筆轉啊轉:“什麼?什麼編什麼絕?”
說不得這回學乖了:“蘆葦的葦,沒有草字頭。”
小警察道:“這就對了。沒事幹,你拽什麼文啊?!在哪裡打的架?”
“楓林四村社區前面的便利店。”
“他是打人的那個是吧?現在打架的兩方,正分開問話、做筆錄呢!”
說不得小心翼翼地道:“只是打了個小架而已。那傢夥,會挨什麼處置?”
“這個嘛……要看人傷的嚴不嚴重啦。打得不嚴重,不構成刑事犯罪,一般就是……拘留或者罰錢!”
小警察清了清嗓子,貌似還是個新人,沒有老油條那種敷衍和油滑,竟然找出個小冊子,嘩嘩嘩地翻。
“《治安處罰法》第四十三條:毆打他人的,或者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並處罰款;情節較輕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並處五百元以上一千元以下罰款:(一)結夥毆打、傷害他人的;(二)毆打、傷害殘疾人、孕婦、不滿十四周歲的人或者六十周歲以上的人的;(三)多次毆打、傷害他人或者一次毆打、傷害多人的。”
說不得馬上道:“我們立刻交罰款,是不是就不用拘留了?”
小警察翹起了二郎腿:“哎呀,還早著呢!現在問詢筆錄,都沒有做完。這個要看被打的人,他的態度。要是去醫院驗傷了,沒什麼大事,你們再給人好好賠禮道歉,賠錢補償,人家要是能同意接受調解,我們也不出治安處罰了。雙方簽了調解同意書,就結了。要是人家被打得重了,或者不依不饒的,就免不了拘留,知道了吧。”
2.
正說著,走廊後面,一個小辦公室的門嘩地拉開了,裡面走出來兩個人,邊走邊說話,經過這個大辦公室。
小警察唰地一下站起來:“所長。”
可他們所長也不理會,只管和人說話:“范律師,這種民告官的爛官司,你也接手。還如此辛苦,親自來跑,當心操勞過度!”
他說話的那人,穿著一套極為合身的西裝,頎長高挑,眉目俊朗,此時停步微笑道:“接什麼官司,是我這個律師從業者的自由。現在行政訴訟的案子也多了。區政府作為被告,還一年幾次。次次都是區法制辦的主任,去坐被告席。他前些日子還跟我吐槽呢。那麼區公安局,當一次被告,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有的人,如果不能通過司法途徑,重新獲得公正,他們或許就會換一種方式了。殷鑒不遠,血痕猶在,王所長沒有忘記吧?”
他這樣說,那個派出所所長不禁臉色一變。
說不得繼續跟小警察說話:“韋一笑那個傢夥,脾氣不太好,也不太會說話。如果要和那個被打的人商量調解,我能不能在場?”
小警察問:“你是他什麼人?”
“合租室友。我們一起租房子。”
小警察道:“一起租個房子,你這麼上心?”
那位范律師跟那位所長說完話,卻沒有移步。他在半米之外,抬眸看了說不得兩秒,才繼續往外走。
說不得被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想想以前也從沒有見過這個人,那麼他這是什麼意思。
那位姓范的律師出了門,派出所的所長回到辦公室,叫進一個下屬來,便關上了門。
隔了那麼遠,說不得都能聽得到一陣接一陣的咆哮,隱約還能分辨出隻言片語:“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分局正要提拔人,混蛋!淨給老子找麻煩……”
小警察也有些不自在,只好繼續說話:“剛才,講哪了?對了,調解也要等筆錄做完。做筆錄,也要挺長時間的。”
說不得在那裡站了一分鐘,突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忙對那個小警察道:“我去院子裡透透氣,過一會兒就回來。”
3.
派出所的院子裡,沒有人。
再走出來,天色已晚,路燈昏昏。被路邊的樟樹葉子一擋,燈光頗有點慘綠顏色。
說不得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門口,四面張望著,果然在前面十米開外,看到了剛才那位范律師,站在路邊。
說不得慢慢走過去。
那人開口道:“我叫范遙,恒明律師所的律師。這是我的名片。”
說不得伸手接過,慣性地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張來回敬,遞出去才覺得滑稽。
大晚上的,兩個素不相識的律師和醫師,交換名片做什麼?
對方手裡拿著他的名片,掃了一眼:“說不得……醫生啊。”收進口袋。
說不得道:“范律師,你是覺得,我正好有法律方面的需求嗎?這算是……?”
“不是。”范遙道,“我剛才聽見你說了三個字。我以前有一個同學,叫同一個名字。”
說不得一驚:“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
“大學同學。”范遙淡淡地回答,“久未聯繫。”
說不得有些遲疑,他無從判斷范遙的用意。這個人是想幫忙呢,還是會落井下石?
“他的名字,三個字都是常用字,重名也不稀奇。”說不得道。
“是嗎?我那個同學讀書的時候,也總是有意無意,惹事生非,熱愛破壞規則。差一點就帶著處分畢業了。還好沒有。”說不得從范遙的聲音裡聽出了一點很輕微的笑意,並不帶惡意的那種。
“的確有點像。”說不得道,“高而且瘦,不是很愛說話,但是有時很毒舌。生活方面完全可以說很粗糙,吃麵條配清水煮雞胸肉,就可以打發了,還習慣晝夜顛倒。是個畫畫的……”
范遙打斷他:“我認識的韋一笑,不是個畫畫的。他在學校,可不是美術系的學生。專業與工作,都跟畫畫沒有什麼關係。”
“啊?”說不得一頭霧水。
“還有別的可以對嗎?他的出生年份?畢業學校?籍貫?你手機裡有照片嗎?”
“不知道。沒有。”說不得突然想起來,“給你看看這個。你認識他的字嗎?”
說不得拿出手機,打開手機相冊,給范遙。
那是一張小紙條的照片。
“請不要把《人體寄生蟲學》放在餐桌上!
韋一笑”
范遙道:“這的確是那混蛋人渣的字。”他抬眼看說不得,“但這張紙條……”
說不得道:“因為很好笑啊。所以我拍下來。過幾年,還可以拿出來嘲笑他。”
“你們是合租室友,是嗎?”范遙若有所思。
“對。”
“他把別人打到什麼程度?”
“這個,我真不知道。他打人的時候,我走開了,沒看見,就聽到一聲慘叫。但聽警察說,被打的人也在做筆錄。應該沒有被他打到頭破血流、不省人事吧。”
“既然是他打了人,還指望他能低頭認錯,把別人安撫好?我看是不太可能。”范遙說,“我找人打個電話吧。我還沒有吃晚飯,一起去怎樣?”
范遙指了指不遠處的停車場:“我的車停在那邊。等你吃完飯回去,他可能已經回到住處了。”
4.
路上,范遙一邊開車,一邊就接了好幾個電話。
說不得在旁邊聽著,不太懂,似乎大半是律師事務所的業務。
到地方,原來是在F大西面那條路上,一家叫“永遠酸菜魚”的館子。
坐下來翻菜單的時候,說不得發現他們家的魚片有鴛鴦鍋,一半是酸菜加辣椒,一半是豆腐蛤蜊湯底,於是道:“這還挺體貼的。”
范遙道:“你不吃辣是吧,那要鴛鴦鍋吧。”他又道,“以前,我們寢室出去吃飯也是有人吃辣,有人不吃,就要鴛鴦鍋。”
說不得問:“也是這家店嗎?”
“當然不是。是另外一家店,也是在這條路上。我們讀大學,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家店就沒了。說起來,同學也是這個樣子,畢業後慢慢就失去聯繫,最後只有要好的,能剩下幾個。”
“你們是F大畢業的嗎?”說不得問,雖然附近還有別的大學,但F大是最近的。
“對。”
因為太容易就猜中,所以說不得也不覺得有什麼驚喜。
“難怪呢。”說不得低聲道。
“難怪什麼?”范遙笑,“這不像好話。”
“沒有沒有。”說不得道,“F大,國內Top 3的學校,誰會說它不好。”
“什麼Top 3。不是有個笑話嗎?”范遙道,“說到國內Top1的學校,有2家,P大和T大。Top 3的學校,就有5到6家。Top 5的學校,至少有15家。F大自稱Top 3的話,得有好幾個學校跳出來吵,我才是Top 3!為這事可以打破頭。”
本市的頭部綜合性高校,有幾個,F大、S大、J大。
F大,文科理科商科強。S大和J大,理工科強。3個學校,都有醫學院,都很厲害,畢業生之間免不了互相較勁。
說不得是J大醫學院畢業的,以前沒少聽過對F大畢業生的吐槽。那些當然不能此刻說出來。
F大就算是有爭議的全國Top 3,無論如何,依然是本國的老牌精英大學。
一個學生,大學入學考試的成績,在同一個考區內,排名位於前千分之一、二,甚至更高,才能被F大錄取。人數特別多的考區,錄取名額卻不會隨著考區人數增加而增加,競爭更激烈,排名得更靠前。
而說不得的母校,J大,排名稍後一點。在本市,是F大和S大之後的萬年老三。國內排名,J大自認絕對在Top 10以內。不過,正如范遙講的笑話所言,Top3不止3家,Top 10也不止10家。
考取J大的難度,相對而言,就低一點。
至於說P大和T大,全國Top 2,那就得是前萬分之幾,甚至前十萬分之一的學生,才能進去。
說不得忽然想,人群像金字塔一樣分層,在少年時就已經開始。各個名校,所做的事情,就是掐尖。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也算是有一張無形的社會中上階層入場券。雖然這張入場券,不能保證任何東西。
很多人一生最大的高光,就是曾經手持這個入場券。
韋一笑是不是已經把它給扔掉了呢?正如說不得自己一樣。
5.
兩個人點完菜交給服務生,說不得又問:“韋一笑算是你大學時要好的同學嗎?失去聯繫也沒什麼奇怪的。這傢夥,連手機都不用。”
范遙道:“很要好……恐怕算不上。”他微笑,“我先去打個電話。”
他起身出門去,並不在說不得面前講。
也就過了十多分鐘,就回來了。
說不得繼續問道:“那你叫韋一笑‘混蛋’,難道是有過節?”
“也不是。他那個時候,喜歡搞惡作劇。上大學的時候,寢室裡每個人都或大或小地被他整過。他帶頭,我們寢室的惡作劇之風是整個宿舍樓之冠,聲名遠播,進門就要懷七分小心,不知道在哪裡會被整——叫他混蛋,算好的了。”
“原來是室友啊。”
“我們當時一個大寢室,分成兩個小隔間,一邊住四個人,他住朝東那間,我住朝西那間。還有,大二的時候,我們倆一起集訓和參加比賽來著。我給你看張照片。”
那張照片,是從范遙的錢包裡抽出來的,有些泛黃的老照片了。
說不得看見了四個年輕人,三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在陽光下微笑,站成一排。
左起第一個男生穿著白色襯衣,長相異常英俊,下頜微微抬高,嘴角輕揚,笑容之中多少有點不屑。
旁邊站著是個女生,她穿著小高跟鞋,幾乎和那三個男生一樣高了,深色的連衣裙襯得她皮膚愈加的瑩白,臉上的美麗與驕傲一樣顯著。
左起第三,就是范遙,看著比現在稚氣,是個滿臉陽光、開心地笑著的大男孩。
在最右邊,他看見了年輕很多、留著短髮、有著健康小麥膚色的韋一笑。
只是那個韋一笑神情中,有種他不熟悉的東西,一種類似於困獸的憤怒,使得他的笑看起來更像切齒。而這種憤怒,在現在這個散漫悠遊的韋一笑身上,似乎早已不見了。
說不得看了好幾遍,確定這張照片上只有一個人,在那個時候是真正、純粹的快樂著,那個人就是范遙。
而韋一笑呢,無論站在什麼地方,都像和別人有距離感——說不得暗暗搖頭。
范遙有這張照片,為什麼之前不拿出給他看呢?這個年代,一個人還帶錢包,還在錢包裡放一張這麼大的實體舊照片,這裡面一定有緣故。
說不得把照片還了范遙,也沒有問是什麼比賽,只是道:“你們學校俊男美女,真多。算到如今,好多年了對不對?”
范遙接過照片,笑了笑,神色有點複雜,把照片放回錢包。
6.
兩個人邊吃聊,談話間,范遙說起今天自己去楓林派出所的緣故。
他的當事人,今年年初,偷竊外賣送餐員車裡的盒飯時,被人抓獲,楓林派出所的民警把他帶回來,要他賠償失主損失、交納罰款,並處以行政拘留五日。在被抓的過程被打,被拘留期間又遭到其他被關押者的毆打,多處受傷,右耳受傷、隨後發炎,出來之後去醫院就診,發現右耳已經失聰。
“只偷了一次外賣,也會被拘留?”說不得問。
“應該不只是一次。光調出來的監控拍到的,就很多次了。”
“這人為什麼偷外賣?”
“想省點錢。底層打工人一個,一毛錢都沒有的月光族,還喜歡網上借點小錢,結果越滾越多。被抓了自然也是賠不出錢、交不了罰款。有錢也不至於挨那麼多打。”
聽得說不得默默擦冷汗。
“也是無意中接的案子,他本來沒想打官司的。”范遙道。
這種案子,一聽也知道又麻煩,又無利可圖,說不得不便置評。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這樣,肯定已經得罪了這個派出所的所長,他又怎麼會賣你面子,放你的同學?”
范遙淡淡一笑:“這個很簡單。我認識另外一個律所的律師,他跟這個區公安局的經濟犯罪偵查支隊的副隊長,混得很熟。讓他拜託經偵支隊的副隊,給這個派出所的所長,打個電話,就好了。韋一笑那個傢夥,打人一向很有分寸,我相信他不會搞出嚴重的傷。經偵支隊,當然跟派出所不相隸屬,但這一點小事,面子還是會給的。我的名字,不用出現。”
“那這麼一來,其實是你為這事,欠了那位律師人情。”說不得道。
“沒關係。我們常有往來。他也常欠我人情。”
說不得道:“我先替韋一笑多謝你。改天讓他自己謝你吧!”
范遙:“謝我……那可不像他會幹的事。雖然他其實很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他又加了一句,“我還挺好奇他知道之後的表情。”
說不得壓下去一句吐槽,努力把話題拉開。
“你們律師,跟公安局、派出所、法院、檢察院,打交道都挺多的吧。得罪派出所所長,他會不會故意刁難你,給你找麻煩?那不是每次都要拐個彎,托人求情?”
“這個不一定。要是他的仕途就到此完蛋,調去當個閒職,他的繼任者還會感謝我幫他騰出了位置。”
說不得看著范遙。他不動聲色、堂而皇之講這種話。
說不得不知道,范遙是不是真心的。如果這話是真心的,他去代理民告官的訴訟,只是這樣一個動機嗎?
而范遙不像是個很容易被看透的人。
范遙問:“韋一笑怎麼會是個畫畫的?他什麼時候開始畫畫的?”
說不得就跟范遙講他們合租以來的事情。
韋一笑搬進來的時候,跟他說過,自己的工作是在電腦上畫畫。住處有時候會收到雜誌樣刊——是韋一笑畫的封面或者插圖。好像也有做動畫或者漫畫之類的。他大部分時候都宅在家裡,有時候一周會出去一天,不知道幹什麼。
范遙聽說不得這樣說,不禁道:“他這個轉行也跨度太大了。以前老謝講他:‘奇人也——奇怪的奇’,還真是對。”
說不得:“老謝是誰?”
“一個學長。”
“沒有聽韋一笑提過。我只記得第一次見面,他說自己朋友很少。”
范遙道:“原來這個毛病,他自己也知道啊。”
說不得不以為然,但也沒有說出來。
朋友很少,韋一笑自己當然不會覺得,那是缺點。說不得固然不會覺得,朋友少,很好,但也不會認為,那就算毛病。
范遙又問了問打架的緣故。
他聽了笑:“韋一笑居然會管這種閒事?我們讀書的時候,他就在酒吧和地鐵,因為一點推搡之類的小事,別人駡街三句以上,他就會讓對方慘叫了。多數是這種事情。”
說不得道:“你之前也不問,就直接打電話了?萬一這傢夥打架的原因,比方說,其實是因為調戲婦女之類的?”
范遙道:“我認識他。你也認識他。不是嗎?”
7.
這頓飯,雖然是面對一個非常賞心悅目的人,說不得還是吃得怔忡不安,全在擔心韋一笑了。
托關係是一種很非常複雜的藝術,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完成。
一頓飯吃到8點半,范遙接了個電話,對說不得道:“好了。那傢夥出去了。”
說不得開心得立刻叫服務生來結帳,范遙跟他爭了兩下帳單,說不得態度堅決,也就算了。
和范遙分別,說不得回到家一看,果然韋一笑已經在客廳裡了,坐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地喝水。
那個時候,范遙正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右手搭在方向盤上,左手插在口袋中,口袋裡還有錢包在。
指尖滑過上好的牛皮的瞬間,心裡竟然一陣悸動的刺痛,他想今天自己真是……搭錯筋了。
Chapter 11: 燕去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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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燕去不還
1.
說不得問韋一笑:“你自己沒受傷吧?”
“沒。小丫頭呢?”
說不得聳聳肩:“平安交給她媽媽了。跟她說了,她打官司,需要的话,我們可以去作證她前夫有虐待女兒的傾向。暫時沒什麼好擔心的。”
韋一笑還沒回答,401的大門就被人一陣猛踹:“冊那!冊㑚娘額逼!戆卵!”
韋一笑眉一沉,站起來到門口,嘩啦把門拉開,語氣平平地道:“你再說一句。”
404那個男人正站在門口,那紅裙女子攔腰抱住他拼命地往後拉:“走吧走吧,我們回去吧,別再惹事了!”
那男子想指著韋一笑鼻子來罵,手臂抬到一半又無力放下,咬牙切齒:“儂局子裡有寧,了不起啊?!強按寧頭!爺找寧,做特儂只戆督!冊那!冊㑚娘額逼!”就這樣咆哮著,被人拖著走了。
韋一笑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
2.
說不得在旁邊冷眼觀察,那人除了臉有點紅,也看不出來哪裡受了傷,但罵人罵得那麼凶,好像被韋一笑挖了祖墳。
他關上門後,問韋一笑:“你把404那個王八蛋,怎麼了?”
“卸了肩關節,外加兩個耳光而已。”
肩膀脫臼送到骨科大夫那裡,不過是小事,但脫臼的痛疼,足夠一般人鬼哭狼嚎了。那人肩膀脫臼,如果送去醫院,找醫生接上,也要耽擱十幾二十分鐘,但是接好了,又不算什麼傷。
“那後來他肩膀脫臼,誰給接上的?醫生嗎?”
“我。在警察面前。”
“派出所是怎麼處置的?”
“分頭做完筆錄,就一起教育我們兩個人,說打架是不對的。家暴他們不管,當事人自己不來報警,外人不能瞎管。孩子的監護權,不能搶來搶去,要做個文明人,有事打官司去,法庭上見。”韋一笑搖搖頭,“那人還是不夠聰明。他自己說,這兩個男人,是來代我老婆搶孩子的。他要是說我們兩個是人販子,就比較麻煩了。後面主要就是訓他。讓我立刻給他錢,叫他寫收條,簽調解同意書。完了。”
說不得:“有你這樣的嗎?怪別人不夠聰明?看你這麼鎮定,是不是經常打架,是不是經常進派出所。”
“打架是不少,但被警察抓,其實今天是第一次。”
“是嗎?怎麼可能。”
“因為以前都是打完就跑。而且不能真的打出嚴重的傷。我從來沒有在離警察那麼近的地方打過架。我居然忘記你介紹房子的時候就講過:最近的派出所,距離這裡走路只有兩分鐘。”
3.
說不得無語半天,才道:“打架,誰教你的?分寸捏得這麼好?我都懷疑,你是混過黑社會才去讀大學的。”
韋一笑道:“誰告訴你,我讀了大學?”
說不得微笑:“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沒讀過大學。”
韋一笑:“……”
“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說不得道。
韋一笑道:“鄰居教的。”
“鄰居??什麼鄰居會教你這種東西?”
韋一笑:“關你什麼事。對了,你在本市的司法和公安系統中有熟人,或者熟人的熟人麼?無緣無故,警察為什麼會偏袒我?”
“沒有。”說不得道,“我在派出所,碰見一個叫范遙的律師,他剛好去那邊派出所有事,他說他是你大學同學。”
“范遙嗎?”韋一笑的表情很難講是驚喜或者親切,當然也說不上不高興或者生氣,只是很平淡,“知道了。”
說不得忍不住想起了之前范遙講的那句話:“我還挺好奇他知道之後的表情。”
結果就是這樣?也太沒有戲劇性、觀賞性了。
“你跟人家,到底是關係好,還是不好?關係不好,他幹嘛要幫忙撈你?關係好,他為什麼要罵你混蛋?”
“你不也經常罵周顛混蛋。再說這關你什麼事。”
說不得:“……”
這事就這樣輕描淡寫,揭過去了。
4.
起初,說不得還擔心404那人會有報復。時日久了,並無動靜。
他每日按時上下班,原本就絕少碰見404的那位,既然沒有狹路相逢,自然也看不見人家什麼臉色。
他有時候給小丫頭的媽媽打電話,對方總是不接。後來他也就不打了。
一月過完,二月裡是春節假期。過完年,診所開始上班,附近的小飯館開張,大學又開學了,生活繼續。
冬去春來,天氣日漸暖和,光禿禿的柳樹枝條又抽出綠色新芽。
時間慢慢過去,說不得漸漸生出這樣的感覺:那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過。
也許媽媽受不了孩子的拖累,那麼,那個小丫頭,又會重新在半夜,出現在404門口,哭泣。他們做過的事情,都歸於虛無。
甚至,也許404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個小丫頭,一切都是幻覺。
各種可能都有,但卻沒有什麼線索、什麼痕跡,能顯示小丫頭在另外一個空間、另一個地方,過得平安快樂。
5.
四月的一天。說不得下班回來,發覺404居然已經人去樓空,從半開的窗間看去,只剩下發黃的牆壁和丟著雜物的地板。
403的唐阿姨及時來傳播最新的新聞,原來那兩口子終於把離婚協議簽好,這房子也變賣,分了。
說不得欣慰完了。又覺得詫異。
小丫頭的媽媽始終沒有再聯繫過他。既然成功離婚,又獲得了財產分割,可以說是好事,為什麼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打了電話過去,這次連撥了七八回,小丫頭的媽媽終於接了。語氣卻冷淡,說了近況。兩人已經離婚,賣房款分到了一部分,判決女兒歸她,男方一次性付給贍養費若干。
那筆錢可能不夠把一個孩子養得很好,但至少在未來挺長一段時間,她應該能像一個普通孩子,那麼生活。
說不得為了講點開心的事情,特意問她何時再辦喜酒,說到時一定登門道賀,多送禮金。她卻道:“結婚?嫁給誰?”
還沒等說不得再問小丫頭最近怎樣,便將電話掛了。
她冷淡中隱含怨怒的原因,可想而知。
說不得倒並不生氣,只是有種預感,他再也不會見到那個頭髮又黃又疏,眼睛大大,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扇過的小丫頭了。
當天晚上說不得在家中感慨,又感慨不出具體內容來,只好對空歎氣。
韋一笑道:“你又吃撐了?”
說不得道:“我只是擔心那個小丫頭,萬一媽媽再嫁,繼父對她不好怎麼辦?萬一媽媽不再嫁,孤苦伶仃,脾氣全發在女兒頭上,怎麼辦?她長大的過程中,關卡還多著呢。人生如遊戲,通關不容易。你說她長大了,會不會不記得我了?”
韋一笑對著筆記本看電影,頭都不抬:“操心太多。難道她不記得你,你就不吃飯了?我記得你晚飯吃得很多。”
說不得抓起沙發靠墊就丟他。
韋一笑隨手把靠墊擋開:“你這人神煩。别人都不接你電話了,你還想怎麼樣。那小丫頭,跟你有一毛錢關係?當然,你要是慈悲到去跟她媽媽求婚,而且成功了,就有關係了。快去。”
說不得陰森森地道:“我先去找個土豆噎死你,是正經。”
韋一笑嘿嘿一笑:“你去找。”
6.
當說不得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對著深夜黑乎乎的玻璃窗,他想起一些非常具體的東西。
他去客廳拿了韋一笑忘在茶几上的鉛筆,找了一張白紙,就像韋一笑曾經做過的那樣,畫一個包子臉小人,有幾根稀疏的頭髮,再畫一個高一點的包子臉小人,手裡拿顆土豆,然後開始在紙上寫:麵條、土豆、番茄醬、大蜘蛛、小丫頭、卡通糖……
他把紙折起來放進抽屜,決定不去想它。
Chapter 12: 浮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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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浮生1
1.
人可能是這個星球上最複雜的生物,複雜到發明了語言、宗教、國家和小說。
複雜生物的交互模式,當然也是複雜的。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有的人,與Ta相處到老,你還是覺得Ta是陌生人。也有的人,你與Ta只是停車交談一下,卻覺得好像已經是老朋友。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寫這句話的那個人接着写:何則?知與不知也。
區別何在?在於相知與不相知。
我一直對此表示懷疑。
相知,就必然成為朋友嗎?對有的人難道不是瞭解之後,才會覺得最好不要跟Ta做朋友?彼此互相瞭解,而彼此互相厭惡。越瞭解,越厭惡。
瞭解,只是人類交往的第一步。人如此複雜,即使雙方都披肝瀝膽,短暫的接觸,彼此又能互相知道多少? 一時覺得意氣相投,許為知己,推心置腹,過了一段時間,卻慢慢發現對方一些讓自己接受不了的地方,於是大受打擊,割席斷交。
特別相信一見如故的人,與特別相信一見鍾情的人,有相通之處。祝願他們在真實世界裡運氣好。
雖然,作為一個講故事的小說作者,應該無限熱愛一見如故和一見鍾情。因為這兩者提供了足夠的戲劇性,可以讓主角們見面就迅速結拜,或者迅速滾床單。
我看樣子是當不了一個好的“講故事的人”了。
讓我們把時間線,拉回去一點。
2.
韋一笑和說不得,五月開始成為合租室友,到此時,已經好幾個月了。
但並不能確定地說,他們是,或者不是朋友。
或者,某個時間點之前不是朋友,某個時間點之後是。
“室友”這個詞,有一點欺騙性,因為“室友”帶著一個“友”字,卻不一定是友人,還可能是仇人。相信讀書時,曾經住過學校集體宿舍的人,更能體會這一點。
冬天進入了第二個月,他們成為合租室友後的第一個春節,也快到了。
因為掛心小丫頭的父母有沒有成功離婚、小丫頭的監護權到底歸誰、她在媽媽那裡過得如何,說不得心情不是太好,而韋一笑是看不出來有什麼影響的。
雖然心情不太好,還是要打起精神來準備過年。
距離春節還有兩周。新聞宣佈,我國現在已進入“春運”時期,也就是一年一度,全國的交通系統滿負荷運載時期。
火車增加臨時班次,飛機票沒了折扣。在大城市讀書、工作的年輕人,陸陸續續,開始整理行囊,返回家鄉,要在父母、祖輩的屋簷下,度過一個或長或短的假期,享闔家團圓,天倫之樂。
或者假裝,享闔家團圓,天倫之樂。
吃晚飯的時候,說不得照常打開電視機來提供一點背景音,屏幕上映出本市的火車南站,候車大廳裡,烏泱泱的人群。
說不得咬著一根芹菜,問韋一笑:“你回家的票買了嗎,火車還是飛機?”
“我就在這裡過年。”
“你不回家嗎?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韋一笑說。
真是好一個“沒有為什麼”。說不得抬起頭來望天,只可惜在室內只能看到天花板。
五個字,可以容納無限的想像。
說不得若有所思了半分鐘,清了清喉嚨,道:“也不錯。反正今年春節,我也不回家。我爸媽和我奶奶,訂了去海島上度假半個月的休閒旅行團。他們開開心心出去玩了,我就算回家去也是孤家寡人一個。算了,還是不折騰,就在本市待著吧。”
韋一笑只是 “哦”了一聲。
3.
還有兩天就是除夕了,說不得的診所也歇業了。
晚上,他開始列採購清單:“要買年糕、粉絲、豆腐皮、蘑菇、木耳……還要買牛肉、羊肉、豬蹄、小排骨、五花肉、豬肝、豬肚、牛百葉、肉丸、魚丸。魚、蝦,要買活的。活雞恐怕是買不到了……蔬菜看有什麼新鮮的。”
他列好清單,問韋一笑:“明天下午,跟我一起出去採購年貨?你能中午12點起床嗎?”
“行。”
說不得想了想,又問:“除了洋蔥,你還有沒有什麼不吃的東西?我有個同學,他不吃任何動物內臟。”
“我不吃的東西,又不在你的單子上。”
“什麼?”
“心、腦、腸。”
說不得道:“還挺多人不吃大腸的,覺得髒。很好理解。不吃心和腦,又是為什麼?”
“我小的時候看過一個很老的電影。說一個邪惡的科學家,發現用某種方式,食用人類的大腦,就能獲得死者的記憶和知識。食用人類的心臟,就能獲得死者的情感。我看了覺得很噁心,所以心和腦也絕對不吃,不管是什麼動物的。”
“不可能啊。”說不得道,“心臟,主要就是心肌,等於是很瘦的瘦肉,蛋白質含量高。腦,主要就是蛋白質和脂肪。不管是吃了什麼生物的心和腦,經過消化系統,最後只是得到了一堆氨基酸、脂肪和膽固醇而已,怎麼可能獲得情感和記憶呢。”
韋一笑道:“應該是這樣沒錯。但是,老電影不講科學,生理厭惡不講邏輯。”
說不得笑眯眯地道:“你的潔癖點,還挺奇怪的。”
4.
第二天下午出門前,韋一笑遞給說不得一疊現金,說不得道:“這算是採購年貨的錢?”
“對。”
“等我們買完年貨,回來再算帳嘛。”說不得道,“到時候,你再給我也行。”
“你算吧,我不是很喜歡算帳。”韋一笑道,“除了很窮,一個不小心月底就沒錢吃飯的時候。”
說不得白了他一眼:“難道我就喜歡管錢和算帳了?”
韋一笑面無表情:“你看著辦。”
說不得只好先把錢收起來,一邊小聲嘀咕:“這傢伙跟他同學一個毛病。丟給別人,你看著辦。”
而人不知道在哪裡的范遙無辜之極,躺著都能中槍,被隔空吐槽了。
買年貨,先逛超市,再去菜場。
在說不得的字典裡,“逛”的意思,就是每一行貨架都要走一遍。
韋一笑推著車跟在後面,戴著一隻耳機聽音樂。說不得拿什麼,他都接過來往車裡一放,心不在焉,又不知道走神走到哪裡去了。
逛著逛著,說不得看到貨架上的麵條和番茄醬,又想起來某個小丫頭,站著發了幾秒鐘呆。
韋一笑瞥了他一眼:“要不要買個一人高的娃娃,給你回去抱著睡覺?”
說不得:“……你給我死遠點!”
5.
從超市和菜場採購回來,說不得做飯,韋一笑幫忙。
說不得道:“胡蘿蔔切絲、豆腐皮切絲、海蜇切絲,芹菜切片。我等會來涼拌。”
韋一笑拿出擦絲的工具:“胡蘿蔔可以不切。”
“不,這樣處理的蘿蔔絲,沒有切出來的脆。因為纖維被破壞了。如果做土豆泥,倒是無所謂。”說不得道,“你要是不想切,我來吧。”
韋一笑道:“沒事。”
結果,說不得過一會兒來看,一根根胡蘿絲,細長均勻。這刀功在非專業人士中,算是不錯了。可見這人就是懶。
他拍拍韋一笑:“年輕人,有沒有興趣來我們酒店當幫廚工啊?”
韋一笑:“滾。”
冬天日落得早,說不得在廚房看著外面暮色漸深,一邊往鍋里加鹽,低聲道:“又一天過去了。感覺什麼事都沒做。”
韋一笑在那裡手起刀落剁鴨子:“文藝青年最喜歡發這種浮生虛擲的感慨了。”
說不得:“……你才文藝青年!你全家都文藝青年!”
6.
除夕晚上的年夜飯,也是兩個人一起動手做的。好容易一桌豐盛大餐做好,兩個人吃飯,
說不得打開電視來看國家中央電視臺搞的春節晚會,韋一笑道:“我腦子進水了,才會看這玩意兒。”
說不得道:“那應該看什麼?”
“我找找看。”
於是就變成電視在放春節晚會,筆記本電腦在放罪案類的美劇,一邊載歌載舞歡聲笑語,一邊陰森恐怖緊張嚇人,兩邊一起看這種奇觀。
除夕的第二天,是大年初一。韋一笑還是下午2點起床。
他起來發現,說不得在客廳,拿筆記本窩在沙發上,還在看昨天那部罪案類的美劇。
見他起來漱洗完了,又準備煮雞胸肉和麵條,說不得就拿出來一碗切好的年糕:“拿年糕代替麵條,好不好?我們那兒的風俗,是初一早上一定要吃年糕的。你這雖然不是早上吃的飯,也還是新年第一頓飯。‘吃了年糕,年年高。’”
搞得韋一笑翻了好大一個白眼。
不過最後,韋一笑還是拿煮年糕配雞胸肉,作為他的新年第一頓飯。
7.
兩個單身漢的春節,乏善可陳。
周顛回家過年。說不得的女朋友一放寒假就回家了。而韋一笑朋友數量稀少。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客人上門。
反正春節就是吃吃喝喝走親戚。說不得只有一個遠房親戚在本市,花了半天上門拜訪就完了,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窩在家裡,看電視,研究新菜譜,做飯。
韋一笑本來就不太出門。“過年,市圖書館也休假,這下更不用出門了。”
說不得問:“那之前你出門,是去圖書館嗎?”
“也不都是。”
說不得其實很好奇韋一笑會去什麼地方,不過他暫時沒有多問。
那幾天,韋一笑待在住處,不是畫畫就是看電影。又下了幾場連綿凍雨,陰冷寒濕,連晚上出去運動也不方便,只能在房間的地板上做平板支撐。
說不得問韋一笑,那個美劇的後面幾季,在哪裡看。“我對美劇的資源網站不太熟,日劇的我比較熟。”
韋一笑就告訴了他。
Chapter 13: 浮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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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浮生2
1.
初十那天,韋一笑還是標準的下午2點起床,他沒在客廳裡看見說不得。
開始他完全沒在意,無非就是說不得出去了。他自己隨便做了點東西吃,吃完今天的第一餐,收拾完廚房,就回自己房間去幹活了。
晚上11點左右,他出來做今天的第二頓飯的時候,在廚房裡煮著東西,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說不得沒有出現過。
韋一笑走到客廳,看了一眼門邊的鞋櫃。鞋子沒有少,而且說不得每天出門戴的圍巾,還掛在門後的掛鉤上。
2.
韋一笑敲說不得臥室的門,敲了幾次沒有任何聲音。
其實門並沒有鎖,韋一笑轉動門把手,門就開了。
韋一笑把燈打開。
燈亮起來的時候,床上的人好像條件反射地“唔”了一聲,然而並沒有什麼動作。
韋一笑看見床頭櫃上有水杯、一盒退燒藥、一盒感冒藥,還有一隻老式的水銀體溫計。
他瞥了一眼埋在被子裡的說不得,滿臉通紅,的確是發燒的樣子。顯然他知道自己生病了,起來吃過藥。
韋一笑拿起水銀體溫計來看了看,38.9度。
韋一笑:“……你是幾點量的體溫?”
“唔?”
說不得好像真的燒糊塗了,只能發出這種意義不明的聲音。
“看樣子還是再量一次吧。”韋一笑好歹還知道那種體溫計,要先把水銀甩下去,然後再叫說不得張嘴。
過了大概五分鐘,因為韋一笑不知道是應該多長時間,心想稍微長一點總不會出錯。他把溫度計拿出來看, 39.0度。
韋一笑:“……”立刻走出去,把廚房的火關了。
他想了一想,拿起電話,給計程車公司打電話,叫車去區中心醫院,然後回來拍說不得:“你的病歷本和醫保卡,放在哪裡?”
“唔?”
“起來!去醫院。”
說不得神情呆滯地道:“沒力氣去……”
“你自己不是吃過藥了,沒用。難道要過兩天我來給你收屍。”韋一笑繼續拍他,“病歷本和醫保卡在哪?”
接下來,還要穿衣服。韋一笑給說不得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毛衣,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長羽絨服,然後還包上一層毯子。
這個時候,客廳電話響了,韋一笑出去接了:“在樓下了嗎?馬上下來。”
坐在計程車的說不得,低頭看了看腳上毛絨絨的大頭鯨魚保暖拖鞋,低聲道:“好丟人啊……”
“丟人又不會死。”韋一笑道。
3.
到了區中心醫院門口,都快12點了。春節假日的午夜時分,整條大街都陷入沉寂,醫院卻燈火通明。
醫院旁邊的藥店和便利店,看樣子也是24小時營業的,深夜仍有顧客出入不絕,其中應該不少是病人和家屬。
說不得這時候,人略清醒了一點,沒進醫院的門,堅持先要去旁邊的藥房買口罩。一盒20個。
他先前人都燒糊塗了,外衣還是韋一笑給穿的,當然不會帶手機和錢包。
韋一笑付完錢,說不得從盒子裡,抽出一個口罩,撕開包裝,戴上,然後看韋一笑:“你也要戴。”
“為什麼?”
“醫院,病毒集中營,什麼都有。你被傳染,誰照顧我?”
說不得這話真是好有道理,無從反駁。
韋一笑只好戴上。
“戴得不對。”說不得有氣無力。
“哪裡不對?”
說不得想抬手,可是沒有力氣。
藥店的阿姨看不下去了:“口罩,格上頭有只金屬條。儂順著面孔往兩側撳一計,就跟儂鼻樑貼牢。往下頭拉,把褶皺抻開,兜住下巴。上也封特,下也封特。儂朋友曉得,儂做啥勿曉得。”
4.
進醫院的急診大樓。
大廳裡,分診護士問了情況,先給說不得量了體溫,寫了一張單子給他們,指示先去窗口掛號,然後左拐,前往專門的發熱急診室。
走到發熱急診室一看,大半個走廊的椅子全坐滿了,看樣子都與說不得同病相憐,一個、兩個、三個,都臉上發紅、兩眼無神。還有一位鼻涕三尺,噴嚏連連,有口罩,也不好好戴,惹得周圍人側目。
韋一笑把說不得拽到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發熱急診室門口站著個小護士,帶著口罩,看到排隊的人又新來了一個,便上來問:“分診台寫的小紙條呢?” 看了說不得體溫,又給他測了心跳和血壓。
她記錄完兩個資料,把那張單子還給了韋一笑。
想必說不得情況不算是最嚴重的,輪不上插隊,她只是說:“坐在這裡,等我叫號。”
韋一笑觀察了一下,平均一個病人三四分鐘,前面還有十二個人。說不得裹著毯子,坐在椅上,縮成一坨,神色委頓。醫院走廊上有機器供應熱水,他們卻沒有帶杯子。
他對說不得道:“我去打些熱水。”又拜託那位護士,特別注意說不得一下。
他出去,到便利店買了個水杯,清洗後,灌上熱水。他回來,在說不得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也許是感覺到椅子的震動,說不得微微睜開了眼睛。
“要喝水嗎?”韋一笑問。
說不得勉強抿了一口,就不喝了,把杯蓋擰好,抱在懷裡當暖水袋用。
他們等了大概40分鐘,總算輪到了。
醫生是個年紀三十多歲的女大夫,也帶著口罩。
她先看了護士記錄的資料,問了说不得病情,說:“你這個……突然就發高熱,沒有漸進過程。還有肌肉酸痛,頭疼。倒是咽痛、鼻塞、鼻涕,不明顯。最近有外出,去公共場合嗎?”
“除夕白天,有去超市和菜市場。”
“那最近有勞累嗎?身體狀態不太好?有沒有其他基礎疾病?心臟病、肝炎、腎病、代謝障礙、免疫系統疾病什麼的?”
“最近幾天,睡得有點晚。我沒有那些病史。”
“不要熬夜,熬夜免疫力可能會下降。”醫生開始寫病歷,“因為你全身症狀比較重,可能不是普通感冒,像流感。不過還是要檢查後,再說。”
然後開出一堆檢查單子——抽血、鼻咽取樣、胸片。
韋一笑問:“感冒要做這麼多檢查嗎?”
醫生道:“就是要做這麼多檢查。去吧!下一個!”
抽血和鼻咽取樣,都很快。去影像科拍胸片卻要排隊,因為總有更嚴重的要優先檢查,插在他們前面,加上等待報告結果,足足過了好幾個小時。
拿到化驗報告回來,醫生看了說:“甲型流感病毒:陰性。乙型流感病毒:陰性。白細胞數升高。肺部陰影。”
“不是流感嘛,應該就是,普通感冒,加細菌感染吧。”說不得本來就病著,又在醫院耗了好幾個小時,被韋一笑拽著架著,才撐著走完了從影像科門外回到發熱急診室的路程,說話都沒有力氣。
“沒檢測到,假陰性也很常見。先輸液吧。你這已經顯示肺部有炎症了,雖然比較輕,再往它下發展,更麻煩。如果抗生素輸液治療之後,發熱和肺部炎症還不能控制,還得再做流感病毒測試。”醫生說完,開始在電腦上開輸液的單子。
護士在旁邊道:“又一個輸液的?好像輸液室床位早滿了。”
“自己,拿回去,輸,行不行?”說不得跟醫生商量,“我自己,也是醫生,我也經常,給別人,紮靜脈針……”
“你也是醫生?”大夫有點懷疑地看了說不得,“絕對不行!萬一有輸液反應呢?讓病人在輸液室輸液,就是為了有護士和醫生在近旁。”
“沒有,床位了,你難道,讓我,坐一晚上,輸液嗎?那還不如,早點,輸液反應,死了,算了。”說不得道。
“生病又不是進餐館點菜吃飯!哪有那麼多稱心如意的事!你自己是醫生,難道不知道‘聽醫囑’三個字怎麼寫?!無理取鬧!”她教訓完說不得,還瞪了站在旁邊的韋一笑一眼。
韋一笑:“……”
5.
只好去輸液了。
其實還得由病人一方先去領輸液瓶,然後再去輸液室找護士,開始輸液。
韋一笑問清楚了,先把說不得給拖到輸液室,找了地方讓他坐下。自己拿上醫生給的單據,先去一樓付费窗口付錢,再去取药窗口領輸液瓶。
護士小姐給說不得手背上扎針的時候,還紮了兩回,才把針頭給插進靜脈血管。
說不得道:“還不如,回家,自己輸液……”
韋一笑道:“我可不是醫生。”
“我是啊……”
“沒有聽說自己病得七死八活的醫生,能搶救自己的。”
透明的藥液,成分複雜,沿著透明的管子進入人的身體。
說不得安靜下來,裹著毯子,抱著水杯,昏昏欲睡。韋一笑就坐在他旁邊,當他的靠墊。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就是看著輸液瓶的液體一點一點地減少,活像一個水漏鐘。
春節假期還沒有結束,這時候醫院的輸液室就有那麼多病人。
冬季本來就是呼吸道疾病的高發期,春節附近又難免有人暴飲暴食,更增加了病人。只是人雖然多,淩晨時分,病人和家屬不是在半昏迷,就是半昏睡。偶爾有小孩啼哭幾聲,整個輸液室都死氣沉沉的。
4點多的時候,突然熱鬧了一點。
護士推過來一個沒有人陪護的女生。她在病床上一邊輸液,一邊抱著肚子翻來滾去,醫生來了也沒有辦法,一再對她說:“你就是急性腸炎的腸痙攣,輸液效果也沒有那麼快。急腹症,不能給止疼藥的。腸痙攣,忍一下就過去了!再忍一下!”
旁邊一個小孩子被吵醒了,有點驚恐地看著那個一臉痛苦的女生,他的媽媽就拍拍他,安慰他道:“沒事,沒事。那個姐姐一會兒就沒事了。”
說不得也不知道是睡了一會兒補了精神,還是輸液幾個小時,藥物已經起效,人看起來比先前好多了,看著那個女生的方向道:“感覺好可憐啊。”
“因為得了急性腸炎?”
“因為得了急性腸炎,還沒人陪。”說不得道,然後又說,“好餓……”
韋一笑道:“你坐著,繼續輸液,我去買。”
過了好一會兒,韋一笑回來。他先前去的時候,忘記問說不得想吃什麼。他就在便利店裡各種都買了一點:一份便當、一個飯團、一個三明治、一個桶裝方便麵。
他問說不得要哪個。說不得道:“我想吃糖。”
韋一笑:“……”只好再跑一趟。
6.
早上6點,說不得終於輸液完了。
醫生重新給他量了體溫,看燒已經退下去了,就開了一些口服藥,叮囑說,這幾天要多喝熱水多休息,飲食清淡,吃容易消化的東西,如果體溫又升高,或者感覺呼吸費力,立刻來醫院,再輸液。
回到住處,說不得先洗了手和臉,换上一個新的口罩,回房間換了衣服,然後把毯子、衣服丟進洗衣機,大頭鯨魚保暖拖鞋丟進洗衣盆泡著,接著狂倒洗滌劑和消毒劑。
他趴在洗衣機上道:“本來,應該洗澡,可是我實在沒力氣了。”又對韋一笑道,“在醫院,戴過的口罩,要用消毒劑泡一泡,用塑料袋封起來,再扔垃圾桶。”
韋一笑道:“你快去睡覺。我來處理。”
說不得還不忘叮囑:“你,洗澡,洗衣服。不要把病毒,帶回家。”
韋一笑把各種雜事弄完,好好洗了一個澡,時間已經8點半了。
他又去說不得臥室,看了看說不得。看他在床上睡得十分安詳,呼吸和臉色也挺正常,韋一笑也就回自己房間去睡覺。
他就睡了4個小時就醒了,起來洗了臉,還是先去看看說不得怎麼樣。
說不得看起來還好,完全不是昨晚那種吐魂的狀態了。
他窩在床上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因為看到韋一笑進來,就停下來,把放在床頭櫃上的口罩拿起來,又戴上了。
因為戴著口罩,他說話聲音悶悶的:“……淩晨2點,過了12點算是後天了……對,本來說是我去接站,但是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昨天在醫院,是韋一笑守著……又不像你,談了好多年了,我跟人家沒有到那個程度……滾你的蛋,不要瞎講……現在還低燒……那好像不太好吧……我問問她還有沒有同學能來接她……等會兒再跟你說。”
韋一笑聽他講話那個語氣,問:“周顛嗎?”
“嗯。他說幫我去火車站接人。”說不得掛了電話一臉呆滯,然後看著韋一笑道:“好餓……”
“沒聽說生病的人,會食欲這麼好。”韋一笑道。
“我可是四十幾個小時,只吃了5塊糖啊!餓是會餓死人的,你知道嗎?”說不得慘兮兮地道。
“還要吃糖嗎?糖還有。”
“不要。我想吃鹹的東西。”
然而醫生又說要吃清淡的。韋一笑下廚房,煮了一碗面,加了一些肉糜和切碎的大白菜。然後端給在床上的說不得。
說不得摘下口罩,端著碗,拿韋一笑給他的勺子,撈了半天撈不起麵條來,才反應過來,簡直想當場掀桌,然而眼前並沒有桌可以給他掀:“你拿勺子給我,幹嘛?又不是在喂小孩子吃飯!”
韋一笑道:“我就看看你到底變傻了沒有。”
說不得吃完飯,按時吃藥,拿手機發了幾條信息,就又睡了。到了傍晚,體溫居然再次升了上去,幸而比昨天還是低一點。
這回他死活不肯再去醫院,只是打了一個電話。過了四十多分鐘,他的助理就上門來了。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女生,長髮盤起來挽在腦後,看起來很溫柔的樣子。
她給說不得帶來了抗生素輸液瓶,還有一些其他可能有用的藥。
她問說不得:“怎麼好好就重感冒了?過年反而太累了嗎?”說完還摸了摸他的頭。
說不得:“……好了,你可以回去多休息幾天再上班了。我不會扣你工資的。記得洗手。”
韋一笑在旁邊看著,就差大笑出來了。
等她走了之後,韋一笑道:“你和助理關係不錯。”
“可能是我太和藹可親了吧,為了她不跳槽,我天天給她帶早飯。”
“你現任女友知道,不會喝醋嗎?”
“呃……”說不得想了想,“我女朋友暈血,對一切傷口都不敢看。什麼手術、細菌,一提這種詞她就渾身不自在。我儘量不和她講我的工作,所以她連我有個助理都不知道,更別說喝助理的醋了。”
晚飯,韋一笑給說不得做的,不是麵條,改成大白菜燉粥了。
說不得再次摘下口罩,喝粥。喝完評價曰:“真難吃。”
7.
晚上說不得輸液,韋一笑就把他的筆記本電腦搬進來,好像打算工作一晚上,兼當看護。
說不得精神比昨天要好。他白天就是睡了吃,吃了睡,晚上想昏睡過去,也睡不著了,只好帶著口罩跟韋一笑聊天。
說不得問韋一笑,“你以前有照顧過病人嗎?”
“沒有。”韋一笑想了想,又道,“但是小時候照顧過老死臨終的狗。”
“你家的狗?”
“鄰居家的。”
說不得道:“我的待遇,跟它差不多吧?”
“不,它可沒有一個勁兒叫餓,吃完還抱怨,說我做的東西太難吃……”
說不得聽了,好像也沒有啥生氣的樣子。
韋一笑對著電腦畫圖,起初挺專心的,時間一長,就如大家一樣,需要休息和摸魚。
他停下來對說不得道:“你是不是很討厭去醫院?”
“確實討厭。”
“因為是病毒集中營?”
“那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我在大醫院工作了好幾年。”
“然後呢?”
“後來就辭職了。”
“為什麼辭職?”
“……因為我怕死人。”
韋一笑:“……”
“我不是怕死了的人,我是怕死人這件事情。”說不得連忙解釋道,“其實,越是大醫院、好醫院,越是死人多。別的地方治不好的病人,都到這裡來。一個國家十幾億人,H市又是一線城市,這裡一般性的三級甲等醫院,床位只有一兩千,那也是一年急診一兩百萬人次,住院治療十萬人次上下。每天都會死人。我們讀書的時候實習在醫院,天天看生離死別。畢業後工作在醫院,天天看生離死別。我感覺自己看過的死亡,已經是一般人的幾百倍了。”
韋一笑沒有說話,說不得就接著往下講了。
“輸液,不過是小事中的小事。在大醫院,你可以見到各種人、各種病、各種死法。腦溢血、心臟病、肺栓塞、白血病、外傷、宮外孕大出血,各種腫瘤。我們實習的時候,要輪科。我第二個月在外科,有天跟著老師值夜班,急診室一晚上收到三個出車禍的。我那時只負責站在邊上拉鉤,有個肋骨穿肺、脾臟破裂的,肚子一開,全是血……後來那個人沒有活下來。人沒有完全失去意識的時候,躺在手術臺上,眼神都相似。人出生的時候,是孤零零的。死的時候,也是孤零零的。”
“你到底是自己怕死,還是怕別人死?”韋一笑道,“躺在手術臺上的人,又不是你。”
“這有什麼區別?推己及人,其實是一樣的。”說不得道,“我讀書的時候,我們有一個老師,已經是老頭了,給我們上課,不光講書上的內容,還會講些其他的東西。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喜歡跟我們重複1915年死於結核病的特魯多醫生的墓誌銘: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他說,你們要有對病人悲憫,對人體好奇,對疾病好勝,才有可能成為最好的醫生。”
韋一笑道:“所以有幫助別人的意願、安慰別人的能力,這兩個是當醫生的必要條件嗎?”
“我也不知道。據說,最好的安慰是感同身受,對方難過,你也感到難過,對方悲傷,你也感到悲傷。但是太感同身受,就沒法幹活了。”
韋一笑好像想起什麼事情:“很多年以前,有一回在食堂,有個不認識的女生,坐在我對面,接了一個電話,聽起來好像是家裡的老人去世了。她說著說著,就開始哭,掛了電話,更哭得不可收拾。我安慰她說,人都是會死的,所有人都會死,包括坐在這裡的所有人,也包括你自己。這是自然的過程,看開一點就好了。結果她哭得更厲害了。”
說不得道:“你確定,你是在安慰人家嗎?”
“不然我在幹什麼?”
“你簡直好像……外科醫生,不給人打麻藥,就開始做手術。一般人都會受不了的,沒有立刻跳起來揍你,已經是非常忍耐了。”說不得看了看韋一笑,“我現在知道你安慰人的水準,是什麼樣的了,而且一直都沒有長進過吧。以你的脾氣,肯定不能當醫生,會被病人和家屬打的。”
“也許。不過你自己都因為怕看到死人而從大醫院辭職了,你有什麼資格說別人不能當醫生。”
說不得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8.
韋一笑問:“你是為什麼會晚睡?”
“看那個電視劇看到4點鐘。呃,怎麼覺得說出來好丟人……”
“你還真是‘熬夜就會死’星球的人。”
“我讀醫學院的時候,在大醫院當住院醫師的時候,熬夜也是家常便飯,稀鬆平常啊。這幾年,只不過是退化了。喂,你好像也沒有很喜歡小動物,為什麼會去照顧鄰居家的狗?因為跟那個鄰居特別熟?”
“並不是。那個鄰居跟誰都不熟。我隔著牆看見他把狗搬到院子裡,太陽下。我那個時候只是想看看死亡是什麼樣子。”
“你是不是從小就喜歡那種酷酷的、不愛搭理人、生人勿近的人?”
“沒有這回事。其實不是他不理人,是人都不理他。”
“為什麼?”說不得問。
“因為他曾經是個囚犯,從監獄刑滿釋放不久。出獄之後走街串巷,收廢品為生。”
“犯的什麼罪?”
“他以前是個賣水果的小販,在街邊擺攤,政府的人來沒收他東西,他捅了某個人一刀,那人受傷,沒死,他就坐了很久的大牢。在牢裡認識了一些混黑幫的,還有真正的殺人犯。”
說不得:“……教你打架的,就是這個鄰居吧?你們家怎麼會有這種鄰居?你父母怎麼能放心你跟這麼一個鄰居來往?”
“我小的時候,我父母還沒有自己的房子,是租的房子。我們搬過去時,隔壁院子住的,只是個老太太,是那個人的媽媽,那時候他還沒有出獄。我父母後來發現我跟那個人玩,很快就搬家了。那是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哎,”說不得道,“你也有小時候,也有家和鄰居。我還要以為你跟那只猴子似的,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而且一出來就這麼大只了。”
韋一笑:“……你有病啊。”
“我現在本來就在生病!要對病人好一點,不要凶巴巴的。”
在冬日的燈下,漫無邊際地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像是虛擲光陰。
其實那又怎麼樣呢,不過是浮生而已。
9.
兩個無聊的未婚男性的無聊農曆新年,過去了。
然後是春天,初夏。
社區裡的花開了又謝。社區裡未絕育的流浪貓,又開始在夜晚一聲又一聲地嚎叫,召喚著說不得去繼續他未竟的事業。
春天,過去了。時間溜走了,時間不再回來。
過了五一,天氣就漸漸熱了,轉眼就是盛夏。
六月的一天,說不得下班回來笑眯眯的,進門第一件事居然不是下廚,而是對著韋一笑上看下看。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你又吃錯什麼藥了?”
說不得道:“我剛才看見403的唐阿姨,和別人坐在社區樹蔭裡,乘涼聊天。”
“然後呢?”
“她講,伊隔壁勿曉得啥辰光搬進來一黑道裡廂混的,長頭髮,身上青鬱鬱的刺青,看啥寧勿順眼,就把寧家打得像只豬頭,關係還實頭硬,派出所上一分鐘進去,下一分鐘就出來了一杠!”
說不得笑嘻嘻地道:“您老人家身上哪裡有紋身,我怎麼沒注意到。人家老太太,倒清楚得很。你猜,她是不是特別在意你,所以這麼留心,這麼有想像力?”
韋一笑:“滾。”
說不得哈哈笑,腰都直不起來。
兩個人的合租同居生活,還在繼續著。
第一卷《相知》完
Chapter 14: 冒犯者殷離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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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戀愛的季節
第14章 冒犯者殷離
1.
F大附近的楓林四村社區,57號樓401室,只住了說不得和韋一笑兩個人,但說這是兩個人的生活,並不完全正確,因為時不時就會冒出第三個人來。
比如說,周顛。
周顛第一次見韋一笑,兩人就不對盤,雖然無意之間把韋一笑塞給說不得當了同租室友,仍然看他不順眼。
周顛每次來蹭飯,見到韋一笑,講上兩句話,就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韋一笑常常當沒聽見。但對這種冷處理,周顛並不買帳,只會說:“有話不講、有信不回、有屁不放、有架不吵的,都是王八蛋。老子最討厭這種鳥人了。”
但韋一笑若真的回應他,嘲諷全開,他又要氣得哇哇叫。
這兩人彼此看不順眼,說不得夾在中間。有時他覺著看不下去,兩頭化解。
他對周顛道:“韋一笑那傢伙不就是性情冷僻了點,又不是人品敗壞,你老針對他幹什麼?”
周顛憤憤:“他分明在心裡瞧不起老子!”
他對韋一笑道:“周顛脾氣暴躁,說話太快,不經大腦,他對老朋友也是這個德性,你左耳進右耳出就好,不用介意。”
韋一笑道:“你確定他有腦子?”
說不得:“……”
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說不得試圖塗抹漿糊不成,乾脆抱著一種好似坐觀家裡小貓小狗打架玩、你推我一下我呼你一爪的態度,讓他們倆自由敵視去了。
當然,除了周顛,還會有其他人。
2.
這個夏天很長,立秋了還是一直很熱,九月的第一個週末下了一場大雨,登時涼爽很多。
九月的第一個週六,韋一笑下午2點準時起床,一如往常,洗漱之前,血壓偏低,表情凝滯,誰也不理。
他出門穿過餐廳,從正在廚房做菜的說不得身後經過。
說不得聽見身後動靜,知道是韋一笑,他正忙著看鍋裡,也沒空理會,忽然想起點什麼,回過身來:“喂!”
可是韋一笑已經進浴室了。
他鎖門,轉身。迎面對上的就是一張年輕女孩子剛洗過的素顏,短髮的劉海上還沾著水珠,更顯得眉目清潤。
那個女生個子不高,是南方城市女生的常見身高,一眼看去很瘦。
她一隻手撐在浴室的鏡子上,微側著頭看他,忽然微微一笑,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嘴一張,用聲線中最高的高音尖叫著。
說不得把鍋鏟一丟就往浴室沖,他到門口時,正好韋一笑拉開門出來,面無表情,背後不遠站著那個短髮女生,抿著嘴,不講話。
說不得問:“阿離,怎麼了?”對韋一笑道,“你幹什麼了?”
韋一笑瞥了他一眼:“你覺得我幹什麼了?!我在你心裡是什麼人品?”
他回身看著那個站在門邊、穿白T恤黑色運動短裙的短髮女生,對她道:“小姑娘,你擋我路了。”
那女孩子一笑眼睛彎彎的,很是自覺地靠邊站,給韋一笑讓路,讓他關門獨佔浴室去了。
說不得看著她,等解釋。
“其實是因為,剛才有只蟑螂,突然出現在牆上啊!”
她活靈活現地用手指比劃蟑螂爬過的樣子,扯起謊來面不改色,故作楚楚可憐的驚恐狀。
說不得有點懷疑:“是這樣麼?你不怕老鼠,怕蟑螂?看到大老鼠面不改色的,一隻蟑螂就尖叫?”
2分鐘後,韋一笑從浴室出來,說不得還在廚房裡。他過去帶著三分不悅地道:“我好像跟你說過,帶女生回來,要提前講!”
說不得看起來想拿鍋鏟照他頭上來一下:“那是我妹。”
“你哪裡突然冒出來一個,跟你長得一點都不像的妹妹?”
“誰說她跟我一點都不像了?你不能光看體型,你要看五官!”
韋一笑道:“五官也不像。”
“你要仔細看。”說不得道,“畢竟不是親妹妹。她是我小姑姑的女兒,叫殷離,在F大心理系,剛才忘了讓你們倆相互介紹了。咦?”他游目四顧,“人跑哪裡去了?阿離,阿離?”
說不得一時沒有看見人,回頭看看韋一笑,他頭髮是幹的:“你是不是被阿離氣到了,只洗了個臉,就出來了?”
韋一笑:“這丫頭簡直豈有此理。”
3.
這時候,那個叫殷離的女生,正在韋一笑的房間裡,左顧右盼。
光線有點暗,沒有開空調,房間裡也不怎麼熱。
她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原來這房間,普通窗簾外面,還加掛了一層遮光布材質的窗簾,難怪更陰涼。
她向外張望了一下。下午2點,陽光已經轉向西南,這個房間靠東北,窗戶朝東,此時看出去,當然看不見太陽。
她站在窗邊,環視整個房間。桌子上有筆記本、鼠标、數位板,一隻水杯、一個筆筒,幾張紙,還有一個小小的灰色金屬鐘。
床上鋪著竹席,在通常是放枕頭的位置,擺著一本書。
她好奇,就過去拿起那本書來看。是一本硬殼的《西域通史》,看封面很舊了,翻開來書頁卻挺乾淨,看來它的主人沒有在書上寫寫劃劃的習慣,或者它根本就沒有被讀過。
她放下書。
除此之外,整個房間裡沒有一本書、牆上沒有一張畫、四周沒有一點裝飾物,她低語道:“好冷清的山洞。”
走近書桌,散放的A4紙裡卻有幾張是滿幅的。殷離拿起一張來看,對著右下角的那個Fledermaus的簽名,若有所思。
“你在這裡幹什麼?”韋一笑出現在門口,微皺著眉,看向這個難以捉摸的短髮女孩。
殷離放下那張紙,大大方方、理所當然、特天真無邪地道:“在老哥家裡,四處走走啊!”
韋一笑來到窗前,拉開了窗簾。
光線驟亮,房間裡霎時光陰變幻,黃昏變成白晝。殷離仰起面來,皺了皺她的眉。韋一笑比她高20多釐米,居高臨下瞪她一眼。
殷離目光流轉,毫不客氣地瞪回來,然後又在韋一笑開口說任何話之前,忽然間,笑得一臉陽光燦爛,接著一個轉身,跑掉了。
韋一笑:“……”
韋一笑再從房間出來的時候,殷離又不見了,而說不得還在廚房奮鬥。
他靠在牆上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兩點多了,你怎麼還沒做完午飯?!”
說不得道:“馬上就好了!你也不至於就餓死了嘛!阿離都沒有叫,你叫什麼?”
“你這句話,可以算作是指責嗎?”那個奇奇怪怪的短髮女生,從浴室冒出頭來,手裡抓著一條洗衣機洗好甩幹的半濕半幹床單,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轉,就透出股小狐狸似的狡黠。
這是殷離對韋一笑講的第二句話。
韋一笑:“我為什麼要指責他?”直覺出一股陷阱的味道。
殷離拖長聲音“哦”一聲,繞得百轉千回,笑道:“其實是老哥去學校看我了,本來說在外面吃飯的,他又不喜歡,寧願回來做飯,所以我們就去超市買東西,到家都1點鐘了——你不用生他的氣哦,餓了先吃根香蕉好不好?哎呀,老哥,我先去晾床單了。”
韋一笑怎麼聽怎麼覺得,殷離的語氣和用詞,都透著詭異。注視著她在陽臺上走動的背影,他問說不得:“為什麼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
“她這個學期升大二,開學剛剛搬搬到這個校區來。以前的那個校區在郊區,從這裡過去要4個小時,太遠了。”
“現在專門跑來給你洗床單?”
說不得無語:“……那是她自己的!宿舍一樓的公用洗衣機壞了,大件的東西她手洗不動,正好要過來吃飯嘛,就拿過來洗了。”
韋一笑道:“你妹好像不是省油的燈……”
說不得不悅道:“你這是什麼評價?!”
4.
那天中飯很豐盛,不愧說不得做了一個多小時,有筍燒鴨塊、糖醋小排、白菜火腿、西湖牛肉羹、紫菜壽司。
韋一笑習慣性不怎麼說話,殷離卻吃得讚不絕口,把說不得誇得飄飄然。
殷離道:“就是筍燒鴨塊,沒有學校東二食堂三樓做得好。”
說酒店大廚就罷了,說比不過食堂的師傅,說不得就不能接受了:“哪裡不好?”
殷離道:“那邊會加很多辣椒啊,燉得入味,鴨肉特別香。”
說不得道:“我還以為你是不吃辣的,以後你來吃飯的時候,就加點辣吧。”
殷離笑道:“老哥真好,我會經常來蹭飯的。”
以前如果一起吃飯,因為飯菜主要是說不得做的,韋一笑只是幫忙洗菜切菜,吃完飯,洗碗洗鍋這些事,當然歸韋一笑。這次也一樣。
他去廚房洗碗,過了一會兒,說不得把桌上餘下的幾個盤子清空了送過來。
韋一笑道:“你好像其實根本不瞭解你妹妹嘛。她吃東西的基本口味,你都不知道。”
說不得聳聳肩,小聲說:“我小姑姑嫁到外地去了,隔著兩百公里。我第一次見殷離,是14歲跟著家裡去吃她的滿月酒,她就是個粉紅的小團子。再下一次,就是我17歲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暑假,她媽媽帶她來吃我的慶賀酒席,那時候她還沒上小學呢。後來就是我大學畢業之後,她跟媽媽來旅遊,見了兩次。上一次見,是1年前她新生報到的時候。全部加起來,都沒有超過一隻手的數。你說,我能跟她有多熟?”
韋一笑:“可是她看著跟你很熟。”
“老實講,我覺得她看著跟誰都很熟。外向,跟人自來熟。”
“你們那裡,女兒出嫁之後,看望父母是好幾年才有一次的?”
說不得:“……”
“當我沒問。”
殷離在客廳裡,遠遠看著他們兩個人在廚房裡的背影,笑眯眯。
5.
吃完飯,已經3點多了,殷離跟說不得閒扯聊天,韋一笑在陽臺上發呆——發呆是他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4點多的時候,殷離便說要回去了。
說不得道:“不留下來吃晚飯麼?”
殷離搖搖頭:“親愛的老哥,不了。昨天才搬過來,寢室亂得很,我還回去收拾東西呢。”
說不得道:“哦。這個壽司你喜歡吃,剩下的,你都帶回去好了。”拿保鮮袋裝好,再套一層塑膠袋,放進殷離的雙肩背包裡。
殷離到陽臺上,九月太陽還是很好,床單2個小時就幹透了。她把床單疊好,收進背包裡。
她這就跟說不得道:“我回去啦!”
然而她在門口換鞋時,忽然回頭,跟韋一笑微微一笑:“你和我哥往廚房水池前一站,看著好配哦。”
韋一笑:“……”
殷離轉身向說不得擺擺手:“老哥再見。”翩然而去。
殷離下樓了,說不得還沒明白:“嗯?那話什麼意思?”
韋一笑揚起眉:“你難道以前就不知道,你妹是個同人女?”
“什麼叫同人女?”說不得道。
韋一笑:“自己搜。”
說不得立刻拿出手機搜索“同人女”:“‘同人女一詞起源於日本,指進行同人創作的女性群體。多數人認為同人女就是腐女。腐女……全稱腐女子,是指喜歡BL,也就是男男愛情的女性。’”
說不得道:“咦,這個,周顛跟我科普過啊。不過他當時說的直接就是腐女。”
“周顛為什麼跟你科普這個?”
“因為他前同事和現同事裡,都有這樣的女生啊。還跟他講,這是一股重要的消費力量,現在東亞的偶像團體內部,兩個年輕男性故意表現得很親密,已經是標準的偶像營業行為了,可以增加粉絲量,俗稱‘賣腐’。所以讓他編故事、寫文案的時候,也可以考慮增加一點這種內容。”
韋一笑:“……”
說不得放下手機:“我怎麼覺得,你已經對阿離有意見了?”
“因為我不喜歡別人意淫我。”
說不得想了想:“你再不高興,也只能禁止她當著你的面說,不能禁止她想啊。”
6.
殷離到學校,5點鐘差一刻。
她踏進學校,回到自己的宿舍,F大這個校區,西宿舍區的八舍204室。
寢室裡,她的所有東西都還亂糟糟的。室友儀琳已經把自己的一切收拾得差不多了。
而殷離昨天晚上沒有收拾東西,今天又去見說不得了。地上堆著三個箱子,衣服、書籍、生活用品,大半還在箱子裡。
“唉,一想到要整理這麼多東西,就覺得討厭。”
“你快開箱吧,說東西要怎麼放,我跟你一起整理。”儀琳道。
殷離道:“不忙。這是我從我哥那拿來的壽司,這是我在後門買的栗子餅,我們先吃了再來收拾吧。”
儀琳問她:“你哥好嗎?你去他住處,房子漂不漂亮?”
殷離哈哈笑:“我覺得我哥是在給人當田螺先生哪!”
Notes:
說不得是殷離母親方面的親戚,是《恣意而生》的設定,原著不是。《恣意而生》裡,張無忌不是殷離父親方面的親戚,也跟原著不同。現代社會,表兄妹是不會談戀愛的。F大是好幾個大學糅合起來的,不要帶入某個很具體的學校。
Chapter 15: 在校河大橋上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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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校河大橋上相遇
1.
殷離和儀琳一塊兒把殷離的東西收拾完,儀琳看著整齊擺在書架上的書道:“這才像話嘛。”
殷離看看寢室裡,另外兩個空空的床位:“現在還不見人,也不知道我們的新室友什麼樣子。”
“學校沒法一下調那麼多車,所以搬家安排是三天啊。這兩個女生,大概是明天才搬吧?”儀琳道。
然後儀琳準備去學校的公共浴室洗澡。殷離就自己一個人,跑到隔壁阿紫和鐘靈寢室,串門去了。
大部分F大的大一新生,都在位於郊區的另一個校區,學校美其名曰:集中管理。
那一年,大一學生的課程,全都差不多。
F大的課程,設計得超級複雜。大體來說,是分成公共課和專業課兩類。
公共課又分成三類:通識教育課、學科基礎教育課、公共選修課。
通識教育課,就是體育、大學英語、計算機應用基礎、軍事理論、思想政治課這些全校學生一樣的必修課,外加一個七大模塊的選修課。
通識教育選修課,要選滿6門課12個學分。用學校官方宣傳口徑來說,這七大模塊的通識教育選修課,“其主導原則是突破單純的‘專業視域’和單純的‘知識視域’,為學生提供能夠幫助其形成基本的人文修養、思想視野和精神感悟的課程。”
官方就是不喜歡說人話,用本國語言寫一個句子,硬是寫出了另一種語言的風格。說實話,最後一句翻譯成 providing students with courses which can help them to form basic humanistic cultivation, mental vision and spiritual perception,用上一個定語從句,會比原文更讓人順眼一點。
學科基礎教育課,不同學科不一樣,但是同一個學科大類下,課程是一樣的——都是必修課。對理科生來說,就是高等數學、普通物理、程序設計語言之類的。文科生是文學經典、世界簡史、哲學導論之類。商科生是經濟學、統計學、管理學之類的。
最後的公共選修課,是最輕鬆最自由的課。選課沒有任何限制,從大二開放,選4門課8個學分,成績不納入學分績點的計算。
很多特別有趣的課程,都在公共選修課裡。例如體育學院開過健身課,藝術系開過零基礎素描課和音樂創作課。等於學校免費給學生開興趣班。
專業課呢,就每個專業完全不同,又分成專業必修課和專業選修課。
F大的學生,第一年主要就是在上公共課必修課,尤其是其中的通識必修課,爭取在第一年把公共必修課上完。而各自的專業課非常少,大概只會上一門,就是XX學導論這樣的入門課程。
到了大二,搬入校本部校區,只有英語、體育和思想政治課還會延續一年,直到大二結束。其他公共必修課,基本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專業課。
第一學年學分積點足夠的學生,可以在第二學年開學第二周,申請就讀第二專業。
因為郊區地皮便宜,政府劃了一大片土地,所以F大在郊區那個校區,很大。
殷離和儀琳,2個人住一間寢室。所有學生,都是這樣。而且宿舍非常新,每個寢室都有空調、獨立衛生間。在校本部校區,連博士生,都沒有這個待遇。
如今殷離和儀琳已經大二,搬過來,雖然這個校園風景美麗,交通方便,位於市區,周圍十分繁華,但宿舍條件變差了。
得4個人住一間寢室。每個床位的格局都是上為床、下為桌,宿舍樓也舊。每個寢室有空調,但沒有衛生間。宿舍樓,每層各有一個公共衛生間、一個公共盥洗室、一個公共浴室,浴室還不提供熱水。要好好洗澡,得去學校的浴室。學校的浴室都建在食堂的背後,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這也算有所得,必有所失。
2.
殷離敲門,裡面鐘靈脆生生地道:“誰呀?進來。”
殷離推門進去一看,鐘靈蹲在地上,對著一個小籠子,逗什麼小動物玩。阿紫在上面,靠在床頭,看書吃蘋果。
“你在系裡實驗室,隔三岔五折騰小白鼠,還不夠麼,還偷偷弄一隻回寢室來。”殷離對鐘靈道。
鐘靈把那小東西從籠子裡捧出來:“這只,是倉鼠耶,我可沒偷實驗室的小白鼠。你看,它雖然也是白的,你沒發現,它臉比小鼠胖嗎?它會把吃的東西藏在兩頰,很babyfat吧?多可愛啊。”
與殷離和儀琳兩人同系的情況不同,鐘靈生物系,阿紫心理系。
當初生物系女生恰好是個奇數,鐘靈就被宿管科安排了和心理系的搭夥,和阿紫一住一年。殷離和儀琳當初也住在她們隔壁,幾個人早就很熟了。
殷離看另外兩個位置都放滿了東西,問:“這兩個,是哪個系的?”
“本國語言文學系,大二。她們兩個出去買東西了。”鐘靈道,“我去問過樓下阿姨,我們這棟樓,新搬進來的是心理、文學、歷史、生物和外語系的。”
殷離道:“真鬱悶。原先那個校區都是大一的,大家平等,沒有老鳥和菜鳥之別。現在這個校區是大二到大四的,我們又成freshmen了,抬頭有2/3的概率碰見學長學姐。”
阿紫在床上,把蘋果核丟下來,哐的一聲,正中地上的垃圾桶:“阿離你有什麼好鬱悶的,這個校區有大一的,不過很少。是個別院系的。”
“怎麼會呢?”
“有的院系,大一就有很多專業課,所以不好放到那個校區去。所以,你要在人群中仔細辨別,哪些是比我們更光閃閃的菜鳥,然後才可以有學姐架子可擺!”
殷離仰头,盯著阿紫正在看的書的封面:“你在看什麼呢?還包著書皮?”
“號稱18禁的漫畫啊,”阿紫嗤笑一聲,“切,編得俗爛,畫得難看。你要看麼,給你好了!”
殷離道:“讓我掃一眼,太爛就不看了。”她踩著椅子,伸手接過阿紫給的書,下來時,目光掃過阿紫的書架,“我想起來,儀琳好像昨天說,想問你借本書?”
“她為什麼不自己過來?”阿紫抽了張紙巾,擦乾手,然後從床上的小架子上拿出一瓶指甲油,擰開,懶洋洋地看著自己的左手,漫不經心往上塗。
“她出去洗澡了。”
“哼……”阿紫嗤笑,“她可別讓浴室看門的老太婆打出來。”
殷離不悅:“阿紫你又來了!”
儀琳來自經濟不發達內陸山區,家裡很窮。
她大一開學來F大報到的時候,就是頂著一個板寸頭,又很瘦,毫無曲線,還穿得特別像男生——寬鬆的T恤、肥肥的褲子、灰撲撲的運動鞋。雖然長著一張好看的瓜子臉,又是一說話就臉紅的性格,別人照樣一個不小心就把她看成男生。
第一次看到儀琳,殷離曾經感慨了好久:身邊居然出現了這麼一個勇敢、新潮、反叛的女生!她的板寸頭,實在是異樣的美麗!
結果後來儀琳跟殷離講:她高中三年都是這個髮型。第一,可以半年甚至一年才剪一次頭髮,能省錢;第二,洗頭方便,能省下時間看書——於是殷離就徹底無語了。
大一整整一年,儀琳被殷離禁止剪髮,養了一年,好容易把頭髮留長了一點。結果回去過了一個暑假,回來殷離看到她,又是一個板寸。
殷離看著儀琳很無奈:“不是叛逆,就不要剪板寸啦!其實你頭髮長一點,更好看。因為你的頭!又不圓!”
儀琳神色有點呆呆的:“只是這樣方便罷了。再說了,村裡老人常講,紅顏禍水,長得好看,本來也不算什麼好事。”
阿紫一向不喜歡儀琳,說她身上充滿了窮酸小家子氣,軟弱可笑。殷離就每次都要護著儀琳。
正說著話,殷離手機響了,一看是他們團支書發信息來,讓殷離這個班裡的生活委員去領東西。
“哼,又拿我當苦力。不跟阿紫你瞎扯,我走了。”
3.
殷離住在八舍,屬於西宿舍區。他們團支書住在東宿舍區,男生樓十六舍。
她橫穿半個校園,過了橋,來到東宿舍區,還向人問了路,才找到十六舍,進門登記,爬上該死的六樓,找到他們團支書。
原來要領的東西,不過是一本名為《校本部生活完全攻略》的小冊子。
隨手一翻,異常詳細地說明了在這個校區的衣食住行,把附近的餐飲、服裝、飾品店、賓館、酒店、超市、藥店、書店、便利店、數碼店、電腦維修點、手機運營商網點等等,大店小店一網打盡。
“這是系學生會的學長學姐們做的工作,在校印刷廠彩印的。他們的工作很嚴謹,也很辛苦啊,我們理應乘涼感恩栽樹人——這裡是班上女生的,每個人一份,你點一下。男生的我已經發了。”
殷離每次看到他那張臉,配上他一板一眼的講話,就想打瞌睡,有時還會想打他,心裡雖然在腹誹:這他媽的為什麼不直接發個電子版完事!還是點頭道:“是!”
她按人頭拿了份數,就一溜煙跑了。
從十六舍出來,沒有什麼事,殷離也不忙著回宿舍,在這個還不太熟悉的校園裡四處逛逛。九月,天還算長,6點多才微微有點黃昏的意味。
太陽正在緩緩西沉。殷離沿著學校大道慢慢走,走到大橋邊,忽然停下了,看著西邊日落的天幕發呆。
學校西面是個公園,所以在這繁華城市的市區中,難得有一片土地沒有高樓,顯出地平線。
太陽越是往下落,越是顯得紅豔碩大,擦著學校某棟大樓的邊,一點一點接近那一片綠葉褐枝的土地。
她好像一貫活潑開朗,如有必要,可以把別人鬧得頭疼三天,有時卻很無緣無故地憂鬱。在美的事物面前,忽然黯然神傷。
4.
就在殷離站在橋邊發呆的時候,一輛裝滿舊桌椅的三輪車咯吱咯吱地響著,從她身邊騎過去了。
騎車的老伯,開始把弓著的背更加繃緊,賣力地蹬著踏板,好讓車子掙扎著爬上上橋的斜坡。
有一個穿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的男生,手裡抱著一大疊看似宣傳單的東西,從殷離身邊匆匆跑過,忽然又回過頭來道:“同學,你幫我拿一下好麼?”
殷離這才有點回過神來:“好的。”
他把那一大疊宣傳單都塞給了她,自己跑去推車了。
一輛脫漆掉色、渾身亂響的三輪,前面一位禿頂老伯用力蹬著,後面一個頭髮被風吹亂的男生推著,滿載著一車四腳朝天的破爛桌椅,帶著萬丈豪情,奔向那火紅的夕陽——瞬間,剛才美好文藝、令人憂傷的畫面,變得很搞笑。
殷離突然間心情大變,站在路邊傻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笑成這樣?”那個男生推完了車,跑回來,還微微喘著氣,拍了拍牛仔褲上的灰土,笑著問殷離。
殷離這才看清他,其實是個挺好看的男生。不能說有什麼驚豔,但是濃眉星目,笑容溫潤,如同冬天午後的陽光,可以稱之為鄰家哥哥那種“普通級別的英俊”。
“沒什麼。”殷離側過頭去,避開了他的目光,道,“你頭髮亂得像一蓬草,馬上就會有驢來啃它了。”
對素不相識的人,講這種玩笑話,也許有點過。
那個男生卻抓抓後腦勺,並不生氣:“呵呵,頭髮太長,我是該去理髮了。”
他伸手來接那一大疊的宣傳單:“同學,謝謝你幫我拿著。”
他低頭看了看,忽然又從那一大疊的最上面,拿了一張遞給殷離,“這個給你吧,有興趣請看看,幫我們宣傳也好。”
他轉身要走,殷離卻從背後叫住了他。
“同學,你知道十六舍怎麼走嗎?”她明明剛從十六舍出來,卻看著他的眼睛這樣問。
“我就住十六舍旁邊。你要去,跟我一塊兒走吧?”那個男生很和氣地笑笑,“你是大一新生麼?啊,不對,大一新生還沒有來報到呢。”
“我是大二新生。”
那個男生愣了一愣,隨即笑道:“哦,同學你是剛從那個校區搬過來?”
晚風吹過,流水啊大橋啊,落日啊碧樹啊,笑顏啊心事啊,一切都在暮色裡漸漸模糊了。
5.
晚上,儀琳聽見殷離趴在床上自言自語:“如果一個F大的學生,下意識地認為,只有大一的人,才會不認識這裡的路,那他自己應該是一直都住在校本部的吧?”她從蚊帳裡探出頭來問,“喂,儀琳,你知道哪些系的學生,大一就在這裡的麼?”
“好像是醫學院、藝術學院、法律系、體育系,教育學院的特教系,這幾個院系吧。”
殷離低頭看看手裡的那張紙:“大概是法律系的吧。”
Chapter 16: 新室友 陸無雙與韓昭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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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新室友 陸無雙與韓昭
1.
第二天就是周日,週一就要開始正式上課了,殷離很慶倖,還有一天可以睡個懶覺。
不幸的是,第二天大清早,殷離正在夢裡左手芝士蛋糕、右手某位動漫帥哥,就被樓下走廊裡刺耳的輪子碌碌滾動聲、紙箱與地板摩擦聲和一陣接一陣的說話聲吵醒了。
不止如此,宿管阿姨還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拍門:“今天還有同學搬進來,有男生進樓幫忙搬東西!女生們都穿好了再出門洗漱啊!”
殷離氣得在床上翻身:“吵死人了!”
儀琳早已經起來了,在下面看書:“你醒了?其實,阿姨是為我們好。真的有女孩子穿吊帶睡衣,在盥洗室洗臉。”
殷離道:“還有女孩子出門,就穿吊帶露背裙呢?吊帶睡裙又怎麼了?哼,敢亂看的挨打。”
喧鬧聲越來越近,由樓下漸漸湧至這一層,殷離再也睡不著了,起床換了衣服,正準備出去洗臉,在各種噪音當中,有人在門口說話了:“就是這裡吧?”
隨即有鑰匙插入門孔的聲音,門應聲而開。
後面有個男生有點尷尬的聲音:“你應該先敲敲門吧?”
“哎呀,我忘記了。”
儀琳跟殷離笑了笑,意思是還好你沒有正在換衣服。
推開門探頭進來的,也是個漂亮女生。
小麥膚色,明眸皓齒,漂亮的雙眼皮,薄唇上塗的似乎是果凍質感的唇膏,一笑起來兩個酒窩,長長的頭髮在腦後紮了一個高馬尾。她穿著白色的修身T恤,米色的七分褲,身材苗條,個子跟殷離差不多高。
她眼睛骨溜溜一轉,看了看儀琳和殷離,露出一個笑容:“我進來啦!”
回頭對身後男生道:“我可以自己搬了,你下去幫忙好了。”就把人家給打發了。
那女生推門進來,麻利地搬東西、開箱子,決定什麼先拿出來、什麼後拿出來,一邊對殷離和儀琳自我介紹:“我,歷史系陸無雙。你們是哪個系的?”
儀琳說了,陸無雙大感好奇,一邊收拾著,一邊唧唧咕咕地問了一大串問題來。
殷離道:“你可別以為物理系的就能造核彈,計算機系就能當駭客,文學系就能七步成詩,心理系就能搞人心透視了……”
“那心理系的學什麼?”
殷離道:“學忽悠人呀!”
陸無雙哈哈笑。
2.
另一位室友卻不見人影,學校的搬家車來了一輛又一輛,來了又開走了,空著的床位始終沒有等來它的主人。問起來,陸無雙說,她也不知道。
直等到將近傍晚,儀琳在寢室看書,殷離在畫畫,陸無雙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跟他們講歷史系男生的笑話。
“那時候,我們上我國通史,正好上到第一帝國時期與第二帝國時期之間的南北大分裂時期嘛。所以他就在餐桌上一直講,那時候怎麼攻城屠城啦,皇帝怎麼荒淫亂倫啦,怎麼拿人剝皮、抽筋、開膛破肚來取樂啦,我們還在旁邊使勁幫忙,補充細節。所以呢,他女朋友和女朋友的同學,越聽臉色越青,越聽臉色越青……”
儀琳道:“後來呢?”
“估計是回去被女朋友修理了?”殷離也問。
陸無雙道:“不不不!他得去再找一個女朋友了!哈哈哈哈……”
這時候,門被輕敲了三下。
陸無雙道:“哈!也許是我們的新室友?”
殷離站起來開門:“請進?”說完微微一怔。
站在門口的,是個很嬌小的女孩子,穿著一襲英倫風格的格子連衣裙,皮膚白膩,眉淡睫長,配上挺翹鼻子和略為深陷的眼眸,簡直好像一個西洋風格的娃娃活過來了。雖然她的卷髮是黑色,而不是金色的。
殷離因為早入學一年,小學又少讀了一年,所以大一報到時,她16周歲還差幾個月。她比同班同學小了一兩歲,已經夠讓人嘀咕了,但是那個女生看著比她還小。
當然,這也可能只是個錯覺。
那個女生拖了一個輕便小巧的銀色行李箱,對門裡的三個人鞠了一個70°的躬:“你們好。”微笑道:“我叫韓昭,我是外語學院英語系的,我想,我們以後是室友了吧。”
她背後,有人語調嚴肅地喚了一聲:“小昭。”
她抿了一下唇,好看的臉上露出一抹難以形容的神色,把背挺直,然後往旁邊退了一步,她身後的人,才完全顯露在殷離她們的眼前。
她介紹道:“這是我媽媽。”
如果說小昭作為少女,所表露的美,還不夠震懾的話,站在她背後的母親,則完全足夠。
殷離覺得,自己沒辦法分辨那位女士的年紀。
事實上,如果她不是那樣一臉莊嚴肅穆,然後再把她那一身深色的晚禮服換成米色、淺藍色,或者隨便什麼鮮亮活潑顏色的日常衣裝,殷離大有可能認為她才三十多歲。
雖然那件晚禮服配上胸前一串珍珠項鍊,使她顯得尊貴典雅、儀態萬方,但無論如何,就此與“年輕”、“親切”兩個詞無緣。
所以現在就像是一位不再那麼年輕的女王,駕臨了三個小女孩如貧民窟般的斗室,她環視了一周後道:“小昭年紀小,她簡直還是個孩子。如果她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請麻煩包涵和照顧她。”
於是陸無雙和殷離連忙客氣:“哪裡哪裡!我們差不多大嘛,都是離家上學的,我們會互相照顧的。”
“小昭很可愛啊,誰見了不喜歡她呢?阿姨你不用擔心了。”
儀琳不怎麼敢說話。
小昭輕聲道:“媽媽,我送你下去吧。”
她母親看了她一眼:“好。”
3.
小昭送她母親下樓,陸無雙從窗戶探出頭去看樓下,有司機下車為小昭的母親拉開門,她坐進去,小昭隔著半開的車窗,躬身和她說話。
陸無雙回過頭來道:“乖乖,我們的新室友不是一般人家呢!誰會送女兒來學校,都要穿晚禮服啊!”
“也許,她媽媽正好要去參加什麼晚宴?”殷離聳聳肩。
“你們注意她戴的珍珠項鍊沒有?”陸無雙表情誇張地道,“大溪地black pearl,顆粒那麼大!顏色和暈彩那麼好、又那麼一致的一串!”
殷離再度聳肩:“所以,攔路打劫的遇見她,會發財?”
儀琳不明所以地問:“什麼是……大溪地?”
正說著,小昭已經回來了。
陸無雙心直口快:“小昭,你媽媽氣質好好哦!她是什麼職業的?”
“我媽媽是舞蹈演員。”小昭微笑道。
陸無雙道:“你媽媽好年輕啊,是不是她很早就生了你?”
“不,她年輕的時候忙於事業,一年演出200多場。生我的時候,已經是高齡產婦了。”
陸無雙心算了一下年齡,問:“那她現在還演出嗎?”。
“嗯,現在還是每年很多演出。”
“好厲害啊。”陸無雙接著問:“那你爸呢?”
“我爸爸是做房地產開發的。”看到陸無雙和殷離都露出一種“哦,原來如此”的表情,小昭側過頭去加了一句,“他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陸無雙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不好意思,說到你的傷心事。”
小昭淡淡一笑,道:“沒什麼。”
小昭開箱、收拾東西,擦桌子、擦抽屜、擦床,掛蚊帳、鋪床,井井有條,動手能力一流。
陸無雙道:“你帶來的東西很少啊!”
小昭道:“我每個週末,都可以回家的。”
殷離在旁邊看著,覺得小昭至少在這方面比自己能幹多了,道:“我還以為你不怎麼做這種收拾、打掃的活呢!”
小昭淡淡地道:“我很小就上寄宿學校,已經習慣了。”
儀琳始終沒和小昭說什麼,只是等她收拾完了,拿了一個栗子餅給她:“這個,給你。”
小昭倒有點吃驚,儀琳對她笑了一笑,有點局促地道:“這個……很好吃的。”
小昭伸手接過,微笑道:“謝謝。”
4.
轉眼到了週一。
開學第一周,對殷離來說,實在是過得太快了。
開學伊始,新搬校區,百事皆忙。她身為班上的生活委員,當然無可避免,時不時被輔導員、班長、團支書,差遣來、差遣去。
同時,還得上課。
週一,她跟儀琳、阿紫一起去上英語課。這學期的英語老師,氣質非常猥瑣,還老跟漂亮女生眨眼睛。阿紫說,準備把他寫進自己小說,當一個噁心龍套。
週三,體育課選項目,殷離最後挑了羽毛球。
過了一個暑假,教務終於把上學期的成績輸入了數據庫。這天,查詢結果,殷離的第一年學分積點達線,可以申請第二專業。
週四,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開了新學期第一次會。殷離知道,自己又有重要活兒要幹了。
陸無雙、小昭與殷離、儀琳不同系,當然一切上課安排都不一樣,只有不上課時在寢室才有相處。陸無雙愛說愛笑,雖然有時候有點小性子,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哪個沒有點小脾氣?也還算是個好相處的女孩。
而小昭則相當安靜,一個人去上課,一個人坐著看書,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在寢室說話不多,簡直跟儀琳有一比。她待人極有禮貌,毫不驕縱炫耀,但那種淡淡的疏離感卻始終揮之不去。
殷離覺得自己不太喜歡她。
5.
週四晚上9點多,陸無雙、殷離、儀琳三個人在寢室。
陸無雙道:“明天清早,你們誰有空跟我去操場,幫我測一下百米跑?下周體育課,要做開學體能測驗。我想先看看自己一個暑假是不是又退步了。”
殷離道:“我明天6點不到,就要跟隔壁鐘靈出去。8點有人格心理學的課。下午倒可以。”
陸無雙奇怪:“大清早的你要幹什麼?”
“跟蹤、偷窺、拍照。” 殷離做了個鬼臉。
陸無雙道:“鬼才信呢。你要拍誰?”
殷離道:“不告訴你!”翻櫃子拿她的單反相機,跑了。
儀琳對陸無雙道:“我8點之前沒事。我們6點半去操場,7點回來吃早飯,7點半去上課好了。”
殷離到隔壁去了。
鐘靈正在吃葡萄,看到殷離來了,摘了幾個給她。
殷離看阿紫桌上堆著東西,人卻不在,隨口問:“阿紫人呢?”
鐘靈聳聳肩:“剛回來,又出去了。說到這個,”她拿了一個小盒子出來,“這個給你吧。”
那個小盒子上包著包裝紙,打著緞帶。一看就是個禮物。
殷離一頭霧水:“什麼東西?”
鐘靈道:“香水。今天阿紫回來說,是她姐夫的秘書送的,她不喜歡,就說給我,唉。”
“她給你就留著唄。”殷離道,“再說,我又不用。”
鐘靈笑眯眯地道:“也許什麼時候用得著!不然,噴噴房間也好。”又道,“你不知道,每次那個秘書給她買了東西,她回來就一臉不高興,把東西丟給我!我這都積了一堆了,都是化妝品、香水,各種女孩子會喜歡的小玩意兒。”
鐘靈拉開抽屜:“你看看,有沒有自己喜歡的?看中就拿走吧。全堆在這,我這又不是愛心捐獻站!”
殷離道:“我看她不是討厭這些東西,倒有可能是討厭那位秘書小姐。”
鐘靈開始笑。
殷離道:“哎呀,我來找你可是有正事的!”
與此同時,小昭踏進寢室。陸無雙問:“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剛開學,是自修去了嗎?”
“英語系的同學自己辦了一個讀書小組,今天是本學期的第一次聚會,大家在討論決定這個學期可以一起讀哪些書?”小昭道。
“哇,你們系的人真是熱愛學習。”
小昭只是笑了笑,坐下來,放下手裡的書,打開自己桌上的檯燈。
十幾分前,她走出教學樓,轉上一條比較僻靜的小道。有一個人在後面喊她:“韓昭!你等一下!”
是讀書小組的一個成員,英語系隔壁班的同級同學。那個男生幾步沖到她面前,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話,最後手足無措,塞給她一本書,就逃之夭夭。
當時路燈昏暗。現在在檯燈下看,是一本Thomas Stearns Eliot的詩集,裡面夾著兩張音樂會的票。
她皺了眉,一點也不開心。
6.
四個原本毫不相干的女孩子,要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也許要一起度過三年,直到大四畢業離校的那一天。
她們都不知道將會遇到什麼。
未來全部隱沒在未知中,明天就像一個盒子,你不打開,永遠不知道裡面會是什麼。
Notes:
《恣意而生》裡較年長的一批人,比較年少的一批人,只是大了十幾歲。所以黛綺絲和韓千葉,只比小昭大了十幾歲,謝遜也只比張無忌大了十幾歲。原著裡的年齡差是30歲以上。我主要想寫大家還算年輕時候的故事。可以把這裡小昭的媽媽和爸爸,當成黛綺絲和韓千葉的分身。
Chapter 17: 人格心理學第一課 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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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人格心理學第一課 緒論
1.
週五清晨,6點不到,金色的陽光穿透道路兩旁水杉樹綠色的羽葉,小道上滿是細碎的光斑。
晨光熹微中,兩個女生走在林間小道上。
“嗚,都是你啦,說什麼要拍學校裡的鳥。”鐘靈睡眼惺忪,嗔道。
殷離抱著她的單反相機:“又不是我想,還不是學生會宣傳部要!不是學校校慶將近了嗎?要照片貼櫥窗,要做宣傳畫冊。”
鐘靈奇怪:“P大校慶也好,F大校慶也好,關鳥什麼事?”
殷離一臉苦相:“因為學校裡什麼高樓啊校河啊,早不知道拍了多少遍了!如今倒好,我們宣傳部長,一拍腦袋,想出新主題了,非要拍些校園裡的小動物,再標上攝於F大某處的字樣,好來表現人與自然和諧。我想來想去,學校裡的野物不是只有鳥兒和野貓?我還能拍什麼?難道去拍蚯蚓嗎?”
鐘靈點頭:“小兵就是天生打雜跑腿命!”
“樹林中,白頭鵯常見。食堂附近,總有很多麻雀。草坪上,可能會碰見鴿子和珠頸斑鳩。水邊,會有白鶺鴒、翠鳥,據說還藏著比較大型的涉禽。其他布穀、烏鶇、八哥什麼的,碰見要看運氣了。學校裡要找鳥兒,晨昏、水木、僻靜處。今天我帶你走一遍,明兒你就自己開工!”鐘靈笑眯眯地道,“好,我們先去圖書館後的小樹林吧!”
一把拖了殷離就走。
一個小時後,鐘靈回去睡回籠覺了,她今天沒有8點的課,殷離自己繼續滿校園找鳥。
清晨的校園其實很美。
當殷離站在校河中的聽荷島上,透過濛濛的霧氣凝望一朵半殘的睡蓮的時候,她微微地有點發呆,忘記了身邊還有人存在。
然而,即使有一時間的發呆,不還是要回到這個吵吵嚷嚷的現實世界來。
殷離看了看時間,已經7點半了,趕緊把相機收起來,往背包裡一塞,沖到食堂去買早飯。肉包子兩個,豆漿一杯,拿著就走,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吃東西。
阿紫曾經批評她神似齧齒類動物成精,成精了還不顧及身為女孩子的形象,然後就被殷離打。
2.
她一路走到心理系樓下,才想起來:“今天8點第一節課,是人格心理學,到底是在樓裡哪個教室?”
殷離平日都是跟儀琳一起出門上課,她馬馬虎虎不記事,儀琳卻不會。打儀琳的手機,儀琳又不接。
心理系樓有四層,東西兩個入口。殷離把一樓的教室都看了一遍,然後就在一樓走廊盡頭,看見了霍青桐和程靈素,正踏上樓梯,往二樓去。
她叫了一聲“班長”,笑眯眯跟在後面。上課不知道教室在哪裡這種糗事,就不必提了。
霍青桐回頭道:“是殷離啊。快點!還差5分鐘就上課了。”
她們幾個一起到了四樓。
四樓走廊盡頭的窗邊,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裡抽煙。她們本來都已經從那人面前走過去了,霍青桐忽然又回過去:“咳!老師?室內禁止抽煙!走廊也是室内啊。”
那個人戴一副銀色邊框的眼鏡,臉龐輪廓清俊,個子約有一米八,穿著白襯衣,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
殷離看他年紀,可能是三十歲出頭,霍青桐叫老師,算是比較保險的稱呼。
可萬一這人只是長得比較老相的研究生,那麼這一聲“老師”,就夠他吐血的了。
那個人聽到霍青桐那樣說,似笑非笑地說了句:“Sorry.”把煙在旁邊垃圾桶的煙灰缸上掐滅了。
三個人進了405教室,進門一看,投影儀已經把PowerPoint的第一張放了出來,彩色的背景上五個白色的大字:人格心理學。
滿教室都是熟面孔,心理學和應用心理學兩個專業的大二學生,合起來一個班,一共六十多人。沒有一張桌子是空的,除了老師眼皮底下的第一排和教室最後一排。
因為最後一排容易看不清,第一排容易被老師點名提問。
霍青桐和程靈素直接去坐在第一排了。
殷離猶豫了幾秒。如果儀琳早來了,必定坐在中間某一排,順便在自己旁邊,幫殷離占個位置,可現在,殷離游目四顧,連儀琳的人影都沒看見。
殷離正灰頭土臉準備向教室的最後方進軍的時候,坐在中間排的阿紫把她旁邊座位的一堆書挪了挪,淡淡地道:“這裡。”她一向是一個人坐的。
殷離飛快地吐了舌頭做個可愛的鬼臉:“謝了。”
殷離坐下,問阿紫:“你今天有看見儀琳嗎?”
阿紫只管看著手裡的書:“誰有空注意她?!”
“咦,難道她被陸無雙賣掉了不成?操場上有黑洞嗎?”
阿紫完全無視了她的兩個冷笑話,反正她又不關心儀琳。她把書一丟,從包拿出一隻潤唇膏來塗。
阿紫那天穿了一件緊身吊帶衫,露出她漂亮的鎖骨,裙子短到膝蓋20㎝以上。再來這麼一下,殷離道:“阿紫,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會害人流鼻血的。”
阿紫道:“你幹什麼拿這種眼神看我,簡直是癡漢臉。你小心我懷疑你性取向!”
“親愛的阿紫,”殷離魔爪伸出來,摸她的脸,“你給我當後宮吧!”
阿紫伸手打她:“死開!”
而儀琳一直沒有出現。
殷離打她電話,她不接。打陸無雙電話,陸無雙也沒接。
殷離實在想不通,給儀琳和陸無雙都發了條信息,等著回復。而周圍的人盡在亂七八糟地聊天,交流週末打的遊戲、看的小說、遇見的人。
殷離無聊,拿起筆就開始轉筆玩,平均轉2圈,掉下來1次。
阿紫道:“轉不好,還要轉!你有多動症是不是?”
3.
“叮鈴鈴”,上課鈴聲響成一片,在教學樓里回荡。滿教室聊天的人唰地安靜了。
老師踩著鈴聲,走進了教室。
殷離一頭黑線,跟阿紫小聲講:“這個老師!剛剛在走廊上,被我們老大當面懟了!完了,他會不會記仇?”
那位老師在鈴聲中閒庭散步一樣地上了講臺,對台下說:“著火了。”
鈴聲還沒有停,殷離聽見這三個字,只覺得愕然,沒還來得及有其他反應,霍青桐就站起來了:“老師,你不要亂講話好嗎?這響的是上課鈴聲,不是火警鈴聲。要是真著火了,你還笑著站在這?”
那位老師的確是表情不怎麼嚴肅,笑著揮揮手讓霍青桐坐下,然後道:“剛才有同學從後門跑出去了,誰去叫他一下,不然他把整個樓都看一遍,就耽誤上課了。”
“同學們上午好。我是你們這學期人格心理學這門課的授課老師,向問天。”他點了一下鼠标,PowerPoint跳轉到第二頁,顯示他的名字和一個郵箱:“非課堂時間有疑問請email我。好,現在開始上課。”
“你們剛才面對的場景,並不是‘突發的災害’,而是‘老師在胡說八道’。非常有意思,面對同一個場景,不同的人,反應可以相差很遠。去年那個班有些同學的反應,要比你們更有趣一點。”
“人如何區分自己的同類?不僅僅靠辨識外在的形貌,我們也靠不同的行為模式、反應模式、思維方式,或者,比以上三者更宏觀的所謂‘性情’、‘氣質’,來區分和描述彼此。”
“這個學期,我們要上的課程,就是關於這方面內容的。”
“你們手上這本《人格心理學》教材,是我們學校編的,其實是老掉牙了。不過,這是學院和學校公認的教材,連本校研究生考試的教材,也包括它。所以,這個學期,我會把這本書和其他補充內容,結合起來講。我提醒你們,這門課是专业必修課。必修課不及格,拿不到學位。”
“分數是這樣的:考勤分占10%。這學期我隨機點兩次名,有一次不在,分數全扣。
期中沒有考試。
全學期會有3次作業,都是小論文,這部分占分數40%。如果平時課堂發言活躍,我批作业會加一點印象分。
期末考試的成績,占分數50%。考前會給考試大綱。但是,人格心理學又不是認知神經科學,本身是非常粗框架的。考試大綱基本就是課程的大綱,給不給,一個樣。
我不喜歡讓學生掛科,你們最好也不要給我機會來掛你們。”
“現在,先給你們一些補充參考書目,可以去買或者圖書館借。實在是懶,或者沒時間的同學,補充參考書目不看也行,上課要好好聽,多記筆記。考試之前多複習幾遍。”
這位向老師繼續放PowerPoint,第三頁上的書目一共十幾本,全是國外出版的,有一部分已經翻譯引進,一部分目前只有英語版。
殷離在紙上寫字給阿紫看:這老師長得好帥 行為好酷,但他公然鄙視我校我系教材!
阿紫寫道:你對他有沒有興趣
殷離:我不喜歡大叔,我只喜歡清秀美少年
阿紫哼了一聲。
那位向老師看起來才三十出頭,以學術界標準來講,是年輕得不得了,但是對於才大二的她們來說,當然是大叔。
4.
第一節課,自然講的是緒論。
向老師點擊PowerPoint,跳轉到第4頁,上面只有1個字:PERSONALITY
“人格。PERSONALITY. 人格心理學就是研究人格的心理學。那麼什麼是‘人格’呢?自然語言中的抽象概念,一向是很麻煩的東西。在歷史中形成,大家都隱隱約約知道是指什麼,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嚴謹、完整、公認的定義。
如果從英文詞源上來說,personality是person人,這個詞的衍生。
Person這個詞有兩個詞根,per,表示貫穿,son等於sound,表示聲音。在古羅馬時代,戲劇表演的時候,演員們有時要戴上面具。你們可以想像,他們戴上面具,還是要說話的。拉丁語中把這種面具叫做persona. Persona這個詞,後來就延伸成為‘人物’的意思,進入英語之後,去掉了結尾的a,變成person,表示人。
Person變成形容詞,personal, 個人的,私人的。Personal再變成名詞,就是personality,人格。
Personality譯為人格,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外來詞。你現在去打開一本我国現代語言辭典,大概能看到:‘人格,是人的性情、氣質、能力等特徵的總和。’這是一個不夠完整、嚴謹的表述。
拋開這些書面的東西。大家可以回憶一下,我們日常有很多表達,會接近於人格這個概念。我們經常說,這個人脾氣如何,性情如何,為人怎樣,本性怎樣。
甚至於,我們特別常說的一句話:‘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剝離掉其中關於經濟狀況、社會關係和外貌、身體狀況這些內容之後,剩下的差不多就是人格了。
搞文學的,可能會喜歡說:每個人的靈魂,都是不一樣的。這句話如果轉化成心理學的說法,應該是:每個人的人格,都是不一樣的。”
“上個世紀的3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Allport 為了嘗試用學術語言去嚴格定義人格,先總結了歷史上對人格的50個定義。從西元前1世紀,羅馬共和國的哲學家和政治家Cicero給過的定義開始,一直到之前不久他的同行曾經做出的定義。”
“50個定義。其實到今天為止,不同的心理學家對人格定義的表述,還是不一樣。不同流派的心理學家之間,會差得更遠一些。”
“Prince曾經給的定義是:人格是個體一切生物的先天傾向、衝動、趨向、欲求和本能,以及由經驗而獲得的傾向和趨向的總和。
Allport給出的定義是:人格是個體內在心理物理系統中的動力系統,它決定人對環境順應的獨特性。
Burger給出的定義是:人格是源於自身的穩定的行為方式和內部過程。”
“你們不需要去硬背這些定義。並不是某一個心理學家給的定義,就是標準定義。但你們需要理解人格的各個方面。理解了的話,定義背不背,沒有關係。”
“第一個是:整體性。人格是對人心理本質的總的描述,包含欲望、傾向、反應模式,匯總成為一個整體,稱之為人格。”
“第二個是:區別性。人與人之間,有相似性,也有區別性。每個個體的人格,也具有區別性。如果人格不具有區別性,那麼,老闆在選擇雇員,人們在選擇配偶的時候,也就沒有那麼大費勁挑選的必要了。”
“第三個是:穩定性。人格具有穩定性。不同文化對此有相似的描述。西諺說,毒蘑菇改不了它的斑點。東方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然,這個並不是說,人格是一成不變的,它的確會在社會化的過程中發生變化,尤其在成長的過程,會最容易觀察到這種變化。但人格要發生變化,是有條件、漸變的,並且在成年之後,會具有相對穩定性。”
“第四個是:先天性與環境影響。不同的心理學家對這方面的對比,就很有趣。大相徑庭。有的強調先天的重大影響,而有的則以冷淡或者樂觀的態度,完全無視了先天,甚至敢斷言,僅僅環境對人格有影響。”
他講到這裡突然停頓了一下,點點頭,飛快地打了個手勢,又接著講了下去。
5.
殷離登時覺得奇怪,回頭向後一看,竟然看見儀琳和一個穿著藍白條紋球衣的男生,從教室後門進來。
那個男生背著儀琳的書包,扶著儀琳走路,還滿臉都是很高興的表情。
殷離大大震驚了,保持著扭頸向後180°的姿勢10秒,一直看到兩個人在最後一排座位坐下來。如果不是阿紫拿筆尖戳了她一下,說不定她還會繼續看下去。
儀琳一直低著頭,完全沒有接收到殷離的目光。
殷離真想沖到她跟前去搖她:“發生何事怎會如此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人是誰路人甲還是你的桃花老實招來呀!”
不過她看了看臺上一臉嚴肅講課的向老師,還是決定用手機默默地在桌子下面發信息。給儀琳:“那是誰?”給陸無雙:“喂!那個陪儀琳過來、一臉賊笑吊兒郎當的男生是誰?”
不過兩個人都始終沒有回復。殷離只好按下一肚子的疑問和不放心,勉強聽課。
6.
向老師在後面,又用了一些的時間,簡單介紹了人格心理學的幾大流派——精神分析流派、行為主義和社會學習流派、人本主義流派、特質學流派、生物學流派、認知流派。
然後他很悠閒地拿出一張紙,看了看:“一共是62個人,對吧?”
大家猜他拿的是學生名單,便想著是不是今天要點名、算考勤,第一堂從來沒有人蹺課,這簡直是送福利。
誰知道向老師道:“今天剩下的時間,我們不上課。同學們每個人上來講一件事,任何你認為和心理學有關的事。”
“可以加自己的看法和評價,也可以不加,時間長短不限,沒有什麼限制,不過不能彼此重複。好,現在,按照座位順序來。”
他走下來敲了敲第一排第一列的桌子:“從這位同學開始。記得上臺要報自己的學號和姓名。”然後若無其事向那個倒楣催的、被逼立刻上臺的可憐孩子的同桌道,“同學,借我一支筆?”
Chapter 18: 偵探小說可以胡說八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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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偵探小說可以胡說八道嗎
1.
人格心理學第一課,向問天向老師上課上到一半,讓學生們上臺來講一件跟心理學有關的事,不給準備時間。
=口= =口= =口= =口= =口= =口=
這是眾人的表情。
坐在第一排第一列的可憐孩子,相當於被偷襲了,難得上臺後還十分鎮定,講的事情則是本校為所有入學新生做心理健康測試。
他認為,這有很重要的意義,使學校能夠建立一個關於學生的心理問題的預警系統,防止出現校園自殺及暴力案例。
向老師問:“你去看了自己的測試結果了麼?”
“看了。”
“你有跟同學聊天嗎?知道有多少人去查看結果了,估算過這個比例麼?”
“呃,我不怎麼清楚,也沒有跟同學聊。大家好像都默認自己在心理方面沒有什麼問題吧。沒有問題的話,看不看都一樣。如果去問同學,似乎有一點冒犯。”
“你是否知道學校在入學心理測試後,有更具體的針對性的跟進行為?”
“呃,我不知道。”
“實際上,對於一些顯示有問題,比如嚴重抑鬱的同學,學校和學院還是會特別關注的。”向老師示意他可以結束下臺了,一邊面無表情地在紙上寫了點什麼。
殷離寫:我真同情他!!!
阿紫寫道:恐怕大多數人在同情自己吧
殷離:什麼意思
阿紫:因為他把最容易想到的事情說掉了,你還是想想自己可以說什麼吧
接下来,眾同學上臺講的事情,真是五花八門。
有說超市標價的尾數心理的,有說行政樓的淺藍色地板在冬天使人感覺異常寒冷的,有說自己讀了某某心理學著作的。
越到後面的人越無可講,連編故事都有了,說什麼我有個中學同學以前有口吃經心理諮詢已經治好了云云——聽得殷離只想笑。
2.
班裡的學習委員,林平之,他上去,倒講了一點有意思的東西。
他說最近看了一本偵探罪案小說。
“那部小說裡的罪犯,是一個心理學研究機構的負責人,也是所謂知名專業學者。而他信奉Skinner的激進行為主義理論,用‘Skinner’s Box’作電腦密碼,並且拿人當實驗對象。具體來說,就是給青少年各種輕重不一樣的傷害,來研究創傷後應激障礙。我覺得作者是看了華生1920年做的那個著名的嬰兒對白鼠的習得性恐懼實驗,得到的靈感。”
向老師看著林平之皺眉的表情,問道:“你對這部偵探小說,很有意見?”
“行為主義,在上個世紀,就已經被證明有重大的問題,早就已經衰落了,怎麼可能還有學者把它當回事?還預計完成實驗之後,可以在國際上發表論文,獲取研究資金?作者怎麼不寫我國知名化學家去研究燃素?!
而這部小說居然不是太久之前出版的,幾年前還被拍成了電視劇,找了一群年輕演員來演,劇集長達49集。我還去查了一下作者,是刑警學院的一個老師,現在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他還挺有知名度的,不少粉絲。
這種作品寫得出來,還受讀者和觀眾歡迎,我覺得,完全是挖苦性地說明,我國心理學的普及,一塌糊塗。”
殷離在紙上寫:他說的是啥小說
阿紫:我又不看偵探罪案,別問我
殷離:林同學覺得直接點名不太好?
向老師問:“哪些實驗,對激進行為主義,有反證?”
林平之道:“Harlow在上個世紀,拿猴子做了很多實驗。他把剛出生的小猴子從母猴身邊拿走,單獨關在籠子裡。這些小猴子從來沒有母親或者其他猴子作伴,有的只是實驗室做的人造假媽媽。一個用金屬框架做一個身體,上面放上一個方的金屬塊作為腦袋,另一個會在金屬框架外麵包上一層絨布,放一個很假的猴頭。他在論文寫到,金屬‘媽媽’胸前安置了一個可以提供奶水的奶瓶,而絨布‘媽媽’身邊沒有。小猴子還是整天都抱著絨布‘媽媽’,不願意親近那個金屬‘媽媽’,只在饑餓的時候才到金屬‘媽媽’那裡喝幾口奶水。”
“還有Garcia 在上個世紀60年代,做了個老鼠實驗。對老鼠投喂不同的食物,在某一種食物之後刺激老鼠嘔吐,老鼠一次就能夠學會避開那種食物。但是在蜂鳴器或者閃光燈之後,刺激老鼠嘔吐,老鼠卻始終無法學會躲避蜂鳴器或者閃光燈。老鼠天然就能把食物和嘔吐聯繫起來,但是不能把嘔吐和蜂鳴器或者閃光燈聯繫起來。
這些實驗都表明,生物的行為,絕對不是像行為主義者想的那樣,都可以在後天被強行隨便塑造。實驗者不能讓小猴子依戀金屬框架,不能讓老鼠懷疑蜂鳴器或者閃光燈會導致嘔吐。連猴子和老鼠都不行,更不要說人類了。
維持十幾年的創傷後應激障礙,難道是想在一個被實驗的人身上實現,就一定能實現的嗎?”林平之道。
向老師很有興趣地看著他:“你們以前只上過心理學導論這一門專業課,王老師教的,對吧?”
“是的。”
“隨時保持對專業的敏感,很好。不過,偵探小說這種東西,本質上就是胡說八道吧。” 向老師說。
“不!”林平之特別認真地道,“我覺得寫一部小說,背景放在現代社會,不寫怪力亂神、超自然領域,不用一種故意誇張的方式和語言,就不能胡說八道。”
向老師微笑道:“年輕人。”示意他可以結束下來了。
3.
殷離寫:老師好像喜歡他
阿紫:你也去喜歡他吧,他清秀美少年
殷離:死開!不過,他說的論文實驗我都沒有聽過,我們才大二
阿紫:這就是刻苦與不刻苦的區別
殷離:林同學看閒書太少,現代背景的言情小說 耽美小說就各種胡說八道,憑什麼偵探小說不能! 按順序,快到班長了
霍青桐講的是校園自殺事件,之後學校後續的介入,重點根本不是做心理干預,而是讓學生們停止對這件事的傳播和討論。
“去年在那個校區,有一個化學系的女生,在校外跳樓自殺。她的家長認為學校有責任,到宿舍樓來掛抗議橫幅。後來整個宿舍樓,老師來上門談話。不是向大家解釋發生了什麼,而是要求大家不要再討論這件事。難道因為自殺具有示範效應,學生們就不應該瞭解自己的校友,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痛苦到要自殺?”
向老師也沒說什麼。
殷離:老師不誇班長,不點評,不聲援。果然班長當面懟了他兩回,被記仇了吧
阿紫:老師怎麼能當著這麼多學生的面,公然附和對學校不滿的言論呢
4.
終於輪到殷離時,她上臺道:“我來講個實驗吧。這個實驗是這樣設計的,它每次都包括三個實驗參與者。A——女性、B——男性、C——男性。B跟C是朋友關係,B跟A是朋友或者親屬關係。而A與C是初次見面。
當被C與A單獨相處的時候,在C沒有任何可以定義為侵犯或者騷擾行為的情況下,實驗參與者A開始尖叫。實驗參與者B會隨後出現,而A一言不發,那麼,B必然會要求C,對剛才的事情做出解釋。”
“實驗中,有3個C一臉無辜地說:‘我什麼也沒做啊’;有一個C,他居然說:‘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這時候台下就開始竊笑了。
最後一排,坐在琳旁邊那個男生,舉手了。
向老師道:“同學,你有什麼問題?”
那個男生站起來笑道:“我想請問,A長得漂亮嗎?”
殷離沒想到他混到別人班來旁聽,還有膽子發問了,板著一張臉道:“這跟實驗沒有關係。”
向老師揮手讓那個男生坐下,向殷離道:“你接著講吧。”
“還有一位C解釋說:‘剛才這裡有一隻蜘蛛’;最近一位C,對當時的B說:‘你覺得我幹什麼了?!這可以檢驗一下我在你心裡的人品’,然後就走了。到目前為止,這就是實驗的全部進程了。”
向老師道:“你把這個,稱為實驗麼?這,只是惡作劇吧,而且,其實不太尊重人。這位同學,我覺得,你大概是對社會心理學這個方向,感興趣。不過,當你真的要做實驗的時候,你得設計出受控變量和空白對照組。你不能把整個人當變量。”
他看了時間。“快要下課了,今天就到這裡吧。沒有講到的同學,下次上課繼續。”
殷離下來就恨恨向阿紫寫:這老師不是好人!
阿紫:?
殷離:他罵我
阿紫:他沒罵
殷離:他等於罵了!說我的實驗是垃圾!靠!他自己上來就唬我們,還說我惡作劇?
阿紫:你下課去蓋他布袋吧,我把我高跟鞋借你敲
殷離:太尖了會出人命的!!!
5.
下課鈴聲響了起來。向老師在鈴聲中道:“今天我發現,同學們接觸的領域很廣,思維也很活躍。我獲益匪淺,非常感謝。今天先就這樣,下課了。班長或者學習委員是誰,過來拷一下ppt,回去發給同學。有問題給我發郵件。”
Chapter 19: 令狐沖與田伯光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19章 令狐沖與田伯光
1.
下課鈴聲一響,眾人作鳥獸散。
人格心理學第一節課,僅僅講緒論,大家還都沒有什麼疑問。向老師第一節課就偷襲大家,令人望而生畏,不敢妄動,所以暫時還沒有什麼人湊上去跟老師套近乎。
霍青桐履行班長職責,去copy了這堂課的ppt,向老師也沒有什麼特別表示。
半小時後還有兩節英語課,於是大家沒吃早飯的趕緊去吃,忘記拿英語課本的趕緊回寢室去拿,兩分鐘內,滿教室人就不剩幾個了。
殷離獨自慢騰騰收拾完東西,站起來,一瞥四周沒什麼人了,立刻直沖教室最後一排。
儀琳正坐在那兒,低著頭,臉頰微紅,有什麼話要說不說的為難樣子。
殷離一拍她肩膀,指道:“這小子是誰?”
壓根就沒等到儀琳開口,旁邊那個男生自己就特自豪地自我介紹了:“工商管理系大三令狐沖,現住十七舍501,名草無主,陽光真誠,有待佳人。同學,請不吝賜教。”
這活像征友廣告的自我介紹,可不是殷離想聽的,她想聽的是事故報告——仔細看儀琳,絕不只是腳出了問題,要人扶而已,額頭還貼了一小塊透明的醫用膠布,左手的手肘還包裹著紗布。
不過她沒有來得及問下去,儀琳拽了拽她的衣袖,殷離就勢一彎腰,儀琳貼著她耳邊小聲說:“阿離,我要去洗手間……”
殷離:“……”
2.
正當殷離倍感無聊地在女性洗手間外間的水池邊走來走去,而且時不時斜視一眼守在門外、一臉笑容、毫無尷尬之色的“工商管理系大三現住十七舍501名草無主陽光真誠有待佳人”令狐沖同學的時候,陸無雙的電話來了。
殷離有點兒抱怨:“你怎麼才理我啊?”
“剛才已經上課,我沒看手機。”
於是殷離從陸無雙這裡聽到了事故報告。
事情經過如下:陸無雙和儀琳大清早去了操場,陸無雙活動開手腳後,開始百米跑,儀琳就坐在跑道邊的計時臺上,給她掐表。
當時操場中央的足球場上,有十幾個男生在踢球,有一大半,都穿同色的藍白條紋球衣,疑似同隊。就在陸無雙跑到一半的時候,某個男生一腳開大了,那個足球橫跨小半個球場,正中儀琳,硬生生地把她從計時臺上給擊落了。
“幸虧儀琳拿手擋了一下,不然不知道是毀容還是腦震盪呢。校醫院的醫生檢查過了,說現在只是摔下來時左手和左腳受了擦傷和扭傷,問題不是很大。”
陸無雙接著道:“最最可惡的就是,那個肇事的男生!一邊跑過來一邊喊:同學你沒事吧!是男人就要抗擊打!!走近一看,發現儀琳能動能說話,馬上招呼其他人一起接著踢球,連送人去校醫院都推三推四。結果摸了儀琳一把,確認她是女生後,態度來了個180°大反轉,殷勤備至,氣得我都想踹他!!!”
殷離道:“好,我知道了。”掛斷電話,大踏步走到杵在門外的令狐沖面前:“你就是那個把儀琳踢傷的猥瑣男吧?!”
令狐沖搔了搔後腦勺:“你是說……田伯光嗎?”
3.
令狐沖同學差一點就背了黑鍋,被有輕微暴力傾向的殷離同學一頓胖揍——其實他只不過是身為工商管理系足球隊隊長,本著大無私的精神,跟事故責任人田伯光分攤了接送受害人上下課的任務而已啊。
而真正的罪魁禍首,此刻正坐在十七舍501室A的窗戶前,一邊啃著雞腿,一邊ctrl+c ctrl+v著自己的小論文作業,一邊掃視著樓下經過的美女。
請不要幻想著這世界上時刻存在公平。
儀琳:“阿離,你冤枉…他…了……”
終於說清了來龍去脈,殷離也沒覺得很對不起令狐沖——身為球隊隊長,難辭其咎;而看令狐沖那一臉嬉笑自若,自己的橫眉立目,在他眼裡分明!根本!連一根鵝毛的重量也沒有!
就只有儀琳一個人不安,好像是她做錯了什麼。
殷離一看時間:“別說廢話了!再不抓緊趕到外語樓,我們英語課就得遲到了!”擋開令狐沖,“儀琳,我扶你。助人為樂的令狐同學,快下樓去把你的坐騎牽出來。”
一路上,令狐沖的自行車載著沉默的儀琳,旁邊快步走著殷離,三人各懷心思,匆匆趕路,自行車發出的聲音,倒比人製造的多。
到了外語樓下,令狐沖把儀琳交給了殷離,交待一聲:“11點半下課,田伯光會來接,你要揍他的話,使勁兒揍——他皮厚,彈性好著呢。”
便跨上他的破自行車,絕塵而去。
殷離扶著儀琳上樓,問道:“疼麼?”
儀琳一手用力握住樓梯,努力邁步,搖頭道:“不疼。”
殷離伸手摸她腦門:“你別是腦震盪了吧?”
儀琳看著她:“不疼啊。在家背柴下山,摔一跤,比這疼多了。真的,不疼。”
“你不疼,還不生氣?”
“有什麼可生氣的呢?踢到我的那個男生,他也不是故意的。令狐沖,他就更沒有什麼錯了……”
殷離扶額:“蒼天在上!壞蛋說不定會很喜歡你,儀琳。”
4.
一個半小時的英語課照舊,英語老師面目可憎、言語無味,上課就是照本宣科,學生們也毫無精神,機械應付。
雖然說英語課是集中展示國內各地基礎教育差距的最佳平臺,各種帶方言腔調的英語,初聽可發一笑,還要為了不傷害同學情感,忍笑忍到肚子疼,但聽了一年,早已絲毫沒有可笑之處了。
好容易下課,殷離扶起儀琳:“好,讓我看看那個田伯光,會不會守信,給我們準時出現!!”
11點半正是上午所有課程結束之時,各個教學樓門口,湧出了無數的人。學校的大道上人頭攢動,令人感慨本國的人口密度。
殷離正在想那位未知形貌的田伯光,幾時才能在人群中看到自己和儀琳,就見遠處一人一車構成的移動物體,極其礙眼地出現在視野之內。
此移動物體礙眼原因如下:
第一,它是逆向而動的。下課時分,所有的人都從教學區往生活區移動,但是此人偏偏從生活區騎著車往教學區來。
第二,騎車的人單手舉了一塊巨大的白紙板製成的牌子,上書幾個大字“工商管理系首席帥哥田伯光”。
田伯光同學就這樣頂著一路行人的頻頻側目,大無畏地視各類目光為無物,氣定神閑、慢悠悠地把自行車蹬到了外語樓的門口,十分準確地停在了儀琳和殷離面前,把牌子往旁邊垃圾箱一丟,對著殷離眨眨眼,伸出手來:“同學,你好。”
其實田伯光長的真不難看,要說是帥哥,也很說得過去——但是這絲毫不能減少他的欠扁程度。
殷離真是嘴角抽搐了又抽搐,忍住把他踹到外太空去的衝動,問儀琳:“是這傢伙嗎?”
儀琳點點頭,十分局促。
被圍觀的壓力是巨大的。
把儀琳扶到後座上坐好,殷離咬著牙只說了兩個字:“八舍。”
5.
半個小時之後,田伯光回到寢室,一個人都沒有。
他剛坐下來,大概是聽見了動靜,隔壁501室B,陸大有從門縫裡探了一個腦袋進來:“田伯光,你又上十七舍論壇的首頁了!!”擊節鼓掌道,“田兄啊,年度第三次了!這回標題是——工商管理系首席帥哥攜兩美女壓校園馬路!!”
十七舍論壇是F大的一個非官方論壇,因為該論壇的創辦人當年住在十七舍,而且十七舍當年是,現在還是,F大最大的男生宿舍,故以此命名。
因為是非官方論壇,學校監督不及,深為本校學生所愛,常在上面交流各種八卦,以及買賣舊書雜物。
按道理來說,論壇這種東西早已被時代的浪潮拋在後面。但一個好的大學,學生既多,畢業後學生也以母校為榮,時不時地關心一下學校,提攜一下校友,有事也會回到這個論壇上交流吐槽。這種極高的用戶黏著度,就讓這個古老的論壇,存活至今。
田伯光聽到室友的話,一甩頭:“切!像我這樣拉風的男子,上首頁,何等尋常之事!快讓我看看,照片拍得帥不帥!”
隔壁梁發,從後面拍拍他:“兄弟,廣告傳媒專業的在你面前,簡直要愧死啊!本系的兄弟感謝你!”
陸大有嗤笑:“田伯光,你怎麼不加上某某連鎖酒店少東家的字樣?幫你爸打打廣告?”
田伯光不答,顧左右而言他:“咦?令狐沖這廝哪去了?”
梁發道:“樓道廁所燈壞了,班長給維修師傅扶梯子呢。”
陸大有又笑道:“田伯光,你踢到人,倒變成豔遇了!還要秀給全校看!你以前不是自稱本系第一帥哥的嗎?怎麼現在改了?”
田伯光道:“為了促進系內同學的團結!哥們,你懂的。”
梁發笑:“班長不是說了,他要敢再稱本系第一帥哥,我們就再叫上各個專業的男生,一起揍死他。”
田伯光憤然:“不要仗著你們企管專業的人多!我田伯光一身正氣,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左青龍,右白虎……”
三個人笑鬧一陣。
陸大有道:“今天的接送任務,完成了嗎?人家女孩子,不生氣了吧?”
“完成了!她們今天下午沒有課。她們對我十分滿意!眼神中滿含熱切的火焰,比路上各位美女好奇、探究、欣賞的目光,熱烈多了!最難消受美人恩!”田伯光搖頭晃腦,“要開著寶馬,才能泡到妞,那不算本事。”
梁發和陸大有除非是傻,才會信他的話。
陸大有忽然想起一件事:“田伯光,你今天居然也眼拙了?就算遠處看不清楚,走到那麼近了,連我都能看出那是女孩子,你居然還要摸一把,才能知道?”
田伯光拍了拍他:“兄弟!我就是因為看出她是女孩子,所以才要摸一把的!”
Notes:
田伯光在《笑傲江湖》原著裡好慘。不是說他的遭遇比林平之更慘,那沒有,而是說,他比林平之更npc。
如果他不是npc,那他被儀琳的爸爸不戒和尚閹了,正常的反應,應該是想辦法弄死不戒,如果做不到,也許會報復在儀琳身上。那個世界,勢力複雜,危機重重,他膽大心細,不一定沒有機會。但正因為他是npc,所以沒有自己的利益。他前期只是給令狐沖製造危機的npc,後期只是充當令狐沖小弟的npc,他連想為自己復仇的念頭,都不能有。
這是當npc最慘的一種情況:行為不合邏輯,前後性格不同一,沒有尊嚴,沒有自己的利益。
雖然仔細想想,殷離和陸無雙,不也是很明顯的npc嗎,但是,跟田伯光比,還是好一點,沒那麼慘。
Chapter 20: 如何可謂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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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如何可謂瞭解
1.
儀琳發現自己置身一片荒漠之中,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怎麼來到這個地方。
無邊無際的礫石地,極目所至,沒有人煙,沒有建築,沒有樹木,甚至,遠到天邊,沒有起伏。
她低頭看了看腳下,灰色的石縫中,不見一株草芽,連地衣也沒有。只有一輪昏黃的、圓圓的東西,不知是太陽是月亮,斜斜地掛在一方的天邊。
她呆站了一會兒,發不出叫喊的聲音,四周死寂,令她生出極大的惶恐。茫然中,不知為什麼,便朝著那天邊圓物的方向走去。
行行複行行。那個不知是什麼的天體落了下去,卻不曾有另一個天體從相反的一側升起來,周圍漸漸浸入一片黑暗,她只能不停地走。
然後,有了聲音。
那是她的腳步聲在空間回蕩。她停步,試著探出手,手臂慢慢伸展開去,雙手碰到的不是虛空,卻是粗糲如岩壁一般的東西,包圍著她,前方卻空無一物,隱隱有風流過,迴響無窮,好像是一個隧道。
她卻魘住了似的,在盲了一般的純粹黑暗中停不下來,在這不知通往何處的長穴中走下去。回蕩的腳步越來越清晰,她心裡默念著:“請給我一道光!請給我一道光!請給我一道光!”
真的有一束光從上方降下,形成巨大的銀色光柱,停在她的面前,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走進這銀光中。
如同一直在冰涼的深海中行進,突然間撞進溫暖的洋流裡,每一個毛孔都在這銀光中舒展開來,她合什仰望,忽然心底閃過這樣的念頭:“請讓我待在這裡吧……”
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她聽了好久,才發現叫的是她的名字:“儀琳~~~~儀琳~~~~儀琳~~~~~”
2.
殷離發呆的時候,望著窗外。
週五傍晚的校園,有幾分慵散的熱鬧。幾個女孩子垂著濕漉漉的長髮,從西宿舍區食堂後面的浴室出來,邊走邊用手指梳理頭髮;操場上運動完的男生,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去食堂或者後街上吃飯;有小情侶,無所事事,手牽手地閒逛;可能是住在附近的退休教職工,頭髮花白的老人家,捧著飯盒,散步一樣慢悠悠地從食堂出來。
殷離回頭看了看寢室牆上的鐘。下午的課,她給儀琳清了假。儀琳中午吃了止疼藥,就說要睡一會兒,結果就睡了整整一下午,殷離回來,她還在睡。
殷離爬上梯子,叫她:“儀琳!儀琳!儀琳!”
她喚了許久,儀琳才迷迷糊糊地醒來:“嗯?”
殷離捏了捏她睡紅的臉:“你可真能睡。咦?該不會是止痛藥的問題?”
儀琳這才真醒了:“大概只是我太累了……”慢慢坐起身來。
殷離從梯子上跳下來:“你可別下來了,上上下下太麻煩。陸無雙,你的床上小桌子貢獻一下!”
坐在下面看書吃零食的陸無雙道:“你自己去我床上拿!儀琳,你醒了,要吃薯片麼?”
儀琳呆呆地道:“不用……”
殷離把桌子安置好,捧上飯盒和筷子:“應該還是熱的。今天有椒鹽排條哦。”
陸無雙咯吱咯吱地吃著薯片:“唔,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不折騰田伯光呢?應該叫他鞍前馬後、送飯送湯才對啊。不折騰折騰那小子,他還舒服著呢。”
殷離跳下來:“算了吧,我看見那傢伙都覺得討厭——看儀琳的眼神跟錐子一樣。要不是我沒有自行車、帶人技術又太爛,早就叫田伯光那傢伙交出醫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之後滾蛋了!”
儀琳還是呆呆的:“不,不要田伯光。”
陸無雙:“儀琳難道是被田伯光非禮了一把,嚇傻了?長這麼大,沒見過壞小子?當時扇他一巴掌,就沒事了。不過現在時機已過,報仇就有點不大合適。”
殷離忍不住望天翻了個白眼。如果能做到當場打田伯光一巴掌,那還是儀琳嗎?殷離都難免會懷疑,她被其他人靈魂附體了。
今天是週五,小昭已經回家了。不過她中午回宿舍,知道了儀琳的腳傷,還是很好心地問,能幫什麼忙。
其實暫時沒有什麼,去食堂打飯、扶著儀琳上下床、去洗手間等等,殷離就可以做了。至於上課和去醫院,接送的任務,也該是田伯光和令狐沖負責。
陸無雙一包薯片吃完,拍拍手:“我也要走了。”
“去哪?”
“去我表姐家。她家就在本市,家裡長輩讓我週末去住,勉強從命吧。她也在F大讀書,是本國語言文學系的。”
殷離問:“你跟你表姐家,關係還不錯?”其實親戚之間關係冷淡的,也不少見。
“還行吧。小時候暑假,我們經常在我家住一個月,她家住一個月。”陸無雙笑嘻嘻收拾完東西,又道,“我表姐跟男朋友出去約會,我受命當個小尾巴,有賄賂可收。等我回來帶一堆巧克力給你們!哈!哈!哈!”
陸無雙笑著跑路了。
3.
一個兩個的,都跑了。殷離抬頭看儀琳,儀琳的神色茫然中更多了惶恐,殷離道:“放心,我不走。”
剛說完,殷離的手機就響了,一看是說不得的電話,殷離接了:“老哥。”
“你這週末,要過來吃飯麼?提前告訴我,你想吃什麼,我好準備食材。”
殷離歎口氣:“室友腳傷了,我要照顧她。老哥你做什麼好吃的,我也無福消受。”
“那好吧。”
“我不去,你們兩個可以在家過二人世界啊。”
對面停了一秒,然後說不得道:“阿離,我剛才在切東西,開了免提。”
殷離聽見旁邊韋一笑的聲音說:“把手機給我。”
“第二次。”他只說了三個字,聲音也很平淡。
“什麼第二次?”殷離裝傻。
韋一笑聽起來不太想理她:“你自己應該知道。”
“我能問你件事嗎?”殷離道。
“什麼。”
“你跟我哥,就是租房子認識的嗎?”
“對。”
“你知道我哥以前的情史嗎?”
“不知道。”
“咦?那你知道我哥是哪個學校畢業的?是哪個科的醫生?”
“知道。不知道。”韋一笑道,“這些,關你什麼事?”
殷離道:“我只是要確認一下你們倆,是僅僅是熟人,還是……”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才說,“朋友。我可尊敬我哥的朋友了。”
電話那頭,發出了一聲冷笑,然後就掛斷了。
殷離放下手機,笑得要死。儀琳莫名其妙:“你笑什麼呀?誰的電話?”
“我剛剛在調戲我哥的室友啦。這人怎麼有點凶凶的。哎,不管他。”殷離道,“你吃完了嗎?把飯盒給我,我找本書給你看看?”
4.
週五的晚上9點半,殷離給令狐沖打電話。
那個時候,田伯光和令狐沖這兩個衰人,正一起在操場上運動。他們倆,家都在本市,按道理說,週末是應該回家的。可惜他們倆都不愛回家。
令狐沖不愛回家,是因為他爸時不時就要訓導他,他兩手插在褲兜裡,表面一臉恭敬聽訓,實際早已神游四海。
田伯光呢,他爸倒是太忙,他回家都不一定能在飯桌上見到老爹,自然他爸也不是很空來訓他。但他媽很嘮叨,管頭管腳,成天問:“你女朋友怎麼樣啊?帶回來,讓媽媽看看?”田伯光不理。等到田伯光單身了一陣子,又說:“我們家一個生意對象的小女兒,也上大一了。”搞得田伯光不勝其煩。
與其回家,不如待在學校,跟傻屌室友一起混。
他們倆在操場上一邊做折返跑,一邊討論我國房價的走勢。
一個說,還要漲,一直漲。
另一個說,已經到頂了,該跌了。
這種極度傻屌的行為,搞得他們兩個沒跑幾趟,就喘得跟八十老頭一樣。
田伯光道:“靠!以後不能跟你一起來運動!我覺得我跟個傻子似的。”
令狐沖拍拍他:“田兄!你現在才發現自己傻啊?”
這時候令狐沖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接了,然後道:“周日早上啊?我有事。叫田伯光吧。他就在我旁邊!”
說著就把手機往田伯光耳邊放。
殷離的聲音:“後天周日,8點一刻,你騎車到八舍樓下等著,儀琳周日上午要去校醫院換藥。不可遲到!不得身著奇裝異服!不得攜帶任何標語!不得和來往女生搭訕!不准引起圍觀!”
田伯光笑眯眯地道:“好。殷離同學,你有沒有存我的電話號碼?我現在報給你好不好?”他報完手機號,又說了幾句,對方就掛了。
令狐沖笑道:“不高興小姐,訓你了沒有?”
“殷離同學,真是凶巴巴的。哼哼!世上焉有我搞不定的女生!要是有,我的田字就倒過來寫!”田伯光忽然想起來,“周日早上,你有什麼事?”
“睡懶覺啊。”令狐沖哈哈一笑。
“靠!”田伯光一拳捶過來。令狐沖拔腿就跑。兩人又繞著操場跑了一圈,就翻柵欄出了操場,買啤酒去了。
5.
周日早上,田伯光起床後梳洗整齊,從衣櫃裡拽出一件白襯衣,扣子一直扣到領口。出門蹬上自己的自行車,先去食堂買了早點及豆漿兩份,然後比殷離要求的時間還早了一點,到了八舍的樓下等著。
八舍門口出入的女孩子三三兩兩,他雖然不去和人搭訕,就一直在大門旁斯文有禮微笑著。
之前我們說過,田伯光同學長的真不難看,要說是帥哥,也很說得過去——所以不少女生出門時,會多看他一眼;宿舍樓看門的阿姨,在樓前遛彎了一會兒,也跟他道:“等女朋友啊?”
8點20,殷離扶著儀琳下樓來,看到這個彬彬有禮、斯文溫柔狀的田伯光,田伯光還特別貼心地奉上早餐,當時整個兒就是一震。
她一手挽著儀琳,想講句噎死他的話,沒有想出詞來。
田伯光帶的早餐還是兩份。他遞給儀琳,儀琳輕聲道:“我不要。”
田伯光便問:“儀琳同學,你是要踐踏我的誠意嗎?”
儀琳:“……”她一向不怎麼懂得拒絕人。
然後田伯光把另一份給殷離,殷離就沒有那麼客氣了:“拿走!”
田伯光歎氣:“你看,奶黃包多可愛,食堂的阿姨還給貼上了眼睛和嘴,做成小黃雞的樣子。我特意買的。我們男的又不愛吃甜食,你們不吃掉,我跟令狐沖也不會吃。那不是只能進垃圾桶。殷離同學,你要浪費糧食嗎?”
“誰讓你假定女生就愛吃甜食的?”
田伯光莫名其妙:“怎麼?‘愛吃甜食’也是個負面詞嗎?”
“那是針對女生的刻板印象。”
“刻板印象!”田伯光無語,“你們心理系的人真是……好了,我發誓,我絕對沒有默認女性應該是溫柔軟弱以及愛吃甜食的!”
殷離一臉“信你就見了鬼”的表情,看著旁邊路過人的種種好奇目光,對田伯光道:“拿好你的包子!去醫院!”
田伯光悻悻然收起了第二份早餐,吊兒郎當地開始了今天的護送工作。
他能把車騎到非常之慢而不失去平衡,先是隨便問了問儀琳是哪兒人,然後就開始聊那裡的風土人情、山川名勝,什麼好吃好玩的。說得活靈活現,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旅遊見聞,還是網上看來的。
儀琳18歲之前,活動範圍就基本沒有出過縣,周圍雖有各種風景名勝、旅遊景點,她也從未去過,聽田伯光說得有趣,她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雖然不接話,臉上都現出微笑來了。
田伯光硬生生把10分鐘的路程變成20分鐘。
他把儀琳家鄉亂侃了一遍,然後又問殷離,是哪裡人。
殷離道:“不告訴你!”
他也不生氣,只是笑眯眯地道:“一定是個山清水秀、地傑人靈的好地方。”
這種狗男生,怎麼不拖出去吊死。
要不是顧及儀琳在場,不好說髒話,殷離估計就說出來了。
6.
到了校醫院,田伯光停下自行車,彬彬有禮地回頭,還沒有開口,殷離就道:“你別動,我來扶儀琳。”
她扶著儀琳,一步一挪,田伯光先拿著儀琳的學生證,去窗口給儀琳掛了外科的號。
到了外科,醫生拆了紗布看,說腳踝的腫已經在消下去,手肘的皮外傷也沒有感染。總之,本來就沒有骨折,僅僅是韌帶和皮膚的傷,好起來應該挺快,一個多月就差不多了。
看著醫生換藥,殷離挺高興的,田伯光笑眯眯地默不作聲,也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
從醫院出來,田伯光就向儀琳道:“上次我存了你的手機號,你也存了我的。現在加一下Talks吧?”
殷離道:“憑什麼呀?”
“這不簡單嗎?”田伯光解釋道,“電話有時候接不到。我們也不見得會去聽語音留言。這個時代,人可以不看電視、不看郵件、不看短信,反正全都是通知和廣告,但是沒有人會不隨時刷新Talks和Square的。你或者儀琳,要是打我和令狐沖電話沒有打通,就用Talks發信息給我們。老師還沒有下課,就可以發,比打電話還隱蔽。”
這倒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儀琳拿出手機,Talks加了田伯光和令狐沖的號。田伯光又看著殷離,殷離雖然不甚高興,但是一想到大家的確天天拿Talks聊天,手機短信,基本是收驗證碼和通知的,也就加了。
田伯光又問:“你們兩個,有Square的帳號嗎?”
國內幾大社交媒體,有的是偏熟人社交的,比如Talks,有的是偏陌生人社交的,比如Square。所以多有人在Talks上規規矩矩,在Square上放飛自我的。在Talks上公開發的東西,看著一片和光同塵、歲月靜好,而在Square上發的東西,才會顯露自己的真容。
儀琳老實回答:“沒有。”
殷離冷笑道:“你還得寸進尺了。”
田伯光小小地歎了一口氣,收起他的手機。
回去的路上,就開始講,他在網上發現過什麼樣有意思的陌生人,寫小說、畫畫的、攝影的、做手工的、開旅店、做廚子的。他又看到過什麼樣有意思的故事。
感謝現代科技,給了普通人用文字和視頻分享自己生活的機會。如果一個人喜歡觀察人類多樣性,喜歡瞭解不同地方、不同階層人的生活,現在可是比以前容易多了。
田伯光在騎車,看不到後座上儀琳的表情,只能多問兩聲。
“儀琳同學,你喜歡看人雕木頭嗎?”
“儀琳同學,你喜歡看大廚做飯嗎?”
儀琳沒給他煩死,殷離已經把“這種狗男生怎麼不拖出去吊死”又默念了好幾遍了。
7.
田伯光9點多回到寢室,令狐沖還在床上躺著。
田伯光一把把他拽起來。
“田兄,不要非禮我!”
“去你的!誰要非禮你?”田伯光撓頭,“儀琳是怎麼回事,用的手機也太便宜了吧,比鄉下進城在餐館打工的年輕人用的手機都差。她家到底是有多窮啊?窮可能導致貪婪,也可能導致過度謹慎。理論上來說,我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可是殷離同學對我太凶了。她們倆又老是在一起。我很難各個擊破啊……”
令狐沖笑得要死:“你這樣背後說儀琳,還指望能追她?”
田伯光道:“我說說而已嘛。”
令狐沖一邊下床,一邊找他的長褲,一邊道:“你不是說‘世上焉有我搞不定的女生!要是有,我的田字就倒過來寫!’不對,靠!田字倒過來,不還是田字!”
田伯光哈哈笑:“誰讓老子姓得好。”
周日的晚上,田伯光和令狐沖一起在食堂吃晚飯,田伯光突然一拍大腿:“我有了一個構想!”
令狐沖莫名其妙:“你在講什麼東西?”
田伯光嘿嘿笑:“不忙不忙。還欠缺一些信息。再說,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呢!到時候,還沒有進展,我們再來實施老子的構想吧。”
8.
同一個時刻,在距離F大校園不遠的楓林四村,韋一笑和說不得剛剛吃完晚飯。
飯後韋一笑洗了碗,說不得在看電視,韋一笑忽然問說不得:“你不是外科的醫生嗎?”
說不得詫異:“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外科的?你以為我是外科醫生?因為我給貓做絕育嗎?呃,其實我們那個科,算廣義外科。”
“什麼叫廣義外科?”
“就是確實經常要上手術臺,但是上了手術臺,我們也只管一部分。超出那個範圍,是其他外科醫生的事。”
韋一笑想了想:“骨科?”
“還是不對。”
韋一笑道:“不猜了!”
“算了,給你點提示。”說不得笑嘻嘻地道,“第一:我辭職之前,在醫院出門診,有的病人會說,能不能給換個女醫生。”
韋一笑:“……”
“提示二:你這輩子沒希望來找我看病,當然,除非是你陪別人來。”
“你難道是,婦科醫生?!”
說不得道:“總算答對了。”
韋一笑看著他:“你為什麼要當婦科醫生?”
說不得道:“又不是我自己要當婦科醫生的!輪科結束、各科要人的時候,婦科要1個男生、1個女生,婦科老師覺得我還不錯,就把我抓過去了。當時有科室要,就很不錯了,哪裡有資格挑三揀四的。婦科是一天到晚忙得半死,也就次於外科吧。男大夫做住院醫師和出門診,都容易挨白眼,被病人和家屬斜眼看,再不就是病人死活非要換女醫生來,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既然婦科男大夫容易惹保守的病人反感,為什麼還要男的當婦科大夫?”
“我國醫院是出名的,女的當男的用,男的當牲口用,好不好?婦科要做手術,男的體力好,手術一站好幾小時,手術加夜班,連軸轉24小時都不帶昏倒的。所以婦科大夫,基本是男女對半,男的可能還稍微多一點。你去外科看看,清一色的男大夫。什麼眼科、內科啊,女醫生就多一些。”
“你辭職後,自己開診所,還是只能開婦科診所?”
說不得耐心道:“開診所,要通過申請,取得許可。申請要需要滿足有一定的從業年限。我只有婦科從業經驗,當然只能申請開婦科診所、繼續當婦科醫生了!”
他開始浩然長歎:“唉。回想當年,那個老師不過就是一個念頭,我就永遠被釘在這裡,真是一步江湖無盡期,可憐天涯淪落人……”
韋一笑問:“有這麼慘嗎?”
“反正你體會不到被妖魔化的感覺。跟你說個故事吧。有個女生讀書期間,被同校一個醫學院的男生追,她不喜歡別人就拒絕了。過了幾年,大家都畢業了,各自開始工作,她去醫院做婦科檢查,碰見那個男生。人家給她做了正常的檢查,那個女生就覺得很委屈,覺得自己好像被占了大便宜一樣。回去跟閨蜜哭訴,說,他看到他一直想看又看不到的東西了,我居然讓他看到他一直想看又看不到的東西了!這是一個我每次想起來都很想吐血的故事。”
韋一笑道:“反正這又不是你自己的事。”
“何以見得?”說不得笑嘻嘻地反問。
“我不覺得你會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拿來說。周顛可能會。”
說不得笑道:“你這是說,我比周顛要深沉嗎?啊,我這麼可愛的人,怎麼會得到這種評語?”
韋一笑:“滾。”
說不得收斂了玩笑神色,道:“如果是我的話,會走開,想辦法叫同事來做檢查。”
“避嫌嗎?”
“我不希望那個女生不敢拒絕,事後又覺得很尷尬。還有,其實在醫生眼裡,檢查臺上和手術臺上的,是細胞、組織、器官、病變區域,是待檢查、待處理的肉體,而不是一個人。多年職業訓練的後果。女神躺在那裡,也不會好看的。我一點也不想看我喜歡過的人,在自己眼裡變成那個樣子。”
韋一笑道:“閣下真是善良、有教養、理想主義氣質、專業精神十足的婦科男大夫。”
說不得道:“死開!”
Chapter 21: 召喚獸與悅來客棧小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21章 召喚獸與悅來客棧小開
1.
週一,照舊還是要上課。
結果大清早,等在八舍樓下來接儀琳的,卻不是田伯光,而是令狐沖。
車停在八舍樓前香樟樹下,人斜靠著,漫不經心地銜著一根草莖。
殷離扶著儀琳下來,奇怪道:“田伯光呢?他是躲懶,不肯來了,還是怎麼的?”
令狐沖道:“他呀,今天早上起來,上廁所掉坑裡去了!現在還在盥洗室,被人按在水池上刷呢。”
儀琳:“啊?”
“靠,這你也能信?”令狐沖看著儀琳。
儀琳:“……”
殷離額頭冒青筋:“說實話!”
“其實是這小子,周日通宵打網遊,一個小時前,才剛剛倒下去而已。要把他拽起來繼續服役嗎?”
殷離道:“免了。我們怕出車禍。”想了想,跟儀琳說了聲,讓她在令狐沖的自行車後座上坐下,她自己先去食堂買早飯了。
這邊剩下儀琳一個人,她就拘謹起來,抱著書包,垂眸沉默著。
令狐沖無聊地吹了一陣口哨,忽然回過頭來對儀琳道:“我們打個賭怎樣?她要是會給我順便帶一份早飯,我請你吃一個月宵夜!”
儀琳問:“要是沒有呢?我,我也要請你吃一個月宵夜嗎?”
令狐沖嘿嘿一笑:“不用,你馬上請我吃幾個包子就成。”笑得一臉沒心沒肺。
儀琳想了想:“這好像不大好,你不是太吃虧了嗎?”
令狐沖笑道:“我不覺得呀!嗯,她回來了。”
殷離遞給儀琳一個袋子:“你喜歡的白饅頭”,然後把儀琳的飯卡還給她,手裡就只剩下了一份早飯,明顯是她自己的,就催令狐沖:“開路!”
令狐沖笑嘻嘻地不說話。
儀琳小聲道:“阿離,我…你…你幫我買份早飯,給令狐沖吧!”
令狐沖還特別補充道:“大號的鮮肉包四個,謝謝。”
殷離揚眉,不過看在儀琳的面子上,只瞪了令狐沖一眼就作罷,轉身再去食堂了。她只以為是儀琳心地太好,善良體貼,對令狐沖過意不去,才提出要給他買早飯。其實儀琳太害羞,就是有這麼想,也未必敢直接說出來。
假如殷離知道事情的真相,恐怕會去十七舍論壇上罵本校工商管理系男生,居然無恥到特地向人詐騙四個包子吧。
令狐沖送她們到了上英語課的外語系樓下,揮了揮手中的鮮肉大包,笑眯眯地跨上他的破驢,跑路了。
課上完,殷離扶著儀琳下樓。到樓下一看,令狐沖居然沒有出現。
她低頭去口袋掏自己的手機,一邊找一邊念:“唉,我的夢想,就是在現實世界裡養一隻召喚獸,平時可以當坐騎,打架的時候可以當幫手,沒事還能賣賣萌。最重要的是:念一句咒語,它就會出現!”
儀琳含笑聽她在那裡胡說八道,結果殷離正說著呢,令狐沖就騎著他英俊不凡、獨樹一幟的老車出現了:“兩位美女上午好。一會兒不見,如隔三秋啊!”
2.
一連兩天,都是令狐沖同學在忠實地履行接送職責。果然田伯光這人就是一時熱度,責任心全無。不過反正儀琳也好,殷離也好,都並沒有想看見他。
殷離很快發覺,田伯光和令狐沖完全不同,誠然兩個人都有點吊兒郎當、嬉皮笑臉,然而田伯光不論做什麼,好或者壞,最大的目的都好像在引起她們的回應。
這傢伙決定要惹人討厭的時候,固然是天怒神怨級別的猥瑣。但是當他決定要讓女孩子高興的時候,就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全部擺出來,風趣、幽默、見聞廣博、溫柔體貼,帶著一點點痞——不過他的示好,可真是有點用力過度。
令狐沖則有種漫不經心。殷離第一次見他時那樣凶巴巴,他也毫無所謂。有的時候,他在路上能鬼扯一大篇,逗人笑個半死。有的時候,他就戴了藍牙耳機,晃晃悠悠蹬著車過來,一路上說不了幾句話,那也是有的。
令狐沖的接送,就是為了接送。
3.
到了週三,令狐沖又陪殷離,送儀琳去校醫院換了一次藥。醫生說儀琳已經沒有什麼大問題,腳踝只要繼續休養,後續都不用去換藥了,只要每天自己貼上外用的膏藥就好。
從外科出來,因為殷離說自己要順便去找醫生開點維生素片,令狐沖和儀琳就在校醫院門口等她。
令狐沖枯站無聊,跟儀琳說:“你在這等等。”三兩步跑走,一會兒回來,手裡拿了一個甜筒,嘴裡叼了一隻雪糕。
儀琳這邊還沒開口,令狐沖已經笑嘻嘻道:“別客氣,其實是我自己想吃點冰的東西,不好意思臉皮太厚。”把甜筒塞給儀琳,又道,“快點吃,乘凶巴巴的殷離同學還沒有回來。”
於是儀琳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吃掉了她生平第一個甜筒,香草味的。她只想著:它怎麼會這麼甜這麼冷,這麼冷這麼甜啊……
這一個甜筒給她的胃留下了印記。
殷離回來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一切。她哪裡知道,眼前這兩個看起來毫無異常的人,在她不在的時候,無意間已經製造了一個秘密,分享著了。
4.
週三晚上,儀琳在書桌前坐著,心思卻並不全在手中的書上,對著書的某一頁呆了一會兒,忽然笑出來。
陸無雙奇怪道:“什麼事好笑?你一個人偷著樂。”
儀琳一怔:“……沒什麼。只是想起前天殷離說,她想養一隻召喚獸,能當坐騎,能幫她打架,還能逗她開心,一召喚就會出現……”
陸無雙丟一顆話梅到嘴裡,想了想:“你確定殷離說的,是召喚獸,不是理想男朋友?!”
儀琳莫名其妙地臉一紅:“啊?”
殷離正好走進來:“背後說我什麼呢?”問清後嗤笑道,“哼!理想男朋友,哪能是這樣啊,好歹也要加上美貌多金才對!”
陸無雙賊笑道:“田伯光,據說挺多金的,連鎖酒店老闆的兒子呢。”
殷離問:“你又從哪裡知道的這種事情?”
“十七舍論壇上的八卦呀。那傢伙在他們學院,可不是低調的人。被別人八卦出來,不是很正常?”陸無雙笑道,“他皮相也相當過得去。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殷離道:“我考慮之後,決定把他留給你!”
陸無雙笑道:“別呀,不是還有小昭嗎?小昭還沒見過田伯光呢,說不定見了會看上哦!”她笑倒在桌子上,“哈哈哈!完了完了,小昭和田伯光,現在肯定在拼命打噴嚏!”
殷離道:“哼哼!小昭回來,看我怎麼告訴她!”
陸無雙跳起來:“不要啊!我可不敢亂跟小昭亂開玩笑!”
一片笑鬧中,儀琳淡淡地微笑著。
5.
後來殷離在寢室裡,就把田伯光叫做“悅來客棧小開”。
所謂悅來客棧,乃是我國類型片——武俠劇裡,常出現的東西。如果劇組懶得給客棧取名字,圖省事,就把客棧都叫悅來客棧。所以悅來客棧,就是武俠世界第一連鎖旅店。
所謂小開,是江南方言,老闆的兒子。如果更尊重一點,應該叫少東家。
這個代號,別提多無厘頭了,所以當殷離第一次說“那個悅來客棧死小開,媽的,今天又在搞什麼鬼。”儀琳一怔,想了10秒,問:“你在說田伯光嗎?”
而陸無雙在旁邊笑了半天。
6.
到了週四,接送儀琳上課又是田伯光了。好像他和令狐沖商量過了,輪流著來接送。
路上,田伯光又試圖跟她們倆聊天。
挑的還是超老套的話題。
他一邊騎車,一邊問儀琳:“儀琳同學,你是什麼星座的?”
儀琳很老實地說:“我不知道。”
“那你公曆生日是什麼時候?你一說我就知道。”
儀琳說,二月下旬。
“那不是雙魚座嘛。雙魚座是水象星座。雙魚都是很溫柔的人,內心特別細膩,又很善良,特別有同情心,還浪漫,有很好的想像力和藝術細胞……”
他嘰裡呱啦說了一大堆誇雙魚座的話,又轉頭看走在旁邊的殷離:“殷離同學,你是什麼星座的?”
殷離:“關你屁事。”
“哎呀,我猜你是火象星座的。”田伯光道,他停下了騎車,一邊說一邊觀察殷離的臉色,“那麼你是獅子、白羊……還是射手呢?”
殷離:“……”
“你是射手座的,對不對?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中旬的生日,那不是快了嗎?”田伯光笑,回頭看坐在後面的儀琳,“儀琳同學,我猜的,對嗎?”
儀琳又很老實地說:“對……對吧。”
田伯光繼續騎車,一邊騎,一邊又道:“射手座好呀,熱情、坦率……”
他剛說了半句,殷離就打斷他:“不要亂拍馬屁!”
“什麼呀!我也是射手座的。”田伯光笑,“我誇誇自己不行嗎?”
“哼,射手座還是有名的花心呢,你怎麼不說。”殷離道。
“啊?你自己也是射手座的,人怎麼能,自己說自己花心呢?”田伯光道。
殷離氣死了:“少談星座這種東西!不科學!”
“好好好,那我們就不談星座。”
殷離心想,你導遊手冊已經背完了,網路紅人也介紹過了,連星座這種話題,都聊了。我看你還能翻出什麼有趣的東西來講?沒有東西講的時候,你又怎麼來言辭悅人?
事實證明,殷離還是太天真了。
田伯光開始問儀琳:“儀琳同學,你們這學期,都上什麼專業課?”
儀琳特別老實,田伯光問什麼,她就答什麼:“專業課啊,有人格心理學、人體解剖與神經生理學、生物心理學、發展心理學、實驗心理學、心理學研究方法。”
有些專業名詞,外人也聽得懂,比如人體解剖與神經生理學。有些對於普通人來說,就陌生些。
田伯光請教:“發展心理學,是講什麼的?”
“主要是研究人從出生開始,慢慢長大,直到衰老的整個過程中,心理發生和發展的過程。這個方面,好像對教育專業挺重要的。”
田伯光又虛心請教:“為什麼呢?”
“因為教育,不就是總是要跟孩子打交道嗎。嬰兒、兒童到青少年時期,是發展心理學研究最重要的階段。”
田伯光用力“哦”了一聲,一付恍然大悟的樣子。
他又問:“儀琳同學,這些課中間,哪門課老師講得最有意思?你最喜歡哪門課?”
儀琳想了半天:“課都很有意思。我也不知道哪個老師講得更好。不過這個學期,給我上人格心理學的老師,他介紹不同流派的時候,還會順便講講大心理學家的生平和趣事呢。”
田伯光就順勢道:“儀琳同學,你跟我講講大心理學家,有什麼趣事吧。”
儀琳想了半天:“心理學的創始人,弗洛伊德,總是拿性,解釋人的行為。上一周,上課的時候,向老師說,弗洛伊德,有嚴重的煙癮,不能斷了抽雪茄。他後來得了口腔癌,可能也跟抽煙有關係。但是做完手術,他還是抽雪茄,一直到去世。可是按照他自己的學說,柱狀物是男性……什麼的象徵,嗜煙酒和啃手指甲,又是心理機制固著在口唇期的表現。別人就拿這個問他,他自己是不是心理機制固著在口唇期,是不是對男性的什麼,有欲望。結果,他回答說,有時,雪茄僅僅是雪茄。”
田伯光笑得要死:“這人怎麼這樣?自己的學說,輪到自己身上,就不適用了?”
7.
媽的。這個渣渣。把儀琳推上主導者的位置,拍馬屁於無形,又拉近了跟儀琳的關係,顯得比之前又更親近了點。自己還毫不費力,都不用想話題了。
殷離恨恨地想,要是自己是男的,跟著田伯光,倒是可以學怎麼追女生。但現在自己就是女生,學了又有什麼用?
Notes:
一個人的人格特徵,受天生影響很大,但是天生影響,主要是遺傳,不是出生日期對應的星座。不過我還是覺得,說不得特別像巨蟹座的,韋一笑特別像天蠍座的,周顛屬於火象星座。水象星座裡最有攻擊性的,跟火象星座的,在一起時不時會吵架,特別合理。對不對?
換一個角度來說,古希臘人觀察了星象,又總結了水火土風四大類十二種典型人格,並且認為星座對應出生日期,也決定了人的人格。四大類十二種典型人格,可能總結得挺不錯,但是出生日期決定人格,這肯定不科學。我還有同學,星座是天蠍,實際性格像巨蟹座呢。
Chapter 22: 人格心理學第二課 六大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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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人格心理學第二課 六大流派
1.
週五早上,還是田伯光同學騎車把儀琳送到心理系樓下。
殷離扶著儀琳進了教室,離上課還有20分鐘,教室裡還沒幾個人。
挑了教室靠窗、中間排的座位坐下,殷離開始吃早飯。這種行徑,經常被阿紫鄙視,視之為絕對有損形象,但是殷離才懶得管呢。
不一會兒,人越來越多,班上同學到得差不多了,離上課鈴響就差5分鐘,老師還沒有出現,霍青桐到講臺上去,講了兩件事。
第一是提醒大家,下周公共選修課開始上課,本週末還沒有完成選課的同學趕緊去網上選課。超額又沒有被系統抽中的同學,可以重選別的課,周日晚上12點截止。
第二是第一學年學分積點達線的同學,可以在網上申請第二專業,下週三晚上12點截止。面試由各系自行組織。
“還有學費和學分等等具體詳情,都請查看本校官網招生專欄第二專業招生通知。有什麼問題,來問我或者輔導員,都可以。”
向問天其實已經來了,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等霍青桐講完了下去,才含笑進門來:“我從小到大,見過的班長,氣質都差不多。說不定,我們可以搞個小研究,研究一下當班長,需要什麼人格特質。”
霍青桐從講臺上下來,走在半路上回頭看了他一眼,向問天微笑道:“好,我們開始上課吧。”
2.
他上一周的第一堂課,講的是人格心理學的緒論。因為新課開頭往往講得慢,又留了40分鐘給同學們自由發言,其實緒論還沒有講完。
“上一周,我講了什麼是人格,列舉了人格的幾種定義。講了人格的屬性,介紹了人格心理學領域的六大流派:分別是精神分析流派、行為主義和社會學習流派、人本主義流派、特質流派、生物學流派、認知流派。
以上這六大流派的心理學家,在心理學的不同領域,比如臨床心理學、管理心理學等等,各有成就。
你們大一上過心理學導論這門課,應該就對這些流派有所瞭解,或者至少是知道其中的幾個流派。你們以後也會在別的課程裡,再次遇到這些流派、這些學者。我們這個課程,只集中於他們對於人格心理方面的研究。
我們來簡單複習一下。”
“精神分析流派:由奧地利精神病醫生Sigmund Freud創立。
他生於1856,死於1939年。1899年他出版了《夢的解析》,被認為是該學術流派的正式確立。他同時也是心理學這個學科的創立者。
精神分析流派的名稱,來源於Freud自己發展的一種研究和治療的方法:分析病人的精神,也就是心理。當人的心理,正式成為研究對象的時候,心理學這個學科也就誕生了。
這個流派,最重要的學者,當然就是Freud。
Freud的關於人格的學說,可以最簡單地概括為——心理的解剖模型:無意識、前意識、意識。
人格的結構模型:本我、自我、超我。
兩大本能:生與性的本能,死與攻擊的本能。
三種焦慮:神經質焦慮、道德焦慮、現實焦慮。
針對焦慮七種防禦機制:壓抑、昇華、替代、否認、反向作用、理智化、投射。
五大心理性欲發展階段:口唇期、肛門期、性器期、潛伏期、生殖期。
在他之後,一些深受他影響的學者,因為學術觀點的分歧,而與Freud分道揚鑣。他們可能不同意Freud的很多論斷,但是他們都重視‘無意識’等Freud重視的概念,都強調人早期經歷的重大影響,研究方法也比較相近,主要是:接觸觀察——思考分析——得出結論,所以後人把他們都歸於精神分析流派。”
“行為主義和社會學習流派:行為主義的創立人是Watson。
1913年,Watson發表的論文《行為主義者眼中的心理學》,這篇論文影響巨大,既標誌著這個學派的確立,也在心理學界引起了行為主義風潮。
行為主義流派的代表就是Watson和Skinner。Skinner的理論又被認為是行為主義的一個分支:激進行為主義。
行為主義流派對人格的看法可以用Watson的一句話來概括:‘人格是我們習慣系統的最終產物。’而行為主義認為,行為都是可以塑造的。當人的行為固定為模式,固定為習慣,也就成為人格。
行為主義主要拿動物做實驗,研究強化和懲罰在動物身上的效應,當然的確也出現過拿嬰兒做實驗的情況,然後他們把研究結果應用于人群。
行為主義風行幾十年,遭遇了強烈的質疑、批評和反駁。於是傳統的行為主義,開始發生變化,做了一些修正,成為了社會學習流派。
社會學習流派,對於行為主義的修正,最主要是兩方面。第一是行為的習得。原本行為主義,只注意於操作性條件反射對行為的塑造,社會學習流派提出了觀察學習,也能夠塑造行為。第二是引入了內因,認為人的期望、信念這些內因,強化物或者懲罰這些外因,人的行為,三者存在互相影響的交互作用。”
……
“最後一個是認知流派。
認知心理學是當代心理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它將人看作是一個信息加工的系統,也使用信息加工的觀點來研究人的注意、知覺、表像、記憶、思維和語言等過程。
如果將認知心理學的觀點應用於人格的研究,就是人格心理學方面的認知流派。人格的差異是由於人的認知加工系統的差異造成。這就是認知流派對人格的核心觀點。”
3.
向老师複習了一下上周簡單介紹的人格心理學六大流派。
然後開始講緒論的第二部分:人格心理學的研究方法。
那部分倒是相對簡單,主要就是個案研究和假設-驗證兩種方法。重點講了在假設-驗證方法中,非操縱自變量带来的巨大干扰,以及測驗量表應該具有的信度和效度。
講完,剛好第一小節下課。
第二節小課上,向老师開始講精神分析流派。第一代表,當然是這個流派的創立者,同時也是心理學這個學科的創立者,Freud。
因為他是心理學的創始人,所以他的理論,心理學導論這門課要講,發展心理學這門課要講,心理學研究方法這門課要講,人格心理學這門課,還是要講。
無意識、前意識、意識。
本我、自我、超我。
生的本能 libido , 死的本能 Thanatos.
神經質焦慮、道德焦慮、現實焦慮。
壓抑、昇華、替代、否認、反向作用、理智化、投射。
口唇期、肛門期……
那一整套東西,大家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但是還是要聽。
感覺上,還是聽之前老師講的Freud的各種八卦,更有意思。比如他和父親關係冷淡,以至於在父親的葬禮上都能遲到。比如他視榮格為學術繼承人,後來兩個人又怎麼在學術上鬧翻。
向問天講了一半,看了看時間。
“上周第一次課,我讓同學們隨便講一件跟心理學有關的事。還有一部分同學沒有講。今天剩下的時間,留給這些同學發言。上次是按照座位來的,今天座位變動了,那麼剩下的同學,就按照學號來。”
他拿出學生名單看了看,已經講過的學生,都已經做了標記。“今天的第一個是,學號最後三位是121的同學。”
Chapter 23: 學霸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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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學霸的境界
1.
人格心理學的第二次課,向問天向老師,又讓學生們上臺講一件跟心理學有關的事。
大家自上周之後,就有了準備,肚子裡至少存了兩三件可以應付老師要求的事,所以上臺都說得有模有樣,又正經又學術又無聊,實在不及上次被偷襲時表現精彩之萬一。
譬如,儀琳說的就是心理測試在職業規劃方面的應用。
過了幾個人,就輪到程靈素了。
她上臺說:“我有一個室友是物理系的。前幾天,她跟我說,她覺得心理學,根本就不能算是科學,只能算人文學科。因為心理學,盡是一堆虛無縹緲的假說。”
程靈素從郊區那個校區搬過來之後,分在十八舍,兩人宿舍變四人宿舍,混搭了兩個物理學的女生。
十八舍在東宿舍區,殷離還沒有去程靈素寢室串過門,當然也就沒有見過她室友。
霍青桐也住十八舍,在程靈素隔壁。
向老師很平淡地道:“物理系的學生,對心理學又瞭解什麼呢?”
程靈素道:“她自己看了一些Freud的書。”
“那麼,你是怎麼回答自己室友的?”
“我建議她去看神經心理學的專業著作,然後問她理論物理學界那一堆假設,算不算虛無縹緲。接下來她一整天沒理我。”
向老師忍不住微笑了。
殷離在紙上寫:不愧是程靈素
儀琳:是啊
程靈素在臺上繼續道:“我可以嘗試反駁室友,但那毫無用處。就我自己所知而言,心理學確實好像分裂成許多無法統一的碎片,有一些假說可以實證,或者至少可以嘗試實證,而有一些永遠不可以。即使是可以嘗試實證的假說,在實證的過程,一樣到處都是可以被懷疑的邏輯弱點。所以,心理學真的算是科學嗎?”
2.
向老師思索了一下,才回答道:“心理學在目前的條件下,還受限於科技的發展水準。人還沒有完全從分子層面,瞭解意識是怎麼產生的。大腦是怎麼運作的,腦的每一塊區域有什麼功能。這些,科學家還沒有完全搞明白。
所以在目前的條件下,人,作為研究對象,就是一個不透明的複雜系統。想想其他以複雜系統作為研究對象的學科,經濟學、氣象學、生態學,哪一個是以精確明白著稱的?人面對未知,只能提出假說。
古希臘的時候,學者們就在討論物質是什麼,有的說物質是水、土、火、氣四種元素構成的,有的說理念是萬物的本源。只有少數哲學家認為,萬物是由不可再分的微小粒子構成的。結果到了近代,人類才觀測到原子的存在,物質是由原子構成的,這個假說幾千多年後才終於被證實了,而其他假說被證偽了。目前階段,心理學充滿了假說,也是必然的。”
程靈素道:“這只能解釋一部分。不能解釋全部。天文學曾經有地心說,醫學曾經有四體液學說,化學曾經有燃素說。這些假說,都可以被證實或者證偽。‘大腦皮層控制人的運動、感知和思考’,這種判斷,也是可以被證實或者證偽的。
但是‘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構成’,這種就是永遠不可能被證實或者證偽的假說。心理學會提出這種觀點,簡直類似於思想家討論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惡。這才是讓心理學看起來不像科學的關鍵之處。”
這本來應該是學生單人的講述,但是現在已經變成了學生和老師之間的討論。台下倒是很安靜,沒人插嘴。
如果說一個學科是一頭大象,一個本科生要花好幾年時間,才能把大象的各個部位,分別且非常粗略地摸一遍,最後拼出大象的大概全貌。
而剛剛升大二的F大心理系本科生,完整上完的專業課只有心理學導論,其他專業課才剛剛開始上。可以說,連一隻大象腿,都沒有摸熟悉。
只有超熱愛這專業、課外瘋狂閱讀的學霸和學神們,才對這只大象稍微多摸了幾下。
向老師回答道:“心理學和很多學科不太一樣的另一個地方在於,它的研究客體和主體,無法徹底分割。一個心理學家,在研究人的時候,他自己是研究的主體,但是他仍然是一個人,所以他還屬於被研究的客體。人,既是心理學研究的客體,又是心理學研究的主體。這種特殊性是其他學科沒有的。
對於心理學的各種假說,接受方也是一樣。大眾既是被研究的客體,同時又是可以選擇去接受、踐行或者拒絕某種假說的主體。所以,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的假說,也有存在的意義。就像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惡的理論一樣。
當然,從科學的角度來說,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的假說,就不是科學假說,沒有科學意義。我記得有人批評Freud說,‘他的學說,連錯誤都算不上。’”
程靈素道:“我認為心理學未來發展的方向,似乎更應該傾向客觀研究方向,比如大腦功能、神經和激素的機理,不然學科基礎就像建立在流沙之上。如果要深造的話,也應該往這個方向選擇。”
“這是你的理解。這也是你自己的選擇。” 向老師回道。
程靈素道:“我講完了。”乾脆俐落地下臺去了。
台下眾人:“……”
那天因為程靈素佔用了比平均兩分鐘更長的時間,導致人格心理學拖堂了十分鐘。
終於下課之後,殷離跟程靈素說:“本班兩大學霸。嗯,我覺得你比林平之更牛逼。”
阿紫撇嘴:“拍馬屁。”
程靈素道:“不要叫我學霸。太難聽了。”
3.
殷離和儀琳上完上午的人格心理學和英語課,下午還有兩節生物心理學。
3點多,田伯光送人回到八舍樓下。殷離扶著儀琳上樓,回到寢室,發現陸無雙已經在寢室了,正對著電腦吃零食上網。
陸無雙看她們回來,抬頭打了聲招呼,又問:“嘿,你們公選課選完了嗎?有沒有想跟我一起去報形體美學的?”
殷離道:“還沒呢,我先上去看看。”
選公共選修課,對F大學的學生來講,往往是個很開心的時刻。因為可以接觸和自己專業全不相干的領域,可滿足好奇心,同時兼有放鬆和娛樂的功效。
學校各個院系開設全校公共選修課老師也明白,於是課程大凡簡明通俗,有趣好玩,正好適合那些完全是門外漢的非本專業的學生。
據歷年學生口碑,最受歡迎的乃是形體美學、瑜伽入門、拉丁舞、詩詞鑒賞之類的課。
公共選修課課時比其他課都短,所以都是開學之後再選的。
殷離一邊看網頁,一邊對陸無雙說:“形體美學那門課一向報的人太多,而且據說兩節課,運動量超大,比體育課還累,我還是選別的吧。”
挑了半天,最後選了攝影構圖與技巧。
儀琳沒有自己的電腦,殷離便問她公選課想選哪方面的,儀琳道:“你幫我看看有沒有心理系老師開的課?”
殷離搜索了一圈後報告:“有心理健康與自我調適、心理學發展簡史……咦?向問天有開一門叫進化心理學的課。”
儀琳想了想:“選向老師的課吧,他上課上得挺好的。”
殷離無奈道:“你不覺得無聊嗎?這是公選課,不是專業選修課喂!找點自己想學想看、有意思的課去上啊!”
儀琳道:“我沒有什麼想學想看的。”
殷離:“……”
幫儀琳選了公選課,殷離一邊流覽二專的信息,一邊問:“儀琳,你有想好要報什麼二專嗎?”
儀琳從書架上抽了一本心理學的專業課本出來看:“我不報二專。”
殷離問:“你的成績超線很多,是怕太累嗎?”
儀琳低頭道:“現在學費生活費,已經很貴了……”
凡是講到這個話題,就沉重起來。殷離有些訕訕,看了一會兒報名的信息,拿起手機出去給班長霍青桐打電話去了。
Chapter 24: 閒扯是謂面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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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閒扯是謂面試
1.
校曆第三周,週一晚上,儀琳問殷離:“我們的公選課,結果出來了嗎?”
殷離這才想起這回事:“我都快忘了。”
她登錄一看:“進化心理學,人都沒有報滿,儀琳你選上了。我的攝影課,人數超了幾個,但是沒有抽中的人不是我,嘿嘿。”
殷離轉頭問陸無雙:“你選形體美學,運氣夠不夠好?”
陸無雙聳聳肩:“我最後沒有報這門課,報了個中古前期詩歌賞析。”
殷離道:“那課,應該選的人還好,不會太多吧?”
陸無雙一拍桌子:“不多才怪!那課限額是100人,我報的時候才50幾個人,結果今天上午我一看,截止之前報了300多個!早知道,我不如報形體美學了。這個比例也沒有比它低多少!!”
殷離追問:“那你被系統抽中了嗎?”
陸無雙:“抽中了。也沒有什麼好高興的。不過上詩詞鑒賞課,上課睡覺不聽也不要緊,最後交篇文章就成,到時候down點素材,剪剪貼貼一下好了。”
儀琳道:“你不是說,你表姐常說,文學系有些老教授,脾氣很大。”
陸無雙漫不在乎:“這門課,寫明授課老師是個助理研究員哎!肯定是個年輕老師。有拽的資格嗎?”
殷離笑道:“你別得意太早!年輕老師也有脾氣暴躁、不講情面的。這門課怎麼會選的人,這麼多?說不定老師非常厲害,一般本事厲害的,脾氣也夠看的。”
陸無雙:“走著瞧好了。反正公選課不計入學分積點。六十分萬歲!”
還有11天就是十月,會有七天假。陸無雙和同學謀劃可以去哪裡玩兒,殷離這邊掛心著自己的二專能不能申請上,完全沒有動這方面的心思。
儀琳的腳正在日漸好起來,現在她走路已不需要人扶,只是有些跛態。當然多走些路,還是會疼。
她跟殷離說,可以不用再叫人接送,也不用殷離每天去給她打飯回來。這提議被殷離一句:“醫生說要繼續休養!別把韌帶損傷,不當要緊事!”就直接否決了。
2.
週二下午的時候,殷離接到了軟件學院的教務處的電話,讓她週三下午1點到軟件學院樓307室,參加數字娛樂系動畫製作設計專業的面試。
殷離嚇了一跳:“不就是明天?這麼快?我一點準備時間也沒有啊。”
對方道:“你不需要準備什麼,面試就是幾個老師和你聊聊天,如果有自己畫的東西,帶來就好,沒有的話也沒有關係。請記得帶好你自己的學生證。如果不來的話,就視作放棄了。同學,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殷離:“沒有了。”掛斷電話,馬上開始念念有詞:“我以前畫的什麼,是可以拿出去見人的? Q版太幼稚了,耽美小黃圖也不能給老師看吧?”
殷離回到寢室,就開始翻東翻西,鋪得一桌子的紙,电脑打开了无数的文件夹。
儀琳倒是知道殷離在做什麼,陸無雙看了奇怪:“你這是要幹嘛?”
殷離一攤手:“我明天下午要去軟件學院ACG系面試,找點能給老師看的東西。”
數字娛樂系,學生們俗稱為ACG系,即Animation Comic Game,動畫、漫畫、遊戲系。陸無雙深覺好奇:“你二專,是這個系的嗎?上課會不會很好玩?”
3.
週三下午,殷離提前一點到了離學校前門很近的軟件學院,找到指定教室307。
有一個很年輕的女老師,核對了來面試學生的姓名和學生證,然後讓他們在這個教室等候一會兒,就走開了。
殷離一數人頭,大約二十幾個。殷離的同齡人,都是動畫、漫畫、遊戲包圍著長大。如今ACG產業在國內也漸漸成長起來,養活了不少從業者。所以學校順應需求,開出一個數字娛樂系,還能准許他們系招第二專業的學生。
旁邊一個男生,開始跟殷離聊天:“來面試的人不多。不像有的熱門專業,報的人特別多。”
殷離:“什麼專業特別熱門?”
他們聊了一會兒,之前那個女老師又出現了:“面試順序根據各位同學的學號。”她指了指那位男生,“同學,你是下午的第一個。”
殷離排在第三,目送那男生跟那個女老師走出了教室,面試的地點是旁邊的一個會議室。
殷離坐在那裡無聊,又和其他女孩子聊了聊各自看的動漫。
其實感覺並沒有等很長的時間,就輪到了殷離。
殷離踏進門一看,只有三個老師,其中一個負責做記錄。
老師年紀都不大,最多三四十歲的樣子,見她進來,笑眯眯地道:“請坐。”
老師們的座位和面試者就只隔了一張桌子,挨得很近。看這個樣子,大約也不打算拿什麼莊嚴肅穆來鎮住學生了吧。
“殷離同學,”一個老師低頭看資料,“你是心理系的學生。在本專業的學習之外,你喜歡做些什麼事情?”
殷離:“看小說、看動漫、看電影、看劇,看帥哥,有時打遊戲。”
“那你喜歡什麼動畫遊戲,能說給我們聽聽嗎?”
於是殷離就開始講了一通。
她看的、玩的東西本來就雜,老師們仔細聽完,一個對自己的同事道:“我覺得自己已經老了,現在年輕人喜歡的動漫,我不少都沒有看過。遊戲倒還好一些。”
一個老師問道:“你沒有看過早一些的動畫?”
殷離搖搖頭:“沒有看多少。以前的畫工也太粗糙了。不過我挺喜歡一個很老的動畫,摩登原始人。”
那個老師笑了:“是嗎?喜歡它什麼?”
“有種時空錯亂感,顯得很有趣。而且其實故事裡什麼大事也沒有,沒有邪惡需要正義去戰勝、沒有世界需要英雄去拯救,不過是生活裡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覺得很溫馨。”
“你覺得,做動畫什麼最重要?”
“想像力和創造力吧。”
“技術不重要嗎?”
殷離想了想:“技術是死的,創意才是更重要的東西。像粘土動畫,還有比這更老舊的技術嗎?但是我看粘土動畫,覺得很親切,只要它能講一個好的故事,甚至會比3D的動畫來得更有吸引力。日本現在使用的技術,並不先進到哪裡去。即使像Pixar,它的技術那樣強大了,可是它的公司文化就是要員工沒大沒小,隨便什麼人,有什麼樣的想法、創意,都可以提出來。我還是覺得想像力和創造力,比技術更重要一點點。”
另一個老師道:“我可以問問你覺得我國ACG產業和其他國家ACG產業有什麼不同嗎?”
“人家有分級制度,不像我們這樣事前審查,一刀切,隨便斃。”殷離脫口道。
三個老師都忍不住苦笑起來。
殷離道:“呃,其實我本來想說別的……產業鏈不完整什麼的!”
一個老師看了看時間,道:“同學,你有帶自己的習作嗎?”
殷離乖乖上交。她拿來的是畫在紙上的,電腦裡的圖片雖多,但主要是小黃圖,不適合給老師看。
三個老師傳看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老師拿出其中一張,問她:“這張畫,你是想畫什麼?”
白紙上是一個半正面的女子全身像,嚴格來說,只是比較精細的草圖,並不算完全的完成品。
殷離道:“嗯……我想她心裡有著一股憤懣,她正在走路。”
那個老師再看了看,道:“臉部很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我要說,你這裡的結構畫得有點不對,”他在人物左腳的膝蓋上點了點,“人體素描功底還是要加強。”
“謝謝老師指正。”
那老師笑道:“有問題,才有成長空間嘛。”
面試就這樣結束了。
最開始接待他們的那個很年輕的女老師跟她說,七天假期之後結果就會出來,到時候電話通知。
殷離就收好東西,走人了,只等著一個結果。
Chapter 25: 被嫌棄的心理學創立者
Notes:
人格心理學第三第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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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被嫌棄的心理學創立者
(人格心理學第三第四課)
1.
又是一個週五。
8點,心理系教學樓,人格心理學第三次課。向老師把Freud的人格理論講完了,開始講精神分析流派其他心理學家的觀點。
“在Freud之前,就有人研究無意識和夢,也有人使用談話法和催眠法來治療病人,也有人強調性問題,在精神疾病方面的重要影響。Freud的理論不是從天而降,無源之水。
但他是心理學這個學科的開創者。他的成就在於,第一次創立了一個複雜完整的理論體系,把人的精神、人的心理,這種抽象之物,整體作為研究和分析的對象。在他之後,心理學才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學科。至於理論的正確程度,那是另外一回事。
Freud有很多的追隨者,然而這些追隨者漸漸也形成了一些自己的觀點,與Freud的觀點並不完全一致。也像很多開創者一樣,Freud把任何偏離他的理論的觀點,都看做是異端邪說。
所以,許多追隨者脫離了Freud,逐漸建立自己的學術團體,甚至給自己的學說冠上一個區別於精神分析的名字,以明確表示跟Freud分道揚鑣。
當然,在後人看來,他們對Freud的繼承和發揚如此明顯,所以仍然被歸於精神分析流派,或者被稱為Neo Freudian,新弗洛伊德學派。
當然,他們也對Freud提出了一些批判意見。
主要是以下三點:第一,成年人的人格在兒童期五六歲就完全形成。反對者認為,青少年期和成年初期的經歷,對人格形成也非常重要。
第二,本能和生理因素決定了人格。反對者認為,Freud忽視了社會文化的影響。
第三,人被本能和無意識所控制的。反對者認為,這種看法太消極悲觀了。”
“接下來,我們介紹其中一些有影響的心理學家。
第一位是Carl Gustav Jung,他主張,人格分為內傾和外傾兩種,結構上來說,人格分為意識、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三層。
Jung,1875年出生於瑞士,他比Freud小19歲。家裡八個叔叔及外祖母,都是神職人員,父親則是一位牧師。
他起初計畫修習自然科學或人文科學,也曾想成為一個考古學家。1895年他進入大學主修醫學。在校期間曾發表了關於神學和心理學的演說。畢業後,他選擇精神醫學方面的課程和臨床實習。1900年的十二月,他在蘇黎世的一個精神病院謀得了助理醫師的執照,並且開始接觸Freud的精神分析學說。”
2.
下了課,殷離和阿紫聊天:“Jung是怎麼會音譯成榮格的,這音也不像啊?”
阿紫現查了一下:“德語讀這個姓,g不發音,读起来好像‘用’字。法語讀這個姓,g發音,读起来就比较像‘荣格’。他是瑞士人,瑞士的官方語言,既有德語也有法語。然後,英語裡讀這個姓,g也是不發音的,元音發音也不一樣,读起来像‘降’。向老師是照德語發音讀的。這好像也對,他的著作基本是用德語寫的。”
殷離:“呃……”
阿紫道:“你較這個真,幹什麼。不如繼續研究他和Freud怎麼翻臉的,更好玩。感覺上很像經典的故事橋段。一個門派的掌門,很看重一個弟子,準備傳他衣缽。誰知該弟子,逐漸另有見解,不是很聽話。掌門一怒之下,把他革出本門。”
殷離道:“咦,你這麼一說,就有武俠味了。”
3.
上午人格心理學課之後,是兩節英語課。下午還有兩節課。
上午可以排四節課,下午也可以排四節課,但週五下午的三四節,一般不排別的課。
全校的公共選修課,大部分都放在週五下午的三四節,少部分放在週一至週五的晚上。這樣就保證,公共選修課儘量不和其他課程衝突。
他們這週五下午,就要上本學期的第一次公選課了。
殷離要去上攝影課,儀琳要去上進化心理學,陸無雙要去上詩歌賞析。不知道小昭選了什麼。
下午2點半,生物心理學下課。殷離從心理系樓走出來,而儀琳只要在樓裡換一個教室,就能繼續聽向問天講公共選修課,殷離還得跑到藝術學院去。
結果殷離在樓下碰見了騎著車的田伯光。
殷離奇怪道:“你來幹什麼?儀琳現在又不要接送。她下課是4點半。”她想了想,又道,“我上別的課。4點半我不在,你可別打著如意算盤,扶她下樓,乘機動手動腳。現在,她自己下樓,還是可以的。”
田伯光笑了一笑,目光中卻流露出一種不屑,大概是既看不起殷離這樣以小人視他,自己又懶得辯解的神氣。
他那個樣子,真是驕傲得很,帥氣得很,陽光下都閃閃發光的。陸無雙說田伯光同學貌美多金,不算離譜。
殷離也沒空來多看他幾眼,揮揮手:“再見!”然後趕去上自己的攝影課。
上攝影構圖課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老師,笑呵呵的。
他說,這門課,剛開始,上理論部分,他也會找很多範例照片給同學們看。後期會到室外去,可能的地點是校園裡和附近的公園。這門課當然不考試,最後只要大家各挑一個主題,交一組自己拍的照片就行。
這是典型的公共選修課,老師不逼人,內容也輕鬆。公選課是真正的60分萬歲,因為它甚至不計入學分績點,因此再高的分數也沒有實際的意義,而公選課的老師會讓學生掛科的,十分少見。
殷離覺得這課不錯,正可以放鬆頭腦。
4.
殷離下課回到心理系,看儀琳已經不在,想必已經被田伯光接走了。殷離打儀琳電話,她也沒有接,殷離只好先回寢室。
結果進了寢室,儀琳還不見,陸無雙倒是已經回來。
她看了殷離,大大歎氣:“我總算知道我選的這門課,為什麼人會這麼多了……上課的老師是個超級大美人!我就沒看過滿教室的男生上這種閑課,這麼精神過!!”
殷離對這個描述表示懷疑,如今世界,傳媒這樣發達,大家什麼樣的美人沒有見過,至於這樣嗎?
陸無雙嘟囔道:“真的,我不騙你。”忽然興致不高,拿了飯卡,出去吃飯了。
過了一會兒,儀琳也回來了,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怎麼了?難道向問天對公選課的學生,也會給下馬威嗎?不會吧?”殷離笑,“哪有這麼不上道的老師啊?”看儀琳仍然神色鬱鬱,“難道是田伯光嗎?他又搞什麼了?”
“……他選了和我一樣的課。”
“啥?”連殷離這樣神經粗悍的人都一震,追問道:“不可能吧?他應該不過是蹭課旁聽?”
“不是的。他就坐在我旁邊。第一堂課,向老師讓大家簽到。我看見田伯光在名单上簽字,有他的名字。”
殷離和儀琳一起皺眉不語。田伯光這究竟仍然是某種形式的惡作劇,還是他真的打算來追求儀琳?誰也不相信這只是湊巧。
殷離咬牙切齒:“他怎麼可能知道你選這門課??”
殷離在Talks上問田伯光:“你為什麼選心理系的課?”
“我不能選嗎?”
“你是不是想追儀琳?”
“你為什麼對儀琳一切包辦?讓她自己來問我。”
殷離氣得丟了手機。
週末就在殷離想起來就罵一句田伯光、想起來就罵一句田伯光的過程中,過去了。
儀琳反而來勸她,說田伯光也還算規矩,並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舉動。
週一早上,來接送儀琳的又是令狐沖。令狐沖就嬉皮笑臉地和殷離一起罵田伯光,但是殷離還是覺得他和田伯光,蛇鼠一窩。
5.
時間飛逝。
轉眼又是一周將要過去。週五是人格心理學第四課。
向問天接著講精神分析流派,這是精神分析流派的最後一課了。
“根據Freud的觀點,夢的內容,能夠向我們提供瞭解無意識的線索。重要的無意識素材,隱藏在象徵符號裡。因為Freud對性本能的重視,他提出的很多標誌性象徵符號,都是關於性的。
如果一個人向傳統的精神分析流派的心理治療師,描述自己的夢,治療師多半會說:山峰代表男性的生殖器官,洞穴代表女性的生殖器官,跳舞和飛翔代表性交。
其他的精神分析流派的心理學家則認為,夢是尚未解決的衝突,在熟睡時的浮現。
而到了上個世紀50年代,研究者發現人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睡眠。一種是快速眼動睡眠,一種是非快速眼動睡眠。快速眼動階段的睡眠階段,充滿了夢,而在非快速眼動階段的睡眠幾乎沒有夢。後來研究者又發現,幾乎所有哺乳動物,甚至胎兒都有快速眼動睡眠。針對快速眼動和夢境,心理學又做了很多研究……”
課間休息,大家有的休息,有的去問老師問題。
在四樓的女洗手間,程靈素一邊在洗手,一邊說:“我發現,向老師大概是把國外教材和國內教材的風格,雜糅起來。這種開頭花巨大篇幅,講定義和性質,就是國內的教材的特點。而花不少篇幅介紹學者的生平和八卦,國外的教材比較喜歡這麼幹。”
阿紫道:“他列的參考書,很多在圖書館借不著。同一本書,整個圖書館只進貨一兩本,哪裡搶得到。你之前說找電子版,找全了嗎?”
“還差2個。”程靈素道,“你要,我發給你好了。”
程靈素又道:“向老師用了三分之一的課程講Freud的理論,三分之一的課程講精神分析流派其他心理學家的理論,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課程講反駁。後面的五個流派,希望不至於是這樣的課程安排。”
霍青桐道:“你也不用這樣吐槽Freud和精神分析流派。畢竟是開創者。亞里斯多德研究物理學,還錯了很多。你還要批評亞里斯多德?何況‘無意識’‘潛意識’‘集體無意識’這些概念,也是精神分析流派的學者提出的。這些都已經不再是專業名詞,快成人類文化共識了。”
程靈素道:“我就是特別不喜歡Freud的理論。物理學的,不用批評亞里斯多德,恰恰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不用理會他的物理學見解了。”
“堂而皇之地講,不喜歡心理學的創立者。”霍青桐笑,“恰好林平之好像特別不喜歡Skinner。”
殷離剛好陪儀琳來洗手間,聽了在旁邊發笑。
程靈素問:“你笑什麼呢?”
殷離道:“不喜歡,還是好的。像我第一次聽到他認為‘閹割焦慮’促進了男性的‘超我’發展,就笑得要死。到現在還是一想起來,就要笑。那不是更不敬了。”
“敬與質疑,不相容。”程靈素道,“我亦不敬神,何況是人。”
不知道為什麼,儀琳聽了這話,臉上仿佛掠過一陣陰翳,不怎麼開心的樣子。
6.
這次是精神分析流派的最後一次課。快下課的時候,向老師佈置作業。
他第一次課就說过,沒有期中考試,只有期末考試。全學期會有3次作業,都是小論文,這部分占分數40%。
第一個論文作業,是挑一個精神分析學派的學者,反駁此人的一個觀點,但是不能挑Freud——因為上課已經講了太多了。引用參考文獻,不得少於5篇。
台下開始發出哀嚎聲。
向老師:“你們知道怎麼搜學術文獻吧?大一的時候,不是上過這門課嗎?”
明天開始放假了。
下午上完課,回到寢室,大家講起這七天假期。
小昭的媽媽回來了,她這整個假期都在家陪媽媽。陸無雙要和同學出去旅遊。鐘靈已經出發去機場了,晚上8點飛回老家去。阿紫要去在本市的姐夫家裡住幾天。殷離打算整個假期都呆在學校陪儀琳。
大家都懷著對美好閒散假期的憧憬,開始收拾東西。
Chapter 26: 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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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螢火蟲
1.
七天假期前一天的傍晚。
寢室裡一下子少了兩個人,顯得有些冷清。整個校園也幾乎同時空了一大半。
下午殷離乘著校圖書館還開門,去借了一些自己和儀琳要看的書出來,又去前門超市買了一大包零食,打定主意,在寢室窩儘量長的時間,順便陪儀琳。
如果不是儀琳腳還沒有完全好,她大概有一天會去說不得那邊蹭飯,然後去本市以及周邊各種有意思的地方晃一晃。
晚上的時候,殷離從一樓的投幣洗衣機裡把儀琳的一堆衣服拿出來,儀琳卻堅持不肯再讓她再幫忙了,自己端了洗衣盆,到陽臺上晾衣服去。
殷離聳了聳肩,上線玩遊戲去了。
儀琳蹲在陽臺的水泥地上整理衣服,偶然抬頭看。這個城市的夜空,因為太多的燈光而變成了混沌的粉紅色,大概永不可能如她的故鄉一般,漆黑如墨,看得見一粒一粒的星子。
玻璃門後,殷離帶著耳機,飛速說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詞,一邊咬牙切齒地把鍵盤敲得劈啪作響。
儀琳抬起頭來看了天,這個時候,她忽然有種想對著虛空說什麼的念頭,但是,她又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2.
假期第一天,殷離睡到中午12點才醒,儀琳坐在下面看書,見她起來了道:“你再不起來,我就去食堂替你打飯了。”
殷離打了個哈欠,做個鬼臉:“怎能勞動姐姐大駕?”儀琳比她大,她若開玩笑時就這樣叫。她從梯子上爬下來,隨便洗漱一下,去食堂給自己和儀琳打了飯,回來繼續遊戲上線。
語言是很有意思的東西,在傳播中變更了自己的意義。殷離某種程度上非常喜歡那種窩在一個舒服的地方,哪兒也不去、誰也不見,但同時又在虛擬的世界裡無處不往、無所不遇、無所不為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可以簡稱之“宅”……雖然總有人前赴後繼為捍衛禦宅族otaku的真意來嚷嚷“宅”這種用法不對,殷離卻覺得這較真得簡直近乎蛋疼。
不管怎樣說,殷離在寢室窩了四天,過著網路動物特有的穴居生活,每天玩遊戲、看動漫、刷Square,而儀琳在寢室看了四天書。
到第四天晚上,殷離忽然覺得自己玩了四天,應該洗心革面一下,幹點有更意義的事情,比如說繼續提升畫畫技能(現實世界裡的,不是遊戲裡的技能)。算算自己還欠了好幾張答應給網上狐朋狗友的圖,於是殷离拿出數位板來準備畫畫——結果一用,發現它壞了。
“這是老天告訴我,應該繼續打遊戲吧?”
雖然是這樣說,放假的時間可以把數位板送去修,真的徹底廢了,還得重買一個,上課時可沒有這麼多空閒。所以殷離在繼續荒淫了一個晚上之後,決定第二天出門去。
3.
令狐沖在這幾天假期裡抽了點時間,到本市的其他大學串門,見了幾個高中同學。大家見面,交流各自學校的八卦,海吃胡侃一番,最後由老班長令狐沖結帳了事。
那天他見完高中同學,回到學校,又騎車去了趟前門超市,買了點生活用品和零食。
從超市出來,已經黃昏了。他看看手機,心想自己剩下的錢,連叫個外賣都不夠,他又不想開網上賒帳借貸的口子。商學院的人,對利息還是很敏感的,寢室裡大家每回看見各種app裡的日利息,都會換算成年利息,然後一起痛駡我國的資本家是吸血鬼。這幾天,寢室裡田伯光回家了,這時不知道還有誰在,先借一點,再過幾天,他兼職的公司就該發錢了。
他正這麼一邊想著,一邊漫不經心、吊兒郎當地蹬著車,騎行在暮色淺淺的校園裡,忽然看見儀琳拎著一個袋子,一個人在慢慢地在校園裡走著,用她慣常的微微低頭的姿勢,旁邊沒有殷離。
儀琳並沒有看見他。
但是他想了想,還是喊了她一聲:“儀琳!你要去哪?”
儀琳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神色中仍然帶著一點驚慌:“……是你啊。”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儀琳那個樣子,又不像是去吃飯,袋子裡裝的也明顯不是書,所以令狐沖笑嘻嘻地又問了一句:“你幹嘛呢?”
“……我……去河邊。”
令狐沖相當奇怪:“校河不是這個方向啊,這個方向不是出正門麼?”
儀琳又低下了頭:“嗯,校河是不通的。我,我是要出去。”
其實令狐沖沒太聽懂儀琳這番話,但是講到去校外,必然不是近的地方,他順口道:“要不要我送你去?你腿好像還沒有全好的樣子。”
儀琳臉又紅了:“不,不用吧,挺遠的,不用麻煩你,我自己慢慢走去就好了。”
到了今天,城市長大的女生,哪有還動不動就臉紅的。很容易害羞的女生跟恐龍一樣,早已經滅絕完了,還剩下的簡直是奇跡。
想到這裡,令狐沖就忍不住想笑,心情相當好,道:“你這麼瘦,我載你騎到天涯海角都沒問題。別客氣呀,明天請我吃肉包好了!你們西宿舍區食堂早上的肉包,不錯,比我們東宿舍區的要好。上車吧。”拍拍自己自行車的後座。
儀琳直覺地要說“不”,那是一件她想要一個人去做的事情,所以她才挑了殷離不在的時候出門。可是腦海裡另一個聲音,卻在對她的“不”說“不”——有的時候,或許也可以不那樣小心翼翼。
4.
大概十幾分鐘之後,令狐沖載著儀琳,在她的指點之下,到了白沙河邊。
這條有著一個如此清新名字的小河,是貫穿本市的市河的支流。早年間,汙臭逼人,路人過之掩鼻,但依然恬不知恥,繼續頂著這個美麗的名字騙人。直到近幾年,市政部門開始搞河道整治工程,投入大把的資金,封閉沿岸排污口、疏浚底泥、整治坡岸,這條河終於算是可以見人了,連附近的新樓盤都乘機打出“白沙河畔,水岸家園”的廣告,賣得還比其他樓盤要好些。
令狐沖笑道:“你怎麼知道這裡有條小路是直通河邊的?”
儀琳道:“我仔細看過地圖。”
其時天色已微黑,夜空如同深色透光的薄紗。華燈初上,沿河住戶,漸漸亮起家中燈火。疏疏落落的燈光,卻照不亮河面。沒有風。河如一條暗色的光滑絲綢,反射出弱弱的光,也有一點倒影,卻總不分明。令人想起甜點的巧克力鏡面,那溫柔而閃著微光的深棕色。
河邊其實是很暗的。令狐沖微擰起眉,問儀琳:“我們來這裡幹什麼?”
儀琳不看他,拎著袋子,低著頭,往水邊走——心裡忽然又惶恐懊悔起來了。
令狐沖在後面停好了他的自行車,三兩步跟過來:“哎,你可別又崴著腳啊!”
這段河在治理的時候,原是特意做成親水河岸的樣式。坡岸也非水泥澆築,而是長長的青草緩坡,直入水中。水中種著鳶尾、菖蒲一類的水生植物,暮色中看來,只見一叢叢深墨色的寬葉,筆直挺立著。每隔一段路,近岸處便有幾塊灰色石頭錯落在水中。
岸上只有許多水泥立柱,相鄰兩根立柱之間拉著鐵鍊。所以儀琳和令狐沖兩個人,很容易就翻了過去,順著坡岸,下到最接近水邊的地方。
水邊的草地有幾分濕軟,水氣直洇上來,儀琳小心地走了一小段,在一塊近水的石頭邊停下,蹲下身從袋子裡掏出一支白色的蠟燭,點著,遲疑了一瞬,取出一疊黃色的紙。
她拿一張黃紙湊近焰心點燃,然後默默地放在水邊的石頭上。那暗黃色的、極粗糙的紙,在燃燒中灰化,火焰在石面上又漸漸地微弱下去,直到一張新的黃紙被點燃,加了上來。
在鄉下,黃紙就是紙錢。那不是印刷的、仿法幣的冥幣,甚至都不需要剪成銅錢的形狀。
巨大的靜謐,人和河都沉默著,儀琳忽然覺得很害怕。
很多時候,多數人總在人面前表現自己陽光向上,十分正常,十分普通,毫無怪癖,絕對合乎社會禮儀和規範。而有的時候,一個人也會向某些特定的人,顯露出自己不能夠泯然眾人的一些小小的地方,但是同時,心裡難道不是隱懷某種擔憂,害怕看見對方奇怪的眼神嗎?
幸而跟在後面的令狐沖,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眼神。他站著無聊,彎腰摸了摸周圍的草地,大概嫌濕,索性一步跨到水中的石頭上去,挑了塊夠大的石頭坐了下來,因為腿長,還盤起了腿,以免鞋子垂落進河水裡。
他吹著初秋的晚風,一付看起來相當自在的樣子,很安靜地看著儀琳燒紙。
過了一會兒,他開了口:“為什麼一定要在水邊呢?”他倒不問儀琳是給誰燒的。
儀琳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有些地方我們去不了、也看不到。水是有靈性的東西,村裡的老人家告訴我,它能把一些東西送到那裡去……”
令狐沖依舊一副沒心沒肺、充滿科學探索精神的表情:“校河的水邊,為什麼就不可以呢?”
儀琳低聲道:“校河是封了兩端的死水啊。”
令狐沖摸著下巴道:“要這樣較起真來,這河邊的石頭,你看起來都是天然的,其實它們不過是人工的水泥,表面故意做出溝壑,裝成天然石頭的樣子;這條河,地圖上看起來通著市河,市河又連著大江,其實呢,全市的各种小河,到處都裝著水閘,一年都不開幾次。”
他這邊稀裡嘩啦說得高興,忽然看見儀琳似乎更憂鬱的表情,趕緊從儀琳手裡拿了幾張紙湊近火堆,“我也來燒吧。”
“這個,是不能幫別人燒的……”儀琳悶悶地道。
令狐沖嘿嘿一笑:“我又不幫你燒。”認真又不像認真的樣子。
晚風中火光明滅,映得令狐沖神色也有幾分肅穆,儀琳側臉看他,又不敢問他是燒給誰。好在令狐沖也不問她。這奇怪的靜默,奇怪的默契。
燒得太慢,又怕附近的住戶驚詫,燒得快,又怕火勢太大了,他們小心地控制每一次加上去的黃紙張數。
紙漸漸燒盡。儀琳說,等會兒要掬水,好好洗一洗這塊石頭。
5.
令狐沖忽然抬頭,一指不遠處,輕聲道:“看,螢火蟲。”
大約數米開外的水上,不知道是鳶尾還是菖蒲,寬寬的葉子上確實有一個黃綠色的小光點,閃動著,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光。
令狐沖看著那小小的螢光,笑容很好看。
儀琳道:“城市裡,怎麼還會有螢火蟲?何況現在是初秋了。”
令狐沖微笑道:“以前是有的,有很多。我小的時候,住在郊區。社區裡有河穿過,初夏和初秋的時候,就有螢火蟲。社區裡的小孩也多,大家就比賽看誰捉的螢火蟲多,捉的最多的孩子,第二天可以當王。小孩子還經常為了一隻螢火蟲,小小地打一架。”
儀琳道:“山裡,倒是夏天螢火蟲多。我們那兒是不抓螢火蟲的。奶奶說,螢火蟲是草化的,草是地裡長出來的,所以,螢火蟲是可以通地靈的。以前奶奶看見螢火蟲,就跟它們絮叨幾句悄悄話,讓它們帶給爺爺。”
令狐沖問:“那你看見螢火蟲,也會跟它們說話麼?”
儀琳輕聲道:“我想奶奶、爸爸媽媽的時候,就去山裡的溪邊坐著。如果是夏天,那裡比較容易看到螢火蟲……”她說完了才回過神,“啊”了一聲,局促不安。
令狐沖道:“呃,我聽見了。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殺人滅口什麼的?比如說一腳把我踹到河裡去?!”
儀琳朝著另一方向側過臉去,在半透明的如墨夜色中,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了一彎。沒關係,反正他看不到。
令狐沖道:“喲,那只螢火蟲飛走了。”
儀琳抬頭望去,真的,那點小小的螢光,已經不在了。
令狐沖笑了笑:“其實,據說會飛的螢火蟲,壽命特別短。只有20幾天。要是那只孤零零的螢火蟲,飛來飛去都找不到另一隻,就死掉了,不是很虧嗎?不過,大概螢火蟲也不懂傷心那麼複雜的事情。”
儀琳輕輕地問:“你也有已經不在了、只能思念的人麼?”
令狐沖微微一笑:“我媽媽去世了。在我上高一的時候。每年清明和冬至我都要去掃墓,看看她。不過人死身滅,我再怎麼想念,她也不會知道……”
“不,不會的!”儀琳打斷了他,“他們不會走遠,他們不會真正地離開我們。他們會一直呆在我們不知道在哪的那個地方,看著我們,保佑我們。你想和她說的話,她都會聽見,都會知道……”
令狐沖本來還想半開玩笑地說:“為什麼你和我不一樣呢?從小到大,老師給我們灌了那麼多唯物主義,沒有成功嗎?”但是他突然愣住了。
在令狐沖看來,他認識的那個儀琳,不管說什麼做什麼,態度都太謙卑柔弱,卑微到泥土中。但是眼前,堅定與虔誠的光華,卻滿溢了她那張平時總是低眉斂目、平淡到仿佛沒有表情的臉,在夜色中都熠熠生輝,美麗極了。
令狐沖愣住了。
Chapter 27: 宅腐族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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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宅腐族的前途
1.
F大最近的商圈,一個大型購物廣場裡,陽光透過這個巨大環形建築的中心,照下來。殷離抱著她的新數位板準備下樓的時候,太陽已經明顯西斜了。
這個時候,繁華的商業地段反而更加熱鬧起來,購物廣場裡,人頭攢動。
人們有的準備回家,有的準備找地方吃飯,也有人則特意等到傍晚方才來此逛街。電梯門口擠滿了人,電梯旁邊就是餐飲商家,殷離看見排號隊伍都極長,一個姑娘正在隊伍裡捶她的男朋友:“餓死我了!”
電梯來了,殷離跟著人流,擠進已經塞得滿滿的電梯。每個人前胸距離別人的後背已經不遠,狹小的空間中彌散著香水和漢堡的味道,殷離覺得自己也餓了。
趕緊回學校,幫儀琳打飯去。在食堂要一個雞腿,每次能拿到的是大是小,是不是一個玄學問題?
殷離懷著這種認真而嚴肅的思考出了購物廣場,走在喧鬧的街頭,突然聽見有人叫她:“殷離!殷離!”
她回頭掃視了一圈,才看見是說不得站在一個大賣場門口,旁边还有个周顛。
說不得拎著一大袋東西,看樣子是剛剛採購出來。周顛騎著一輛紫色的小電動車,車上也放著一大袋東西。看不出是兩個人不期而遇,還是說好了一起採購。
殷離走過去第一句話就是:“好漂亮的車。”然後再跟說不得笑眯眯地打招呼,“老哥好。”
周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電動車:“呃,這是我女朋友買的,她現在不用了。”
說不得臉上有種不涮周顛白不涮的表情:“阿離,你其實是想說,這車看起來很娘吧?”
殷離微笑道:“老哥,不是這個詞哦。”
“那難道你想的是很gay?” 說不得道。
“老哥,”殷離眨了眨眼睛,“你怎麼突然之間就跟上潮流了呢?”
周顛惡狠狠地道:“他老牛吃著嫩草,一切皆有可能對不對。別說跟上潮流,明天開始搞行為藝術也不奇怪。”
說不得笑道:“其實主要因為有一幫奇葩的朋友。看什麼看,說你呢。”
殷離嘿嘿一笑:“要不,大概還是因為有個極品的妹妹?”
周顛道:“靠!你這到底是自我表揚,還是自我批評呢?得了,在這碰上了,一起去你哥家吃飯吧。”
2.
周顛跟殷離認識,是因為殷離大一寒假結束歸校,春運時候火車票緊張,她只買到了淩晨2點到本市的火車票。
殷離媽媽讓她把票退了,寧可搭熟人朋友的車過來,也不要坐這時間的火車。反正,從她家到這裡也不太远,開車只要三四個小時罷了。
但殷離非說自己上大學了,一切都能搞定,就是不聽媽媽安排。
她媽媽不放心,給說不得打電話,讓他去火车站接一下。這淩晨半夜的,一個年輕女孩子,從火車站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叫網約車、計程車,萬一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那年春節,說不得沒有回老家,但偏偏那個時候倒楣催的重感冒高燒輸液,韋一笑給他燉了好幾天的白菜稀飯。
周顛接了說不得的電話,自告奮勇地去火车站接人,然後打車一百公里送殷離到F大在郊區的那個分校區,早上5點半把看門阿姨叫起來,一直看著殷離上樓去才走。
殷離一直說要給他報銷回去的車費以及請他吃飯,周顛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用,我回去敲詐你哥。不吃回本錢,不算完。”
後來殷離問過說不得,周顛果然讓他請了一頓大餐,外加蹭了無數頓飯。
“反正本來他女朋友一出差,他就厚著臉皮滿世界蹭飯的。”說不得跟殷離解釋。
周顛跟人自來熟,殷離差不多也跟人自來熟,所以兩個人只見過一面,外加手機和Talks,還有說不得這個仲介,就混成了八分熟,彼此可以開開玩笑,也無傷大雅。
殷離這學期開學,跟說不得見面,兩個人一起逛超市的時候,她道:“周顛這個人,真有趣。”
說不得回道:“是啊,我們一幫人認識十幾年,現在大家還覺得他很好玩。”
殷離接了一句:“老哥,周顛很好玩嗎?”她把“玩”字加了重音。
說不得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不是啊,我們也沒有經常玩他。”一時間,殷離真是分辯不出他到底是天真還是邪惡。
3.
說不得對周顛道:“搶我臺詞!”轉向殷離,一本正經,“阿離,去我那兒吃晚飯吧。”
周顛嗤笑:“這有啥區別?”
殷離道:“不行啊。我那個室友還在宿舍呢,她腳還沒有全好,走路會跛。我出來的時候跟她說,我回去幫她打飯的。”
說不得道:“食堂的飯有什麼好吃,反正放假,讓她一起來吧。學校不遠,周顛也在這,把他當勞動力使,跟你去接人。”
殷離道:“她不見得肯來。”
周顛道:“有什麼大不了啊,不就是跟室友去親戚家吃餐飯嗎?你室友特靦腆是不是?內向這種毛病,亂治兩頓就好了,走走走。”
說不得道:“你的各種毛病,怎麼一堆人治了你十幾年,也沒有好呢?”轉向殷離,“回去問問你室友吧。若是她實在不願意,就算了。”
說不得先回去做飯,周顛載著殷離去學校。
殷離問:“等下怎麼辦啊?三個人。”
周顛道:“當然是我帶傷患,你走路啦!”
殷離嗔道:“憑什麼呀?我帶她,你走路!”
周顛笑:“你會騎這車嗎?”
回到學校,周顛在女生宿舍樓下等著,幾分鐘之後殷離從樓上探出頭,喊了一聲:“人不見啦!”
她跑下樓來:“她留了一張字條給我,說自己吃過晚飯了,有事出去,可能晚一點回來。”
周顛道:“那就算了。走,我們吃飯去。”
殷離還在想著儀琳的事:“沒有道理啊,我出去之前,她一句也沒有提到有事要出去,不然我肯定早點回來,陪她去了。”
周顛笑她:“你真鹹吃蘿蔔淡操心!你不過是她室友,就是兄弟姐妹,也不見得什麼事都非跟你報告不可,人家就不能有點急事和私事?除非說那字不是她的筆跡,或者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寫的,那才需要著急。”
殷離也覺得他這話無可辯駁,撅了撅嘴:“好吧,我們走吧。”
4.
到了說不得住處,殷離進門看見客廳的茶几上一堆東西。筆記本、數位板、鉛筆。攤成一大片的紙,上面壓著一隻杯子。說不得在廚房幹活。
那茶几上,擺明是韋一笑的東西。
周顛毫不客氣,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就開始亂翻,殷離至少會先笑眯眯地明知故問一句:“韋一笑出去了嗎?”
“應該是出去了。我下午出門之前他還慢條斯理地吃‘早’飯呢,現在不知道跑哪裡去了。”說不得一邊在案板上切菜,一邊道。
於是殷離放心大膽,坐下來加入周顛幹壞事的行列。
桌上的大都是鉛筆原畫,各種pose的人形,還有各種貌似妖怪異形的東西。很難講是草稿,還是僅僅是塗鴉。殷離饒有興味地翻著。
周顛拈著一張紙,像是某個故事的一頁。畫面的右下角,韋一笑也許出於慣性,斜斜地簽了名,Fledermaus。
周顛道:“這廝居然還會去畫漫畫!!!”
殷離道:“這不奇怪呀。”
“那我是不是應該研究一下他畫什麼玩意兒,以增加一點我挖苦他時可用的素材?”
殷離揚起眉:“你這麼說,就是平常你們倆吵架,你都吵不贏?”
說不得拎著菜刀過來了:“我覺得你們最好把東西原樣放回去,並且在他進門的時候裝作從來沒有在沙發上坐過的樣子。”
他看了看茶几上的一大攤,搖搖頭,“真難以相信,第一次見面他居然跟我說自己習慣良好……”
殷離左右看看:“這就算習慣不良好了?”
周顛也道:“還好吧。”
“怎麼你們兩個,都幫韋一笑說話?不過相比周顛襪子、內褲、沒洗的泡面碗都能四處亂放的德性,他不過就拿電腦和紙,堆了一張茶几而已,”說不得想了一想,“簡直可以評為最佳室友了!”
周顛吃驚:“我還以為應該是井井有條、一絲不苟、乾淨整潔到逆天的冷謙。對了,他還附加了無條件幫打開水、幫刷碗、代值日屬性,有聲英語字典功能,醫學專業課答疑機技能。除了期末考試不肯幫你們遞小抄外,簡直是完美啊。”
“冷謙……”說不得歎氣,“唉,他的問題是:你要是跟他單獨待一個下午,你就會覺得人生好像太、太、太、太長了~~~”
殷離一邊翻著韋一笑的畫稿,一邊聽說不得和周顛亂侃他們的大學時代,吐槽那個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曾經室友。
說不得瞥了一眼殷離,道:“我還是收起來,放回他房間裡去吧。”
殷離問:“你動他東西,就沒有關係麼?”
說不得理直氣壯:“我是他roommate。”
殷離小小聲:“我還以為你要說:‘我是他soulmate’叻……”
周顛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什麼也沒說。”殷離一本正經。
5.
不一會兒,周顛被說不得拉去廚房打下手,殷離在沙發上發呆。
說不得和周顛把晚飯搞得差不多了的時候,韋一笑扛著一個箱子進來,看起來很沉的樣子。他進門顯然看見了像只小熊貓似的趴在沙發上的殷離,還有一掃而空的茶几,但是什麼也沒說。
說不得已經往餐桌上端菜了,問韋一笑:“你拿的是什麼?”
韋一笑言簡意賅:“真空泵。”
說不得道:“你又要鼓搗什麼奇怪的東西?”
韋一笑轉身:“我能搞什麼?比如說做一個真人比例的血淋淋的人頭,半夜去掛在衛生間門後?”
說不得道:“你以為學醫的,會怕一顆人頭嗎?”
韋一笑若有所思:“那我們來試試?”
周顛在廚房偷吃沒上桌的冷切醬牛肉,一邊插話:“人頭沒有效果,你應該做個完整的死屍。醬牛肉不錯喲。”
說不得回頭看周顛:“屍體又怎麼了?我們當初把大體老師解剖得七零八落,也沒有害怕過啊!”
韋一笑把東西搬回房間,回到客廳。殷離已經坐起來了,但還是在發呆。
韋一笑道:“你今天被人抽筋了?還是不小心把鎮定劑當糖豆吃了?”
殷離側了側腦袋,道:“因為沒有意思的事,無聊。”
“所以一陣子跟吃了興奮劑一樣,一陣子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樣,是吧?”
殷離道:“你不會無聊嗎?”抬頭看了看他,“你心血來潮、不務正業,搞真空泵,是為了翻模吧?我看別人把粘土原型,轉成樹脂的,就要用真空泵。是不是等你玩夠了,才會想起來去更新……”
韋一笑瞥了她一眼。
殷離道:“幹什麼?平時能見到活的作者機會不多,還不許別人催個更啊?”
“無稿酬作品不接受催更。” 韋一笑淡淡地道。
殷離故作吃驚狀:“喲!我還以為你的虛榮心會得到激發和滿足,假謙虛兩句,然後就會發憤圖強更新了!!”
韋一笑給了她一個“懶得理你”的表情,起身幫說不得端菜去了。
說不得做的晚飯很豐盛。泡椒雞爪、山椒裡脊、可樂雞翅、白灼蝦、雪菜黃魚、虎皮青椒、娃娃菜,煮了一大碗的酒釀圓子,開了兩瓶啤酒。前兩個算是照顧喜歡吃辣的人。
殷離相對安靜地吃完了這頓晚飯,期間韋一笑和周顛討論他們公司新開發遊戲的設計Bug,周顛和說不得討論應該給女朋友買什麼生日禮物才不會挨揍,最後三個人開始討論汽車。
殷離沒什麼談興,也懶得摻和他們談話,就低頭猛攻大蝦和雞翅。
二十分鐘後,說不得偶然從談話中停下來,看著她,說:“別吃太猛了,當心撐著。”
韋一笑道:“你平時的正常說法不是——給老子留點嗎?”
周顛也道:“上次還因為我跟你搶最後一塊粉蒸肉拍我!”
說不得就拿眼瞪他們兩個。
殷離大窘,放了筷子:“我不吃了。”
說不得道:“別理他們亂講。”
殷離看周顛:“過兩天,就該傳出去我比三個大男人還能吃的佳話了。”
“你幹嘛就看我一個人!” 周顛大不平。
“因為那一個,看起來不像會跟別人八卦的樣子啊。”殷離指韋一笑。
周顛道:“得了吧,這廝一天能見著的喘氣的活人,就沒幾個。你是要他跟誰八卦?在網上跟人聊,室友的妹妹超能吃、賽過牛?這種話題,會被別人嘲笑他遜斃了!”
殷離拿了紙巾團個小球,彈周顛:“你才能吃賽過牛呢!”
6.
吃完飯,大家還聊了一會兒。8點多鐘,殷離回學校,周顛又賴了半個小時,然後接了個電話叫他去湊牌局。
說不得擺了擺手,意思是:你想走就走吧。
客人都走光了,所謂酒闌人散,韋一笑開始刷鍋洗碗。說不得擦桌子、倒垃圾,忽然開口道:“奇怪,今天阿離好像不怎麼有精神。”
韋一笑道:“哦?何以見得。”
“話少,規矩,不惹事,也沒有使勁調戲周顛和你。”
“可能她今天吃了神經興奮抑制類藥物。”
說不得責備地看了他一眼,可惜全落在韋一笑背上了,他的雙眼又不是鐳射發射器,完全沒有效果,只好繼續擦桌子:“人很難總是元氣滿滿。不過好在她現在生活簡單,無非是讀書。周圍人,無非是同學和室友。將來開始談戀愛了,估計那時候,才會開始麻煩層出不窮。”
韋一笑隨口道:“所以將為你這個代理監護人所不樂見?”
說不得道:“那倒也沒有。她媽媽是拜託我看著點,說大學裡最好不要談戀愛什麼的。可是你想吧,現在的小孩,中學生做人流,都能屢見不鮮的。高考之前不談戀愛,已經算超級自律了,大學還搞這種禁令,人哪來的機會,鍛煉戀愛情商?讀書時不要談戀愛,工作之後趕緊結婚。我國的家長真是,一言難盡。”
韋一笑道:“家長反對孩子中學談戀愛,是怕孩子分心會妨礙高考,考不上好大學,就完蛋了。家長反對孩子大學談戀愛,是怕孩子分心沒有好好刷GPA,畢業找不到好工作,那也完蛋了。至於,孩子工作之後,催著趕緊結婚,是怕孩子年紀稍大,就在婚戀市場上變成滯銷貨,不結婚,也不繁殖下一代,那還是完蛋。邏輯非常清楚。”
說不得:“……你這個人。”
“怎麼了?雖然大家都是工具人,但是不能把話,說得那麼明白,是嗎?”韋一笑道。
說不得過來,看著他,很認真地道:“對。人跟人之間,要留一點溫情脈脈的假相,家人之間,也是如此。”他又道,“我剛才說到哪了?對,阿離還沒有談戀愛。”
說不得一邊洗抹布一邊道:“據平時聊天反應的信息,外加周顛給我的報告,還有我研究了一下她在Talks上曬的東西,和別人的互動。總之,綜合來看——她現在應該沒談戀愛。熱衷於打遊戲、看動漫、讀小說。每隔一段時間必定寫一篇總結,評價最近看的動漫新番。看她寫的那些觀後,我真是深深感覺到了代溝。小說的讀後,倒是沒有看到,可能讀的是耽美小說,不好在Talks上公然寫書評吧。”
韋一笑道:“你不覺得你這個妹妹,可能對虛擬世界充滿熱情,對現實世界則未必。既宅又腐,前途未卜嗎?”
“自己這麼宅,你怎麼好意思說阿離呢?”說不得道,“耽美只是有點奇怪的愛好,這也不能證明,她碰見自己看得上的男生,會忍著不下手,卻想著要把他留給另一個男生吧?不,這絕對不是我們家族人的秉性。”
韋一笑嘩啦嘩啦地刷著鍋:“你真想得開。我哪裡宅?!”
說不得道:“是,你老人家熱愛生活、洞悉時事、半夜出門運動、沒事雷打不出門、抽風了就出去旅遊兩個月、一年才去一次理髮店、一年下來平均每天見到並與之交談的活人數可能略大於1——你、一、點、都、不、宅。”
韋一笑道:“謝謝總結。略大於1,你的意思是,扣除你這個活人,我平均每天一個活人都見不著是吧?”
“不用謝。”說不得笑道。
Chapter 28: 儀琳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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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儀琳的秘密
1.
殷離回到學校,走過樹影幢幢的校園大道和小徑,踏進已經顯得老舊的八舍。推開寢室門的時候,黑暗靜靜地等待在裡面。
她打了一會兒遊戲,儀琳還是沒有回來。
10点了,殷離決定睡覺。
她洗漱完,關了燈,爬上梯子,在床上躺下。
她躺了一會兒,毫無睡意,但是也不想幹什麼。
一個人躺在黑暗中,這樣的時光並非沒有,只是上大學以來卻很少。
過了很久很久,也許比一個小時還長——但那也可能只是殷離的錯覺,門口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然後轉動的微響,還有細碎的腳步聲,開檯燈的聲音。那腳步聲最後輕輕地停在她的床前。
從下面當然看不見什麼——低垂的蚊帳,昏暗的光線,儀琳大概會當自己已經睡了,殷離想。當然也可以坐起來,跟儀琳說話,問她上哪裡去了,要不要吃自己在學校門口蛋糕店買的抹茶蛋糕。
但是殷離突然不想坐起來。
她聽見儀琳躡手躡腳地收拾洗漱。儀琳平常看書到午夜、是寢室中最晚去睡的人時,也是這樣,聲音輕微得像一隻小老鼠沿著牆腳潛行。
完成以往睡前所有的事情之後,儀琳在自己的書桌前面坐了下來。她的床和桌,在殷離的對面。
有一會兒悄無聲息,但殷離看到了一點閃爍明亮的反光——儀琳照了一下鏡子,然後她輕輕地關了燈。
純粹的黑暗籠罩下來,殷離聽見儀琳蹬著梯子摸索上床的輕響,最終一切都安靜了。
殷離在黑暗中躺著,很久之後,連儀琳的呼吸都開始變得深沉舒緩,睡意才終於慢慢湧上來,然後她睡著了。
第二天,儀琳沒有說她昨天傍晚幹什麼去了,殷離也沒有問。一切如常。
2.
七天假期剩下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假期最後一天的晚上,陸無雙大包小包地進了寢室門,說爬山累死人了,景點周圍的酒店又死貴又糟糕。
鐘靈從雲南家裡帶了特產過來,相熟的寢室,挨個串門,挨個發好吃的。
小昭和阿紫還是人影不見,不過她们本來就在市內,可以繼續逍遙、陪著家人,明天早上再來學校不遲。
開學上課後,假期的一切都好像蒸發了一樣,殷離抱著厚厚的課本去教室的時候,偶爾忍不住想,那些可以沒心沒肺地揮霍時間的日子,去了哪裡呢?
課還是得上的。
3.
七天假期,恰好是從週六到第二周的週五。週末兩天調課,要上原本週四和週五的課。
周日這天,是人格心理學的第五次課。向老師已經講完了精神分析流派,開始講行為主義流派了。
“行為主義,是在精神分析流派之後興起的,從時間上來說,是心理學歷史上第二個流派。
它的創立者 John Broadus Watson,1878年出生於美國。1900年他22歲的時候,獲得文科碩士學位。畢業後,當了一年的小學校長,然後重返校園,在哲學專業讀博士,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對心理學更感興趣,於是轉系、換導師。
博士畢業後,Watson開始在大學裡教實驗心理學,一邊教課,一邊在地下室自己做實驗。可以說,他在心理學職業道路上發展很好,順利地當上教授,成為心理學系的系主任。
1913年,Watson 35歲,他在美國《心理學評論》雜誌上發表了題為《一個行為主義者所認為的心理學》的論文,闡明了他的行為主義觀點,這篇論文一般被認為是行為主義心理學流派正式確立的標誌。
Watson認為心理學研究的對象,不應該是意識,而應該是行為;心理學的研究方法,必須拋棄精神分析和內省法,而代之以自然科學常用的實驗法和觀察法;心理學應該拿老鼠和幼兒來做實驗,而不是整天對人訪談。
Watson的觀點,在當時的心理學界,可謂振聾發聵,引領風潮。行為主義的盛行,一直維持到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行為主義流派在使心理學客觀化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有意思的,1921年,僅僅8年之後,Watson就因為出軌、離婚、再婚事件,這些在那個時代仍然是相當嚴重的事情,不得不離開學校,進入廣告界發展。雖然他後來仍然擔任學術刊物的編輯,開學術講座,1925年仍然出了一本專著,但是他的學術生涯實際上中斷了。而行為主義的接班人,就是Skinner。”
“Burrhus Frederic Skinner,1904年在美國出生,他比Watson小26歲。他父親是一個律師。Skinner大學讀的專業,是語言文學,那時候他的志向是做一個作家。
由於他對動物和人類都深感興趣,因此他在大學曾選修過生物學、胚胎學和解剖等課程。他畢業後,埋頭寫作了兩年,然而藝術女神並沒有垂青他,他的作品不能發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他也就放棄這條道路,前往哈佛大學學習心理學。因為他始終對人類的行為很感興趣,而心理學跟寫作一樣,也是與人類的行為密切相關的東西,只不過前者屬於創造,後者屬於科學。
在哈佛大學攻讀心理學碩士的時候,他受到了行為主義心理學的吸引,成為了一名徹頭徹尾的行為主義者,從此開始了他一生的心理學家生涯。他在1930年獲哈佛大學心理學碩士學位,1931年獲得心理學博士學位。
此後他在哈佛大學研究院任研究員。1937年到1945年他在明尼蘇達州立大學教心理學,1945年到1947年任印第安那大學心理系主任。1948年他重返哈佛大學,擔任心理學系的終身教授。”
“你們上過心理學導論,那麼現在講到行為主義,腦子裡應該立刻浮現出一個箱子、走迷宮的老鼠、食物和電擊棒。
這種實驗裝置,最初的原型就是Skinner設計的,甚至用他的名字來命名,稱之為Skinner’s Box.
早期的Skinner’s Box結構簡單,在一個木箱內裝有一個操作的按鍵或杠杆,還有一個提供食物的食盒。動物一觸按鍵或按壓杠杆,食物盒就出現一粒食物,對動物的操作行為給予強化,從而使動物按壓杠杆的動作反應概率增加。Skinner在後來的實驗研究中,不斷改進Skinner’s Box的結構,使它能夠通過電路控制,還能夠自動記錄動物的操作反應次數。Skinner採用這種裝置進行了一系列實驗研究。
他,基於從動物實驗中得到的結論,提出自己關於人類行為和心理模式塑造的觀點。
他在Watson等人的基礎上,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提出了有別於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的另一種條件反射行為,並將二者做了區分,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行為主義理論——操作性條件反射理論。”
“經典性條件反射,是由刺激引發行為的過程,寫成公式是S→R。S是stimulation,R 是response。
而操作性條件反射,是生物先做出某種行為,然後得到回饋——強化或者懲罰——的過程,寫成公式為R→S。
Skinner認為,人和動物有機體,有兩種習得性行為。
一種是應答性行為,先出現刺激,隨後出現行為。多次重複後,行為與刺激綁定,也就是建立了經典式條件反射。
例如:狗可以聽到開飯的鈴聲,就開始流口水。
另一種是操作性行為,先自發做出行為,然後控制方給予強化或者懲罰,來改變該行為出現的頻率,並長期固定下來。也就是,通過操作式條件反射,習得這個行為。
例如:一個小孩子撒謊後,得到的是好處,而不是懲罰,那麼撒謊這種行為就得到了強化,這個孩子從此就會更頻繁地撒謊。
所以,他的結論是,行為習慣,是可以通過正強化,也就是獎勵,或者負強化,也就是懲罰,來塑造的。
而行為主義流派,對人格的看法,我之前也說過了——人格是我們習慣系統的最終產物。”
行為主義流派的理論,有一種冷酷的美感,一種人定勝天的自信。
殷離聽著老師講課,倒是很能理解它為何能風行幾十年。
4.
轉天,又是新的一周開始。
週一,殷離就接到了ACG系的通知,她的第二專業申請通過了,需要她辦理註冊、繳費一系列手續,並附上第一學期的課程表,全是基礎的專業必修課,讓她發郵件確認時間可接受。
殷離去看了一下,四門專業課,安排在週二、週四的晚上和周日的上午。
她自己對了一下課表,確實沒衝突的。本來極少有課排在晚上,週末更是不可能。
不過這樣一來,一周多了10個課時,學業明顯加重了,閒置時間更少了。
第一次上課就是第二天,週二晚上,殷離跑到靠近学校前門的軟件學院教學樓去上課。
第一堂課,老師跟學生們語重心長地談了一番。
學校為了鼓勵學生選擇第二專業,硬性要求第二專業的課全部安排在晚上和週末,這樣就不會與第一專業的課程有衝突。但這樣一來,把第二專業的學生和本系學生混在一起上課,也就沒有可能了。因此,如果某個系第二專業學生人數很少,老師的工作量要翻倍。
實際上數字娛樂系收的第二專業學生不多,老師說,我們動畫設計專業有十幾個人,而遊戲設計專業也是十幾個人。
“我們就當是小班模式,精品教學。就算這裡只有1個人,老師們也照教不誤,不過還是希望過幾年,我們的學生會多一些。好了,同學們,讓我們為自己國家未來文化產業的繁榮而奮鬥吧!”
殷離嘀咕:“老師,你少年熱血系漫畫看多了吧?”雖然這樣說,卻忍不住笑起來。
能把第二專業堅持到拿到學位的學生,大概只有三分之一,老師說。
中途放棄當然是有原因的。
殷離不久就開始覺得,週二和週四要上整天的課,特別累,而且每週做作業的時間越來越長。其實心理學的作業還好,但是動畫設計的作業太耗時間了。
因為這樣的緣故,殷離消遣玩樂的時間都壓縮了。
她遊戲中收的蘿莉徒弟,開始在她每次抽空上線的時候抱著她的大腿哭訴:“師父你不管我了嗚嗚嗚……”
她成了寢室裡看起來功課最忙的那個人。
以前寢室裡最常見的情形是,儀琳去做家教的時候,小昭去自習,陸無雙在寢室裡邊看書邊吃東西,殷離在寢室裡玩。
現在變成了,儀琳依然去做家教掙錢,小昭依然去自習,陸無雙依然在寢室裡邊看書邊吃東西,殷離在寢室裡奮力畫圖。
陸無雙開玩笑:“你要忙得連談戀愛的時候都沒有了!”
殷離在休息的間隙停下來看了一集20分鐘的喜劇,伸了個懶腰:“其實我還是有時間玩,那就意味著我當然有時間泡帥哥。但問題是該帥哥人在哪裡呢?應該如何偵察、發現,並且下手泡之呢?”
陸無雙差點就嗆水了:“男生們是方便麵嗎?!”
5.
十月下旬,校曆進入第七周。
人格心理學課上,向問天已經講到了行為主義經過修正和補充,轉為社會學習派。
而儀琳的腳傷,終於在假期結束後的2周裡,完全好了。
田伯光在這個週五的早晨,在八舍的樓下,得知這是最後一次接送,以後都不用再當免費勞動力的時候,還貌似遺憾地搖了搖頭,笑眯眯地道:“可惜以後不能天天見了喲~”
可惜、可惜你個頭啊!你不是連選修課都豁出去了嘛,堂而皇之地每週都可以接近儀琳。現在裝依依惜別,今天下午3點你就又可以跟儀琳在一個教室上課了。
殷離瞪了田伯光一眼。但是儀琳不知道為什麼流露出了一絲不那麼開心的神情,轉瞬即逝。
殷離瞥了一眼儀琳,警告田伯光:“你可別騷擾儀琳!”
田伯光微微一笑:“你腦子空空,啥都不知道。”
殷離眉一揚,正要教訓他,田伯光蹬上車,走了。
殷離不由道:“莫名其妙。”
殷離雖然忙著,也發現一些別的事情。
儀琳有時候無意識地發呆,對著一本專業書,半天都不翻頁。她每週五下午,應該都會跟田伯光一起上進化心理學的公選課,可她再也沒有抱怨過,相反,每個週五下課回來之後,她的微笑會比往常更多一些。
最詭異的是,她開始 “偶爾”換上球鞋,去操場運動,有時是早晨,有時是傍晚和晚上。而之前的儀琳,就像很多書呆子好學生一樣,十分熱愛書本和自修室,絕對遠離操場和運動鞋。
陸無雙帶著她敏感的八卦嗅覺,先跟小昭和殷離討論了一番:“儀琳會不會偷偷在跟人約會啊?”
小昭沒有發表什麼意見,殷離卻沒有抵擋住好奇心,自己悄悄跟在儀琳後面去操場看了兩回。
然而殷離什麼都沒有看到。只有儀琳一個人慢跑著——早上的時候,周圍是白霧,晚上的時候,周圍是一堆各色各樣、揮汗運動的年輕人。
她一個人穿過周圍的一切,跑著或者走著,不曾為什麼而駐足過。
看起來那麼寂寞。
Chapter 29: 誰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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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誰的日記
XXXX年10月28日 晴轉陰
又到了週末。明天就可以睡懶覺、打遊戲了,不過也沒有什麼好特別開心的。
今天,上人格心理學課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哭。
不,我不太想講。感覺好丟臉。
今天,老師在講人本主義流派。上周,已經把行為主義和社會學習流派,講完了。
不過他先花了20分鐘講Harry Harlow的猴子實驗,作為過渡。
這個人挑戰了行為主義流派在幼兒養育領域的觀點,徹底改寫了當時主流的育兒原則。
在他那麼做之前,大家都聽行為主義流派的。不要抱孩子,只提供食物。跟嬰兒的觸碰,越少越好,哭了也不抱。訓練孩子不依戀母親,說這樣養大的孩子,獨立性高。
在Harry Harlow的觀點傳播之後,大家轉而提倡親密育兒了。說小時候對母親的依戀發展得充分,才會有安全感,更有可能長成一個人格健全的人。
我變得比以前更討厭行為主義流派。現在很理解林平之同學了。
他們多少有一點自命為神的傲慢吧。
“給我一打健康嬰兒,我可以把他們養成醫師、律師、藝術家、商業領袖,或是乞丐和小偷,不管他們天生如何。”
命運女神又聾又瞎,還沒有心。人,不過是一團泥巴,她想把你捏成什麼形狀,就捏成什麼形狀。行為主義,大概就是這個程度的傲慢吧。
也難怪很多年後,心理學領域的後輩要造反了。或者用向老師的話來說,“每次興起的新學術流派,往往會出現對上一個盛行流派的逆動。至少是在某一方面。”
但是老師為什麼要花那麼長時間講Harlow。雖然他的學生Maslow,就是人本主義心理學的主要創建人之一,可他自己又不是。又沒有提出一個系統的理論,用的還是行為主義的外界控制的實驗方法。
所以他在心理學界,算不上一個開宗立派的人!
但老師還是要講。比發展心理學課上講得還更詳細,很多細節我第一次知道。
生氣。
Harlow他是不是有點反人類!行為主義流派,也就對老鼠電擊電擊、喂喂食物和各種藥物,Harlow他使勁折磨的是猴子。猴子已經太像人。
不過也許,正是因為猴子像人,他才拿小猴子做實驗對象吧。如果人類的幼崽跟小猴子一樣,很快就能跑能跳能自己喝奶,而且條件允許,我看他恐怕要拿人類的幼崽做實驗了。
行為主義的創始人Watson不就這麼幹過。
母愛剝奪,把剛出生幾個小時的小猴子從母猴身邊拿走,關在籠子裡孤立撫養。給小猴子一個包著絨布的圓柱體,或者一個金屬線框的圓柱體。圓柱體上,有沒有插一個頭,都關係不大。那就是小猴子們的媽媽。
不掛奶瓶的絨布媽媽,遠比掛奶瓶的金屬線框媽媽,更得小猴子的依戀。有絨布媽媽在場的時候,小猴子就敢觸碰不認識的東西。
絨布媽媽和金屬媽媽,“雙代母實驗”,發展心理學課上也講。
Contact comfort,是愛或者情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變量。絨布媽媽,摸起來毛絨絨的,它就有了Contact comfort這個變量,它就能夠提供模擬的愛。
可是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不講Harlow還設計過怪物媽媽,能噴出高壓空氣,能彈出尖刺,能把小猴子打飛。即使這樣,也不能改變小猴子對怪物媽媽的依戀。它們總是回到怪物媽媽身邊,緊緊抱住它。
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也講,Harlow對小猴子做的完全孤立實驗。沒有母親、沒有同伴、沒有絨布媽媽、沒有金屬線框媽媽,什麼其他動物都看不到。這樣隔離6個月,小猴子差不多就廢了。回到同伴之中,會死於驚恐和厭食,勉強活下來,也很難恢復正常。不會玩耍,不會互動,不會社交。
可是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不講Harlow接下來還做了什麼。他想研究這樣長大的猴子,對自己的下一代會如何。雌猴不願意交配,他就設計了強姦架。把隔離長大的雌猴固定在上面,把正常長大、知道如何交配的公猴,和它關在一起。
那些雌猴,很多變成了不稱職甚至是極度惡毒的母親。有的根本不給小猴子餵奶,對小猴子的叫聲無動於衷,完全無視自己的後代。有的則乾脆虐殺自己的後代。把小猴子的頭放到嘴裡,壓碎。把小猴子的頭,臉朝下砸在地板上,然後前後來回摩擦。
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也不講Harlow給猴子們設計的“絕望之坑”。 一個金屬的四面椎體,頭朝下的,上大下小,表面非常光滑,有的在上方加了金屬網,而有的上面什麼也沒加。把猴子放進去,這金屬坑很高,四壁又是光滑的,它們無論如何,不能爬出來。猴子們在裡面待幾天,就徹底絕望了,蜷縮在底下,放棄了一切掙扎。
小猴子被“絕望之坑”關過6周之後,效果跟被完全孤立6個月差不多。已正常長大的成年猴子,在“絕望之坑”待過之後,也好不了。正常、幸福的童年,都不能幫助抵禦這種絕望。
Harlow的團隊,製造了很多精神病猴子!被剝奪了母愛和同伴之愛,或者曾經陷入徹底絕境的猴子們,瘋了。
他為了想研究愛,就先要在猴子身上摧毀它。
我猜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不講這些東西,是因為這些太殘酷了。上個專業課,還冒出限制級的內容來了。但是教人格心理學的向老師,就不管。
其實這些也沒什麼。
但是後來,老師講,Harlow的團隊,也研究如何能治癒那些精神異常的猴子。
他們嘗試把被剝奪的同伴之愛,還給那些猴子。讓它們跟正常長大的同齡猴子在一起活動。結果他們把完全社交孤立12個月的猴子和正常長大的同齡猴子放在一起,10周之後,實驗就不得不終止。因為正常的猴子,幾乎把曾被隔離的猴子給撕碎了。
在猴子身上,最先發展的是愛與依戀,然後發展的是攻擊性。到了6個月以上,猴子的攻擊性已經成熟,把曾經社交孤立的猴子和正常長大的同齡猴子放在一起,因為前者的行為怪異,將會引發後者的攻擊。
我猜,在人類身上也差不多吧。
最後,他們想出一個辦法,養了4只所謂的治療師猴子。那4只都是雌性的猴子,出生後與雖然與母親分離,單獨養在籠子裡。但是既有絨布媽媽的陪伴,又能看到隔壁的同伴,每天還能有2個小時跟同伴一起玩耍,所以還算行為正常。
當這些治療師猴子3個月大的時候,讓她們和出生後就完全孤立6個月的猴子一起住在四格籠裡。按照Harlow的說法,3個月大的猴子,攻擊性還是沒有發展。
起初讓它們隔著鐵絲網互動。1個月後,讓治療師猴子和曾被隔離的猴子,在一起玩耍。曾被隔離的猴子縮在角落裡,治療師猴子會契而不舍,靠近它們,去抱它們。大約1個月後,那些曾被隔離的猴子,會以相同的舉動回報治療師猴子。6個月後,那些被隔離的猴子,就正常了,以至於實驗人員很難分辨哪些是治療師猴子,哪些是曾經被完全孤立的猴子。
治療師猴子,治癒了比它們年紀更大、心理異常的猴子。
我感覺到了酸澀微熱的東西。
為什麼會想哭呢?想哭,難道不是軟弱和懦弱嗎?
我很少哭。或者至少我記事之後,就很少哭。屈指可數。
我初中之後,就再也沒有哭過了。
高一的時候,有一次我回家,看見媽媽在電腦上看電影,她哭得妝都花了。當然,她見到我回來,立刻把電影關了,裝作什麼事也沒有,去洗手間。過10分鐘出來,又是一張可以見人的臉,無可挑剔。補個淡妝是很快的。
我好奇她在看什麼,於是看了一下流覽器的記錄。
晚上,我自己一個人看了那電影。一個很久之前的老電影。泰坦尼克。一個發生在沉沒的巨輪上,生離死別的愛情悲劇。
真奇怪。我看了什麼感覺也沒有。當女主趴在木板上看著男主沉入海底,當已經垂垂老矣的女主回憶起昔日的愛人,當一切煽情音樂響起的時刻。
我不僅沒有眼淚,連想哭的衝動都沒有一絲一毫。
我搞不懂為什麼我媽會哭成那樣。
從小到大,我看愛情片不哭,看災難片也不哭。一切犧牲奉獻、感天動地的片子,我都不哭。有的時候,還會想笑。
有的時候,我會懷疑,自己的共情是不是壞掉了!或者說是天生沒有那個能力。
但其實,也不是所有時候。我看罪案電視劇曾經想哭。
Criminal Minds,也是很老的劇了。有一集,我不記得是哪一集了。
那集的serials killer,是個年輕的男生,他本來是個孤兒,被人收養,養父母領養了很多個孩子。他離開了那個家之後,開始殺人,殺了很多人。而那也只不過是練手而已。
有一天,他預感自己快要被抓了,他把一個還住在那個家裡、比他更小的男孩子,約出來見面。他問:“那個女人還跟以前一樣,給冰箱上鎖嗎?”他給了那個男孩一把槍。
冰山總是只有一個角。
那一集快結尾的時候,FBI行為分析小組把人抓了,趕到那個家,正好趕上那個男孩拿槍指著養母。
Morgan總是行為分析小組裡面,踹門而入、首先沖進去的那一個。我記得,他對那個男孩說:“我會讓你走出這裡。而且我向你保證,你會離開這裡,永遠不用再回來。”
那個時候,我知道,我的共情好好的,在那裡。不是對“冰箱上鎖”,而是對“永遠不用再回來”。
我当然能完美地共情那個男孩,拿著槍,想要把自己的監護人親手打死。
能離開這個家、永遠不用再回來,很好。但是如果這做不到,把他們都殺了,也很好。
我應該慶倖我生在一個不太容易弄到槍支的國家嗎?然而,殺人也不一定需要槍。
桌子上,黑色的方形小鐘,顯示的時間變成了00:00。
一隻手拂過了這一頁,翻動紙張,合上了日記本。它被放進了抽屜,鎖了起來。
Chapter 30: 人格心理學第十課 人本主義流派的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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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人格心理學第十課 人本主義流派的應用
1.
進入十一月,秋意漸來。
校園大道兩旁的梧桐,開始嘩啦嘩啦,掉葉子。人行道上,都是焦糖色的梧桐葉,被秋天的太陽曬乾,皺縮起來,踩上去,會發出簌簌的脆響。
八舍楼門之外,有兩棵香樟,兩棵梓樹,兩棵臘梅,兩棵不知道什麼樹——反正殷離不認識。
香樟是常綠樹,要待到來年四月,才換葉的,在十一月的微風裡,片片綠葉,巍然不動。梓樹亭亭如雲的碧色大葉子,已經零落大半,成簇的莢果垂下,在風中搖晃。矮矮的臘梅,枝頭有些半黃不綠的葉子,風吹就掉兩片,等葉子掉光,花苞就長大了。那兩棵不知其名的樹,盛夏時有紫黑色的小果子,現在沒有了,僅此而已,依然滿樹濃綠。
樓下有蟋蟀泠泠的叫聲,應該也叫不了幾天了。
八舍南邊,是通往校園主路的林蔭道,兩旁種的全是水杉。每一棵都比六層的宿舍樓高。
忽來一夜風雨,水杉那碎羽一樣的葉子,便鋪滿了路面。一隻貓從長草中鑽出,也使勁甩頭扭身,想要抖落身上零星的雨水和小小的葉片。
十一月的上旬將要結束,校曆的第10周,也是期中考試周。有的課,有期中閉卷考試,有的課,沒有期中考試,而是佈置了比較難的作業。
大家都忙了起來。
殷離雖然學習並不刻苦,跟本系的學霸們不好比,不過期中考試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麼難事,不值一皺眉頭。只是除了本專業要應付,二專還要上課、交作業,逼得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時間精密利用起來。
以前她說一個晚上複習一門課,結果晚上6點到10點之間,4個小時至少有1個半小時在摸魚。現在,這種日子可再也沒有了。
2.
人格心理學,這門課是沒有期中考試的。校曆的第10周,期中考試周的週五,向老師剛剛給學生們講完人本主義流派。
那次課,講的是人本主義流派理論的應用。
“因為人本主義流派認為,真正瞭解一個人的,就是這個人自己。能改變這個人的,也是這個人自己。治療師,不可能比來訪者更瞭解來訪者自己,也不可能真正地改變讓來訪者困惑的狀況。
治療師能做的,就是提供一種氛圍,讓來訪者能自己理解自己,自己幫助自己。人本主義流派相信,每個人都可以積極成長、自我實現,除非這個過程被阻礙了。治療師的工作,是幫助來訪者,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去。
一個最忠實的人本主義流派的治療師,在談話中,會不斷地複述來訪者自己說過的話,幫助他們把模糊不清的情感,轉化為更清晰的東西,使來訪者能夠理解自己、接受自己。
你們可以看一下,這一段真實的諮詢記錄。
最後來訪者理清了自己的困惑。”
他在PowerPoint上放了五頁的諮詢記錄,讓學生們看完,然後繼續講下去。
“人本主義流派的心理治療法,可以幫助來訪者,提高現實自我與理想自我之間的相關性,提高其進行積極心理調整的能力。
但是,任何一個流派的方法,都不能適用於所有人。
人本主義流派的心理治療法,對一部分來訪者有效,但是對有極端心理障礙的人,幫助不大,對難以進行自我反思的人,也幫助不大。
一定會有人很憤怒,覺得人本主義流派的治療師一直在講廢話,整個談話毫無意義。還不如讓精神分析流派的治療師來斷言:‘你的夢,說明你恨你媽。’來得更有意義。”
“20世紀60年代,人本主義思潮,像風暴一樣席捲心理學界。很多治療師都放棄原來的方法,而採用人本主義的療法。人本主義的研習班在各地不斷湧現,心理學家把Rogers和Maslow的觀點,應用於教育界和職場。然而,幾乎和出現時一樣迅速,到了70年代,這個風潮又迅速減弱了。許多投向人本主義的人都改變了主張,一些人本主義的項目宣告失敗。
人本主義遭到的批評主要是:其理念更像是信念,而不是科學。關鍵概念,不能科學定義。治療技術適用有限。
人本主義運動,又被稱為‘第三勢力運動’。雖然人本主義運動,沒有能夠代替根深蒂固的精神分析流派和行為主義流派,但是它也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影響。最重要的是,它為人們提供了另一種看待人性的視角,一種與精神分析流派的視角、與行為主義流派的視角,完全不同的視角。”
這節課上,整個學期的第二個作業,佈置下來了。小論文一篇,主題是比較不同流派在心理治療領域具體應用方面的區別。這個作業算是比較容易的。
3.
課間的時候,阿紫去問向老師,對職業規劃有沒有什麼建議。
他回答:“如果很喜歡心理學,也喜歡做研究的,繼續讀,最好讀到博士。不然,大學畢業就找工作吧。大四的時候,因為聽說今年就業形勢不好,就決定考研究生,這種行為我是覺得不甚可取。”
有同學立刻追問:“我們系心理學的本科生,畢業後都去做什麼了,當心理諮詢師嗎?”
“你們真是太年輕。當然你們可以去考心理諮詢師的證,但正經心理諮詢工作室,為什麼會要僅有本科學歷的呢?忽悠人的工作室,倒是對專業能力設置的門檻低,不過對話術能力要求很高。往屆的本科畢業生,應該是去中小學做心理老師,去企業做HR、做市场營銷之類的,比較多。”
阿紫問:“向老師,你對網紅心理諮詢師,怎麼看?這個,作為職業規劃,可以嗎?”
“什麼網紅心理諮詢師?”
阿紫就跟他描述:“就是現在資訊傳播技術非常發達,個人的自媒體,搶了傳統媒體的市場份額。心理學諮詢師在網上,在Square和Talks上,寫文章,跟人互動,來創造影響力。在過去,類似的做法,是在報紙上寫心理學專欄,來創造影響力。只要有了影響力,就會有收入,不管是線上還是線下。”
“我知道你在說誰了。”向問天想了想道,“這個思路,的確是能掙錢。因為過去,我國人太不重視心理健康了,在經濟發展後,對這方面有一個爆發性的需求。但是,別人能當網紅心理諮詢師,你不見得也能當。因為,第一,要吸引和迎合廣大的受眾,需要講一些簡化又吸引眼球的內容。你確定你能夠產出這樣的內容嗎?第二,一個細分領域,往往只能容納一到兩個網紅,其餘都是炮灰。別人已經占了山頭,你又怎麼去建立你的影響力呢?”
阿紫還沒有說什麼,林平之在旁邊道:“其實,我覺得,那些網紅心理諮詢師,有一些很不好的影響。現在,我國年輕人中,有種觀點,簡直是特別流行,就是一切都怪罪父母,怪罪‘原生家庭’。就是那些網紅心理諮詢師,不停地在重複講這種觀點。”
他皺眉道:“我覺得,實在有點誇大了童年的不幸和父母的傷害,這些因素的負面影響。真正虐待子女的父母,是極少數。一個年滿18歲的人,並沒有遭受過來自父母的性侵和無緣故毒打,都是一些些瑣碎小事,就把現存的一切問題都歸咎于父母,歸咎于童年,歸咎于‘原生家庭’,是不是有點過分呢?專業從業者,心理諮詢師,持那種論調,感覺還是在繼承Freud無限放大童年影響那一套?”
阿紫看著林平之:“你的意思就是說,除了性侵和毒打,其他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不構成傷害?你課白上了,看書看論文,看到狗肚子裡去了?”
林平之一頭霧水:“不是在好好地討論問題嗎,你為什麼一下子這麼凶?”
4.
殷離就站在附近,恰好都聽到了。
她只是在沉默中想,最簡單的推理,就是:林平之,的確沒有在他的原生家庭裡,受到過什麼傷害。
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如此,觸手不可及。
她、阿紫、林平之,雖然來自不同的地區,但都是在這個國家中等城市長大的小孩,家裡,不窮,大富大貴也沒有。看似背景差不多,應該可以互相理解。但其實並不。
誰又知道過去微小如塵的種子,將來會開出什麼花呢?
Chapter 31: 你聽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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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你聽見了嗎
1.
好不容易期中考試周過去了。
週六,儀琳出去做家教掙錢。陸無雙在寢室裡,吃著零食,在網上看劇,休息。小昭當然是回家了。
而殷離,週六上午搜了一圈論文,給人格心理學的作業寫了個開頭,下午還得苦逼地做二專的作業。周日早晨爬起來,揣著U盤——U盤有昨天下午做的作業,去軟件學院,上動畫設計的課。那个作業的文件實在是太大了,郵箱不能發。
週末結束了。
週一和週二又是一堆課。殷離就等著沒有課的週三下午來荒廢,打遊戲、看動漫、睡覺,好好回一把血。
但她還沒有實施這個打算,週二晚上,就被通知這個週三下午,校學生會宣傳部要開會。她這個宣傳部的小嘍囉,當然也要去。
其實,那不過是例會,總結前半個學期的工作,交代一下未來工作,時間不長。
快結束時,宣傳部的部長給殷離佈置任務:“今年的新年晚會在籌備了,需要宣傳一下。你去跟文藝部長,瞭解下情況,然後寫篇稿子,不需要很長。以後的後續報導,也是你負責。”
殷離道:“哦,那等會兒我找他。”
部長道:“他現在就在旁邊小禮堂,跟一幫人看晚會節目初次彩排呢,你過去好了。”
2.
殷離去了小禮堂,推門進去,發現人不少。看臺下麵,除了學生會文藝部的人,似乎還有些剛從臺上下來的演出者。
殷離一眼看見了文藝部的部長,正在跟人發牢騷:“書面方案,一個一個都不錯。實際拉出來看,就個個都是問題……”
殷離擠過去,說明來意。她只是個宣傳部的幹事,大約部長正忙著,也懶得理她,就把她丟給一個女生:“你來給她說一下吧。”
那個女生是文藝部的幹事,倒是仔仔細細跟殷離介紹情況。
本來殷離聽完情況介紹,就可以告辭走人,但是台下的歡樂氣氛吸引了她,反正週三下午沒有課,她索性在旁邊找了一個位子,坐了下來。
這次彩排簡直像笑話。獨唱的,走調,抱怨沒有音響;集體舞,有人搞錯了變位,左右撞在了一起;講相聲的,抖包袱的時候台下不笑,結果忘詞倒把人逗笑了。
殷離坐在台下跟大家一起笑,這時有人跟她打了招呼:“嘿!”然後在她後面那排坐下了。
是田伯光,跟在他後面的,是令狐沖。
殷離問道:“你們來幹什麼?”因為這次彩排並不對外公佈,想來知道的人應該不多。與己無關,誰會閑到跑來看彩排。
令狐沖指指後臺:“隔壁一個兄弟來報了個節目,我們來加油的。”
田伯光補充道:“其實是來看笑話的。”
男生獨自上臺表演的不多,殷離又看了2個歌舞,之後就聽到台口那個文藝部的幹事報:“法律系的,古琴獨奏!上!”
殷離看見一個高瘦的男生,背著一個扁而長的深藍色竹紋布囊,走上台來。他直接盤腿坐在地上,把布囊置於膝上,解開絛帶,慢慢地將布囊抽去,現出裡面的琴來。
殷離初還詫異,後來一想,初次彩排什麼都沒準備好,音響固然沒有,連找2個人,事先把表演需要的檯子和椅子抬上來,也是沒有。但是看到那個男生一點遲疑都沒有,若無其事、自然而然,席地而坐,她似乎又有哪裡異樣的感覺。
他輕撫過琴弦,似乎對琴絃的鬆緊感到滿意,嘴角浮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後微垂下眼簾,開始彈奏。
殷離算不上古典文化愛好者,她一首古琴曲也沒有聽過,說不上來那個男生演奏的曲子究竟是什麼。
而糟糕的是,台下不少人和之前一樣,或是在小聲談論私事,或是在低聲議論表演,被那些細碎的聲音一攪,殷離覺得臺上的琴聲,沒有幾分入了自己的耳朵。
文藝部的部長站了起來,對著臺上大喊一聲:“停!”然後叫台口那個文藝部的幹事:“你!過來!給他拿話筒!對,蹲下來,把話筒對著琴!好,重新開始!”
那個男生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但終究沒有說什麼,低頭撫弦,片刻後才重新開始彈奏剛才的那一曲。指動音起,音韻流轉,但是不到一分鐘,部長又一次站起來打斷了他:“停!停!停!你是怎麼回事啊?彈奏的聲音那麼小!現在後面的人都已經說聽不清,你那天要怎麼在比這裡大五倍的大禮堂表演!”
那個男生皺眉,道:“古琴的音量,本來就很小。”
文藝部部長道:“你當我不懂古琴啊?名家錄播的哪首經典古琴名曲,不比你的蚊子哼哼響亮?”
那個男生終於現出了慍色:“現在表演都用尼龍包鋼絲的琴弦,聲音雖大,盡是金屬音,傳統蠶絲所制絲弦的音韻,喪失殆盡。你聽過多少古琴曲子?也好意思說自己懂古琴。”
一時間,臺上臺下一片安靜。
初次彩排並不正式,出錯大家也不過笑一笑,但是會這樣直接言語蔑視、碾壓文藝部部長的,似乎還很少見。
文藝部部長顯然臉上掛不住了,面若嚴霜:“你要表演,就給我換上鋼絲弦。”
那個男生木然道:“做不到。”
文藝部部長的火,蹭地又上去了:“我管你什麼古訓什麼傳統。你不換,這個節目就沒法上!”
那個男生有一瞬間沒有任何表示,殷離還以為他說不定會考慮一下,找個臺階下——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已經抱著琴站了起來,鞠了一躬,沒有說任何話,抱著琴和琴囊就直接下臺去了,然後徑直走向禮堂的側門。
3.
田伯光低聲道:“靠,我還以為他能堅持到新年晚會演出,然後我們就可以看個大熱鬧。現在就掛了,簡直是好戲無望!”
令狐沖道:“我去!照我的計畫,絕對成功!為了妹子,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下,有何不可?!喂!何兄你等等啊!”他站起來,向側門追了出去。
殷離聽見前面文藝部部長旁邊坐著的女生提醒他:“法律系要開天窗了。他們之前報過一個自己編的相聲,內容有些敏感,審的時候被踢了,現在這個又不行,那……需要讓他們系,趕緊再報一個節目上來嗎?”
殷離對那個彈古琴的男生還是不免好奇,令狐沖已經跑了,只好逮著田伯光問:“你們跟法律系的人很熟嗎?”
田伯光道:“我們寢室就有一個法律系的。隔壁寢室也全是法律系的,剛才那哥們就是隔壁的。”
殷離道:“彈古琴的男生很少見啊。”
田伯光笑道:“你沒有聽說過十七舍‘八怪’嗎?”
殷離搖搖頭。
“唉,你真是孤陋寡聞。”
殷離給了他個大白眼:“我又不是男生,誰知道你們男生宿舍的事。”
田伯光道:“那位兄台,就是十七舍‘八怪’之一,號稱‘魔音摧腦’。其實這哥們很不錯啊,武能球場踢前鋒,文能遊戲刷BOSS,連學分績點都是全班前三,樂於助人、勤洗內褲,簡直是文武雙全、五講四美、好青年!問題是,他十歲開始學古琴,每到高興的時候、不高興的時候、思考人生的時候,就喜歡撫琴一曲。所以,隔三岔五就跑到十七舍的天臺上,對月彈琴,還有詩朗誦。頂樓的哥們都快被他整崩潰了,只要一聽到樓頂那種肅穆古雅的音樂飄下來,就再也沒有興致邊吃泡面邊看愛情動作片了。”
殷離翻了個白眼。田伯光肯定又在誇張,而且任何一個人,只要被田伯光用這種猥瑣到逆天的言辭一形容,似乎也就跟著變猥瑣了。殷離不禁同情起那個男生來。
“我真好奇他知不知道你,或者你們,背後是這樣說他的。”
田伯光道:“何足道師兄,走路都目不斜視的,他哪裡會知道我輩凡人的想法……當然,凡人顯然也包含這裡台下諸位和校學生會文藝部部長。只有求上天保佑,那個他看上的妹子,她能懂他的想法,他也能懂她的想法。”
殷離想起他們之前的對話了。她總覺得那個男生脾氣有些孤介,不像是喜歡大庭廣眾之下炫技的人。
“是不是你們鼓動他來參加新年晚會的?怎麼又跟哪個女生有關係了?”
“嘿嘿,他看上某個低年級小學妹了。就像所有沒有談過戀愛的男生一樣,輾轉反側、無處下手,所以有人獻上一計——既然新年晚會是全校人都會參加的,越是低年級出席率越高——那就讓他來演奏一曲表達愛情的琴曲,然後在全校面前向他心儀的女生表白!”
“這主意夠餿吧?”田伯光笑吟吟地道。
殷離扶額:“這種見鬼的主意,不是你出的嗎?”
“天地良心。這是令狐沖的好點子。”
殷離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令狐沖他到底是想幫忙,還是想害人?”
田伯光笑道:“你不知道令狐沖在泡妞方面,一向是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嗎?自己一個妞都沒有泡到過,他熱心出的主意,能靠譜嗎?”
4.
殷離無語,想想後面應該也沒有什麼好看的了,頗想站起來走人。
田伯光卻問她,儀琳最近怎麼樣了。
生氣似乎太給田伯光漲存在感,殷離眼皮也不抬地道:“很好啊,和以前一樣。”
田伯光微笑道:“我還以為會有點什麼不同呢。”
殷離有幾分詫異,想問又忍住。不能正中他下懷,不能被這廝牽著鼻子走。
但她不問,似乎也沒有用。田伯光從她的表情裡已經讀出來足夠的回饋,並且好像知道她想問什麼似的,道:“我只是跟她課間聊聊天嘛。”
殷離終於還是沉不住氣,問道:“聊!什!麼!”她實在想不出來,人多時田伯光講些趣事令人開心,儀琳聽聽也就罷了,但他能跟儀琳說什麼,居然會影響她呢?
田伯光閑閑地微笑道:“你猜?”
殷離也微笑:“老子不猜!你愛說就說。我還要問你呢,當初你怎麼會跟儀琳選了同一個公共選修課的?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田伯光哈哈一笑:“我們寢室有一個計算機系的牛人。我讓他攻擊了一下我們學校的公共選修課選課系統,發現儀琳選了進化心理學,所以我也就去選這門課咯。我請他吃了一頓飯。”
殷離氣結。
田伯光道:“你為什麼對我有成見呢?喜歡一個人,用點小竅門,收集信息,出現在對方身邊,希望有一天對方瞭解自己,給個交往的機會。這也是大罪嗎?”
“Stalker也這樣說。”殷離給他個白眼。
“我出現在儀琳身邊,又沒有騷擾她!”田伯光抗議,“我跟她講的話,都是她喜歡聽的。”
“那麼你到底跟她聊什麼?”
田伯光再次很欠揍地微笑:“你猜?”
5.
殷離晚上回寢室,小昭還在自修沒有回來,陸無雙和儀琳都在。
她還想今天下午的事情,想講給她們聽,卻不想提起田伯光和令狐沖,只說了上臺的那個名字有點怪怪的男生。他本來可以參加新年晚會,卻堅持不肯把古琴的絲弦換成鋼絲弦。
陸無雙道:“文藝部部長的要求很對,本來就是啊!聲音太小,讓我們觀眾怎麼聽嘛!傳統傳統,什麼都保持傳統,我們今天還住木屋呢。那個男生是在故意裝逼吧。”
殷離聳聳肩:“文藝部部長當然沒有錯,這畢竟是工作。可我覺得那個男生也沒有錯啊,一個人總有權選擇自己想選擇的。但整件事就是哪裡不對勁。”
儀琳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她低聲說:“其實聲音小點,也沒有關係啊……只要自己能聽見,還有自己想讓聽見的那個人聽見,其實也就可以了。”
殷離聽見了這低語,若有所思。
Chapter 32: 硬幣的另一面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32章 硬幣的另一面
1.
這天下午4點,韋一笑起了床,洗澡、刷牙,然後下廚做“早飯”。
吃完飯之後,他把今晨的工作繼續下去,畫了2個小時的圖,然後停下來休息,去網上銀行查了一下自己最近的收入。
當自由職業者,除了自由這一點很美好,其他都不怎麼美好。
自由職業者的收入,大都來得極不均勻,活像紊亂了的女性生理週期。很多時候,一個畫手拿到自己勞動所得要經歷的曲折,跟我國蓋樓的農民工討工資也差不了多少。等夠了時間拿到手還算好的,更有些極品的公司是追討也不給的——不過幸而韋一笑已經並非剛入門的菜鳥了。
他大致看了一下最近半年的收入,然後退出登錄,關掉了網頁。
上班的人,時間都是分了塊的。上班是上班,加班是加班,剩下的,才是自己的時間。不少人總覺得,我已經以包月的形式把自己賣掉了,既然不能提高價碼,那麼就在所謂的工作時間,能偷閒一點是一點,被逼加班效率也並不高,似乎這樣便是賺到了。而剩下所謂自己的時間,要吃飯,要洗澡,要睡覺,要處理各種狗屁倒灶的生活瑣事。在間隙中,多數人只會選擇癱在床上刷手機,看無腦視頻。少數人才會咬牙擠點時間出來,學習新東西。
但一個自由職業者,就不同了,沒有人給定規矩、劃時間,也沒有偷閒自得了。Self-employed,哪有自己偷自己的呢。甚至娛樂和學習之間的界線,也並不涇渭分明。
所以搞不好收支管理,肯定是死。搞不好時間管理,一樣也是死。
最近有一項大工作,韋一笑簽了合約之後,天天在忙,昨晚狀態不錯,一直幹到今天上午9點——結果就起遲了。
他看看窗外,天色開始暗下來了。
說不得大概出去了吧,一直都沒有看見人。他起身去廚房——說不得前天晚上做了一堆香煎土豆餅,韋一笑想,今天大概可以晚一點做第二頓飯。
2.
這時候,說不得就推門進來了,進門就把自己丟在沙發上,一付累死狗的模樣。
韋一笑道:“今天不是週六嗎?你幹什麼了,累成這樣?”
“今天上班,有n個預約的手術、檢查……一堆死小孩,十幾歲,把事後緊急避孕藥當糖豆吃,沒宮外孕都算運氣不錯了,還來問我,為什麼吃了藥還會懷孕!!!簡直氣死我了。”說不得抱怨道,“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麼回事啊?真是一個賽一個的奔放!而且,既然現在是信息社會,知識獲取那麼容易,怎麼能有心無腦,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呢?”
韋一笑靠著冰箱門吃著土豆餅:“好像你五月份,抱怨過。”
說不得道:“二月份中旬之後兩三個月左右是高峰,大學入學考試完了之後暑假是高峰,暑假之後兩三個月也是高峰……”他突然歎口氣,“阿彌陀佛,將來千萬不要生女兒,生個女兒比生個兒子多操十倍的心。”
“你確定這種想法,沒有問題嗎?”韋一笑淡淡地道,“或者根本就是當婦科醫生的後遺症?”
說不得道:“誰要累得半死、餓著肚子跟你討論問題?!”他把韋一笑趕開,自己開冰箱拿了一塊土豆餅,然後道,“今天你做飯吧?”
那天晚飯就是韋一笑做的。改良版的水煮雞胸肉——就是雞胸肉煮後撈出來,用叉子叉成絲,加調料拌勻。還有青椒炒肉、番茄蛋湯。
飯後,說不得就回自己房間了。
韋一笑也回房,開始工作。老實說,现在做的那項工作,他並不算喜歡,但工作就是工作。出版社方因為合作過,也算熟悉,稿酬不錯——所以為了對得起錢,還是得認真畫。
不過,幾個月後可以完成交稿。交稿,就可以丟開這些玩意兒了。
他畫畫,休息。出去運動,散步,在24小時便利店買了一盒口香糖。回來聽音樂,繼續畫畫,中途無聊看了一部恐怖片。
天亮的時候,他滿意收工睡覺了,本日工作量已順利完成。
3.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陽光太耀目,韋一笑醒得也比平时略早了一些。
他洗完澡出來,發現說不得端著碗,坐在沙發上吃米粉。廚房的水池裡,有一大網兜的螃蟹。
說不得正在打電話:“最近很忙?……晚上吃大閘蟹,來嗎?……好吃的最有效,嘿嘿……現在螃蟹正肥……可以做幾罐,凍在冰箱裡……做好吃的,我向來是自學的……記得早點過來哦。”
他放下手機,看到韋一笑,道:“阿離今天晚上來吃飯。”
韋一笑問:“又是殷離?你不去上班,也不出去約會,卻待在家裡當煮夫,叫妹妹來吃飯?”
說不得道:“我不就這個周日沒上班!反正麻醉師今天有事,今天的手术得推到下周。約會?每次約會,都是逛街看電影吃飯,多了也很沒勁。她又不高興來這裡,我去學校看她嘛——被滿校園的二十歲上下的人一襯,我就更顯得老了。算了,我還是在家睡到中午起床,然後做些自己高興的事情。”
韋一笑:“……要是周顛在這裡,一定大力挖苦你。”
說不得不說話,就看著韋一笑。
韋一笑續道:“我比他善良多了。”
說不得道:“去死!”
那天,餐桌的主角,當然是螃蟹。
中午說不得吃完了外賣的三鮮米線,就開始蒸一部分螃蟹,然後啟動江南人士的拆螃蟹技能,把蒸好螃蟹的蟹黃、蟹肉,分了出來,要做蟹黃罐頭、蟹粉罐頭。
韋一笑對一切吃起來太瑣碎的東西,都興趣缺缺,連螃蟹也不能例外。看到說不得拆螃蟹,他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繼續煮他的雞胸肉和麵條。
說不得等他煮的東西出鍋,給他碗里加了一大勺蟹黃。
韋一笑道:“我一直覺得它跟不鹹的鹹蛋黃,吃起來一樣。”
“你味覺解析度太低了!”說不得歎息,“當不了大廚,也當不了美食家。”
“我本來也沒有想當。”
4.
說不得忙了好幾個小時,給冰箱塞進了一些寶貴的庫存。
下午5點,殷離還沒有到。說不得開始做蟹粉豆腐、蟹黃娃娃菜,鍋裡蒸著其他的螃蟹。他一邊幹活,一邊跟韋一笑聊天。
5點半左右,殷離就進門了,興高采烈地跟說不得問好,笑得一臉陽光燦爛的,活像在注解什麼叫“少年不知愁滋味”一樣。
然後她跟韋一笑揚了揚眉,大概就算打招呼了吧。
韋一笑並不是很喜歡殷離,而且他也不是很喜歡吃螃蟹。所以說不得在往桌子上端那一大鍋蒸好的螃蟹時,他就準備回房間了。
說不得一把拉住他:“吃两隻再走!”
說不得和殷離聊天。
吃螃蟹,耗時間,所以拆螃蟹的時候,適合說些閒話,吟詩也好,胡侃也好,本質是差不多的,讓吃螃蟹顯得閒雅些,不至於像個沒風度的吃貨。
不過他們兩個,本來就年齡了十幾歲,共同話題並不多,又被兩三個月來的幾次見面榨得差不多了,所以說不得差不多是在找話講。
比如說他問:“阿離,你最近在忙什麼,好久沒有過來了。”
殷離很認真地在肢解螃蟹:“選了二專,功課有點忙。”
“你選的什麼二專?”
“動畫設計……”殷離漫不經心地道,不太像想跟他討論這個問題的樣子,岔開話題,跟說不得討論,秋天到附近哪裡吃海鮮會比較方便實惠去了。
這真是奇怪的事。
對著韋一笑,說不得就不認為一言不發的冷場,有什麼失禮。但是如果面對的是殷離,那就不同——現在不用他找話講了,說不得大概甚為欣慰。而殷離……說不得或許覺得她和外表一樣,是個天真可愛的少女,但韋一笑才不相信呢。
這又是另一件奇怪的事。
說不得在場的時候,殷離要規矩和文靜得多,但是等他一轉身,她往往就露出各種小惡魔式的神情來了。
這時候,門口有人敲門。
說不得去開門。原來是同一層樓403的唐阿姨,說郊區的親戚來了,帶了點那裡的土特產,要拿一點給說不得。他站在門口跟老太太說話,看來得有好一陣子推辭的功夫。
殷離貌似無聊,拿一隻螃蟹鉗子敲了敲韋一笑的碗:“我在Talks上加你好友,好幾天了沒有反應,你通過一下啦!我的名字是‘草本植物’。”
韋一笑:“你哪來的我帳號?”她應該不是向說不得問到的。
“周顛啊。”殷離理所應當地道,“你加一下,我好經常催更呀。你最近……怎麼又不更新了?”
韋一笑抬眼瞥了她一眼,答曰:“忙。”
殷離道:“你有毛好忙的?”
韋一笑看著殷離。
殷離道:“怎麼了?女孩子不能說毛、靠、操這種詞嗎?”一臉天真無辜,眼睛格外雪亮。
韋一笑:“沒有這回事。”
殷離做了個鬼臉,平心靜氣地另問了一個很具體的問題。她又想買個新的數位板,網上看了一圈,不少人推薦某個牌子的某型號,她沒有用過。但韋一笑用的正好是那個,她想知道那數位板用起來到底怎麼樣。
韋一笑說了,又隨口說:“我國畫動畫的,基本就是當ACG民工。給其他國家的動畫做外包。做一些政府資金的鬼項目,當各地政府部門的乙方。國漫拉人投資不容易,老闆把員工當奴隸用。做你自己想做的東西,就更難了。網遊行業,可能還稍許好點,雖然也是當工具,至少錢多一點。”
殷離想了想:“可是,畢業了,我也不一定要去這些地方當ACG民工啊。”
“那你還學這個第二專業?真是有錢有閑。”
“反正又不是我的錢。”殷離淡淡地道。
韋一笑略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殷離偏了偏頭,似乎想起什麼事情,笑得十分可愛:“韋一笑……你本來是學什麼的?”
韋一笑站了起來,根本沒有回答她,端著碗,走人。到廚房,把螃蟹殼倒垃圾桶裡。
5.
說不得從門口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個大黃桃,這正是本市某個郊區自產的水果。
他笑眯眯坐下:“韋一笑,你就吃完了嗎?”把桃子放在殷離面前,“桃子給你,等會兒帶回去哦。”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說:“下週日,我跟我女朋友打算出去玩,去附近的一個古鎮,坐车2个小时吧,当天来回。你們一起去嗎?周顛跟他女朋友,也去的。”
“好啊。”殷離一口答應,她說完了才想起不對,“啊,是周日嗎?周日上午我有二專的課,週六可以,周日就不行了。那還是算了吧。”
然後說不得就看韋一笑。
韋一笑從廚房走了回來:“不去。”
也許因為韋一笑這回答太決絕,口氣太生硬,說不得:“……”
“我是不喜歡社交。”韋一笑解釋了一句,“不是對誰有意見。”
“我也沒說你對誰有意見啊。”說不得道。
殷離在旁邊,悶聲憋著笑。韋一笑看了她一眼。
要是殷離的腦電波可以被讀取,韋一笑直接知道她在想什麼的話,恐怕就不只是看她一眼了。
Notes:
2024年6月26日发生的对话
A:你的同人写得比原创小说文艺好多哎。
B:文艺……怎么感觉好像你在骂我呢?
A;哈哈哈哈……等我想想怎么说。哦,对了,应该说是现在这种同人不流行了。以前中国生活压力没那么大,大家空闲时间比较多的时候,同人还挺喜欢慢条斯理,写生活。江南的《此间的少年》,zhuzhu《转身之间》,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写的《倚天英雄们的大学生活》。让我查一下,卧槽,这个书现在在晋江都找不到了哎。
B:你说哪个?
A;就那个《倚天英雄们的大学生活》。晋江把它封了的理由是什么呢?先不管了。反正现在,不流行这种同人了。现在同人求爽!给男生看,就是穿越者碾压原著主角。给女生看,就是让cp搞黄,疯狂地搞黄。所谓原著提供关系性,同人产出性关系。我前几天看到一个同人,写此沙演的郭靖是个双性人,被拖雷这样那样。就感觉大家不想吃健康食品,就想嗑点什么。你两千字内不让我爽,你就完了。
B:你要说搞黄,《恣意而生》里也不是没有,在后一半。
A;我知道有,但还是不对。就别人写一篇,不管小说长短,目的就是为了谈恋爱,就是为了搞黄,虽然床戏也不见得是从头到尾,但人家的意图很明确。你就是,写个小说,中间顺便搞了点黄。你不要以为读者感觉不出来。
B:我确实写不了纯嗑cp的文,哪怕给我本命cp单独写个cp文,也会有很多跟谈恋爱不相关的东西。
A:比如说?
B:就是当时的生活,可能还有点对神学、人性和历史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吧。
A;你把同人写成正剧,不合现在的流行。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个小说特有的。
B:啥?
A;就是拿原著的npc当主角啊。你是个纯正的书粉,你在看拍的电视剧之前把金庸小说都看完了,你可以抵抗任何电视剧的污染。你自己写小说,你能感觉到作者写小说时的构思和意图。金庸写小说有时候不拿npc当人,电视剧只会加倍不拿npc当人。读者头脑里本来的那些角色的负面印象,你怎么办。别人写同人,读者爱屋及乌,天然吸粉,你这天然劝退。
B:给你说的,好像我把里面所有人名都换一遍,当原创发在网上,读者可能会更多一点似的。本来它除了人名,就跟原作的情节没有关系。
A:哈哈,你可以试试啊,搞行为艺术啊。贴完了,在后记里说,这其实是个金庸同人来着,那谁等于那谁,列一个转化名单……我想知道读者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B:我先打你一顿好吗!《恣意而生》就是为了npc们写的。开始只是为了少数几个npc,后来扩大到其他npc。如果它不是同人,它就没有让npc获得自由这个意义了。
A;啊,我仔细一想,你这换成原创去发,也不行。难以归类。你说放到校园言情、青春成长类吧,你非殷离线的情节,就没有必要。而且故事那么长,谁他妈会看一百万字的校园言情小说啊。如果参照女频网文,让人每天在地铁上花五分钟看一章呢,你这又不是每章都有爽点。宅斗、种田、谈恋爱,都有爽点。你一个东方树叶,就不要妄想跟现在的奶茶去竞争了。
B:东方树叶!……笔给你,你来写!怎么挖苦我的时候这么妙语连珠呢。
A:又不是我想当小说家。我刚开始说什么来着,对,你的同人写得比原创小说文艺好多。你的原创还是有救的!努努力!什么时候你的原创小说出名了,你的同人就有人看了。为了《恣意而生》能够传播开,你一定要努力把原创写得商业一点!
B:……
Chapter 33: 情緒穩定性低可以當詩人
Notes:
人格心理學第十一、十二課
Chapter Text
第33章 情緒穩定性低可以當詩人
1.
十一月下旬,略有了些寒意。
每天早上,殷離能多睡一會兒是一會兒,起來時,偶爾會看到晨練回來的儀琳,短髮上一點點晨霧的濕氣。
時已深秋,冬天近了。
按照校曆,已經是第12周。
這週五的人格心理學,已經是第四個流派——特質流派的第二次課了。
上課的時候,就看見向老師抱著很厚的一疊紙質材料,走進來。
大家紛紛小聲議論,猜是什麼東西,向老師也沒有解釋。
他先講了一下前兩次作業的情況,有的同學完成得太敷衍了,連論述結構都沒有撐起來,然後開始講課。
2.
上一次課,他講了什么呢。
精神分析流派,最大的努力,在於嘗試解決“為什麼”——為什麼人會抑鬱、焦慮、歇斯底里、精神分裂。
行為主義流派,主要在嘗試解決“怎麼樣”——怎麼樣通過外力去塑造行為,進而塑造行為模式。
而人本主義流派,也在嘗試解決“怎麼樣”——怎麼樣去成為一個心理更健全的、更好的人。
所以,以上三個流派都應用於臨床領域,也出了不少心理治療師,甚至精神分析流派不少學者,首先是精神病醫生,然後才是心理學家。當然有些心理治療師,並不會确認自己是哪一個流派的,在實際工作中,可以把不同流派的治療方法,結合起來使用。
而特質流派,沒有嘗試去解決“為什麼”、“怎麼樣”。
這個流派,嘗試解決的問題是“是什麼”——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特質流派有一個重要假設:人格特質,具有相對穩定性。所以在一個具體的時間點,用人格特品質表,測量得出的定量結果,有跨時間和跨場景的指示意義。
因為特質流派在“為什麼”和“怎麼樣”方面,致力不多,所以,特質流派比較少出心理治療師,搞學術研究的比較多。
“人格特質理論的鼻祖Gordon Willard Allport,生於1897年,比心理學的創立者Freud小41歲,比行為主義的創立者Watson小19歲,但是比人本主義流派的創立者Rogers大5歲。
他于1919年獲得哈佛大學哲學和經濟學的學士學位,而他的哥哥Floyd Henry Allport,同一個時期,在哈佛讀心理學博士,後來成為一名重要的社會心理學家。顯然,他的哥哥影響了他職業發展的選擇。到了研究生階段,他已經轉到心理學專業,最後取得了心理學的博士學位。
Allport畢業後,拿到了旅行獎學金,前往歐洲遊學,然後於1924年回到哈佛大學擔任心理學講師,到1967年他因病去世,中間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哈佛大學當老師。
Allport曾經在維也納與Freud見面,那時他剛剛取得學士學位一年。而Freud在這次會晤中,對這位同行的晚輩,進行了一番無意識分析。
這次見面之後,Allport便對精神分析流派印象大壞。他認為精神分析過分注重研究人的早期經歷和無意識領域,卻無視了更重要的意識領域。總之,這個年輕人在前進時,被心理學的創始人給推了一把,後來就走上了一條與Freud大相徑庭的道路。”
那天,向老師講完了人物基本介紹,接著講Allport的Trait Theory特質理論和研究過程。
“特質,是人格的基本分析單位,是一種跨情景的心理傾向。”
20世紀的30年代,Allport終於開始著手去實施Francis Galton,一位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學者,50多年前提出的The Lexical Hypothesis詞彙假設:人們生活中最突出的和社會相關的人格差異,最終會被編碼成語言;通過對語言取樣處理,可以推導出人格特質的綜合分類。
他如何從字典裡找出將近18000個他認為描述人格的形容詞,又如何縮減到4504個。又如何請36個評判者閱讀一個人在12年內寫的300多封信,要求他們用形容詞來描述此人,最後將36個人所用的198個形容詞,合併歸類為僅僅有8個。他認為這就是被評價的那個人的Central Traits核心特質。
他認為一個人的Central Traits,數量在5-10個之間。
他還認為一些人會有Cardinal Traits 首要特質。這是一種能夠影響這個人所有行為的特質,但並非所有人都有,只有在少數人身上才能觀察到。
3.
今天,向老師回顧了一下上次課講的Allport的Trait Theory和Functional Autonomy of Motives,就開始講這次課的內容了。
“今天我們講Raymond Bernard Cattell,特質流派的第二位非常重要的心理學家。
他1905年生於英國,他在倫敦大學首先獲得的是化學的學士學位。在1929年,他獲得心理學博士學位。
他在倫敦大學曾經擔任著名心理學家和數學家Charles Spearman的研究助手。後者當時正在研究不同的智力測量之間的關係,試圖確定背後存在一個General Intelligence Factor一般智力因素。
Spearman在這個過程中創造了一種名為Factor analysis因素分析的數學工具,這個工具就是測算不同的項目之間的相關性,相關性很高的項目將被分到同一因素中,而相關性低的項目將被分成不同的因素。
正因為Cattell這樣的background,他後來對早期心理學家基於主觀提出各種理論卻很少做出嚴謹的定義、提供客觀的證據,頗有微詞。”
然後,向老師開始講因素分析怎麼計算。
第一步先計算所有項目之間的相關性矩陣,第二步挑取集合後的因素,第三步計算單個項目與因素之間的相關係數。
他給學生們簡單示範了一下5個項目如何被歸結成2個因素的操作。
殷離看著滿屏的公式,這讓她感覺好像回到大一數學課的課堂了。
“多年以後,正是以這樣的方式,Cattell通過Factor Analysis數學統計,而不是人的主觀感覺,把Gordon Allport選出來的4000多個特質形容詞,歸結為16個因素。”
“Cattell在離開學校後,在英國的臨床機構工作了幾年。1937年,Edward Lee Thorndike邀請他來哥倫比亞大學,他離開了英國,搬到了美國,得到了一份教職。
Cattell在1941年應Gordon Allport的邀請,加入哈佛大學。在與Gordon Allport共事期間,他萌生了Factor Analysis這一工具可以應用於人格研究的想法。
Cattell在1945年被邀請到伊利諾大學任教,而伊利諾大學當時有第一台完全由教育機構建造和擁有的電子計算機,這對於想要大量處理数据的Cattell來說,極具吸引力。同時伊利諾大學還給他配了足夠助手。Cattell得以順利開展他想做的研究,他一直留在伊利諾州任教,直到他於1973年退休。
在計算機和團隊的帮助下,對大量数据使用因素分析技術處理後,Cattell最終確定了16種根源特質,並於1949年發表了第一個得到廣泛應用的人格測量問卷:16項人格因素測量表,簡稱16PF。
第二版和第三版,分別於1956年和1962年發佈,第四版1967年發佈,最後一個是第五版,1993年發佈。”
“這個16個人格因素是……”向老師點擊PowerPoint。
Warmth |
(A) |
溫暖度 |
Vigilance |
(L) |
警覺性 |
Reasoning |
(B) |
理性度 |
Abstractedness |
(M) |
幻想性 |
Emotional Stability |
(C) |
情緒穩定性 |
Privateness |
(N) |
私密性 |
Dominance |
(E) |
支配性 |
Apprehension |
(O) |
憂慮性 |
Liveliness |
(F) |
活力度 |
Openness to Change |
(Q1) |
對變化的開放性 |
Rule-Consciousness |
(G) |
規則意識 |
Self-Reliance |
(Q2) |
獨立性 |
Social Boldness |
(H) |
社交勇敢性 |
Perfectionism |
(Q3) |
完美主義 |
Sensitivity |
(I) |
敏感性 |
Tension |
(Q4) |
緊張性 |
他分別說明了一下16個因素,高分和低分各代表什麼樣的人格特質。然後解釋道:“這16個因素的譯名和教材上的不一樣。因為教材上的譯名,是多年以前的我國心理學的前輩們翻譯決定的,有一些其實跟英語的本意有一點不同,如果要理解,還是看英語更好。我考試出題,不會讓你們背16個因素的名字,至於其他考試,請以國內的教材為准。”
在詳細講完了Cattell的16項人格因素測量表之後,向老師又簡單講了出生於德國、後來移居英國的Hans Eysenck,在20世紀的60年代認為人格因素只有2個就夠了。
這2個因素分別是Extraversion外向性和Neuroticism神經質。
到了70年代,他又修正了自己的觀點,增加了第三個因素——Psychoticism 精神質。
他也設計了自測量表,1975年正式確定為Eysenck Personality Questionnaire (EPQ) 艾森克人格問卷。
4.
“在隨後的幾十年中,隨著計算機技術的發展,更大規模的數据得以被研究,對人格的研究進一步深入。多個不同的獨立團隊,根據他們的研究,都認為人格有五大因素。每個團隊提出的五個因素,名稱和定義有所不同,但是實際上,那些因素是高度關聯的。
心理學家們漸漸取得共識——最基本的人格特質因素,2到3個太少了,16個又太多了,合併之後,5個差不多可以合理而全面地概括一個人的人格。
Lewis Goldberg首先提出的‘The Big Five’這個名詞,被廣泛地接受了。
實際上,在1967年和1993年發佈的第四版和第五版的16PF, Cattell提出的5個 Global Factors,已經非常接近於The Big Five。
目前心理學界認同的五大人格因素分別是:Neuroticism神經質, Extraversion外向性,Openness to experience開放性,Agreeableness親和性,Conscientiousness盡責性。”
“五大人格測試問卷,有很多。像Goldberg編制的TDA,John, Donahue和Kentle編制的BFI,Costa和McCrae 編制的NEO。”
向老師拍了拍講臺上那一疊紙質材料:“這就是我現在要發給你們做的NEO人格測量問卷。NEO人格問卷,它可以對被測者的5個人格因素和30個次級因素進行測量,有自測版的,也有觀察者報告版的。這個是本地化的自測版問卷。”
“本來應該在電腦上做。但是申請不到使用機房。這個又沒有開發成App。只好大家手工填,填完了自己算分數。現在,你們先看一下這些因素。”
向老師點擊PowerPoint。
■ NEUROTICISM 神經質
- ANXIETY 焦慮
- HOSTILITY 敵意
- DEPRESSION 抑鬱
- SELF-CONSCIOUSNESS 自我意識
- IMPULSIVENESS 衝動性
- VULNERABILITY TO STRESS 對壓力的脆弱性
■ EXTRAVERSION 外向性
- WARMTH 熱情
- GREGARIOUSNESS 樂群性
- ASSERTIVENESS 獨斷性
- ACTIVITY 活力
- EXCITEMENT SEEKING 刺激尋求
- POSITIVE EMOTIONS 積極情緒
■ OPENNESS TO EXPERIENCE 開放性
- FANTASY 想象力
- AESTHETICS 審美
- FEELINGS 感受
- ACTIONS 嘗新
- IDEAS 想法
- VALUES 價值觀
■ AGREEABLENESS 親和性
- TRUST 信任
- STRAIGHTFORWARDNESS 坦誠
- ALTRUISM 利他
- COMPLIANCE 順從
- MODEST 謙遜
- TENDER-MINDEDNESS 同理心
■ CONSCIENTIOUSNESS 盡責性
- COMPETENCE 能力
- ORDER 條理性
- DUTIFULNESS 責任感
- ACHIEVEMENT STRIVING 成就追求
- SELF-DISCIPLINE 自律
- DELIBERATION 審慎
他道:“這個問卷包含240道題目,做起來時間比較長。你們做完了,自己算分數。大家都做完了,我再來解釋每一個因素。班長和學習委員,來發一下自測問卷。”
然後霍青桐和林平之就上去領了問卷,分頭開始發。
大家反響熱烈,看著發問卷的霍青桐和林平之,滿眼星光。拿到手,就很鄭重又很開心地做測試,都挺好奇自己拿專業量表測出來的人格,會是什麼樣的。
果然,一批心理學家開創了心理結構數据測量的光輝道路,不是說著玩的,給後來的人創造了無窮無盡可以做的事。
5.
教室裡就這麼安靜了三四十分鐘,陸陸續續有人做完了。
殷離做完了題,算完自己的結果,看儀琳也算完了,就去搶她的看。
神經質——分數中等。
外向性——分好低。
開放性——分好低。
親和性——分好高。
盡責性——分好高。
殷離看著,咦了一聲。儀琳滿臉通紅地搶回來。
殷離又想去看阿紫的,被阿紫伸手打回來。
向老師在講臺上道:“同學之間,如果願意互相交換看分數,好。如果不願意,也不要強求別人。雖然這個測試,外人也可以用觀察者報告的問卷,來測某個人的五大人格因素得分,但是自己親自做的,還是算隱私。
如果有同學在某一項,得分特別高或者特別低,也不要很介意。
大家通常認為內向不太好,親和性低不太好,盡責性低很不好。可是人群中內向、親和性低、盡責性低的人,數量還是很大,所以這些特質在一定的情況下肯定還是有優勢的。”
“大家可以這樣想:
‘神經質’得分低,情緒穩定性高,很好,抗打擊,不衝動,臨危不亂;‘神經質’得分高,情緒穩定性低,也很好,可以嘗試當詩人。
‘外向性’得分高,很好,活潑開朗,樂於跟人交流,社交毫無壓力;‘外向性’得分低,也很好,可以安靜地與自己相處,更有機會做一個沉靜、有內心力量的人。
‘開放性’得分高,很好,容易接受新事物,富有創造力;‘開放性’得分低,也很好,有的職業就需要保守、不創新的人。
‘親和性’得分高,很好,善解人意、溫和體貼、樂於助人;‘親和性’得分低,也很好,有懷疑精神、不容易順從,在競爭和反抗方面,天生有強烈的驅動力。
‘盡責性’得分高,很好,會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家人、朋友、員工、合作夥伴;‘盡責性’得分低……”
向老師說到這裡,大家都看著他,看他對這個,還能編出什麼話來。
“‘盡責性’得分低,就可以做一個自由自在,活在當下的人。”向老師道。
大家紛紛在下面發出噓聲。
向老師也不生氣。
時間過得飛快,全班都填完了問卷,向老師逐個解釋各個因素也花了很長時間。
下課鈴響過,他又拖了一會兒堂,因為有人跟老師討論了一會兒問卷的效度,那個同學認為自己在某個次級因素上不應該得分那麼高。
6.
下課之後,大家離開教室,幾個人走在下樓的樓梯上。
程靈素忽然說:“Agreeableness,有的專業書上,不是翻譯成‘親和性’,而是‘宜人性’的吧。”
“是啊。”霍青桐道,“你看,宜人、親和。這種一聽就是好詞。宜人性低,一聽就不受歡迎。所以,別聽向老師說得天花亂墜。‘情緒穩定性低,也很好,可以嘗試當詩人。’這是什麼話?”
“宜人性低,不受歡迎?”阿紫不以然,“小說、電視劇裡的男主角,各種霸道總裁、偉大君主、將軍遊俠,仔細想想,顯然都是Aggressive,不是Agreeable。而且有研究顯示,在商界和政界的成功人士中,有很高比例的人,都是宜人性低的。”
“這個世界不公平。男的宜人性高,是暖男,受歡迎。男的宜人性低,是有進取心、霸氣、桀驁不馴,也受歡迎。”霍青桐道,“女生宜人性低,好像就比較慘。”
“誰說的?”殷離道,“我看到宜人性低的男生,就會有點想弄死他。看到宜人性低的女孩子,就會覺得很好很帥呀。”
程靈素看了一眼殷離:“你自己是不是在Agreeableness上得分特別低?”
“哪有。” 殷離斷然否認,“只是比較低,不是特別低。”她說著,自己都忍不住笑。
其他人也笑,霍青桐伸手捏殷離的臉,笑道:“這樣說,你應該是非常非常喜歡阿紫的。”
儀琳只是默默地走在後面,聽見殷離還在說:“哎,我突然發現Agreeable和Aggressive這兩個詞,前一個適合送給我哥,後一個適合送給他的朋友們……他那個人,特別喜歡照顧別人,對誰都好說話,應該宜人性得分超高的吧,為什麼會有一堆宜人性得分應該超低的朋友呢?不是說物以類聚嗎?”
Chapter 34: 打亂一池春水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34章 打亂一池春水
1.
這個週六的中午,殷離和陸無雙兩個人,在後門的一家小飯館吃飯。而寢室裡另外兩個人,小昭回家,儀琳一早就出門做家教掙錢去了。
這家名為“小周家廚”的小飯館以價廉、味美、量足、上菜極快、無限續飯和服務極簡而著稱,菜式主要是香辣風味的,也兼顧了少許本地口味。它在學校後街的所有餐飲店中,生意最好,每天都人頭攢動,以至於另有個名號,號稱“F大的第六食堂”。
學生中的有錢人,當然不屑光顧這種地方,但它卻深受廣大一般學生的歡迎。男生們喜歡隔三岔五地過來小聚,叫上四五個菜、幾瓶啤酒;沒什麼錢的小情侶們坐在角落裡,對著兩菜一湯,喁喁細語。
殷離非常喜歡這家的香辣鯽魚和脆皮豆腐,陸無雙則最愛這家的水煮魚和涼拌牛百葉。
生活一平靜,就無聊。
陸無雙一邊挑著涼菜裡的香菜,一邊說我們寢室還沒有搞過活動呢,都沒有一點寢室的集體感。什麼時候大家一起去出去玩,怎麼樣?
殷離本來也愛熱鬧,聽了這個提議第一反應是——不錯啊,但轉念一想,儀琳在錢的方面非常敏感,任何非必要的花費都要考慮半天,出去玩,要她出錢固然難為她,別人替她出錢依然尷尬。
殷離想著這個,便道:“搞什麼活動,花錢最少?”
陸無雙不解其意:“你最近很缺錢嗎?”
2.
晚上殷離在十七舍論壇上發了個贴子跟人討論,說寢室活動,4個人,把人均消費控制得很低,可以幹什麼。
過了幾個小時,她去看,回復不多,而且多數不靠譜,翻了一翻,看見有一個ID為“風中二”的用戶的回答挺長:
- 去森林公園。門票很便宜,裡面可以自助燒烤,現場租爐子也沒有多少錢,食材和調料可以先去超市買好,帶過去,反正你們女生吃的不多。吃完可以逛森林公園。
- 校東門巷子裡的甜品店喝下午茶,不要選貴的糕點。
- 晚上10點以後到後門燒烤攤上吃燒烤。
- 不久要到圣誕節,圣誕節和圣誕前夜,本市的教堂往往搞盛大的活動,非教徒也可以去觀摩,費用為0。但是要很早去排隊。
- 找個男朋友,錢的事情,讓男生們操心去吧。
殷離開始看這人還提供了不少可行性建議,最後一條卻不像話。而且自己使用者資料,明明是填的男生——除非是那個人吃飽了撐得去查IP,八舍的IP位址一出,她這個帳號當然就偽裝不了男生。
她心中動念,也去看該使用者資料,頭像是個很可愛的少女,而性別資料為保密,一查此人的IP——是十七舍的,心想果然是猥瑣的男生啊。
只可惜殷離不知道,怎麼對應到具體的寢室房間。她又不是學IT的,在這方面所知有限,搞了半天,能確認是十七舍的IP就已經不容易了。
不過她惡作劇心已起,就給這個人發了好幾條論壇私信。
說同學你是不是缺男朋友,急需男朋友,要不要我幫你介紹高帥富的男朋友,悅來客棧貌美如花但是賤兮兮的少掌櫃云云,發完自己仰天哈哈大笑。
3.
第二天,周日。上午11點半,殷離上完二專的課,出了軟件學院,就在大樓的門口碰見了田伯光。
“咦,你在這裡幹嘛?”
“等你下課。”田伯光看起來不太高興,“我正式向你們寢室提議一件事情,你是寢室長,負責轉達一下吧。”
殷離詫異道:“什麼事情?”
“你看,你們寢室4個人,都還沒有男朋友,我們寢室4個,也都是光棍,可以搞個寢室聯誼。”
殷離驚訝之餘忍不住嘲笑他:“拜託,這套現在不流行了,好不好!”
“現在流行的是看一眼,觉得順眼就加Talks,互相勾引,然後出去開房或者租房同居。不過,你也為某些小地方出來、特別害羞的人想一想吧。”田伯光冷笑道。
“不同意。”殷離不加思索。
田伯光道:“不要忙著拒絕。你們寢室其他人可能會願意。你也不能代替別人表態。”
“反正我不同意。”殷離道,“寢室裡只要有一個人不同意,就不行。你可以走了。”
田伯光真的就準備走了,殷離卻從後面叫住了他:“喂!你怎麼知道我是寢室長,而且我們寢室的人,都沒有男朋友?”
田伯光微微一笑:“哼,有什麼事不能打聽?”
殷離在心裡把田伯光罵了幾句之後,很快就把他從腦海裡清除了出去,她神經又比一般的女生大條一點,一個田伯光才不能干擾她呢。
殷離吃完中飯,回到寢室。儀琳周日還是一整天的家教,寢室裡就剩下陸無雙和殷離,兩個有時間能玩就玩的人。
殷離把動畫設計的原畫作業拿出來畫,時不時在手機上刷一下Square和Talks,又去查看自己之前追的連載小說和漫畫有沒有更新。
陸無雙一邊吃零食,一邊看書。
4.
6點多,儀琳回到寢室,說是吃過飯了,又要出去自修。她把要看的書裝進背包,就又出門了。
到了晚上9點多,小昭也從家裡回到學校了。
混合專業的寢室,也就只有早上和晚上人多熱鬧些。殷離聽著陸無雙和小昭討論完了外語系的男生和歷史系的男生,又開始聊秋冬換季要換護膚品的問題,都快10點了,但是儀琳還沒有回來。
這時候,宿管阿姨在樓下喊了一聲:“204陸無雙在嗎?204陸無雙在嗎?有個男生送來樣東西。過來拿。”
陸無雙莫名其妙:“誰送的,什麼東西?怎麼沒先給我說一聲?”
殷離還笑:“莫非你有個暗中仰慕者?”
陸無雙哼了一聲,出門,不一會兒,抱著一個東西上來。
殷離也好奇,湊過去看。挺像一個禮物,米色暗花的包裝紙,包出一個扁扁的長方體,看大小像一本書。
上面貼著一張便利貼:“十八舍204室陸無雙收。”
陸無雙把那張便利貼一揭,下麵的包裝紙上又寫著一行字:“204室的四位同學共拆。”
“‘204室的四位同學共拆’?”陸無雙才懶得理會,舉手就撕包裝紙,“我倒要看看這是什麼?”
拆出來好像是一本硬皮的相冊,翻開一看,裡面是幾個男生的生活照。
第一張是黃昏的時候令狐沖跟人在操場上踢球。第二張是田伯光,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滑雪,他坐在纜車上,頭上頂著護目鏡,手裡抱著滑雪板。
殷離在旁邊就看到第二張,一拍桌子:“這是什麼玩意!!!”
陸無雙道:“相冊上寫著‘十七舍501室A’。這不就是他們寢室的影集嗎?拿來給我們,這是什麼意思?”
殷離道:“今天上午田伯光來找我,提議我們和他們結個聯誼寢室!”
“然後呢?”
“我沒給他好臉色看。”
陸無雙低頭,繼續翻相冊,笑道:“看照片,他們寢室的顏值水準,還是顯著高於本校男生的平均值的!但這麼老土的法子,他是怎麼想出來的?”
殷離冷笑:“還發照片呢,他當是徵婚嗎?”
陸無雙卻不說話了,對著某張照片一動不動地看。
殷離掃了一眼,是個不認識的男生,道:“幹嘛呀?這個,不就是帥一點罷了,看你要把照片盯穿似的。”
小昭也過來看了看,微笑道:“這個是挺帥的。”
她們這樣一鬧,陸無雙倒不好意思了:“沒有啦!只是我覺得好像在公共選修上見過他,老坐在第一排右邊一點的位置上。我沒有覺得他很帥啦!我不看了。”把相冊往殷離的桌子上一丟。
殷離道:“此地無銀三百兩!”
小昭拿起來,翻了一翻相冊,問殷離:“這個是田伯光嗎?”後面這張照片上是一個男生,貌似是站在酒店的大廚房裡,拿著一把剪刀,剖海膽,神色很認真。
殷離看了下確認:“是他。”
“聽你們把他形容得非常……猥瑣,但是看起來卻不像呢。”
殷離道:“嘿!你跟他多說幾回話,就知道了。”
小昭又翻到第一頁,指著那張黃昏的時候令狐沖跟人在操場上踢球的照片,問:“這個就是令狐沖嗎?”
殷離道:“對。”
小昭仔細看了一看,照片上,二十歲上下的男生長方臉蛋,劍眉薄唇,暮色中也見得神采飛揚——抓拍的人倒是好技術,便微微一笑,卻也沒說什麼。
小昭還在翻相冊,陸無雙回到自己桌子面前埋頭看書。
殷離卻在思索,這個相冊準備起來不是三五天的事情,照片要拍,要選,還要特意沖印出來,相冊看起來也不是嶄新的——這傢伙到底拿這個相冊騙了多少女生啊!
女生討厭的男生有兩種,一曰花心,一曰自私。當然這其中有很多變種,比如說自我中心主義、大男子主義、斤斤計較都是自私的變種;至於花心,如果一個男生費心追求一個女生,只要舉止得體,可能会被女生們贊許,但是如果變成費心追求一個以上的女生,百分之百会被女生們唾棄。
其實田伯光迄今為止,一次也沒有被殷離撞見過跟其他哪個女生有親密舉止,更準確地說,是他那種遊戲般的輕浮態度直接給自己貼上了花心的標籤。
假如追個女孩子,像登錄個遊戲那麼容易,那麼離開她,大概也就像遊戲下線那麼隨便吧。
5.
殷離想,明天就該把這東西拍到田伯光的臉上去。
而小昭已經看完了相冊,輕輕地把它放在殷離的桌子上。
這時候,有人拿鑰匙開門進來,卻是儀琳。她進門,先忙著換鞋子,剛才外面似乎有點小雨,她的運動鞋濺上了些許泥漿。
殷離隨口說了一句:“儀琳你回來好晚,已經10點了。”
儀琳低聲說:“我去操場了。”
殷離抱怨道:“今天,那個死田伯光,提議說他們寢室跟我們寢室聯誼,我說完不同意,他居然送了一本他們寢室的相冊過來。你說,這種事情,光是出賣他們那點色相有用嗎?他腦子進水了吧?!”
但是儀琳沒有任何回答。她只是蹲在地上解鞋帶,身子伏得越來越低,耳朵、後頸和臉頰,無緣無故地紅起來。
小昭輕輕地笑了一聲。
殷離突然間醍醐灌頂、恍然大悟,模糊地把前因後果串聯起來……選修課、田伯光、令狐沖、操場。令狐沖他們是不是早晚时不时在操場上訓練。
她感覺好像一道閃電從頭頂劃過,驚雷在頭頂炸響。自家院子裡的桃子,被外面的猴子,偷了。
小昭那聲輕笑,就覺得格外刺心。
殷離站起來,悶悶地道:“我睡覺了。”隨手把那本相冊一推,出去洗漱了。
田伯光那個特別帥的室友的照片,打倒了一個陸無雙,公開討論又把儀琳的心事給揭穿了。
儀琳喜歡令狐沖。不管儀琳想要什麼,她都希望儀琳如願。
這樣說來,其實本寝室四分之三的人,已經通過了呢。小昭無可無不可的,大約也不會特別反對吧。
6.
她在盥洗室發了很久的呆,回來時,房間裡的大燈都已經關了,就只有她桌子上的檯燈還亮著。
儀琳和陸無雙是不用說為什麼,小昭或許是覺得剛才有些失禮——反正她們三個都上床去了。
殷離儘量輕地把椅子拉開,但似乎又想故意弄出點巨大的聲響……但終於她坐下來,拿過桌上的爽膚水隨便倒了一些,開始往臉上拍。
那本她自己沒有好好看過、只看了兩三頁的相冊躺在旁邊,在微暗的燈光下,微微反光,簡直像在嘲笑她。
殷離猛地把相冊打開來,從牆上海報的角上拔了一顆大頭釘,直接翻到第二張田伯光的照片,對準了他的腦袋,狠狠釘了上去,然後啪地合上了相冊,把它丟進了自己抽屜的最深處。
Notes:
令狐沖和田伯光在十七舍論壇都有大號,也就是很多熟人都知道的號。“風中二”這個小號,是令狐沖創建的,但是田伯光也知道密碼,有時候也會拿去用,所以實際上這個小號是他們倆共用的。回殷離貼子的是田伯光,讀殷離私信的也是田伯光。
Chapter 35: 不靠譜青年的日常生活
Chapter Text
第35章 不靠譜青年的日常生活
1.
令狐沖不是一個有志青年。
有些男孩子,十七八歲的時候,已經胸懷大志、心比天高。
他們晚上聚眾吃宵夜,從裡到外、從上到下,穿著媽媽或者女朋友洗好的衣服(假如沒有媽媽或者女朋友給洗,恐怕就是髒的),指點江山,憂國憂民,深信自己是個偉大的人物,總有一天會讓世界顫抖。
有些男孩子,在十七八歲的時候,已經成熟穩重了起來。
他們有具體的目標,大學要去什麼樣的學校,研究生要去什麼樣的學校,高考要考多少分,大學GPA要達到多少,GRE要考多少分,謀求什麼樣子的職業,將來年薪想要多少,希望在這個社會中進入什麼樣的階層。
令狐沖從小到大,胸中既沒有大志也沒有小志。而且他對此,居然沒有任何自覺的羞愧。
要是讓老人家來評說,大概會講“還沒長醒呢。”
但問題是,斷定所有人都必將殊途同歸地“長醒”,不同的只是時間早晚——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吧?
令狐沖為什麼會當上這一屆工商管理系學生的班長呢?
因為……輔導員在新生報到之前,要先挑一個臨時班長來當跑腿的,以應付初期的忙亂。而在新生報到之前,她瞭解學生的方式只有通過檔案——調檔案時,本市學生的檔案顯然比外地學生的檔案,更快抵達F大。
於是畢業於本市一所排名前四的重點高中,並且當了三年高中班長的令狐沖,在自己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這一屆的臨時班長。
然後臨時的班長當了三個月,經過一次重新選舉,就成了正式的班長了。
至於他在高中為什麼會當上班長——這是他的高中班主任,在知道他父親是區教育局副局長之後不可商量的任命。
當時令狐沖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心想,為啥這班上就恰好沒有本市教育系統裡更大官員的小孩呢?
當然,令狐沖的心聲,沒有讓他爸知道。不然他准又得被拎去書房訓話,內容不外乎他如何如何不求上進、散漫、無組織、無紀律、無視權威、胸無大志等等。
教師多愛訓話,中小學教師尤然,領導們則變本加厲。從中學老師崗位爬上區教育局副局長位子的五十歲喪妻中年男子,訓起話來,能讓令狐沖持續頭疼2小時。
有的時候,令狐沖就會想,爸爸如果有親生的兒子,而不是只有自己這個領養的兒子,會怎麼樣?那個小孩,會更像他一點嗎,會更追求上進、更尊重權威一點嗎?萬一不是,他會不會氣得更厲害了?
還好,自己已經上大學了,離家長遠,半獨立生活。終於不用天天看到他爸了。
所謂物以類聚,不靠譜青年吸引不靠譜青年,於是在工管系,田伯光和陸大有之流,圍繞在令狐沖周圍,要二大家一起二。以至於輔導員定逸,十分後悔當日的選擇。
2.
深秋的一天,定逸吃過晚飯,決定去學生寢室看看。她這一代人還有福利分房,後來也沒錢再買大一點的房子,就住在學校後面的F大四村,走過來也不過十分鐘。
她負責的這一屆中,男生多半住在十七舍,向來都是男生愛惹事、難管,所以她去十七舍去得比較多。
進門先登記,女老師也不能例外。
十七舍人太多,當宿舍管理員的老頭,記不住那麼多學生的面孔,所以只要是男的,只要看著像學生,到十七舍基本就揚長直入,女的就會被老頭依照宿舍管理規定攔下來,要求拿出證件登記,才肯放行。
現在認真負責、時不時會到學生宿舍串門的輔導員已經很少了,那老頭見過定逸幾回,已經認得她,在她低頭填表的時候,跟她道:“來探病啦?”
定逸莫名奇妙:“探什麼病?”
“昨天晚上,你們系住在五樓的幾個小鬼,集體拉肚子,把兩個樓層的衛生間都給占了,搞得五樓、六樓的其他學生只能跑到樓下去上廁所,我接了好幾個電話,差點就跟後勤處要校醫院的電話了。”
定逸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個學生生病已是大事,好幾個學生同時急病,一天一夜自己居然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萬一有個什麼嚴重後續,該怎麼辦,忙胡亂含糊應付了幾句,急急忙忙上樓去。
她剛爬上五樓,就聽到樓層那端的501,人聲喧嘩,有笑語、有叫喊,還有人數拍子,有人鼓掌。
501房門大開著,她推開三四個站在門口看熱鬧的男生,發現這一屆住在十七舍的工管系男生,差不多都聚集到501室來了。
501室A,房間中心空地,十幾個人圍疊成一團,好像在打架。
四周站著的,雖不動手,個個興高采烈。
系裡小個子的舒奇,站在書桌上,跳著腳大聲數數:“九十!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圍觀人群跟著擊掌。
定逸大吼一聲:“通通站開!舒奇!你給我滾下來!”
被這聲斷喝一驚,舒奇膝蓋一軟,差點真的從桌上滾下來,小小喊了一聲:“老……老師好!”趕緊哆嗦著跳下地來。
一時間滿室皆靜,人群散開,中心有兩個人形狀物體,灰頭土臉,慢慢爬起來——令狐沖和田伯光。
3.
定逸對學生很好,但是脾氣有点暴躁,她不發火沒有學生怕她,她一發火學生就怕起她來了。
她陰著個臉慢慢走近。令狐沖搔搔後腦勺,笑道:“定逸老師,我們在開展全民健身運動呢!”
定逸怒吼一聲:“打架叫全民健身運動?!”
旁邊,梁發訥訥地道:“老師……我們就是男生自己鬧著玩罷了。”
陸大有幫腔道:“就是就是!老師你是女生,不瞭解男生!”
定逸幾乎給氣死,環視一周,那些二十歲上下的男孩子,大半低頭偷笑,倒真看不出來是逞氣鬥毆,忽然又想起剛才宿管老頭說的話來,道:“昨天拉肚子都有誰?!!”
手臂稀稀落落地舉起來,定逸一數,有五個人。
高根明、陶鈞、英白羅、舒奇、勞德諾。
除了舒奇之外,其他幾個人都站在圍毆令狐沖和田伯光人群的內圈。
定逸目光冷冷掃過去:“昨天還拉肚子,今天就有力氣打架了?老實交代,怎麼回事!”看那五個人裡,英白羅向來是最老實的一個,便指他:“你來說!”
英白羅嚇了一跳,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昨晚上,田伯光給同學下瀉藥……”
田伯光立刻反駁:“那玩意是令狐沖下的!!我寧死也不會屈打成招的!!!”
定逸看看英白羅,又看看令狐沖和田伯光,令狐沖一付“老師我人品這麼好你看著辦吧”的表情,轉頭問道:“還有誰,知道情況?”
陸大有使勁兒舉高手:“我我我!”
定逸當然知道陸大有跟令狐沖關係好,然而也沒有其他站出來要爆料的人,只好道:“你說吧!”
陸大有的第一句話是:“瀉藥是班長放進田伯光的可樂瓶裡的!”
田伯光哈哈笑,令狐沖那表情就跟被人照臉上砍了一刀似的。
果然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陸大有大概也覺得了——這話在老師面前說出來對令狐沖大大不利,趕緊往下講:“可是班長事先準備了止瀉藥!”
定逸向來知道令狐沖胡鬧脾氣,這種事情他不是幹不出來,只是……“令狐沖下到田伯光的可樂瓶裡的瀉藥,怎麼會到了其他同學的肚子裡?!”
陸大有續道:“老師,你不知道,田伯光太狡猾了。他倒了杯可樂,裝模作樣,喝了一口,過了一會兒就大呼小叫地跑出去上廁所了……然後班長就接了一個電話,是樓下宿管大爺那裡的固定電話,聲音聽著也像宿管大爺的,說有個女生找班長,沒有帶證件,不能上來,叫班長下去。班長一出門,田伯光就偷偷溜回來,拎著那個大瓶可樂去周圍串門……結果所有蹭了他可樂的同學,都中招了。老師你說,田伯光是不是故意的!”
田伯光一臉特無辜的表情:“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呀!我也拉肚子了!!”
定逸給這幫小孩氣得七竅生煙,怒問那幾個學生:“你們怎麼不報告老師?”掃視一圈周圍圍觀的學生,“你們怎麼也不報告老師?啊?難道是怕我會袒護班幹部嗎?”
勞德諾一撇嘴:“我們又不是小學生了。”
“你們的解決方式,就是打架嗎?”
勞德諾糾正:“是教訓一下田伯光和令狐沖。我們知道輕重的,又沒有人想被處分。”說得那樣淡定,簡直好像他們才是大人,定逸反而是小學生,他正在向定逸耐心解釋這個問題一樣。
4.
定逸從心裡歎了口氣。現在的學生越來越難管。
歸根結底,還是學生畢業後的就業出路,不捏在學校手裡。
假使所有企業,都是國有的。假使所有就業崗位,都是國有的。假使大學生畢業後的工作,都是學校分配的。那麼,學生自然對每一個老師,都恭恭敬敬。
現在嘛,只要不掛科掛滿六門,修夠必要的學分,畢業論文混得過去,就能一定能拿到畢業證書、學位證書。畢業後工作,基本全靠自己本事和家裡的關係去找。
企業主要在乎盈利,關心人能不能幹活。至於你當年在學校,是不是優秀學生幹部、有沒有因為打架被學校記過,也根本不是什麼大事。只有打算考公務員的學生,會對檔案裡有沒有記過,比較在意吧。這幾個,顯然沒有這打算。
系裡的教授,還能卡學生的分數和論文,輔導員能卡他們什麼呢?大概在他們眼中,輔導員已經淪落成跟宿舍管理員差不多的人物了。
定逸冷著臉道:“凡是今天站在這裡的人,通通給我寫檢討書,手寫!一千字以上!令狐沖、田伯光、陸大有、高根明、陶鈞、英白羅、舒奇、勞德諾,你們8個人,要寫三千字。所有人明天下午5點之前,交到我辦公室。遲交的、不交的,這學期的德育分,全部扣光!”
男生們登時爆發了。有喊冤的,有怪叫的,有學生陪著小心問,時間能不能寬些。
角落裡有人低聲嘟囔:“扣就扣吧。”
德育分數也就在評獎學金的時候有那麼一點點微弱作用,成績不好、死活都評不上的學生,對這個本來也不在乎。
定逸臉色又更難看了幾分,田伯光笑嘻嘻地道:“班長肯定會督促大家寫完檢討書的,定逸老師你別生氣……我們班長,您還能信不過嗎?”
這種煽風點火的話,簡直是司馬昭之心,但定逸對令狐沖不滿原本積蓄已久,馬上就被挑動了:“令狐沖!你看看!都是你搞出來的事情!你有點班長的樣子嗎?有點班長的表率嗎?班幹部,只應該比別人更遵守紀律,你卻比別人更惹事生非!這個班長,你是不想幹了嗎?!”
令狐沖這還沒有被嚇唬到呢,陸大有先大驚了:“老師!班長是大家選的!你不能說撤就撤他!”
令狐沖拽了他一把,對著定逸低頭作痛心疾首狀:“老師我錯了!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友愛同學,五講四美,一本正經……”
定逸看著他,一臉無奈。
這孩子聰明機靈得很,成績也過得去,在班上同學間,人緣還算不錯,就是整天愛搞一些著三不著兩的事情,一副沒正經樣兒。
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上課想著學習,見了老師畢恭畢敬,倒也不只是為了畢業後能搞個好工作,而談戀愛就是計畫著要結婚的。哪件事情不是認認真真,鄭重其事?
現在的小孩啊,簡直不知道他們腦子裡,都裝著些什麼東西。
又不能為這點事,真處分他們。要真出了事,輔導員總是儘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沒有哪個輔導員搶著要往上報,爭取處分自己學生的。學生背上了處分,輔導員臉上也不好看,年終獎金也受影響。
拿他們完全沒有辦法。
定逸咳嗽了一聲,又好好訓了一大篇話。無非是你們拿著父母的錢來上大學,卻不珍惜時光,盡胡鬧,對不起父母,對不起老師之類的。
她一直訓話到多數學生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才停了下來,看了看時間。
“好了,也不早了,老師該走了,你們也都回寢室寫檢查去吧。”
學生們悶聲答應,卻還不散,等老師出門。定逸最後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令狐沖一眼,走了。
5.
舒奇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直到看著定逸下樓,出了十七舍的大門,走到百米外,才跑回來報告:“警報解除!”
這時候,501寢室裡,大家正在把頭痛的苦差丟給肇事者:“田伯光,我的檢討書歸你了啊!”“班長,我是看熱鬧的,無妄之災啊,我的你幫我寫了吧!”“就是就是!”
舒奇跳著舉手:“我也要!我也要!”
令狐沖趕緊爬上桌子,估計是怕再次被圍毆,站在桌子上不慌不忙地道:“寫一千字的,明天下午如果準時交,過來拷一個硬盤的存貨。寫三千字的,準時交,過來拷兩個硬盤的存貨。保證都是田伯光的頂級私家藏品,新鮮熱辣,絕無重複!!!各位還等什麼,趕緊回去寫檢討,也不用自己想怎麼寫,网絡是拿來幹什麼用的?”
田伯光大叫:“靠!你憑什麼拿我的東西來賄賂人?!”
舒奇舉手道:“班長,我不要田伯光存的小黃片!”
令狐沖道:“乖,回頭我買個炸雞腿給你。”
舒奇道:“我要十對烤雞翅!”
於是問題就在一幫男生曖昧不明的笑容中被圓滿解決了。
人都走光,就剩下501自己人了,施戴子道:“班長,咱們輔導員對你也夠有意見了,再被她知道你不安分……以後別玩這種事了吧。”
陸大有倒挺高興:“施戴子,你也太操心了。要不是她恰好來串門,壓根就不會知道!她有家有室,哪能天天來學生寢室轉悠?”
梁發道:“陸猴子,你別再火上澆油了!就算老師不知道,班上同學也不高興。有事沒事來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日子久了還不造反?”
令狐沖想揪過田伯光來暴打一頓:“玩大發的,明明是這傢伙!存心想製造事端!田伯光,過來受死!”
田伯光本來叉著腰看笑話,這下子倒是跑得快,遠遠躲到寢室那頭去了,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不就是想整老子嗎?老子的智商,就註定你整不著!”
令狐沖嘿嘿一笑:“你等著。”
梁發跟施戴子搖搖頭,各自收拾東西,開始寫自己的檢討書。
陸大有打开电脑,点开一个word文件,道:“還好上次的檢討,留了個底,這下一半寫事情經過,剩下一半,照抄原來的就可以了。”
令狐沖道:“寫完了,給我參考參考。”
田伯光坐下來,開了一罐啤酒,從抽屜的A4紙包裡抽出一張白紙,就開始寫字,都不用找參考。
令狐沖倒不著忙,在寢室裡逛了一圈,歎氣道:“輔導員訓過話的寢室,晦氣三天不散!打牌必輸,上遊戲肯定慘遭追殺啊!罷!罷!只好做點法事,來化解一下了。”
他爬上自己的上鋪,打開窗戶,抱上吉他,翹起二郎腿開始彈琴唱歌——深情彈唱rap。
室友還沒有開始抱怨,勞德諾在外面猛敲門:“令狐沖,你又皮癢了是不是?!吵死了!”
令狐沖道:“你是更喜歡我唱經典老歌嗎?想聽哪首?說來聽聽。”
6.
十七舍是个凹字形状。他们寝室朝南,對面,就是十八舍。十八舍是女生的宿舍。
男生寢室永遠都不拉窗簾,晚上燈光明晃晃的。對面十八舍五樓,正對著十七舍501的那個寢室,看著這鬧劇,也看了半天了。
令狐沖這一開窗,吉他與歌聲傳出去,對面女生的笑聲和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也更分明了。
陸大有跑到窗邊,使勁跟她們招手。
這一來,那邊的女生們反而不好意思。一個長髮的女孩子起身,把寢室拉開一半的窗簾合上了,她的臉龐在窗簾的縫隙中閃了一下,滿是笑意,然後消失了。
牆上時鐘的時針,指向了11點。張無忌終於踏进了501室A的门。
他走进来,放下书包:“令狐沖,你又在彈吉他了?咦?誰在我書桌上踩了那麼多腳印?”
半夜裡,田伯光爬起來直沖廁所。
十分鐘後,令狐沖帶著一大杯淡鹽水和止瀉藥,來拯救他了。
Chapter 36: 心動是沒有道理的事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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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第36章 心動是沒有道理的事
1.
田伯光送來他们寝室相冊的第二天,聯誼這事,在八舍204寢室裡,沒有再被提起。
小昭向來不沒事找事,陸無雙不好意思顯得太積極,殷離則是不滿。而儀琳呢,大概打死她,也絕不可能自己先提起這個話題。
田伯光也不再突然冒出來找殷離。
這件事,似乎暂时被擱置了。
但殷離知道,絕對沒有完。
田伯光,是一個神經病一樣的男生!鬼才知道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搞不好十七舍“八怪”裡,就有他自己一個吧!
但是理智地拋開一切負面情緒,單純地為儀琳考慮,聯誼確實可以給她提供更多接近令狐沖的機會。但機會也不過就是鏡花水月,變數太多了。
殷離想,應該跟令狐沖探探口風。田伯光說,他們寢室四個都是光棍,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田伯光滿口花言巧語,令狐沖似乎還不至於。
但殷離跟令狐沖,關係並不親近。
她不喜歡令狐沖。人是聰明,可就是吊兒郎當,行事說話走路,都沒有個正形。當然,痞痞的男孩子,也是有人愛的,可殷離一點也不喜歡這一類型的。
“去跟令狐沖單獨談談”和“才不要見令狐沖”兩種念頭,就在她的腦子裡打架,一時沒有分出勝負。
2.
週二的傍晚,殷離從圖書館出來,走到東宿舍區,在東二食堂門口的飲料窗口買了一杯奶茶。奶茶在初冬微寒的空氣裡,散發著白色的濃香,她邊慢慢啜飲,邊想著事情。
這個周日,她要過生日了。她已經拒絕了說不得出去吃飯的提議,也沒有跟其他任何一個人提起。她決心要悄無聲息地過完她十七歲的生日,但是不能擺脫這個日期對自己的心理暗示:你又長大一歲了。
儀琳都有想谈恋爱的對象了。但是她沒有,或者至少是在真實的世界裡,沒有。
東二食堂後面不遠,就是十七舍了。十七舍是個凹字形的建築,501的窗戶到底是在凹字形的哪一面呢?
她這樣想著,這時就看見令狐沖抱著一個足球,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對飲料窗口的阿姨喊:“一杯可樂!”
他旁邊還跟著一個男生,一樣在這個深秋初冬的時節,還穿著短袖的運動衣,大約是一起踢球的同學。
“嘿!令狐沖!”殷離跟他打了個招呼。
“喲,是你啊!”令狐沖笑道。
這個時候殷離就不禁發現吊兒郎當、沒心沒肺青年和認真嚴謹青年相比的一個優點了:前者似乎更不容易記仇。
旁邊那個男生做了個鬼臉,瞧了瞧殷離,非常識時務地拍了拍令狐沖:“班長,我先回寢室換衣服了!”
殷離慢吞吞地對令狐沖道:“我要問你點事情。”
“什麼事?”
“你有女朋友了嗎?”殷離仔細看著令狐沖的神色,問道。
之前並沒有女孩子對他直接問出這種話來,別的女孩子要問,那得是托人拐了十八個彎來打聽,沒有像殷離這樣的。
令狐沖不禁失笑:“沒有!……你怎麼會想起來,要問這個。哦,對了,田伯光跟我說了那件事。”
“所以,你不反對寢室聯誼。”
“我有什麼好反對的?反正寢室裡都是光棍。你們同意就好。”令狐沖聳聳肩,“大家抽空跟美女們出去,聚個餐什麼的。有合適的,解救一兩個曠男怨女,也是不錯的……”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女生?哪個類型的?精確形容一下。”
令狐沖道:“靠!你逼供呢?!我怎麼知道!”
殷離嗔怒道:“你怎麼會不知道?!”
令狐沖道:“你知道?來來來,你給我精確形容一下你喜歡什麼樣的男生,你說得出來我輸你三十天早飯。”鄭重其事地比出三根手指。
殷離一時語塞,還嘴硬:“這有什麼?第一要帥。”
令狐沖嗤笑道:“帥的,滿街都是啊。我就挺帥的,你覺得如何?”
殷離真想踹他:“少臭美了!!然後……”
然後殷離無話可說。
喜歡什麼樣的人,是可以被概括出來,可以被准确言說的嗎?也許科學家可以,三四十歲的人可以,但是十幾、二十歲的少年人做不到。
殷離看了看令狐沖越來越得意的笑臉,真的好想給他當頭一拳,忙努力克制自己。
問話失敗了,而且顯然,再深層的問題,不該她來問了。畢竟,喜歡令狐沖的是儀琳,想要令狐沖的這顆很不規矩的心的人,也是儀琳。
殷離捧著奶茶走人:“下回再見,令狐同學。替我向田伯光同學問好。”
3.
令狐沖走在路上喝完了可樂,回到寢室,就看到自己寢室的門,大開著。
一眼看去,裡面滿是人頭,人數眾多,場面盛大。
而位於中心的就是今天下午既沒有課,又偷懶賴掉了球隊訓練的田伯光——坐在他自己臨窗的桌子上,面向著廣大群眾,傳經佈道。連陸大有都坐在下面,認真聽講。
“很多人完全搞錯了重點。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自己的硬件條件是基礎,追求方式只是手段,而準確把握你們想要泡的對象的屬性,這才是戰略上最重要的事情。哦, 這是一項需要經驗和天賦的工作,當然了,對某些天賦超常的男人來說,比如說我,一眼就能洞穿剛認識的女生的本質以及她的需求……”
為了表示對田伯光這種極度自戀、臭屁到死的言論吃不消,令狐沖把手裡的足球照著他的腦袋,丟了過去。
田伯光同學身手敏捷,一把接住,但是他沒有料到令狐沖下一秒鐘又把一隻籃球砸過來了。
寢室男生們一陣哄笑。
田伯光捂著腦袋說:“你們這幫人也太沒有良心了……解散!解散!今天的講座,到此為止!剛才凡是在我們寢室吃零食、嗑瓜子、吃外賣的,把自己製造的垃圾通通帶走。”
於是眾人作鳥獸散。
田伯光道:“死令狐沖,你是嫉妒本大爺太帥了,想給我毀容嗎?”
“球隊要訓練,你就說自己拉肚子脫水虛弱,至今還沒有好,我還真相信了。你這像是虛弱的樣子?!”令狐沖道。
“哼,反正工管系的球隊,從來進不了全校前四,我無償講課,還能為泡不到女生的兄弟傳道解惑呢。這才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對這一點,令狐沖和陸大有都嗤之以鼻,因為田伯光自己就單身一年以上了。
而田伯光對他們的鄙視嗤之以鼻,因為 “老子在中學和大一,談戀愛已經談夠了。”
反正,這是一個理論家遭到鄙視的時代,好像唯有時時刻刻臂彎裡掛一個美女炫耀于人前,才能獲得最大的尊重。
陸大有道:“給介紹優質女生,才是正經!理論聽多了,有什麼用呢?”
田伯光:“以前我泡上美女,只要是她們寢室一起出來活動,我不是都把你們帶上的嗎?自己魅力值低於地平線,女生再優質,你又能怎麼樣呢?”
陸大有自我解嘲道:“我不過是沒有遇見自己看對眼的女生,所以不展開追求攻勢罷了。誰說我沒有魅力的,哼!是不是,班長?”
令狐沖沒有馬上接話。田伯光雖然嘴賤,但是講的比較接近事實和真理——陸大有給出去的青眼,不計其數,但是迄今為止未見有過下文。不過,也犯不著為了堅持真理去打擊陸大有,再助長田伯光的氣焰啊。
所以他只拍了拍陸大有的肩膀:“兄弟,有事沒事,繼續撒網……”
田伯光乘機繞到令狐沖的背後偷襲:“受死吧,令狐沖!”
晚飯前後,換班後的宿管老頭,照例全樓巡視一圈才準備回家,就在五樓的走廊裡聽見501傳出喧嘩笑嚷聲。他對現在住在501的這幫臭小子實在是受夠了,猛力在門上重重捶了兩下——但是似乎沒有任何效果。
走遠了的殷離,站在校河大橋上偶然回頭,看見遠遠的東宿舍區燈火,在初冬早早降臨的夜色中,連成一片溫暖的昏黃。
4.
到了週三,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部長又提醒殷離,注意跟進校元旦晚會的進展。於是殷離跟文藝部的幹事打招呼,再有彩排的時候,務必通知她。
結果這次彩排,安排在這週六晚上。
週六,殷離晚飯後,出發去學校的小禮堂。
一路上,路燈發黃的燈光,被光禿禿的梧桐樹枝分割著。寒風瑟瑟,滿地落葉,風卷脆響。
她偏離大道,沿著河邊走,樹影森密之處,頗有陰森的感覺——殷離高興地想,晚上來河邊拍鬼片,可不錯。
她到了小禮堂一看,今天的彩排比上次見的,要正式些了。有了男女主持人,有了音響,部分集體舞的演員還換上了表演的服裝。
彩排還沒有開始,前前後後到處都是走動的人。
殷離看見文藝部的部長正在忙著安排指揮,也知道他的脾氣,何必上去碰釘子,便游目四顧,想找上次那個女生,看了一圈不見。殷離拉著另一個文藝部的幹事問,才知道她在後臺。
殷離就混到後臺去。
後臺比前面還亂,檯子上到處都是道具、服裝、打印的臺詞本,地上拖著各種電線。晚上燈光也不夠亮,就看見人一團一團的,或大聲或小聲地說著彩排的事情。
這種混亂並不使殷離反感,卻讓她想起動漫社團cosplay時換裝的房間,那混亂有過之而無不及,反而有種親切感。
殷離找到了那個女生,她簡短地跟殷離說了下情況:“這是第二次彩排,我們根據第一次彩排,撤換了一些節目,調整了一些節目的順序。這段時間,同學們各自練習的時間也不少了,我想應該比上次要好多了吧,如果沒有什麼問題,這次彩排後,節目名單就定下來了。這是我們暫定的節目單。”
她從包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殷離。
不一會又有人來問她事情,殷離看她很忙,便主動說:“我自己四處看看吧,有什麼問題,再來問你好了。”
殷離就一個人在後臺亂逛,也不打攪那些正在忙的人,就看看大家在做什麼,說什麼,都挺有趣。
不過待了十幾分鐘之後,殷離覺得後臺太悶了,決定出去透透氣。
後臺角落裡,有一個掛著厚簾子的出口,連著一個小的走廊,通向小禮堂的後門,走廊上還有洗手間。那兒光線更暗,殷離走過去都摸著牆,怕萬一撞著或者絆著什麼東西。
5.
到了那兒,她正打算掀開簾子出去,就聽見簾子後面,響起了很活潑的吉他弦聲,然後一個男生,伴著吉他的彈奏,開始唱:
“You are a splendid butterfly
It is your wings that make you beautiful
And I could make you fly away
But I could never make you stay
You said you were in love with me
Both of us know that that's impossible
And I could make you rue the day
But I could never make you stay
Not for all the tea in China
Not if I could sing like a bird
Not for all North Carolina
Not for all my little words
Not if I could write for you
The sweetest song you ever heard
It doesn't matter what I'll do
Not for all my little words
……
Now that you've made me want to die
You tell me that you're unboyfriendable
And I could make you pay and pay
But I could never make you stay
……
Not if I could write for you
The sweetest song you ever heard
It doesn't matter what I'll do
Not for all my little words
……”
殷離定定地站在那裡,聽完了這首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在那麼幾分鐘裡,周圍的嘈雜混亂都退去了,隱形而不復存在,只有那個活潑歡快的曲調一圈一圈環繞著她,把她浸到另一個世界去。
直到弦聲最後一響……周圍的一切又回來了。
她還是站在吵鬧混亂的後臺角落,一塊黑乎乎的簾幕前面。
殷離恍惚覺得,唱歌的這個聲音,好像聽過。而那個男生一唱完,另一個男生的聲音開始說話,殷離就覺得那聲音更熟悉了。
“你這曲子,也選得太詭異了吧?”
“這個樂隊的這張專輯,不是你買的嗎?民謠風的,有什麼問題?”
“調子活潑,好像開心得沒心沒肺,但是歌詞,特別蛋疼!田兄說,這歌詞聽起來像情殺的前奏曲。上臺唱這個,怎麼能把你,變成我校的情歌王子?!”
那個男生好脾氣地問道:“那你說,應該唱什麼呢?”
另一個男生道:“更經典,更大眾,更吸引眼球的歌!你再想想看。話說,你是怎麼挑上這首歌的?”
“根據容易彈、容易唱的原則。”
“這種理由,遜得讓人想拿吉他拍你!”
“喂,這可是你自己的寶貝吉他啊。拍碎了,是不是以後都不用聽你在我上鋪唱情歌了?”那個男生笑道。
“想得美!!!哎,要不唱搖滾吧,兄弟!搖滾多好!”另一個男生似乎拍了拍他,又忽然道,“出門前那罐啤酒……不行,我要去釋放一下内存。兄弟!再仔細考慮一下!”
隨後,走廊裡響起遠去的腳步聲。
那個男生似乎笑著歎了口氣,然后掀起簾子準備進來——就看見一個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神情多少有點異樣。
他怔了一下,遲疑地問道:“同學……你是正要出去嗎?我嚇到你了嗎?”
殷離低頭,飛速在昏暗的光線下掃視文藝部幹事給她的那張節目單,然後抬頭問道:“……法律系張無忌?”
那個男生點點頭,問:“同學,你是文藝部的麼?”
殷離道:“不是!”
那個男生有點困惑地看著她,看不出來有一點跡象,他想起來曾經見過她。
殷離試探地問道:“你住在十七舍501?剛才那個,是你室友?”
那個男生露出了傻乎乎的驚訝的表情,傻乎乎地搔了搔後腦勺:“是啊……”
殷離道:“哦!”
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兩個人相對無言地沉默了兩秒鐘,兩秒鐘簡直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殷離飛快地道:“See you later, bye.”
然後頭也不回,飛快跑走了。
6.
那天,殷離就再沒有踏進後臺。
彩排開始後,她就坐在一個角落裡,趴在前排的椅背上,看臺上的演出。
她還看見了令狐沖來到台下,找個地方坐下。後來,田伯光也来了。還有一些她不認識的男生,跟他們坐在一起。
他們沒有看見她。
那天晚上,那個男生沒有再唱那首曲子,當然也沒有聽從令狐沖不靠譜的建議來唱搖滾,他唱了某一首人盡皆知的經典老歌。
事實是,殷離事後根本不記得,他在臺上究竟唱了什麼。
她還是覺得他用溫暖乾淨的聲音,彈歡快的曲調,唱悲傷的歌詞,好聽。
這真是太奇怪了。
整個週六的晚上,殷離都很安靜,陸無雙那個週末沒有去表姐家,看著一個晚上都在安靜看書、一言不發的殷離,覺得不尋常。
這不尋常,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
7.
周日,殷離上完動畫設計的課,下午在寢室做完作業,不知道該幹什麼,就趴在桌子上。
小昭回家,儀琳出去做家教了,陸無雙去超市買零食了。寢室裡沒有其他人。
似乎突然之間,殷離的耳朵變得特別靈了起來,特別希望有人找她。可是只有一個電話,是媽媽打來的。
除此之外,也沒有收到什麼要緊的信息。說不得給她發“生日快樂”,後面還有好長的一段話,她看了一眼,放下了手機。
殷離決定出去走走。
周日,大家都比較閒散。殷離在校園裡亂逛,路上遇見的同學都像在散步,沒有人行色匆匆。
等她走到體育系南邊,隔著欄杆看到,操場上中央的綠蔭草地上有人踢球,像是在比赛。傳說中會有女孩子圍觀或者一臉幸福地坐在場邊守衣服這種事情,沒有看見。
殷離多看了兩眼,確定其中一個球隊的球衣,她是見過的——反正校園就這麼大,會碰見工商管理系跟其他系的球隊在踢球,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殷離就去買了一杯熱巧克力,她端著熱飲,也不好爬欄杆,繞到入口處進去,登上看臺,趴在欄杆邊上看他們踢球。
她自己從來不看球,隔著特別遠看那些奔跑、傳球、過人,什麼感想也沒有,也認不清誰是誰,大腦近乎放空,間或飄過一些奇怪的念頭,比如說:有沒有論文,名為《關於不同性別和性取向者的魅力展示的途徑與效率的討論》……
等到她突然意識到巧克力已經涼掉了、坐在這裡發呆又冷又無聊的時候,就站起來,跺了跺腳,轉身準備走了。
“喂!殷離!”田伯光從後面大聲叫她。
殷離回頭看了看,大約是他們中場休息了,男生們三三兩兩地散開,喝水的喝水,休息的休息。
“什麼事?”
“我還以為是哪位美女呢,我們隊哪來的好大福氣……原來是你。”
殷離道:“我哪裡不算美女了呢,你告訴我?”
現在輪到田伯光無語了:“殷離同學,你能不能矜持點?”
殷離道:“反正正好碰見你了,請轉告你們十七舍501的寢室長令狐沖同學:八舍204寢室已經通過你們寢室的聯誼請求,趕緊提交具體活動的方案。OVER。就這樣吧,回見!”
她說完這句話,就從看臺的臺階跳下來,走了。
8.
田伯光站在當地,非常認真地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令狐沖從操場的另一邊走過來,遞了一瓶礦泉水給他:“剛才那是殷離吧?跟你說什麼了?”
田伯光嘿嘿一笑:“她們同意了。”
令狐沖吹了一聲口哨:“週末跟女生們吃大餐去吧!”
可田伯光還在認真思考:“殷離的態度,轉變得有點奇怪。跟我推測的時間節點,完全不一樣!女生之間的互相影響力,是很大的,萬一她表面同意,背後大說我們的壞話,我們可能就全軍覆沒,一個女生都泡不到了!”
令狐沖捶了他一拳:“你老是一門心思研究女生,難怪永遠踢不好球!”
田伯光回了他一拳:“你老是一門心思研究踢球,難怪永遠追不到女生!”
他們結束了比赛,回到寢室,是5點鐘左右,很難得地發現張無忌在寢室。
他平時不到11點,都難得進寢室門,社團活動很多,還是個會經常抱著書去自修的好小孩。
張無忌正在整理好幾袋吃的。色澤暗紅帶白、泛著誘人油光的香腸,飄著麻辣香味的秘制鴨脖子,脆脆的腐竹條,山裡出產的葛根粉條、香菇乾……
田伯光笑眯眯地道:“你媽又給你寄特產了?”
張無忌搖搖頭:“是鄰居嬸嬸寄給女兒的,她拿了一點給我。”
田伯光笑道:“果然還是你的老鄉~好呀,我們又可以煮火鍋了。”
也不知道張無忌是耳背呢,還是特實心眼呢,就沒有聽出“老鄉好”“老相好”這同音雙關的調戲,只是說:“切了香腸的砧板、菜刀,煮了東西的電磁爐、鍋子,用完都要趕緊收起來,別又跟上次似的,被宿舍管理員抓個正著,還嚷嚷告到系裡去,說我們用違章電器。還有,不准在我回來之前,就吃完了!”
田伯光一口答應,令狐沖踢了他一腳:“你答應得倒好,最后還不是支使別人洗鍋洗碗?”
田伯光笑呵呵地道:“誰讓陸大有猜拳,總是輸?”
擇日不如撞日,正好大家差不多也餓了,也不必等到夜宵時間,自己違規煮的火鍋,就是比食堂的飯和外賣好吃。
幾個人這就開始切東西、洗鍋,又由田伯光出門去化緣了幾包高級方便麵、一瓶辣醬、兩根油條——男生寢室真是無奇不有,就開始煮一鍋亂七八糟的火鍋。見者有份,沒趕上的拉到。
這個時候,到底是吃的重要,還是女生重要,這種問題沒有人再關心了。
9.
那天晚上,殷離很早就洗漱完了,上床去,放下帳子來,在自己上鋪的小空間裡,亂翻東西。
她隱約記得,最後一次看見那張法律援助中心的宣傳單,也是在床上——但就是找不到。
现在想想,它可能的下落,大概是背面畫了構圖草稿,混在廢紙裡,被自己隨手扔掉啦。
殷離只好無聊地拉過一本漫畫書來看。
9點多,寢室裡人陸續回來,年輕女孩子們,聊閑天。
什麼今天看見在哪裡看見一條圍巾很好看,新開的蛋糕店打八折哦,面霜用完了應該買什麼新牌子呢,我們班長開始給班花寫情書了……
孔子有句話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但“義”是什麼東西呢?
殷離挑了個合適的時候,拉起帳子來,說:“有件事情,我們民主表決一下吧。咳,關於聯誼寢室的事。同意跟令狐沖他們寢室聯誼的,請舉手。”
陸無雙、儀琳、小昭都不講話了,但是也沒有人舉手。小昭悄悄對她眨了眨眼睛。
殷離只好又說:“不同意的,請舉手。”
這回,同樣還是沒有人舉手。
殷離厚著臉皮道:“好吧,那就算通過啦……”
熄燈之後,殷離摸了摸自己的臉,覺得有點發熱。
她想起來那本她根本沒有翻完的相冊,頗覺心虛。
他那如同冬天午後陽光一樣的笑顏,應該也在其中吧。但是如果正好在田伯光的照片後面,說不定已經被她拿大頭釘釘穿了。
她又想起了他隔著簾子的歌聲。那麼清澈乾淨的嗓音,合著沒心沒肺的旋律,唱出憂傷陰鬱的歌詞。
世上最沒有道理的事,就是覺得一個人笑起來好看,聲音好聽。為什麼,單就這個人笑起來特別好看,為什麼,單就這個人聲音特別好聽?
這有什麼道理可言!
Notes:
那首歌叫All My Little Words,一個叫The Magnetic Fields的樂隊的曲子。是情歌,大意是唱,你是一個像蝴蝶一樣的人,我能讓你後悔,卻無法讓你停留。我最初聽到這曲子是在美劇 Shield裡,作為一個情殺案的配樂。
可以在这里听All My Little Word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o8vW_0H_Kg
Chapter 37: 首次聯誼活動
Chapter Text
第37章 首次聯誼活動
1.
十二月上旬的第二個週六,就是兩個寢室的第一次聯誼活動的時間。那天晚上去吃自助餐。這提議,是男生那邊提出的,地點也是男生那邊挑的。
殷離她們寢室四個人看了一下那個餐廳的風評,沒有覺得不好,就接受了這個提議。
這個週六的傍晚,5點鐘,殷離和儀琳從寢室出發,前往聚餐地的那個商業區,而小昭和陸無雙則要從自己家和表姐家出發,分頭過來。
冬天天黑得早。華燈初上,臨街櫥窗里,商品鋪陳得琳琅滿目。路上走著年輕人,臉上都是活力滿溢的笑容,把這個城市映襯得好漂亮。
“這麼多情侶。”在路上第四次看見有人捧著一束玫瑰花之後,殷離忍不住歎氣道。
“會有人送你花的。”儀琳輕輕地道。
殷離隨性地拉著她,在人行道上轉了個圈,笑道:“誰送啊?你送我嗎?”
儀琳很認真的樣子:“可是,將來一定會有喜歡你的男孩子,像騎士一樣來到你的面前,帶著花,帶著他的心……”
“這簡直像成天看言情小說的陸無雙說出來的話!”殷離笑得就差倒地不起,“騎士!和公主!哈哈哈!”
儀琳的臉就紅了。
殷離轉到她面前,兩手扶著她的肩膀:“儀琳公主,我可以當你的騎士嗎?”
儀琳囁嚅:“世上才沒有我這樣的公主呢。”
“有啦有啦。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誰說沒有短頭髮的公主的?”殷離笑道,“好了,不開玩笑了。我們就快到了。”
令狐沖和田伯光,就站在那個餐廳門口。雖然混在一大幫週末逛街吃飯的年輕人裡,依然非常好找,因為田伯光買了一大束氫氣球。不是那種現在流行的卡通玩偶形狀的氫氣球,只是最簡單最普通的氫氣球,圓圓的,紅橙黃綠藍紫各種顏色都有的一大束,飄在他的頭頂上。也不知道這傢伙上哪裡找來的。
“就你們兩個嗎?”殷離問道。
令狐沖道:“剩下兩個,還在路上。”
“我們先進去吧?”田伯光左右看了看,“在外面怪冷的。反正其他人來了,也可以打電話。”
2.
他們剛找个位置坐下,田伯光把氣球系在椅背上,陸無雙到了。
很快,另一個男生也到了,就是長得特別帥的那個。大約因為人還沒有到齊,他也沒有自我介紹。
令狐沖提議,不如先分頭去拿東西。他自己興沖沖地道:“我去拿牛排、烤肉、海鮮!”
田伯光就坐在那裡不動:“本少爺負責看位子。”
那個男生也沒有說什麼,站起來和令狐沖一道走了。
陸無雙遲疑了一下道:“我也去幫忙拿東西好了。”
然後殷離在桌子下面推了儀琳一把。
殷離目送著四個人走向食品區,回過頭來,才發現田伯光也在研究式地看著那四位,不禁瞪了他一眼。
“不高興小姐,能把我們寢室的相冊還給我嗎?”田伯光道。
“哼,你就要去邀請下一個聯誼寢室了嗎?”
“那倒沒有。不過那是我們寢室的重要資產,必須要好好保管才行,怎麼能流落在外呢?”
“重要資產……”殷離嗤笑。
“擁有重磅美男,迷倒萬千少女的活看板!當然向來攻無不克。”
這話用來形容他自己,令狐沖,或者張無忌,似乎就太無恥了點。如果是說剛才那個沒怎麼說話的男生,倒還勉強說得過去。那個男生真的很好看,星探想拉他去當藝人也有可能。
可是殷離對他不太感興趣。
“你們就不擔心,他把女生的心都搶走了,你們只能瞪眼看嗎?”殷離挖苦地道。
田伯光道:“才不會呢。他只會把女生的心丟在路邊上。”
還沒等殷離再多問,儀琳先端著一盤子的螃蟹回來了。
田伯光道:“我靠!儀琳同學,你真是下手穩、准、狠,簡直有我們令狐沖同學的風範!”
“是……是令狐沖讓我拿回來的。”儀琳不好意思。
田伯光揮揮手:“行行行。你快去接著給他打下手吧。”
過了一會兒,小昭也到了。
她入冬後,日常穿各色不同的呢大衣,一看就是剪裁精緻、質感極好,恐怕很不便宜。今天只穿了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短款羽絨服,長卷髮束了個馬尾在腦後,看起來倒比平常更像個普通的大學女生。
最後到的人是張無忌。
他抱著巨厚的一本書匆匆忙忙進來坐下,跟田伯光道:“不好意思,下課就被民法老師抓去了。”
殷離看著他。無端地又覺得不應該多看他,還是把目光移開得比較好。
3.
先到的人把吃的也拿得差不多了,海鮮、肉類鋪了大半桌,水果沙拉和蔬菜類的東西,想來應該是女生們拿的。
田伯光十分貼心、熟門熟路地去拿了各種蘸料、飲料,甚至還有一瓶不知道哪裡來的香檳。
八個人都終於安安穩穩地坐下來之後,立即有一個可能的危險浮現出來:陌生的男生團體和女生團體,相對無言的尷尬。
活潑過度的不靠譜青年令狐沖,立刻就來打破它了。
“身為十七舍501的寢室長,我來向對面的女生們隆重介紹十七舍501室A的成員。”
“本人令狐沖,經管學院,工商管理系大三,企管專業,現年21歲。名草無主,陽光真誠,有待佳人。平常的愛好是踢球和搞東搞西。”
令狐沖拍了拍他旁邊坐著的那個男生:“這位是計算機系大三的楊過同學,一表人才,青年才俊,拿獎拿到手軟的那種牛人。”
田伯光接過話來:“我們學校的傳統,是計算機系出迷倒萬千少女的牛逼帥哥,文理兼通,才華橫豎都溢。好多年前,計算機系也有這麼一位,而且也姓楊……”
楊過瞥了田伯光一眼,微笑道:“我們學校的傳統,是工商管理系出迷倒萬千少婦的財主情聖。好多年前,工商管理系也有這麼一位,而且也姓田……”
田伯光道:“喂!”
“張無忌同學,法律系大三,”令狐沖終於介紹到張無忌,“脾氣好到逆天的五好青年,熱愛公益事業,會彈吉他,會賣萌,調得一手好火鍋底料。對了,今年九月,剛剛當選他們政法學院學生會的副主席,每年還拿專業獎學金呢。據說是他們系主任特別喜歡的學生,恨不能生出一個女兒來,把他收為女婿。”
張無忌也不生氣,只是道:“令狐沖你不要胡扯啦!”
最後是田伯光。
“這位是跟我一個系、同一屆的田伯光同學,酒店會展管理專業。他的人生志向是把家族酒店發揚光大。呃,田伯光同學是自認的工商管理系首席帥哥以及少女心理學專家……”令狐沖這句話沒有講完,田伯光就一個靠枕丟過去砸他了。
女生們對令狐沖那種天花亂墜的介紹,矜持地沒有發表任何看法,大家都微笑而已。
男生介紹自己的同伴,說得多誇張、多調侃也無所謂,換成女生這麼做,估計就得結仇了——所以女生是比較麻煩的生物。
陸無雙看著殷離。
殷離身為寢室長,還肩負著介紹大家這個責任呢。
殷離決定走樸實路線,按照座位依次介紹過來:“坐在令狐沖同學對面的,是儀琳同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心理學系,應用心理學專業。坐在楊過同學對面的,是韓昭同學,外語學院,英語系,英語專業。”然後她拍了拍自己左邊的陸無雙,“這位是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歷史系歷史專業的陸無雙同學。我叫殷離,我跟儀琳的院系、專業,是一樣的。”
她把四人的名字和專業說了,就算完了。
“不公平。為什麼你們女生做介紹,提供的信息那麼少,就不能說點屬性和愛好之類的事情嗎?”田伯光懶洋洋的。
“那是等著你們去發現的內容!”殷離理直氣壯。
4.
令狐沖道:“我們先來完成今天的第一個任務——不要辜負這些食物!冰要是化了,三文魚都會哭的!快點消滅它們。”
夾雜著諸如“你們專業都學些什麼”之類的零散閒談,大家開始吃東西。
田伯光動手調整了一下桌上幾個盤子的位置,因為他很快就發現,儀琳似乎不太愛吃那些生冷海鮮。清空一些食物再補充的時候,他回來還順便帶了一些熱的鮮榨玉米汁。
殷離偷偷給他做了個鬼臉,他還以為殷離就要開嘲諷了,等著,卻沒有。
女生們消滅食物的戰鬥能力,畢竟弱一些,男生因為當著女生的面,平時那種“100%能把自助餐吃回本錢來”的能力也只好收斂點,兩輪下來,食物消失的速度就慢慢變緩了。
楊過道:“我們來玩殺人遊戲,怎麼樣?省得無聊。”
“好好地吃飯,玩什麼殺人遊戲。又要殺人又要騙人的,搞得人神經緊張。”張無忌反對。
令狐沖道:“還不如來劃拳呢!”當然挨了身邊幾位的白眼。
田伯光聳聳肩表示無所謂,然後問:“各位女士的意見呢?”
陸無雙道:“我投贊成票!”
殷離這邊沉吟未定,田伯光故意道:“喲,你不會也很容易血壓升高吧?”
殷離瞪他一眼:“放心,我殺你的時候,血壓一點也不會升高的。不過,日後回想起來第一次見面時,全是誰殺了誰這樣的印象,還是換別的玩算了。”
儀琳點點頭,小昭笑而不語。
陸無雙好像有點不太高興。
田伯光笑道:“我們玩點更老少鹹宜的遊戲好了。咳咳。‘天命王者’如何?我們八個人,在八張小紙條上分別寫上0到7的8個數字,抽到0的人就是大王,大王可以說出3個號碼,讓他們做一件互相有關聯的事情,完成不了的懲罰也由大王說了算。當然,以不無趣、不過分為限。”
令狐沖吐槽道:“你真是取得好高大上的名字!”吐槽歸吐槽,這回卻沒有人反對。
於是田伯光便拿紙、筆,做好了小紙條,折好丟進一隻啤酒杯,搖了兩搖,把杯子伸出去:“女士優先。”等大家都拿完了,他自己是最後拿的。
大家忙著查看自己的號碼,結果第一輪抽到0的人是儀琳。
儀琳低聲道:“我,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呀……”
殷離剛要開口,田伯光就道:“旁人不許代勞啊,讓她自己想。”
儀琳想了半天:“2號畫畫,送給4號和6號吧。”
“4號和6號什麼也不要做嗎?這合乎規則嗎?”陸無雙笑道。
田伯光閑閑地道:“有的人腦容量小,怎好強求?”殷離馬上剜了他一眼。
抽到2號的是殷離,6號是楊過,4號是田伯光。
殷離嘿嘿一笑,提筆就在餐巾紙上畫簡筆劃。給楊過的是一個火柴棍小人,給田伯光的是一隻小烏龜。
令狐沖大笑:“不錯不錯,在殷離同學心中,楊過同學還是一個人,田伯光你就已經是爬行動物了。”
田伯光過去要收拾他:“你又想死了是吧令狐沖!”
第二輪抽到0的人是陸無雙。陸無雙想了想道:“3號在紙上寫一句話,給7號看,7號形容給5號聽,但是不准直接說。1分鐘之內,如果5號沒有說出正確的內容,5號和7號每人喝半杯醋。”
這回上了懲罰性條款,大家的神經興奮性都提高了一點。
張無忌笑道:“哈哈我是6號。”
3號的是小昭,5號是令狐沖,7號是田伯光。
小昭从自己包里,拿出便利贴和笔,正要動手写字,殷離突然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小昭笑意盈盈地在便利贴上寫了一句,撕下来,遞給田伯光。
“我跟你有仇嗎?”田伯光看完,略窘,瞧著殷離。
“關我什麼事啊?”殷離裝天真無辜。
陸無雙超好奇:“寫的什麼?啊,不能說!田伯光,快點!你要不想說,就叫上令狐沖,乖乖喝醋!”
令狐沖滿不在乎地道:“有什麼話,能比喝醋更為難的?田兄,上吧。”
“我開始計時了!”陸無雙笑道。
田伯光只好硬著頭皮道:“就是……對暗戀對象表白的時候,通常會說的話!”
令狐沖道:“我愛你。”
“不對。”
“我喜歡你。”
“不對!是六個字的!”
令狐沖想了想:“我特別喜歡你!”
“還是不對!”
他們兩個在那猜來猜去猜不到,旁邊人全在竊笑。陸無雙看著手機計時器道:“55秒了!”
“I have feelings for you!翻譯一下!”田伯光咬牙切齒。
令狐沖道:“我對你有感覺!”
“我靠!你終於說出來了!”田伯光道。
“恭喜兩位今日達成‘互相表白’成就。可喜可賀!”殷離鼓掌。
田伯光恨不能掐死她。
令狐沖也看著殷離:“你就這麼放心大膽,篤定等會兒一定不會落到我們手裡嗎?”
楊過卻道:“你們兩個,天天黏糊在一起,說不定人家是辦了件好事!”
然後,楊過就被田伯光和令狐沖聯手揍了。
第三輪,抽到0的人是小昭。
小昭想了想,道:“4號說一種食物,由6號喂給1號吃。”
4號是殷離,她手邊的調味碟裡是蘸三文魚的芥末,她隨口就說:“芥末。”頓時激起一陣哀嚎:“1號是誰,這麼倒楣?”
張無忌大驚失色:“不是吧?我。”
陸無雙笑道:“我是6號!”笑嘻嘻地拿起勺子來,去調味碟裡挖了一整勺。
殷離著急了:“你弄那麼多幹什麼?”
陸無雙笑道:“你要來喂嗎?”把勺子遞過來,“呐,讓給你!”
殷離臉皮還沒有修煉到足夠厚,竟然一時接不上茬。其他男生看熱鬧不怕事大,都笑著看。
小昭就在陸無雙旁邊坐著,在桌子下面輕輕拉了拉陸無雙的衣服。
陸無雙笑道:“好啦!”把勺子裡的芥末去掉了三分之二,對著呆若木雞的張無忌道:“張嘴!”
張無忌左右看看,好像不會有人來救自己了,只好認命。芥末一入口,頓時直沖頭頂,隨即馬上貫通鼻腔和淚腺。他當即慘叫一聲,捂著嘴就跑了。
“他別淚眼朦朧跑錯了洗手間喲!”田伯光道。
5.
張無忌倒是沒有跑錯洗手間。他對著水池漱口了好多遍,就差把舌頭拉出來刷一刷了,涕淚交零倒也止住了,頭還是痛。
他一回神,才從鏡子裡發現,身後站了一個短髮的女孩子,正是八舍204寢室的一員,剛才嘴唇一動,漫不經心地說出了“芥末”兩個字。
張無忌的頭,就更痛了。
那個女孩子一手拿了一杯冰水,另一隻手拿了一疊紙巾,一臉關切地看著他:“你,沒事吧?……對不起!我不知道1號是你,也不知道陸無雙會那麼下狠手……”
張無忌本來不是容易記恨的人,反而不好意思:“沒事啦。”
那個女孩子把杯子遞過來:“喝點水吧!”
張無忌就在人家女孩子關切的目光之下,端起杯子來喝水,越發覺得不太好意思,只好垂下眼來,不去看她。
安靜了一會兒。
他聽見那個女孩子輕聲問道:“那天,新年晚會彩排,你唱的是什麼曲子?”
張無忌道:“The Beatles的Yesterday.”
“不是臺上。是在後臺外面的走廊上。”
“All My Little Words,一個叫The Magnetic Fields的樂隊的曲子。”
那個女孩子輕聲道:“我喜歡你唱那首歌。”
張無忌搔了搔後腦勺:“跟原唱比較起來,我唱得算不怎麼樣了。”
“我覺得很好聽。”她問,“怎麼後來,節目單又變了?”
“領導覺得我的彈唱平平無奇,”張無忌道,“讓我們系再換一個節目。輔導員只好去請系裡那個練了十二年小提琴的女生出馬,演奏一個又有難度又有格調的曲目,領導才算滿意了。”他忽然後知後覺地道,“咦?我沒有在其他地方唱All My Little Words……那天站在簾子後面,嚇我一跳的,是你嗎?”
他立刻收到了來自對面的薄帶責備的目光,張無忌馬上道歉:“對不起,當時光線太暗了,所以我沒有看清楚。”
那個女孩子看著他:“那以後,你再遇見我,不會再認不出我,也不會叫不出我的名字了,對嗎?”
張無忌不太確定地道:“你,是殷離……”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把殷離和儀琳的名字和人,記混了。
“殷商的殷,離別的離。”
“嗯。”張無忌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若有所思,“我怎麼覺得,好像還在哪裡,見過你?”
殷離道:“九月,剛開學,在校河大橋上。難道經常有女孩子,說你頭髮像草堆,會吸引食草動物?”
張無忌突然就想起來了,搔著後腦勺,嘿嘿傻笑。
“你還塞了我一張某某法律援助中心的宣傳單呢,但是後來不知道被我放哪裡去了。是校內的團體嗎?”
“那倒不是……”
他們兩個靠著男洗手間的水池長篇大論地聊起來,旁邊隔間的門一開,出來一個男生,看著殷離好生驚異:“喂!這裡是男洗手間!”
殷離道:“男洗手間,了不起嗎?”
Chapter 38: 何謂心有靈犀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38章 何謂心有靈犀
1.
殷離和張無忌回到座位的時候,正好聽見田伯光端著酒杯道:“儀琳,你又不打遊戲。怎麼會知道,在遊戲裡,點錯了技能樹,要洗點;治療職業,人稱‘奶媽’?還是說,近墨者黑,這被誰薰陶的?”一邊對旁邊的令狐沖擠眼睛。
令狐沖給他一肘,道:“閉嘴喝酒!”自己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
殷離問陸無雙:“你們又在玩什麼?”
陸無雙:“因為少了兩個人,我們就玩別的咯。‘心有靈犀’。就是一方說點什麼,另一方要知道在說的,是什麼,還要說點對應的內容。對得出來,出題方喝酒。對不出來,聽題方喝酒。”她轉頭向田伯光,“你取得好肉麻的名。”
田伯光笑道:“謝謝誇獎。來,該你們女生了。儘量找點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來講吧。”
小昭想了想說:“Beauty, wit, high birth, vigour of bone, desert in service, love, friendship, charity, are subjects all to envious and calumniating time.”
對面的四個男生相顧茫然:“這是什麼?”
小昭笑而不語,陸無雙道:“你們四個對不上來,乖乖喝酒!”
於是男生們只好每人喝了一口酒。令狐沖道:“喝完了。給點提示,這一串都是啥?我恍惚有種在考英語聽力的感覺。”
“莎士比亞的愛情悲劇,Troilus and Cressida,裡面的一句臺詞。‘美貌、智慧、門第、臂力,事業、愛情、友誼和仁慈,都必須聽命於妒忌而無情的時間。’”
“靠!”田伯光道,“早知道我就蒙一下了。”
張無忌嘲笑他:“你又背得出莎士比亞的臺詞了?”
“那不簡單?”田伯光笑嘻嘻地道,“‘To be, or not to be? ’這句我還是會的。現在又輪到我們了。楊過你想一個吧。”
2.
楊過想也不想,開口就是一句:“‘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
殷離本來也沒有多熱愛傳統文化,也就入選中小學語文課本的古詩詞,她比較熟。這兩句,真是聽起來一點也不耳熟。
陸無雙衝口而出:“子夜四時歌。‘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哈哈!”
楊過若有所思地盯著陸無雙。
張無忌在那邊感慨:“大家的愛好,都好高雅,你們說的什麼,我完全不知道啊。”
令狐沖卻笑道:“這詩,聽起來,不怎麼正經啊。為什麼你們倆,對這種詩,這麼熟,哈哈哈。”
陸無雙嗔道:“哪裡不正經了?老師上課正正經經講的詩好嗎?我看你才不正經。”
田伯光乘機灌令狐沖酒:“他亂講話!罰他喝一整杯!”楊過和張無忌也落井下石,令狐沖拼命反抗。
等男生們鬧完了,又該女生這邊了。田伯光道:“不准再出英語的東西了,會死人的喂!”
陸無雙推殷離:“你想一個吧。”
殷離想了想,最後說:“‘人們可以死亡,星星可以熄滅。甚至像宇宙之類的東西也不知道何時會停止。只有國家才能永遠存在,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個國家一定需要有巨大的犧牲才能存活下去的話,那麼,這個國家還是馬上滅亡的好。’”
“等等!這個留給我!”張無忌插口道,想了想,“我也找《銀河英雄傳說》裡面一句楊的話來對吧,嗯,有了!‘為了信念殺人,比為金錢殺人更下等,因為金錢至少具有萬人共通的價值,但是信念的價值僅限於本人。’”
殷離默默地端起來杯子來喝了一口酒。在那股冰冽的液體咽過喉間的時候,她突然覺得這個遊戲叫“心有靈犀”,的確很有道理的。
田伯光笑:“你們怎麼就不能講點當前正火的動漫呢?”
3.
他們玩到9點,小昭看了一兩次時間,然後傳染得殷離也拿出手機來看時間,男生們也立刻很識趣,令狐沖道:“也挺晚了,一起回學校吧?”
女生們同意後,大家便開始收拾東西,田伯光埋頭翻他的包,找了半天,最後對令狐沖道:“你們先陪女生走到地鐵站吧。”
殷離看著令狐沖,令狐沖跟她解釋道:“田伯光有很多店的VIP卡,他結完账,回頭再跟我們算。每次都這樣的。”
既然這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田伯光對他的包繼續作尋寶狀,但又頭也不抬地加了一句:“八舍204的寢室長大人留一下。”
這當口,有的人都已經走出幾米外了,殷離正在查看桌下有沒有遺忘的東西,儀琳站在旁邊等她,她聽到這話,想了想,讓儀琳先走了。
殷離坐下來,立刻把手機掏出來拿在手上,道:“來,分帳單吧。”
田伯光此時終於找到了他要的那一張卡,聽著這話,很是詫異:“你說什麼?”
“令狐沖說的‘我們’,不是指八個人麼?”
“不,他說的‘我們’,當然只指男生!”田伯光糾正她,“你居然以為我叫你留下來,是為了一起結帳?!”
“那是為了什麼?”
田伯光把先前捆在椅背上的一大束氫氣球解下來,給殷離:“給你們寢室的。回去解開繩子,會飄到天花板上。只要窗戶不大開,是不會飛出去的。有這麼多個,誰拿來玩都可以。”
“你這麼溫柔體貼、浪漫多情的,你們寢室的人,知道嗎?”
田伯光真是懶得理她,揮手叫侍者過來結帳。
殷離又把剛才的那個話題撿起來了:“反正我都在這裡了,我們來把賬分了吧。”
“這是約會,不是工作餐!”
“So what?”
“如果你百分之百不想發展戀愛關係的人,提出要AA制,那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不是這樣,就應該男生付錢。”
殷離很有興趣地問道:“這是你的原則,還是你們寢室的原則?”
“我在我們寢室確立已久的原則!”田伯光這回答還真是滴水不漏,“你有本事,也在你們寢室裡樹立一個跟男生出去吃飯一定要AA的行為準則好了!真想不通,難道你以前跟喜歡的男生出去吃飯,也要跟人家爭誰付錢嗎?”
“可是,”殷離意味深長地道,“我喜歡的人,又不在三次元!”
田伯光道:“說白了,你就是一個戀愛菜鳥……”
“戀愛菜鳥,還是有權利設置規則!”
田伯光無語:“反正集體約會也沒幾次。接下來,慢慢就要進入單獨接觸的階段。到時候怎麼樣,隨便你折騰。”他從包裡拿出四張小紙条給殷離,“我們寢室四個人的聯繫方式:手機號、Talks帳號。每人一份。”
田伯光這邊在結帳,殷離在看他給的通訊錄,隨手就拿起手機來。
田伯光眼尖,眼角餘光看見殷離在輸張無忌的手機號,隨口道:“你輸通訊錄,是喜歡從最後一個人開始嗎?”
殷離道:“你和令狐沖的手機號,我不是有了嗎!”這話說起來本來應該理直氣壯,殷離自己卻心虛。
田伯光笑:“咦!你不會對張無忌來電吧!原來你喜歡這個類型的?!”
殷離被他嬉皮笑臉當面說穿心事,一時間幾乎血湧過面,否認也不是,惱怒也不對——歸結起來,還是臉皮不夠厚。
田伯光摸摸下巴:“看這反應,我還蒙對了!媽的。要不要我幫你轉達一下啊……”
殷離道:“你敢!”
“有什麼事,是我不敢的?”田伯光笑道。
殷離道:“你在威脅我?如果我不配合你追儀琳,你就要給我搗亂,是不是?”
田伯光又一次露出了非常不屑的表情:“大爺我,還沒有墮落到這個程度吧,要靠威脅別人,才能泡到妞?我只是關心你!不如我們打個賭?一年為限,你要是追得到張無忌,我請你吃飯。你追不到,你請我吃飯。我發誓,絕不搗亂。”
殷離道:“才不打這種賭呢。”
田伯光又道:“要不換一個賭?一年之內,我追得到儀琳,你請我吃飯。我追不到,我請你吃飯。”
“這你更加別想!”
田伯光歎氣道:“我老爸說,從來不打賭的人,一定很沒安全感。”
“你老爹的愛好,是煲心靈雞湯嗎?”殷離反唇相譏,“還有人說,特別愛打賭的男生,對自己的penis,有種特別的!不自信!”
田伯光看著殷離這個特別黃暴的少女,真是無言以對。
4.
殷離和田伯光在地鐵站,趕上了其他人。
9點多的商業區,人依然不見少,地鐵也沒有空閒到有很多座位,他們大都站著。
令狐沖找到一個空位,叫儀琳去坐了:“你腳傷恢復也沒多久吧?”
殷離聽見楊過問陸無雙:“同學,你也上中古前期詩歌賞析的公選課?我怎麼好像,沒有見過你?”
張無忌和田伯光莫名其妙地不知怎麼小聲談起了十七舍一個同學,因為投訴食堂飯菜而被學校督導組叫去談話。
而小昭像是在發呆。
地鐵到站,走了十分鐘就到F大的前門。進校門,沿著大道一直走到第一座跨校河的大橋前,正是前往東宿舍和西宿舍道路的分岔點。男生們問女生們,要不要送她們到宿舍樓下。
殷離搖搖頭:“我們樓的阿姨可八卦了。何況學校裡,也沒有不安全。”
於是大家分道揚鑣。
田伯光道:“怎麼樣?今天的四個女生,顏都很正吧。”
“還行。”楊過道。
“今天很熱鬧,是真的。”令狐沖道。
田伯光道:“主要是因為有十分熱辣外向的女生啊。不像有的寢室,一窩都在裝古典淑女!”
“簡直是辣得過分好嗎?”張無忌吸了一口氣,“媽呀,那些芥末,到現在還在我的顱腔裡,盪氣迴腸呢。”
田伯光道:“借你張紙巾,擦擦鼻涕!真是跟醫學院的人混過,連名詞都說得特別專業!”
“什麼叫混過啊?說了很多遍了,人家是我鄰居,我們從小認識而已。”張無忌抗議。
“你們都沒有覺得奇怪嗎?前面抽籤的時候,都是女生抽到0,當王。”楊過忽然道。
“是哦……”“確實如此……”張無忌和令狐沖都在回憶。
田伯光慢悠悠地道:“那是因為,我儘量把0放在上面,然後讓女生先抽!”
然後田伯光這個為了討好女生無所不用其極的傢伙,就被其他三個人一起揍了。
5.
通向八舍的小路兩旁,都是落光了葉子的水杉,路燈卻有些昏暗。
陸無雙特別高興地哼著歌,忽然向殷離她們道:“你們說,他們寢室,田伯光是不是和楊過關係不太好?”
殷離想了想:“男生之間,互相拆臺當玩笑,也是常有的事情吧,我哥和他朋友,就這樣。令狐沖和田伯光,不也那樣嗎。大概也不能說這樣,就是關係不好。”
陸無雙哼了一聲:“哪有當著女孩子的面,做這種事情的?我看田伯光一定是嫉妒人家。嫉妒人家比他優秀。”
殷離笑道:“反正你會偏袒他。”
陸無雙被她說得不好意,就去推小昭:“小昭,你對那四個男生,有什麼印象?”
小昭淡淡一笑:“我只是覺得,田伯光不像你們說得那麼猥瑣。”
陸無雙又追問:“其他呢?”
“其他三個,應該都是好青年啊。”小昭想了想道。
陸無雙道:“這也太泛泛而言了。”
小昭微笑道:“可是,本來也就是泛泛一面啊。”
“好吧,”陸無雙放過了小昭,賊笑著向殷離轉過來,“阿離,你有沒有看上哪一個啊?”
殷離口是心非地回答道:“才沒有!”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隻松鼠那樣,想把那種歡喜、那種喜悅,像珍寶一樣藏在自己的樹洞裡,滿溢在胸口間。
直到它落地、生根、發芽,長成一棵綠葉繁茂的小樹,才將展示在世人面前。
殷離回頭去看儀琳,她一個人走在最後面,微微低著頭,可是嘴角卻上揚著。
儀琳的笑容那麼少見,可是她笑起來又那麼好看,單是她眼睛裡流溢的光華,就足以把這條平靜無聊的小路照亮。
Notes:
座位
令狐沖 田伯光 楊過 張無忌
儀琳 殷離 小昭 陸無雙
Chapter 39: 生長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39章 生長
1.
男生們總以為,只有他們追求女生的時候,才需要挖空心思、殫精竭慮。在中途,他們所求不得、不知所措的時候,簡直恨不得能有人——如田伯光之類的,寫一部《追求女生攻略》出來,以解自己困惑。
至於女生喜歡上一個男生要怎麼辦,他們以為,女生只要衝到那個男生面前,對他說:“我喜歡你很久了,我們戀愛吧!”就可以了。
然而,在這個國家,很少有女生這樣做。如果真的有女生,毫無先兆,這樣做了,那個男生可能會退避三舍。
殷離把田伯光給的四張小紙条,發給了室友們。現在,204的女生們,都有了對方寢室每一個男生的聯繫方式。
殷離在把那張紙遞給陸無雙的時候,看見她滿眼幸福的光芒。儀琳和小昭接過來,只是收在抽屜裡。
田伯光那傢伙,說起來是細心體貼,細想起來,卻有一種守株待兔、坐等上門的陰險味道。
殷離拿著那張紙,坐在帳子放下來的床上,發了好久的呆。
現在,就要開始泡帥哥的實踐啦!
隔了一天,殷離在週一的下午2點鐘,在Talks上加了張無忌和楊過的好友,驗證信息就寫“八舍204殷離”。至於令狐沖和田伯光,早就加過了。
楊過立刻通過了請求,但是通過後,沒有和殷離說話。
張無忌卻到了晚上11點多,才加了殷離。
他在Talks上的名字叫“五月的風”。而令狐沖的叫“衝破太陽系”,田伯光的叫“誰人知我”,楊過的叫“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殷離覺得只有張無忌的,最可愛。
五月的風:【可愛笑臉】不好意思,我剛回來,手機忘在寢室了
草本植物:才回來嗎?外面很冷吧?
五月的風:自修教室和路上的溫差有點大,不過還好
草本植物:自修到這麼晚啊……
五月的風:嗯,沒辦法,法律系要背的東西太多了
草本植物:你是不是你們寢室最後一個進門的人?
五月的風:那倒不是,楊過整天泡在他們系機房,他可能回來比我還晚
他們隨便聊了幾句,張無忌就說,要去洗漱準備睡覺了。
草本植物:晚安
五月的風:晚安
坐在床上的殷離,丟了手機,低頭拿雙手捂住臉,都不願意抬起來。
全校開到晚上11點多,並且有空調的自修教室只有在學一樓有啊!所以,只要晚上去學一自修,幾乎就能百分之一百逮到他了啊!
但是碰見他,要說什麼呢?
2.
旁邊的床上,陸無雙一直靠在枕頭上發信息。而小昭洗完臉,在塗護膚品。儀琳還在看書。
殷離突然想起一件事:儀琳剛進F大時,沒有智能手機。她在大一開學幾個月後,自己做家教掙了一些錢,才買了一個。當時,殷離還手把手教她怎麼裝各種App,怎麼用Talks,怎麼在網上買東西。
因為儀琳可以悄悄跟令狐沖聊天,所以殷離一直沒有發現她的心事。
真是感謝科技進步。
說不得曾經跟殷離說起過他的大學時代。殷離的媽媽也曾經跟她說起過她的大學時代。
在若干年以前,在我國手機還沒有普及的時候,一般的學生,哪能每人一個手機?所有的戀情和萌芽中的情感,好像首先要依仗寢室的固定電話!如果再早一些年呢,好像每棟宿舍樓只有一部電話。
殷離想像了一下,接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的電話,要當著好多人的面,和他說話的情形。殷離立刻惡寒了一下。這要怎麼說話啊?太高難度了!暴露在別人的注視之下,那簡直就變形成了舞臺劇的表演。沒有隱私和個人空間,還不如去死。
還好,還好,已經不是那個時候了。
3.
第二天是週二,殷離非常難得,晚上二專下課已經10點,她還跑去把整個學一樓的自修教室都看了一遍,在一個教室裡的角落裡,找了個座位,開始看書。
這一天晚上,殷離在教室裡看書看到11點,沒有看見張無忌。
週三,殷離吃過晚飯,就沖到學一樓去了。早早在一樓的一個自修教室,前排占了個座位,還分別在8點、9點、10點,把學一樓給巡視了一遍,而某人的一根頭髮,都沒有看見。
冬天晚上很少出去自修的殷離,連著兩天11點才從教室回寢室,路上凍得都快感冒了。
回到寢室,她想,明明有不止一種方式可以直接問張無忌,但是太著痕跡。又不好跟他室友打聽。田伯光已經知道了,令狐沖跟田伯光關係太好,誰知道他們會搞出什麼花樣來。楊過又不熟,而且一付高深莫測的樣子。
殷離沮喪得大晚上在寢室吃了兩大袋的薯片。又開始有點自我否定,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陸無雙看了大驚:“你不怕發胖啊?馬上要睡覺了,吃了兩袋薯片?”
週四晚上,殷離下了二專的課,沒精打采地走進學一樓,在一樓走廊上的飲水機旁邊,幾乎撞到人。
那個男生差點把杯子裡的開水潑到殷離身上,然後他對殷離道:“同學你的眼睛呢……”
他身後,另一個也在接熱水的男生回過了頭,殷離立刻就忘記了反擊了。
張無忌笑道:“殷離,你也來自修?”
說沒有占座位而順理成章地坐在張無忌旁邊的殷離,心裡一朵一朵小花向外冒,可是臉上又要裝平靜,不能笑出來,只好低頭做作業。
她晚上本來上的是動畫設計的課,今天的作業是原畫而不是CG,就拿出來紙筆來塗塗畫畫。
張無忌在旁邊看一本超厚的書,似乎是他們專業的教材。看久了,他大概也覺得無聊,轉頭看一眼殷離在幹什麼,充滿好奇的樣子。
快11點的時候,教室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張無忌就開始跟殷離聊天。
“你在做什麼?”
“做作業啊。”
張無忌奇怪道:“你不是心理系的嗎?”
“可是我二專,動畫設計,是數字娛樂系的。”
張無忌笑起來:“有名的ACG系啊。你在畫什麼人?”
“老師說,你們隨便畫兩個我國古代的人就行。嗯,我畫的是想像中的大俠。”
張無忌看了看,道:“我不太瞭解古代的服飾。不過現在古風類遊戲裡,任何人的衣服,都沒有這麼簡單吧。”
“可是,其實古代的生產力水準,是很低的,除了王公貴族,都不可能穿樣式、花紋很複雜的衣服。我讀武俠小說的時候,想像的俠客們,穿的都是這樣簡單樸素的衣服。”
“你會看武俠嗎?”張無忌的表情好像有一點驚奇。
殷離道:“女生看武俠很奇怪嗎?!那女生應該看什麼呢?”
“也是……只看言情的女生,大概也不會讀《銀河英雄傳說》吧。”張無忌笑道。
然後兩個人討論了半天各自從小看過的各種閒書、各種動漫,重合還挺多的。
4.
張無忌又問:“心理學的課,有什麼好玩的內容嗎?”
殷離想了想:“我們上一周的人格心理學課上,剛剛開始講生物流派的研究。人的性情,有一部分,受先天遗传影响。這個,有意思嗎?”
張無忌很好奇:“我只知道身高、相貌、智商這些東西,受遺傳影響很大。性情,也會遺傳嗎?”
“會呀。有的人,會生來就更怕疼,害怕被人拒絕,天生有點玻璃心。有的人,天生的共情能力比較差,生來比較冷漠一點。還有的人,會天生更容易得PTSD或者严重抑郁症。”
張無忌想了半天:“這些抽象的東西,怎麼遺傳?玻璃心,也是能遺傳的?”
“被人打了會疼,被人拒絕也會疼,都是神經元在傳導痛覺信號。大腦能分泌內啡肽,是一種跟嗎啡差不多的東西,能鎮痛的。現在已經發現的,6號染色體上,有一個基因位點的不同等位基因,會影響到一種阿片受體的功能。”
張無忌問:“沒有聽懂。什麼是受體?阿片受體是什麼?基因,怎麼影響受體的功能?”
“受體,是指能夠與激素之類的東西結合,然後引發一些重要生化反應的生物大分子。阿片受體,就是可以跟內啡肽或者嗎啡這類阿片物質結合,然後發揮作用的受體。
那段基因,负责編碼一种阿片受體。
內啡肽和阿片受體結合後,就能影響神經細胞的離子流動,減少神經遞質釋放,阻斷神經衝動的傳遞,就能產生鎮痛效果啦。
阿片受體,也是根據每個人的基因製造的,如果阿片受體的功能不夠好,不就慘了?比別人更容易覺得痛。”
殷離解釋道,一邊還慶倖她昨天拿手机拍了程靈素對那堂課的筆記。程靈素的筆記比向問天的PowerPoint還詳細些,她自己補充了一些說明。
張無忌還是一臉茫然。
“你沒學過生物化學、分子生物學、神經生理學之類的課吧?”殷離側著頭想了想,決定說得更大白話一點,讓一個僅僅學過高中生物的人也能聽懂。
“這樣講吧,人身體裡很多化學反應,都需要一些重要的物質來觸發。不過触发者,通常要跟其他一些的東西,結合在一起,才能生效。就像兩塊拼圖碎片,要拼在一起,才算完整。
有一类拼图碎片,叫配體,就是激素之類的,是少量的,順著血管輸送全身,進入細胞。
跟配体能拼在一起的,叫受體。受體數量很多,分佈在身體各處各個細胞裡,有的在細胞膜上,有的在細胞裡面。
基因,就像是工廠製造產品時,用的範本文件。用範本文件製造的產品,就是各種氨基酸組合之後形成的多肽或者蛋白質。
肌肉是蛋白質,你肯定知道。很多激素是多肽,很多激素的受體是蛋白質。這個,估計你以前,就不怎麼知道吧。嗯,含50個以上氨基酸的,算蛋白質,50個以下的,算多肽。
整套基因,是一本超厚的書,全是4個字母的不同排列。
基因位點,相當於書的一個小節,一個小段。不同的人,同一個章節,同一個的段落,內容大致相同,但是,會有一點點不一樣。所以,製造出來的同一種产物,也不會完全一樣。
有的在結構上,會有點不一樣。結構完全一樣的,產量也可能會不一樣。
結構和濃度,都會影響那种产物的功能。
我剛才講的,詳細點說,就是6號染色體上,有一小段基因,是負責制造阿片受體的。
有的人,那一段基因,造出來的阿片受體,結構好。自己大腦分泌的內啡肽,到了神經細胞那裡,很快就會跟神經細胞裡的阿片受體結合在一起,於是神經細胞,就不傳遞疼痛引發的神經信號了,人就不覺得疼啦。
所以這種人,受傷和被拒絕的時候,不會感到很痛,那就比較容易膽大皮厚。
但如果,那一小段基因的編碼,有一點不同,製造出來的阿片受體,結構有一些不同,內啡肽來了,半天也結合不上去!就會繼續疼。這樣,這個人,就天生更容易出現怕疼和社交恐懼,也就是天生更容易玻璃心。”
“這樣啊?”張無忌問,“共情能力,又是什麼?怎麼遺傳的?”
“共情能力,是體驗別人情绪的能力。目前發現,人體內催產素的濃度以及催產素受體的功能,會影響人的親社會行為,也包含共情能力。”
“催產素?怎麼聽起來,跟生孩子有關?”張無忌疑惑,“這種激素,是只有女生有嗎?還是男的也會有?”
“你不要被催產素的名字給騙了。它是腦垂體分泌的,9個氨基酸構成的,也不是很複雜。男性,也有的。日常狀態下,它能減少人體內壓力激素,降低血壓。催產素的濃度、催產素受體的功能,跟一個人具有的共情能力、友善度、愛情忠誠度,都有關。”
殷離又道:“還有其他幾個基因,發現跟共情能力,有相關性。比如說會影響鏡像神經元的功能,進而影響共情能力。不過,原理好像還沒有研究得比較清楚。”
“鏡像神經元,是干什麼的?這個詞,我好像聽過。”張無忌問。
“是一種在特定情境下,會啟動的神經元。就是觀察到其他生物在做某個動作,這種神經元會啟動,並且能讓你自己也做出同樣的動作。這種神經元,能讓生物模仿其他生物的動作。所以,它才叫鏡像神經元。除了動作,對情感也是一樣的。觀察到其他生物的情緒,鏡像神經元啟動,於是你也能感覺到類似的情緒。鏡像神經元的某些功能,如果有問題,會影響共情能力。”
“好有趣。”张无忌问,“那容易不容易得PTSD,这是怎么遗传的?PTSD,我看美剧知道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对吧。”
殷離道:“人面臨危險的時候,下丘腦、腦垂體,會讓腎上腺分泌一些激素,讓身體加快反應速度。正常人,應該是危險的時候,應激激素發揮作用,危險過去了,那些激素就不再大量分泌。得PTSD的人,就是事件已經過去了,但是神經-激素系統紊亂,負反饋沒有生效,應激激素分泌,停不下來。
我們老師,就說了一個研究,發現在6號染色體上,有一小段基因,編碼一種蛋白質。在這個位点,有某種特殊的等位基因的人,这種蛋白質的表達,被增強了——也就是說,這種蛋白質,製造得比其他人多。而這種蛋白質,會抑制糖皮質激素受體。糖皮質激素,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應激激素。
你如果攜帶那種特殊的等位基因,你的應激激素,發揮作用就會受影響,神經-激素系統,更容易出現紊亂。
在已經患有重度抑鬱症、躁鬱症和PTSD的人中,發現那種特殊的等位基因,比例過高。但還好,在人群整體,那種等位基因的比例並不高。這就是為什麼,是不是容易得PTSD,是不是容易得抑鬱症、躁鬱症,也是受先天影響的。”
“哇!沒有完全聽懂。”張無忌道,“不過,聽起來,很厲害。你們學的東西,真有意思。這些基因,可以去測嗎?基因是可以測的吧?普通人也可以嗎?還是說,一定要被選成什麼研究的實驗对象,才可以?”
他一點也沒有聽得不耐煩,而是兩眼放光,像一個發現新大陸的好奇寶寶。
殷離忽然想,張無忌同學如果去做個五大人格因素測試,“開放性”這項,他得分應該不低。
殷離微笑道:“現在有商業的基因檢測公司,價格我倒是不清楚,應該也不貴吧。它們出的報告裡,可能會有祖源分析,還有乳糖代謝能力、酒精代謝能力、咖啡因耐受這些。再有,可能就是心理特質這些啦,什麼抑鬱傾向、共情能力、宜人性之類的。你要想去測,我可以查一查,有什麼公司可以選。”
張無忌問:“測得准嗎?”
“有些,還是很准的吧,乳糖代謝能力什麼的。其他就不知道了,尤其是心理特質。我們都偷偷說,這有點像科學算命。老師也說,基因影響心理傾向的機制,特別複雜,現在發現的,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一個複雜的特質,有幾十個基因位點,會影響它,但是現在只發現了3個。就根據某人在這3 個基因位點上的等位基因,就對這個人做預測,那當然會不准。所以,有可能過了一百多年,大家發現,現在的一些結論,並不那麼正確。”
5.
聊起來忘記了時間,教室裡只剩下他們兩個。
11點半,學一看樓的老頭,來打掃教室,準備鎖門,他大聲道:“還不回去呀!這麼用功!”
搞得張無忌和殷離都不好意思,趕緊收拾東西。
“你每天晚上都來這裡自修嗎?”在走廊上,殷離問。
“也不是。週二晚上,有課。週三晚上,系學生會有事。一般就週一和週四晚上,來這裡自修。我們得準備司法考試了,不看書不行。其實我也沒有那麼熱愛學習。”
“週五晚上,是空出來休息的嗎?”殷離笑眯眯地問。
張無忌跟她說,他們寢室經常一起吃飯,有的時候是出去吃,有的時候就在寢室,用電磁爐煮火鍋。因為令狐沖和田伯光週末不一定在,所以一般都是在週五晚上。田伯光買羊肉卷,令狐沖買蔬菜,他負責火鍋底料,楊過負責買啤酒。
“可是……電磁爐不是違章電器嗎?”殷離問道。
張無忌想了想,一臉無辜地回答道:“是啊。”
“這可不像乖小孩會幹的事啊。”殷離輕聲道。
張無忌笑起來:“你別聽令狐沖胡說八道。我哪有他說的那麼乖。”
走到外面就很冷了。
殷離只在羊絨衫外面穿了一件並不厚的外套,而且還沒有戴圍巾和手套。她手裡還抱著書,又不能兩隻手都揣到口袋裡去,走著走著太冷了,就換一下,舉起凍僵的那只手到唇邊呵一口氣熱一下。
“你穿的衣服太少了。”張無忌看了看殷離。
殷離低聲道:“可是穿得鼓鼓囊囊的,會像熊嘛!”
張無忌把自己的手套摘下來遞給她:“你先戴著吧,呃,可能有點大。”
殷離倒不好意思起來,但是看張無忌的神色卻非常坦然,沒有任何含情脈脈的模樣,殷離覺得害羞還更不好,於是什麼也沒有說,接了過來。
又走了一段,張無忌好像回憶起什麼:“我家那裡,冬冷夏熱。我媽以前冬天就喜歡給我穿很多衣服,還有圍巾手套,有時候還加上帽子。然後我爸就說,你把我們兒子,裹成愛斯基摩人啦!我現在還是遺留我媽給我養成的習慣。看他們有的人,冬天最冷的時候,也能只穿三層衣服,T恤、毛衣、大衣,都覺得很佩服。”
“你爸好像很可愛。”殷離微笑道。
張無忌想了一想:“你說這話,不能讓我媽聽見。她會喝醋的。”
殷離這回忍不住笑出聲音來了:“你媽媽也很可愛。”
張無忌搔搔後腦勺:“有嗎?”
他老有這個小動作,稚氣又傻乎乎的,惹得殷離好想去摸摸他的頭。
張無忌看著殷離,張嘴好像想要說什麼,但又沒有說。
“你想說什麼?”殷離奇怪道。
“沒有啦!”
“明明有!老實交代!”
張無忌真的就老實說了:“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回,初夏,我們班組織出去玩。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上七點多了。我們班有個女生,穿的是短袖,太陽下山了有點涼,我就把我的外套脫了,借給她。結果第二天,她男朋友差點把我揍一頓,說我居然想追他女朋友。我真是好冤枉啊……以後都不敢把衣服借給女孩子了。”
“唔……你借我手套不會有這個危險。”殷離慢吞吞地道。
她其實是好想舉個牌子在他面前來提醒他:“我沒有男朋友!我沒有男朋友!”
而張無忌就“哦”了一聲,天知道他理解成什麼了。
他們沿著校內的大道,走到了橫跨校河的大橋邊上,九月的時候,殷離就是在這裡碰見他。
再往前走一點,過了橋,到了生命科學學院附近,兩個人就該分道了。殷離要向西走,回西宿舍區的八舍。張無忌還要繼續向東,一直到後門附近的東宿舍區。
張無忌停了下來:“要不要我陪你走到宿舍門口?”
“不要。”
“你還真怕你們宿舍的阿姨。好,你快點回去吧。拜拜。”
6.
殷離回到寢室,就快12點了。她簡單洗漱一下,塗完爽膚水,爬上自己上鋪的床,想了想,用Talks發信息給張無忌。
草本植物:晚安。
過了一會兒。
五月的風:晚安!【微笑的兔子】
過了半個小時,殷離還沒有睡著。
開始對一個人好奇的時候,往往不過是這樣那樣、一點點小小偶然的原因。但是走近了,那個人卻毫無戒心地把自己的世界,鋪展開來給你看,於是發現,Ta可愛的地方不止自己原來以為的那麼一點點。越走近,越看得分明。一顆種子發了芽,然後就會生出根須,慢慢的,將在地下生長得非常龐大。
Notes:
我跟我朋友都去测基因。
那个公司的产品,共情能力是选了3个基因位点,哪3个,不细说了。3个位点,一共6个等位基因。
我是有4个更易共情的等位基因,另外2个是会导致更不易共情的等位基因。
根据那个公司当时的数据,共情最强的人占10.93%,较强的占24.27%,一般的占32.08%,较弱的占21.69%,最弱的占11.03%。
我的情况,归入共情一般,有32.08%的用户跟我一样。我朋友是共情最弱,拿到了一个稀有标签。
但实际日常生活中,她是一个比我更体贴的人。(我在这个公司的测试结果里,宜人性那项是最差的一档。2个基因位点,4个等位基因,我1个“更宜人”的等位基因,也没有。跟我同样的人,占当时全部用户的15.23%。小于20%就算稀有,我也拿了个稀有标签。)她说,不可能!怎么会呢!我应该是共情很强才对呀。
然后我们就讨论,这个到底测得准不准。结论是:还是有点准的。因为,虽然她自己觉得自己共情很强,然而其实她都是猜别人在什么场景下会有什么心情、什么反应,而且每次都猜得很准。
我:猜别人是什么心情,这叫推理,不叫共情。看到别人悲伤,你也感到悲伤,这才叫共情。
她:原来是这样。我之前以为那就是共情呢。
我:你是靠推理能力和责任感,做出利他行为,成为一个体贴的人的。我真是服了。一般的熟人,可能还真的看不出来你天生共情特别差呢。虽然我能看出来。
她: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天生共情特别差?
我:举例1、2、3(略)
她:原来是这样。我自己都不记得那些事了。我觉得,不能共情,也很好啊。我也不需要真的感觉别人的感觉,我只要猜到对方大概是什么感觉,就行了。
我:推理能力是理性,是一种更高级的大脑活动。我觉得,它是比本能更容易丢失的。可能有一天,你老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你智力下降了,推理能力丧失了,你就没法体现出这种“共情”了。
她: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真是对我在现代背景下如何去理解某个角色,有非常重要的启发。
Chapter 40: 燈光與魚
Chapter Text
第40章 燈光與魚
1.
已經是十二月下旬了。時間向著一月前進,距離這個學期的第19周,也就是期末考試周,只有3周不到了。
考試的壓力,把那些平時不太上自習的學生,驅趕進自修教室和圖書館。人一多,占座又開始流行。
自然也沒有人規定,寢室就不能看書,只是寢室似乎天然就適合摸魚。
八舍204像通常的女生寢室一樣,有很多各種可愛的裝飾品,書架上除了課本還有閒書,抽屜裡有零食。
那天兩個寢室聚會之後,204裡又多了好多個氫氣球。
陸無雙閑來無事,抓了十幾個,系上半張A4紙,氣球便懸停在空中,也可以當做排球一樣打。
只要推門進來,視線水準延伸,所及之處充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和垂下來的繩子,簡直像進入了海藻森林的迷宮。
那些氣球,品質看起來很好,過了幾天,還沒有癟下去。
2.
小昭在收拾背包,準備出門。
不過下午2點,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自修座位。而外語學院又是早年蓋的教學樓,排課已經把教室占滿了,並沒有給自己學生留出什麼自修的地方。
F大的前後門,都是商業街。前門街角的McDonald's,生意不是太好,非週末的時候,人向來不多。進門要一杯飲料,或者一個甜筒,臉皮厚甚至可以什麼也不要,找一個角落裡無人佔據的空桌,拿出書來看。如果嫌吵,戴上耳機就是了。
旁邊有一家咖啡屋,倒不是Starbucks,也不知道什麼人開的,號稱只賣純手工磨制的咖啡,咖啡是不錯,環境也很不錯,價格也就小貴,開在學校附近,生意清淡如水。
要是圖安靜,咖啡屋比McDonald's好多了,但是小昭從來不去。錢不是她要考慮的,但是要她選擇一處待一個下午,她寧肯選一個把大片的牆刷成明黃色、旁邊有人說話有人笑的地方——雖然她並不需要聽見他們的聲音。
小昭在光線明亮的臨街窗邊,挑了一張空桌子坐下,掌心慢慢轉動著一杯紅茶。
熱朱古力、奶茶、橙汁、可樂、雪碧,不可以。一個女孩要嚴格管理體重,控制糖分攝入。這些東西,能不碰就不碰。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被這樣告知。
她從小被告知的事情,太多了。
小昭戴上耳機,開始看書。
有時候抬起頭來,休息一下頸項,或者只是不想看書了,於是凝望一個地方發呆。
從這裡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對面也是商鋪,有服裝店、甜品店、奶茶鋪子、火鍋店、快餐店,還有超市。有些店鋪的門上,還裝飾著聖誕時候的花環。玻璃窗上,還貼著聖誕帽和雪花貼紙。門前的小告示牌上,貼著聖誕優惠的廣告海報,節日已經過了,還不拿掉。
街邊零星還有一些賣羊肉串、烤紅薯的攤子。
那邊的人行道上,有一個小乞丐,盤腿坐在一張油布上。
他看起来,好像只有六七歲,臉上不少黑灰,很髒,一身破棉襖也髒兮兮的。他面前,放了一個不銹鋼盆,地上用粉筆,寫了一個大大的歪歪扭扭的“餓”字。
每當有人從人行道他的面前經過,他就抬起頭來,用一種可憐巴巴地表情看著人家,特別是老年人經過的時候。
老人家上了年紀,家裡大概也有孫輩,看到他,往往停步,念叨幾句,摸摸口袋,裡面大概還有點菜場買菜找的零錢,於是就投一兩個硬幣,到他面前的不銹鋼盆裡。
沒有人的時候,他卻不是那種可憐巴巴的樣子,有時候發呆,有時候卻會微笑。每當不銹鋼盆裡的錢看起來稍多,他就會把它們抓起來,塞進自己裡面衣服的口袋裡,只讓盆裡剩下數量不多、但是也不太少的一些硬幣。
一個精明的小乞丐。
小昭看見他在這裡行乞,已經好多天了。城管來的時候,他和擺小攤的一起逃跑,跑得比誰都快,鑽小巷子特別熟練,還不像其他人有貨物負重,從來沒有被抓住過。
太陽下了山,天色快要暗下來,也變得更冷了。那個孩子,又從懷裡掏出一小塊餅來偷偷吃,一旦看見有人要走過來,他把餅藏到身後去,繼續做出一付可憐之極的樣子來。
黃昏前後,這條街上的人流會增加,他總還要再等一陣。
可是今天好像是不行了,他一直在打噴嚏,可能是被凍感冒了。
終於,那個孩子,戀戀不捨地站起來,開始收拾他的錢、盆,還有油布,準備要回去了。
3.
小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收起了東西,拿起背包,跟著出了門。
天色還沒有徹底暗下來。她遠遠地看著那個孩子,穿過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最後來到了附近一個還沒有改造好的城中村。
都是很簡陋的磚房,未上水泥,更沒有刷白,挨挨擠擠的平房,坑坑窪窪的泥地。那小孩子熟練地東鑽西拐,走到一個門都裂了縫的小間屋子門口,敲了敲門。
昏黃的燈光從那裂縫裡透出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個比他大了幾歲的女孩子探頭出來看了一下,又迅速地合上了門,片刻之後披著一件衣服,端著一盆熱水出來了。
她把那盆熱水放在地上,用毛巾沾了熱水,開始認認真真地給小男孩擦臉,又把他拉到門前,借著透出來的一點燈光,更仔細地端詳著,看那些黑灰汙跡有沒有擦乾淨。
小男孩對她說:“姐,今天要到的錢,比昨天少一點!”
“噓,不要讓爸聽見。”那個女孩子對他輕聲說,然後又幫他擦了手,然後道,“快把衣服換了。”
小男孩乖乖地把髒得要命的破棉襖脫下來,換上姐姐遞過來的衣服。
他現在看起來已經像一個平常的六七歲孩子,膚色黃黑,有些土氣,不像這個城市裡某個家庭的寶貝,但至少不是一個小乞丐了。
那個女孩子,把他乞討用的破衣服、油布、盆都藏在門外的一個雜物堆裡,小男孩就開始從裡層衣服裡往外掏錢,大把的硬幣,還有一些皺皺的鈔票。
那個女孩子就小心接過來,數清了數目,放進自己的口袋裡去。
小男孩掏到最後手卻不肯再伸出來了,吸著鼻涕,對那個女孩子說:“姐,我要去買感冒藥!”
女孩子摸了摸他的頭,說:“去吧,快點回來吃飯。”
小昭站在稍遠的牆邊,實際上她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能看見昏黃的光,窄窄的一條,從門裡透出來,映在那個女孩和那個小男孩的臉上。
那些在寒冬裡蒸騰上升的熱氣,隱約溫柔的笑靨,輕柔安靜的觸碰,認真又凝重的端詳,像無聲的默片一樣,一幀一幀地放。
那個小男孩出了那一小片城中村,到了F大後門的街上,卻沒有找藥店,而是跑到肉夾饃攤子上,對老闆說:“來一個肉夾饃!”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啊掏,掏出一小把硬幣付給老闆。
然後他就拿著那個肉夾饃,跑到一邊,狼吞虎嚥地開始吃,一大口咬下去,臉上就露出笑容來。
他吃著吃著,突然發現有一個特別漂亮的姐姐,長長的卷髮披到肩膀上,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表情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他覺得好奇怪,走過去,用自己沾了湯汁的手碰了她的手一下,問:“姐姐你怎麼了?你也想吃肉夾饃嗎?”
然後他就看見她掉眼淚了。
4.
晚上小昭回到寢室,打開電腦,用英語給遠在英國的筆友寫email。
“我今天做了一件非常莫名其妙的事情。中國古代有一個哲學家,他說,人看見兩條魚,在快要乾涸的泥裡,互相吐泡泡來潤濕對方,而感動、讚歎、流淚。那是非常虛偽的。魚在江裡湖裡,自由自在、各自遊走,才是更好的。
我剛才就覺得自己很虛偽。但即使如此,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羡慕兩條快要死去的魚,卻不羡慕可以自由自在、獨自遊走的那一尾。”
她快要準備洗臉去睡的時候,電腦叮地響了一聲,提示有新郵件。
她看見了對方的回信。
“我不太明白你說的是什麼事情。你們東亞人也太含蓄了。真抱歉,我對中國的哲學也沒有什麼瞭解。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哲學家的英譯名?我好去查一下。
但就你所寫的內容來說,我覺得他是一個比我們一般人要冷靜深刻的人。當然啦,他是哲學家。
不過我能想到的是,不同人對於自由和親密關係的偏好有所不同,有的人更喜歡自由,有的人更喜歡非常親密的關係。我覺得,也許你更喜歡後者。
我想你並不需要為這種偏好感到抱歉。如果你為那兩條魚感到抱歉的話,就給它們一桶水好了。
我要去上課了,晚上再給你寫信。”
Chapter 41: 流浪貓與糖
Chapter Text
第41章 流浪貓與糖
1.
殷離開始每週有兩個晚上,跟張無忌一起自修。週一是從6點半到11點,週四是10點到11點。
她每回都說“已經找不到座位了!”
張無忌從來沒懷疑過。而且次數一多,他開始習慣性地在旁邊多占一個座位,給殷離。
殷離坐在他旁邊,假裝一本正經看書,但是裝著裝著,也有幾分認真,看書效率似乎比在寢室高了不少。真想不到張無忌還有這功效。
她過一會兒,就會停下來,偷偷瞥一眼他的側臉。他低頭看書的模樣,安靜中帶一點凝重,比平時嚴肅些。
有時,张无忌發現殷離在看他,會轉頭微笑問她:“怎麼了?”
殷離被他逮個正著,眼睛往旁邊一溜,低聲道:“我只是在發呆……”
張無忌也不是那種頭懸樑、錐刺股、坐幾個小時不挪窩的人,他過三四十分鐘就會離開座位,出教室去晃一下,殷離也就跟著出去。
兩個人捧著熱水杯暖手,靠著走廊盡頭的窗戶,聊天。
交流了各自期末要考什麼課、自己專業什麼地方最討厭、哪個老師最喜歡讓人不及格、寒假打算幹什麼、回家有什麼好吃的……
“殷離,你家在哪裡?”張無忌問。
殷離就告訴了他。是江南地區一個很美的城市。
“殷離你回家,會做什麼呢?”
殷離想了想,才道:“大概也不過就是吃吃喝喝、見見同學吧。”
張無忌道:“大家都差不多。我家那裡好吃的也多,我好想回去吃熱乾麵、三鮮豆皮、鴨脖和湯粉……這裡都買不到。除了鴨脖,前門就有,就在超市旁邊。可是鴨脖也差點味道,雖然說是連鎖店,但是來了之後,照顧本地人口味,就和原來的不太一樣了。”
“原來的,什麼樣呢?”
“麻辣味極重的。我有一回寒假帶了一些回來,差點把令狐沖和田伯光辣死。他們倆,還算是本地人裡能吃辣的了。他們不太甘心,就拿出去禍害別人。結果那幾天,十七舍五樓,好多男生齜牙咧嘴跑來跟我抱怨。”
“吃了別人的東西,反而來抱怨,好像不太對吧。唔,你說得我好餓呀……”殷離道。
張無忌就嘿嘿笑:“還有我爸燉的排骨藕湯,冬天喝一碗渾身都暖洋洋的。我在宿舍自己做過一回。他們都好驚奇,藕這玩意,不是都切片炒菜或者拿來做糖藕的,怎麼還能拿來切大段、燉排骨?其實,我們那的藕,有兩種。一種叫脆藕,炒菜好吃。一種叫面藕,燉湯好吃。反正最後還是一樣,讓十幾、二十個人分光光……”
“你們男生寢室,聽起來好熱鬧。”殷離倒像是很羡慕的樣子。
“男生寢室就是這個樣子,有點混亂,有點亂七八糟。多數女生進男生寢室之後,不是驚喜而是崩潰,才對吧。”
2.
殷離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以前田伯光跟我說,十七舍有‘八怪’,其中一個是一位喜歡在樓頂上彈古琴的師兄,姓何,叫何足道。其他七個呢?”
“其實,十七舍‘八怪’,並不是八個現在住在十七舍的人。”張無忌道,“而是十七舍整個宿舍都知道,又口口相傳的一些人。傳著傳著,每個版本都不太一樣,人不固定,也不見得正好就是八個。像何足道何師兄,他是這一兩年才出現在這個榜單上的,而有些舊人老故事,就被忘記了。大浪淘沙,大概剩下來的,是最經典的。”
張無忌接著道:“我聽到的版本是這樣的。
有一個物理系的男生,據說他的床單,从来不洗不换,都发黑了。所有人進他們寢室,都離他那張床遠遠的。大四的某一天,他突然把床單給換了。大家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啊。第二天,就聽說印度洋發生了大海嘯。從此載入十七舍的史冊。
有一個生物系的男生,偷偷弄了一條小鱷魚進寢室當寵物。那只小鱷魚从巴掌长,长到二、三十釐米,忽然有一天,從桶裡失蹤了。他们寢室的人大驚失色,把整個十七舍都翻了一遍來找鱷魚,沒有找到。
有一個金融統計學院的男生,特別喜歡搞惡作劇。有一次愚人節前一天晚上,他用红色的顏料塗在自己手上,把十七舍所有洗手間的鏡子,都拍了一溜的‘血掌印’,有的寢室門上都有。第二天一早起來,大家開門,有的人嚇一跳。他在旁邊大得意,说,愚人节快乐。搞得差點整個十七舍的男生一起揍他。那種顏料好像是能洗掉的吧,他就拿一個拖把,東擦擦西擦擦,洗了一天。
有一個計算機系的男生,曾經把十七舍所有的電腦聯起來,建了個局域網,為的是本舍的男生能更好地分享,咳,資源。從此被十七舍男生供入神壇。可能是受了他的啟發吧,後來另外一個計算機系的男生,自己買了服务器,建了一個BBS,名字就叫十七舍論壇,現在還是本校比官方網站更火的論壇。
還有一個男生,……
”
殷離聽他講故事,笑得一臉燦爛。
3.
第一個週一的晚上,回去時收拾東西,殷離就把張無忌的手套還了他:“我自己買了手套和圍巾了。”從包裡拿出來。
張無忌看了看,道:“和我的手套挺像的,都是藍灰色斜格紋。”
“學校後街上,一個商店老闆推薦的。”殷離撒謊,心想,我才不告訴你,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樣的呢。
戴著好像是圍巾手套情侶套裝的殷離和張無忌,走在寒夜的校園大道上。
殷離抬頭看:“星星這麼亮,明天一定是個晴天!”
張無忌問:“殷離,你去過山區嗎?”
“沒有啊。怎麼了?”
“嗯。我爺爺一個人住在山區。他不肯搬過來和我爸爸媽媽一起住,說城裡住不慣。我小時候每個暑假,都要去爺爺那裡,住兩個月。爺爺跟我說,不要睡在外面,夜裡會太涼。可我不聽話,我就喜歡聽著風聲蟲鳴睡覺,還是會等爺爺睡著了,偷偷地把躺椅搬出去睡。結果半夜,蓋著毯子,我被凍醒了。睜開眼睛來,覺得頭頂上的星星近得好像要掉下來。後来,我再沒有見過比那更亮的星空了,不知道是確實是這樣,還是那不過是小孩子被凍醒了之後的殘留錯覺而已。”
殷離好奇地問:“那你爺爺平時,是一個人呆著嗎?他無聊了,怎麼辦?”
“他養了一隻狗,嘴尖尖的狐狸犬,還是小狗的時候別人送給他的,他給取名叫狐狸。他無聊了,就帶著狐狸滿山逛,有時候跑到山上去找道士玩兒。道士們也養了狗,到了道觀裡,狐狸就去找其他狗狗玩,爺爺就跟道士聊聊《道藏》、《莊子》什麼的……”
“為什麼你爺爺聽起來,有種迷の厲害的感覺,”殷離笑起來,“將來可以跟你去見見爺爺嗎?”
“呃……”張無忌抓抓後腦勺。他自己已經夠對人沒戒心的了,但是跟殷離這種似乎渾然天成的自來熟比,還是差一截。
他只好笑了笑,道:“以後再說吧。”
走著走著,路邊的草叢裡,探出一隻小貓的頭,它停下來看著走近的殷離和張無忌。F大裡流浪貓很多,被F大的學生們寵得,都不怕人。
殷離蹲下來,跟它招招手。那只貓就從草叢中鑽出來,跑到殷離腳邊,開始蹭她的小腿。
那是一隻橘貓,看起來剛成年,還沒有來得及長胖。
殷離摸了摸它的腦袋,問站在旁邊的張無忌:“你包裡有吃的嗎?”
“只有一包糖。”他想了想。
“可惜你又不吃糖,你只吃肉。”殷離繼續摸摸它,“算了,下次碰見我,再跟我要吃的吧。”
也不知道那只貓是聽懂了還是沒有,也許它本來就是吃飽了,過來只是為了跟人玩一會兒,反正它讓殷離摸了一陣子,就自己溜回到草叢中去了,橙色的條紋隱沒在一片深綠色之中。
殷離凝望著它消失。
“你很喜歡貓嗎?”張無忌問。
“小時候,我撿了人家丟在路邊的一窩小貓回家,媽媽說,你爸討厭貓。然後,就把那窩小貓都拿走了。我後來也不知道她把它們都怎麼辦了,是不是也扔在馬路邊了。”
4.
殷離說起來語氣極平淡,張無忌聽了卻覺得心驚,他沉默了半天,道:“殷離,別難過了。”
“你為什麼覺得我難過?”殷離看著他的眼睛問。
“你不難過嗎?”張無忌反問道。
殷離就沒有說話了。
停了一會兒,張無忌道:“你要吃糖嗎?”
“喂!我不是小孩子了!”殷離笑起來,笑容燦燦,方才沉鬱一掃而空。
“可是我只會這一招啊……”張無忌搔了搔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寒冬的夜晚,一個人從溫暖的自修教室走回寢室去,在路上會冷得寒栗起來。但是有一個人陪著一起走,似乎也就不那麼寒冷了。
就這樣,聽一個人說話,和一個人走路,慢慢變成習慣也好,慢慢變成依戀也好,都令人那麼高興。
Chapter 42: 你眼中的世界
Notes:
人格心理学的认知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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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你眼中的世界
1.
殷離和張無忌一起自修的事情,她沒有跟任何人說。
室友只是覺得,她好像突然間變得有點勤奮刻苦。而且即使看書看到11點多才回來,還情緒特別好。每天早上起床後都精神飽滿,嘴角邊露出小小的笑靨來。
陸無雙問儀琳:“殷離最近是什麼了?”儀琳也說不出來。
2.
第16周,向老師講到了人格心理學最後一個流派:認知流派。
“認知人格流派的先驅,George Alexander Kelly,生於1905年,1967年去世。
他跟行為主義流派的Burrhus Skinner(1904-1990),行為主義和人本主義兩個流派之間的重要過渡者Harry Harlow(1905-1981),人本主義流派的Carl Rogers(1902-1987),心理特質流派的Raymond Cattell (1905-1998), 其實是生於同時代的人,只是他去世比較早。
他的教育背景,是相當跨學科的。
他首先獲得的是物理學、數學的學士學位,然後是社會學的碩士學位,其後是教育學的學士學位,最後是心理學的碩士和博士學位。
他早年對心理學的接觸,可以說不太愉快的經歷,覺得Freud和行為主義的理論都像是廢話。然而在讀教育學的學位時,他對心理學還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轉向心理學領域。”
“在獲得心理學博士學位後,Kelly 在Kansas州立大學工作,同時他還是從事臨床工作的心理治療師,為30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受害者提供心理諮詢。
正是這段時間的經歷,使他發現,人們對自己遭遇的事件的歸因,和對未來的預測,對心理狀態,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Kelly在軍隊服役,為空軍提供心理諮詢方面的服務,並負責了一個當地民用飛行員的培訓項目。
戰爭結束後,他被任命為Ohio州立大學的臨床心理學教授兼主任,並在那裡工作了20年。
在Ohio州立大學,Kelly完成了把他的理論完整系統地表述出來這項工作。
The Psychology of Personal Constructs,即《個人建構心理學》這本書於1955年出版,並迅速獲得了廣泛的認可。
儘管Kelly本人認為他提出的人格理論,即Personal Construct Theory,‘個人構建’理論,並不屬於認知理論,他也自認為不是認知心理學家,但是Personal Construct Theory模式的確很像認知理論,Personal Construct Theory也是後世所謂‘認知人格流派’的出發點。”
3.
“Kelly的‘個人構建’理論認為,人受著本能的驅使,要去認識世界。人們想要能夠更好地預測,將要發生什麼。
如果人們不能理解事情為什麼會這樣發生,不知道周圍的人可能會做出什麼反應,人們就會感到極度不安。
為了實現預測,人會將過去的經驗,形成一套範本,套用在新的事件、新的環境中。一個心理健全的人,能夠根據現實的匹配與否,來修正、捨棄或者保留舊的範本。
這個過程,與科學家根據實證來否定或者保留自己的假設的過程,是極其相似的。
這種用來解釋和預測事件的範本,或者說是認知結構,Kelly稱之為Personal Construct,‘個人構建’。
Kelly認為‘個人建構’,是兩極的,而且,每個人的‘個人構建’,都是不同的。而人格的差異,主要來源於人們的‘個人構建’方式的不同。
一個裝了一半水的杯子,在悲觀主義者眼中,是已經半空的;而在樂觀主義者眼中,就是半滿的。
面對同樣的環境,同樣的事件,不同人,所擁有的不同的認知結構,導致他們的理解不同,反應也不同。
人格,源於自身的穩定的行為方式和內部過程。如果需要瞭解一個人的人格,就需要知道這個人內在的處理外界信息的認知結構,也就是Kelly所說的Personal Construct,‘個人構建’。”
“我來舉一些極度簡單粗暴的例子。
一個人,對事件首先使用‘對我有利vs對我不利’、對人首先使用‘對我有用vs對我沒用’的構建。而另一個人,對事件首先使用‘合乎道德vs不合乎道德’、對人首先使用‘好人vs壞人’的構建。而第三個人,對事件和人都首先使用‘有趣vs無趣’的構建。這位同學,你現在能對這三個人的首要人格特質Cardinal Trait,做一個簡單表述嗎?這是對特質人格流派的複習。”
被點到名的那個同學站起來:“第一個人,大概是個功利主義者。第二個人,是個道德衛士。第三個人,”他撓頭半天,“大概是個詩人吧,也不知道情緒穩定不穩定。”
全班哄堂大笑,大家都還沒有忘記幾周前向老師那句“情緒不穩定可以嘗試當詩人”的玩笑話。
向老師揮手讓他坐下:“回答得差不多。功利主義、道德至上、文藝氣質。”
“Kelly所說的‘個人構建’體系,其實是相當複雜的。並不是我剛才舉的例子那樣,只有1個構建。
Kelly曾經提出過一種人格構建的測量工具,稱為Repertory Grid Technique,行為項目網格技術。
這個測試,要求被試列出一系列的條目,這些條目包含人們在生活中遇見的任何事,同時也包含被試熟悉的具體的某些人。然後,通過比較這個名單上的不同條目,來推導出被試的‘個人建構’。
最普遍運用的Repertory Grid Technique是Role Construct Repertory Test,角色構建測試。
這個測試,要求來訪者,從自己生活的各個領域列舉出24個人,然後心理治療師,隨機挑出其中3個人,問來訪者:在哪個最重要的方面,其中兩個人相似,而第三個人與之不同。
如果來訪者回答,某兩個人是很有禮貌的,而另一個人比較粗魯,那麼就說來訪者在使用‘禮貌vs粗魯’這樣一個‘個人構建’。如此循環。
Kelly認為,能夠找到20個這樣的‘個人構建’,就足夠心理治療師去瞭解來訪者的人格。
Kelly的‘個人構建’理論,是一種獨到的人格理論。他對心理的一些重要問題,也有獨到的看法。”
4.
“其中一個方面,是心理障礙的原因。
精神分析流派的心理學家,往往特別強調,童年創傷,是心理障礙的直接原因。Alfred Adler,有一句經常被引用的話:‘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癒;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癒童年。’這句話廣為傳播,已經不再是專業人士的專業表述,簡直成了部分普通人的口頭禪。
但是,Kelly不認同精神分析流派的看法,不認為心理障礙是由過去的創傷經驗引起的。
他認為,人們受心理問題的煎熬,是由於不恰當的‘個人構建’系統。悲慘的童年或者其他的不幸經歷,能部分地影響人們為什麼這樣解釋世界。但悲慘的童年或者其他的不幸經歷,並不是心理障礙的充分原因。
換句話說,如果經歷了不幸,但沒有形成不恰當的‘個人構建’系統,就不會有心理問題。過去的不幸,與現在的心理障礙之間,存在著轉化。
而另一方面,沒有經歷什麼特別的不幸,也可能會形成不恰當的‘個人構建’系統。
他認為焦慮,是大多數心理問題的核心。如果一個人根據自己的‘個人構建’理論,不能預測未來的事情,不能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應該採取什麼樣的行為才合適,就會產生焦慮。
是‘個人構建’系統的問題,導致了心理障礙。而不是過去的不幸,直接導致了心理障礙。”
“另一個方面,是相似度與親密關係之間的關係。社會心理學家們,已經通過研究發現,在統計學上來說,空間距離近,熟悉度高,相似度高,發展出親密關係的概率,就高。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人們還是能觀察到很多相似度不高的情侶和摯友,共同點不多,但是彼此之間,依然存在很強的依戀。
按照Kelly的理論,發展出和諧親密關係的必要條件,並不是相似的‘個人構建’。當然,研究也發現,有相似構建系統的人,通常會成為很好的朋友或者相愛的戀人——這是另外一回事。
發展出和諧親密關係的必要條件,是彼此能夠互相理解對方的‘個人構建’。越能理解對方的‘個人構建’系統,就會相處得越好。”
5.
“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也正是認知理論迅猛發展的時代。
計算機科學的發展,對於研究人類的心理過程,提供了新的思路。在這之前,行為主義流派,將人內在的心理過程,都視為不可觀察的事物,認為環境刺激與人的反應之間,是一個黑箱。
而認知心理學,則開始把焦點,集中于這個黑箱。採用認知理論的‘信息加工’觀點,去研究人的注意、知覺、表像、記憶、思維和語言等過程。
人,輸入信息,加工信息,然後輸出行為。
Kelly堅持認為他的Personal Construct Theory不屬於認知理論,但是外界情境-->個人構建系統-->情感或者行為,這個框架,與認知理論的‘信息加工’觀點,是相合的。
在Kelly提出Personal Construct Theory之後,其他心理學家在認知理論的影響之下,繼續發展了認知流派的人格理論。
人格,可以被定義為心理表徵的複雜體系,是認知與情感交互作用的系統。人們首先對自我、他人、事件和情境的信息,進行編碼、分類,然後對情境、行為、後果等等進行預測,並且產生不同的情緒反應,確立不同的價值目標,最後輸出行為。”
“認知流派,對心理臨床治療領域的貢獻,也是巨大的。
Albert Ellis在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提出了Rational Therapy理性治療,到了 1961 年改為Rational Emotive Therapy理性情緒療法,到 1993 年又改為Rational Emotive Behavior Therapy理性情緒行為療法。
Aaron Temkin Beck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了Cognitive therapy認知療法。
這兩位,被公認屬於至今最具影響力的心理治療師之列。
雖然使用的名稱不同,治療方法的細節上也有不同,理性情緒行為療法、認知療法,這些,都是認知流派的療法,認為人的思想、情感和行為,是相互關聯的。
基於這种觀點,所以,個人可以通過識別和改變那些無益的思維方式,從而改變消極的情緒反應、消極的行為。
在認知流派的療法之外,心理醫生可以使用精神分析療法,分析來訪者的潛意識,希望來訪者在得到對他們抑鬱或者焦慮原因的某种解釋之後,可以不再抑鬱或者焦慮。
也可以使用行為主義流派的行為矯正法,逐步脫敏,來緩解不必要的恐懼和焦慮狀態。
也可以使用人本主義流派的治療法,幫助來訪者提高‘現實自我’與‘理想自我’之間的相關性,讓來訪者接受自我。
當然也可以使用抗抑鬱藥物、抗焦慮藥物。
藥物,存在幾個問題:
第一,一種藥,不能對所有人起效,比例可能在60%至70%之間。
第二,有效藥物,病人在一段時間之後,也可能產生耐藥性,這種情況下,通常會更換藥物,直到現有的藥物,對這個病人都不再有明顯效果,無藥可用。
第三,停藥後,有一定的復發概率。”
“在這篇論文中,研究小組對即將入學的大學新生,進行了認知風格的測試。學生們中,有一部分是曾經經歷抑鬱事件的,還有一部分是未經歷抑鬱事件的。
在後續的兩年半時間中,研究人員每6周聯繫一次被試學生。
結果顯示,持有消極認知的學生出現抑鬱的概率,是持有非消極認知的學生的6倍。
消極認知,被認為是抑鬱的高風險因素。而相比較而言,之前是否經歷抑鬱事件,並不是決定性的影響因素。
之前從未經歷抑鬱事件的學生,只要持有消極認知,抑鬱的風險,就顯著高於持有非消極認知的學生。”
“這一篇對抑鬱症患者進行研究的論文中,研究小組,對一部分被試,使用‘認知行為療法’,也就是引導被試,識別自己無益的、消極的思維方式,將之改變成更積極的思維方式;訓練被試,使其逐漸習慣使用健康個體在應對外界負面事件時通常採用的技巧;各種認知和行為的訓練,幫忙他們減輕目前的抑鬱症狀。
平行對照組,被試僅服用抗抑鬱藥物。
看圖表,你們可以發現,當時兩個組,康復比例的数据,差不多。但是三年後的追蹤研究發現,使用‘認知行為療法’的被試組,比服用抗抑鬱藥物的被試組,抑鬱症復發的比例,低了很多。”
6.
這一次的課,向老師講完了認知行為療法的具體應用和案例,就快下課了。
“下周還有一次課,我會講講認知流派的一些相關研究。比如說用對不同詞彙的認知反應速度來研究Self-Schema自我圖式,已知的Depressive Schema抑鬱圖式的認知特徵。”
下課之前,老師佈置了人格心理學的第3次,也是最後一次作業:綜述心理學各流派關於先天因素和後天因素對人格影響的不同觀點。
“交這個作業的Deadline是第19周,也就是本學期最後一周、考試周的周日晚上12點,也就是週一的0點。超過時間發到老師郵箱裡的,算沒有交作業。
大家請記住,論文占整個課程分數40%。如果最後一篇論文沒有及時交,13.3%的分數,直接為0。
我會在考試之後的十天內,完成試卷和最後一篇論文的批閱,把分數提交給教務老師。你們在過年前,應該可以在網上查成績了。”
向問天看了看學生們:“沒及格的話,下學期重修。還是我教這門課。好了。不要忘記交作業。”
7.
下課,殷離走在樓梯上。她走得慢了些,儀琳都走到她前面去了。
殷離忽然有種難以描述的感慨。
同樣的世界,同樣的微环境,在不同的人眼中,也會呈現不一樣的样子。她以前,還沒有認真地想過這件事。
大概儀琳眼中的世界,跟她眼中的,就很不一樣吧。
那麼,誰眼中的世界,會跟她的,比較相像呢?
老師說,兩個人,不一定需要相似的“個人構建”,才能發展出親密關係。只要能互相理解對方的“個人構建”,就可以了。
越能理解對方用來理解世界的那個系統,就會相處得越好。
是這樣嗎?
也許,說不得和他的朋友們,就是這樣的吧。
Chapter 43: 人格心理學最後一課 兩頭巨獸之間
Chapter Text
第43章 人格心理學最後一課 兩頭巨獸之間
1.
校曆上,本學期的第18周到了,這個學期終於將要結束。
本周,所有課程都必須完結。有的老師前面進度抓得緊,上一周就已經上完課了,本周課上劃考試重點和答疑,就等著下一周考試。
張無忌給殷離發信息說,法律系一到第18周,就專門騰出幾個教室給本系的學生自修,24小時開放,他這一周都在自己系裡看書,晚上不去學一了。
“你自己能搶到座位嗎?”
殷離去學一自修,完全是因為他,他要是不在,她又何必跑到那裡去看書。現在心理系一樣專門開放了好幾個自修室,還免費供應即溶咖啡,本系學生又不是特別多,座位根本不用搶。
現在如果她還想跟他一起看書,只能去法律系了。可是跑到人家地盤上去泡帥哥,殷離的臉皮還是沒有厚到那個程度。
再說考試在即,還是讓他好好看書算了。
“我會自己找座位的。”
“嗯,那就好。”
但是殷離好像又有點失落,好像看書都沒有那麼有動力了。可是,書還得看,她也不想自己的專業課成績難看。
於是殷離和儀琳一起去系裡自修。
2.
週三下午,田伯光給殷離打電話:“儀琳是不是和你在心理系看書呢?”
“幹什麼?”
“進化心理學公選課的小論文,我需要儀琳同學指點。她是不是手機又沒電了?”
“你這門課掛了最好。”殷離雖然這樣說,但還是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儀琳,也知道儀琳根本不會拒絕這個請求。
田伯光4點才來,倒是挺認真地問儀琳,他那個寫了一半的小論文後面到底是應該怎麼寫下去。
殷離在旁邊聽田伯光和儀琳兩個人小聲討論,覺得田伯光上課倒也不是左耳進右耳出,不禁挖苦他:“你什麼時候准備考我們心理系的研究生啊,要不要給你介紹導師?”
田伯光白了她一眼。
時間已經5點多,田伯光接了個電話:“我在心理系教室……吃飯是吧,馬上來。”掛了電話,對儀琳道:“令狐沖叫我。一起去食堂吃飯吧?”
殷離還什麼都沒有說,儀琳就說“好”了。
殷離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心裡卻有一個小人當場掀桌——這傢伙哪裡是來問論文怎麼寫,分明是來圖謀不軌!公共選修課的學分,本來也不計入學分績點,他如此積極認真,就是不正常!
吃飯是在東生活區的第二食堂,這倒好,沒有上次殷離和田伯光爭論了半天的怎麼付帳的問題了,各自刷各自的飯卡就行。
令狐沖看見儀琳和殷離一起過來的時候,好像略有點驚訝,但是也沒有說什麼。
他只是對田伯光道:“你再來晚一點的話,今天的炸雞腿就要賣光了。”好像他面前站著兩個漂亮女生都不值一提,遠沒有炸雞腿重要。
本來和異性吃飯這種事情,可以含情脈脈好像約會,也可以如同小學生搭夥聚餐。
殷離覺得,現在就比較像後者。
四個人打完飯,找到座位坐下來,令狐沖就對田伯光說:“為什麼,打菜的阿姨,每次打給你的肉,都會比給我的多?”
“因為我比你帥啊。”田伯光道。
“你已經墮落到,要出賣色相來換取每餐盤子裡多幾塊肉的地步了嗎?!”
田伯光道:“去!你這分明是嫉妒!快看看你的湯碗,說不定放湯的阿姨給你額外加了蛋白質。”
“你個烏鴉嘴!再撈出青蟲來,我就塞到你碗裡!”
殷離之前不太見到令狐沖和田伯光在一起的時候,因為那時候總是他們两人中的一個來接送儀琳。
這回她突然發現,他們倆在一起,真是一對活寶。
她和儀琳不用說一句話,都不用擔心會冷場,而且不花錢就有相聲聽,真好。
田伯光簡直好像能感應到她心裡在想什麼,立刻就轉頭道:“你們兩個,怎麼都不說話?”
“閣下秀色可餐,我們觀之忘言,還不行嗎?”殷離道。
令狐沖哈哈笑,田伯光悻悻地道:“你這麼配合令狐沖來挖苦我,當心引發誤會!”
殷離笑吟吟地回答:“我對令狐沖沒有興趣,我只有興趣看你們倆在一起。”十二月兩個寢室第一次聯誼活動的時候,她就在把他們倆湊cp了。
田伯光無語,令狐沖扶額:“媽呀,你們腐女,真惹不起。”
後面無非是吃飯聊天,吃完飯大家就分道了。
但是殷離發現,儀琳很高興,她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即使吃飯的時候,她根本沒有說幾句話。
像儀琳那麼悶的人,跟令狐沖那樣的男生在一起的話,大約日子也會變得比較多彩吧——殷離突然能夠理解儀琳了。
出現在她眼睛裡的光華,眉間嘴角的笑意,每一點點,都是愛的微小痕跡。
3.
因為白天一整天都在看書,所以晚上殷離和儀琳在寢室休息。
殷離正在Talks上和張無忌聊天聊得高興,突然收到田伯光的信息:“寢室聚餐結束大概有三周,我這三周都沒有見著你和那兩個女生,但是沒有見著儀琳的時間,只有三天……”
殷離回頭瞥了一眼她背後,儀琳正在自己桌前看書的。即使她們是關係那麼親密的室友,儀琳和她之間,並不是沒有秘密的。
但是田伯光這樣說穿,就太討厭了。
殷離回復道:“你是在說,儀琳泡令狐沖的效率相當高,所以我應該向她學習的意思嗎?”
田伯光沒有回,不知道是不是又被氣死了。
殷離突然想起點什麼,又有點心虛,發了一條問他:“你在寢室裡有沒有亂講話啊?”
“你沒給我廣告費,我又沒吃飽了撐得,為什麼要幫你宣傳?”田伯光回道,倒是很清楚她指的是什麼事情。
這還好,殷離放下心來。
“我覺得你現在追儀琳的策略,肯定成功不了啊。”
“本大爺的策略,要你管?你別搗亂,就可以了。”
於是這樣的事又重演了幾回。
田伯光在距離吃飯不遠的時候,來討論怎麼寫論文,然後就順理成章,邀请她们一起去食堂吃飯。
以至於後來即使田伯光沒有出現,儀琳和殷離還是會去東宿舍區的第二食堂吃飯,然後就會碰見令狐沖和田伯光。
田伯光果然是個心機男啊,殷離想。但是因為儀琳高興,也懶得去說他了。
但是奇怪的是,張無忌對田伯光評價,卻還不錯。
“田伯光,他也沒有哪裡不好吧,平時寢室裡、樓裡,別人有點什麼事情,他都還挺熱心的。就是有時候對他討厭的人,嘴有點毒。他大一有一個女朋友,大二上學期分手了,後來就一直單身。同一個寢室兩年半,我沒看見或者聽說,他有幹過什麼不能光明正大說的事情,包括追女孩子。所以也不能說他人品有問題……我沒看出來,他對你們寢室的哪一個女生,特別感興趣,是誰呀?”
晚上休息的時候,殷離和張無忌打電話聊天,講著講著,張無忌也八卦起來了。
“這個問題講起來太複雜了,現在不能跟你說。我只是在替室友操心罷了。”殷離道。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新上映、打算考完試去看的電影,然後張無忌道:“差不多該睡覺了吧。”
“嗯,快11點半了。晚安。”殷離道。
“晚安。”張無忌雖然這樣說,卻沒有立刻掛掉電話。
他從來不先掛電話,總是會等到殷離來按那個終止通話的按鍵。這一點是殷離幾次之後才發現的。
殷離懷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甜蜜幸福感,對張無忌道:“我去洗臉啦,拜拜。”
“嗯。”張無忌道。
然後殷離才掛掉了電話,離開了八舍6樓走廊的某個角落,下樓回自己寢室去了。
4.
第18周的週五,是人格心理學最後一次課。
向問天把六個流派理論的核心要點,給複習一遍,又把文化和性別對於人格的影響,這方面的研究,單獨拉出來講了一講。
至於期末考試,總分100,考試時間100分鐘。
選擇題15個,30分。名詞解釋題3個,15分。簡答題4個,40分。論述題1個,15分。
“考試要好好考。這門課是必修課,拿不到學分就不能畢業。不過人格心理學一點都不難,你們只要上課有認真聽,作業都有認真完成、按時交,稍微複習一下,最後成績都會不錯的。”
最後,向老師说了这么一番话。
“心理學,是研究人的內在的一門學科。準確點說,是研究人的內在,以及內在與輸入輸出之間的關係的一門學科。
人格心理學,試圖去構建一些理論,來幫助人們理解,我們內在的、相對穩定的、與別人不同的傾向與模式。
我希望,我這學期的課,講得還過得去。上完這些課,大家對人,對自己的理解,又增加了一些。
考試只是形式。畢業後不再需要考試了,你們還能記得的東西,才是你們真正得到了的東西。它們會一直陪伴你們,直到你們生命終止或者得老年癡呆的那一天。”
大家都停下了手裡的一切動作,看著老師。教室裡有那麼一個片刻,很安靜。
鈴聲響了,向老師道:“下課。”
5.
周日的下午,考試周前,最後的一點時間。
殷離在寢室裡,寫人格心理學的最後一篇作業:綜述心理學各流派關於先天因素和後天因素對人格影響的不同觀點。
恰好這周,小昭回家,陸無雙也去表姐家,儀琳還是去做家教。
寢室裡,就殷離一個人在。
她坐在桌前,對著筆記本電腦打字,然後突然停下來,轉過身,看向門。
“有的心理學家覺得,人出生之後,像泥巴一樣可以隨便捏,隨便塑造。有的心理學家又覺得,不僅智力、能力,甚至連性格,都是遺傳因素占了最大的影響。
這兩種觀點,都叫人害怕。人要麼是環境的奴隸,要麼是基因的奴隸?
但只要說,人是遺傳和環境的綜合,就會讓我安心。讓我覺得,我是自由的。如果出生後,遇到最壞的環境,也許我們生來帶有的某些東西,可以幫助我們抵抗它。如果天生就有一些有缺陷的地方,我們也可以後天來儘量彌補它們。
人是自己的主人。我們要在兩頭巨獸之間,尋找自由。你一定要拔掉龍的牙齒,你一定要把獅子踩在腳下。”
她講得很認真。但是她的對面,其實無有一物,只是空氣。
Chapter 44: 如臨大敵
Notes:
2024年7月10日,今天终于把《恣意而生》的封面做好了。
封面就是铁丝网的一部分,变成鸟飞走了这个意思。封面
灰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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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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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第44章 如臨大敵
1.
考試周就好像上戰場。
校園裡,操場上,變得空蕩蕩。走在校園大道小徑上的人,無不行色匆匆。在公共場合纏綿不已的情侶,大幅減少。小賣部裡,咖啡的銷量猛增。校內的複印店,明確貼出了“禁止打印複印小於五號字資料”的告示。
所有人都摩拳擦掌,雞血百倍。越是平時書都不碰的學渣,越是挑燈夜戰,臨上考場之前,熬夜通宵。真正的學霸們,只會跟平時一樣,準時睡覺。可惜學霸,只占人群的很小一部分。
0點過一刻的時候,殷離從窗子裡看出去,周圍的幾棟宿舍,還有很多窗口,亮著燈。
“要是世上有吸取能量的妖怪,到考試周的校園上空來,大概會很有收穫吧。”殷離望著外面深藍色、層雲堆卷的天空發呆。
陸無雙道:“你腦子裡,都裝了什麼奇怪的東西?書看完了,就睡覺吧。”
殷離把窗戶打開一線,一縷寒香透進來。
臘梅剛好長到二樓窗口的高度。如墨夜色中,隱隱可見枝條尖上,幾朵暗黃色的花蕾已經綻開。殷離伸出手,去掐了一朵,然後連忙關窗——太冷了。
“我們樓下的臘梅開花了呢……”殷離把那一朵臘梅放在枕邊,準備睡覺的時候,給張無忌發信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話。
她以為張無忌已經睡了,但是一分鐘後他回復道:“十七舍旁边的臘梅,好像也開了。”
“你怎麼還沒有睡?熬夜看書嗎?”
“其實已經躺在床上,馬上就要睡著了。”
“要是花樹裡住著妖精的話,晚上,她們會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嗎?”
他回道:“要是有的話,快變一個出來,替我去考試!”
“我在夢裡去幫你抓一個。”
張無忌又發了一個微笑的小兔子,然後道:“晚安,殷離。”
然後殷離就在那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寒香中,睡去了。
第二天,精神百倍,跳起來去考試。
2.
在同學們被考試蹂躪了五天后,這個學期,終於要結束了。
週五的傍晚,殷離在寢室裡開心地往天花板上扔書,寢室裡其他人好像也被她感染得高興加倍。
寢室裡的氫氣球放了一個多月,早已癟下去了。
殷離和陸無雙把氣球拿出去丟掉,走過宿舍旁邊的籃球場。
有幾個男生在打籃球,看見她們拖著那麼一大把氣球走過,傻乎乎地道:“又在丟哪個倒楣蛋送的禮物了……”講得特別大聲。
陸無雙道:“你們怎麼這麼有經驗啊?”
那幾個男生訕笑,尷尬地跑開。殷離在旁邊笑死。
說起寒假的計畫來,小昭是陪媽媽出去度假,陸無雙說自己回家估計沒有啥事。儀琳回家要先坐火車,再轉汽車,冬天下了雪,進村的路很難走,她想寒假多做些家教掙錢,所以不打算回家了。
問到殷離時,她微笑道:“我當然也是回家啊。”
週五晚上,殷離一個人在超市買東西。
田伯光打電話給她,說大家都考完試了,要準備放假回家。你們寢室有誰需要接送?現在可以說了。
“要指定誰接送,也可以說。”他聲音裡就透著一股子痞勁兒,殷離簡直可以想像出他一臉壞笑的樣子。
殷離想了想:“小昭,家就在本市。陸無雙,大概需要人送吧。我幫你問下她的意思。然後轉達給你。”
“喲,你跟儀琳,就行李特別少嗎?”
“要你管?!”打電話就是不比當面說話,至少當面說話,她不至於只能瞪面前的餅乾和罐頭們一眼。
“隨便啦。”田伯光懶洋洋地道,“考完試了,想放鬆。大家回家之前,再安排一次聯誼約會吧。明天,好不好。”
殷離道:“我先問問室友好了。但是,這回一定要AA。”
“那也太難看了。”田伯光抱怨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固執。”
他想了想又說,“要不我把我買電影票可以打折的帳號給你,你們女生負責買電影票,我們負責零食、飲料,還有看完電影后的吃宵夜,這樣就算AA了,行不行?”
殷離:“可以啊。哦,我想起來了,我答應了我哥,明天中午去他家吃飯。所以明天中午不行。”
“那就明天晚上好了。”
結果殷離回去問了其他人,大家都沒有異議。
3.
週六中午,殷離去說不得那裡。
她上門的時候還帶了點小禮物,在網店買的沿海特產——烏魚籽醬。
“好像說用來拌面、拌飯、蒸豆腐都不錯哦。”殷離笑眯眯地道。
對於說不得來說,日常禮物,沒有比食材更好的了。
那天,韋一笑也是很標準的,下午2點鐘起床。
他還在洗臉,殷離就準備告辭了。。
韋一笑從浴室出來,正好碰見要走的殷離。她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小聲道:“快更新呀!”
韋一笑:“……”
殷離走後,韋一笑開始煮東西,今天是牛肉、生菜和麵條。
說不得問他,要不要把自己中午做的粉蒸肉熱一熱。
韋一笑道:“我認為一天的第一餐,應該吃清淡點。”
“……”說不得都已經放棄吐槽他了。
然後韋一笑坐下來開始吃他的第一餐。
說不得在旁邊望天發呆:“阿離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了?來吃飯,還會帶禮物。完蛋了!這丫頭,一定談戀愛了。”
“她自己告訴你的嗎?”
“不是。”
“那你怎麼知道的?”韋一笑問道。
“她一個人坐著,沒人跟她說話,她自己會無緣無故笑起來!”
“自己一個人待著會笑,就是談戀愛了?”韋一笑很詫異。
“我說的是阿離,”說不得瞥了韋一笑一眼,“她是正常人。又不像你腦回路異常……”
“你確定,殷離是正常人?所有同人女的腦洞,都像宇宙那麼深廣。其實她很可能是突然想到了同人女圈子裡意淫出來的,某個帥哥或者某兩個帥哥的梗而已。”韋一笑從碗裡夾了塊牛肉,“天下帥哥那麼多。從漫畫到遊戲,從電影、電視劇到真人,再到歷史人物。夠她們意淫到天荒地老。天天都是‘我嗑到了!’”
說不得道:“你是要詛咒阿離一輩子沒戀愛可談嗎?”
“妹控真麻煩。妹妹沒人要,傷心。有人要,更傷心。”韋一笑道。
說不得就差額頭上冒青筋了:“你說誰妹控呢?什麼叫‘沒人要’?什麼叫‘有人要’?”
殷離當然不知道她走了之後發生的這段對話。
她要是知道,早就過來暴打韋一笑了。
4.
週六的晚上,兩個寢室,八個人出去看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喜劇電影。
看完電影,吃宵夜是在離電影院不太遠的一家燒烤店,藏在一條小巷裡。
巷子裡停了不少車,足見生意不錯。小巷走到底,才見著兩叢芭蕉,冬天也是綠的。一間雪白的門面,高高地掛著一盞紅色的風燈,門口有個“蕉下炙”的牌子。
“田兄,你怎麼找的地方,這紅燈一掛,簡直好像那什麼場所啊!”不靠譜青年令狐沖,立刻開始口無遮攔了。
田伯光踹了他一腳:“說得好像你去過一樣……”
其餘人一起在旁邊偷笑。
進門坐下,每桌是中間一隻燒烤爐,內中紅熱的無煙炭,食材和調料拿上桌子來,單等客人自己親手來烤。
陸無雙笑道:“這就有點‘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壚。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意思了。”
大家就開始七手八腳地烤東西,亂撒調料,討論電影,聊考試,調侃老師。
蘑菇和玉米,漸漸烤出清香,年糕開始發泡,牛肉薄片收縮微卷,雞翅慢慢地變成金黃顏色,油脂嗤嗤連聲,滴落在木炭上。
殷離本來有點心虛,之前在影院裡黑乎乎的,無需擔心,但是現在坐在燈下,眾人面前,卻有點擔心自己舉止哪裡異常。
世界上有三樣東西隱藏不住——咳嗽、貧窮和愛。
但她看張無忌,卻一直神色和平常沒有兩樣,一邊翻動烤的東西,一邊吐槽他們的老師。
“我們刑法課的老師,出期末考卷,只有一道題,考4個小時。
題目就像地攤小說,充滿了各種感情糾紛、家族狗血、商業大戰,各種亂七八糟的巧合,當然還有各種類型的死亡,最後來一句:問其中夏春、夏秋、夏冬和甲、乙、丙、丁、戊這八人各自的刑事責任,括弧本題100分。
讀題加分析,就要半個小時。剩下的時間,狂寫還怕寫不完。
他自己监考,還在考試快結束前一刻鐘,挖苦我們,說學生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以前還有人能提前交卷的。
問題是,就我知道的,十年來能提前交卷,還得高分,也才幾個人而已。那種妖孽,又不是經常能有的……”
“每個系總會有一些傳說級別的牛人。像我們歷史系,就有人進大學之前就看了不少史書和論文,我們還在上通史課,Ta就能跟老師討論考據了。”陸無雙道。
儀琳道:“心理系也有人,大二就能看全英文的論文和學術專著的……”
“是啊,跟那些天賦好又刻苦的妖孽比,我們簡直灰頭土臉的。”張無忌道。
令狐沖笑道:“還好我們工商管理系,課程沒有特別難的。學霸和學渣,區別力度,沒有那麼大。”
陸無雙問楊過:“你們系呢?”
楊過還沒有說話,田伯光笑嘻嘻地道:“他自己就是個妖孽,怎麼好說別人是妖孽。”
“田!伯!光!”楊過拿起筷子就叉他,其他人就笑著看他們俩在桌子上用餐具打架。
殷離沒有怎麼說話,一直在注意烤著的雞翅,在這時候看著楊過和田伯光打鬧,出了點神,伸手出去卻被張無忌抓住了:“當心!”
然後他鬆開了她的手,笑道:“你怎麼都不看著點,鐵架子也會燙傷人的。”
“哦。”殷離好像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但是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被熱鐵燙著了。
小昭那天,又是把一頭長長的卷髮在腦後束成低馬尾、穿著短款羽絨服去了,十分低調。她向來話不多,偶爾插一兩句,閑著無事就烤東西。她自己吃的也少,烤好就隨手分給別人。
後來烤到生蠔,她看了看道:“這家店的生犛,好像挺新鮮的。”雖然她自己不愛在小店吃海鮮類的東西。
“這家店,生蠔的供應商,我認識,保證新鮮。”田伯光對她笑了笑,輕輕一句就帶過去了,繼續剛才的聊天。
這一場冬夜燒烤,大家都很高興。回學校時,走在寒冬暗夜的路上,也笑語連聲。
其實一群年輕人在一起,不要什麼特別原因,也能很開心。並不一定需要其中有愛情的怦然心動。
但殷離在夜色中看著張無忌的側影,都忘記了說話。
5.
第二天,小昭就回家了,陸無雙拿著火車票開始收拾行李。
楊過還真的打電話來問陸無雙,要不要送她回家,陸無雙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殷離問張無忌哪天回家,張無忌告訴她是哪一天、幾點鐘的火車票。
“我去送你吧?”殷離道。
張無忌好吃驚:“從來不都是男生到車站接送女生的嗎?幫忙拎箱子。你要送我幹什麼?反過來還差不多。”
“可是我的車票日期比你晚啊。”殷離道。
“哦。那你可以叫令狐沖、田伯光,隨便哪個送你。他們兩個,家在本市,一般還會在學校多呆一周,打打遊戲、踢踢球什麼的。”
“既然你比我先走,那我就可以去送你啊。”
最後殷離磨了半天,張無忌最後只好讓步:“我走的時候,在寢室樓下道別一下,就算是送我了,行嗎。”
到了那天下午,殷離出門,去十七舍。
結果,她在十七舍樓下,碰見了儀琳。之前她自己一個人出去,也沒有說幹什麼,現在讓殷離碰個正著。
儀琳微紅著臉,對殷離解釋:“我……找令狐沖還他的書。”
殷離瞄了一眼書的封面,是本偵探小說。
她本來想開句玩笑:“借書是男女戀愛的必然步驟的初步,一借一還,不著痕跡地就是兩次接觸。一借書,問題就大了。”但是一想,儀琳的臉皮薄成那樣,這話還是吞下去了。
“阿離你來幹什麼?”
“也是找人。”殷離臉皮一厚就這樣說。反正等會兒張無忌下來,儀琳就會知道。對於儀琳,她倒也沒有特別想瞞著,儀琳又不像陸無雙那樣愛八卦、愛開玩笑。只是要她自己親口來說,還是不好意思。
十七舍樓下,還站著一個女孩子。個子高挑,身材修長,穿了件綠色的羽絨服,也不見臃腫。留著披肩長髮,眉目清麗,神色卻寧靜中帶點淡漠。
她身邊放著一隻行李箱,應該是要回家。不知是在等十七舍哪個男生一起出發,大約已經等到有點不耐煩。
殷離正在好奇地偷偷打量人家,就看見張無忌背著包,拉著一個行李箱,從十七舍的大門出來了。
她正要迎上去,聽見那個女生遙遙開口:“你可真是……姍姍來遲。”
殷離不禁臉色一沉。
張無忌走到那個女生面前道:“我正要下樓,手機找不到了。後來才發現是掉到床下去了。”然後他轉頭看見了殷離和儀琳,於是跟她們打了個招呼。
張無忌向殷離介紹道:“這個是我鄰居,她叫周芷若,我們住在一個社區的前後兩棟樓,小學、中學都是同學。然後又考進同一個大學,她在我們學校醫學院。”然後又向周芷若介紹殷離和儀琳。
周芷若微微一笑,看了殷離一眼,若有深意。
6.
张无忌和周芷若走後,殷離的臉色,一直都不太好。
後來令狐沖下樓來跟儀琳拿書,又換了一本新小說給她,殷離也一直沒有說話,搞得令狐沖還奇怪:“哇,殷離同學,你今天怎麼這麼安靜?!”
回去的路上,儀琳問她:“阿離,你怎麼了?不高興嗎?”
“張無忌那個鄰居,喜歡他。”殷離輕聲道。
“你也喜歡他,是嗎?”儀琳問。
殷離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是的。但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同等地喜歡我。”
儀琳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抱了抱她。
Chapter 45: 同類與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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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同類與異類
1.
在學校的時候,除了晚上在自修教室一起看書,一起散步回寢室,殷離每天都會用Talks給張無忌發信息。
很多都是一些似乎沒有意義的句子,像是“今天有一隻麻雀停在我們教室的窗臺上呢”“我們樓下的茶玫開始長花苞了”“今天英語課老師好討厭啊”“睡覺啦,晚安”這種。
有的時候,他們倆也打電話,不過一周最多打一兩次。
到了寒假,兩個人的空閒時間,就更多了。
張無忌回到家,殷離整天跟他聊天,有的時候討論一本書、一部電影,兩個人都嫌打字聊天太慢,就打電話,常常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
這天,張無忌父母下了班,回家來,在廚房做晚飯。
張翠山先去看了在自己房間裡躺在床上、捧著手機的兒子,回到厨房,對老婆說:“我們兒子,最近不是在手機上聊天,就是在電腦上聊天,再不然就是跟人煲電話粥。他是不是談戀愛了?”
殷素素看事情就比老公毒辣多了:“年輕人,一旦墜入情網,一定會魂不守舍的。我看我們兒子,雖然花在聊天上的時間是多了,魂不守舍,倒還沒有。恐怕還不是熱戀中。只是別人女生對他有意思,還在初步階段吧。”
張翠山道:“咦?當初我們,不就是你追的我嗎?最後還不是成了。‘會被倒追’這個屬性,一定是遺傳我的啦。”
殷素素在他笑吟吟的臉上掐了一把:“你還得意了是吧?哼,今天晚飯你一個人做。”
“是,老婆大人。”
2.
正說著,門外有敲門聲。殷素素去開了門,見是周芷若,連忙讓她進來:“是芷若啊,你放假以後,還沒有來玩過呢。”叫自己兒子,“無忌,芷若來了。”
張無忌在自己房間裡應了一聲,沒有馬上出來,還對著手機屏幕打了幾個字,大概是“有事,不聊了”這種。
周芷若就在客廳,跟他爸媽分別寒暄問候了幾句,說說自己爸媽近況,還問張無忌爺爺來不來這裡過年。她從小就莊重,待人接物親近又得體,大約也算得上不少人心目中的理想兒媳婦吧。
其實張翠山和殷素素,也挺喜歡她。但是兒子的意思,就很不清楚了。
張無忌出了自己的房門,看到茶几上有過年時招待客人的果盤,還特意去廚房櫃子裡又拿了一包東西來,對周芷若道:“你喜歡的醃橄欖。”
張翠山和殷素素就趕緊走開,讓兩個年輕人單獨說說話。
周芷若拿出一個飯盒來:“我媽炸的肉丸子,剛出鍋一會兒。上次你說愛吃,這回媽媽多做了一些。”
張無忌就用飯盒裡放著的牙籤戳了一個丸子,拿起來吃掉了,笑道:“嗯,很好吃。”
周芷若看著他道:“那個丸子是我炸的。裡面大概有十幾個是……媽媽後來嫌我動作太慢,把我趕走了。”
“丸子不都長得差不多,也沒有炸焦。”張無忌左看右看,“怎麼分得出來是誰做的?”
“我捏的,沒有媽媽捏的那麼圓。”
張無忌笑道:“好像真的是這樣。謝謝,太麻煩你和阿姨了。”
周芷若有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後道:“怎麼這幾天,都沒見你出去?在學校忙得見不到人,回來還是一樣忙?高中同學出來玩兒,也沒見你。給你發信息,也要過好久才回。”
“我在家看司法考試的書呢。”
周芷若道:“騙誰呢。你還不是看一會兒,玩一會兒……”
被她當面拆穿的張無忌,抓抓後腦勺,嘿嘿傻笑了起來。
“明天高中同學說出去吃火鍋,你去嗎?”周芷若問。
“去。”
周芷若再坐了一會兒,和他聊了幾句,就告辭了。
殷素素和張翠山留她吃飯,她只說爸爸媽媽在家等著她吃晚飯,他們也就不強留了。
張翠山拿了一些爺爺給的山貨,讓她帶回家,周芷若又推辭。
客套話講起來可是要好久,最後張無忌忍不住道:“有什麼好推來推去的。”
一時有幾分尷尬,張翠山打圓場道:“無忌這孩子,越來越不會講話了,你別理他……”
周芷若走了之後,殷素素在飯桌上問張無忌:“你是怎麼了?也不管人家女孩子,面子上過不過得去。”
“沒有,我就是覺得不需要這樣啊。要照這個樣子,她每回拿東西來,我也應該推了。”張無忌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心地道。
“當著長輩,總是要客套一下的。那是她懂事的地方罷了。你這孩子……”殷素素欲言又止。
少年心思總是謎,要管也無從管起。
3.
以上一切,殷離統統不知道。
她只知道近黃昏的時候,張無忌跟她說家裡來了客人,然後就一直沒了回應。
殷離想什麼客人,會在飯點附近來上門,或許是親戚吧。
儀琳家教回來了,問她:“阿離,我們去食堂吃飯嗎?”
殷離沒有回家,雖然她對張無忌,對陸無雙和小昭,對田伯光和令狐沖,都聲稱自己是要回家的。
但儀琳,會為她保守這個小秘密。
她們出門吃飯,八舍留守的就沒有幾個人,走出去更是一片空寂。
寒假,開始已經兩周了。
整個校園都蕭索了,寂靜了。操場上沒有人,河邊長椅上沒有人,林間小徑上沒有人。
平時人滿為患的食堂,都被學校關了大部分,只留下一個,東一食堂,還照常開門,害得殷離和儀琳得走上老遠去吃飯。
一路走過,水杉都是光禿禿的,裸露了所有的枝幹,凹顯出清瘦的骨架,在腳下堆積出一層紅棕色的細碎落葉。學校裡有大片的水杉,遠望去,它們在蒼穹下默立無言,像賈島的詩。
河邊的垂柳早無枝葉可垂,冬天傍晚的風,把它們稀疏的枝條吹動,飄搖不已。
大道兩旁,法國梧桐落葉已淨,鈴鐺一樣的暗黃色果子懸在枝上。
草坪枯黃,曾經坐在上面看書、嬉鬧、乘涼的人不知道去了哪裡。
心理系樓前,紫荊光禿禿,合歡光禿禿,槐樹光禿禿,只剩下密密的鐵銹色豆莢而已。
這時候,只有臘梅開得最盛。除了在宿舍區成排,教學樓、圖書館、食堂的前後,都不規則地零散種了不少臘梅,現在都一樣,綻蕊吐芳,寒香逼人。讓人忍不住想,當初學校園藝綠化的設計師,到底是有多隨性。
暮色不知不覺中,就濃厚起來。冬天的黃昏,短得像一個眨眼。太陽落下地平線之後,身邊的空氣,每一分鐘都在變得更黑暗和寒冷。
幸好食堂已經到了。
白日裡,在食堂附近聚集的翹著尾巴、跳來跳去的麻褐色小毛球們,也不見了,大約都回到樹上去睡覺了。
食堂側門貼著一張告示,殷離拉住儀琳一起看:“浴室除夕到初三不開門,初五到初八不開門,請同學們注意!”
殷離抱怨道:“兩個四天不讓人洗澡,簡直是謀殺啊……而且這告示是不是食堂的大師傅寫的!沒文采又不冠冕堂皇!”
儀琳倒是一付波瀾不驚模樣:“去年寒假,在那個校區,也是這樣子。”
“大不了去經濟型酒店開個房洗澡啦!”殷離道。
跟洗澡不便一樣,寒假留校令人苦惱的另一件事情是,附近的很多飯館、小吃店也關了門。
那些店的店主和員工,多半都是外地人。寒假學生回家,生意不好,索性關門大半個月,自己也回老家去了。前後門的商業街,冷落很多,讓殷離對香辣鯽魚、脆皮豆腐、烤雞翅、肉夾饃起了無盡相思。
“都叫你回家了。寒假待在學校,又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儀琳對她說。
殷離懶洋洋地道:“就是不想回去唄。”
4.
這些天,儀琳每天都在做家教,估計到開學時,能把下學期的學費掙出來。
殷離就窩在寢室,每天賴床,快中午才起來。下午跟張無忌聊天,或者打電話。晚上打遊戲,在網上各處亂逛,東摸摸西摸摸,淩晨兩三點睡覺。
她和張無忌聊天的內容,起初是學校,後來是愛好,然後是生活——家裡的事情,各自中學乃至童年的種種小事——張無忌說的多一些,她說的少一些。
現在她知道,張無忌的爸爸在植物研究所工作,老得往深山野林裡跑,年輕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迷路、遇見野獸、掉進坑裡;媽媽在企業裡當工程師,年輕的時候好多人追求;他小時候,有一次在家門口差點被人販子抱走;他6歲時,對門鄰居的小孩、他的玩伴,在附近的小河裡溺水身亡,對門的伯伯一家無法忍受繼續在這裡生活,一年後搬走了;小學時有一次放學,他跟其他小孩一起出去野到8點才回家,把他媽給嚇哭了,結果被他爸罰不准吃晚飯;中學的時候,外公腦溢血去世……
張無忌看起來那麼陽光平和,感覺上,好像,應該是沒有見過死亡和痛苦的人,但是實際上,卻不是這樣。
張無忌也知道了,殷離小時候,很長時間都留著男生一樣的短髮,比現在的短多了;小學第一次上學,放學時爸爸忘記來接她,她就自己憑記憶走了40分鐘回到家;喜歡吃媽媽做的油爆蝦;中學的校園裡,種滿了夾竹桃,初夏會開很漂亮的白花;高中時是班上少有的數學分數比語文分數高很多的女生……
5.
有一天,他們聊《銀河英雄傳說》,聊了一整個下午。
“我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是高一。在書店裡看到的,整整十本,我拿零花錢買回家。斷斷續續讀了一個月,才讀完。”張無忌跟殷離說。
“我是初三暑假看的。”殷離道,“後來,還看了第一版的動畫。到現在我還是特別喜歡。小說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出的,離我們出生還早呢。真難以相信,小說都這麼老了。”
“我當時也對這部小說,很著迷。借給同學看,同學也一樣。不過現在想想,其實它挺多地方,還是很幼稚的。
比如說,銀河帝國那一邊,簡直是刻意堆出來一些正面的角色。
一個完人一樣的皇帝,沒有物欲,也不愛玩弄權術,雄才大略,也能聽建議。親人都死光了,只有一個跟皇帝本人一樣沒有物欲也不愛權力的姐姐。
帝國這邊的將領,絕大多數都挺正直的,甚至連最執著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奧貝斯坦,動機都是為了國家好,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
剔除少數幾個人之後,皇帝率領的,是什麼‘五講四美’、精神文明獲獎單位。”
听到张无忌这么吐槽,殷離笑出聲。
“這種想像,真是太幼稚啦。銀河帝國的敵對方,同盟那邊就好很多,更真實。”張無忌道。
殷離笑:“因為作者的國家,日本,已經實行民主制度了。民主制下的扯皮、推諉、投機,他自己日常就觀察得到吧?這應該就是他寫同盟民主弊端的原型。他又沒有在帝制下生活,完全虛構的,所以才會想像得特別美好吧?又或者他是故意為了平衡。想像中最好的帝制,才能打敗狀態最差的民主。”
“嗯。”張無忌道,“但是不管怎麼說,就算我現在會覺得,這部小說太幼稚了,我還是永遠會記得,它算是我的政治學啟蒙書。”
“我以前第一次和其他銀英fans聊天的時候,很奇怪居然很多人喜歡和支持帝國那一方。其實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奇怪。”殷離道。
張無忌道:“因為皇帝陛下,萊因哈特,是完美的。他一句‘我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就足夠讓人熱血澎湃了吧。”
“而且他還無敵美貌。”殷離道。
“殷離,你不喜歡萊因哈特,是嗎?”
“有的時候,我也能感覺到,他失去摯友的痛苦。他那麼好看,風華絕代,那麼年輕,就病死了,我也覺得有點難過。可能,我只是不喜歡皇帝這種東西吧。”殷离道。
“喜歡帝國的人,不一定是因為喜歡驚才絕豔、英明神武的皇帝,也許只是喜歡它遼闊的疆域和那種能夠一統天下、意氣風發的感覺。你也不喜歡那樣的感覺嗎?”张无忌问。
“只有把自己代入皇帝和將軍,才會覺得意氣風發。如果能意識到自己是平民,應該明白,自己只能當他們‘星辰大海征途’的炮灰而已。”殷离道,“這就是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读银英,會喜歡帝國那邊。我覺得,我跟他們,好像是異類……”
張無忌笑了笑:“我明白這種感覺,喜歡楊、支持同盟國的人,不喜歡專制,也不喜歡帝國。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不同觀點、不同立場的人,必須共存,即使覺得彼此是異類,還是要儘量好好相處。”
“你也喜歡楊提督,不喜歡帝國的,是嗎?”殷離問。
“當然啦。”張無忌笑道,“不然,我哪裡會把他的話,記得那麼清楚……”
然後殷離和他就同盟國艦隊裡誰最可愛的問題,討論了起來。
老天爺才知道,為什麼少男少女在一起,會有那麼多話,可講。
Chapter 46: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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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除夕
1.
除夕很快就到了。
那天,殷離終於有了點新年新氣象,上午10點起了床。
儀琳也沒有去做家教——自然,再苛刻的家長,也不好大年三十還讓孩子坐在那裡聽家教老師補課。
她們兩個一起打掃了寢室,一起去超市採購吃的,殷離買了大批的零食。
中飯,勉強在學校食堂吃的。晚飯,殷離說要帶儀琳出去吃大餐,儀琳死活不肯,殷離只好另做打算。
“感覺好淒涼啊……”殷離道。
儀琳第一百次說:“阿離,你應該回家。”
“哼,要不是在寢室不能用大功率電器,我們兩個也能搞出滿漢全席來的!”
其實殷離自己就下過幾次廚房,廚藝水準及格都危險,也不知道她是哪裡來的自信。
然後她又憧憬滿滿地說:“等畢業後,自己租房子,過年就能自己做好吃的啦!”
儀琳看著她微笑。殷離就是這個樣子,情緒低落一會兒,馬上又能高興起來。
吃過午飯,殷離在Talks上跟張無忌說話,他沒有回,她登時覺得好無聊。想來除夕這天,總要大掃除、準備年夜飯,有種種雜事,有大家族聚會,也不好時時看手機,卻不理身邊人。
想到家族聚會,殷離皺了皺眉頭。
既然不能和張無忌聊天,殷離只好開始做別的事情。
想想有一陣子沒有刷漫畫了,應該去看看。尤其是好幾個在追的連載,已經有一段時間忘記看更新了。
儀琳坐在在自己桌前看書,聽見背後殷離心情不錯地哼著歌,過了一陣子,突然聽見她猛地一拍桌子:“你搞什麼鬼啊!”
儀琳回過頭,莫名其妙:“阿離,你在跟誰說話?”
“我在講一個連載漫畫的作者!”殷離皺眉憤憤,“突然把我喜歡的角色畫死了!簡直豈有此理!”
2.
殷離在Talks上給韋一笑發信息,他不回。在Talks上,語音通話,他也不接。
殷離眼珠一轉,還有一招。說不得住處,是有固定電話的,就在客廳。應該是固定電話和電視的套餐捆綁著,所以說不得沒有取消固定電話。
說不得回家過年了,但是他說,韋一笑就在這裡過年。
殷離存了那個電話號碼,馬上打過去。
殷離打了三遍,終於有人把電話接起來了:“喂……”
殷離劈頭就道:“韋一笑!你幹嘛把人給殺了!主角啊!主角之一啊!你怎麼能把人家給弄死!快點給我把他復活過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天,殷離忍不住道:“喂?喂?你還活著嗎?”
韋一笑終於說話了:“你從家裡打電話過來,就為了對我抱怨這個?”
“我在學校呢!不在家裡。喂!你重點錯了!重點是人死了啊啊啊!”
儀琳在旁邊道:“阿離,大過年的,你不要老說‘死’字,好不好?”
韋一笑道:“他死了,關我什麼事……”好像還是起床低血壓、腦子沒啟動的樣子。
殷離氣結:“是你畫的!人是你殺的!你不要裝作穿上馬甲,就不是你了!Fledermaus同學!”
“你就不能當作不認識我。”韋一笑道。
殷離覺得這傢夥簡直混蛋透頂。
“去別的地方抱怨好了。然後,”他又道,“第一,不要下午2點之前給我打電話;第二,誰說主角不能殺的!”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殷離氣呼呼地在寢室裡轉了三圈,還是沒有平靜下來。儀琳茫然地看著她。
最後,殷離輕聲自言自語道:“真是每年都有一個新年好禮物……”
3.
這時候,儀琳的手機忽然響了,她看了一眼,接起來,聲音特別小,但是語氣很禮貌:“嗯……嗯……好的。”
殷離以為是她家教的家長打的,於是就道:“除夕還打電話給你!家教不是當時結算的嗎?額外佔用時間,給不給錢?”
儀琳忽然露出了一種有點驚慌的神色,豎起手指對殷離輕聲道:“噓。”
那邊又不知道說了什麼,儀琳又聽了幾秒,現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然後把手機遞到了殷離面前。
殷離莫名其妙:“給我幹什麼?”
儀琳道:“是田伯光,他聽出你聲音了。”
殷離只好接了電話:“你有什麼事?!”
“你和儀琳,都沒有回家?”田伯光問,“你不是說你要回家的嗎?怎麼,儀琳要掙錢,你也要掙錢?”
殷離道:“關你屁事!”
田伯光笑道:“好好好,不提這個了。你們兩個,年夜飯吃什麼呀,不要說是食堂吧。”
“有我在,能讓儀琳吃食堂嗎?”殷離撇了撇嘴。
“可不要說得,好像你是儀琳的男朋友一樣,那簡直太令人傷心了。”田伯光沒正經地道。
殷離剛想罵他,他又說,“要照顧好自己啊。獨自在外過年,就夠糟糕的了,所以更要吃好一點,安慰自己的靈魂。”
田伯光東拉西扯了些別的,殷離又對他冷嘲熱諷,他也不在意,過了一會兒道:“我媽又在叫我,煩死了,我先掛了。”
殷離有點困惑,對儀琳道:“田伯光如果真是想追你,應該特別積極地說,讓我幫你們在酒店安排一個今晚的年夜飯預訂才對吧?!”
儀琳又臉紅了,她想了想道:“可能……他是因為知道百分之百會被拒絕,所以才會根本就不說這種話的吧?”
“也對哦!”殷離點點頭。剛才她損了田伯光好幾句,現在心情好多了。
下午,殷離就開始打電話,叫各種大型餐飲連鎖店的外賣。老天保佑,至少他們不像學校附近的小店一樣,過年關門歇業。既然儀琳不肯跟她出去,只好把外面的好吃的,搬進來。
殷離還沒有忘記其中一定得有餃子,因為儀琳家鄉的風俗,是過年要吃餃子的。
“你需要這麼早就開始打電話嗎?”儀琳問道。
“這個城市這麼大,肯定還有和我們一樣的過年只能吃外賣的人,不提早點也許到晚上8點,還吃不上東西呢!沒有關係,就算到早了,到樓下用阿姨值班室的微波爐熱一下就好了!”殷離十分老謀深算的樣子。
4.
黃昏將近,殷離拿著手機從寢室裡出去,爬到無人的六樓,給媽媽打電話。聽著鈴聲,等待電話被接起的那十幾秒鐘裡,她皺起了眉。
“阿離……”媽媽的聲音,總是很溫柔的。
“是不是就要出發去爺爺奶奶家吃年夜飯了?”殷離冷冷地問。
“對。”
“就當看不見他們好了。”殷離這樣說。
她媽媽在那頭輕笑了一聲,然後道,“你說在學校,幫系裡的老師做社會調查,所以不能回來——其實是假的,對不對?”
殷離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裡,要去一個人面對那一堆王八蛋……我太忍心了是嗎?”
“忍心也是好的,”她笑了笑,“不忍心,哪得自由。媽媽只希望你過得好就是了。你那個室友,還在嗎?兩個不回家過年的女孩子,好好一起過個春節吧。”
最後她道:“你還是給爸爸,打個電話吧?畢竟是過年都沒有回家。不要讓他覺得,你太不把他當回事了。”
電話掛了之後,殷離在六樓盥洗室,對著鏡子,看著自己。
鏡子裡的女孩,留著及頸的短髮,瓜子臉,眉毛斜飛入鬢,一點也不淡,永遠都當不了一個“眉淡如煙、人淡如菊”的古典美人。濃長的睫毛上沾著細碎晶瑩的液珠,眼眶微微地泛紅,那眼神到底是傷悲、憤懣還是蒼涼,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當她凝視那個女孩的時候,那個女孩也在凝視她,熟悉又陌生。她伸手觸摸鏡面,鏡子的那個女孩也同樣伸手,兩個人指尖在鏡面上相遇。而她觸及的只有冰冷,像是另一個世界在此被封印。
殷離回到自己寢室,儀琳已經把第一波送到的外賣拿了上來。
殷離問她:“你不給家裡打電話嗎?還是要等到晚上?”
儀琳搖搖頭:“我剛才給叔叔嬸嬸,打過電話了。”
5.
晚上,殷離和儀琳一起吃對於兩個人來說有點過於豐盛的晚飯,光餃子就有4種不同餡兒的。一邊用殷離的筆記本電腦,看國家電視臺辦的春節晚會,網上有直播。
儀琳托腮,很專心地看節目。殷離只是心不在焉,有時看一眼电脑屏幕,多數時候都拿著手機,有一句沒一句,跟阿紫聊天,跟張無忌聊天。
4個小時後,時近午夜,那冗長得像沒有盡頭的晚會,終於到了大家一起數數、等待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那鐘聲響起的地方,其實是在幾百公里之外的舞臺上,卻也能回蕩在這個小小的寢室裡。
在鐘聲裡,她收到張無忌發來的信息:“差不多可以睡覺咯。新年好!晚安,殷離。”
屏幕裡,鐘聲之後,演員們還在繼續載歌載舞,晚會大概要1點多才會結束,但那些輕歌曼舞,再美,也是新年慶祝的尾聲了。
午夜前後,Talks上,同學群裡消息不斷,此外還有很多單獨發來的祝福。但仔細一看,那些幾百字的祝福,長的樣子都差不多,不知道源頭是哪裡,但傳播開來,大家就互相抄。
殷離和儀琳又看了一會兒手机,在Talks上回了一些信息,然後就洗漱,準備就寢。
當殷離躺在床上的時候,已經0點一刻。她給父親發了一條資訊:“新年好。”沒有收到回復。
殷離放下手機,準備睡去,這時候幾米外上鋪,儀琳的手機響了一聲。
黑暗中,儀琳輕輕地喚她:“阿離,田伯光給我發了一條信息。”
“他跟你說什麼了?”
“說……校長麻煩他轉達一下祝福,給留守204的勇士。後面就是新年祝福的那些話。還很長呢。”
殷離忍不住笑,校長什麼的這種胡說八道,他張嘴就來。
殷離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忽然發現,她的Talks也有一條新的信息。點開看,也是田伯光發來的:“204寢室長大人,新年好!願你新的一年,快樂平安。”
6.
差不多同一個時刻,距離F大不遠,那個老舊的社區楓林四村,57號樓401的房間裡,韋一笑停止了工作。
他推開電腦,走出臥室,到陽臺上,打開了窗。冬天寒冽的空氣,夾帶著鄰家傳來的歡慶聲,撲面而入。上下左右的鄰居們,應該有不少,在看那個很熱鬧的春節晚會。
他就一個人站在那裡,看著外面黑乎乎的冬夜,目光落在虛空之中,完全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Chapter 47: 不過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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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不過節的人
1.
大年初一,韋一笑下午2點左右,起床了。
今天早上,他睡得還比往常略早,淩晨5點就去睡了,可是不久,外面就開始劈哩啪啦。
本國民俗,大年初一早上,是要放鞭炮的,放完那掛鞭炮,一家人才能出門。這初一清晨的鞭炮,寓意開門紅,新的一年大吉大利。
本市政府為了防治空氣污染,禁止燃放鞭炮,並沒有什麼用。
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本國人民,繼發明供神的電子香燭之後,又發明了電子鞭炮。網上可買,看起來很像鞭炮,打開開關,聽起來也很像鞭炮。很便宜,就一頓飯錢。
韋一笑睡時一向警醒,完全不是那種一挨枕頭連雷都轟不醒的人。
那劈哩啪啦的聲音斷斷續續響著,時密時疏,時近時遠,攪得他睡眠支離破碎。
所有被吵醒之後重回的睡眠,都不再純粹。已經清醒的大腦借著夢境,切割著黑暗的沉眠,而意識像冰層下的魚群一樣遊動不已。
他起床的第一件事情,是打了個呵欠,仿佛只睡了三個小時。
房子裡很冷。很安靜。
韋一笑洗完臉,從浴室出來之後,看到了落在客廳地上的電話線,於是把它撿起來,重新接回電話機上,然後去廚房煮東西。
他開始吃雞胸肉和麵條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他接起來:“喂……”
2.
說不得一聽他的聲音就道:“你是剛醒吧?!”
“那是半個小時前。”
說不得道:“那怎麼還像剛剛從床上爬起來?你昨晚幹什麼了?我電話一直打不通。你說你這個人,手機也不用。”
“我12點把電話線拔了。”
“我可是晚上6點、9點和12點都打過電話啊,你少信口開河。”
“我說的12點,是昨天中午12點。”韋一笑解釋道。
說不得忍不住笑:“怎麼聽起來好像被人連環電話索命一樣?你是不是欠稿了?誰那麼敬業?”
韋一笑:“……”懶得理他,繼續吃東西。
“你昨天,是怎麼過的?年夜飯,吃的什麼?”
“和平常一樣,晚上在工作。”韋一笑想了想,“晚飯,好像是雞丁豌豆炒飯。”
說不得詫異道:“這時節哪裡來的豌豆?”
“超市的冷凍櫃……”韋一笑因為在吃東西而回答得非常含糊。
然後兩個人分別站在工業文明和農業文明的立場上,互相鄙視了對方一頓,吵了兩句,最後以大家一起把這個話題丟到一邊而告終。
說不得打了個呵欠:“昨天跟老爹老娘打牌打到12點,贏了一堆硬幣。結果我爸說,給你當壓歲錢!簡直豈有此理。”
“所以你們家裡打牌,是一塊錢一局的?”
“是的,以前還一直用牙籤呢。但是贏了一堆牙籤,也太沒有成就感了。”
說不得笑著說,怎麼去年在這邊過年的時候,就沒有想起來呢,我回來的時候帶一副撲克牌,以後我們倆可以打牌。
“嗯。”韋一笑就應了一聲。
掛了電話之後,韋一笑想了想,把客廳裡所有的窗簾都拉開了。
這日是個晴天,冬天下午2點多,陽光已經開始偏西,氣溫卻是一天中最高的時候。
慵懶的陽光穿過窗外梧桐的幹枝,照進屋子來,落在客廳的地板上,變成明晃晃的斑塊,風聲卻被隔離在外,屋子裡似乎也有點暖意。
韋一笑對著陽光笑了笑,洗完碗,就回去繼續工作了。
3.
韋一笑是個不過節的人,好像任何節日在他這裡都被視若無物,原因不明。
他對物質生活一向隨隨便便,相當不講究,也沒有過一段時間就要在口舌上犒勞自己的欲望。當然,想要休息的時候就休息,想要去什麼地方旅行就去什麼地方旅行,一走兩個月也可以,這方面他一向隨性又任意,但是這和節日卻沒有任何關係。
說不得不在,他理所當然地不過春節,把這幾天當成365天中最普通的日子來過。看書,看片子,刷Square,畫畫,採購,吃飯,深夜出去運動,睡覺。
周而復始。
初五黃昏,他出門去超市的時候,注意到樓下不知道誰自己種的一棵矮矮的枇杷,花已開敗,剛剛長出毛絨絨的果子來。
而冬天晚上的星星不多,寒冷也許會帶給視力一些聯覺的影響,每一顆星星看起來都光芒寒冽。晴朗的冬夜,晝夜溫差更大,低溫讓室外的草葉上凝出了霜花,一切鐵器摸上去都粘手。韋一笑出門去那個荒無人跡的健身區之前,先戴上手套。
淩晨,他在工作的間隙,看向窗外。
社區非常安靜,一棟棟樓,沉默地佇立著,燈火都熄滅了,窗口黑乎乎的。連犬吠聲也沒有。路燈還在工作,發出昏黃的光。
眾生與這城市一同沉睡,或許有不被聽見的夢囈。在除夕之前,或許還有想要撈一把回家過年的賊。現在,大概賊也回家過年了吧。
4.
初十的晚上,說不得從家裡回來了。他到住處是晚上9點多,韋一笑正好在廚房裡煮東西,很平淡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說不得看著他煮的那一鍋,大概是雜燴濃湯,道:“我總覺得我不在的時候,你會營養不良。”
韋一笑瞥了他一眼:“不認識你,我也活了好多年……再說,那關你什麼事。”
“因為我認識你啊,當然關我事。”說不得笑眯眯的,“就算我不認識你,也不見得,就不關我的事。”
他隨手拿了個湯勺,舀了一點湯來嘗,“嗯,好像還不錯。”
“你是不是沒有吃晚飯?”韋一笑問。
“其實是吃過了,但是現在又餓了!”說不得道。
韋一笑就給他盛了一碗濃湯,兩個人一起吃晚飯。
飯後,說不得從行李箱裡拿了一個小罐子出來,對韋一笑道:“家裡產的茶葉,給你的。”
“可是我又不喝茶。”韋一笑道。
“身為一個每天熬夜的人,你不喝茶!等等,我也沒有看見你喝咖啡啊?”
“茶、咖啡、飲料,基本是我不喝的東西。”
“你不需要提神嗎?”
“不需要。”
“茶、咖啡、飲料,不喝。那什麼東西,是你老人家會喝的?”
“水、牛奶、酒。”
說不得扶額:“我到底是應該從什麼地方開始吐槽呢,你這到底是兒童的習慣,還是成年男人的習慣……這個還是家裡人讓帶過來給你的。算了,先放著吧。”
韋一笑道:“為什麼你家裡人,會讓你給我帶東西?”
“因為你是我室友啊。老人家樸素的想法,就是要對身邊人都儘量好。”
說不得說完,開始繼續清理他的行李箱,拿出來各種瓶瓶罐罐,裝的有油燜筍、生嗆梭子蟹、醉泥螺,五花八門,琳琅滿目,往冰箱裡放。
韋一笑想了想說:“我算是知道你是怎麼被培養出來的了。”
說不得瞪了他一眼:“你是有什麼不滿嗎?”然後又笑眯眯地道,“未來一段時間,都可以做家鄉美食了。”
5.
說不得整理完吃的,韋一笑開始收拾廚房,洗碗刷鍋。
說不得給殷離打電話,問問她的近況。
F大過兩天就要開學報到,現在已經有同學陸續回校,學校裡的大道上不斷響起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宿舍裡漸漸又充滿了人類的氣息。
“親愛的老哥,我很好啊。在這裡和室友一起過年,體重還增加了1斤……”殷離在電話裡如是彙報。
說不得又問了兩句她幫老師幹活的情況,最後讓她有空過來吃飯——他從家裡帶了好多好吃的過來。
說不得掛了電話,韋一笑隨口問道:“殷離寒假是不是一直沒有回家?”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韋一笑一邊洗著碗一邊道:“除夕中午,我還在睡覺,她打電話來抱怨我把某人弄死了。如果除夕那天還在學校,那不就是應該寒假沒回家。”
“阿離她確實過年沒回去。”說不得道,“你又把故事裡的誰!給!弄!死!了!?”
韋一笑:“……”特別看了他一眼。
說不得笑嘻嘻地道:“當我沒說好了。呃,阿離她說是系裡老師找人幫忙做社會調查,所以就沒有回去。”
“什麼社會調查,要做一個寒假?什麼老師,會故意把社會調查放到過年來做?大二生,離寫畢業論文和實習都還遠,抓人幹活,犯不著抓他們。聽著就不像真話。”韋一笑又洗了一個碗,“殷離,是不是和家裡關係不太好?”
說不得問:“就是因為她過年不回家,所以你這樣猜嗎?”
韋一笑道:“比那早。”
“你們已經熟到可以談這個問題了嗎?”說不得略有點驚奇。
“我跟她不怎麼說話。”韋一笑道,“但有一次,我說她選現在的二專是有錢有閑。她回答,又不是我的錢。殷離看起來並不像是那種花錢如流水的女生,偏偏會說這話。大概是跟家裡關係不好吧。”
“這樣就你知道了?”說不得道,“我以為你什麼事都不愛多想呢。”
“這還用想?不是一聽就知道了?我是不愛搭理人,不是智商低。”韋一笑道。
說不得決定實話實說:“殷離和家裡……爸爸、奶奶的關係不太好。主要是因為,阿離是個女孩子。”
“因為她是個女孩子?”韋一笑把說不得最後一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你連我國重男輕女的風俗,都不懂?”
“我以為現在只有窮鄉僻壤、不開化的地方,還是這樣。”韋一笑道,“殷離家那裡,一千萬人口,不是我國一線城市,也夠繁華發達了,不是吧。”
“這你就不懂了,城裡人重男輕女,可能沒有鄉下人那麼赤裸裸而已。”說不得道,“自然狀態下,人類新生兒的性別比應該是105:100,男的105,女的100。但是我國的數據,遠遠比這個值高。連帝都和本市,這樣的全國最好的一線城市,數據都比這個值,要高不少。多出來的男嬰,是怎麼回事?或者說,少掉的女嬰,是怎麼回事?鄉下人,可以等孩子生出來,再把女嬰殺掉,女嬰的死亡率特別高。城裡人,不這麼幹,要麼提前去驗性別,是女孩就人流,要麼生出來,發現是女孩,心裡總是耿耿於懷,天天低看她一眼,嫌棄她不算給家裡傳宗接代。”
韋一笑道:“她家裡讓她一路讀書,能考上F大,學費、生活費並沒有克扣的樣子。她爸爸和奶奶,因為她是女孩子,看她不順眼,關係不好,那又怎樣。”
說不得道:“她家不缺那點錢。不過,你怎麼能這麼說。跟家裡關係不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除死無大事。”
說不得歎口氣道:“你心大。不跟你講了。家事,不足為外人道也。唉,血緣之親,都是出生就定了,不能選擇的。只能說,阿離運氣不太好。但幸好朋友和對象,是我們可以選擇的。希望她在這一方面,運氣好一點了。”
“要是都靠運氣的話,那你還那麼費力,相親約會,幹什麼?”韋一笑道。
說不得:“……你可以不可以改個名字叫韋·不噎死人不舒服斯基·一笑!”
“太長了。”韋一笑一臉淡定,“俄國小說就是因為這種緣故,所以叫人看不下去。”
6.
大約是旅途勞頓了,收拾完廚房沒有多久,說不得就一付很困的樣子,準備上床睡覺去了,一邊還嘟囔著:“被子有十幾天沒有曬了,明天要曬一曬。你明天也稍微早一點起來吧,把你的被子也拖出去曬一曬。我到時候叫你起來好了。蓬鬆暖和的被子,會睡得更好啦……”
而韋一笑回到自己的房間,對著電腦,一邊工作,一邊等待晴天的黎明。
Chapter 48: 春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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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春蹤跡
1.
開學報到的前一天晚上,絕大部分學生都已經陸續抵達學校。
殷離問過張無忌,他說是當天晚上9點多火車到站,還能坐地鐵回學校,不用打車。
在寒假之前,殷離還曾想,他回來時,她可以去接他。但是放假前十七舍樓下一別,她現在已經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了。
殷離在網上查詢火車時刻表,當天從他家到達本市,到站時間在9點多的車只有一班,9點43到達。
殷離又在心裡默算了一下從火車站到學校的時間,大約要四五十分鐘。火車不晚點的話,張無忌大約會在10點半左右回到學校。
東宿舍區有一個便利店,開到晚上11點,正好在他們必經道路的旁邊。殷離10點過一點就踏進了店門,在貨架之間徘徊不已,似乎漫不經心地透過落地玻璃牆,打量外面的行人。
當班的售貨小哥狐疑地看了看她好幾眼,不太明白這個挺好看的短髮女生對著貨架發呆,在幹什麼。
終於,殷離看見了他們。
張無忌和周芷若。
張無忌拖著兩個行李箱,周芷若空著手,兩個人並肩而行,步調一致,十分默契。忽然他轉頭說了句什麼,周芷若笑著回了一句,一邊低頭溫柔地將垂下的髮絲挽到耳後。他們一路走來,緩緩而去,倒真是一對璧人,看起來十分般配。
殷離在落地玻璃牆後嘟起了小嘴。
她臨走,倒也沒有忘記買點東西,要了一個霜淇淋和一大包牛肉幹,並且對售貨小哥說了句:“新年好!”換得別人一個大大的笑容。
回到寢室,陸無雙和小昭都已經到了。
過年回來,寢室裡互相分享家鄉特產,乃是約定俗成之事。陸無雙正在寢室發真空包裝的鮮肉粽。小昭家在本市,商業城市在特產上向來無有趣之物,小昭帶了某家有名老字型大小鋪子的一些糕點。
儀琳看著殷離,似乎想她應該怎麼辦才好。
殷離道:“我比你們到的早哦,昨天就到了。”說完從櫃子裡拿出了龍鬚糖和藕粉,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買的,說:“這是我家那裡的特產。”
儀琳第一次看見殷離面不改色地撒謊。她在這種“不正確、不應該”的行為背後,恍惚感到了一種堅決。當一個人,決心要讓自己的事不為不相干的人所知時,所擁有的堅決。
2.
開學上課,第一周的週二,就是情人節。
從前幾天開始,校園裡就洋溢著粉紅的氛圍。
殷離在宿舍樓裡、教室走廊上、食堂裡,都聽到了有人在討論會收到什麼禮物,要去哪裡約會。
她望望天。
她跟張無忌還沒有進展到明明白白的那一步。當然也不可能暗示他去買花啊什麼的。只能自己先幻想幻想。
週一,下了認知神經科學的課,大家從心理系楼裡走出來。
阿紫跟殷離說:“我昨天在網上看了一個情人節主題的漫畫。給女生們的一個情人節建議。說女生們,可以帶上artificial dick, fuck the male partner. 我看下面的討論,真是有意思。”
殷離呆了兩秒,開始笑:“哈哈哈!”
霍青桐搖搖頭:“真是春天來了,怎麼這種話題,你們也在路上講。”
殷離還在笑:“阿紫,你這個看圖說話的選詞,也太他喵的亂配了。為什麼要用一個書面語,配一個俚語?Artificial ……Dick!哈哈哈!”
程靈素忽然道:“我有一個疑問。異性戀的男性,在獲得prostate orgasm之後,會變成gay嗎?”
殷離問:“嗯?prostate是什麼?”
“前列腺。”程靈素回答。
殷離噴了:“這麼偏的單詞,你是怎麼背到的?”
“別打岔。”程靈素道,“這不過是個很簡單的生理學詞彙。而且很好背,pro-前。sta-站。”
霍青桐道:“基於行為主義的理論,如果男性是在女性的幫助下,獲得前列腺高潮,就不會。因為刺激是由女性提供的,他們建立條件反射,也應該把女性跟前列腺高潮聯繫起來。”
阿紫點頭:“聽起來,很有道理。四愛,就是這麼流行起來的吧。響應了異性戀男性的這種需求。”
“可惜這只是推理,又不可能做實驗證明。現在做人類實驗,是違反倫理的。”程靈素道。
“哇,怎麼你們還一本正經,從學術角度,討論起來了。”殷離道,“我更想笑了。”
儀琳一個人默默地走在後面。
林平之就走在她們幾個前面。女生們壓低聲音的討論,他當然聽不清,笑聲倒是聽得分明,殷離的最後一句話又說得大聲了點。
他不由地回過頭來,很好奇地問:“你們在討論什麼學術問題,這樣高興?”
程靈素看了他一眼,道:“走開。不關你的事。”
林平之等於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悻悻然走遠了,倒也沒有明顯生氣。
霍青桐笑死:“他要是知道我們在聊什麼,肯定當場吐血。”
“當場吐血,倒未必。只怕以後會罵我們是變態呢。”阿紫道。
殷離抗議道:“我們哪裡變態了?男生就是有前列腺高潮啊。難道陰莖高潮就正常,前列腺高潮就不正常嗎?罵我們是變態,有本事宣告自己是無性戀啊。”
程靈素悠悠地道:“不,是男性不習慣被當成客體。”
3.
週一結束了白天的課,殷離問張無忌:“今天去學一教室自修嗎?”
“去的。”他回復道,“是不是要我幫你占座位?”
“對。”殷離發了一個表情,一個笑得眼睛彎彎的小狐狸。
張無忌回道:“好可愛。”
殷離想,他到底是在說這個表情呢,還是在說我呢?
自修回來的路上,看見一路的臘梅都已經半殘,殷離有點惆悵,說:“花都謝了。”臘梅開滿校園,花香最盛的時候,張無忌並沒有陪她一起看見。
張無忌指著路邊已經結出花骨朵的不知名灌木:“可是,春天就要來了,馬上會有很多比臘梅更漂亮的花啊。”
殷離笑了:“你說的也對。”
真的是春天來了,滿園草木,已經暗暗透露出春的消息。
晚上自修完,出學一樓,一路走來。
大道兩旁的法國梧桐,還是枯寂如昔,但是教學樓前,剪成樹籬的石楠,已經冒出紅色新芽的尖來。大禮堂前面,十幾株貼梗海棠,有粉色的花苞,如黃豆大小,三四五顆攢聚一處,小巧可愛。大禮堂兩旁,更低矮一些的金鐘花,葉子全無,黃燦燦的花,在枝頭零星先開了幾朵。
文科大樓前,山茶和結香,性急,開得早。山茶花單純熱烈,是濃郁的大紅色。結香黃白色的傘型花序,不甚起眼,二十幾個筒狀花組成一個傘型花序,外面是白色的,裡面是黃色的,摸一摸,質地像絹一樣,厚實綿柔,還有長長的絨毛。
當殷離一邊走,一邊跟張無忌說著那些草木。
當他們站在一株結香的面前,殷離輕邊拂過它的花,張無忌很驚奇的樣子:“為什麼學校裡的花花草草,你會都認識?搞得我覺得,你好像是生物系的。”
“我們隔壁寢室是有一個生物系的,都是她教我的啦!”殷離笑道,“我在學校看見不認識的植物,就會去問她。”
張無忌含笑道:“你好奇的東西,還真多。”
殷離眨了眨眼睛:“不好嗎?”
“並不是。跟那些碰見什麼,都一臉淡定、毫無好奇的人比,可愛多了。”
殷離一高興,笑起來眼睛就彎彎的,她繼續說道:“結香的枝條可軟了,軟得都不像木質的樹,可以挽起來打結,然後再解開,都不會有傷。有的地方,也叫解夢樹,做了噩夢就去打一個結,然後解開。也有的地方叫許願樹,打一個結,許一個願。”
“真的嗎?”張無忌動手試了一下。
殷離看著他,知道他大約只是好奇這種樹是不是那麼特別,並不會像少女一樣真的來打個結、許個願。看著他打結,自己心裡起了奇怪的念頭,念頭閃過的瞬間,又覺得自己傻乎乎的。
可是陷進愛情裡的人,本來就傻乎乎的吧。
站在月光下,握著結香枝條的張無忌,對這一個瞬間發生在殷離頭腦中的一切,一無所知。
殷離問:“明天週二晚上,我們二專還沒有開始上課。我會去自修。你有別的安排嗎?”
“沒有啊。”張無忌道,“那一起自修好了。”
殷離笑得像只小狐狸。情人節當天晚上約會任務,順利達成!
其實自修,就是一起看書做作業和聊天而已。
不過自修結束了,殷離可以拉著張無忌滿校園亂逛。從學一出來,沿著大道走,是回到八舍是最近的路程,她卻往東,過聽荷島,沿河走,把校園的另一半也看過。反正天氣也一天一天暖和起來,被晚風吹著並不覺得難過了。
4.
從2月14日這天開始,每週會有三個晚上,自修之後,殷離跟張無忌一起逛校園。
河邊的垂柳,已經萌出一釐米的嫩芽,伸手把枝條拉過來,在路燈的燈光下,能看見有些嫩芽裡包裹的花序,像縮小的綠色小玉米的樣子,那就是未來的柳絮了。
春天,就在他們兩個一天一天把校園踏遍的腳步裡,慢慢走近了。無聲無息,無所不至。
三月的時候,石楠新葉已經長到10釐米高,顏色鮮紅,被深綠色的老葉襯托得極其豔麗,片片直立向上,遠觀如點亮了一樹紅色的小蠟燭。
大禮堂前,大紅的貼梗海棠,淡粉的垂絲海棠,相繼而開,真是不惜胭脂色,灼灼其華。
水杉、梧桐、銀杏,裹著鱗片的葉芽冒出來。
校門口的羽衣甘藍,半個月之內拔高了半米,被校工剪去頂部。
後門附近的白玉蘭,在一個雨夜靜靜地開了。樹高大,樹冠頂端幾乎到3樓,枝杈極多,一朵一朵重瓣白花,俏立枝頭,睥睨眾生。通往後門短短一段路,幾十棵玉蘭花樹。大路兩旁,她們夾道而歌。
白玉蘭的花期短,只有半個月左右。一旦落瓣,則飛雪滿天,落英如雨,一片一片墜落風中,然後落在草地上,一瓣一瓣曾經的雪白,會慢慢變成褐色。
因東宿舍區離後門極近,張無忌還撿過剛落的花瓣,帶給殷離。
四月,留學生宿舍區北面,櫻花正盛。
說不清是櫻花的哪一個品種。重瓣繁花,非常淡的粉色,淡到幾乎發白。開花時片葉不生,於是看去,只見花樹堆雪,漫漫如雲。即使在夜闌人靜之時,繞路來看花的兩個人站在樹下並不說話,草木們靜默無聲,也一樣氣勢驚人。
河邊,柳樹飄絮。
圖書館和聽荷島附近,香樟落葉。
榆錢變黃,風吹就掉。
大道兩旁,法國梧桐開始大規模落子。路邊,風聚攏一堆一堆毛絨絨的、焦黃色的碎屑,看上去似乎很軟,摸起來是扎手的。
一夜春雨,梧桐新葉轉綠,水杉的羽葉展開。大禮堂前,金鐘花殘,海棠開敗。
5.
“漸漸有些花事闌珊的意思了。”有一天,在自修回去的路上,殷離對張無忌道。
不知道她這種傷感是落花引起的,還是因為他們兩個剛剛在路上討論了好多虛構作品裡人物的死亡。
張無忌想了想,道:“小時候,爺爺教我背《莊子》。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又說:‘我怎麼知道,人貪生不是迷誤,死了反而會懊悔貪生的行為呢?’爺爺還教我背《前赤壁賦》,蘇軾說:‘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小的時候完全不懂,但是現在想一想,人如果能夠不傷感于時光與生死,才算是豁達明哲吧。”
殷離笑了起來:“《莊子》第二句,你是背不出來了,對不對?”
張無忌也笑了。
他還沒有說什麼,殷離就看見幾百米外,令狐沖和田伯光溜溜躂躂地迎面走了過來。她簡直是心裡悚然一驚,心想被這兩個衰人當面逮著,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
張無忌倒是一點擔心都沒有,腳步也沒有停,走到大家碰了頭,他拍拍令狐沖的肩:“大晚上11點,你們去幹嘛?”
令狐沖伸了個懶腰:“餓了,突然想吃前門的烤魷魚、鴨血粉絲、炸肉丸子。”
張無忌道:“靠!你這樣一說,我也餓了。”
令狐沖挑眉道:“要不要一起去呀?”臉一偏,同時也示意殷離。
張無忌想了想,問殷離:“會不會太晚了?”
田伯光一直沒有說什麼,這個時候唇角一勾,對殷離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殷離給他笑得心裡發毛,道:“我還是回去吧,你們三個去好了。”
“算了,我也不去了。”張無忌道,又對令狐沖和田伯光道,“你們早點回來,不要又過了12點,讓宿管老頭起來給你們開門,他又非罵你們不可了。”
大家就自然地分開了,張無忌陪殷離走到將近八舍的地方,然後自己回寢室去。令狐沖和田伯光繼續沿著大道,向著前門外好吃的進發。
6.
“他們兩個,是什麼時候開始在一起混的?想不到殷離這麼凶的女生,喜歡張無忌這款的!哈哈哈!”令狐沖一邊走,一邊摸著下巴賊笑,“寢室聯誼活動,還真有點功效嘛!哼,看你以後還對我凶,再敢凶我,我就去虐待你家張無忌。”
“張無忌又沒跑來交代說殷離是他女朋友了,八字還沒一撇呢。”田伯光非常冷靜地道,又對令狐沖說,“你在寢室裡別拿這事,亂開玩笑。”
“為什麼?”
“老子跟殷離打了賭,賭她能不能追到張無忌。你要是在寢室裡開玩笑,這是外力影響因素,算作弊好不好?”
令狐沖摸著下巴思考中:“開玩笑,會是促進這段關係,還是破壞這段關係啊?”
“既然不清楚後果,就不要亂用!老子可是賭了一頓飯的!”
令狐沖嗤笑:“不就是一頓飯嗎?”
“這可是關乎賭徒的尊嚴!”田伯光一本正經地道,“你要給我添亂,別怪我手下無情。”
令狐沖挑釁地看著田伯光道:“你想怎麼手下無情呢,田伯光同學?”
田伯光微微一笑:“難道我就不能開你的桃色玩笑嗎?”
“你小子膽兒肥了啊!”令狐沖二話不說,握起拳頭來。
田伯光拔腿就跑,他短跑成績比令狐沖好多了,認真跑起來,令狐衝壓根追不上。
他們兩個,打打鬧鬧,出了校門。
大門旁的門衛大叔,整個晚上,都在看著晚歸的學生踏入校門,小情侶們甜蜜蜜手挽手走出校門,現在又看著這兩個二貨出了校門,直奔小吃攤。
沒有什麼比春天裡的年輕人,更讓一個大叔看了會感到惆悵的了。
Chapter 49: 陽光法律援助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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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陽光法律援助中心
1.
四月的一天,殷離問張無忌:“你們寢室的人,週末都會做什麼?”
張無忌道:“令狐沖和田伯光有時候回家,不回家的話,他們就踢球和打遊戲。楊過多半還是泡在他們系的機房。”
“那你呢?”殷離問道,這才是她的目的所在。
“我週六會去一個法律援助中心值班。週日倒是沒有什麼事,”張無忌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般,週日上午,我會睡個懶覺,下午去跟同學打籃球。”
殷離回憶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發給我的傳單,是不是就是那個法律援助中心的?有一次,我還在市里的一個地方,看見門口掛著‘某某區法律援助中心’的牌子。是你去值班的地方嗎?”
“不是的。”張無忌笑了笑,對她道,“掛這種牌子的單位,在本市是事業單位。我參加的那個,是一個純公益性質的法律援助中心。民間私人搞的。”
殷離的法律知識,基本限於《法律基礎》這門公共必修課的範圍之內,法律實務,更加一無所知。
張無忌很耐心地跟她解釋:“事業單位,就是官方批准成立的單位,一般有財政撥款。他們的人員經費、辦公經費、辦公場所都有官方保障。只是他們的受理範圍也有所限制。
市司法局,專門發過文件,規定要申請法律援助,其申請人必須:達到經濟困難標準,收入不超過城鄉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標準的1.5倍;事項僅限於請求國家賠償、社會保險待遇、撫恤金、救濟金、贍養費、勞動報酬、工傷、家庭暴力等等。申請時需要提交的材料包括:申請書、ID卡复印件,最後是經濟困難的證明——這一項必須由法律援助申請人戶籍所在地或者居住地的街道辦事處、鄉鎮政府出具。”
張無忌道:“如果一個人是外地人,沒有本地戶籍,就算有辦本地的居住證,本地的街道鄉鎮一般,也是不會給他開經濟困難的證明的。你是外地人嘛,我們對你又不知根知底,說不定你在老家有豪宅,是有錢人呢。要回原籍去開,首先往來要花錢、花時間,然後原籍的街道鄉鎮也不見得會開。喜歡故意卡人的,太多了。”
官方機構要申請人提供一些證明文件,而這些證明文件中又有一些,是必須由其他官方機構提供的。這事辦起來會有多麻煩,殷離當年看著儀琳辦助學貸款申請、校內勤工助學申請的時候,就深有體會了。
她聽到張無忌這樣說,點了點頭:“其實,事业单位的人,也不想受理外地人的援助申請吧。只管有本市戶籍的人,這樣,工作量就沒有那麼大了。”
“即使一個人是本市戶籍居民,”張無忌搖搖頭,“只要他收入超過城鄉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標準的1.5倍一點點,或者他需要處理的法律事務不在文件規定的範圍內,那些單位都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這些援助申請。而我們那個民間自辦的法律援助中心,可以受理事业单位不受理的事務。”
殷離想了想:“有點像‘有教無類’的意思嗎?”
張無忌道:“我們不是教書……”
“那麼……‘有助無類’?”
張無忌被她亂改成語給逗笑了:“哪裡有那麼大的能力做到這個程度,不過至少是希望做一些填補空白的事情。”
殷離問他,是怎麼會加入這個法律援助中心的。
“多年前,好幾個在不同律師事務所的律師,牽頭成立了這個法律援助中心,其中至少一半是F大法律系畢業的,所以它跟F大也很有淵源。現在,除了五六個資深律師,其他志願者流動都非常大,每年總要補充一些新的。歷年去當志願者值班的學生,不少是F大法律系的。”
“週六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殷離躍躍欲試。
張無忌有點為難:“在那裡當志願者,很多事情專業性太強了,所以需要法律系的學生。發傳單這種雜活,也不是天天有的。”
“可是打字、整理資料這種打雜的事情,總可以做啊。”殷離毫不放棄。
2.
於是這個週六,殷離就跟著張無忌去了。
那是在一棟非常老的二層樓建築裡,臨著街。附近一帶,似乎都是年歲頗老的居民社區。旁邊一棟樓門口,掛著一個白底黑字的豎牌,寫著“某某區燃氣管理所”,看起來也十分陳舊。
殷離站在樓下,對著那塊“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小小的銅牌端詳了一會兒,對張無忌道:“好像應該買一瓶金屬亮光劑來擦一擦呢。”
“倒是沒有人顧得上這個。”
走進樓去,一樓,黑乎乎的。樓道裡堆著雜物,牆刷成深綠色,牆皮已經斑駁脫落,貼了一張指向二樓的指路標記:↗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
上到二樓,正對著樓梯的木門上,除了掛著中心名字的白色塑料牌,還有一塊可讀寫的大白板,畫著七行五列的表格,寫著X月X日,星期幾,某某人,幾點到幾點,擅長處理的領域。最後一行寫的是:常年,週六,F大法律系張同學,9:00-11:30 1:30-17:00,擅長處理的領域卻是空著的。
除了這一條之外,其他大多是寫的某某律師事務所某律師,時間只有兩三個小時,而且似乎也不是固定的,有很多擦改的痕跡。
張無忌掏出鑰匙來開門,推門進去,是一個沒有隔斷的辦公室。
正對著門,幾扇玻璃窗,窗框也塗著綠色的油漆。兩邊靠牆,都是鐵灰色的檔案櫃,除此之外,只有兩張辦公桌,配着兩台台式電腦、两张老式的籐椅。
另有一套木長椅和茶几,可以供來訪者一坐。
傢俱的顏色,都是灰撲撲的棕黑色,一切都老舊。連電腦看起來也不小了,過了進小學的年龄线。
飲水機沒有,張無忌拿電熱壺燒了一壺水,找個一次性紙杯,倒了一杯給殷離:“晾涼了喝吧。”
殷離端著水杯四顧:“看起來,環境很艱苦!”
張無忌道:“這棟樓的資產屬性,還挺複雜的,並不是私有產權的房子……具體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是便宜租給援助中心的。整個援助中心的運作,都是靠律所的老大們貼錢,所以,不能不節省點啦。艱苦,也有艱苦的好處。那些有經濟能力的人,肯定不會来這種寒酸的地方。”
暫時還沒有人上門,張無忌就坐下來看自己帶來的超厚的專業書,殷離四處東看看西看看。
3.
上午10點左右,他們接待了本日第一個上門諮詢的人。
那是個約莫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一件藍色襯衫,衣領都起了黃漬,皮鞋蒙塵無光,像是很久沒擦了。
那人進門做了簡單登記後,殷離給他倒了一杯涼開水,放在茶几上。
那個中年男人說,自己就職於一家不大的建築繪圖公司,公司不算太正規,他剛進去的時候簽了一份一年的合同,期滿之後又簽了一份三年的合同,後來就沒有再簽過合同,但一直在這家公司正常工作。到今年的二月,自己正好在這家公司工作滿了十年整。
“我現在也有點年紀了,工作不能跟以前那樣熬夜了,有時候著急的話兒,進度會慢一些。前幾天,我偷聽到頭兒們商量,是不是應該招個年輕人?”
中年男人抓著長椅的扶手,一付焦慮得要死的樣子:“我就怕他們招了年輕人來,就把我給辭了。以我現在的情況,再去就業市場上面找工作,哪裡競爭得過年輕人?何況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工資只有一點點,房貸還沒還清,家裡積蓄不多。要是我失業幾個月,一家老小都得喝白粥。我著急啊。我以前也聽說過,什麼地方有個規定,一個人連續在一個單位工作十年以上,用人單位就該跟老員工簽無期限的勞動合同。我就去找我們老闆了。他們先是敷衍我,後來就說,你有六年時間,連個屁的合同都沒有跟公司簽!最後只同意,跟我再簽為期一年的勞動合同,如果我不同意,那麼到下個月,就要跟我解除勞動關係。我……我剛聽見這話的時候,真是……把他們一個一個宰了的心都有!”
張無忌道:“你先別著急。”他站起來把水杯送到對方手上,“喝口水,冷靜一下。事情沒有那麼糟糕啊。”
他思索了一下,道:“勞動法規定:一個人連續在一個單位工作十年以上,用人單位就應當與其續簽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不過你的情況,還有點不一樣,是在未有勞動合同的情況下是否可以工作年限滿十年,然後提出續簽無固定期限合同的要求。”
張無忌抓了抓後腦勺:“我記得本市出臺過地方法規,有關於這方面的細則的。你等一等。”
他打開一個櫃子裡,按照標籤,找出一本超厚的裝訂版紙質材料,翻了半天之後對那個中年男人說:“本市《勞動合同條例》第二十七條規定:‘應當訂立書面勞動合同而未訂立但勞動者按照用人單位要求履行了勞動義務的,當事人的勞動合同關係成立’。所以,你跟公司後面六年雖然沒有簽勞動合同,但是你們雙方之間具有勞動合同的關係。
但是第四十條又規定:‘應當訂立勞動合同而未訂立的,勞動者可以隨時終止勞動關係;用人單位提出終止勞動關係,應當提前三十日通知勞動者’。”
“那就是他們可以解雇我了?!”那個中年男人一急之下,全忘了他握的是個紙杯,手上力道一大,紙杯攥成了廢品,水撲了一茶几,連張無忌拿出來的裝訂本都打濕了。
張無忌立刻站起來去找抹布,殷離幫他把那本裝訂本拎起來,儘量把上面的水抖落。那個男人手足無措地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張無忌拿了抹布回來,安慰他道:“沒事沒事,你坐著吧。”
他兩三下把茶几和裝訂本都擦乾,翻了兩頁,繼續說了下去:“本市人保局另外又發了一個文件,《關於實施本市勞動合同條例若干問題的通知》,其中規定:‘應當訂立書面勞動合同而未訂立,勞動者在同一用人單位連續工作滿十年以上,雙方繼續存在勞動關係狀態,用人單位未依據《條例》第四十條規定通知終止勞動關係的,勞動者提出訂立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用人單位應當與其訂立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
張無忌很高興地對那個中年男人道:“你看,因為你提出跟他們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在前,他們通知你要終止勞動關係在後,你的要求是,被支持的。”
那個中年男人“哦”了兩聲,似乎略微放下心來。
張無忌道:“簽了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之後,如果他們不能證明你嚴重違反勞動紀律或者用人單位規章制度;或者嚴重失職,營私舞弊,對用人單位利益造成重大損害;或者不能勝任工作,他們就不能單方面提出跟你解除勞動關係。除非你患病或者非因工負傷,醫療期滿後,不能從事原工作也不能從事由用人單位另行安排的工作,或者該公司瀕臨破產了。這樣的話,你也不用太擔心了。”
“規定是這樣,”那個中年男人又問,“可是那幫王八蛋不理會,又怎麼辦呢?要告他們嗎?”
張無忌跟他說:“我們國家的法律規定,勞動爭議仲裁前置,也就是必須先仲裁,對仲裁不服才能起訴,除了一種,勞動者以用人單位的工資欠條為證據直接向法院起訴的。你這個事情,先得去找仲裁院。勞動人事爭議仲裁院,是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局下屬的事業單位,他們管勞動人事爭議調解和仲裁。仲裁結果是有法律效應的,你們公司要是不執行,你再找仲裁院。”
他又特別詳細地問了對方,那個公司註冊在本市的哪個區,在網上查了那個區的勞動人事爭議仲裁院的辦公地點、電話號碼,告訴他。還告訴他,受理仲裁可能需要什麼材料。
那個中年男人連聲道謝,又說鞠躬說對不起:“真不好意思,把你的書都弄濕了。”
“這個不要緊”,張無忌笑道,“紙張晾一晾就幹了。”
那個中年男人帶著安心的笑意,稱謝而去。
4.
那個中年男人走了沒有多久,又有人上門了,一邊推門,一邊問:“有人在嗎?”
殷離嚇了一跳,因為進來的是個中年女人,化了一臉濃妝,還是遮不住眼角嘴角的皺紋,嘴唇塗得鮮紅,穿一條蛇紋的連衣裙,乍一看真有點嚇人。
張無忌給她例行登記之後,問她諮詢什麼事情。
她說,自己借了十多萬給一個朋友,有借條,有約定還款時間,結果到了時間對方不還錢。
“跟她說了好多次了,都說沒有錢,再等一等。她沒錢還我,倒有錢置換個更大的房子!我要告到法院去,讓她還錢!你幫我寫個起訴的狀子吧。”她還把借條帶來了,給張無忌看了看。
張無忌二話不說,照標準格式給她寫了個起訴書,又問了問更詳細的情況,告訴她:“對方的戶籍,是本市另外一個區的,你要到那個區的人民法院去起訴哦。”
時近中午,張無忌對殷離道:“我們出去吃飯吧。”
Chapter 50: 米白色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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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米白色的靈魂
1.
張無忌帶殷離出去找地方吃午飯。
兩個人去了旁邊不遠、街轉角處的一家小餛飩店。小店素淨簡樸,門口掛著個“千里香餛飩”的招牌,店裡白牆水泥地而已,木質的桌椅泛著一層包漿油光,看起來也上年頭了。
進門坐下,張無忌跟殷離說:“這家店的高湯蝦仁餛飩、雞肉燕皮餛飩是最好吃的,是本人長期總結之後的推薦。”
殷離笑眯眯地道:“長期總結?你來這個法律援助中心,很長時間了嗎?”
“我大二的時候,就開始一周抽一天來這裡了。只不過,開始只能看其他律師怎麼接待來訪者,在旁邊做點端茶倒水、打字複印的事情。這個學期,他們才同意我可以一個人值班一整天,大約也是因為其他律師太忙吧。”
這時候,一個穿著綠圍裙的胖阿姨過來招呼客人了:“喲,小張啊,帶女朋友來了!”
張無忌道:“不是,是同學啦!”他又道,“王阿姨,來一份高湯蝦仁餛飩、一籠蒸餃。”
殷離點了一份雞肉燕皮餛飩。
兩份餛飩很快就上來了,兩個人一邊吃著餛飩,殷離說:“其實,像那個人,你可以直接對他說,去找勞動人事爭議仲裁院啊,因為本來就應該他們管的事情。”
“可是人都來了嘛。能幫他解答一下就幫吧,不過是翻翻法規而已,那塊我還算知道的。”張無忌拿勺子在碗裡畫圈,“如果要讓他去仲裁院諮詢,至少要到週一,而且那裡畢竟是官方機構,一切都按部就班,人家也不見得當場就能有答覆,等他拿到仲裁結果,還不知道要多久呢。現在這樣呢,他今天就能安心睡覺了。”
正說著,蒸餃也上來了。張無忌把蒸籠推過來:“嗯,我怕你吃不飽,所以點的。”
殷離:“……難道我是看起來很能吃的樣子麼?”
“至少就我的觀察,你不是那種吃東西時,就把腰勒起來的女生。”張無忌笑道,“好了,我們來把這籠蒸餃分了吧。”
結帳的時候,殷離又說:“我們AA吧。”張無忌看著她微微一笑。
殷離問:“你笑什麼?”
“田伯光在寢室,還說過這件事情,”張無忌道,“他說你是跟其他女孩子擰著來的女生。”
“那你也要跟他一樣抗議嗎?”
張無忌想了想:“我很隨和的。”
他說完這句話,自己就撐不住笑,殷離跟他一起笑了起來。
兩個人吃完飯,回到法律援助中心,一時還沒有新的來訪者。張無忌拿著來訪登記簿,把上午的來訪者的信息、處理結果輸入電腦存檔。。
殷離非要說我來做,張無忌拗不過她。
過了一會兒殷離輸完了,張無忌檢查,除了個別用詞不是專業術語,竟然沒錯也沒什麼遺漏,不禁道:“你記性真好。”
殷離道:“所以我這個打雜的,夠合格是嗎?”
“豈敢豈敢!”張無忌笑道,“我哪敢把你當打雜的。”
殷離倒是很想問:“那你把我當什麼呢?”沒好意思說出來。
2.
殷離午後有點犯困,就坐著、靠在桌子上睡著了,張無忌也沒有叫醒她。後來把她吵醒的,還是敲門聲。
篤篤篤的三聲,不輕不重,不徐不疾,聽起來很讓人舒服。
張無忌道:“請進。”
殷離揉了揉眼睛,徹底清醒了。
來者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西褲白襯衫,戴一副無邊框眼鏡,整個人乾淨整齊,看起來像個小白領。
殷離照例給他倒了一杯水,這人說了聲謝謝,便開始談起自己上門來諮詢的事情。
他說話輕聲細語,也很有條理。
說自己結婚五年。結婚前有一套房子,結婚的時候,老婆家出了钱,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領證之後老婆鬧死鬧活,非要把房產證加上她的名字,於是就加了。平時房貸是自己還,老婆負責家裡的開支。後來生了兒子,自己老娘過來帶孩子,在小孩教育問題上鬧矛盾,日子完全過不下去了,現在準備要離婚。
“我聽說,新的婚姻法規定,婚前誰買的房子就歸誰,婚後再加了名字的不算。當初裝修的時候,裝修票據也全是我收著的,房貸還款的錢也是從我的帳戶裡出去的。我們離婚,房產,我是不是可以一點都不用分給她?”
他用手扶了一下眼鏡,又道:“另外,我要把兒子的撫養權,爭取到手,他已經三歲了,我的收入比我老婆高,還有房子,判給我的可能性是不是大一點?”
張無忌想了又想,最後道:“你出去找一個律師事務所,問問哪個律師在離婚案件上,比較有經驗,去諮詢好了。律師的諮詢費,是按分鐘收費的。”
那個男人微微變了臉色,他陰沉著臉,輕聲道:“哼,老子如果有錢,還來問你幹嘛。”
張無忌皺眉道:“公益,並不是什麼都免費的意思。”
那個人冷笑一聲,站起來走了。臨走時關門,啪的一声。力道也未免太大了點。
張無忌倒也沒有露出一點生氣的樣子來。
殷離忍不住道:“這人好賤啊!我要是你,早就叫他滾出去了,還和顏悅色跟他說半天。”
張無忌笑了笑:“這個世上到處想佔便宜的人很多,何必跟他們生氣。”
殷離嘟囔道:“生氣?我還想揍他呢。”
張無忌笑道:“不能打人哦。”
3.
之後一直無人來。
張無忌翻著四月份之前的登記記錄,殷離坐在他旁邊跟他一起看,有時候兩個人停下來聊聊天。
到4點多鐘,本日的第四個來訪者,才上門。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大媽,爬個兩層樓就累得氣喘吁吁。
那位大媽劈頭就問:“搶家產的事體,儂管不管?!”
張無忌微窘:“阿姨,你先講講具體情況吧。”
她說自己家中,兄弟姐妹七個。當年父母有一套承租房,多年前由承租房變為產權房,當時需要交4萬塊錢,當時2萬是由父母出的,大哥拿了1萬,其餘的錢由六個妹妹們湊成。去辦房產證的時候,是父親母親和大哥去的,於是只寫了父親、母親和大哥的名字。父親已經于五年前去世,母親去年剛剛去世,大哥就認為,那套房子理所當然就是他的了。
大媽氣憤不已:“天底下哪來格種道理!吾當年也出了兩千鈔票!比其他姊妹多!現在格房子,老破小,地段好呀!好幾百萬,總有額!伊,就想一個寧,吞特!叫阿拉姊妹幾個,喝清湯去呀!”
殷離聽得一頭黑線。
張無忌又問了詳細情況,在紙上算了半天。
“你是希望按照當年的出資比例,主張你早就有這房子產權的5%。父母佔有50%產權,均分給7個子女,所以你可得7.14%,加起來是12.14%。
可是,這個權利主張,恐怕不會得到支持,因為房產證是產權房權利確認的法定依據,產權證沒有你的名字,就不算。你只能得到遺產繼承的那一部分。
遺產繼承,可複雜了。首先,產權證書上有三個人的名字,共同共有。你們的父母各佔有三分之一的產權,也就是33.33%。
你父親,在你母親之前去世。你祖父,去世在你父親之前。你祖母,去世在你父親之後。你還有一個在世的大伯。
你外祖母已經去世,外祖父還在世。
你父母生前都沒有遺囑,就按法定繼承辦理。遺產按照下列順序:第一順序: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順序: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繼承開始後,由第一順序繼承人繼承,第二順序繼承人不繼承。沒有第一順序繼承人繼承的,由第二順序繼承人繼承。
你父親33.33%的產權,由他的第一順序繼承人繼承。也就是你母親、你們七個子女、你祖母,9個人平均分配,每個人得到大概3.70%。
你祖母去世後,如果她也沒有遺囑,她的3.70%,由她僅剩的第一順序繼承人,也就是你大伯繼承。如果能證明你母親,作為兒媳,對你祖母有進贍養義務,也可以和你大伯平分這個份額,但是我估計,因為雙方都已經去世了,要證明會相當麻煩。
你母親從你父親那裡,繼承3.70%的產權後,共計37.03%的產權,这應該在她的七個子女和她的父親,也就是你外祖父,共計8個人中間均分。你能分到4.63%。
你從父親那裡和母親那裡繼承的兩部分加起來,應該是8.33%。你大哥是41.66%,因為本來他就有三分之一的產權。”
大媽驚道:“啥?吾外公,伊都嘎老了,還分伊?大伯是外人,還分伊?吾阿兄,一家頭,拿嘎許多?吾聽港,勿是格樣子。儂覅欺負吾勿懂。”
張無忌擦汗道:“本市承租房變為產權房的案例,我接觸得不多,這裡面的法條,也挺複雜的。我們中心有一個律師,他處理過不少這樣的案子,他一般週五下午,過來值班。我幫你問問他,下週五能不能過來,行嗎?”
大媽又熱切地問:“儂幫免費諮詢,也幫免費打官司?”
張無忌很無奈:“遺產紛爭,一般不在我們中心免費代理訴訟的範圍裡。”
他打過電話,確認了那位律師下週五應該會來。
大媽又跟他嘮叨了好久家裡父母在世時待子女各種不公的瑣事。“伊拉心里,只有儿子算是宁!”
張無忌一邊苦笑,一邊勸慰開解她。
4.
大媽走了之後,殷離微笑道:“原來你們這裡,還有免費心理疏導的業務。”
“你別開我玩笑了,好不好。”張無忌搔搔後腦勺,“范師兄,看見了肯定又要說我:你的時間,至少應該比居委會阿姨珍貴一點!可是……”
“你就是不太忍心打斷她。”
“嗯。”
張無忌整理完了下午的來訪記錄。
時近5點,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開口就道:“喲,是誰在值班呢?”
張無忌說了,對方就道:“我週一上午要出庭,你把週一上午那條,擦掉吧。”
張無忌問:“有人替班嗎?”
“那可沒有。”
三言兩語,對方掛了電話。
張無忌到門口去,改了白板上下一周的值班信息,回來還記得修改電腦裡的值班電子錶。
他看看時間差不多,收拾好了東西,把登記簿放回原處,關掉電腦,切掉了拖線板的電源,隨手關了燈,對站在窗下的殷離道:“我們可以回去了。你待了一天,應該覺得一點都不好玩吧,以後還會想來嗎?”
四月的黃昏,關了燈的房間有點晦暗不明。站在窗下的殷離好像在發呆。
晚風穿過半開的窗,把她的頭髮輕輕吹亂。
“不走嗎?我來關窗戶吧。”張無忌走了過來。
“張無忌……”殷離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你有一個米白色的靈魂。”
那個瞬間,張無忌覺得殷離好像一個巫師,可以從他的眼睛,直接看到他的靈魂裡來。
5.
週六的下午,說不得在F大前門的超市買東西。
5點多的時候,他打算打道回府,回去做晚飯。
走出超市,人行道旁是各種小店小攤,那一帶向來人流不息,喧嘩熱鬧。
他一邊走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各種事情,卻看見前面迎面走來的人群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殷離,她身邊還有一個背著雙肩包的男生。
說不得立刻閃到一邊,但幸好是殷離也沒有看見他,她一邊走路一邊和那個男生說話,似乎已經分不出注意力來給其他事物了。
Chapter 51: 家有死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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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家有死小孩
1.
說不得回到住處,第一句話就是:“啊啊啊!我今天看見阿離的小男朋友了!”
韋一笑正好在客廳,抱著筆記本,坐在沙發上看電影,抬頭看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遇見ET了。”
說不得繼續使用強調語氣:“阿離的男朋友啊!!!”
韋一笑道:“那又怎麼樣?”
說不得道:“唉,我要是個說書的,台下的觀眾都是你這德性,那非吐血不可。”
“可你說的事情本來就無聊。那個人,99.9%的概率就是一個大學男生。大學男生,雖然品種各異,表像不一,也不會超出一般人的想像範圍。而且還存在這種可能:你神經過敏,把一個路人甲當成了她男朋友。”
說不得道:“那種戀愛中少女的表情,我是不可能看錯的!你倒是對路人甲做一個含情脈脈的笑容,給我看看。”
韋一笑道:“滾。”
“而且,”說不得跟韋一笑抬扛上了,“什麼叫做‘大學男生不會超出一般人的想像範圍’啊?校園殺人兇手,算不算超出一般人的想像範圍?”
“難道你覺得,殷離會特別喜歡很自卑或者很扭曲的人?她好像沒有那種聖母心。”
說不得:“……好吧。說起來,那個男生看著還不錯。相貌、穿著、舉止、氣質,都過得去,看起來挺陽光的一個小夥子,也不顯得輕佻。當然,要登門入室,還得經過家裡人詳加考察才行。”
“想太遠。大學裡的戀愛,很多遠沒有到見家人這一步,就Game Over了。”
說不得歎道:“這說的好像也對啊。不行,要密切關注阿離的動向!我肯定是問不出來的。嘿嘿,讓周顛去套套話好了。”
韋一笑瞥了他一眼:“你現在是不是油然而生一種‘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感覺?”
“那是!”說不得微微一笑。
“我怎麼突然覺得,你好適合去做情報工作。”韋一笑閑閑地道。
“雖然只是妹妹,不是女兒,但是家有小孩,就不得不多操點心啦。”
據說,被人背後議論時,被議論的那個人會打噴嚏。就不知道殷離和張無忌這個時候,在各自的寢室裡,有沒有一個接一個地打起噴嚏來。
2.
後來,周末陪張無忌去法律援助中心,和晚上去學一自修一樣,成了殷離的習慣,就像儀琳每週一定會有幾天或早或晚去操場跑步一樣。
她現在可忙了,又要上二專的課,又要跟張無忌待在一起。到說不得那裡去吃飯,都改成晚上了。
四月,一個週六的下午,韋一笑幹活煩了,出門去散步。
黃昏的時候,他回來,一進門就發現殷離站在客廳裡,正在給說不得養的金魚喂餌料。
韋一笑:“……”說不得大概是忘記提前告訴他殷離會過來吃晚飯了。
殷離看著他:“咦,你這是什麼表情啊?”
韋一笑想了想,回答道:“就是‘廚房裡那只老鼠又出現了!’的表情。”
殷離嗔道:“你才老鼠!”
說不得拎著一條魚晃過來,問:“說什麼呢?”
殷離卻不乘機告狀,只道:“沒什麼。”然後道,“老哥我去幫你澆花吧。”
說不得對韋一笑道:“不要欺負阿離啊。”
“我最多沒事幹欺負欺負周顛。”韋一笑道,“再說,殷離是哪裡像容易被人欺負的樣子。”
以前,殷離多半只是來吃中飯。韋一笑下午2點才起床,與殷離共處同一個物理空間的時間,其實沒有多長。
現在殷離改成過來吃晚飯,韋一笑就得常常面對這個第一次見面就意淫他和說不得的死丫頭,跟她共處好幾個小時。
不知道他對此作何感想。
3.
韋一笑去收拾他出門之前放在茶几上的筆記本電腦。
說不得回去繼續殺魚。
韋一笑刷新了一下之前打開的網頁,打算掃一眼就把電腦合上,但是他看了之後,低聲道:“現在的小孩,都怎麼回事……”
殷離正好澆完花,從陽臺上回來,聽見了就問:“怎麼了?”
她探過頭去一看,韋一笑流覽的網站是國內一個很大的原創漫畫論壇,讀者在上面看漫畫,不花錢。作者在上面發自己的作品,也收不到錢。韋一笑在看自己連載漫畫下面的評論。
殷離一眼正看到有個人說,某人和某人,為什麼還不滾床單?
其他人在下面應和著:滾床單!滾床單!滾床單!滾床單!滾床單!滾床單!
殷離哈哈笑,韋一笑看了她一眼。
殷離努力收斂笑容:“咦,你居然會去看評論。可是為什麼,要對群眾喜聞樂見的事情皺眉?”
“想要看那個,可以去看成人片。”韋一笑淡淡地道。
“不,”殷離糾正道,“女生不像你們男的一樣,那麼喜歡那種東西。”
韋一笑:“……”真是叫人說什麼好呢。
殷離用一種非常耐心的語氣對韋一笑道:“其實女生喜歡的東西是愛情,她們在那兒叫,只是希望在這個故事裡那兩個人,可以相愛、在一起,或者至少是曾經在一起,而已。滾床單什麼的,不過是愛的表達形式罷了。”
韋一笑什麼都沒有說,把網頁關掉了。
殷離悻悻然:“好了,反正我知道你不太可能讓這兩個人談戀愛的,大家再叫也沒有用。”
“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韋一笑倒有點奇怪。
“很簡單。因為在你的故事裡,愛情的比重,好像一直控制得相當的低。而這兩個人,分別各是一條線的串線主角。你如果讓這兩位談戀愛,那麼後面的故事就黏黏糊糊,沒法處理了,對不對?!”殷離一口氣說完,絕對有理有據。
韋一笑盯著殷離看了10秒鐘,看得殷離心裡發毛:“幹什麼?”
“你自己就混那個論壇。”
“呃……”殷離忘記了自己之前已經忍不住在論壇上把這種推論發表過了,而且沒有想到韋一笑正好就會看到,這下暴露了。
“那個叫‘來證明自由意志存在吧’的號,是不是你的?”韋一笑道。
“靠,你連名字都能記得。”殷離小聲嘟囔道。
“這名字聽起來,像中二病患者在思考哲學。”韋一笑道,“你性別怎麼還選男的。”
殷離道:“誰說那是哲學領域的內容,這是生理心理學的內容!再說了,我選男的,怎麼了。在網上選性別男,跟人吵架方便呀!有的人就是特別賤,知道你是個女生,攻擊點立刻增加了一百倍,相貌、體重、婚否、性經歷,什麼都可以攻擊。各種婊、各種生殖器甩出來,算定女生拉不下臉來,同等反擊。大爺我才不受這種氣呢。”
“你說著說著,就興奮,進入戰鬥模式了?”韋一笑瞥了她一眼。
“才沒有呢。”殷離笑吟吟地道,“現在又沒有人跟我吵架。”
4.
韋一笑合上筆記本,把它放回自己房間。
殷離到廚房幫說不得切菜去了。
韋一笑閑著無聊,過來看了看,忍不住對殷離道:“你切的,那叫土豆絲嗎?下鍋炸就是薯條了。你要是廚師,客人多半得摔杯痛哭。”
殷離氣道:“你來切一個看看。”
韋一笑的刀工,可是說不得誇過的。
殷離看了在他刀下慘死的土豆,碎屍碎得特別均勻細長,啞口無言,最後嘀咕道:“有什麼了不起啦,我哥也十項全能啊,他都沒有嫌棄你配不上他!”
韋一笑:“……你又開始作死了是吧!”
說不得既然能看著韋一笑和周顛在他面前吵架,那麼換成殷離來跟韋一笑小小地吵一吵,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要不耽誤幫廚就行。
總的來說,殷離在廚房,還是添亂大於幫忙,所以被韋一笑鄙視也正常。她很乖巧地沒有再說什麼討打的話,只是微笑不語。韋一笑也就懶得理她,一心切菜了。
晚上7點半,終於還算氣氛和睦,大家吃上了這頓豐盛圓滿的晚飯。
飯後,時候已經不早,說不得就催殷離回去,洗碗洗锅的任務,自然還是交給某人了。
5.
殷離回到學校,已經快9點了。
進校門,沿著大道一直走到第一座大橋邊,沿河向西走。她在通向著八舍的小路上,看見了田伯光和儀琳。
看他們倆的衣著,都像剛從體育場回來。田伯光一邊走,一邊跟儀琳說著話。殷離在後面,隔著一段距離,只能隱約聽到一點,好像兩個人在討論心理學方面的問題。
殷離登時無語。
她又懶得跟田伯光說話,乾脆從國際交流中心的南邊繞過去,回到宿舍。
結果進門一看,儀琳本來走在她前面,卻還沒有到,想來是因為跟田伯光一邊走路一邊聊天的緣故吧。
殷離從窗戶探頭向外望瞭望,燈光下的小路上,還是看不見儀琳和田伯光的身影,心想两人走得也真夠慢的,又忍不住吐槽田伯光:“我靠!你也太下血本了吧!為了追求女生,連非本專業的心理學領域,都研究上了……”
陸無雙去表姐家了,小昭那個週末因為媽媽不在,她也沒有回家,正坐在桌前看書,聽見殷離這樣說,便問道:“你在說誰?”
“田伯光啦!”
小昭笑道:“田伯光是想追誰呢?”
“除了儀琳,還有誰。”
小昭道:“這也不算什麼壞事吧。”
殷離撇了撇嘴:“可是他哪裡配得上儀琳。儀琳以前可討厭他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居然好像不那麼討厭了。”
“田伯光,人也不是很差吧。心細周詳和活潑搞笑,兩者兼具,其實也挺難得的。”小昭道。
“那個傢伙看起來,就很花心、很老油條的樣子。”殷離道。
“大約也只有談過戀愛、被女生訓誡過的男生,才會成熟一點,把事情考慮得更周到吧。”小昭想了想,“嗯,要是儀琳喜歡青澀大男生那種,那田伯光就希望不太大了。”
殷離道:“……你對他評價,挺不錯的嘛?”
小昭笑了笑,似乎知道她在推想什麼,說:“可是我也不喜歡他呀。”
Chapter 52: 被春雨淋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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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被春雨淋濕
1.
人間四月芳菲盡。
四月下旬,暮春時節,校園裡尚有杜鵑、丁香,續未盡春意,校園外就只見綠色。
本市的行道樹,和F大校園主路兩側一樣,多是法國梧桐。不過,生物系的鐘靈糾正殷离,說那叫懸鈴木,是懸鈴木科的,樹皮灰白,跟樹皮青青的中國梧桐,不是同一種。平常叫它們法國梧桐,不對。
除了搞植物分類的人,其他人都不太理會這種糾正。
F大主路兩側的行道樹,大部分路段是法國梧桐,小部分路段是香樟。這時節,路邊法國梧桐,葉子已經長得大過手掌。香樟,紅色的老葉,也掉得差不多了,淺綠的新葉,顏色一日一日加深著。
天氣已經很暖和,只是偶來一陣春雨,略有一絲寒意。
2.
四月下旬的一個週六,張無忌和殷離從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回來,在前門一起吃過了晚飯。兩個人進校門,沿著校園大道,到了橋邊分手,互相道別。
殷離回寢室去了。
張無忌繼續在大道上走著,儘量避開兩旁的梧桐。今天白天下了一場雨,雖然現在雨已經停了,梧桐葉上殘留的雨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毫無徵兆地落下一大顆,砸在人的頭頂,溜進人的脖頸裡。
他一邊走,一邊還在想著援助中心的事情。
今天他整理案卷,統計去年通過各種途徑來尋求幫助的人有多少,得到圓滿解決的有多少,還需要繼續跟進的有多少。
他發現有一條記錄。去年十二月有一個來訪者,說自己的工友在工地上被砸到了腰,工傷,但是老闆只在人剛送到醫院時,給了幾千塊錢,工友大家一起湊了幾千塊錢,很快用光了,老闆死活不肯再管,那人沒錢繼續醫治,只好出院了事。
登記的記錄上有來訪者姓名、來訪者手機號碼、當事人的名字和住址。後續的處理記錄,只有短短的四個字:電話不通。
這兩條來訪記錄和處理記錄,分別出自兩個人之手,都不是張無忌。
張無忌也試著撥了一下那個電話,還是打不通。
十二月到一月,年底,正是所有人都忙的時候,無論是學生還是律師。
那時候,張無忌來值班也是抱著課本來的。律師们,請假和調班的也比平常多,而照常來這裡值班的,也是電話不斷,不斷地跟律所的同事和客戶談工作。
可以想像,當時負責處理這個事情的律師,在電話打不通之後,立刻在處理記錄上草草寫了那麼一句,就丟到一邊不管了。
十二月到今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不知道這個求助人情況是否真實,現在又如何。
留下來的地址,離F大不遠。張無忌暗暗在心裡記了下來。
他沒有跟殷離說,卻打算晚飯後自己去看一看。跟她說了,她說不定又要跟去,殷離白天已經陪他忙了一天,總不能說晚上也不讓人家空閒。
那個地方,在F大不太遠的地方。從學校後門出去,往西,一個還沒有改造好的城中村。
張無忌費了一點勁才找到那裡。
天黑之後,要看清村民自己用白漆刷在門框上的所謂門牌號,也太難了,他還找人問了兩回。春天又多雨,城中村的地,坑窪不平,半是碎磚、半是塵土,塵土遇雨,化為春泥。張無忌走了十分鐘,沾得滿鞋泥,才終於站在了這個藏在邊邊角角、連大門都裂了縫的小間屋子門前。
門外有一個雜物堆,还裝著一個水龍頭。
3.
217號,就是這裡了吧。張無忌心想,不知道人家還住不住在這。
他敲了敲門。沒有人應,於是加重力道,又敲了敲。
“誰呀?”一個稚氣中帶著驚惶的聲音,在門後響了起來,聽起來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
“我是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的。小妹妹,你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嗎……”張無忌大聲地報出了他在登記簿看見的那個名字。
門後面,沉默了一會兒,小女孩的聲音才重新響起:“那是我爸爸。”
“你爸爸的傷,好了嗎?老闆,有沒有付給你爸爸工傷賠償金?”張無忌問。
他感覺到有雙眼睛,透過門縫在看著他,於是索性退後一點,讓別人看得更清楚。
片刻後,門打開了,一個膚色微黑、個頭還不到張無忌胸口的小女孩,探了一個頭出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要做什麼?”戒備之心還未放下。
張無忌自我介紹道:“我叫張無忌,F大法律系的學生,在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當志願者。去年年底,有一個人來我們中心,大概是你爸爸的工友吧,說你爸爸在工地上被砸到了腰,但是老闆並沒有負擔醫藥費和工傷賠償金。他留的自己的手機號碼,已經打不通了,不過還好有寫你爸爸的名字和住址。我就是過來看一看,現在怎麼樣了。”
“你們怎麼才來啊!”小女孩似乎很委屈地抱怨,把門拉開了。
張無忌走進去,發現這是個只有一間的屋子。
燈光昏昏,只看見裡面,靠牆有兩張床,一大一小。一個中年男人躺在大床上,昏睡著。小床上堆著被子,床沿坐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
那個小女孩道:“那是我爸爸,還有弟弟。”
屋子中間一張方桌,幾張歪歪斜斜的方凳。
靠近門的地上,散放著電飯鍋、各種碗筷臉盆、一袋米和幾把蔬菜,非常淩亂。
張無忌環顧了一周,才發現屋子裡還有一個人。
一個很嬌小的女生,穿著一件米灰色、帶著兜帽的長風衣,長髮微卷,皮膚很白,眉淡睫長。她安靜地坐在角落裡一張椅子上。
張無忌覺得,她好像有點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那個當姐姐的才十二三歲,還不懂得待人接物的規矩,並不給他介紹那一個客人,究竟是誰。人家女孩子不說話,張無忌也不好自己去問,就跟她笑了一笑,權當打招呼,然後就跟那個姐姐說話去了。
4.
那個小女孩,開始講自己家的事情,聲音收得極小,為了不吵醒她爸爸。
原來他們姐弟兩人,本來在鄉下老家。媽媽在弟弟兩歲時,就生病過世了,爸爸一直在外謀生,他們兩個就跟著奶奶一起住。去年春天的時候,奶奶也去世了,家裡其他親戚都靠不上,最後爸爸只好把他們姐弟兩個,接到自己身邊來。
“爸爸那時候和黃阿姨,開了一家小餛飩店,就在門口臨街的地方,生意還不錯。我在店裡幫忙,招呼客人,上餛飩,擦桌子。爸爸想辦法把弟弟送去一個學校上學了。”
張無忌問道:“黃阿姨是誰?”
那個姐姐道:“黃阿姨……就是黃阿姨。她和爸爸,還有我們,住在一起。”她繼續說道,“我們來了之後,黃阿姨和爸爸吵了好幾次架,我有點怕她。不過,過了幾個月,兩個人就和好,不吵架了。”
“去年秋天,聽說是開始清理違章建築,餛飩店的小房子,被拆掉了。爸爸每天都去找,有沒有可以繼續開餛飩店的地方,可是其他地方租金都太貴了,根本租不起。家裡也沒有錢,讓弟弟繼續上學。爸爸心裡犯愁,就在家裡喝酒,他跟黃阿姨又吵起來了,他打了黃阿姨一巴掌,黃阿姨就收拾東西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後來爸爸沒有辦法,只好找了一份建築工地上的活。他還很高興,說雖然累一點,工資還可以,養我們兩個沒有問題。等稍微穩定一點,就要弟弟重新上學。可是他才幹了一個月,就出了事。
爸爸去工地工作之後,就不能每天回來,都是托鄰居照看一下我們,我就負責在家買菜、做飯、照顧弟弟。那天,突然有一個叔叔跑來說,爸爸受傷,被送去醫院了,問我們要不要去醫院看他。我還以為他是個騙子,後來鄰居爺爺陪我們去了。
爸爸住院住了十天,醫生說,他的腰要做手術才行,可是又沒有錢……爸爸出院的時候,是工地上的幾個叔叔送他回來的,還留了一點錢給我們,可是他們後來也不來了。
爸爸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家裡沒有錢。
有一天,弟弟突然發現街上的乞丐,能要到不少錢。他自己去垃圾堆裡翻出來一件髒衣服,穿上到街上去,裝小乞丐。他第一天就拿回家不少錢,高興得要命,說,姐,我可以養活你和爸了。
醫生說,爸爸做手術,大概要好幾萬塊。我……我不知道上哪裡才能搞到這筆錢。”
5.
張無忌聽她說完,竟然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兩個孩子年紀都不大,在陌生大城市裡,遇到這樣的變故,恐怕跟天塌下來一樣,難得能支撐到現在。
“我只是在中心的登記記錄上,看到你爸工傷的事情,並不知道你們家的情況已經糟糕成這樣子。”張無忌想了想,“你老家,還有什麼人?你爸爸上班的公司,叫什麼名字,或者他工作的建築工地,在什麼地方?你爸爸住院時,醫生給寫的診斷、病歷之類的東西,你知道收在什麼地方嗎?”
那個女孩子搖了搖頭:“奶奶已經沒了。伯伯五年前在煤礦井下被埋了,嬸嬸帶著堂哥改嫁了,其他只有一些關係一般的本家。就是在老家沒有可以託付的親戚,爸爸才把我們帶過來。爸爸上班的地方……這個要問爸爸。病歷,我從來沒有看見過。”
張無忌歎了口氣,她畢竟年紀還小,很多事不懂,關鍵的信息更不清楚,如果要弄明白,似乎只有問她爸爸。可是要叫醒一個帶傷臥病在床的人,似乎也不太好。
張無忌柔聲問她:“你爸爸一般,什麼時候會醒著?”
“上午吧。他上午精神比較好。”
張無忌想了想:“明天上午10點以後,我沒有課,明天我再來吧。”
他看著遠遠坐著的那個小男孩,又說:“你弟弟,得去上學,而不是當一個小乞丐。不然,或許他這一輩子,都只能當乞丐了。你也應該去上學。”
那個小男孩走了過來,皺眉道:“我不要去上學,我上過半年學。這裡的小孩都笑話我,說我土、說我是鄉下人。我要是去討錢,還能給自己掙到吃的,給姐姐錢,買菜、買米、買藥呢。”
張無忌摸摸他那個似乎好幾天沒洗頭髮的腦袋:“人生總要先吃苦,不能事事都稱心。讀書,能長本事,你將來就能更好地照顧爸爸和姐姐。讀書,也是為了你自己好。唉……哥哥帶你出去買點吃的,好不好?”
“不要。”
“那麼,你有什麼想吃的?哥哥出去一下,回來時順便買給你?”
小男孩想了又想,小聲道:“肉夾饃。”
張無忌過了半個小時回來,進門後,發現那個坐在角落的卷髮女生已經不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
他拿出一個肉夾饃來給弟弟,然後再拿出一個來,給姐姐。
弟弟很開心地坐在一邊開始吃東西。
張無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那個當姐姐的,道:“我取了點錢。我自己還在讀書,也沒有太強的經濟能力。這個……你們先維持一下吧。我會跟中心的其他律師討論,怎麼幫你們的,我明天再來。”
他又找出筆來寫了一個手機號碼給她,“有急事找我,凡我能想辦法的一定幫你們。”
“謝謝。”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抬起頭來看他,“像哥哥你這樣的好心人,不太多呀。”
“其實每個給你弟弟一塊錢的,也都算好心人。只是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獲得他們的幫助。人的尊嚴、自信很珍貴,比錢更重要……如果為了你弟弟的將來著想,就不要讓他長期地這樣吧。好了,我先走了。”
6.
回去的路上,停了幾個小時的雨,又開始落個不休。
張無忌從包裡拿出傘來。春雨綿綿,真是叫人不便。
時間已經是晚上10點多,又下著雨,一路上,很冷清。
他走著走著,發現前面有一個女生,也是朝著F大後門的那個方向走,看衣服和頭髮,就是剛才在人家家裡碰見的那一個,褲腳上的泥跡似乎也是個佐證。
她好像沒有帶傘,但是她不跑,也不走在路邊樹下、屋簷下躲雨,只是把風衣的兜帽拉起來蓋住了頭頂,慢慢地走著,而她的長髮垂下來,和外套一樣,都被雨淋得半濕了。
張無忌快走了幾步,走到她身邊,把傘移到她頭頂上,說:“同學,你衣服都濕了。”心裡還想,這聲“同學”沒有叫錯吧。
那個女生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轉頭,還是低著頭,用原來的步伐繼續走。她的兜帽壓在眉毛上,張無忌從側面只能看見她垂下來的長長的睫毛、尖尖的下巴和一縷一縷半卷的長髮。
張無忌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但是她又沒有做出任何不想和他共傘的表示,張無忌也莫名其妙,只好繼續一言不發地走。
過了一會兒,那個女生開口問他:“你以後還會去那戶人家裡嗎?”
張無忌怔了一下,沒有想到她會毫無徵兆地問這個事情:“呃,會的。”
他想了想,問道:“同學,你怎麼會去那裡?是不是還有另外的公益組織,也在援助這家人?”
“不。我只是在街上遇見那個小男孩而已。”
張無忌微笑:“剛剛那個姐姐,還跟我說,現在世上好心的人不多。其實還是很多的,不是嗎?”
“可是,”那個女生低聲說,“我並不是因為善良或者好心,才去看這家人的……”
張無忌等著她繼續解釋,她卻沒有說下去,反而問了一個全不相關的問題:“你不記得,你以前見過我嗎?”
張無忌搔搔後腦勺:“好像有點印象,可是我不太記得是在哪裡了?”
那個女生低聲道:“那一定是我太普通了,泯然眾人,所以你才不記得。”
“不是,不是的!”張無忌趕緊辯解,“你特別好看!!絕對不泯然眾人。但是……我室友老說,我有輕微的人臉識別障礙,只見過一兩次的人,我根本就分不清也記不住。大一時,住進寢室的第三天,我還把一個室友的名字叫成另一個……”
“輕微的人臉識別障礙?”那個女生好像很驚訝,也覺得有些好笑。
張無忌道:“我發誓,這個專業名詞,不是我編的。”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
雨漸漸停了。張無忌把傘收起來。
那個時候,他們剛好走到了一盞路燈下。
那個女生停下來,轉身面向他,然後把自己的兜帽向後推,用手把兩側垂下來的長髮,別在耳後,露出自己的整張臉來。
她有一張特別好看的臉龐,皮膚很白,瓜子臉,精緻的五官,眼眸略為深陷,眉毛很淡,睫毛很長,還能看見她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不知道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麼。
燈光在她非常立體的臉龐上,投下好看的陰影。
“我姓韓,叫韓昭。親近的人一般叫我小昭。我是外語學院英語系大二的學生,住在八舍204。我們兩個寢室,一起吃過兩次飯……你忘記了嗎?”
張無忌完全怔住了。
7.
晚上,小昭又坐在電腦前,她在給遠在英國的筆友寫一封郵件。
在用了流水帳一樣的一兩百字寫完自己的一周生活,又用幾百字描述了自己去看望的父親姐弟一家人的近況之後,小昭意識到自己在發呆。
最後她加了一句話:“我想,我有點喜歡上一個人。”
然後,點擊了發送。
Chapter 53: 混沌不明的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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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混沌不明的初夏
1.
五月初,正是期中考試的時間。因為考試的壓力,五一節也沒有幾個人放開來瘋玩。
等到大家終於把期中考試應付過去,丁香都開謝了,香樟也長出了花序,春天早沒有了蹤影。
天氣晴明,藍色天幕上,纖雲流動,陽光灼熱,初夏已然在望了。
這一天,501的寢室長、不靠譜青年令狐沖同學,提出了第三次聯誼活動的申請。
那是在東二食堂,他和田伯光剛踢完球過來,正好碰見下課來吃晚飯的殷離和儀琳。
“週末去溜冰,怎麼樣?”一起吃飯的時候,令狐沖興沖沖地道,“學校東邊那個溜冰場,你們去過沒有?”
殷離停下了筷子,轉頭看了看坐在她旁邊的儀琳,那個地方她和陸無雙去過一次,但是儀琳身為山村出來的女孩子,平時又老老實實幾乎只會看書,她應該根本不會溜冰。
儀琳微紅了臉,視線下移到了餐盤上,低聲道:“我不會這個。”
“沒事,叫令狐沖教你就好了,很簡單的。”田伯光就在旁邊賊笑。
令狐沖立刻丟了餐具,雙手掐他的脖子。
田伯光一邊掙扎一邊道:“儀琳,你還不快來救我!小心等會兒,我就把湯碗扣到令狐沖臉上!”
儀琳不好意思,殷離卻好意思,盯著令狐沖看,笑吟吟道:“去溜冰,可是你的主意!”
令狐沖撒手道:“好好好!我負責教儀琳就是了。”
殷離又想了想道:“我回去,問問其他室友的意見吧。”
當天晚上,殷離在寢室把這件事一說,陸無雙雀躍雙手贊成。
小昭聽了,卻說她不去。
“你要是不喜歡溜冰的話,我跟他們男生說,換個別的好了。”殷離道。
小昭笑了笑:“媽媽最近沒有演出。我這一個月,週末多半都回家陪她。你們去玩吧,我去不去,本來也沒有什麼關係。”
於是就這樣說定了。
2.
這個周日,下午3點,殷離和儀琳、陸無雙,一起出發去校外的那個溜冰場。離學校其實不遠,只隔著兩個街口。
那是一個室內旱冰場。南方城市如果要運營一個地上是真冰的溜冰場,一來成本高,二來客戶少,當然不合適。
它的面積,大概有幾百平米。牆刷成檸檬黃,主體是普通場地,四周圍著金屬欄杆。右邊,另有一塊區域,是給高手們玩的U型池、碗池。
天花板很高,如繁星一般,裝滿了燈泡。
時值周日下午,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看去大約有幾十個人已經在場地裡了。
他們四個男生,把入場門票賣好了,單等著女生們過來挑溜冰鞋。
大家嘻嘻哈哈地挑好鞋子,戴好全套護具,領了儲物櫃鑰匙,把各自的東西寄存好,就可以下場了。
殷離先自己繞場溜了兩圈,然後才停下來看看別人。
儀琳原本完全不會,令狐沖既然先前已經答應了,真的說話算話,手把手帶著她練。
張無忌好像原來曾經學過、只是現在生疏了的樣子,沿著場地邊緣、人少的地方,小心翼翼,慢慢溜著。
田伯光在場中做著加速、減速、急刹、急轉等很需要控制力的滑行,結果引來旁邊一個女孩子的搭訕,他跟別人說了幾句話,又獨自溜開了。
楊過也滑了幾圈,似乎算是熱身完畢,並不在這個普通場地停留,直接就上旁邊的U型池去了。陸無雙也跟了過去。
殷離出於好奇,過去看了看。
看著楊過在空中乾脆俐落地躍起轉身,一個起落又一個起落,即使殷離對他沒有任何特別的想法,也覺得楊過同學是挺酷的。人聰明,專業方面厲害,也就罷了。還長得好看,運動也不錯。難怪平常看起來略有點不愛搭理人。
陸無雙旁觀了一會兒,就加入了他。她就是傻大膽,反正全套護具在身,自己覺得自己溜冰水準還行,雖然沒有練過U型池,也敢往下沖。
從高處滑下去,應該在另一端的高處轉身,但她對轉身練習不多,倒滑倒是很熟,於是相當鎮定地把身體向後伸展,保持身體垂直弧面。在過了最高點之後,身體回落,她又往下蹲,降低重心,保持平衡倒滑。雖然不是很漂亮,但是她這個大U型池第一滑,既沒有摔跤,也沒有尖叫,平平安安地滑了幾個來回,她在U型池最低點急刹停下,自己高興地鼓起掌來了。
楊過在上面問她:“你是不是沒有玩過這麼高的U型池?”
陸無雙吐舌,做了個可愛的鬼臉:“矮的,也沒有玩過!”
她重新爬上最高點。楊過跟她說了句什麼,陸無雙咯咯地笑了起來。
楊過道:“那邊有更矮一些的,我教你怎麼轉身。”
殷離看熱鬧旁觀了一會兒,就不管楊過和陸無雙了。
這時候,張無忌已經滑完了兩圈,似乎找到了點感覺,動作就放開了。
殷離偏偏過去逗他,差點害他摔一跤。
“不要這麼討厭……沒事幹捉弄人。”張無忌笑著說。
“我就喜歡捉弄人。”殷離笑眯眯地道。
“換一個玩得特別好的人去捉弄啊,怎麼就知道來欺負我。”張無忌一邊滑著,一邊側過臉來跟殷離說話。
殷離微笑道:“我偏偏就喜歡欺負你呀。”
3.
他們一起在場地裡溜了一圈又一圈。停下來休息時,張無忌道:“你們寢室有一個女生沒有來,她是叫韓昭吧?”
“是啊,怎麼了?”殷離聽見張無忌特別提起小昭,有點奇怪。
“哎,我在學校外面碰見她,我臉盲症又發作了。她還奇怪說,我們兩個寢室不是一起吃過兩次飯嗎,你居然不認得我。你們女生,長髮紮起來和放下來,完全是兩個人,至少男生不會這樣吧……”
殷離笑了起來:“我看你的輕微人臉識別障礙,是好不了啦。咦,你在哪裡碰見她?”
張無忌道:“學校後門……”他還沒有說完呢,令狐沖嬉笑著沖過來,雙手張開,一把推在張無忌胸前,把他推了十幾米遠。
“死令狐沖!”張無忌站穩之後,令狐沖早溜遠了,“你等著!別以為我追不上你!”然後他就沖過去了,準備逮著令狐沖報仇。
殷離啞然失笑,想想大約沒什麼大不了,有什麼好追問。
她蹲下來把有點松了的溜冰鞋再固定好,抬頭,發現田伯光站在不遠處,一個人背靠著場地邊緣的欄杆,看起來好像在發呆。
殷離仔細一想,覺得田伯光挺悲催的。他可能促成了三對小情侶,自己卻只好形單影隻。
殷離滑過去拍了拍田伯光,道:“你沒事幹,在這裡,扮什麼憂鬱王子?這個風格,很不適合你哎!”
田伯光看了她一眼,道:“大爺我在思考人生呢,沒事別煩我。找你的張無忌去。”
殷離哼了一聲:“好心當驢肝肺。”
“好心,算是什麼玩意兒啊。”田伯光撇了撇嘴。
殷離搖了搖頭,徑直滑走了。
他們玩了半個下午。
儀琳已經能像模像樣,自己一個人滑行了。田伯光語氣極酸地誇獎令狐沖教學成果不錯,結果又被令狐沖暴揍了。
陸無雙跟楊過在U型池玩得開心,興奮起來,小臉緋紅的。
張無忌看了看時間,說:“5點多了,是不是該回去了?”
4.
大家一起離開溜冰場。那天氣溫已經高了起來,所有人都玩得出了一身汗。
回來時,路過一家新開的賣奶茶和冰淇淋的店,還不是那種滿大街都一樣、已經讓人膩了的連鎖店。
令狐沖道:“有沒有人想吃點涼的東西?”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
小店是白色的地板,藍色的桌椅,藍白色系愛琴海風格的裝修,一走進去就很清涼的感覺。
老闆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小店裡一下子湧進了7個人,他也挺高興的,遞上目錄,一邊介紹道:“覆盆子、芒果、檸檬、黃油、百香果、薄荷、巧克力、香草、抹茶、草莓、黑加侖、咖啡,品種很多……一個冰淇淋球可以用甜筒,再多就只能用盒子了。”
殷離要了抹茶和薄荷的冰淇淋球,陸無雙要了一杯含芒果和西柚的奶茶。
殷離問儀琳要什麼,儀琳想了想,小心地問道:“我可以只要香草味的冰淇淋球嗎?”
老闆微笑道:“當然可以!一個冰淇淋球,配甜筒,是嗎?”
男生們各自隨便點了自己要的冰淇淋或者奶茶。
然後大家在店裡坐下來,等老闆把所有人的東西,都弄好拿過來。一邊漫無目的地閒聊,講講自己系裡的趣事。
殷離就說了一個上課時候,老師講的心理學笑話。
“愛情,有的時候,是因為錯誤歸因而發生的。當一個人因為面臨危險或者其他因素,心跳加速、腎上腺素飆升時,Ta會傾向於認為,身邊的人比正常情況下更有魅力,更容易愛上對方。
有一個國外大學的心理系年輕老師,跟他的同事,一個他心儀的女孩子,一起到某個發展中國家出差,他就想乘機實踐一下這個理論。於是開完會、出去玩時,就力邀那個女孩子跟他一起坐三輪車。小小的三輪車,夾雜在其他車輛的洪流中,險象環生,簡直叫人提心吊膽。當兩個人終於達到目的地,那個女孩子下車來,對他說:啊,你不覺得……那個三輪車夫,很帥嗎?”
大家笑得半死。
楊過微微一笑,道:“要是這麼簡單的話,請別人去看恐怖電影,不就行了?”
陸無雙道:“你可以試試呀……”
田伯光哼了一聲:“倘若人家肯跟你單獨去看電影,早就算成功一半了。倘若不是跟你單獨去看的,難保不會也出現三輪車夫的事?”
付帳的時候,殷離又一次要求AA。
田伯光語氣相當不善地道:“你這人很煩!”
“我招你惹你了?”殷離莫名其妙。
“你非要存心挑戰男生付帳的習慣,是幹什麼?你知不知道男生必須要照顧女生,實際上是對女性承擔繁殖任務的補償!”
殷離道:“那你知不知道女權主義者,拒絕被男性照顧,是因為不想讓你們覺得自己已經預付好了繁殖任務的定金?!”
“好好的,你們倆吵什麼呢?”張無忌茫然道。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覷。
於是殷離和田伯光都不說話了。
令狐沖出來收場道:“AA吧!大家跟國際接軌好了……”
5.
大家在校園大道的第一座橋邊分開。
回去八舍的路上,陸無雙問殷離:“你幹嘛跟田伯光吵架?把氣氛都破壞了。”
“是他先發神經的,好不好!”殷離道,“也不知道誰踩了他的尾巴。”
“他好像今天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儀琳道,“都不怎麼講話。”
“咦?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瞭解他、這麼關心他?”殷離笑道,“難道說,田伯光同學還是有希望的?”
儀琳臉微紅,道:“不要亂開玩笑啦!”
晚上,小昭回到了學校,又給大家帶了點家裡阿姨做的東西,這回是櫻花糕。
自家院子裡的樹,當年春天的花,用糖和鹽醃制一段時間。糯米制糕,蒸的時候在每一塊上面放一朵完整的花。吃起來軟糯香甜,還帶著一點清香。
“啊,小昭你真幸福。”陸無雙一邊吃著櫻花糕,一邊道。
“這個糕,阿姨每年只做一次。你要是喜歡,明年我再給大家帶好了。”小昭道。
儀琳道:“常常吃你從家裡帶來的好吃的,太不好意思了。”
“東西做了,本來就是要給人吃的。”小昭道,“家裡人少。糕點類的東西,媽媽向來只切一個角,嘗一嘗,然後稱讚感謝一聲,就算了。還是帶來寢室,給大家一起吃吧,還熱鬧些。”
小昭一邊整理自己桌子上的东西,一邊問道:“你們在溜冰場,玩得怎麼樣?”
殷離道:“還不錯!儀琳本來不會溜冰的,練了2個小時,差不多也算學會了。大家也都玩得挺開心。”
小昭就“哦”了一聲。
“對了,張無忌有跟我說起你。”殷離道。
小昭詫異道:“他說起我?他說什麼呢?”
“他說,你在校外碰見他,然後你好奇怪他居然會不認得一起吃了兩次飯的人。”殷離道,“其實他一向是這樣的,有點輕微的人臉識別障礙,多見幾次才會認得人,你不要介意喲!”
小昭微笑:“我有什麼好介意的……”
“下次再有溜冰活動,你還是跟我們一起去玩吧。你應該來看看,陸無雙和楊過兩個人在一起在U型池玩,看起來簡直是比翼雙飛啊!”殷離道。
陸無雙推了一把殷離:“哼,就會說我。你呢,是對張無忌有意思吧,在溜冰場上,大半時間都在跟他廝混。”
殷離道:“你這用的,都是什麼字眼?!”站起來要掐陸無雙。
陸無雙哈哈大笑著躲開了,殷離不依不饒地追著她滿寢室跑。
小昭淡淡地微笑著。
Chapter 54: 零時區與東八時區書信集1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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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零時區與東八時區書信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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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4/27 23:33
這周系裡上專業課,老師都在講A Midsummer Night's Dream,可是我高中的時候已經讀過了,好無聊。於是在桌子下面看The Lord of the Rings.
其實我也不喜歡這小說。
前一段時間,我在家讀這個,被媽媽看見了。她說,你怎麼看這種不入流的東西。真不知道我讀什麼,才能讓她高興。只有古典文學嗎。
不過媽媽這周又不在,飛到很遠的地方演出去了。我週末在家,愛看什麼,看什麼,甚至可以偷偷買一桶冰淇淋吃。是的,必須要“偷偷的”,因為阿姨雖然看不懂英文,不知道我在讀什麼書,我吃了一桶冰淇淋這種事情,她總是可以告訴媽媽的。
今天我提前回到學校,傍晚又去看了那一家人。
那個爸爸,告訴我,醫生說他需要做脊椎方面的手術,要植入金屬板來代替一部分骨頭,如果不做的話,也許不會截癱,但可能以後都不能再彎腰了。
他現在天天躺在床上,都腰痛,一天要吃三次止痛藥。
我覺得他太可憐了。
坐在他床邊的時候,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不,其實也沒有太久,大約就是幾年之前吧,我也曾經坐在爸爸的病床邊……
我跟他們一起吃了晚飯。姐姐買的肉和菜,我和她輪流剁好的餡兒,用市場上現成的餃子皮,煮了一鍋的白菜豬肉餃子。我覺得特別好吃,阿姨做的蝦餃都比不上。弟弟一個人就吃了兩碗,比其他三個人中的哪一個都吃得多。
那個爸爸,他吃的很少,突然就罵起姐姐來了,說她餡裡怎麼肉放這麼多、菜放這麼少,一點兒不知儉省。姐姐還什麼都沒有說,弟弟就放下碗開始哭。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還好弟弟一哭,他就不罵了,倒來跟我道歉,說家裡孩子沒有管教好。
弟弟抹抹眼淚,端起碗就繼續埋頭吃。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要是我也有兄弟姐妹,就好了……
那個爸爸,飯後吃了藥,很快就睡著了。
我給了姐姐一些錢。
手術費雖然不是特別貴,但媽媽也沒有給我特別多零用錢。如果我跟媽媽講,她恐怕只會叫我不要多管閒事。只好先這樣了。
……我想,我有點喜歡上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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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4/28 3:56
我跟室友打完球回來,剛剛洗完澡,才看到你下午的郵件。呃,不過你寫信的時候應該是當地的晚上吧。
你有點驚嚇到我,我們通信兩年,從來沒有聽你說有喜歡誰。
我的好奇心都快殺了我。你愛上誰了?一個男生嗎?!還是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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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4/28 21:18
你也真可愛。我是女生,當然喜歡的是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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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4/28 23:52
其實你喜歡什麼性別的人,這並沒有什麼當然。不過,要是你喜歡的是女生,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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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4/29 00:01
更好是什麼意思?我要睡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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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4/29 00:05
沒什麼。晚安!我這裡太陽還掛在天上,我在祈禱今天學校食堂的晚餐不那麼難吃。要是難吃,我只好繼續詛咒廚師一輩子找不到人約會。做個好夢吧!明天,能跟我說說你喜歡的那個男生嗎?他很特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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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4/29 21:39
他……好像並不特別,也不非常引人注目的,在人群裡,也許不能馬上被找到。但是,他還是很特別。:(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他會散發出非常溫暖的感覺,我覺得他好像我從來沒有過的哥哥。看著他跟別人說話,看著他摸小孩子的頭,我會覺得心裡很安全,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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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4/30 06:14
你寫的也太抽象了!我簡直以為他是個人形加熱器。好了,不開玩笑了,他大概是個家庭型的男生吧。他知道你喜歡他嗎?
你怎麼一點都沒有提到他長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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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4/30 21:03
他可能不知道。我現在覺得有點矛盾。我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他,還是其他的感情。我都不敢去見他了。
他長得還挺好看的。不過不是那種可以當明星、當偶像藝人的那種好看。
你能跟我討論點別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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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5/01 04:57
好吧。你有沒有想過,那家人以後應該怎麼辦?
因為那個父親不能做手術,所以他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工作。整個家庭沒有一個人能通過正常途徑獲得收入,兩個孩子都不能去上學,他們也沒有了在未來能掙錢的能力。這就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難道以後他們的生活都靠你或者其他人的資助嗎?
你們的國家,對沒有謀生能力的人,會怎麼辦?其實,我在這裡的大街上也會看到流浪漢和乞丐,那似乎成了他們的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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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05/01 22:38
如果淪落為乞丐和流浪漢,城市裡似乎有救助站這樣的機構,是收容他們的。但是我看到的,乞丐和流浪漢們看到公職人員出現,第一反應都是逃跑。我也不太明白為什麼。即使救助站能給無家可歸、無處可住的人提供食宿,也不可能資助小孩子去上學吧。
我們開始休五一假了,我打算後天再去看看那家人。
今天我在家陪媽媽。她這個月可能都沒有演出,除了去舞蹈房練功之外,在家的日子會比較多,我儘量多陪她。
堅持到這個年紀還在演出的舞蹈演員太少了,我真是不知道應該為媽媽高興,還是傷悲。她的生活就是演出、排練、運動,休息就在家曬曬太陽、看看書,等到我寒暑假的時候,她和我一起去旅遊。
她的生活單調極了,尤其是在爸爸去世之後。有時去參加一下本市所謂名流的晚宴,她回來就批評說,都是一群俗不可耐的人。這種社交活動,對她來說,更像是無聊無趣的消遣,並不會帶來高興和喜悅。
有的時候,我甚至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能讓她重新愛上的人,出現在她面前,這樣是不是會比較好?
但是我有這種想法,爸爸會不會覺得我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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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5/02 04:22
咦,你這種想法好奇怪。你的爸爸都已經去世那麼長時間了,對你媽媽來說,重新尋找合適的配偶才是最正常的選擇。如果真的有天堂,只要你爸爸並不是一個那麼自私的人,他在天堂也應該很高興看著你媽媽有人陪伴才對。
不過,亞洲的文化傳統好像和我習慣的不一樣,似乎特別喜歡強調女性單方面對愛情和婚姻的忠貞。在你們的國家,是不是發生過寡婦不自殺就要把她燒死的事情?
過去對現在的影響,就好像鹽溶解在水裡一樣,看不見,但仍然存在著。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5/02 21:04
燒死寡婦的是印度,不是我的國家!!! :(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5/03 02:38
非常抱歉,我記混了。但是鼓勵你媽媽去尋找有共同話題的朋友或者愛人,總是沒錯的。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5/03 22:47
我怎麼能去“鼓勵”我媽媽?一直都是她在指導我的人生。
我今天去看了那家人。姐姐很高興地告訴我,公益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師上門了。那個律師問清了他爸爸的情況,說要備齊材料,要去找他爸爸工作的單位,要向什麼什麼部門申請工傷認定。因為她爸爸並沒有勞動合同在手,還得向什麼什麼部門申請勞動關係確認。如果他們單位繳了工傷保險金,醫療費等等都由保險出,不然只能由他們單位自己承擔了。
聽起來,中間還會有很多的麻煩,但是似乎已經有了希望。
姐姐還跟我說,昨天那個哥哥,第三次來了,借了一個輪椅,帶著爸爸去醫院複查了一下,醫生還是說需要手術。她還說,那個哥哥回來路上,給他們姐弟兩個,一人買了一把棒棒糖。
他曾經站在這個亂糟糟又黑乎乎的小屋子裡,他曾經跟姐姐弟弟說話。他的氣息會散佈在每一個他到過的地方,會殘留在每個接觸過他的人身上吧。想到這一點,我就會像神經病一樣偷偷微笑起來。
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5/04 01:13
為那家人感到高興。
“他”是誰啊?你喜歡的那個男生嗎?他和那家人有關係嗎?你讓我覺得好困惑。是不是又“禁止”討論這個問題?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5/04 21:46
我沒有“禁止”你,我哪有權力禁止你做什麼事情。只是我自己每天都在困惑。
那個男生,我是在那家人住的地方遇見他的。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5/05 03:54
挺神奇的相遇……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有什麼好困惑的?你喜歡不喜歡他,這不需要討論了。他喜歡不喜歡你,問一句就知道了。在一起合適不合適,那要看相處一段時間之後的結果。
總之在我眼裡,沒有什麼好困惑的。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5/07 22:29
這個週日,如果我願意的話,我可以見到我喜歡的那個男生,並且可以和他相處幾個小時。但是我又猶豫了。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5/08 05:13
為什麼猶豫?你真是好優柔寡斷。
我趕作業去了。要讀好厚一本書,週一課上要討論,我還一頁都沒有看。胡謅很容易被教授看穿的,我已經胡謅過一次,他記得我了……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5/08 21:41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總之,我不去見他了。
你開始做閱讀功課了嗎?讀了多少了?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5/11 21:24
今天是週日,我和媽媽待在家裡。天氣晴朗,陽光很好,有一點熱起來了。花園裡種的粉色玫瑰,有幾朵已經開啦。我剪了一枝插在花瓶裡。
下午,媽媽在三樓的陽臺看书。我從溫室裡摘了一點羅勒,切碎,調醬,等阿姨來了,可以給她用來拌沙拉。
我站在廚房裡切東西的時候,窗戶半開著,有一隻小鳥停在窗框上。我不認識是什麼鳥,反正不是麻雀。我抓了一點米放在窗戶外面,希望那只鳥兒會吃,它會多待一會兒。但是不知道是因為那根本就不是它的食物,還是因為我手上有羅勒的氣味,它一顆米也沒有啄就飛走了。
我看著它飛走,看著外面的天空,突然間非常思念他,好像陰天想念陽光一樣。
想像他現在正在做什麼,正在和誰說話……
是不是把他變成男朋友,就可以把他留在身邊,或者讓他在身邊的時候長一點呢?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5/11 23:34
啊,我今天晚上剛剛知道,我們寢室還有一個女孩子也喜歡他。:(
怎麼辦??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5/12 00:30
你那裡應該剛剛過了午夜,你是不是已經睡覺了?
不好意思,我週末和同學出去玩了,去看了Hadrianus Augustus建的城牆遺址,所以沒有查看郵箱。它給了George R. R. Martin以靈感,可是它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冰與火之歌裡700英尺高的城牆那麼帥啊!就是灰白色石頭壘起來的小矮牆而已。但是考慮一下它修建於西元2世紀,而且修建的時候沒有魔法,也就可以接受了。
那個男生很受歡迎?愛情市場上一向是競爭取勝的。我突然想起一些不太開心的事情……討厭的回憶要是能直接從大腦裡移除就好了。
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決定,要不要去跟別人競爭了!
Notes:
最近发生的对话 关于小说流行趋势的变化
倪湛舸
7-14 23:35
开始考虑“金庸过气”的问题,大家有啥解释吗?我的想法是他其实起了一个承前继后的作用,“前”是怪力乱神的旧小说,“后”是怪力乱神的网络小说,所以比较偏实证历史的金庸现在就没啥吸引力了?红的白的可疑的:我觉得对于想阅读消遣小说的读者来说,事业线和家国价值观?比起(更强调个人和小团体的?)网文有点“落伍”,性别观和感情处理也逐渐不能引发更多(女)观众的情感共鸣
24-7-15 00:08 来自澳大利亚
遇到困难就躺倒别想了:宏大的叙事失效了感召不了今天的大家了,在今天失业+各种危机情况下大家都是得过且过,爽过就算好的了,思考更大的叙事和人生理想显得像个笑话 年轻人普遍觉得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24-7-15 01:01 来自上海
口口羊:网文更适合信息时代的读者,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是《琅琊榜》里写江湖根本不需要华山论剑高手过招了,只需要交代一个“榜”(data, info)。像金庸小说那样通过历史和地理文化空间推进叙述太慢了,读者更想直接看到信息平台(琅琊榜)中介后的结果。
24-7-15 03:39 来自加拿大
葐菓:文字的吸引力下降,视频时代已经到来,谁都不行了。
24-7-15 12:26 来自四川
邹不觉520:因为小说的主题,驱除外侮,反清复明什么的,不再是主流的议题?
24-7-14 23:52 来自广东
厦门西池小区:看金庸不知多少遍了,这两天又翻了下《天龙八部》,感觉书中浓厚的传统道德观念很难再引起共鸣了。
24-7-14 23:47 来自福建
UG2002:传统价值的成就不再吸引人了。没有人想当萧峰,想当大侠。武林盟主,天下第一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归隐更不可能。如果比较符合现在人口味,大概是韦小宝纵横捭阖推翻了清廷,聚齐龙脉携美飞升
24-7-15 00:21 来自河南
绿色罗裙:在网络小说的怪力乱神面前,金庸主人公的武力值也相对下降了
24-7-15 00:10 来自江苏
A:倪湛舸老师说的,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但金庸算比较实证历史吗?我觉得他,很多故事里的历史成分,只有一丁点。鹿鼎记算是历史成分比较多的。
B:金庸比较像大仲马吧。那不是大仲马说的吗,历史是什么?挂住我小说的钉子。一根钉子虽然不多,但是有个铆定作用。
A:拿历史来铆定小说,就一定过时吗?其实我看,不见得。在这一点上,继承了大仲马和金庸的,现在应该是马伯庸吧!
B:……马伯庸的小说,跟金庸的,气质还是不一样。我就只看了一点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你说那些玩意,是唐代的生产力能实现的吗?还有风起陇西,那是三国时候的生产力能实现的吗?不就是把现代的反恐和间谍战,搬到古代去了吗,完全不管当时的生产力水平。这样比起来,确实,金庸小说,还是更偏现实一点。现在流行的,更怪力乱神一点。
A:大概可以说,经过五六十年的发展,作者和读者的想象力都更奔放了。人们的价值观也迭代了。
B:价值观的迭代,倒是真的。起码,现在的女性应该有一些,会不喜欢金庸写的爱情。女的围着男的转。但倪老师讨论的,不是更偏现实与更怪力乱神这个因素吗?
B:我前一段时间看幻想的冰山下,讲欧美的奇幻作品。托尔金最初写的故事,也是铆定现实的,里面出现了英国和爱尔兰岛。后来他就把这个设定给删了。就变成纯架空故事了。删掉了历史与现实的铆定点,获得了完全自由。
A:那样确实会更爽。你看冰与火之歌,它有很多历史原型,但是它就是架空的,所以就超级自由,爱怎么写怎么写。
B:但这也不好说。你不能讲,小说进化,就一定是从更偏现实的,向更怪力乱神的发展。
B:我不是看了明代小说史吗。哈哈,那本书还是我从二手书网站上买到陈大康亲笔签名的书。水浒和三国演义都是元末明初成书的,比较偏实。明代后期,就各种神魔小说啊,艳情小说啊。我觉得跟现在的网文很像!然后就清代了嘛。清代一开始高压统治,没人敢写小说。中后期松动一点,红楼梦也是偏现实的小说啊。清末,经过了太平天国杀人如麻、跟各种洋人开战,有好多小说,是现实主义的。到了民国时候,刚开始写武侠的那一批,写的也很实,比金庸实多了,写的都是拳脚,没有什么内力。1932年,还珠楼主开始写蜀山剑侠传,这是怪力乱神的。中国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刚开始流行的,也是比较严肃的诗歌和小说,然后就是金庸和琼瑶这些在流行。金庸和琼瑶的风格,是偏现实的娱乐,还在娱乐性里塞了一点思想性。金庸,开始是驱逐胡虏复我汉人江山这种民族主义。后来还有什么是真正的侠。反抗君权。反抗社会规范。对中国传统政治生态的反思。对大汉族民族主义的反思等等。琼瑶是女性用爱情来反抗社会和家庭对女性的束缚。再然后,就是更明显的爽文在流行。天马行空,只求让读者爽。要什么思想。我觉得爽文的要点,就是让主角占便宜。现在的爽文,就是让主角占便宜越来越容易。你也不能说金庸小说完全不算爽文,金庸小说的男主没有占便宜,但那些是要付出代价的。现在很多网文,主打一个全程无痛、系统外挂、爽!
A:这种流行趋势变化,有啥规律吗?
B:不知道。可能大混乱大死人的时代刚结束,人们会倾向于创造和阅读那些偏现实、还有一些思想性的小说。太平时间稍微一长,人们就只想寻欢作乐,但求一爽。更怪力乱神的小说,更能满足爽的需求。
A:不是,大混乱大死人的时代刚结束,大家为什么不求爽?而且,太平时代,也不是没有痛苦啊。妈的,年轻人996不痛苦吗。没钱没有房子不痛苦吗。家里蹲看父母脸色不痛苦吗。
B:我觉得,太平年代996、没钱没房子的痛苦,跟大混乱大死人的痛苦,显然是不一样的。但是,不同的痛苦,会导致什么,我也没想明白。
A:劫后余生,到底是什么心情呢?真的跟上班如上坟不一样吗?
B:你不如去问问川普好吗。他刚刚劫后余生。
A:靠!
Chapter 55: 夾竹桃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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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夾竹桃的心事
1.
據說,愛一個人就要愛Ta的全部。
這天下午,殷離沒有課,在寢室做二專的作業,沒靈感,畫圖畫不出來。她一怒之下乾脆不畫了,決定出去逛逛。
午後,陽光明媚,天氣不錯。
她逛了一個多小時,把後門商業街和公園的土地都踩了一遍。逛了半天,一件東西沒有買,光看了不少美女。咬著一串烤肉串,對著美女發呆,要不是她自己性別也是女,多半已經被人當成癡漢訓斥了。
“差不多,就拿剛才那個妹子當範本好了。”殷離認為自己的能量條在吸取日月精華和女孩子的美貌後又恢復到了80%,於是打算打道回府,繼續去做作業。
她從後門進學校,沒有走幾步,就在一家商店門口碰見了從東宿舍區出來的令狐沖。
“殷離!殷離!”令狐沖今天難得沒有穿運動衫,而是白襯衫配休閒風格的長褲,只是腳下還是一雙運動鞋。他右手拿著手機,左手腋下夾著一本厚厚的書,看見她,超級高興的樣子。
殷離一邊打量他,一邊走近,覺得他看見自己那麼高興,實在是毫無理由。
“今天風和日麗,殷離同學,你也是神清氣爽,美麗動人啊……”令狐沖嬉皮笑臉。
殷離可不是那種聽兩句好話就不知所措的女生,當即哼了一聲:“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有什麼事情?實話實說,老實交代!”
令狐沖把手機塞回褲兜裡,伸出右手來握住了殷離的手,態度極其誠摯地道:“知我者,殷離同學也。本人提供你一個免費參觀法律系的機會,你要不要?張無忌今天下午在法律系大教室上一下午的專業課,他忘記帶後面兩節課的書。你也知道,從前門政法學院跑回來太遠了,那小子居然讓我幫他送書!我現在有事,這項偉大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殷離同學。”
他二話不說,把那本書塞進殷離的手裡,然後轉身就跑了。
殷離:“……”
其實她並不反感這個差事,大約也就是這個緣故,令狐沖才放心大膽地支使她跑腿。
2.
殷離以前還真的沒有去過法律系。雖然她上二專的地方,軟件學院樓,斜望過去就是政法學院那棟L字型、灰白色的樓了。
那棟樓恐怕和本國語文學、外語、歷史幾個系的教學樓一樣,是本校數得上來的歷史悠久的建築,雖然歷經翻修,但是建築風格和格局都透出一股時光沉澱的味道。
那裡,是她每週兩個晚上跟張無忌一起自修、每週一天跟張無忌一起去法律援助中心之外的世界。
她花了十幾分鐘,從後門的東宿舍區,走到政法學院L字型那栋楼。
令狐沖那傢伙只說是“法律系大教室”,含糊不清。殷離又想給張無忌一個驚喜,當然不能直接問他。
殷離在一樓走廊上碰見個男生,問了問。
那個男生道:“我們這裡是政治學系,法律系在北面的那一半。”
殷離又折騰了兩個來回,終於在北邊二樓找到了那個教室。她站在走廊裡看了看時間,2點半不到,第一節大課還沒有到下課時間。
果然是“大教室”,有前、中、後三個門。
中門不知道是誰沒有關嚴,半開著。殷離站在門外稍微觀察了一下,裡面應該可以容納下一百多個人,一眼望去,目視能及之處,男女生人數似乎差不多。
學校裡總是傳說,外語、文學、藝術這些院系容易出美女。但是實際上,法律系漂亮女生也並不少,相貌之外,還比其他系一般女生多了一種幹練的氣質。
殷離站在門外,看著臺上那個半禿頂的老師,聽他一直在講,不同情況下行政訴訟的被告,到底應該是誰,聽得頭昏腦漲,不明所以。
“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的,作出具體行政行為的行政機關是被告。
經複議的案件,覆議機關決定維持原具體行政行為的,作出原具體行政行為的行政機關是被告;複議機關改變原具體行政行為的,複議機關是被告。
兩個以上行政機關作出同一具體行政行為的,共同作出具體行政行為的行政機關是共同被告。
由法律、法規授權的組織所作的具體行政行為,該組織是被告,由行政機關委託的組織所作的具體行政行為,委託的行政機關是被告。
行政機關被撤銷的,繼續行使其職權的行政機關是被告。
行政機關組建並賦予行政管理職能但不具有獨立承擔法律責任能力的機構,以自己的名義作出具體行政行為,當事人不服提起訴訟的,應當以組建該機構的行政機關為被告。
行政機關的內設機構或者派出機構在沒有法律、法規或者規章授權的情況下,以自己的名義作出具體行政行為,當事人不服提起訴訟的,應當以該行政機關為被告。
法律、法規或者規章授權行使行政職權的行政機關內設機構、派出機構或者其他組織,超出法定授權範圍實施行政行為,當事人不服提起訴訟的,應當以實施該行為的機構或者組織為被告。
行政機關在沒有法律、法規或者規章規定的情況下,授權其內設機構、派出機構或者其他組織行使行政職權的,應當視為委託。當事人不服提起訴訟的,應當以該行政機關為被告。”
聽在殷離耳朵裡,只有不斷重複的“機關”、“被告”而已。
那個老師突然停下來,說:“第三排左邊,那個穿黃色T恤、打瞌睡的男生!本市某某區公安分局下屬某某派出所,以分局的名義做出拘留三十天的行政處罰決定。行政相對人提起行政訴訟,被告應該是誰?”
那個男生睡得迷迷糊糊,被人推醒了,站起來道:“反正不是我……”
底下哄堂大笑,張無忌坐在教室中部、中門對面窗下的位置,他也跟著大家笑,五月的陽光灑在他臉上,把少年的笑容映得更加燦爛。
殷離想,為什麼就你笑起來特別好看呢?
3.
那個男生被罰站著聽課,老師又講了十分鐘,這時候叮鈴鈴的下課鈴聲響了,2點半到了。
台下不少學生都露出了一種“終於活到這一刻了”的表情,老師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們,但也終於沒有拖堂,說了一句“回去要自己看書啊!”就宣佈下課了。
老師剛從前門跨出去,人就潮水一樣,從中門和後門湧出來——上廁所的,出來活動筋骨的,去走廊上灌熱水的,去樓下自動售貨機買零食的……
殷離稍微站開了一點,以免擋著別人的路。不少人經過時看了她一眼,或許在想這個非本系的女生來這裡是找誰吧。
她等了一會兒,張無忌並沒有跟著其他人一起出來。門口出入的人已經稀稀疏疏,殷離又過去探頭張望了一下。
張無忌還在窗下,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女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正要跟他說什麼,另一個長髮垂肩的女生跑過來,把一本書往張無忌面前一鋪:“張無忌張無忌!老師剛才講的案例,有一個地方,他講的把我搞糊塗了!你再給我講一遍?”
張無忌就很耐心道:“啊?你哪裡沒有聽懂?”
於是兩個人就趴在桌子上,對著課本,仔細地重新討論了一回剛才老師上課講的難點。
這時候從前門走進來一個穿白色短裙的女生,長得挺好看的不說,這個天氣就穿起短裙來了。她抱著厚厚的一個筆記本,走到張無忌坐的課桌前,就站在邊上等著。
等他和別人討論完,那個短髮女生走開,才微笑著半鞠了一個躬,道:“學長好!你的筆記我複印完了,原件還給你哦!真是不好意思,老是麻煩學長你……”
張無忌接過筆記本來,道:“也沒有什麼麻煩的。”
那個穿白色短裙的女生道:“以後,可能還要跟學長借筆記吧,我們班同學都說,學長你的筆記,簡直可以拿去出版……”
她和張無忌又多說了幾句,鞠躬作別,跟張無忌旁邊的女生也說了句“學姐再見”,便離開了。
又有一個短髮女生走過來,很自然地把手一伸。張無忌從抽屜裡拿出個杯子,笑道:“怎麼就是單單愛喝後門那家店賣的烏梅汁?”
那個女生把頭一偏,狡黠一笑:“我就是愛喝,你管得著?反正你們東宿舍區離後門近。”她端著杯子跟張無忌說了一會兒話,才走開。
看著那個短髮女生走開,坐在張無忌旁邊座位的女孩子,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又沒有跟她講!我剛怎麼跟你說的?每次班級春遊,都去森林公園燒烤,能不能換個地方?!我都傷心死了。”
張無忌無奈道:“你自己不能說嗎。班長她剛才明明就站在你面前。何況春遊沒下次了吧。明年春天,都大四了,那個時候誰還有心思搞春遊?何況,一個班那麼多人,其他提議都有人反對,還不是老辦法最保險。”
“我不敢念叨她,只敢念叨你呀!”那個女生道。
張無忌站起來:“我!去!上!廁!所!了!”
那個女生還在後面道:“張無忌!尿遁這招很無聊的!”
張無忌出門不遠,就在走廊上碰見了殷離,他驚訝又高興的樣子:“殷離,你怎麼會在這裡?”
殷離把書遞給他:“你的課本。”
“令狐沖那個傢伙怎麼自己犯懶,卻叫你跑腿。”張無忌含笑道,“等我回去收拾他。”
殷離看著他,輕聲道:“你人緣真好……”
“嗯?”張無忌不太明白殷離是怎麼突然會說起這個話題,他抓了抓後腦勺,“我好像一直都這樣,大約是脾氣還行,不容易對人生氣吧……要不是遺傳?我爸也天天被我媽說他濫好人。”
殷離笑了笑,道:“我走啦!”
4.
離開政法樓,殷離本來應該回寢室去繼續完成她的二專作業,但是現在她改變了主意。
她也不打算去做什麼,只是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裡閒逛。
向東走,經過學一、學二樓,前面就是聽荷島,校河在此一分為二,又在島的北面,複合為一。這一帶草木清幽,河畔林蔭道兩旁的香樟,年紀都比殷離大了很多,長得和附近的教學樓一樣高。聽荷島上所長的,也是高大的槐樹和楝樹。樹蔭森森,遮蔽日光。岸邊垂柳臨風,水色微暗,不可見底。
此地此景,即使在盛夏,也會讓人一股涼意直透心底。
殷離站在聽荷島上,盯著水面上巴掌大、還未出水的荷葉發了一會兒呆,決定還是回到陽光底下去,比較好。
斜穿過聽荷島,向北,河的東岸就是學校裡最大的操場,體育系在操場的北面。標準的塑膠跑道,中央是綠茵足球場,旁邊觀眾席。
當初,儀琳就是在這裡,被田伯光一腳踢來的球打中的。
走在陽光下,剛才的寒意似乎已經褪去,殷離萬萬沒有想到,在操場的後門附近,又看見了令狐沖。
他還是剛才的那一身衣服,滿面帶笑,看著身邊的一個女生。
那個女生個子不高,穿著白色長褲配淡青色上衣,簡直像春天裡一棵小樹。她皮膚白皙,一張瓜子臉,滿臉飛揚跳脫神色——平心而論,是挺好看的一個女孩子。
之前他說自己有事,不能去給張無忌送書,這個就是他的“事”。
兩個人站在操場的後門旁,和第三個人說著話。
那第三個人就是田伯光了,他倒是一身運動裝,像是剛剛從操場出來,嘴裡叼著一根冰棒,懶洋洋的樣子。
三個人似乎很熟,說著說著,那個女生還笑著推了田伯光一把。
換了往日,殷離多半早就上去打招呼了:“喲,這是誰啊?令狐沖你給介紹一下?”但是今天,她只是遠遠地站著沒有動。
那三個人說了一會兒話,令狐沖就陪著那個女生往北,向後門方向去了。
田伯光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向南走,也不知道他本來是想去哪兒,但他走了幾十米,就碰上了站在路邊的殷離。
“咦,你站在這裡,是幹什麼,假裝自己是個樹樁嗎?”田伯光開口就沒有好話。
殷離開門見山:“那個女生是誰?”
“哪個女生啊?剛才走過去好多女生呢,大爺我記得清嗎?”田伯光嬉皮笑臉,裝糊塗。
殷離臉上卻沒有笑意:“跟令狐沖在一起,剛才和你聊天的那一個。”
田伯光知道殷離是看見了,也沒法繼續裝糊塗,於是道:“我知道是知道。但是,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
殷離看著田伯光一臉痞笑,只好賄賂他:“告訴我,我請你吃飯?”
“你真想聽嗎?找個安靜的地方,我告訴你。”田伯光道。
操場的西邊就是校河,田伯光在河邊找了個僻靜的長椅。
5.
這一段的河兩岸,種的多是夾竹桃,一人多高,剛剛夠給長椅遮陰,一叢紅一叢白,五月時節,剛剛開了一些不成片的零星小花。
兩個人在椅子上坐下。
田伯光道:“約法三章:你不能跟令狐沖提這件事,你不能告訴儀琳,你不能跟別人講。”
“講了怎樣?”殷離問。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田伯光的神色頗為正經,“要是你說出去,令狐沖總會知道。讓他發現是我出賣他,他非宰了我不可。到時候,只有你以身相許,才能彌補我的身心創傷了……”
殷離就快暴怒了:“你丫就不能講點正經話嗎?!”
“我沒有不講正經話啊。”田伯光嘿嘿一笑,“那個是令狐沖的青梅竹馬、心上人。”
殷離驚疑不定:“令狐沖他不是說,自己沒有女朋友嗎?!”
“喂!心上人和女朋友,根本就是兩回事,好不好。說白了,那就是一個他認識好多年、喜歡又追不上、對方已經名花有主、他只好放棄的女生。”
殷離木然道:“講清楚。”
田伯光續道:“令狐沖小時候,他爸爸是區教育局的一個科級幹部。那時候,郊區地皮還便宜,公務員還有購房優惠呢,那個社區,人稱幹部社區。那丫頭呢,跟令狐沖家裡情況一樣,父母都是小幹部。兩家住的近,小孩子就一起玩。那時候令狐沖的媽,還在世,還認了那個小丫頭,當乾女兒。反正也不知道令狐沖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那丫頭的。兩個人,初中還是一個學校的,高中就不是了。高中時候,他暗示過人家,人家說,我要好好準備高考,不能早戀,上了大學再說。結果好不容易熬到上大學,那丫頭去的是市里另一所大學,飛速在自己學校的牛逼專業裡,找了個學霸男朋友。令狐沖那小子就此歇菜。”
“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殷離有點奇怪。
“我和令狐沖,可是同一個高中,”田伯光道,“雖然不是一個班。學校裡什麼人,我不認識?什麼八卦,我打聽不到?”
6.
有一朵夾竹桃的白花,被風吹落,恰恰好掉在長椅上。
殷離撿起那朵花,拈在手中,無意識地轉動著,茫然道:“那儀琳怎麼辦呢……”
田伯光道:“有一句你有沒有聽過,‘只要鋤頭舞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到’。”
他兩肘撐在膝蓋上,遠望對岸,緩緩地道:“一個人看上的人,已經有心上人了,或者有對象了。這其實算不上糟糕。因為這样,並不是沒有希望了。那個人的心上人,可能根本就不鳥他。相愛的情侶,也會因為各種原因吵架和分手。那個時候,機會就來了。
遠比這個糟糕的,是你喜歡的人,從本質上來說,很難愛上你。”
“每個人喜好不同,有的人喜歡豐滿一點的,有的人從小就討厭胖子。有的人就喜歡個子高挑的,有人天生顏控,也有人對外貌要求更彈性,只喜歡特別聰明的。有的喜歡溫柔安靜的,有的喜歡彪悍外向的。
如果一個男生向來喜歡小巧、乖巧的女生,那麼一個又高又壯、脾氣又沖的女孩子來追他,那基本是沒戲的;如果一個女生喜歡的是穩重端莊類型的,那輕佻飛揚的男生也很難進她的考慮範圍。
離那個人喜歡類型的越遠,希望就越渺茫——那是比那個人已經有心上人或者有對象了更糟糕的事情。”
殷離聽著他說話,出神地盯著水面。
在近岸水淺的地方,水色才是透明的,看見有寸長的黑背小魚,往來翕忽,仿佛無所憑依,也無所羈絆,自由自在,不知憂愁。
她把手上那朵花撕碎,隨手丟去,白色的碎花浮在河邊水面,魚兒們似乎把那當成了餌料,爭相遊來,唼喋不休。
“喂喂喂!夾竹桃是有毒的!”田伯光道,打斷殷離的出神。
殷離轉頭看他,好奇怪:“你怎麼突然開始關愛小動物了?”
田伯光一撇嘴:“老子關愛個屁的小動物。你要是忘記洗手,等會兒啃指甲、挖鼻孔,不就出事故了嗎?”
殷離對他瞪了一眼:“誰啃指甲、挖鼻孔啊?你給我死遠點!”
“你還欠我一頓飯呢,你要是掛了,我不是虧本了嗎?”田伯光笑嘻嘻地道。
合著自己長這麼大,在別人眼裡價值才等於一頓飯,殷離氣鼓鼓地不做聲。
田伯光站起來道:“我走了啊,回去寫專業課論文作業。”
“你是覺得,儀琳還有希望嗎?”殷離問。
“誰的事情,誰操心。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田伯光道,“她有沒有希望,要看我的理論對不對。”他微微一笑,“她要是有希望,我的預期就落空了,不該對牆痛哭去嗎?”
他掉頭準備走,又加了兩句,“別轉頭就把我賣了啊。還有記得,你欠我一頓飯。時間地方,我說了算。”
殷離便一個人留在河邊,夾竹桃的花樹之下,靜靜發呆。
7.
晚飯之前,殷離回到寢室,儀琳也在,陸無雙和小昭卻還沒有回來。
儀琳坐在桌前看書,殷離隨口問她在看什麼,儀琳略有點不好意思地道:“福爾摩斯全集。”
不消說,這書肯定又是令狐沖借給她的。
殷離開口一問,果然如此。儀琳的臉,好像又開始泛紅了。
殷離考慮了好一會兒,做人還是得講點信義,答應了田伯光,也不能當做沒有答應,只好旁敲側擊,提醒一下儀琳。
她就突然沒前沒後地道:“我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令狐沖上大學之前,會不會有過喜歡的女孩子?”
殷離以為儀琳只是會說一句“會嗎”,然後,也許能長個心眼,自己跟令狐沖獨處的時候,問問他,發現一點潛在情敵的端倪。
誰知道,儀琳聽了,對著書呆了一會兒,說道:“是有那麼一個女生,叫岳靈珊,是他小時候的玩伴和鄰居,一直到初中還是同學。”
殷離大驚:“你怎麼會知道?!”
儀琳沒有什麼表情地道:“令狐沖跟我提過她。他手機裡,還有她以前的照片。”
殷離默默無語。田伯光當炸彈一樣認為必須瞞著的東西,令狐沖自己卻跟儀琳說過了。他好像在儀琳面前,沒有什麼秘密要隱瞞一樣。
但那是意味著,儀琳離他的心更近了嗎?
想著想著,殷離抬起頭,望望窗外的天,初夏的夜幕正在降臨,她心中只有惘然一片。
Chapter 56: 被范遙師兄教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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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被范遙師兄教訓了
1.
人類有煩惱的時候,就去睡一覺,醒來後憂心似乎也就消散了。這種現象不知該如何解釋,大約跟電腦死機後重啟一下多半就會好了,差不多吧。
月亮落下去,太陽沒心沒肺升起來,每一個新的一天,依然和往常一樣到來。
殷離照舊活蹦亂跳,去上課、去看書、去做作業、去見張無忌。
只是在一起的時候,她會多問一些法律系裡的事情,聊一聊班上的同學。
殷離還特別問了:“你們班長是男生還是女生啊?”
據說,如果喜歡一個人,在談到Ta的時候,表情、語氣都會有些不一樣,會特別的高興,或者特別的溫柔,或者特別的掩飾。
殷離聽張無忌講了半天他們班當班長的那個女生,還有其他班上的女孩子,卻得不出確切的結論。
其實,或許是因為,殷離也沒有見過張無忌異常的神情。
身為一個沒有戀愛經驗的人,殷離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黔驢技窮了。又不能直接在張無忌胸口裝一個微型電擊裝置,在自己一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就按一下,讓他立刻單手捂胸,心跳紊亂。
殷離有點茫然。
2.
五月下旬,一個周六上午,在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接待了兩個來訪者之後,張無忌一邊做記錄,一邊跟殷離說:“我今天請了半天假,下午學校有事。我們吃過午飯就回去吧?”
“什麼事情?”殷離問。
“當接待人員。”張無忌開玩笑道,“全程陪同、陪聊、陪吃飯。簡稱三陪。”
“什麼人,要勞動你三陪?”
張無忌解釋道:“我們系就業,一般是三大塊,律師事務所、國家司法系統、企業法務部門,剩下都是零碎的。我們系主任,每年都會在五六月,請本系裡已经畢業、在那三個領域發展得不錯的師兄師姐回來,開就業講座。今天下午有一個師兄要來,我負責接待工作,下午1點在學校前門接他。講座完了,得陪他還有系主任,一起吃飯。”
“你這分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吧。其他同學還不見得有這樣的機會呢。這個師兄是哪個領域的?”
張無忌道:“律師。他是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嗯,就是我跟你講過幾次的范遙師兄。”
以前,張無忌跟殷離說過,這個師兄本科、碩士,都是在F大讀的,碩士畢業之後他就去當律師了,是個工作狂。去的律所,雖然不是很大,但是十年不到,他已經從剛進去時的助理,變成了那個律所的合夥人。
殷離想了想:“放在週末,不會有的同學不在嗎?也許週五會更好呢。”
“沒有辦法。他工作日沒有空,週末的時間,也是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這個講座,已經提前通知時間,有心的人自然會到場。”張無忌笑道,“何況范師兄人長得很帥的,就為了這個緣故,系裡的女生也會紛紛出動。”
殷離挺好奇:“有多帥?”
“據說他在讀的時候,是有名的校草。畢業多年後,還在本校女生十大夢中情人榜上呢。”
殷離道:“哇!我要去看帥哥。”
張無忌笑笑,頗有點大人看小孩子的寵溺。
他們兩個人中午在小餛飩鋪吃過午飯,就回去了。到學校前門,正好1點差一刻。
之前跟范遙師兄說好的是在前門停車場碰面,張無忌便站在停車場入口處的綠化帶旁邊等人。
殷離也還陪著他,一邊跟他說話,以免枯等無聊:“你們就業講座,都講些什麼內容?”
“范師兄就講去律所就業的這一塊。他一般是先分析一下律師職業的成長道路,前幾年能力有限,客戶源也少,可能會非常苦,但是熬出來就好了。當律師也得通過司法考試的,他會講一講備考的複習方法和注意事項。大三、大四可以去律所實習,當律師助理,到畢業前實習時間能達到半年到一年較好。他每次都會說一下本市律所的總體情況,挑一些本市不同規模、不同專攻、有代表性的律所,重點分析。最後,他的律所每年也招實習生,因為規模不夠大,最後能留下來的不多,但是有個靠譜實習機會,能學到東西,也挺不錯。”
殷離頗為關心:“你會去律所實習嗎?”
張無忌想了想道:“去范師兄那個律所實習,哪怕一周只去三天,也絕對會忙得你無暇他顧的。他也說了,不是真想當律師的,不要來,想進國家司法系統的,考完司法考試,就乖乖準備公務員考試去。我可能還是更想進司法系統吧。”
他們正說著,一輛車從他們旁邊開了過去,停在離入口較近的車位。車門打開,有一個人從車上下來了。
殷離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大帥哥一枚。
這個人看起好像三十歲出頭,個子比張無忌要高一些,眉宇英俊深邃,雖然穿的略休閒——商務T恤加淺色的休閒長褲,氣質卻極為鋒利,簡直好像寒光冷冽的出鞘之刀,讓人不能逼視。
張無忌上前道:“范師兄好!”這位就是他說的范遙師兄了。
殷離跟過去,卻欲語還遲,因為她不太確定該怎麼稱呼才好。如果跟著張無忌叫師兄呢,自己又不是法律系的,簡直好像冒充本系師妹。但是不叫師兄呢,又不知道叫什麼才好。
她才這麼一遲疑,范遙一眼掃過來,問道:“你不是法律系的?”
殷離點點頭:“我是心理系大二的,叫殷離。師兄好!”
范遙就問張無忌:“是你女朋友?”
“不是的,”張無忌搖搖頭,“只是同學。她正好跟我在一起……”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對外人否認殷離是他女朋友了。殷離原本並不介意,事實也正是如此。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這句話聽在耳朵裡,卻好像一根刺在心裡隱隱生根。
范遙瞥了一眼殷離的表情,微微一笑,對張無忌道:“要否認,也要等人家女孩子來否認。你嘴那麼快,是幹什麼?難道有獎嗎?”
張無忌露出了很尷尬的神色,伸手搔搔後腦勺,嘿嘿一笑。
殷離反而不好意思,來給他解圍,對范遙道:“他說了,就可以省得我開口辯解了。”然後道,“我有事先走啦,范師兄再見。”轉身趕緊走開,心裡有點惆悵。
看起來非常鋒銳的人,有時候也會有小小的溫柔善意。
但反過來說,特別溫和善良的人,會不會也有殘忍的時候呢?
3.
殷離一個人回到寢室。推門進來,寢室空寂無人。
已經有一段時間,她整個周六都在外面,難得會有周六的下午待在寢室。
她獨自一人站在寢室的中間。
自己桌上的鬧鐘,滴滴答答地走著。
陸無雙床上那只一人高的米色大熊,依然保持趴著的姿勢,整個腦袋探出床沿之外。
不知道誰忘了關窗,一陣風吹過,帶來不知哪種花的淺澀香氣,也把儀琳放在桌上的《福爾摩斯全集》書頁翻動不已。
其他人都不在。小昭回家了,陸無雙不知道幹什麼去了,儀琳應該是去家教了。
她一個人呆站了一會兒,百無聊賴。
不一會兒,她的手機響了。Talks上有人頂著一個美女頭像,請求語音通話。
那看起來像是一個女生,其實是用女朋友照片當頭像的周顛。
她接了,周顛道:“喂!在幹什麼呢?”
“發呆。”
“發呆就去你哥那裡蹭飯啊!”
“不想去……”
“又怎麼心情不好了?跟男朋友吵架了?”
愁與怒,原本只有一線之隔,殷離無由生怒,簡直要遷怒周顛,氣呼呼的:“不是跟你說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我靠!那個法律系的小男生,是不是眼瞎?我們阿離這麼一個漂亮女生站在他面前,拋媚眼這麼久,還能看不見!”
“你才拋媚眼呢!”殷離憤憤,“拋媚眼的人還多著呢!”
“什麼意思?拋媚眼是必要的,男生神經都比較大條,女生太含蓄了,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不是說,那個男生身邊女孩子太多了?”
“哼。”
“那你更要加大拋媚眼的力度!!!”
“走開啦!就會拿我開心!”殷離心中鬱鬱,“有時候人好、人緣好、異性緣太好,也不是什麼好事。”
“喂!糟糕的男生乏人問津,優質男才有人搶!”
“並不是這樣。”殷離想了想, “假如說,你、我哥、韋一笑都是大帥哥的話,你的女朋友和韋一笑的女朋友,不需要特別擔心,因為你們兩個,應該算人我邊界比較分明,就算身邊圍一圈女孩子,應該也不會隨便跟人家黏黏糊糊。像我哥呢,看起來對誰都挺好,包括同事、同學、親戚、鄰居和路人甲,碰見誰,待對方都無微不至、如沐春風,誰能知道他真正在意的人,是誰啊。”
周顛大笑:“哈哈哈!謝謝!老周我,就是這樣專情的漢子!不過,你對你哥是不是有點誤解?還有,韋一笑那種死脾氣,哪裡來的女朋友!”
“……”
“不管怎麼樣,是你先喜歡別人的!快去把那個男生搞定!做事雷厲風行、勢如破竹的姑娘,最讓人喜歡了,悲春傷秋、磨磨唧唧的女孩子,我向來看不上。”
殷離恨不能把他揪過來揍一頓:“你說搞定就搞定啊?!你當拍黃瓜呢!”
“勇敢地去吧!我永遠當你精神上的後盾!”
“……” 殷離無語,“對了,我跟你說的話,都不許告訴我哥。”
“哦。”
4.
張無忌并不知道殷離的少女心事。
講座完了之後,他陪著系主任和范遙,到校辦賓館去,之前在那裡訂好了一個包廂,吃晚飯。
作陪的只有系裡兩三個老師,以及系主任特別喜歡的兩三個學生,加起來不過八個人。
席間,范遙說了些工作圈子裡的事情——那些話他是向來不在臺上跟本科生講的。
他們系主任听完,最後搖搖頭,道:“我大約是年紀大了,人也變得悲觀了。曾經以為可以在現實中,依照法理去構建一個國家,現在看來簡直像是柏拉圖的理想國……”
范遙一時間沒有說什麼,其他人也沉默,桌子的氣氛登時有點凝重。
張無忌忍不住道:“可是……社會總會進步。法律人這些年也推動了一些改革,‘口袋罪’減少了,程序正義的保障度,也在提高,我相信,總有一天,司法獨立,也會逐漸實現的。”
范遙看著他,微微一笑。
張無忌實在是不太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到底是鼓勵還是嘲諷。
“你也大三,馬上要大四了。未來的職業規劃如何?” 范遙問他。
“當法官。”
“你要是想留在學校,走學術道路,那還稍微好一點點。在其他地方,天真會要人命的。”范遙淡淡地道。
張無忌算是特別好脾氣的人,被師兄這樣當面挖苦,也不覺得羞惱生氣。如果認真反駁起來,又恐怕把席間氣氛搞得更僵。他遲疑之間,突然開小差地想到,要是那個同樣被老師說成“天真理想主義”又特別固執的何足道師兄在這裡,會當場跟范師兄辯成什麼樣子……
他們系主任實在是特別喜歡張無忌,這時候就出來打圓場了:“飯桌上別說這種話。天真也有天真的好處,天真才有熱情,有激情。倘若個個都心灰意冷了,個個都圓滑得不行,這世界也沒有什麼希望了。”對范遙說,“你有時候做的事情,也夠天真任性。”
范遙只好搖頭笑笑,換了一個話題。
5.
這一頓吃到晚上8點鐘,飯後他們系主任叫范遙去家裡坐坐。張無忌不必送人,他也犯懶,不想再去看書,打算直接回寢室。
他一踏進寢室,就看見周芷若拎著一袋東西,微笑著跟田伯光說話。寢室裡其他人不在,旁邊陸大有他們那個隔間毫無動靜,似乎也沒有人。
周芷若聽著門口輕響,回頭見是他,便道:“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平常這個時候,你不是早就已經回寢室了嗎?”臉上的笑意一下子鮮活起來。
或許因為相當熟了的緣故,周芷若到他寢室裡來,並不是每回都事先打招呼。就算先跟他說了,也不見得要他下來接自己,往往自己在看門老頭那登記完,就直接上來了。
室友們對於突然有美女拜訪這件事情,總體上還是比較歡迎的。還好在周芷若每回都會先敲門,並且會在門口等足夠久,讓他們有時間收拾各種不想給女生看到的東西。
有時候張無忌沒有那麼快回來,周芷若跟他的室友聊天,也能聊好一會兒。真不知道能聊什麼。
田伯光嘿嘿一笑,把他正在打的遊戲退出登錄,說了一句:“我出去了。”就跑路了,丟下張無忌和周芷若兩個人在寢室裡。
張無忌看她又像是拿著一袋吃的,邊問:“阿姨又給你寄東西了嗎?”
“嗯,有蕨粉、木耳這些山貨,還有臘腸,當然更有你特別喜歡吃的鴨脖子。”
張無忌笑道:“你媽媽寄給你的,你自己留著吃就是了,怎麼每回都拿來便宜我?”
“我哪裡吃得了那麼多,”周芷若溫婉一笑,“再說女孩子吃多了,要發胖的。”
“你們醫學院那麼累,看你都瘦了,還是多吃點進補才對。”張無忌開玩笑道。
“反正我都拿來了。你們寢室不是喜歡煮火鍋麼……”
張無忌從她手裡接過袋子,忽然看見她右臂肘關節附近有塊青淤,問是怎麼回事。
周芷若淡淡地道:“沒什麼,搬屍體的時候,後退撞到門框了。”
張無忌奇怪:“怎麼搬屍體,也叫上你們女生了?”
“男生不夠。何況女生可以挑個子小一點的,兩個人一起抬,其實也沒有很重。”
張無忌想了想,說:“我這裡還有紅花油,你每天晚上搽了揉一揉吧,青淤消得快些。”
他找了一會兒,從抽屜裡翻出來一個扁而方、裝滿紅色液體的小瓶子來,正是每回離家時媽媽必塞進他行李中的日常備用藥品之一。
他遞給周芷若,她伸手接了,低頭輕撫玻璃瓶身,然後問道:“你最近……忙嗎?”
“有點忙。六月中旬,司法考試就開始報名了,九月中旬考試。”
“你都提前10個月準備了……”
“可是司法考試就是很難,一共4門,要考2天,通過率……最高的那年才20%多,最低的時候13%……”張無忌搖搖頭,“提前10個月準備,也不見得穩過。”
周芷若微笑道:“你要是都考不過,你們班其他人,不是更要跳樓嗎?”
張無忌笑了笑,問:“你最近忙嗎?”
“嗯,我都忙習慣了,醫學院就這樣。去實習輪科的時候,會更忙。現在小兒科罷了。”
之後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相識11年,實在也沒有什麼新鮮話好說了。
這時候,有推門聲、腳步聲,张无忌回頭,見是令狐沖進來了。
他一看見张无忌和周芷若兩個相對而立,立刻賊笑兮兮地道:“哎喲,不好意思……”
周芷若微笑道:“我還真沒見過你不好意思。你倒是臉紅一個,給大家看看?真有,恐怕大家得趕緊拍照留念。”然後對張無忌道,“我走了。”
張無忌送周芷若下樓,她就住在東宿舍區九舍,在十七舍的西面。但是出了十七舍的大門,周芷若卻站立夜風之中,並不邁步,似乎沒有回寢室的意思。
張無忌看著她。
周芷若用手把一側的長髮挽在耳後:“我有點頭疼,你能陪我在校園裡,散散步嗎?”
Chapter 57: 期末的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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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期末的怪夢
1.
六月來臨。
校園裡,學一、學二、學三樓後,當樹籬種的梔子,開滿了白色的花,香氣極濃。晚上,偶爾能看到,有學生偷偷摸摸,來摘它們。
沿河臨水的夾竹桃,一叢白、一叢紅,開得極為熱鬧。
聽荷島一帶,在水面浮了一個月的荷葉,也慢慢挺出水面。
校園裡,穿裙子的女孩子多起來,放學後在操場上露著膀子打籃球、秀肌肉的男生也多起來了。
初夏時節,盛夏在即。
考試周又近了,距離暑假也不過一月之遙,近得可以想見。
每到期末忙成狗。
殷離還有個第二專業,比別人更忙,何況週末還要跟張無忌去阳光法律援助中心去當志願者,忙得她沒心情胡思亂想。
2.
六月中旬,一個週五的傍晚,她和儀琳在東二食堂吃晚飯,遇見令狐沖和田伯光。
那是這個學期的第18周,也是這個學期的倒數第三周。
未來的兩周依次是:第19周,教學周的最後一周。第20周,考試周。
田伯光從令狐沖的盤子裡搶了一塊糖醋小排,一邊說:“考完試,我們再搞一次聯誼活動?”
殷離也只漫應了一聲“哦”。
令狐沖拿筷子敲了田伯光一記,問道:“你‘哦’是什麼意思?”。
“靠!我這學期16門課,除了英語、體育、數學,還有6門專業必修課,2門專業選修課,3門二專的專業必修課,1門通識教育課,1門公共選修課。一共12個要考試,4個不考試只交期末論文,2個又要期末考試又要交期末作業。簡直要人命!”殷離皺眉,“我哪有心情想這個。考完再說了!”
田伯光閑閑地道:“上個期末,怎麼沒見你這麼暴躁。怎麼?你現在跟儀琳學習,打算去搶班上的獎學金?”
殷離無言以對。
實際上,大一她不怎麼太用功,快考試了,一般性複習複習,大二開學公佈一學年的學分積點排名,她是班上三等專業獎學金名額的最後一名。
按說,這樣的成績,其實也過得去了。不過,這個時候,殷離除了看書做作業,也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麼,把自己的腦子填滿。
晚上一起自修的時候,張無忌也問她:“要不,你不用週末跟我去法律援助中心了,待在學校,看書做作業吧?”
殷離趴在課桌上,拿著一支筆在草稿紙上亂畫:“是我不懂法律,在那裡很沒用嗎?”
張無忌想了想,道:“你確實不能頂一個法律系的學生……”看著殷離瞬間黯然的臉,他微笑,“不過你在那裡,我就不會無聊。”
殷離一高興,笑起來就眼睛彎彎的。
張無忌笑著歎了一口氣:“我這麼一說,你是不是又非去不可了?”
殷離笑眯眯地道:“沒關係,我可以把課本帶過去看。”
殷離打起全部的精神來應付這個期末,抓緊一切邊邊角角的時間來看書和做作業。晚飯後,沒有了長達40分鐘的休息,不上課的下午,也沒有了一個小時的遊戲時間。
周末跟張無忌坐地鐵去阳光法律援助中心的路上,背英語單詞;在法律援助中心,無人的時候,做統計與概率的習題。
教學周的最後一周,老師們都在忙著給課程結尾、收之前的作業、劃考試重點、定最後一次答疑的時間。
學生們趕寫小論文,搜羅全班肯出借的筆記,加大咖啡和各種提神飲料的飲用量,跟同學相約一起去自修室背書。
殷離還比班上其他同學,多了動畫設計的一堆期末作業。
3.
週二晚上,殷離從軟件學院出來,正在學校的大道上走著。
她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轉頭一看,是阿紫。
阿紫道:“你這是從自修教室回來?”
“不是,剛上完二專的課。”
“哦。我剛從酒吧回來。”
殷離開始假哭:“太過分了!故意刺激我。”
“你忙死,也活該啊!”阿紫道,“誰叫你,又要談戀愛,又要努力學習,還要再加上個二專呢?”
“別說了。我今天早上都做噩夢了。”
“說來聽聽。”
殷離道:“只記得早上快醒來時的片段了。”
殷離從她還能記得的地方,開始講起。
是古代的時空。一個年輕人,坐在院子裡一棵石榴樹下的石凳上,一頁一頁地翻書。有人來敲院子的門,他便去開門,是另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男子,跟他一樣穿著淡青色的儒衫長袍。
兩個人便坐在樹下石凳上,安靜平淡地聊天。
談了些什麼,殷離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主人公心裡滿懷喜悅。
接著,夢境發生了轉化,突然變成了主人公在收拾東西打包裹,從窗戶望出去,遠處的天空濃煙四起,周圍充滿了哭喊嘈雜的聲音,似乎是發生了戰亂。主人公收拾好東西,就跟著別人一起逃難。與他同行的,就是之前跟他一起聊天的那個年輕人。
他們一起乘坐馬車,一起跑過泥濘漫長的密林間道路,躲避敵軍的追捕。一起藏在樹叢裡,躲避以人為食的血紅色大鳥的襲擊。也一起在黑夜的篝火邊,吃著黑乎乎難以下嚥的食物,最終達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後主人公就被一直陪他經歷過這一切的那個人出賣了,賣去做人體大腦皮層活體實驗……
阿紫聽完之後道:“你的夢,時空真混亂!裡面是不是還出現了我們大腦功能研究所,黑色大理石的牆?”
“哇!你這都能蒙對!”殷離道,“阿紫,你簡直是巫婆一流的人物。”
阿紫輕哼了一聲:“在這個夢裡,你是感覺自己是旁觀者呢,還是感覺自己是那個主人公?”
“主人公。”
“一般夢見戰亂、災禍、疾病,是因為焦慮。夢見被背叛和出賣,是有人際關係上的危機。”阿紫道。
“對這種精神分析類的解夢,我是不買帳的。”殷離道,“我就接受那種假說:夢境是睡眠中,大腦備份記憶時產生的碎片的隨機組合。”
“哦,大概對於一個具體的人來說,各個流派的心理學假說,就像宗教。相信,就生效。不相信,就不生效。”阿紫道。
“阿紫~”殷離甜膩膩地喚她的名,挽住她的手,“你給我當後宮吧!”
阿紫道:“走開。你好煩。”
4.
殷離和阿紫兩個人,手挽手在晚上的校園大道上走。六月夜晚的空氣中,流動著蛙鳴和草木香。
有個男生迎面騎著車過來,看見她們兩個,刹車停步道:“殷離!”
原來是田伯光。
殷離一看見他,就不高興,鼻孔出氣,哼了一聲。
阿紫問:“這誰呀?”
“就是那個踢球踢到儀琳的田伯光。”
田伯光道:“殷離,你不要老翻舊賬好不好?這是你們班哪位同學?”
“為什麼要告訴你。”殷離道。
田伯光打量了一下她們兩人,忽然道:“你是不是阿紫?我真是好羡慕殷離同學,能成天跟這麼漂亮的女生在一起。”
阿紫道:“你去做個變性手術啊。該切的都切了。做完了,我們也挺樂意成天跟你在一起的。”
噎得田伯光沒有話講。
殷離笑得要死。
阿紫又道:“你跟誰打聽的?還能猜到我。殷離才懶得跟你說吧。”
“我聽儀琳說起過班上的同學。”田伯光道。
“喲,”阿紫笑道,“儀琳這種三天沒半句話的人,還會跟你聊這些。”
殷離道:“別信他。他想追儀琳。上個學期,儀琳公共選修課,選了進化心理學。他就跟著選。這個學期,儀琳選了心理學發展簡史。儀琳是純偷懶。他還是跟著選。連上兩個學期的心理學專業的課,這種事都幹得出來,套個話,不是小菜一碟。”
“蒼天在上。”田伯光道,“商業和管理學,本來就跟心理學,很有關係。工商管理系的老師,天天提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論次數,說不定比你們心理系的老師還多。只可惜我們老師,不講前因後果。我是出於對自己專業的熱愛,才去選你們系開的公共選修課,好不好?”
兩個女生都嗤之以鼻,表示不想再聽他瞎扯。
田伯光也就笑了笑,騎上車跑了。
5.
週三和週四,殷離又是從早忙到晚。
週四的晚上,快12點,殷離剛剛準備睡覺,田伯光忽然發信息給她。
“我學了兩學期的心理學,豁然開朗。感謝儀琳同學不吝賜教,輔導我,現在我差不多能知道你們學過心理學的人,是怎麼看事情的了。”
“比如說?”殷離回道。
“心理學研究說,兩個人在空間上距離近,彼此相似程度高,熟悉程度高,就更容易成為朋友和戀人。殷離你跟儀琳,相反的地方,恐怕,比相像的地方多。可能阿紫,跟你相近的地方,還比較多。到底哪一個,是你更真的朋友呢?”
殷離回道:“挑撥離間,先弄死你再說。”
田伯光只是回了她“哈哈哈”而已。
然後第二天,週五早上,殷離又做了很奇怪的夢。
她夢見儀琳的頭髮,長長了。
Chapter 58: 世界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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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世界的裂縫
1.
這個學期第19周,教學周的最後一周,週六傍晚,殷離在學校前門超市門口,碰見採購出來的說不得。
說不得問她:“週末啦,正好在這裡碰見,跟我回去吃晚飯?神經崩得太緊,過猶不及。我感覺,你都瘦了。吃點好的補補。”
殷離那兩天剛好把兩個大作業給幹掉了,所以寧可去超市亂逛,也不回寢室去打開電腦幹活,聽他這樣說,想了想,就說了“好”。
說不得進門,就去了廚房開始幹活,跟殷離說:“阿離,你自己倒水喝。”
放水壺、水杯的地方,有一隻茶綠色的厚釉瓷杯,上面印著一隻小老鼠,說不得去年買的,是殷離在這裡喝水的專屬杯子。
這待遇,都已經超過周顛了。
殷離把背包往沙發上一丟,自己倒了水,抱著杯子在屋子裡亂逛,覺得屋子裡好像有點過於安靜。韋一笑的房門半開著,沒有人。
“韋一笑出去了麼?”
“嗯。不知道他去哪了。”說不得一邊洗黃瓜一邊道,“沒關係。反正我開始做飯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現,就不用做他的份了。”
殷離:“……”好想說,老哥,你這話說的,跟我想像中的形象不太相符,都不夠贤惠啦!
對韋一笑亂講話,真把他惹毛的後果,殷離有個大致的想像。對說不得亂講話,把他惹毛,後果是什麼,殷離還不太清楚。
不過公然單獨調戲老哥,似乎不太好,殷離決定把那句話吞下去,去廚房給說不得幫忙。
那天晚飯,吃的是涼拌黃瓜、面拖小黃魚、油爆大蝦、青椒魷魚、豌豆湯。
一直到两个人吃完飯,殷離陪說不得把碗給洗了,告辭回學校,韋一笑都沒有回來。
2.
第二天是周日,這也是殷離的本學期最後一次,去軟件學院的數字娛樂系上二專課。
上午兩門課,一直上到11點半。
下午1點,還有一門二專的課,殷離在前門吃了午飯,飯後有點犯困,回到寢室想午睡一会儿,12點半起來,出門去上課。
下午那門課,正是不僅要考試、還要交期末作業的“要命的課程”。作業是一個時長10分鐘以上、內容為一個完整故事的短片。那個特別麻煩的作業,花了殷離整整幾周時間,她週五晚上剛剛做完,拷進U盤裡。不通過郵件交作業,是因為文件太大了。郵件發不了。
殷離在準備爬上鋪的梯子去睡覺之前,檢查了一下背包,卻沒有找到U盤。她明明記得自己週五睡前,有把它放進背包裡的。
把背包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殷離歎了口氣。
寢室裡其他人都不在,她去隔壁寢室敲門,只有鐘靈一個,於是找鐘靈借了一個U盤,打算重新拷一次。
電源鍵按下去,可是她的筆記本怎麼也開機不了,試了好幾下,一點反應都沒有。殷離自己也猜不出是什麼問題,系統崩潰?硬盘壞掉?還是主板出了問題?
冷汗從背後冒出來,這還睡什麼午覺啊。
殷離又花了半個小時把整個寢室翻了個遍。自己的背包、桌子、抽屜、書架、床上、垃圾桶,還是哪裡都找不到那個U盤,電腦又打不開,簡直絕望。
她想了又想,最後給說不得打了電話:“老哥,我昨天去過你那吃晚飯,有沒有拉下一個U盤在房子裡?很重要、馬上要用的U盤,我找不到了。”
說不得道:“我現在在外面,跟女朋友吃飯。韋一笑在家,我讓他幫你看看?”
“這個時候,他還沒有起床吧!”
“電話鈴聲一響,保管他睡不下去。”說不得十分確定,“等會兒再給你打電話。”
殷離過幾秒就看時間,過了7分鐘,她的手機響了,號碼是說不得住處的固定電話,趕緊接起來。
是韋一笑。
他問:“是不是一個黑色的U盤,Kingston的?”聽聲音,還帶著剛醒來的困意。
“對對對!哦,終於得救了。”殷離舒了一口氣,“你在哪裡找到的?”
“沙發縫隙裡。過來拿吧,馬大哈。”
想來,是她扔背包到沙發上的時候,U盤從背包裡掉出來了。
殷離道:“過15分鐘,我二專的課,就要開始了。這是本學期最後一次上課,那個U盤裡是要交的期末作業,占成績的30%。這個作業我已經跟老師申請推遲一周交了。那老師超凶,如果我這回還敢遲到的話,他估計要罵死我了……”
“你自己做的作業,借個U盤,再從電腦裡拷一次,不就完了。”韋一笑道。
殷離氣道:“這麼簡單,難道我自己想不到?你當我蠢嗎?可是我電腦剛才壞了。沒法開機。”
韋一笑無語:“……”然後問,“動畫設計,是不是歸軟件學院?你們上課的地方,在軟件學院?”
“對。”
“你十分鐘之內到學校前門來。”韋一笑說完就掛了電話。
殷離抓起背包就跑了出去。
3.
周日的下午,校園的路上,人不多,大部分都是步履悠閒的學生,只有殷離一個人好像在急行軍。
從八舍到學校的前門,以正常的步行速度,十分鐘是不夠的。她一路疾走,額頭上已經冒出細細的汗珠來了。
沿著大道,快到前門的時候,殷離在政法學院門口被張無忌叫住了:“殷離!什麼事,這麼急匆匆的?”
因為是張無忌,她停了下來。
“我要去ACG系上二專。”
張無忌道:“軟件學院的樓,不就在政法樓的後面嗎?你要去哪裡?”
“我把拷了作業的U盤,掉在老哥家裡。他室友給我拿過來,說在學校前門碰面。”殷離拿手機看了看時間,“哎呀,不和你說了。”轉身準備走。
然後殷離就看見韋一笑了,於是她站在那裡,有點發怔。
殷離好像還是第一次在室外看見他。
韋一笑本來就人高腿長,走起路來邁步既大且快,而且目不斜視,毫不停留。“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本來是說行軍的,但是用來形容一個人走路,似乎也不錯。現在天熱,他頭髮剪短。這如果是深冬時節,他穿灰色的風衣,頭髮又留長了,這樣走過來,而背景是大道上的滿地落葉,殷離一定會幻覺他和遊戲人物一樣,隨時可以從背後抽出一把長兵器來的。
殷離正在這邊漫無邊際隨便開著奇怪的腦洞,韋一笑已經走到他們跟前了。
他停下來,還沒有說話,殷離就合掌對韋一笑鞠躬:“韋一笑,你真是個救急救難的大好人!”
韋一笑:“……”對這種糖衣炮彈不是很買帳的樣子,他看著殷離,“不是叫你到前門?!”一邊把U盤遞給她。
“你起床氣好大喲!”殷離接過U盤,嘟囔道,“我不就是走得慢一點……”
韋一笑挖苦道:“你是短腿的兔子嗎?”
殷離不客氣地回道:“韋一笑你沒有生物學常識!世上哪有短腿的兔子?又不是狗和貓,有人類故意培育的短腿?”
張無忌本來覺得韋一笑看起來有點眼熟,聽見殷離說話,猶豫了半天,開口問道:“前輩,你是不是以前是我們學校的?還是我們學校校辯論隊的?”
“什麼?”韋一笑完全沒有料到張無忌會跟他說話,皺眉問道。
張無忌道:“校辯論隊。你們那一屆,還拿了本市的高校辯論賽第一名。”
韋一笑想了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張無忌。”
“哦,就是那個‘人很好,人緣很好,女人緣更好’的法律系男生。”韋一笑道。
張無忌大窘。
殷離腦子空白了兩秒了才反應過來,簡直羞惱交加,壓低聲音問韋一笑:“你這話是從哪裡來的?!!!”
韋一笑道:“周顛。你現在是不是想殺了他?”
然後他看了看張無忌和殷離,說了句:“Bye.”就走了。
4.
張無忌回過神來,看看殷離,發現殷離一直在旁邊低著頭,拿腳踢地磚,從臉頰到耳垂,都是微紅顏色。
他又看不見自己的樣子,只覺得臉上的熱度剛剛退下去。這看了一眼殷離,自己臉上剛退下去的熱度,好像又回升了。
張無忌自嘲地笑了笑:“……其實,你那樣講我,也不算錯啦!人緣好,總比人緣差,要好吧。”
殷離更窘了,完全不敢看他,低聲道:“……我去上課了,要遲到了。”
殷離踩著鈴聲進了教室,交了作業,沒有挨老師批評。
她渾渾噩噩地上了一個半小時的課,2點半鈴聲一響,收拾東西,出了軟件學院的樓,她又碰見張無忌了。
軟件學院和政法學院的樓之間,有一塊空地,搭了一個井字形的水泥花架,長著幾株紫藤。六月時節,紫藤花期已過,滿目青色的大片羽狀複葉,只垂下零落幾串淡紫色的花。張無忌就站在花架下。
說不清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張無忌特意在等她。
殷離立刻低頭,看地。
張無忌走過來,神色倒是平靜,只是好像也有點尷尬,但兩個人都不說話,相對呆站著,豈不更傻。
他輕咳了一聲,努力微笑:“你總不能裝沒有看見我吧?”
殷離低頭踢著地磚:“看見了……”
“好了,”張無忌道,“我是過來跟你說,下周你不用陪我去法律援助中心了。那天上午,區委宣傳部,要搞一個普法宣傳活動,要人上街擺攤子,現場回答諮詢。陽光法律援助中心,也參加,我是去的。還有一個之前受了工傷的求助對象,在醫院做了腰部脊椎手術,那天要出院,但是還坐著輪椅。那天下午,我們要開車去接他,送他回家,還挺麻煩的。你就在學校吧,不用跟我去。”
其實下周的事,並不用現在跟殷離說,更不是必须當面跟殷離說。
殷離“哦”了一聲,看他根本沒有提起剛才那件事,覺得安心,又有點失落。
“怎麼一副失望的樣子?”張無忌溫言道,“夏天了,在街上曬個大半天,又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而且你還有二專,考試科目那麼多。考試周的周日,你是不是要考一門二專的課?”
“對。”殷離道。
“那就更不能去了嘛。”
“好吧。”
張無忌看了看她:“你現在要回寢室嗎?”
“嗯。”殷離點點頭。
“我也回寢室,我們一起走吧。”
5.
兩個人便沿著校園大道,慢慢向北走,也並不說什麼話,只是安靜地並肩而行。
六月下旬,天氣已經熱起來,晴日當空,午後兩三點,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但幸好大道兩旁,盡是法國梧桐。梧桐的葉子被陽光一照,都成淺碧顏色,走在樹下,綠意盈懷,也覺陰涼。
殷離忽然想起,其實大白天,她和他两个人,在校園中並肩而行的時候,並不多。真希望學校這條林蔭主道無限的長,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走著走著,張無忌轉過頭來看著殷離,道:“你真的覺得,我女人緣太好嗎?”
當的一聲,殷離的腦子又空白了。突然之間,不僅思想停頓,肢體也一併凍結。
張無忌也停了下來,仿佛有點漫不經意地道:“好像以前,我也挨過這種批評……不過不是當面。”
“……我不是在批評你……”殷離虛弱地辯解。
“實話實說,也算不上批評吧。”張無忌笑了笑,“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但至少,我不是故意的。”
殷離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張無忌又像自嘲又像自言自語地道:“真奇怪,我為什麼要跟你講這些……”
殷離默默地想,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別人根本不會對他有這種意見,所以他無需辯解,還是就算別人對他有這種意見,他也不需要跟別人解釋呢?
兩個人又安靜地走了一陣,大約是為了怕殷離繼續尷尬,張無忌主動換了個話題:“你怎麼會認識韋一笑的?”
殷離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我不是說了,他是我哥的室友嘛。”
“你哥?”
“對。我舅舅的兒子。他是個醫生,住在離我們學校不遠的楓林四村。韋一笑跟他一起租房子。”
她想了想,又問:“你是怎麼會知道韋一笑以前是我們學校校辯論隊的?我從來沒有聽他提過自己是F大畢業的,我哥也沒有說過這話。”
張無忌道:“學生活動中心三樓,有個小會議室,是給校辯論隊訓練用的,有時候也借給學生會用,校辯論隊的所有照片好像都掛著那邊的牆上。我以前在那裡訓練的時候,在照片裡看到他們那一屆的。”
殷離很好奇:“啊?你參加過我們學校的校辯論隊嗎?”
“我大二的時候在裡面。參加完比賽,到了大三,就退了。法律系有一個從來沒有間斷過的傳統,就是每年都有學生報名參加我們學校的校辯論隊,而且每年都會有人入選,並且代表本校出去比賽。”
殷離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問:“你不是一向不太記得人嗎?人臉識別障礙?怎麼這回又認得人了?”
張無忌笑了:“他人倒是不特別扎眼,但名字很容易讓別人記住。你一叫名字,我就想起來了。何況,校辯論隊的老師,一說四辯總結發言,就拿他當例子。”
“反面教材?”殷離試探地問。
“怎麼可能。當然是講,我們後來的學生比不上他。”張無忌想了想,“顧左右而言他,那態度還真有意思。”
“你說韋一笑?”
“是啊,他沒有否認,但是也不想談這件事,所以就扯開話題。非常典型的以攻為守。不知道他以前在賽場上自由辯論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風格。”
殷離其實並不特別關心韋一笑的大學生活,只問張無忌:“你們那一屆,參加比賽,拿了獎嗎?”
“嗯,也拿了全市的第一名。”
“那不是很好嗎?一點也不輸給學長們啊。”殷離道,“我能去看看你以前在辯論隊的照片嗎?”
“現在?”張無忌道,“不見得正好房間開著吧。”
“想做的事情,馬上就要去做!不要想著等以後!”殷離說著就把張無忌拖走了。
6.
學生活動中心三樓,那個牆壁刷成淡藍色的小房間裡,張無忌站在正對著門的照片牆前面,在牆的右側,找到自己的照片,對殷離道:“這是我們那一屆。”
牆壁上相鄰掛著兩張照片,一張照片只有四個人,另一張照片上卻有二十幾個學生外加老師。
前一張照片上,四個人都穿得很正式,男生穿西裝打領帶,女生穿職業裝及膝裙,站得規規矩矩,神色也端莊。
後一張照片上,大家似乎頗為隨意,T恤、襯衫、牛仔褲、拖鞋都有,表情更是五花八門,有個男生笑得整排牙都露出來了。
這兩張照片上,張無忌都微笑著,他的笑容讓殷離想起冬天午後的陽光,想起柔光打磨的軟玉,讓人想要輕輕觸摸。
殷離看了照片好一會兒,問張無忌:“咦,為什麼兩張照片,連人都不同?”
張無忌解釋道:“正式比賽,是只有四個人,但是實際上,校辯論隊人數,遠比那多。出去比賽之前,校內就可以分四個組訓練。說起來,也有些殘酷,因為代表學校出去的只能是四個人,其他人雖然參加了訓練,但最後不過是陪練而已。”張無忌說起來,語氣略有點傷感。
“你不是陪練啊,因為你比其他人優秀,所以會成為那四個人中的一個。為什麼會傷感起來了?”殷離道。
張無忌笑了笑,沒說什麼。
然後他走到那面牆的左側,指給殷離看:“這是他們那一屆的照片。”
殷離看著那張照片,這個時候的著裝要求似乎又與後來不同,沒有那麼隆重。男生穿白襯衫、長褲,女生穿連衣裙,就可以了。
照片上三男一女, 四個人裡面,只有最右邊的韋一笑,是她熟悉的。那張照片一眼看過去,就是:一個帥哥、一個美女,又一個帥哥,再加一個貌似普通青年的傢伙。
殷離覺得拍這張照片的時候,韋一笑好像不太開心。
話說回來,那張照片裡,四個人中看起來真的開心的,好像只有站在韋一笑旁邊的那個男生。殷離覺得他有點眼熟。另外一男一女,那兩個人簡直好像在使用“人生贏家·睥睨蒼生·輕微挑釁”模式。
另外一張照片,是二十幾個人坐在草坪上拍的,韋一笑也是坐在邊上,他沒看鏡頭,根本就像是在走神——殷離登時有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她不止一次看見過。天知道他走神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殷離突然發現四個人的照片下方是有標注名字的,她看著照片念了出來:“楊逍、黛綺絲、范遙、韋一笑……”
張無忌道:“這張照片,他們就是按臺上的隊形站的。”
“韋一笑是四辯嗎,就是負責總結發言的那一個?”
“對。”
“三辯的名字叫范遙??”殷離充滿疑問。
張無忌笑道:“對,就是我們法律系的范遙師兄,你上次也見過他的,他當時是三辯。”
地球真小。這個世界,跟另一個世界連通了。
殷離小小地感慨,又突然想起來:“你怎麼會叫韋一笑前輩呢?大家一般不是叫學長、師兄嗎?你對范遙師兄,也是叫師兄……”
“呃,”張無忌搔了搔後腦勺,“最近看了幾部日劇,不小心受了點奇怪的影響吧。好了,我們回去吧。”
7.
張無忌和殷離在大道上第一座橋邊分手,殷離自己回到寢室。
時間已經4點半,儀琳剛剛家教回來。殷離一進門就坐下,趴在桌子上,懶得再動。
這幾個小時,她情緒波動略大,堪比繞操場跑了十圈,連跟儀琳說話也不想。
為了掩飾自己心虛,在沉默之後,轉為拼命多說話,好像這樣就能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在桌子上趴了半個多小時,感覺發燙的臉頰漸漸冷卻,心中卻依然一團亂麻。
如果換成別人,他是不是就不會特別去解釋呢?
儀琳看見殷離不理她,就趴在桌上發呆,也沒有來煩她。
等到殷離終於歎了一口氣,從桌子上抬起了頭,然後站了起來,儀琳才問:“阿離,我們去食堂吃飯嗎?”
“不管是天塌下來,還是天上掉了金磚,都要吃飯。”殷離把飯卡翻出來,“走,我們吃飯去。”
出門的時候,經過小昭的桌子。
那個週末小昭回家了,並不在寢室。她的書架和桌子,一向比殷離收拾得乾淨整齊,東西分門別類歸放。
現在她的桌面上幾乎是空著的,只放著一本《拜倫詩集》和幾張碟片。殷離一眼瞥見,最上面一張碟片,印著《東京愛情故事》的名字。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部日劇。
不知道為什麼,殷離的心頭,掠過一絲不安的陰影。
Chapter 59: 發不了脾氣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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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發不了脾氣的緣故
1.
那個周日的下午之後,殷離就有好幾天沒有見到張無忌了。
週一,本學期的第20周,考試周,正式開始了。
殷離跟儀琳一起去參加各門課的期末考試,她們大部分課都一樣。在兩門考試的間隙,複習下一門考試的內容。每天晚上在心理系的自修教室,看書看到10點半才回去。
英語、體育、統計與概率、認知心理學、認知神經科學、社會心理學、情緒心理學、教育心理學、管理心理學……5天考9門課,裡面只有體育不費神,其他都得打起精神來應對。
好容易熬到了週五下午5點,考完試回到寢室,儀琳開始把課本都收起來,陸無雙哼著歌在寢室裡亂逛,小昭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她們都考完了,只有殷離一個人抱頭抓狂,哀嚎不已:“啊啊啊!!!老子週末還有3門二專的課要考!!!”
陸無雙走過來,拍了拍她,意示安慰,然後道:“快點出去自修啊!在寢室裡,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的!看見我們玩,你就更會吐血了。乖……”
殷離就真的快吐血了。
吃過晚飯,她懨懨地收拾背包出門,也不想跑遠,過了兩座橋,去了心理系的教室自修。
教室的門開著,可是裡面空無一人。心理系這一屆本科生,兩大有名的學霸,程靈素和林平之,都非常專一,在本專業上深鑽,並沒有再修一個第二專業,自然也是考完試了。
即使是學霸,也不會考完試的當天晚上還來上自修的,教室裡只有殷離一個人。
她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本電腦,這是阿紫的,她跟阿紫借的。打開,連上教學區的wifi。
動畫設計的考試,是上機實操。也不知道到時候,老師會叫大家在有限的時間內,做個什麼。有些軟件,其實殷離用得不夠熟,這時候再在網上看看高手們都怎麼玩的,就當臨陣磨槍吧。
正在殷離勉強按捺心神,一邊試圖往已經塞得滿滿的腦子裡再塞進一些東西,一邊胡思亂想的時候,手機響了。
一看,是張無忌發來的信息:“考完了嗎?”
“我還在系裡自修,週末還要考3門,嗚嗚嗚……一點也看不下去。”
“你在心理系嗎?哪個教室?”
“103。”
過了十分鐘,張無忌抱著一本書,推開門走了進來。
殷離在座位上,有點呆滯:“……你不是考完了嗎?”
她那句說的聲音小,張無忌在門口沒有聽清楚,走到她身邊,傾身俯低又聽她說了一遍,微笑道:“我學校的考試考完了,但是還要看司法考試的書。反正心理系離東宿舍區不遠,過來跟你一起自修好了。”
就這樣,好幾天沒見之後,張無忌又坐在了殷離的旁邊。
中心如沸,山泉沃之。
殷離就心平氣和,在103教室坐了好幾個小時,看了好幾個小時的視頻,到10點半收工回寢室。
張無忌陪她走過心理系西邊燈光昏暗的河畔林蔭道,穿過生物系與西宿舍區之間的石橋,再過了籃球場南面一座小拱橋,就是八舍了。
他們在樓前轉角處告別。
2.
第二天週六,殷離考了兩門。周日的上午8點半,又考了一門。
周日上午10點鐘,她從考場出來,簡直恨不能載歌載舞、昭告天下:“哦哦哦!終於考完了!”
連蹦帶跳地回到寢室,殷離一時想不起該幹什麼。
張無忌之前就跟她說了,周日他要跟著陽光法律援助中心其他人忙一天,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能回學校。
寢室裡,小昭週五晚上已經回家了。儀琳正在打電話,跟她新接的若干份暑期家教一一聯繫,約定上門時間。陸無雙不知道出去做什麼了。
驟然閑下來,殷離覺得無事可做。
她習慣性地伸手去拿她的筆記本,才突然想起來,電腦壞了,之前忙著複習,也沒有拿去修。
一想到電腦壞了,殷離就想起另外一件事,登時臉色陰了起來。
如果不是電腦壞了,就不會需要韋一笑送U盤;如果他不送U盤,也不會碰見張無忌;如果不碰見張無忌,他也就沒有機會那麼混蛋了。
但是說起來,混蛋的也不止他一個。
其實上周日,當天晚上,殷離就已經打電話給周顛,向他興師問罪過了。
她氣勢洶洶:“周顛!!!你也太過分了!我跟你說的話,你為什麼會告訴韋一笑?!”
周顛還很委屈:“什麼話?我哪有告訴韋一笑?!”
“我跟你吐槽張無忌!你沒有告訴韋一笑,那就是你告訴我哥了!對不對?!”
周顛登時語塞:“呃……”
“你們三個,一幫混蛋!”殷離就氣衝衝地把電話掛了。
現在想起來,似乎罵周顛罵得不太夠……
殷離把電腦送去最近的品牌維修點。
工作人員檢查一番後,說是主板問題,還好的是仍在保修期內,只是需要調用配件,大概要等幾天才可以,說等修好了,電話通知她來拿。
殷離悶悶不樂,回去了。和儀琳一起吃過了中飯。午睡起來,百無聊賴。
她打了一個電話給說不得:“老哥,我考完試了。”
說不得的聲音非常熱情:“那晚上過來吃飯吧。我現在出去買菜!”
殷離才不是過去吃飯的,她是打算過去找人問罪的。
那項罪行的共同犯罪人,一共有三個,不過周顛,已經被她罵過了。
而對說不得,是不能直接罵的。殷離對他向來採用回避政策,並不是太想讓他知道自己的生活詳情。如果這回直接向老哥問罪,豈不是把自己喜歡張無忌的事情,攤開來放在檯面上說了?以後他關心多問,簡直順理成章。
怎麼能讓這種事情發生?還不如彼此繼續互相裝不知道更好。
於是現在就只剩下韋一笑了。如果不去教訓他,難保這廝,以後不會繼續這麼混蛋?
3.
殷離到的時候,已經快5點了。
她就敲了一下門,開門的人正是韋一笑。他看見殷離也沒有什麼表情,讓她進來,他就回去跟說不得說話了。
說不得在水池邊洗菜,還沒有發現殷離進門,他在跟韋一笑說:“如果醫療行業完全開放市場化的話,我覺得小規模經營,最有優勢的就是口腔科了。這個領域就那麼大,容易吃透、專精,容易形成穩定的服務關係,而且出醫療事故的幾率,也不大。簡直太理想了!”
“你現在也可以去學牙醫……”韋一笑道。
“三十歲之後,從頭學牙醫?你開什麼玩笑啊。你知不知道現在的醫學生,本科5年,畢業後要規範培訓3年,才能被正式聘用,有資格行醫?我國早年的醫學生,還幸福點,沒有什麼規培年限要求。現在好醫院,只要博士。博士畢業,都得規培2年了,只比本科生少1年。規培生,工資賊少,任人揉搓,簡直跟奴工差不多。我們反正是向發達國家學習,結果當然就是,醫生的培養週期,越來越長,醫學生的日子,越來越難熬。”說不得道。
韋一笑道:“怪不得有句話說:勸人學醫,天打雷劈。就算混成大佬之後掙得多,但苦熬的時間也太長了。”
“別這麼說。說多了,大家都不願意學醫,社會就會更缺醫療資源。”說不得伸了個懶腰,然後轉頭發現了殷離,立刻笑眯眯地放下了菜,過來問殷離,最近過得怎麼樣、考試如何。
殷離覺得他好像熱情得有點過分。
聊了一會兒,殷離從背後拿出一個紙盒,說:“老哥,我買了一個小盆栽給你。”
“是什麼?”說不得很高興地拆盒子,拆開來一看是一盆有點發黃、蔫兒嘰嘰的仙人掌,想了半天,“仙人掌也挺好的……”
韋一笑完全沒有參與他們倆的談話,他一刻鐘之內把各種食材都預處理完了,該洗的洗,該切的切,該醃的醃,叫說不得:“開工!”
他說完,洗手擦乾,走到客廳中來,貌似後面就沒他什麼事了。
殷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有理他。
韋一笑本來不是話很多的人,平常靜默的時間遠遠超過說話的時間。殷離不來招惹他,他多半也不會主動來跟殷離說話。
他看見殷離一點特別的神色都沒有,就那麼安心自在的待著,也沒有找什麼事情來做,只是若有所思地發呆,天知道腦子在想什麼。
說不得做菜做到一半,突然道:“啊,拌涼菜的醋,沒有了。”慣性地開始解圍裙。
韋一笑看了看牆上的鐘,和殷離,說了一句:“我。去。買。”
“好。醬油也不多了,一起買一瓶。”說不得特別囑咐道,“是香醋,不是山西老陳醋。是生抽,不是老抽。你老人家,不要買錯了。”
“區別很大嗎?”韋一笑聳聳肩。
說不得笑吟吟地道:“在我看來,炒菜放糖和放鹽,區別也不大!”
韋一笑的表情有點微妙,但是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他出門十秒鐘之後,殷離從沙發上跳起來說:“老哥,我去便利店買包薄荷糖。”沒有等說不得反應過來,她就跑出去了。
4.
殷離在樓下就追上了韋一笑。
他一抬眉,莫名其妙:“你跟下來,幹什麼?”
殷離道:“誰跟著你了?社區的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能走,我不能走嗎?”
“能。”韋一笑就回答了殷離一個字,把她的找茬置之不理,繼續走路。
殷離得把自己平常的步速翻倍,才能跟上他。走了一段路之後,韋一笑還是不理她。
殷離終於忍不住先道:“喂!你不要跟我裝失憶!上周的事情,算怎麼回事?!”
“嗯?”韋一笑停下來看她,“你跟下來,就為了跟我說這個?”
“你不覺得,你應該有所解釋或者道歉嗎?”
韋一笑想了想:“沒有什麼好解釋的。關於道歉……我不小心傷害了一個法律系男生跟陌生人聊天的熱情。以及,不好意思,把你的真心話捅出來了。非常抱歉。”
他如此乾脆直接,殷離反而不知如何接話,一怔之間,韋一笑已經往前走了,殷離只好也跟上,心裡仍然全是不滿。
不一會兒到了街轉角的便利店,韋一笑去貨架上掃了一眼,拿了香醋和生抽。
殷離在後面悻悻地道:“我哥用的不是這個牌子的。”
“我知道。”韋一笑道,還是照樣付了錢。
殷離覺得他簡直是故意的。
而且他現在還在用現金,不用移動支付,這是什麼原始人、出土文物。
出了便利店,走在回去的路上,殷離想起了什麼,於是又找到了攻擊點:“其實,你那句話,並不是直接從周顛那裡聽說的。你把我哥從中間省掉了!你以為這樣就行了?難道我問不出來嗎?哼!”
韋一笑道:“你到底是打算跟誰算帳?說不得又不在這裡。哦,對了,你已經罵過周顛了,還送了說不得一盆要死的仙人掌。首先是你自己的錯,不要怪起別人來,沒完沒了。”
殷離詫異道:“我自己的錯?!”
韋一笑道,“絕對不想讓別人聽到的話,就不應該對任何人說出來。尤其是說某人的壞話。說了,又覺得別人真的會幫你保密。你對人性,有這麼盲目樂觀的估計,這樣還不夠錯?”
殷離瞪韋一笑:“你從來不在背後說別人不好的話嗎?!如果一樣有人鸚鵡學舌,轉述給當事人聽,你也這麼心平氣和?!”
韋一笑道:“我凡是背後說人的壞話,都可以當面再說一遍。只要不是有心無心傳走樣,說給當事人聽,無所謂。你是打算跟我學?”
殷離無語,本來是對方理虧的事情,給韋一笑一通詭辯,竟然變成了她自己有錯。
如果辯不過對方,直接不講道理,大發脾氣,也是可以的。只是殷離醞釀了幾分鐘,竟然產生不了足夠的怒氣。
直到踏進401的門,殷離還是沒有成功把脾氣發出來。
當天晚上,三個人吃了有史以來最安靜的一頓晚飯。
飯後殷離也不想多待,幫著收拾完餐桌,就告辭了。
5.
她坐車回到學校。考試周結束,暑假已經算是開始。
暑假不比寒假,更多學生並不回家,假期留在學校,做兼職或者家教,掙零花錢或者是學費。晚上,校園的道路上往來全不乏人,一點兒也不冷清。
夜色如水,樹影如墨,殷離走著走著,莫名其妙地歎了一口氣。
她走到八舍樓下,掏出手機來看時間,卻發現十幾分鐘前,有一個未接電話,大約是剛才在公車上太吵了沒有聽見——是田伯光打來的。
殷離也懶得撥回去,心想真有要緊的事,他總會再打。
她爬上二樓,推開寢室的門。
儀琳像是家教回來不久,桌子上是空了的方便麵包裝袋,她正在收洗好的飯盒。
殷離一看就說:“你又吃泡面……”
“只是偶爾罷了。”儀琳道。
對於儀琳來說,省錢永遠是大事,錯過食堂開飯時間,就吃泡面。泡面多便宜,外賣多貴啊。殷離也不好多說,說多了就像站著講話不腰疼。
她只好換個話題,問:“陸無雙還沒有回來?”
“沒呢。”
殷離道:“她這都出去玩了一整天了,也不知道是跟誰……”
“對了,”儀琳道,“剛才田伯光打電話來問,我們寢室的人,都在不在?學期結束了,週一再搞一次聯誼寢室活動,跟上學期差不多,看完電影吃東西。我說,小昭回家了,你和無雙現在不在寢室,跟你們商量完了,再答覆他。”
這事情,幾周前,令狐沖和田伯光當面跟她們倆說過一次,後來不了了之。現在田伯光舊話重提,殷離想了想道:“等陸無雙回來,我再打電話問問小昭就是了。”
但是陸無雙遲遲沒有回來,儀琳在看書,殷離在發呆。
殷離發了半天呆,問儀琳:“如果看見有個人做了一件特別混蛋的事情,應該要對他發火,但是居然不夠生氣,發不了脾氣,這是為什麼呢?”
“什麼混蛋的事情?”
“比如說,拿石頭砸窗戶。”
“那是你家的窗戶嗎?”儀琳問。
“不是。別人家的窗戶。”
儀琳想了想:“阿離,你跟我說過,你小時候有拿石頭砸人家的窗戶。大概在你的潛意識裡,就贊成那件‘混蛋的事情’吧。所以你舉的例子,才是砸別人家的窗戶。如果你覺得,這事做得對,那麼你就不會真的生氣。”
“What?!”殷離啞口無言。
Chapter 60: 講黃色笑話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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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講黃色笑話的後果
1.
周日的下午,田伯光和令狐沖,還有幾個同學,在東宿舍區旁邊的籃球場,打了兩個小時的籃球。
他們兩個,家都在本市,其實前天週五考完試就可以回家了。令狐沖不愛回家看他爸的臉色,田伯光不愛回家聽老娘抱怨老爹,兩個人都還賴在學校。
打完球,差不多5點,大家散了,田伯光和令狐沖一人一瓶飲料,晃晃悠悠,逛著回寢室。
半路上,碰見陸大有跑來,隔著幾米就道:“班長,剛才你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姓名是岳靈珊。響了好幾次。”
他們打籃球,自然是身上不帶著手機的。令狐沖叫了一聲,拔腿就跑,轉眼就人影不見了。
“靠!一聽見某人的名字,跑得比狗都快!”田伯光道。
“小心我把這話告訴班長。”陸大有道:“還有,哼,你們打球都不叫我。”
踢足球,陸大有還可以頂一個人用。打籃球,他個子矮、技術差,就實在沒有辦法了。
田伯光笑眯眯地道:“下次叫你。我想吃垃圾食品了,走,哥請你喝可樂、吃炸雞腿去。”
2.
兩個人一起去後門外的KFC,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陸大有跟田伯光說:“哎,你們去年冬天搞的那個聯誼寢室,好像還挺有成果的嘛!”
“哦?你怎麼知道的?”田伯光一邊喝可樂一邊問。
陸大有啃著雞翅道:“六月份,我有兩次碰見楊過,和歷史系的那個誰,一次好像是一起出校門,一次好像是一起從外面回來,都是運動短裝,像是出去玩嘛!”
陸大有原本見過陸無雙一次。
後來田伯光他們寢室決定跟204聯誼,田伯光就是這麼跟陸大有介紹的:“那四個女生裡面,有兩個,你不是見過嗎?心理系的儀琳,就是當初被我一球踢中的那個。歷史系的陸無雙,就是當初跑過來站在儀琳旁邊,上躥下跳的那個。還有兩個,心理系的殷離和英語系的韓昭,那你可能不認識。”
田伯光就“嗯”了一聲,問道:“還有呢?”
“每回我們球隊在體育系旁大操場訓練,儀琳就來跑步,我們結束了她也正好跑完了,你和班長就去跟她講話了。還有,她住在西宿舍區,老跑來東二食堂吃飯。我都看著無數回了,要不就是她自己,要不就是她和她室友,那個短髮女生,叫殷離的是吧,跟你和班長一起吃飯。四個人就還好,看起來像兩對約會。三個人,簡直看起來像3p……”
“3p你妹啊!”田伯光突然發飆道。
“我靠,幹嘛這麼凶?開個玩笑而已!”陸大有不滿道。
田伯光好像也覺得有點不太合適,停了兩秒,調整了一下表情,和顏悅色地對陸大有道:“人家女生臉皮薄,不像我們男生,開什麼玩笑,都沒有關係。萬一傳到人家耳朵裡去,不太好吧。還以為我們寢室有多猥瑣。”
陸大有“哼”了一聲:“老子有猛料,不跟你說了。”
“什麼猛料?”一見有八卦可聽,田伯光立刻兩眼放光,興趣滿滿。
“不告訴你!”陸大有故意板起臉。
田伯光拍了拍他:“兄弟,我再去買個全家桶,肉全是你的,素的歸我。”
等他買了東西回來,兩個人坐著繼續吃,陸大有就跟他說實話了:“張無忌好像同時在跟兩個女生約會。”
田伯光詫異道:“有這回事?!”
“他不是經常跟儀琳的那個室友殷離在一起!我有幾回,晚上在學校的路上碰見他們倆一塊兒走。還有幾次,週末傍晚,碰見他們兩個一起從前門進來。那不是約會,是啥?”
“那另一個呢?”田伯光追問。
“是一個長髮、頭髮燙了卷、很漂亮嬌小的女生。沒多久之前,我有兩次碰見張無忌和她一起從後門回學校來。”
“也許你看岔了。”田伯光很冷靜地道,“也許只是路上恰好碰見了,一起走罷了。”
陸大有搖搖頭:“不太像。就算是碰見,有那麼多話說,那肯定也是本來關係就很好。”他又補充道,“我是不認識那個女生。我後來問張無忌,那天那個卷髮女生是誰,他跟我說,是你們聯誼寢室的,外語學院的,叫韓昭。”
田伯光想了想:“要是腳踩兩隻船,從來都是唯恐人知道。哪有隨便一問,就招供得這麼詳細的?”
“就是這點有些奇怪啊。”陸大有也道。
“這事,你跟別人說過沒有?”田伯光拍了拍他。
“還沒有。”
田伯光很嚴肅地對他道:“別說。傳人好話不要緊,傳人壞話,一個不小心就變成存心挑撥離間。到時候還說,寢室裡我們工管系的人多,欺負他一個法律系的。”
他想了想,又說:“你跟令狐沖,也別說啊。他跟張無忌關係不錯,萬一他跟張無忌說了,張無忌跑來質問你,你不是白白當惡人?反正又不是你的意中人,也不是令狐沖的意中人,被人泡了。趟這渾水,幹嘛?”
陸大有點點頭:“你這樣說……有道理。”
他們倆吃完,回到學校。一進寢室,只見令狐沖坐在窗前,看見田伯光進來,長歎一聲。
田伯光笑謔:“你又自尋煩惱了是吧?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們明天繼續集體約會?”
他分別給楊過、張無忌、殷離打了電話。
3.
週一的下午,離F大不遠的商業區,十七舍501A的四個男生站在電影院外,結果等來的只有八舍204的三位女生。
令狐衝開口就道:“喲,怎麼又少一個?”
“韓昭同學就這麼討厭我們,不給面子?”田伯光笑問殷離。
他存心往惡意的方向揣度,殷離微皺了眉。
陸無雙就跟田伯光杠上了:“對呀。小昭就是討厭你,看見你,飯都吃不下,所以才不來。”
田伯光聽了一笑而已。
“人家可能是回家了吧?”張無忌在旁邊道。
殷離向幾個男生解釋道:“小昭週五就回家了。我昨晚問她,她說她已經陪媽媽去外地度假去了。時間不巧,不是存心不給你們面子。”
楊過不以為意:“小事而已。”
和上次一樣,電影票女生負責,是殷離去買的。她現在從包裡拿出票來,挨個發。
這其中大有學問。
楊過的旁邊是陸無雙,陸無雙的旁邊是殷離,殷離過去是張無忌,然後是儀琳、令狐沖、田伯光。
上一次殷離還是直接拿了四個連號的票給四個男生,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這樣明顯配對的安排,也算是合情合理的了。
田伯光一見她看人發票的舉動,立刻就明白怎麼回事了。再一看儀琳、令狐沖和自己的座位號,就瞪了殷離一眼。
殷離假裝沒有看見。
進場前,男生們去買了零食和飲料。看的片子,是暑期上映的動畫電影,老少皆宜、偏喜劇風格。
開場不一會兒,電影院裡就笑成一片,殷離吃著爆米花,一笑還被嗆到了。
張無忌坐在她旁邊,拍了拍她的背,小聲說:“你喝點可樂吧。”
楊過卻好像不太喜歡這片子,看了半個小時,他就出去了,說去洗手間。
陸無雙轉頭看著他走出去,然後才收回視線看向屏幕。
過了十來分鐘,楊過還沒有回來,他放在包裡的手機卻響了。
電影院裡,手機鈴聲一響,何其刺耳。陸無雙就坐在楊過的座位旁邊,一下子收到了好多譴責的目光,連忙手忙腳亂地打開楊過的背包,在電影院昏暗的光線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的手機,把來電給按掉了。
她把他的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然後就把它放回原來的隔層裡去,他背包裡東西挺亂的,陸無雙隨手扒拉了幾下,發現有一疊卷起來的A4紙,她一時好奇拿起來,拿出自己手機來,借著光,低頭看了看。
打印文件,好像有二三十頁,標題是《試論三曹詩歌的藝術成就》,在標題的上方,有一條紅色圓珠筆的批語,寫道:“故作驚人之語,無聊。 B+”
簽的日期就是今年的六月,正是這個學期教學周的最後一周。
字跡很清秀。
陸無雙正在奇怪,楊過回來了,他壓低聲音,怫然不悅:“你翻我東西,做什麼?”
“因為你手機響了……”陸無雙也低聲解釋道。
楊過“哦”了一聲,伸手把那卷紙,從陸無雙的手裡抽走了。
陸無雙又低聲問道:“你這學期的公共選修課,不是圍棋嗎?”
“是的。”楊過答道。
陸無雙奇怪道:“那你怎麼又會交一份詩歌賞析的作業?你另外還選了一門古代詩歌賞析的公選課嗎?現在作業,不都是通過郵件交,怎麼還是紙質的作業?”
“沒有。要你管?看電影不要說話。”
楊過這三句甩過來,噎得陸無雙無話可說。
殷離就坐在陸無雙旁邊,聽到楊過和陸無雙說話,不禁分了點神,她斜瞄著看楊過,又偷偷地看看陸無雙,搞得張無忌也奇怪起來,問:“怎麼了?”
殷離搖搖頭:“沒什麼。”
4.
從電影院出來,陸無雙的臉色還是不太好。
時間已經快5點,是晚飯時分了。男生們定的吃飯地方,是一家涮烤吧。一張桌上,既有燒烤,又有火鍋,算是相當受喜歡吃肉的年輕人的歡迎。
大家七嘴八舌地點完東西,各種吃的上來,該下鍋的下鍋,該上架的上架,一邊料理食物,一邊說著暑期的安排。
令狐沖、田伯光和楊過各自都在本市找了暑期的實習工作,張無忌訂了這周回家的車票。儀琳打算做一個半月的家教,最後半個月回家住一段時間。陸無雙則是明天晚上的火車。
“哦?那我去送你吧?”楊過道。
陸無雙這才神色和緩起來。
“殷離你呢?”張無忌問道。
殷離想了想:“我還沒有買火車票……我過兩天去買吧。”
其實她並不想回家。但是过年不想看見那一大家子人,所以寒假沒有回去,如果暑假又不回家,那簡直就等於整個人都從家裡蒸發了。何況,總是應該回去陪一下媽媽。
她這番心思,不足為外人道也,但只是想到,就陰鬱了起來,只好拿勺子去鍋裡撈東西吃,轉移注意力。
撈上來一顆魚丸,她咬了一口,魚丸裡卻另有內容,中間是空的,裹著帶汁的肉餡,她一口咬下去,湯汁還濺了出來。
殷離拿紙巾擦了擦嘴角,道:“好奇怪喲,誰想出來的主意,好好的魚丸,裡面加什麼肉餡?”
當時田伯光正在和令狐沖說話,聽到殷離這樣說,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肉在肉中,其樂無窮……”
殷離皺眉看了他一眼,臉上掠過一絲不悅的陰影。但是其他人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或者即使聽見了,也沒有覺出有什麼問題。
殷離就把頭轉了開去,懶得理會。
不一會兒,幾個男生開始討論起世界杯,都有自己支持的隊,各執一詞地預測本屆冠軍會花落誰家。他們討論得熱鬧,但是恰好204的女生們都是不看球的,只能旁聽,還不見得都能聽懂。
陸無雙拿了點牛肉去烤,田伯光本來只是有一搭沒一塔地插一句關於球賽的討論,看見了就提醒陸無雙,中途塗一點帶蜂蜜的醬汁,能讓肉不老。
陸無雙烤好了那串牛肉,咬了一口道:“嗯,這牛肉還是很嫩的!”
田伯光笑吟吟地道:“關於很嫩的牛肉,我這裡有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什麼故事?”陸無雙好奇道。
“以前有個屠夫,找小姐的時候被抓了。公安局罰了他五千塊錢,給他開了一張收據。他把那個收據掖在衣服口袋裡,卻忘了扔。回去給老婆發現,不過收據上只寫了罰款五千,卻沒有寫因何事項,老婆就問他:你做了什麼,被罰了這麼多錢?屠夫回答說:因為我肉中注水呀……”
陸無雙愣了兩秒,從旁邊抽了一雙乾淨筷子,啪地一下打在田伯光手臂上,立刻就是一道紅痕:“你要死啊!這牛肉我不吃了!”
田伯光把手縮回去,道:“靠!不吃就不吃,留給我們男生吃好了。”
旁邊三個男生這才注意到這小小的紛擾,楊過問陸無雙:“怎麼了?”令狐沖問田伯光:“怎麼回事?”
陸無雙不好意思講,田伯光笑了笑:“沒事。我開個玩笑而已。”
儀琳倒是個真的單純如白紙的女生,從田伯光說完就茫然到現在,小小聲問殷離:“他那故事,什麼意思?我沒聽明白啊?”
殷離臉都黑了:“沒!意!思!”看著田伯光,恨不能把他拖出去大卸八塊。
後知後覺地發現女生情緒不佳,男生們才終止了之前的話題。
殷離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集體約會這種事情,果然是越到後來越敷衍。
5.
令狐沖決定把談話拉回正常一點的軌道上:“過完暑假,開學我們就大四了。”
時間過得真快,我的大學四年也過了一半了呢。殷離心想。
“離畢業也不遠了。”張無忌道。
陸無雙對楊過道:“大四上學期,應該就要決定是讀研,還是工作了吧?你有想好嗎?”
“工作。”楊過不假思索地道。
令狐沖道:“喲!你絕對是你們系保研名單上的第一個!就放棄了?”
“就那些在象牙塔里混日子的過時老木頭,還教我呢!浪費時間。”
儀琳問令狐沖:“那你和田伯光呢?”
“我當然是工作。”田伯光笑嘻嘻地道。
“我們倆都不愛讀書,百分之百沒有興趣走學術道路。”令狐沖笑道,“開始職場打混,才適合我們!”他又拍了拍張無忌,“你大概也逃不了你們系保研名單吧?你是準備繼續呆在學校裡,還是想跟我們一起混社會?”
張無忌笑了笑:“我看情況吧。”
陸無雙若有所思:“你們找工作的,不會找到外地去吧?”
令狐沖和田伯光家都在本市,多半還是會繼續在這個城市發展,但像楊過和張無忌這種遠來求學的外地學子,備選範圍就很廣了。
楊過道:“這個說不定。”
於是飯桌上陷入了沉默。
畢業將是大學生涯的終點,有的人可能就從此永遠告別學生的身份。這是對一段光陰的告別,對一個地方的告別,也是對一些人的告別。
每年六七月,總有那麼一段時間,學校後街上所有飯店都會爆滿。校園裡各種地方,出沒著穿學士服傻乎乎拍照留念的人。宿舍區的路邊擺著小攤子,大家把課本、閒書、玩物一股腦兒拿出來賣。晚上的校園道路上,會走著喝醉的男生。有的時候,半夜會聽見有人從樓上摔啤酒瓶,或許還伴隨著幾聲鬼哭狼嚎的歌哭。
畢業時節,有一種傷感的氣氛。即使作為旁觀者,也不免沾染上幾分。
現在在座的七個人,都還沒有成畢業生,僅僅是談到這個話題,似乎已經有些傷感了。
“還沒有發生,就發愁,也太奇怪了吧?”令狐沖道,“你們怎麼都不想想畢業後好的一方面?找工作,也可以找到本市。有工作,就經濟獨立了,經濟獨立,可以想做啥就做啥。工作後一兩年就結婚的,也有啊!”
楊過用譴責的眼神看了令狐沖一眼。
“切!你想得好美!”田伯光道,“剛畢業收入不高,積蓄不多,誰跟你結婚!剛畢業一兩年的收入,大概也就夠維持一個單身漢的生活吧。不如想點可以做到的好事情,離校之前,搞場畢業旅遊什麼的?”
“很難組織吧。”張無忌道,“班上各人情況不一樣,有的人會忙著去外地安頓,有的人畢業前實習的地方就是簽約單位,上了班,不能停。班級裡搞畢業旅行,估計搞不起來。”
令狐沖還是興致勃勃:“人多的不行,就搞人少的。畢業前我們幾個都有空的話,就以寢室為單位,搞個畢業旅行,也行啊!”
“到時候你們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旅行?”田伯光笑吟吟地問幾個女生。
於是後面的話題,就變成討論去什麼地方旅行,比較好。
楊過道:“不要去太遠的地方,也不要做那種特別累的旅行,比較閒散的就好了。”
“東海群島不錯。”陸無雙笑道,“有陽光、沙攤、還有海鮮。梭子蟹隨便吃。六月在海邊散步,吹吹海風也挺好的。”
殷離和儀琳也說,這個選項不錯。
“去東海倒是不遠,行程安排也方便,可以先坐火車到明州,明州有很多到島上的專線,一天十幾趟。”令狐沖道。
田伯光忽然笑道:“說到明州,我突然想起一個笑話。明州北侖有個村子,名字比較特別。有個老頭不識字,也不認識路,他坐車要到那個村子去,上車就跟女售票員說,我要到高潮村。”田伯光剛說到這句,令狐沖就在桌子下麵踩了他一腳。
田伯光咧了一下嘴角,把腳一抽,繼續往下講:“女售票員說,我知道了。結果那個老頭,過了幾站就問,高潮到了沒有?高潮到了沒有?女售票員說,不要問啦!高潮到了我會叫的!”
田伯光這個笑話講完,桌上一片安靜。
儀琳滿臉通紅,只低頭看著盤子。陸無雙詫異莫名,半張著嘴,不知道該怎麼說。
張無忌好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田伯光。令狐沖像是很想勒死他的樣子。
楊過倒是還算冷靜,想把話題岔開去:“咳,那個……好像有生菜、土豆片和牛百葉,我們點多了,不如叫服務員過來,問一下能不能退?”
6.
殷離完全不理會楊過同學試圖緩和氣氛的努力,她臉色陰沉,冷笑問田伯光:“你今天的黃色笑話,講夠了沒有?”
田伯光微笑道:“差不多講夠了。”
殷離道:“那你講夠了,我也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吧。”
“在南美的亞馬遜流域,有種鯰魚,個頭不大,當地人叫它們牙籤鯰魚。這種可愛的小鯰魚,是過寄生生活的。它們會游啊游,在水裡四處感受,活著的東西代謝產生的氨的氣息。河裡有很多大魚,它們發現一個目標,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大魚的鰓蓋邊緣躥進去,一口咬住魚腮,死也不放,一輩子都靠吸這條大魚的血維生。
有一天,有個男人在亞馬遜叢林深處,站在水裡捕魚,他突然想要小便,於是就解開了褲子。正在他覺得非常舒服的時候,突然一道閃電樣的痛,有什麼東西鑽進了他的尿道裡,他用手去拉那粘滑滑的小東西留在外面的尾巴,沒拉住。
他拽著褲子跑回岸上,花了四天,換乘各種交通工具,才從叢林深處到了一個有正經醫院的地方。泌尿科醫生一看,高燒40度,睾丸腫得跟梨子那麼大。
手術方案有兩種,要麼就把他的那個東西給切開,把那未知生物給撈出來;要麼,不切,想辦法拖出來。醫生把一個細長的內窺鏡,慢慢往裡面塞,發現是一條魚,那魚的頭部都已經到了膀胱的括約肌部位,而且就牢牢咬在擴約肌上。它已經死了,而且開始有點腐敗了。
醫生想了半天,又塞進去一個細長的金屬工具。那個男人的尿道裡就有三樣東西了:死魚、內窺鏡、金屬工具一根。
裡面勾、外面拉,兩小時之後,才把那條魚弄出來。醫生感慨說,還好沒有斷在裡面啊。然後超級興奮,把那條魚拿尺子一量,哇,十幾釐米長,趕緊拿福馬林泡起來。
過了好多年,那個醫生還保留著那條泡在福馬林裡的魚,和那段內窺鏡手術的視頻。如果有人來採訪,他就拿出來給別人看。”
殷離的故事講完,桌上比剛才更安靜。男生們都把目光從飯桌上移開了,並且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過了半天,田伯光開口點評道:“過於直白,沒有起承轉折和抖包袱的過程,不算一個好故事。”
“那換一個男性去做前列腺檢查的故事?還是換一個男性被男性強姦的故事?還是給你介紹一下佛洛德的閹割焦慮理論?”
田伯光微笑道:“殷離同學,你不要這麼容易就開啟攻擊模式嘛……”
“你管我什麼時候開啟攻擊模式!”殷離冷冷地道。
令狐沖道:“哎!我們三個,是無辜的,你這一無差別攻擊,我們不是躺著都中槍嗎!”對張無忌使眼色。
張無忌看著令狐沖,無奈道:“你讓我說什麼……”想了想,對殷離道:“別生氣了,吃個你喜歡的烤雞翅吧!”
殷離站起來道:“不想吃了!我走了!免送!”
陸無雙也有點不太高興,白了田伯光一眼,跟楊過道:“我們就先走了哦?”拉上儀琳站起來。
儀琳是脾氣最溫和的,只會臉紅,不會發脾氣,被陸無雙拉著走,只得匆忙對令狐沖說了句再見。
7.
只剩下四個男生來收拾殘局了。
令狐沖拿腳踹田伯光:“你有病是吧?發什麼神經!我們寢室的形象啊!”
一般有點什麼事情,張無忌總是會過來當和事佬,但是今天他也沒有幫田伯光說話,打量了他幾眼,道:“我也覺得你不太正常。”
“他自己喜歡形象掃地,誰管得著!”楊過微微冷笑。
田伯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態度特別好,微笑道:“不好意思,今天有點過於熱情奔放,失態失態。像楊過同學這樣想,是正確的。”他兩手一攤,“她們最多記得我是個混蛋,怎麼會影響你們呢?”
走在去地鐵站的路上,儀琳對殷離道:“阿離,你別生氣了……”
殷離憤憤:“田伯光那個神經病,只因為我把他座位跟你隔開了,就能在飯桌上存心故意,連講三個黃色笑話。這種混蛋,老天怎麼不一輪連環閃電劈死他!”
陸無雙一撇嘴:“田伯光那個豬頭,想猥瑣,還需要理由?!!!”
“就因為這樣的緣故嗎?就因為你故意不讓他坐在我旁邊?”儀琳很困惑的樣子。
“不然呢?!!”殷離反問。
儀琳沉吟不語,也說不出其他的緣故。
Chapter 61: 黑暗風民謠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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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黑暗風民謠
1.
仲夏初至,天黑透以後,夜色如墨。站在陽臺上,涼風習習,風帶來了不知名的草木香氣。心中寧靜如水,莫名其妙就會懷想起某個人來,希望Ta也在這裡,希望自己生命的每一個喜悅安寧的時刻,都和Ta在一起。
殷離站在寢室陽臺上,給張無忌打電話。
“我剛出門,要去學校前門的超市買東西。”張無忌說。
“是打算沿著大道走嗎?”殷離問他。
“對。”
殷離掛了電話,出門下了樓,沿著河邊小徑向南走了一段,過橋後就是大道了。她站在那裡等了幾分鐘,就看見張無忌出現了。
張無忌微笑道:“你在這裡打埋伏呢?”
“才沒有。”殷離狡辯道,“我剛好想出門散個步。這個天氣,晚上最適合散步了。”
“那就當是散步吧。”
殷離問張無忌,要去買什麼。
“明天下午的火車。路途上時間太長,火車上的東西,都很難吃,總要準備些路上吃的東西。”
他走著走著,問殷離:“你昨天,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
殷離反問:“我不應該生氣嗎?”
“田伯光昨天是挺混蛋的,當著女生講黃色笑話。”張無忌道,“可是,也不該發那麼大的火吧。”
“那應該怎麼樣呢?”殷離道,“等你們輕描淡寫地批評他?還是跟儀琳一樣的滿臉通紅,坐在那裡不說話?等他自己良心發現、自我檢討?環境改善都是爭取來的,不是等來的。”
張無忌想了想,也無話可說。
2.
一會兒到了前門的超市,一樓進門就是食品區,張無忌買路上吃的,殷離也隨便拿點小零食。張無忌先挑了些小麵包、牛肉幹、鴨脖子之類的東西,又拿了兩瓶礦泉水、兩瓶冰紅茶,然後在乾果蜜餞區拿了一罐話梅和一罐醃橄欖。
“咦?你喜歡吃話梅和醃橄欖麼?”殷離道。
“不是,”張無忌道,“是周芷若喜歡吃。”
殷離:“……”雖然知道,他回家跟周芷若一起坐車,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心裡卻還會忍不住有點泛酸。
張無忌突然想起來:“牙膏快用完了,我那最後一點牙膏,今天早上被令狐沖擠掉了。”
殷離奇怪道:“他為什麼用你的牙膏?”
“你不知道男生寢室經常這樣的?”張無忌笑道,“別說牙膏了,什麼都能借……哦,除了女朋友不能借。”
“女朋友又不是物品啦!”殷離抗議道。
“是是是。”張無忌道,“我們去找找牙膏吧。”
食品區隔著不遠就是日化用品區,各種洗護用品。
他們倆轉過一個貨架,兩邊就陳列的是牙膏、香皂、洗髮水和沐浴露。
有一個男人站在兩排貨架之間,推著購物車打電話:“……要我順便幫你帶一瓶洗髮水回去嗎……哦。”說完掛了電話,推車繼續往前走。
這個場景,在超市里,實在是過於尋常,不值一提。
但是,這個人,是說不得。
迎面碰見,避之不及。殷離連拉著張無忌轉身走掉、裝作沒有看見他的時間都沒有,說不得就已經直奔著兩個人走過來了。
“阿離,你什麼時候回家呀?”說不得走到近前,把購物車靠在一邊,笑眯眯地問殷離。
“……還沒有買票。”殷離覺得他笑得簡直老奸巨猾。
果然說不得跟她隨便寒暄了幾句,就轉向了張無忌,看著張無忌問殷離:“這位是……?”
“同學!”殷離不甚情願地回答道,對老哥這種鍥而不捨的打探精神頗為不滿。
“同學,你也是F大心理系的嗎?”說不得笑眯眯地問張無忌。
張無忌糾正道:“不,我是法律系的。”他也摸不著頭腦,看看殷離,殷離只好介紹道:“這是我哥。我舅舅的兒子。”
張無忌於是大大方方地道:“你好。我是F大法律系大三的張無忌。”
“法律系挺好的,人才輩出。進法院也好,進司法局當公務員也好,過個十年,都是社會精英。”說不得微笑道,“不像我們學醫的,苦逼得要命。”
“哦,前輩是醫學院畢業的嗎?”
“是的,不過不是F大的醫學院,是隔壁J大的醫學院。不然我跟阿離就是校友了。不過說起來,F大醫學院的,和J大醫學院的,很容易别苗头。”
張無忌道:“真的嗎?我都沒有聽說F大法律系的,會經常跟J大法律系的掐架。”
“那是因為我們學校的法律系,不成氣候吧。容易跟你們别苗头的,應該是E政法大學的毕业生。”
“我只聽說F大和J大的,經常跨校談戀愛,因為兩個學校離得近。就同S大和N大一樣……”張無忌笑道。
“不同專業的,在一起就沒事。同一個專業,就容易争起来,可見同行是冤家。”說不得道。
張無忌道:“其實也只不過,只有同行,才能爭辯得起來罷了。倒也不至於說就是冤家。”
說不得又特別看了看他,道:“現在的年輕人,倒是難得有這麼平和的。你一定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孩子。是不是家裡三代都是大學教授的那種?”
張無忌怔了怔:“我爸是植物研究所的研究員,爺爺是山農,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麼書香門第了……”
“父輩是科研機構的研究員,難道不算書香門第嗎?”說不得又笑眯眯地掃了一眼張無忌提在手上的購物籃,“是準備你回家路上吃的東西?”
“是的。”
“哈,阿離也喜歡吃這個牌子的鴨脖子。”
“是嗎?”張無忌就轉頭看站在一邊的殷離。殷離其實是認識張無忌以後才開始特別愛吃這個他家鄉特產的零食,也算是被他傳染了,現在張無忌這樣看著她,登時不好意思起來。
說不得乘機道:“哎呀,你和阿離慢慢逛吧。我去家電區看看。”說完笑眯眯地推著購物車走了。
張無忌問殷離:“他是你上次跟我說過那個哥哥嗎?”
“對。就是韋一笑的室友。”
張無忌道:“他倒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韋一笑那麼‘生人勿近’的。”
他是和藹可親,可是你就沒有發現他披著一張和藹可親的皮,在套你話嗎!殷離悶悶地想。
“他叫你阿離,是不是家裡人叫的小名?”張無忌問。
殷離:“也不算是啦!不過,確實只有家人和親近的人,才會這樣叫。”
“聽起來很可愛……‘阿離’!”張無忌微笑道。
“誰許你叫的!”殷離嗔道,害羞地往遠處看。嘴上是這樣說,心裡卻甜絲絲的。
張無忌微笑不語。
兩個人又在一樓逛了一會兒,倒沒有再碰見說不得。張無忌路上吃的買夠了,殷離往自己的購物籃裡扔了一大推零食。
結帳出了超市的門之後,張無忌問殷離:“你回寢室嗎?”
殷離看了看時間:“還早呢。後街上有家奶茶鋪子不錯,我們散步去買奶茶吧。”
張無忌不愛喝奶茶,倒也無所謂:“好。”
3.
夏天的天氣,就像青春期的少年那麼喜怒無常,之前還好好的,天上疏疏落落的幾顆星,突然間就風起雲動,半天裡劈裡啪啦地砸下一場暴雨來。
殷離和張無忌剛剛走過學校大道上第二座大橋,老天就翻了臉,路邊兩旁並沒有教學樓可以避雨,兩個人拎著一堆食品跑了一百多米,簡直被雨砸得滿頭包,才躲進了東宿舍區旁商店的屋簷下。
殷離撣著衣服和頭髮上的雨珠,歎道:“我看是買不成奶茶了。那家關門早。等雨小,人家就關門了。”
“不行就明天去買吧。”張無忌看了看頭髮和衣服都有點淋濕了的殷離,“要不要到我們寢室去,我找一把傘給你?還能把頭髮吹一下。”
頭髮、衣服略濕了點,殷離倒是不太在乎,她向來活蹦亂跳,總不至於夏天淋點雨就感冒了。只是她其實還從來沒有去過他們寢室,想了想道:“好呀。”
殷離跟著張無忌,在十七舍宿管老頭那兒做了登記,然後跟著他爬上五樓。
十七舍是F大最大的男生宿舍,結構也比其他宿舍稍微複雜一點。這棟樓存在的時間,據說跟殷離的年齡差不多一樣,牆面塗漆的細碎裂痕,似乎也在說明這一點。走在裡面,有點像穿行在一個充滿時光氣息的迷宮裡。
“好了,到了。”張無忌掏出鑰匙來開門。
殷離好奇地四處張望。
推門進去是一個隔間,四人寢室,兩張上下鋪的架子床,四張桌子。西側的牆上有另外一個門,通向另一個隔間。
501室A与501室B。
只是不知道十七舍的其他房間是不是也是這種格局。
進門就覺得很安靜,其他人貌似都不在。
殷離問張無忌,他回答道:“楊過去火車站送陸無雙,令狐沖和田伯光好像是出去吃宵夜。旁邊那四個,都已經回家了。”
殷離站在這個寢室的中央環視著。
南面是一扇大玻璃窗,男生寢室是永遠不拉窗簾的,看出去就是對面的女生宿舍。夜色中一扇扇亮著燈的窗戶,格外明亮。正對面的寢室,窗簾拉開了一半,有一個女孩子正坐在桌前看書。
窗下擺著兩張書桌,寢室中間是另外兩張書桌。北面是兩張架子床,上下鋪的結構。
天氣已經熱起來,這時候被子、床褥之類的早已收起,床上多半只有竹席、枕頭,男生們毫不講究,拿床單當薄毯用。
寢室的東西兩側,有櫃子和書架。書架上除了書,也有不少雜物,不知道誰放了一個籃球、一個足球在上面。
這個寢室裡確實有一股子女生寢室所沒有的淩亂,不過還好沒有看見堂而皇之擺在桌面上的臭襪子之類的東西。
東邊上鋪床上放著一把吉他,殷離看了看,說:“這大概是令狐沖的床?”
東邊下鋪,灰白條紋的枕套,灰白條紋的床單疊好放在一邊,那些還是入學的時候學校統一發的生活用品。
西邊下鋪的主人就沒有做疊床單這種小事的心情,黑底骷髏圖案的床單攪成一團,躺在竹席的中央。
上鋪,裡面靠牆的位置,有人在牆上兩頭釘了支架,橫放了一塊木板,上面放了一些編程語言的書籍。
殷離逆時針地移動她的手指:“你的床,田伯光的床,楊過的床。”
張無忌笑道:“猜得真准!”
“其實一點也不難猜呀!”殷離眨了眨眼睛,“有的標誌物,特別明顯。比如說……我知道令狐沖有把吉他。”
她笑眯眯地問:“你那次在全校的新年元旦晚會上,會不會就是用的令狐沖的這把吉他?”
“是啊,”張無忌也笑了,“令狐沖就喜歡坐在上鋪彈他的這把吉他,唱一些鬼哭狼嚎的歌,禍害別人的耳朵。”
“他唱歌當然沒有你好聽。”殷離輕聲道。
“咦,你都沒有聽過他唱歌,就全相信我的一面之詞了麼?”張無忌笑道。
4.
張無忌從自己的櫃子裡找出吹風機來給殷離,殷離隨便吹了幾下就算了。
這時候突然聽到門口有嘈雜人聲,張無忌出去看了看,像是問一個從門邊經過的男生:“何師兄,你今天就搬嗎?”
那個男生回答道:“反正我東西已經收拾好了,搬到六樓而已。”
“那過一會兒,我來幫忙吧。”
那個男生還沒有回答,有個腦袋探進來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
殷離就聽見另一個男生的聲音,油腔滑調,對張無忌地道:“嘿!你這不是有客人嗎?小心冷落了小美人,回頭罰跪搓衣板!”
“去你的!”張無忌貌似捶了那人一拳。
“不用你幫忙吧,我東西不多,人手夠了。”先前那個男生道。
就聽見負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張無忌回來,殷離問他:“是你們系的師兄嗎?”
“對。”張無忌想了想,又道,“就是十七舍八怪之一的何足道師兄,愛在屋頂上彈古琴的那一個。不過你大概不認識他。”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見過他呢。殷離又想起那個清瘦的男生,抱著古琴直接坐在舞臺的地板上,淡定的樣子。
“現在他為什麼要搬寢室?”
“何師兄他比我高一屆,其實他已經畢業了,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學校勒令畢業生趕緊把寢室騰出來,宿管科來統一安排打掃。可是研究生的宿舍,還沒有安排,他只好先把搬到六樓一個有空位的寢室。等宿管科分配好寢室,還得搬第二次。不過研究生宿舍樓,也在東宿舍區,也搬不遠。”
殷離道:“那開學後,他還是在繼續留在法律系當你的師兄?”
“我可沒說他考的是法律系!”張無忌笑道。
“嗯?他考的哪個系?”殷離問。
張無忌解釋道:“何師兄是他們那屆保研名單的第一個。但是他跑去跟系裡的老師說:我不要,我放棄。當時老師都以為他不繼續讀研,必定是全力找一份好工作。結果他自己去考我們學校哲學系的研究生,筆試成績第一,面試成績第一,考上了……把輔導員氣得吐血。他們那屆的輔導員和我們的輔導員,是同一個人,所以輔導員隔三差五就跟我念叨:他就這麼嫌棄法律系嗎?!等到他畢業找不到工作饿死,他就知道後悔了!”
張無忌微笑著搖搖頭,“何師兄,的確不愧是十七舍八怪之一,我等普通群眾,跟不上他的思維。”
殷離聽了只有默然,想起那個男生曾經旁若無人的固執,忽然想,他的人生之中,有些執念,大概是別人無法理解的吧。讀法律,成績全班第一。跨專業考研,只考一次,筆試成績第一,面試成績第一。好聰明的腦子。別人又何必擔心他將來會餓死?
然而別人的故事終究只是聽過,讚賞也好,腹誹也罷,于旁觀者而言,都不過是一掠而過的閒話而已。
只有和自己人生特別相關的人,才會真正會為之心心念念。
5.
殷離問張無忌:“你們研究生保送的名單,每年什麼時候出來?”
“大四開學不久。”
“那你怎麼打算的呢?”
張無忌道:“當然是一面投幾個學校,準備保送面試;一面參加國家司法考試、國家公務員考試、本市公務員考試、老家公務員考試……一顆紅心,兩種準備。”
殷離記得他之前就說過自己想進司法系統,問道:“要是你考上司法系統的公務員,難道研究生就不讀了嗎?”
“在司法領域實踐裡學的,可能比在學校學的更多吧。”張無忌對她笑了笑,“當然,我要是沒有考進法院,多半就接受保送,繼續讀三年了。”
如果他被錄取的學校是外地的,如果他考上的公職不是本市的……
殷離心裡有點小小的憂愁,時間和空間一向是愛情的最佳殺手。畢業就夭折的校園戀情,不計其數。
但樂觀的預想,瞬間就占了上風,殷離決定到時候再說。自己最多比他晚一兩年畢業,異地戀就異地戀,有什麼大不了,誰說異地戀就不能修成正果了。
殷離收起了這番思慮,對張無忌道:“你再彈一次吉他,唱歌給我聽吧?”
張無忌向來很少拒絕別人,令狐沖也不介意自己有時候用一下他的吉他,於是他把那把吉他抱下來,想了想,選了一首歌,彈唱起來。
是一個動畫的片頭曲,The Sore Feet Song,恰好也是民謠風的曲子。
“
I walked ten thousand miles, ten thousand miles to see you.
And ever gasp to breath, I grabbed it just to find you.
I climbed up every hill to get to you.
I wandered ancient lands to hold just you.
And every single step of the way, I paid.
Every single night and day I searched for you.
Through sand storms and hazy dawns I reached for you.
I stole ten thousand pounds, ten thousand pounds to see you.
I robbed convenience stores coz I thought they’d make it easier.
I lived off rats and toads and I starved for you.
I fought off giant bears and I killed them too.
And every single step of the way, I paid.
Every single night and day I searched for you.
……”
殷離聽著聽著,臉上的笑靨漸深,最後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張無忌停下來問:“怎麼了,我走調了麼?”
“沒有啊。”殷離道,“只是我每次聽這首歌唱到‘搶便利商店’、‘吃耗子和蟾蜍’就會忍不住想笑。”
張無忌歎道:“這可是民謠情歌,如果哪個帥哥在心愛的女孩子窗下,唱著這首歌,結果換來的是哈哈大笑,不是很冤枉嗎?”
殷離側著頭想了一想,微笑道:“其實這首歌,歌詞和曲調有反差。歌詞又是偷,又是搶,又是宰殺巨熊,又是吃耗子蟾蜍的,曲調卻一直平淡寧靜,輕柔得要命。民謠風里加一些黑暗屬性的內容,這樣的反差,有種驚心之美,讓人難忘。就像你上次唱的All My Little Words那首歌,也是一樣。”
張無忌倒是一怔,道:“我好像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只是覺得民謠風的曲子,都好彈好唱罷了。”
他說完,把吉他放回了令狐沖的床上。
“你不唱完嗎?”殷離微微失望。
“不唱啦!”張無忌雖然還在笑著,笑容裡已經夾雜著複雜的味道。
殷離道:“都是我不好,胡說八道。”
“也不算是胡說八道。或許只是我遲鈍罷了。”張無忌想了想說。
6.
殷離再待了一會兒,張無忌便拿了一把傘,送她下樓,出來還得在一樓宿管老頭那兒登記離開時間。
殷離一邊寫字一邊嘟囔:“為什麼女生進男生樓,要登記,男生進女生樓,就不要登記?”
張無忌道:“明明女生樓,根本就不准男生進,除了大搬家的時候。你這是存心混淆視聽……”
殷離笑吟吟轉過臉來,正要回答他,就看著張無忌背後出現一張她認識的面孔。
張無忌看見殷離的神色,也回頭看:“咦,芷若你找我嗎?哦,路上吃的東西,我已經買好了。”
周芷若站在那裡,卻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殷離。
時間是晚上,殷離又是頭髮微濕的,從張無忌寢室下來,周芷若的神色有點發冷。
她本來身材高挑修長,一襲冰藍色的長裙,站在當地不動,就算神色發冷,也是個冰美人。
殷離眼睛往別處瞟,心想:“你看什麼看啊……我都還沒有看你。跟他認識了那麼多年,也沒有發展成戀人關係,現在吃的哪門子閑醋……”
她倒沒有跟周芷若起衝突的意思,何況也毫無必要,拎著傘就對張無忌道:“我回去了哦,不用送了,拜拜。”說完就一溜了之。
丟下張無忌自己去跟他那個認識十幾年的鄰居周芷若同學解釋了。
Notes:
The Sore Feet Song是日本动漫《虫师》的片头曲。
Chapter 62: 相處的模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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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相處的模式1
1.
七月,這個週二晚上,說不得結束診所當天的事情,和助理告別,時間已經7點半。
他餓得前心貼後背,於是在附近隨便吃了點東西,懶得走路,公交坐一站,到F大的前門。他本來想換乘另一輛公交回家,因為想起有東西要買,就順便去了F大前門的超市。
結果,他在超市遇見了殷離和張無忌。
他買完東西,坐車回去,將要走到樓下的時候,跟突如其來的仲夏夜雨來了個短暫的親密接觸。他爬上四樓,一看時間,已經快9點了。
懶得掏鑰匙,他敲了半天,室友來開了門。
說不得問:“你在幹什麼呢?”
韋一笑道:“煮東西。”
韋一笑把水煮雞胸肉捞出来,叉成丝,配青菜、雞蛋和涼麵。
說不得看了道:“嗯,看起來不錯。”
韋一笑問:“你晚飯沒有吃?”
“吃了。但是今天工作太多,消耗大,現在覺得又餓了。”
“看著水煮雞胸肉能餓,是真的餓。”韋一笑道,“碗拿來。”
說不得笑眯眯地遞過去一個空碗。
2.
在離開學校之後的漫長時間中,說不得有過好幾個合租室友,無一例外都是男性。至於說,跟女朋友同居,他畢業之後談的女朋友,都沒有進展到那一步。
最開始的那位合租室友,是大學的同班同學,一起留在同一個醫院,變成同事。大家都在醫院食堂吃飯,顛倒值班,下班已經累個半死,住處只是個躺平睡覺的地方。雖然是室友,工作上有打交道時,回到住處,兩個人卻很少說話,倒也相安無事,直到對方要搬去跟自己的女朋友一起住。
後來的合租室友,則職業形形色色,人品參差不齊。交情好的,閒時一起出去吃個飯。關係淡的,一個月也說不了幾句話。
幾年後,說不得從公立大醫院辭了職,折騰一圈後,終於有了自己的診所,一下子從每天都上戰場的狀態,變成了勞動強度中等、生活穩定有規律的狀態。更好的是,病人給他介紹一個親戚家的房子,比市場價更便宜长期租給他,還就在離診所不遠的地方。都不用像其他人一樣,每日擠一個小時的地鐵上下班了。
于是,他以前被埋在死灰裡的熱愛美食、磨練廚藝之心,頓時熊熊複燃,每天下班會都自己做菜。
說不得一個人吃飯無聊,自然就叫室友一起吃晚飯。當時找的合租室友,是個剛大學畢業、開始工作的男生。他在吃過兩頓晚飯後,提議說兩個人搭夥,說不得做飯,他洗碗洗鍋打掃廚房,伙食費就誰買菜誰記帳,月末結算平攤。
說不得向來都很好說話,室友這麼提議了,那就這樣吧。
一年多後,那個男生換了工作搬走,然後周顛跟韋一笑吃了一頓飯,無意間把韋一笑塞給說不得當了室友。
3.
說不得其實不太記得他是怎麼開始固定地和韋一笑一起吃晚飯的了……實際上,因為作息時間相差太遠,两个人一周最多不過有兩三天的晚飯一起吃而已,多半在週末。偶爾說不得犯懶,就理直氣壯,要韋一笑隨便做點什麼。
他們倆開始合租是在那一年的初夏,五月。那一年,殷離還差一個月要高考。
轉過年來,初春的一個黃昏,說不得獨自站在廚房裡,突然發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廚房和冰箱裡常規性的食材和調料,會在他注意到用完之前就有補充,即使其中有一些是韋一笑自己做飯的時候極少會用到的——只是不能保證買的東西100%合乎要求。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說不得不由得幻想起了以後不用自己買菜的日子,只要把預算費用一給,菜就會出現在廚房裡了,多麼美好。
於是他就開始想辦法誘導韋一笑去把菜都買了。方法就是工作日做晚飯的時候,把菜和肉的存貨,全部用光,等著第二天下班回來廚房裡有現成的食材。
只待誘導成功後,就正式把採購權塞给韋一笑。
這種策略實行了幾天之後,說不得崩潰了。他發現韋一笑同學在買菜方面實在是太沒有想像力了,接連幾天,買的東西都一樣。
“天天吃一樣的東西,難道你不會厭煩嗎?”他問韋一笑。
話出口,他忽然覺得多餘有此一問。這傢夥不是天天在他眼前吃水煮雞胸肉、生菜和麵條嗎。
“我有一年,每天都吃青椒炒肉。”韋一笑回答他。
這比現在還過分,現在好歹週末他還能吃點別的。
說不得除了扶牆還能做啥,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後說:“買菜這種事以後還不勞煩你老人家了,還是我自己來吧。”
於是後來,韋一笑就光買些的固定、百搭、絕對不會出錯的食材了,比如說雞胸肉、豬裡脊、青椒、黃瓜。調料還是照樣,大類裡隨手拿一個。
他們倆平常不會記算食品的花費,除非是過年大採購。
好像兩個人都是抱著“差不多就行了”的想法在過日子。廚房裡一切食物的邊界,完全模糊了起來,但是各自餐具的界限,還是很分明。
再然後是閒置時間的邊界,模糊了。說不得被韋一笑拐帶得開始看英美劇的推理片、懸疑片、動作片、罪案片。韋一笑被說不得拖來打牌,吐槽他正在看的超長家庭倫理劇,心血來潮時幫他澆澆花。
偶爾兩個人會一起去超市、菜場大採購。韋一笑還被說不得拖去逛花鳥市場。
然而除此之外,他們彼此都很少過問對方的個人事務。
韋一笑從來沒有主動問過說不得,老家在哪,父母是做什麼的,哪個學校畢業的,以前在哪個醫院工作,現在診所收入如何,有沒有買房子以及打算何時、在哪裡買房子,跟女朋友進展如何,什麼時候打算結婚,等等。
於是,說不得也同樣地,不問韋一笑類似的問題。
只要對方不說,就不問。
按照有些人的標準來衡量,他們是彼此一無所知的陌生人。但是如果換一個標準的話,又似乎並非如此。
4.
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說不得歎氣:“唉,現在的少年人真是越來越生猛。七月剛開始,就變忙了。這大概跟初夏一到,女生穿得輕薄了有關係,不僅治安案件發生會增多,中學生意外懷孕也會增多。哦,對,高三的學生,六月考完高考,放飛自我了,也是原因。”
“你又要開始批判小屁孩了?”韋一笑道。
“其實真正該批判的是學校,性教育落後,一塌糊塗。初中的生理課,才講人體生殖系統,只有解剖圖,一點具體實際應用的内容,都沒有。就這樣,老師還會講,以下內容大家自學,看書不許說話。好像一教,就成了誨淫誨盜似的。憑什麼他們就認為,語文、英語、數理化一定要老師教,這方面的知識,就可以靠自學!所以,現在年輕人就走兩個極端,要麼,什麼都不懂。要麼,把網上亂七八糟的信息,當真。十几岁的小女生懷孕,一抓一大把的……簡直慘不忍睹。特別是那種不太好的中學和職校的學生。”
韋一笑一邊撈著碗裡的麵條,一邊很冷靜地道:“不,某種程度上,你應該感謝學校教育落後,還有那些死小孩,魯莽無知,惹出麻煩又不敢上公立醫院。不然你的工作量會少很大一塊,收入也少會很大一塊。不是嗎?”
“我靠,哪有像你這樣說話的。”說不得道,“看著那些可憐巴巴的小孩,第一反應是替他們父母心疼。”他搖搖頭,“我今天做完預約的幾個手術,來了兩個小孩,上一周來看過的。當時那個女孩子還有炎症。我說這種情況不能手術,開了一周的外用殺菌藥和口服抗生素,收了一點藥費,讓两個人過一周再來。結果那倆孩子只想著要快點解決,反而疑心我在拖延,想辦法多掙他們的錢,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個看起來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私立醫院。
其實,就算時間已過,不能做藥物流產了,人流手術也不複雜,成本也不高。總共只要兩個人,手術醫生和麻醉師,一支丙泊酚,器械的折舊費。中飯吃得比較貴的孩子,拿一個半月的午飯錢就足夠了。
結果今天,那個男孩子哭喪著臉跟我說,兩個人的壓歲錢,都在那家醫院花掉了。他們兩個的壓歲錢,加起來都有去年本市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三分之一了。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說他才好。更糟糕的是,手術之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個女生盆腔發生了感染,我只好列了一張附近公立三甲醫院的名單,讓兩個小孩自己挑一家去。”
“你沒有辦法處理嗎?” 韋一笑問。
“主要是擔心後續問題會比較嚴重,不如早點讓大醫院接手。”說不得感慨道,“不少上規模的私立醫院真是,捨得建漂亮房子,捨得花錢做宣傳廣告,當然,宰人也毫不含糊。一個人流,能擠出這麼多錢。”
韋一笑道:“無知且容易被操控的人,所遭受的損失,大概相當於智商稅。”
“‘智商稅’!”說不得噴了,“……這種毒舌的詞,是誰發明的!”
韋一笑道:“反正不是我。”
“還別說,這個詞雖然刻薄,但還挺……形象的。你知道嗎,我國有1萬多家私立醫院,其中的8000多家,後背的老闆全是東南沿海一個市的人,那邊宗族勢力很盛,做生意都是整個家族上。有姓詹、姓陳、姓林好幾個家族,把開醫院當生意做,基本只做專科醫院,專攻皮膚病性病、整容、婦科、男科、眼科、牙科,鋪遍全國。醫院很大,醫生很多,想盡一切辦法從病人身上榨錢。正經醫生,想要申請開個診所,很不容易,而這種醫院,肯送錢,能過審,倒是開得遍地都是。”
“從成年人身上榨錢,也那麼容易嗎?”韋一笑道。
說不得道:“現代社會,知識細化,信息不對稱,很常見,有足夠醫學知識的人,不多。所以就可以利用這一點,用好多專業名詞,把上門的人嚇唬住、忽悠住。沒病的說成有病,小病說成大病。
對婦科來說,最常見的,病人本來是去做人流或者看陰道炎的,能給她檢查出宮頸糜爛和HPV病毒感染。說得好像得了絕症一樣,鼓動病人去做宮頸環切。
但實際上,所謂宮頸糜爛,只是宮頸柱狀上皮細胞在雌性激素影響下外移,性成熟女性的正常生理現象。
而HPV病毒,那玩意可以通過黏膜接觸傳染,靠避孕套防不住。簡直像感冒病毒一樣難防。除非自己和伴侶都非常專一,不然有一方稍微活躍一點,難免中招。
HPV病毒有好多亞型呢,有一些會引發宮頸癌和生殖器疣,是高危亞型。疫苗是應該打的,早點打最好,能預防那幾種高危亞型。
但是除了打疫苗,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當然如果HPV引發了生殖器疣,俗稱菜花,這個男女都會得,那得去醫院做激光切除。這個切除,還挺痛苦的。
如果身體沒有異狀,只檢測到HPV,即使是可能導致宮頸癌的高危亞型之一,也不用特別害怕。病毒基本靠人自己的免疫細胞清除,不像細菌,可以上抗生素。就需要定期檢查監測一下。一兩年之後測不到了,是常有的事。多數人是不會發展到癌前病變的,如果若干年後發展到了那個階段,再處理。但是,如果不恐嚇患者、搞過度治療,那些醫院怎麼創收……”
說不得在這邊滔滔不絕,一講講了十分鐘,韋一笑吃著東西一言不發。
“咦,”說不得停下來看看韋一笑,“你這是什麼表情?”
韋一笑道:“……你講的,已經夠多了。我真的不需要再增加這方面的知識。你能不能換點別的事情講?”
說不得問:“為什麼你不需要?”
“周顛有女朋友,你怎麼不去講給他聽?”
“以前有講過。”
“難道他被逼著聽你講這些東西時,沒有想揍你?”
說不得想了想:“雖然,確實有時候,他看起來想揍我。但有時候,他也會裝作心不在焉,實際上偷偷豎起耳朵在聽!”
韋一笑道:“我不是周顛。”
“就算你老人家沒有女朋友,也可以增加一下對未知領域的瞭解!這會幫你更加好地理解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行噠!”說不得道。
“真是敗給你了。”韋一笑扶額,“我怎麼會跟你這個話癆住在一起!”
“怪你自己咯。”說不得笑道,“我肯定沒有挑戰你的忍受上限,不然你早就搬走了。”
韋一笑:“……你再不閉嘴,後果自負。”
說不得就笑吟吟低頭吃面。
5.
吃完韋一笑去洗碗刷鍋,說不得在客廳坐下,開始上網搜東西。
等韋一笑擦乾手回到客廳,他對韋一笑說:“我剛才在F大前門的超市,碰見阿離和那個叫張無忌的法律系男生了。”
韋一笑就“哦”了一聲,對這事不太感興趣的樣子。
說不得又道:“據我推算,那個男生大概是荊湖北路人。”
“How?”
“他在超市買回家路上吃的東西。所有飲料買的都是雙份,這說明一起走的是兩個人。把食物的總量除以2,時程不長。當然不可能是飛機,飛機上會提供餐點的,而且一般都不錯,不需要買食物。暑假不存在火車票買不到的情況,應該也不會坐大巴。火車上的速食,總是又難吃又貴。所以很可能是火車。時間加上火車的速度,就足夠在地圖上劃定範圍了。”說不得在半空比了個半圓。
“其次,他告訴我,他爸爸是植物研究所的研究員。我搜了一下植物研究所。北方,帝都有。中部,荊湖北路的首府有。南方,春城有。他長相、口音都不像北方人,帝都排除,春城太遠,也排除。
第三,他買了一大包某牌子的鴨脖子,阿離差不多從去年冬天開始,也喜歡吃那個牌子的鴨脖子。那個牌子就是荊湖北路起家的。
所以綜上所述,他有非常大的可能,家住荊湖北路的首府。另外,跟他同行的,應該是個女生,因為他居然還買了話梅這樣的東西。”
韋一笑聽完評價道:“你不去當情報人員,而去當醫生,真是太屈才了。”
說不得笑嘻嘻地問:“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
“自己去想。”
Chapter 63: 盛夏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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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盛夏的深淵
1.
這個夏天,因為炎熱而顯得格外漫長。
殷離離開學校、回到家的那一天,江南地區就迎來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個高溫日。之後的每天,本地的天氣預報,都在持之以恆,發佈高溫警報。全國地圖上一大片紅色,標識出日最高溫38攝氏度以上的地區。
殷離問張無忌,他家熱不熱。
“熱瘋了,而且周圍不是河就是湖,地勢低,濕度大,既熱且悶,簡直熱死人。晚上出門都涼不下來,只好在家當蝸牛。”
殷離立刻找了個超級可愛的蝸牛表情發給張無忌,對他說:“你在我腦海裡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張無忌回了她一個可愛的笑臉。
媽媽正好推開她的房門進來,手裡拿著晾好的衣服,一眼看見殷離的手機屏幕,問殷離是在跟誰聊天。
殷離迅速收起手機,一臉淡定,只說是同學。
她淡淡地對殷離道:“不要輕易愛上一個人。”
短短一句話,背後有無窮故事,無限回音。
暑假回家,殷離還是很少見到父親。她到家十幾天,他只回來吃了一頓晚飯。
那個男人到四十多歲,仍然保持著不錯的身材和面孔,沒有完全被生意場上的酒色應酬和爾虞我詐敗壞掉,大概年輕的時候會更好看吧。
那又如何。
殷離沒有什麼表情,坐在家裡的餐桌邊,沉默地聽他在飯前講了兩分鐘大而無當的人生教導,心裡只想著:沒有當面罵出虛偽和禽獸來,只是因為自己經濟還沒有獨立吧。
2.
這個夏天炎熱而漫長,殷離白天在家無事,看耽美小說,讀《第二性》,打遊戲,跟張無忌聊天,交叉進行。
有時候,她什麼事情也不想做,就坐在自己臥室窗邊的書桌上,打開窗戶。十四樓風大,吹得書頁翻動,熱浪湧進來,讓人毛孔爆炸。
從這樣高的地方看下去,行人如豆,樹木如團。社區裡種了很多的合歡樹,七月初,花期未完,遙遙望去,綠色上點點輕霞飛紗。
晚上的時候,她出門散步。社區裡,合歡那像迷你粉色草裙一樣的花,落在人行道上,落在樹籬上,落在誰家停在樹下的車上,落得滿地都是,空氣裡彌散著甜甜的香氣。
去湖邊散步,湖畔高大的樹木,在雪亮的路燈下映出墨綠顏色。殷離碰見了一個兩年沒見的高中同學。
那個女孩子沒有考上大學。父母說也不必複讀,女孩子做點簡單的工作,找個人嫁了就好。於是她就去親戚家開的花店幫忙,剛到法定結婚年齡,就領證結婚,迅速地懷了孕。現在她花店也不去了,在家安心養胎待產。
殷離看著她撫著肚子,講些孩子是男是女、婆媳關係之類的話,深覺她們兩個人所站的地方,腳下即是深淵。
殷離在家,就發現母親的生活,跟前幾年沒什麼差別,還是那麼無聊。
她6點起床,7點出門去買菜,順便去自家的蛋糕店,看看烘培師父到店沒有,開始工作沒有。白天大多時候,待在家裡。晚上6點到8點之間,去蛋糕店接替下班的店員,關店後再清點店裡的庫存和帳目,把店裡所有的產品每種都嘗一點點,或者帶一些回家當第二天的早飯,以確保品質沒有出問題。
她有大把的閒置時間,殷離發現她下午做瑜伽,睡前抄寫佛經。
“你抄那個幹什麼呢?”
“找點事情做而已。老看網上做甜點的視頻和電視劇,也怪煩人的。”
殷離默然無語。
3.
七月中旬,阿紫給她打過一個電話。開口一點客氣寒暄都沒有:“我剛剛在看一本書。《一萬年的爆發——文明如何加速人類進化》。The 10000 Year Explosion, How Civilization Accelerated Human Evolution.這本書是講,農業文明誕生以來,人類的進化。有一段話,我要讀給你聽。”
然後阿紫就開始讀:“‘精英階級馴養他們的農民,正如農民馴養他們的牛群,他們要剷除那些過於好鬥的個體。這種選擇經過一定長的時間,就會改變那些好鬥的基因在種群中的數量。
我們現在知道在這個故事中發揮作用的基因:在多巴胺受體D4上的7R基因片段。這個基因片段,与注意力缺陷及多動症ADHD有關。它所帶來的症狀讓所有的小學老師頭疼:學生好動不安分、注意力不集中、易分心,等等。這個基因的多態性存在於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區,儘管形式不同,但出現的頻率都相當高。
唯獨東亞地區並不是這樣。有意思的是那些從7R片段上產生的基因片段在中國是十分普遍的,儘管7R基因本身很少在中國被發現。很可能中國的文化就傾向於排除那些帶有7R基因的個體。日本人常說,翹起來的釘子需要把它敲下去。也許,中國人就直接把它拔走扔掉了。’”
殷離沒有說話。很難分辨自己到底是高興還是難過。
阿紫道:“你怎麼不說話?”她笑,“那個聽起來,像不像你?”
過了一會兒,殷離道:“阿紫,我愛你。”
阿紫咯咯直笑:“好肉麻喲。”然後她把電話掛掉了。
4.
七月末有一天,高溫依然肆虐,太陽落了之後,外面少許涼快了些,殷離陪媽媽出去逛街,因為媽媽非說要給她買一雙細高跟涼鞋。
“你從小走路就像男孩子,快18歲了,也該練習一下女孩子的優雅了。”
殷離百般不情願地去了。
夏夜的商業廣場,極其熱鬧。燈火通明,人流如織,有在街邊就著啤酒吃蒜烤生蠔的大叔,也有散步順便逛個街、買條裙子的女生,還有沒事可幹、啥也不買、只是進商場來吹空調的老頭老太。
殷離忽然想起,張無忌曾經說起,他在家也會陪媽媽逛街,就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場景。那個城市,夏夜的街道,應該也很熱鬧吧?
殷離和媽媽逛了幾家專賣店,試了三四雙鞋子,殷離勉強挑了一雙黑色的,心想買回去大概也是放著在角落裡睡覺。
媽媽卻興致很好,說黑色的會顯得皮膚白,但是還應該買幾雙其他顏色的,好方便殷離搭配不同的衣服。
就這樣,殷離已經想打道回府,媽媽還不想回家。
她們出了一家品牌專賣店的門,媽媽牽著殷離的手正要繼續逛,她突然停了下來。
殷離感覺到媽媽定在那裡,她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是一個銀色卷髮的老太太,領著一個胖胖的十三、四歲男孩,剛剛從對面一個運動品牌的專賣店走出來,身後跟著殷氏家族企業的老員工司機——手裡拎著大大小小好幾個購物袋。
殷離感到自己的四肢都僵住了,可全身血液的流速卻好像唰一下翻倍。
對面的三個人,也注意到了相隔不過幾米、在人群中呆立不動的殷離母女兩人。老太太揚起眉,等著。
殷離的媽媽拖著殷離過去,跟老太太問好,說些今天還挺熱的、媽你帶著孫子來逛街啊之類的寒暄。
然後她又看殷離:“怎麼不叫奶奶,不叫弟弟。”
殷離非常勉強地叫了一聲“奶奶”,老太太的表情可不怎麼受用。她又乾巴巴地叫了一聲“弟弟”,那個小胖子跟她翻了個白眼。
接著,殷離的媽媽又跟老太太聊了幾句,說附近哪裡新開了個中醫養生館,那裡的大夫,開的溫補方子,聽說挺有用。媽你辛苦一輩子,若有空,跟自己朋友多出去逛逛也好,不要太操勞家裡的事。
而那個小男孩,就悄悄不出聲、只是用唇形作態,跟殷離說話:“你。不。算。殷。家。人。我。才。算。你。生。了。孩。子。不。姓。殷。”
據說人進入戰鬥狀態的時候,腎上腺素會飆升,交感神經興奮,瞳孔放大,肺活量增大,肌肉緊張,臉上的表情想必也會有幾分可怕吧。
殷離的媽媽,及時察覺了氣氛不對,趕緊跟自己的婆婆道別,拖著殷離走了。
她拽了好幾下,才把好像死死釘在地上的殷離給拖走。
5.
她們坐地鐵回家,地鐵上和商場裡一樣充滿了人,和人所製造的聲音。有人快樂就有人傷悲,但或許更多的,是疲倦。
殷離覺得自己好像生活在玻璃罩中,喜怒都與外人隔離開來,看到別人喜悅自己不會喜悅,看到別人傷悲自己不會傷悲。
回到自家的社區,才終於擺脫了人群,得了少許安靜。社區道路兩旁,路燈的燈光是冷冷的白色,照在道旁的合歡樹上,在行道上投下長長的陰影。七月末,合歡已經開敗,落花和甜香,消失無蹤。
時間已經過了9點,社區的行道上行人寥寥,四下無人,媽媽像是放心又像是歎息,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殷離忽然輕聲道:“我殺了他的心都有……”
媽媽悚然一驚,看著殷離道:“你是說弟弟嗎?”
她剛才並沒有看到那個男孩對殷離的無聲挑釁之言,此時只是疲憊地歎了口氣。
“他畢竟是跟你有一半血緣的弟弟啊。何況過了三歲,就不能跟自己的媽媽在一起,也怪可憐的。你也不用恨他。那孩子,讓爺爺奶奶嬌慣壞了。現在初一上完,成績一塌糊塗,每天就知道玩手機、打遊戲。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將來怕是連高中都考不上,家裡已經在討論要不要送去國外讀高中了,但是誰去陪讀呢。他親媽早就不知道去哪裡了。國外讀高中加本科,要花多少錢啊。就是個花錢討債的祖宗。哪像阿離你,自己就能考上F大那麼好的大學。就算是兒子,爛泥糊不上牆,爸爸也不會喜歡的。”
“我沒有說他!”殷離冷冷地道,“我說的是那個你沒有跟他離婚的男人!”
明暗之間,殷離的表情完全看不清,只有冷清的聲音:“你可憐,他的情人可憐,他情人的兒子也可憐,只有他是人生贏家。老婆、情人、兒子、女兒,全有了,要賢淑的有賢淑的,要風騷的有風騷的。覺得風騷的生了兒子養不好,還可以拿走,交給老媽養。還有他媽。只要有個雄性生殖器,將來能把姓氏傳下去,就是寶貝了,管他糊不糊得上牆!”
“不要這樣說爸爸和奶奶……”媽媽虛弱地阻止她說下去。
殷離淡淡地道:“反正他們又不會聽見,你擔心什麼?”
媽媽柔聲道:“我是擔心你啊,阿離。”
殷離默默無語地走路,到了自家樓下,坐電梯,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進去,在鞋架上找自己的拖鞋時,她才很冷靜地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做什麼事情的。至少在我有能力養活自己之前,不會跟他們翻臉。也不會真的宰了誰,我還覺得自己的命比他們珍貴多了,不值得拿去相換呢。”
“阿離,”媽媽很困惑,“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居然那麼恨爸爸。其實,這太常見了……”
“不,”殷離回過身來,看著她,“我恨他,不是因為他在外面不斷找女人!不是因為他生了個私生子領回家!我恨他,是因為你親手給我造了個夫妻恩美、家庭幸福的假像,然後他來親手撕碎它!”
媽媽似乎怔了怔:“……阿離,你也恨媽媽嗎?你那時候還那麼小,我那時沒離婚,是害怕如果我把你留下,你在這個家裡,會孤苦無依。如果帶著你離開這個家,卻會吃很多苦,過清貧困苦的日子。既然不離婚,只能把日子過下去,裝作這個家還完整。
現在,我不怕沒錢了,我自己手裡有一些錢,還有點小生意,我不怕離婚。
可是你也大了,是大姑娘了,過幾年要結婚嫁人的。單親家庭的女孩子,在婚姻市場上受歧視啊。人人都希望找個另一半,父母得是原配,從小家庭和睦。這樣,辦婚禮的時候好看,生了孩子,祖輩也能齊心協力,幫忙養育第三代。就算不是這樣,起碼也得裝作是這樣。
說什麼傳不傳姓氏?你也可以跟丈夫商量,生兩個孩子,一個跟他姓,一個跟你姓。女兒又比兒子差什麼?”
殷離轉過身,背對著媽媽,蹲下來換鞋,道:“你說是為了我好,可是我從來沒有快樂過。我根本就不想結婚嫁人生孩子!什麼生兩個,我半個也不會生!殷這個姓,就不值得傳下去!你別自說自話了。”
然後她站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媽媽留在身後。
6.
殷離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扔到床上,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裡。
她不該對媽媽說這些會惹她傷心的話,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說了。或許在她最深的潛意識裡,對媽媽也不夠愛吧。
其實,她沒有說完全的真話。
是啊,男性追求多偶多子,不過是本能罷了。所有雄性哺乳動物,都這樣。很常見。多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會分走資源,她也不大在乎。撕毀溫情的假像,也只是在初一時讓她疼痛幾天罷了。
婚外情、私生子,是他跟媽媽之間的仇。媽媽有手、有腳、有腦子,她無需越俎代庖。
真正讓她恨他的,是慢慢長大中的一件又一件的小事。
不准翹二郎腿。不准仰頭大笑。要像個女孩子。不准說髒話。不准養貓。不准養兔子。不准穿膝蓋以上的短裙和短褲。穿長褲坐下也要併攏腿。不准考試成績讓他覺得丟臉。不准看漫畫。不准看耽美小說。不准跟家裡窮的同學玩。從她書包裡搜出了耽美漫畫,當著她的面燒掉。說你再看這些下流東西,我就告訴你班主任。为了惩罚她,把她卧室里一堆她自己用超轻粘土做的日本动漫人物的娃娃全给扔了,把搜出來的她畫的畫全給燒了。不准玩cosplay。不准把眉毛修成細細的,像妖精。不准選文科,只能考慮理科和商科。
他跟她見面、說話的時候,其實並不多,甚至可以說,屈指可數。但每一次都是規訓。
有那麼兩三年,他回到家,一開口說話,她就想拿刀捅死他。
這才是她跟他之間的私仇。
她又覺得自己虛偽且混蛋,明明痛恨那個男人,但還是用著他的錢,不是嗎?哪吒曾經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那樣決絕慘烈的事,小的時候看了大哭,而今只剩下麻木茫然。
這個暑假,一如既往地不愉快。
殷離上大學離家以來,只回來過三次,每次回家都伴隨著抑鬱的心境,像天氣那樣糟糕,或者寒冷如冰,或者悶熱如死。
就好像學校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不過是一時的忘卻與逃離。
Chapter 64: 一年份的謊言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1.
殷離從來不跟別人說家裡的真相,即使對張無忌也是如此。
張無忌有時候問到她爸爸,她也只是微笑著說,他就是一個我們國家的普通男人啊,環境的平均數。
張無忌並不笨,聽了,臉上流露出一點掩飾不住的詫異。為什麼會這樣說自己的父親呢?
不過跟父親關係冷淡,和恨不得把父親殺掉,終究還是有巨大的不同。前者在我國甚至不見得是少數情況,而後者已經臨近倫理悲劇。而倫理悲劇,在哪裡都是相對少有的。沒有必要告訴別人,我是少數人。
所以張無忌並不知道真相。他只是覺得,殷離有時情緒有點低落,沒有緣故。
2.
張無忌這個暑假,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家裡看書,準備九月的司法考試,中間也有跟周芷若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
七月末的時候,熱得實在受不了,他去山區爺爺那裡住了兩周。山裡清風明月不用買,住著簡直不想回來。
在家,他有時候也陪媽媽出門去買菜逛街。她旁敲側擊地關心兒子的感情生活。張無忌明白,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他自己提前了兩周回到學校。因為總的來說,還是學校裡看書效率比較高,家裡太安逸了,難免懶散。
臨行,媽媽又給他收拾了一大包行李,各種吃的。
他爸開玩笑道:“瞧你媽那副樣子,不就是你在外地讀個大學而已,何況已經第四年了。要是出國留學,為了省錢,一兩年才回來一次,她還不得哭得淚流成河。”
然後他爸就被他媽暴打了。
這個夏天那麼長,八月下旬還是一點不見涼快,H市的氣象臺已經統計出今天38度以上的高溫已經超過46天,這個數字還在進一步增加中。
張無忌白天去圖書館的閱讀室看書。太陽下山後才回寢室,偶爾黃昏跟同學打打籃球。
3.
他還抽了一天,去後門附近的城中村看了看那一家人。
那位父親術後出院兩個月,現在已經能下地行動,只是還戴著腰托,彎腰要非常小心。按照醫生的說法,休養半年之後,只要不負重物,應該完全可以和正常人一般。
而姐弟兩個看見他來,高興極了。姐姐挑了一個特別大的梨子,洗了遞到他手上。弟弟就粘著他問:“哥哥有帶好吃的給我嗎?”於是就被父親照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他不懂事、沒禮貌。
張無忌坐下跟他們細聊,說起以後。
陽光法律援助中心經手這事的兩個律師,有不同意見。
一個覺得幫他爭到工傷賠償,已經仁至義盡。大城市謀生不易,混不下去他們自己就會回老家。
另一個律師大約跟這家人接觸多一些,於心不忍,問了問自己以前的委託人,給那位父親在郊區找了一份倉庫守夜的工作,提供食宿,勞動強度頗低。那個區是本市外來勞動力輸入集中的地方,民辦的民工子弟學校,也有好幾個,入學沒有什麼門檻。
過幾天,等那位律師聯繫好,一家人就應該搬過去了。
“要不是你們,我大概就是被本家接回去,躺在老家的破屋裡,等著哪一天斷氣。這兩個孩子,也不知道會落到哪個親戚家,去看人臉色,討口飯吃!”那位父親說著話,四十多歲的糙漢子,紅了眼眶,“大恩不言謝,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這兩個孩子長大,如果有那個造化,能上大學的話,就叫他們也學法律吧。”
張無忌想,這話真應該回去說給援助中心那些大佬們聽。
4.
開學還差三五天,陽光法律援助中心的另一個志願者,打電話給張無忌,說中心的一個求助對象,一家人租住在F大後門附近城中村的,今天下午搬家到郊區去,問他有沒有回學校,能不能過來幫忙。
張無忌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心裡知道是那一家人,一邊還奇怪那個姐姐有自己的電話號碼,她為什麼沒有給自己打電話。
他們約好在F大的後門碰面。
那個男生是本市另一個學校的法學院畢業的,剛剛進律師事務所,是援助中心一個律師的助理,之前並沒有接觸過這一家人,這回大約只是頂頭上司交給他這個活,讓他幫忙完成。
從F大後門走過去的路上,那個男生一路颇有抱怨,說當律師助理,雜事之多,實在超乎想像,而且都是些boss們懶得處理的雞毛蒜皮、毫無意義的小事, 於精進業務,關係不大。
那個男生加入援助中心時間也不長,差不多正是他開始在那家律師事務所實習的時候。搞得張無忌不禁想,他來援助中心當志願者,大概也是被老闆要求的而已。
那人吐槽了一路,不過到了那城中村,在那家人租住的簡陋平房外看見小昭時,他就一句吐槽的話都沒有了。
小昭穿了一件到小腿的長款藍色連衣裙,裙擺上灑印淡紫色的花瓣,長髮微卷,束在腦後,臉上妝容不著痕跡,睫毛濃長得像個洋娃娃。
她就站在那扇裂了縫的門外,那個雜物堆旁邊,和那個姐姐說話。可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屬於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髒亂不堪,她卻那麼容光照人。
那個姐姐看見張無忌,高興地迎上來。
張無忌道:“搬家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小女孩道:“已經麻煩張哥哥太多了,現在天氣這麼熱,爸爸說搬好了家再跟你說,天氣涼一點過來做客吧,到時候,爸爸親自下廚煮餛飩,給你吃。”
小昭轉頭看向他,目光中滿是笑意。
張無忌摸摸小女孩的頭,問小昭:“咦?你怎麼也來了?”
小昭嗔道:“我不能來嗎?”
那個男生上前,遲疑地問小昭:“……你也是援助中心的志願者嗎?”
接下來的時間,張無忌大半在跟那個爸爸講話,那個男生就跟著小昭和那個姐姐,查點整理好的行李,不時低聲說些什麼。
不一會兒,那個男生叫的搬家車到了,是個半廂的小卡車,大家一起往車上搬東西,女生們也不閑著。搬好東西,鎖了門,那位爸爸把鑰匙交給隔壁人家,轉交房東,就算與此地一切結束,可以啟程了。
副駕駛座位只能坐一個人,大家推那位爸爸去坐了,剩下三個年輕人和兩個小孩都坐在後面。
下午陽光強烈,日頭下曬三五分鐘就覺得暑熱難耐,小女孩從行李裡翻出五件衣服來,小昭一笑,接過她遞給自己的衣服披起來,罩在頭頂,絲毫沒有扭捏尷尬。
車開起來風大,倒也不覺得很熱,那個男生坐在小昭旁邊,一路上還要侃侃而談,可惜風太大,都聽不清他在說啥。
小昭就一直微笑,表示在聽而已。
張無忌坐在對面,見到這種情形,簡直忍不住要笑出來,強忍著保持微笑,就跟小昭相視微笑了一路。
車開了2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所住的地方就是倉庫門口小小的一間房,雇主知道這家人的情況,特意給加了一張床,此外只有桌一張、凳幾條而已,非常簡陋。
卸完東西,大家幫著粗粗收拾一下。
三個人與那一家人依依惜別,本來回程還是可以搭搬家物流的車回到市區,但那個男生說,怎麼能讓小昭再挨曬,於是叫了一輛車。
結果就是回程路上,一直得聽他說話。出於善良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張無忌,從鏡子裡看見,小昭非常溫柔地微笑著,偶爾不易覺察地做個鬼臉。
那個男生還問小昭家裡的情況。
小昭倒是回答他了,可惜盡是些胡說八道,說我媽媽是警察,我爸爸是行為藝術家。
聽得張無忌簡直要笑死,使勁忍著笑,不知道這小丫頭哪裡練就的扯謊眼都不眨的本事。
張無忌和小昭回學校,車開到在F大前門那條路的十字路口,小昭說我們就在這裡下車吧。那個男生家住別處,卻也要跟著下來了,說要送小昭回宿舍。
小昭大約實在是耐心已盡,對那個男生道:“我男朋友會吃醋的。”
那個男生才臉現尷尬之色,訕訕地說了幾句,上車走了。
5.
這一搬家,花了差不多5個多小時,出發的時候太陽正曬,現在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街道兩邊華燈初上,前門街上夜市的小攤剛剛開始熱鬧。
張無忌看了看時間,已經7點半了。
他和小昭並肩站在路邊人行橫道前,等著綠燈,小昭低聲道:“那個人真討厭。”
張無忌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長得那麼好看,想追你的男生,還會有很多,犯不著為這個鬱悶。”
小昭皺眉道:“我一點也不想理他,都看不出來,那人太笨了……害得我一年份的謊,都說完了。”
張無忌聽她這樣說,簡直笑不可抑:“說謊,還有一年份、半年份的。你算過一個人一年,會說多少句謊話?”
“那是修辭手法,誰要你跟我較真?”小昭微笑道。
這個時候綠燈亮了,兩個人便踩著人行橫道過馬路,一邊走著,張無忌問道:“等會兒要我陪你走到宿舍樓下嗎?”
小昭低聲道:“……不要。”
張無忌於是開玩笑道:“你男朋友會吃醋的,對不對?”
小昭著急道:“張無忌!我沒有男朋友!”
聽見她語氣,張無忌怔了一怔:“我這不是開玩笑嗎?你這麼嚴肅,是做什麼……”
6.
兩個人走著路說話,張無忌走在小昭右邊,他轉頭跟小昭說話,沒有留意身邊車輛,綠燈還亮著,又在人行道上,本來並不需要太小心翼翼。
他突然看見小昭看著他右邊的車道,無由臉色驚恐起來,耳朵在喧囂刺耳的汽車喇叭聲中,聽見急速由遠而近的刹車聲。
他第一反應是把小昭推開,然後,他就被一輛銀灰色的車撞了出去。
(卷二 戀愛的季節 完)
Notes:
上一章,盛夏的深渊,讲殷离和她父亲的私仇那一段,是新加的,我原稿没有那一段。就是Aiyafeanorian 在评论里说,原著里殷离有弑父之心,只是因为她父亲宠妾灭妻,这个原因很普通,给我的一点启发。
这也不是凭空多出来的,因为我国的现实,就是这样的。
现代的殷离,会因为更现代的理由,恨她的父亲。但是这些现代的理由,放在现代,也很普通啊。人跟人,是很不同的。同样的事,有的人就会当场肾上腺素飙升,这他妈能忍?我现在不弄死你,是我不能,不代表我不想,你再进一步试试;有的人就会觉得,这小事一件,也是Ta为我好。
我好几年前看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看得我目瞪口呆,感觉灵魂受到了一万点暴击。感觉女生,还是应该从小多了解一些人性的阴暗面,看一点杀人放火的作品,发展足够的攻击性,说不定可能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13岁,小孩已经进入青春叛逆期,属性又黑暗又暴力的小女生,在更小得多得多得多得多得多得多得多得的事情上,就已经想刀了家长或者老师,不用等到对方掏出生殖器好吗。那掏出来,肯定是钢笔、圆规、美工刀伺候咯,取决于哪个在手边。
林奕含问,文学是巧言令色吗?很多人也跟着讲。
但文学,不可以是杀人放火吗?不可以是人性黑暗面和攻击性的合理合法存在吗?
女生,应该从小就多看点杀人放火的小说,尤其是东亚的女生。男的,一到青春期,在激素作用下,无师自通就会使用暴力,不一定要看。但我后来也意识到,虚构作品和人,可能是双向奔赴的。在阅读不受限的情况下,带刺的人,会从一堆作品里挑出攻击性高的喜欢,越看越刚强。柔和的人,会从一堆作品里挑出温柔的喜欢,越看越柔和。
但也不是说,大家日常要天天想着杀人放火,这是终极暴力手段。
但是一个可以考虑使用暴力的人,和一个做梦也想不到可以使用暴力的人,气场是很不同的,命运也可能很不同。在暴力的基础之上,人类才发展了谈判和博弈。
Chapter 65: 外力作用
Chapter Text
卷三 失去的滋味
第65章 外力作用
1.
物理系的力學考卷:
設定張無忌同學體重為65kg,身高1.80m,撞擊緩衝時間0.4s,汽車瞬間時速為30km/h。將他作為一個均質長方體考慮。
問:還需要什麼參數,才能計算他被撞擊時受到的力和被撞擊後的飛出距離?自行設定相關參數,並計算結果。本題10分。
張無忌落地時,是左側的肩背手臂著地,還好他的背包給提供了一部分緩衝。其實車撞上他的時候,速度似乎並不快,但就是這樣,坐起來之後,他還是覺得左肩和左手手肘鑽心地痛,頭腦昏沉。
他用右手扶住左肩,額頭上冷汗涔涔。
周圍都是黑暗夜色裡亂閃爍的燈光,各種嘈雜的聲音,彙集在頭頂以上,吵得他加倍頭疼。昏沉沉中,一片耀眼的白色和鮮明的果綠色向他俯身下來,然後用手握住他的右臂,把他拽了起來。
然後那只手的主人,放開了他,後退了幾步。
“你沒事吧?”那個女生問道。
小昭可能受到了驚嚇,這時候才沖過來,扶住張無忌的手臂,驚慌又心痛,問他:“疼得厲害嗎?有沒有骨折?”
張無忌搖搖頭:“不知道……”
小昭就轉頭,對那個綠衣女生發起了脾氣:“你開車不看路的嗎?轉彎的車,紅燈不禁行,你就可以無視行人了?還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不把人命當回事!”
小昭問張無忌:“要不要打電話叫交警?”
那個路口,大概不算交通要道,交通燈是最簡單的那種,沒有專門的轉彎紅綠燈,面前是綠燈時,確實是可以轉彎的。但至於說,轉彎時不看人行道上有沒有行人,就開過去,那確實是不把人命當回事。
張無忌忍痛抬起頭來,發現那個女生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抱臂在胸前,微側著頭,光線昏暗中表情不明,目光遊移,從左到右,又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最後定格在張無忌臉上,倒像是在評估審視著他和小昭。
聽見小昭說了那幾句話,那個女生微笑開口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的錯。你疼得厲害嗎?交警趕過來,可不知道要多長時間。這事我負全責,現在送你去醫院,一切費用我賠。不叫交警,你省得等,這條街省得交通堵塞。這樣不是更好嗎?”她抽身往回走,到車邊拉開車門,一擺頭:“上車!”
小昭看著張無忌,張無忌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小昭看他疼得滿額都是冷汗,也沒有其他主張,看他同意,就扶著他向那個女生的車走過去。
那個女生開的是一輛寶馬,張無忌雖然對車瞭解不多,但是BMW,他還是認識的。
男生們在一起,有時候開玩笑會說,天上趕緊掉下來個白富美給我認識!可要是這麼一種認識方式,那還是省了吧。
張無忌在一片紛亂中,無由地冒出這個念頭。
2.
上車後張無忌忍痛道:“可以去F大的校醫院。”
那個女生一邊開車一邊道:“F大的校內通行證,我沒有,開不進去。最近的醫院,不是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嗎?”
“對。前面右拐……”
那個女生打斷他:“我知道怎麼走。”
副駕駛座位上,丟著一個女生的手提包和一個手機。
開到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短短數分鐘裡,手機響了好幾次,那個女生單手把手機抓起來,摁掉然後又丟在副駕駛座位上。
張無忌想,小昭說剛才她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也許是真的。
到了醫院,那個女生問明瞭急診所在,立刻在前面引路。
到急診樓掛了號,進到診室门口的等待區,她毫不猶豫地越過其他病人,直接走进诊室,把挂号单塞到醫生面前,道:“大夫!我這裡有個車禍的。”然后把張無忌拉了過來。
張無忌未免尷尬,醫生正在給面前坐著的那個病人開檢查單,抬頭看了他一眼,道:“能走能動,臉色還行,沒有大出血吧,排隊等等沒關係。”
那個女生湊近看著醫生,很鄭重地道:“他可是車禍。被車直接撞飛了。萬一有嚴重內傷,怎麼辦?比如說腦震盪、腦出血?大夫,你就先幫他處理一下外傷,趕緊拍個片子,檢查一下吧。外面等的其他人,臉色都比他好。”
其實,排隊等著的人,也有滿臉痛苦之色的,但她堅持那樣說,帶著張無忌和小昭,杵在那裡,醫生看了她一眼,叫了旁邊一個好像是實習医生的年輕人過來:“有個外傷的,給你繼續練手。”
他自己手頭那個病人的檢查單已經開完,讓人走了,叫張無忌坐下,給量了量血壓、心跳、血氧之類的,看了看他的瞳孔,就開了幾張單子,給那個女生:“你是家屬,是嗎?去交費。等會兒去二樓東邊放射科拍片。”
張無忌被那個實習醫生帶到一邊處理外傷,小昭陪著他。
他手肘肩膀大部分是擦傷,只是手臂上有一條傷口略深,大概是給馬路上不知何物的碎片劃破了,有六七釐米長。
那個實習醫生對伤口都消毒完,說這個傷口這麼長、這麼深,應該要縫幾針。等他拿出縫合針來,才叫人看了頭皮發緊——一枚很鋒利的大彎針。
他穿線的時候,小昭就害怕起來了,問:“能叫其他大夫來縫嗎?”
“這又不是輸液扎針,新手要紮好幾針,老手一針准。縫合這事,就是外科主任醫生來,該縫幾針也還是縫幾針。放心好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缝,更不會像有些力氣小的女生那樣,兩針縫半天。”那個實習醫生說完,就對張無忌下手了。
張無忌本來額頭上的冷汗都息了,這一下又變本加厲地全冒了出來,縫合比受傷還痛,痛得他簡直想罵人,但實際上完全不可能開口,全靠憋著一口氣撐住。
縫合完,那種針穿皮肉的銳疼才終止,剩下持續的絲絲縷縷的疼痛,簡直不值一提,張無忌才吐出一口氣來。
那個實習醫生一邊把線給剪了,一邊誇張無忌:“真不錯,都沒有叫。挺難得的。”搞得張無忌哭笑不得。
這時候,那個女生也付好費回來了,看著那個實習醫生做了外傷的收尾處理,上藥包紗布,然後道:“好了,去拍片子吧。明天記得去外科換藥。”
3.
站在CT檢查室外等待的時候,張無忌和小昭站在走廊的一側,那個女生站在他們的對面,走廊的另一側,空出中間的地方讓其他人走動。
張無忌這才有空,仔细打量這個把他害得落得如此境地的人。
她穿六七釐米的黑色高跟涼鞋,站直,視線差不多跟他齊平。黑色長褲,果綠色無袖深V襯衫,大波浪卷髮,膚色瑩白如雪。果綠那樣的顏色,配上她肌膚容顏,簡直不應該出現在醫院這種地方。
張無忌在打量她的同時,那個女生也在打量他和小昭,然後問了一句:“你們是F大的學生嗎?”
“是的。”張無忌回答道。
那個女生也只淡淡地“哦”了一聲,並沒有再說什麼。
小昭忽然生氣道:“你怎麼能穿著細高跟鞋開車呢?踩油門踩刹車時,可能會卡住!你果然不把人命當回事!”
那個女生笑道:“小姑娘,我上車換了平底鞋。你沒有注意到啊?哦,因為你沒有心情觀察我,對吧?”其實她未必比小昭大很多,但是看起來,她是個十足的成熟大人,而小昭不是。
小昭氣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張無忌道:“好了,醫院需要安靜,你們別吵了。”
拍完片子,等結果出來,又等了好长时间。
三個人,拿著放射科醫生寫的報告,回到急診室。
剛才那個醫生看了一眼報告,道:“嗯,哪兒都沒事。顱腦也沒事。就是左邊的鎖骨,有點骨裂。”
“骨裂?”張無忌問道,“嚴重嗎?”
“骨折了的話,復位會有點痛,這都沒折……你骨裂很輕微,8字繃帶應該也不用上。簡單戴個吊帶,限制一下活動就是了。”
那個醫生給張無忌的左臂上了吊帶,又開了一些消炎藥、促進骨癒合的藥,還有鈣片,囑咐道:“吊帶只有洗澡可以拿下來,脫衣服要小心,注意不要活動左肩,睡覺靠右側。不要劇烈運動,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忌煙酒。一個月後來拍重片子。一般那時候就長好了,沒有什麼問題,就一切如常了。”
那個女生全程都沒怎麼說話,看著小昭滿目憂心地凝望張無忌,她神色淡定,無動於衷,仿佛僅僅在付費窗口付錢,才是她的責任。
4.
出了醫院,那個女生便道:“你們是要回F大嗎?”
“對。”張無忌道。
“我送你們過去好了。”她又加了一句,“對了,你們現在有想好要求賠償的金額嗎?”
小昭聞言變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女生道:“被撞了,難道除了醫藥費之外,不要賠償?這麼高風亮節的人真少見。”
她走到車邊上,解鎖拉開車門,“當然,如果你們現在沒有想好準確的數字,過兩天,再跟我說,也行。”
她把包丟在副駕駛座位上,從裡面掏出便簽紙和一支筆來,飛速地寫了一串,然後撕下最上面那張便簽紙,站直身子,轉身遞給張無忌:“打這個手機號。”
“把你的駕照或者ID卡拿給我們看一下,拍個照片。”小昭忽然很堅決地道,“剛才我們就不應該不等著交警過來。你現在又只留一個電話號碼,想要脫身,不是太容易了嗎?”
那個女生微微一笑:“我恰好沒有帶駕照和ID卡……小姑娘,你想怎麼樣?不放心,就現在告訴我,你們想要多少,我現在轉給你們……”
小昭皺眉道:“你把人撞了,就全可以用錢解決嗎?”
那個女生不理會小昭,只看著張無忌。
張無忌歎了口氣,接過了她手裡的便簽紙,道:“算了,我相信你。”轉頭對小昭道,“沒有關係。我拍了車牌號。調監控也不難。”
那個女生笑道:“你這哪裡是相信我?”
她一付無所謂的樣子,聳聳肩:“上車吧。”
張無忌正色道:“以後開車,不要打電話了。為你自己,也為別人的安全考慮,開車不要打電話。”
聽到他這麼嚴肅認真地說這句話,既像關心又像教育人,那個女生就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
小昭讓那個女生開車到F大的後門,後門離張無忌宿舍近。
下車時小昭對那個女生道:“後續怎樣,會通知你的。不要忘記,我們隨時還有報警的權利。”
那個女生微笑不語,看看小昭和張無忌,仿佛覺得很有趣,她只道:“給我打電話。”上車,絕塵而去。
小昭送張無忌回到十七舍樓下,雙目凝愁,眉頭微蹙。
張無忌反過來安慰她:“小傷而已,你也不用這麼難過?都快10點了,你快回宿舍吧。”
5.
在同一個時刻,那輛已經開離很遠的銀灰色寶馬上,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響了又響。
那個女生開著車,惱火地单手把手機抓了起來,接通,劈頭就道:“你又有什麼屁事啊?”
電話那頭大不滿:“敏敏,你怎麼跟哥哥說話的?剛才發生什麼事?敢掛哥哥的電話了?”
“操!說了一萬遍了,不要在我開車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要是不小心碾死個把炮灰路人甲,看你怎麼辦!”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然後道:“你剛才差點撞到人了?!”
“不是差點!是已經!”
“那你現在在哪呢?交警大隊?”
那個女生哼了一聲:“才沒有呢。反正我已經處理好了。不算大事。”
電話那頭大為光火:“靠!我要把方東白那個小子給宰了!你才回國幾天?到本市才第三天,我給你去弄的駕照還沒拿到手,他就敢把車借給你!”
那個女生反問道:“關他什麼事?車是我問他要的,他敢不給?親愛的哥哥,我是有四年駕齡的老司機了,不開車不習慣。難道你指望我去擠地鐵、擠公交、走路嗎?”
“你那是國外的駕照,交警不認的!你趕緊給我回來!”
6.
張無忌回到寢室,寢室裡還是空蕩蕩的。隔壁間四個人還沒有回校,令狐沖和田伯光大概也還在家裡。
到了快12點,楊過才從外面回來,看到他左臂纏著紗布、掛著吊帶的樣子,吃了一驚。
張無忌略跟他解釋了幾句。
“還好不是右手。”楊過很冷靜地道。
張無忌苦笑道:“是啊。”
洗澡不便,張無忌也懶得折騰,簡單漱洗了就上床。
楊過不一會兒也洗好了澡,爬上旁邊的上鋪,關了自己床上的檯燈,躺下睡覺了。
寢室裡一片黑暗安靜,聽得見楊過均勻和緩的呼吸聲,張無忌猜想他已經睡著了。
他在黑暗中躺了快一個小時,左肩的疼痛算不上很嚴重,還可以用意志力控制住,可是如此一來,怎麼也無法放鬆入睡。
他非常遺憾剛才沒讓醫生開止痛藥。
他發了一條信息,給殷離:“睡不著……”
過了兩秒鐘,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黑暗寂靜中鈴聲突然響起,頗有些驚心,他嚇了一跳,趕緊接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楊過吵醒。
“殷離,你還沒有睡嗎?”他壓低聲音問道。
“我一向睡得晚。怎麼了,睡不著?”
“……我今天被車撞了一下。”
電話那頭殷離的聲音立刻著急了:“你現在在醫院嗎?撞到哪兒了?嚴重嗎?”
張無忌連忙說:“一點輕傷。在肩膀和手臂上。不礙事的。”
“只有擦傷?”殷離問。
“……左肩鎖骨有點骨裂。”
殷離氣道:“哪個混蛋,開車不長眼,等我打到他全身骨裂。”又問張無忌,“醫生給你打石膏了麼?”
“很輕微的。醫生說,都不用打石膏。你不要生氣了。”
“你現在一個人在寢室嗎?”殷離問。
其實楊過是在的,也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張無忌剛才一時又懶得爬起來開門出去,實在是算不上是“一個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張無忌忽然不想告訴她實情,只是“嗯”了一聲。
殷離沉默了一會兒,問道:“疼嗎?”
張無忌就老老實實地說:“疼。”
“我要是在你身邊就好了……”殷離輕聲道。
在黑暗中,耳邊手機裡傳來的語聲,如同她在自己耳畔呢喃低語,張無忌不禁一怔。
他呆了片刻,小聲道:“殷離,你去睡覺吧,我不疼了。”
掛了電話之後,張無忌覺得臉有點發熱,一想到萬一楊過其實是醒著的,臉就更發熱了。但是其實,他們又沒有說任何不能讓別人聽見的話。
夜半無人私語時。
不知道為什麼,在黑暗中重新躺下之後,張無忌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句沒頭沒尾的詩。
殷離在他身邊的時候,反而很少那麼溫柔地跟他說話。
她會表情誇張生動地跟他形容動物大腦實驗有多恐怖,會憤憤不平地跟著援助中心的來訪者一起咒駡那些黑心的老闆,會一臉促狹地在他面前吐槽令狐沖和田伯光,會哈哈笑著對他講網上看來的《銀河英雄傳說》裡角色的笑話,會蹦蹦跳跳地跑來報告後門新開的麻辣小龍蝦真的超好吃。
她是那麼活蹦亂跳、精靈古怪、精力無窮,好像世上什麼事情都能做到,唯獨很少那樣溫柔地在他耳畔低語。
直到現在,那聲音仿佛還在他的耳蝸裡迴響。
就好像不只是他的骨骼被外力撞得咯吱作響,他的大腦好像也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衝擊震盪了。張無忌無由地,茫然起來。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見一片微微發光的白色,他不明白那是什麼。
Chapter 66: 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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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再相逢
1.
開學還有兩天,令狐沖回來了。隔壁間501室B,也回來了兩個,梁發跟施戴子。寢室裡終於有點人氣,不再只有張無忌一個人。楊過本來就是每天很晚才回來,寢室於他,基本只是睡覺的地方。他在跟不在,一個樣子。
5點太陽還沒有下山,令狐沖打球回來,張無忌正在書桌前對著書發呆,令狐沖道:“嘿!出去吃飯?”
於是他們出去吃飯了。
吃著飯,張無忌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我在吃飯……跟令狐沖……在東二食堂……”
令狐沖埋頭吃著東西,也沒問是誰,電話掛了幾分鐘,他就看見殷離,額前的短髮還帶著一絲汗濕,一身運動裝,背著一個雙肩包,出現在他們面前了。
令狐沖:“殷大小姐,你這不會是剛從家裡回來,連寢室都沒有回,就來看……”他笑嘻嘻地把目光在張無忌臉上一轉,殷離本來一路跑來,顯得格外血色溫潤,這時候泛紅的臉頰好像更紅了一點,誰知道令狐沖卻接道,“……我了吧。”
殷離幾分羞惱,拿手裡的遮陽帽打了令狐沖一下:“臭屁蟲,自戀鬼,臉皮厚得跟城磚似的,誰來看你!”
令狐沖道:“你就欠一個嘴損的人來收拾,田伯光怎麼不在這裡!”
“誰收拾誰呀!”殷離的臉瞬間陰沉下來,哼了一聲道,“好餓。等會兒再跟你說。”
她轉頭看著手臂還吊著吊帶的張無忌,問:“你肩膀還疼嗎?”
張無忌搖搖頭:“現在已經不疼了。”
令狐沖笑道:“他這付獨臂大俠的樣子,別提多酷了。反正不疼,多戴幾個月最好。”
張無忌道:“我能摘下來就借你戴,好不好?”然後對殷離道,“你沒回寢室,是不是沒有拿飯卡?先拿我的去用吧。”
殷離又瞟了一眼令狐沖,他這回倒沒有惹事生非再開什麼玩笑,就是忍著笑低頭吃東西。殷離也就不橫生枝節,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伸手接了張無忌的飯卡,把双肩包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去窗口打飯了。
接下來吃飯的時候,就聽見令狐沖和殷離在桌上互不相讓地鬥嘴,張無忌在一邊呆坐著,耳聽著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恍惚出神。
或許那天深夜,那樣溫柔地對他低語著的殷離,只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個幻覺。
好不容易吃完飯,令狐沖終於識相,不再當電燈泡,丟下一句:“我回寢室。”就自己先跑了,留下張無忌和殷離。
2.
天色已經暗下來,張無忌和殷離走在校園裡,夜色沉沉,涼風吹去白天的暑熱,人的心思也沉靜下來。
走在大道旁的梧桐樹下,殷離又問了他一句:“你肩膀還疼嗎?”張無忌微笑道:“你不是問過了?”
“問過就不能再問了?”殷離低頭,過了一會兒又問,“手臂上的傷,有沒有去換藥?還有,醫生真的說,鎖骨輕微骨裂沒事嗎?”
“我今天還去了醫院。醫生說骨裂會自愈的,滿一個月複查應該就可以摘掉吊帶了。還好不是右手,不然我司法考試可能都麻煩了。”
“好好的……你在哪兒被車撞了?”
“學校前門附近,十字路口斑馬線上。那天我剛跟人幫援助中心的一家人搬家回來……”張無忌說著就皺了眉頭,回憶起那天被撞的事情,當時那種冷汗涔涔的感覺又回來了,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就沒有說下去。
殷離追問:“開車的是什麼人?”
“一個女生。看起來年紀跟我們差不多。”
殷離脫口道:“長得漂亮嗎?”
“她長得漂亮不漂亮,跟這件事情有什麼關係?”張無忌失笑。
“……我隨口問問罷了。”殷離微窘。
“嗯……”張無忌回憶道,“好像還挺漂亮的。”
殷離就“哦”了一聲,再無下文。過了好半天才問:“後來呢?”
“從醫院出來,她留了一個電話號碼給我。我昨天打了電話,跟她說,可以讓保險公司來處理了。結果她說,車險剛好到期,沒及時續保,賠償數額直接告訴她就是了,不用麻煩。”
殷離道:“怎麼這麼巧?她不會是無證駕駛,開別人的車,所以要藏著掖著吧?”
張無忌怔了一下:“……這是其中一種可能性。”
殷離微笑道:“你就是太好說話了,是不是乾脆心一軟,醫藥賠償也不要人家女孩子出了?”
“等一個月後摘了吊帶,我一總算一算醫藥費,電話告訴她就是了。”他自己雖然早已有了打算,但是說話看著殷離,卻有幾分怔忡,不知道她之前的話是不是別有他意。
走著走著,已經到了八舍樓下,張無忌道:“你上去吧。”
殷離卻目光斜向下,看著水泥地,也不說話,卻沒有上樓去的意思。
張無忌道:“你不累嗎?背著包,走了半個校園。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殷離才低聲哦了一句,鬱鬱不樂地低頭走了。
張無忌看她上樓去了,方才走開。夏末晚上的風,一陣一陣吹過,校園的大道上,接二連三地走過返校的學生,言笑晏晏。原本沒有什麼事情,他卻不覺得高興。那種恍然若失的心情從何而來,自己也覺茫然。
還好,他剛回到寢室,一進門就發現田伯光回來了,而且還帶來了一大把後門燒烤攤上的烤串,令狐沖把上次還剩的幾罐啤酒拿出來,寢室裡大家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吃烤串、吹牛聊天。那些微小不明的思緒,就在熱鬧中被忘記了。
3.
開學之後,張無忌就開始很忙。先是迎新。
F大是老生先報到,然後大二生從郊區的校區搬過來。接著才是大一新生報到,一般總是安排在週末。
法律系因為大一就專業課很多,大一新生不去郊區的那個校區,直接來這個校區報到。
按照傳統,剛剛升上大三的人是系裡的中流砥柱,也是迎新這種活動的主力。大二、大四的,看情況幫忙而已。張無忌已经大四,但不幸跟輔導員太熟,跟班長一道被抓去幹活,倒還好不是搬行李,只是坐在那裡,單手發了兩天的校園一卡通,就是平常大家說的飯卡。
新生报到后,周二,张无忌被辅导员通知,当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小会。
会上公布了本届法律系的研究生推薦免試保送名單。系里分到了多少保研名额,学分绩点排名在这数额之内的人,就进了这个名单。
我國讀本科也好,讀研究生也好,都要全國統一筆試,這個分數是最硬性的指標,並不同於國外的申請制。所謂免試,是免了全國統一的研究生入學筆試。有保送資格的學生,可以直接申請意向學校的研究生。
至於各個高校,對本校收到的申請,如何篩選,是先筆試、再面試,还是单纯面试,筆試、面試都考察些什麼,則由每個學校自行決定。
張無忌前三年的學分績點,是系裡的第二,第一名是班長。
這個名單雖然也是要在院系網站上公示的,但被輔導員通知來開會的,僅僅是保送研究生名單上的人,班裡多數人,並不在場。
在座的學生各自沉默不語,心裡大概在盤算申請什麼學校,找哪個導師寫推薦信之類的問題。
輔導員說,還是希望優秀的學生能飛得更遠些,大家都先去申請自己想去的學校,都沒有錄取,最後還有自己學校兜底。申請了外校,面試完了,多跟對方學校的導師打聽,萬一都沒戲,不要忘記早點回來跟我說,赶紧把本系的坑占上。
輔導員還大致介紹了下研究生免試保送的外校申請流程,讓大家先去各個學校的官方網站看具體需要的材料。
F大法律系奉行的是抓大放小,老師們不會一手包辦的。學生們都大四了,也不小了。所以輔導員簡單交代了幾句,說了句,有問題的單獨來問我,大家也就散了。
有人一臉凝重就出去了。
張無忌心裡已經規劃好了,所以並不覺得需要緊張。他之前也已經研究過了自己想投的學校,網上申請和紙質材料的遞交截止時間,都在九月底,也沒有什麼好著急的。倒是司法考試,就在這個周日了。
這一周,他白天在寢室裡填各個學校的網上申請,晚上自修時間一直在做試卷。司法考試,一門的時間是3個小時,或者3個半小時。
晚自習的時候,他一拿出模擬試卷來,殷離就知道接下來幾個小時,都不能跟他聊天了。
“快點考完!考完就可以出去玩了!”殷離給他打氣。
張無忌“嗯”了一聲,心裡想的是接下來還有學生會換屆,研究生保送網上申請,申請材料的準備,各個學校保送生筆試、面試,畢業論文定導師和選題,國家的公務員考試、本市的公務員考試、老家的公務員考試……
想想還是大一的時候,最簡單開心。去年何師兄大四來了場黃昏單戀,但其實多數人在大四,是沒有那麼多閒情逸致的。而何師兄他受著相思之苦,跨專業考研,依然拿了筆試面試兩個第一,真乃神人。
4.
今年的司法考試,在一個半陰不晴的周日上午開始了。
張無忌的班上只有四分之三的人參加了考試,其餘的,臨陣脫逃了。
張無忌頭都不抬地奮筆疾書,考了兩整天。第二天黃昏,他從考場大門走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紙一樣。
他在考場附近隨便吃了一點東西,回到學校,踏進寢室之後,就接了好幾個電話。
先是他們班長打來的:“考完了,出來一起吃飯?”他只說自己吃過了,大夥聚餐等明天好了。
然後是周芷若,問他考完了,考得如何。他說了幾句,老老實實地道:“很困,我要睡覺了。”
掛了電話,把手機調成靜音,他上床倒頭就睡,一直睡到膀胱把他弄醒為止。結果睜開眼一看,寢室裡還明晃晃地亮著燈,令狐沖坐在桌邊吃著東西,不知道跟誰打電話,而楊過和田伯光還沒有回來。
張無忌抓過手機來看時間,11點半。手機上有好多個未接電話。
全是殷離打的。
他起床,推門出去,到走廊裡,給殷離回電話。鈴聲響了一會兒,沒有人接。他正想,殷離是不是已經睡了。
他幾乎要按下“結束通話鍵”回去睡覺的時候,電話被接通了,可是對面沒有聲音,只是一片沉默。
“殷離?”張無忌試探著喚了她一聲,還是沒有回應。
“我前面睡著了,不是故意不接你的電話。”他能聽見殷離的呼吸聲,比平常急促一點,還能聽見大風刮過的聲音。
“你在哪裡?”他沒有聽見回答,於是又問了一聲,“殷離?”
“在操場上。”她低聲回答道。
張無忌奇怪道:“這麼晚了,你在操場上幹什麼?”
“……前面在學校裡散步,經過操場,就進去了……”她還是聲音很低,張無忌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他略遲疑了一下:“回去睡覺吧,都這麼晚了。你明早沒有課嗎?”
“……有。”
“我明天早上8點也有課。好了,快回去睡覺吧。再晚,你們宿舍的阿姨都要關門了。”他說完這句,聽見殷離仿佛輕聲呼了一口氣,對他說了聲“晚安”,然後把電話掛了。
張無忌怔了幾秒鐘,也就去上廁所、刷牙、睡覺了。
5.
他週二上午有課,那是大四最後一門課了。之前,他專業選修課還差2個學分,修完這門課,正好。
8點的課,他7點半才醒,洗漱之後跑步到前門附近的政法學院,三樓教室,還差點遲到。
上課,老師點完名,就說:“大四的舉手!”
一數有十幾個人頭,老師搖頭道:“你們大四的最討厭了,實習的實習,面試的面試,個個忙得狼奔豕突。蹺課嘛,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算了,我對大四的只有兩個要求,第一次課和最後一次課必須到。作業小論文要交,不准抄。這兩條做不到,不及格。學分不夠,拿不到學位證,別怪我。”
然後他拿手指着台下某处:“那個同學,你笑什麼呢?你又不大四!別給我心存僥倖,我會隨機點名的!”
張無忌坐在下面,跟自己的同班同學,相視苦笑。
下了課,他跟同學聊著天下樓,在樓梯上碰見他們輔導員。
他見著張無忌就把他拉到一邊,說:“跟我來一下。”
他們輔導員的辦公桌在一樓,一間大辦公室的角落裡,那辦公室裡都是些年輕老師,還完全沒有資格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
正好辦公室沒什麼人。
輔導員問:“推薦保送那事,你弄得怎樣?我聽見說,有的人,暑假已經去參加幾個目標學校的學術交流會了,待了幾天,跟好幾個老師混熟,連郵箱都要到了。”
張無忌道:“這麼厲害?我暑假,還在家裡,看司法考試的東西。”
“你現在的進展呢?”
“外校,我只打算投三個,P大、R大和Z大。網申已經提交了兩家。再加一個我們自己系保底。”
“你倒是氣定神閑的。”輔導員道,“不過各人情況不同。底子差的,就算保送本校,都不見得能按自己的意,挑導師。不管是為了博一把,還是為了求保險,廣撒網都是對的。”
張無忌笑道:“我不過是沒那麼多精力,不想折騰。考完司法考試,準備保送的筆試、面試,回頭還有一堆公務員考試。”
“說到這個,我有東西給你。”輔導員把抽屜拉開,從一堆亂七八糟裡扒拉出一疊東西,遞過來。
張無忌拿過來翻了翻,原來是公務員考試的講義和筆記,有國家的,也有本市的,看日期是去年,可能是哪個師兄留下。講義,網上很多,筆記倒是個人總結後的精華。公務員考試題型變化不大,很多想必可以通用,
他就道:“我回去看看,班裡哪些人也要考公務員,我把筆記給大家複印一下。”
輔導員微笑道:“你就愛做好人。保研那事,那三個學校雖然競爭激烈,我想,你offer拿一兩個,應該不成問題。當然你要是考進本市的法院,決定不再讀了,我們也高興,至少以後打官司也算‘咱們有人’了。”
他跟輔導員還聊了幾句,就抱起那疊資料走了。課間時間,一樓人來人往,他看見對面走廊上有一個男生,一邊走路,一邊回頭張望,略覺奇怪,但也懶得深究。
走了幾步,他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現在左手還戴著吊帶,只好把東西放下,空出手來掏手機,結果是他們班長:“中午,後門,小周家廚,聚餐!慶祝司法考試考完!不來的,我們詛咒他考試不過。”
張無忌道:“好好好!”然後他就被撞了。
張無忌回頭,發現就是剛才那個一邊走路一邊回頭張望、全不看路的男生,把自己撞個正著,還好不是撞在他左邊。
“兄弟,你怎麼回事?”張無忌拍了拍那個男生,他完全不認識對方,好像沒有在系裡見過,大概是政治學系的學生。心裡又想,自己最近是比較倒楣,還是怎樣。
那個男生笑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像是抱歉又像是解釋,指著他之前走來的方向,對張無忌道:“看,美女!”
張無忌抬眼望去,看見一個女生站在學院教務處的門口和人說話,她的側面對著張無忌。長髮如藤蘿,嫵媚的大波浪,紅色的無袖V領及膝裙,膚色白得發亮,紅白黑三色相映,實在是奪人眼目。
他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差不多二十天前開車撞到他的那個女生。自從那天分別,这些天,他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後來沒有再聯繫。
張無忌的第一個念頭是:“她怎麼那麼喜歡穿這麼高飽和度顏色的衣服!”第二個念頭是:“她怎麼那麼喜歡穿V領的衣服!”想完自己也覺得怪怪的,為什麼會注意這種事情。
那個男生笑嘻嘻地對張無忌道:“怎麼樣,是美女吧。”
“把你的口水擦一擦吧。”張無忌微皺眉道,轉身就走了。
Chapter 67: 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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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迷思
1.
週二的早晨,殷離一個人走在校園的大道上。
時間已經過了8點,上課鈴聲響過了,路上行人寥寥。她心不在焉地走著,有時低頭故意去踩地上落下的葉子。
她經過了一個人的身旁,幾秒鐘之後,那個人又繞回到了她面前,伸出手來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喂!殷離同學,我不是透明的!”
原來是田伯光。
“走開!”殷離白了他一眼。
其實殷離並不是看見了而故意當作沒有看見,來羞辱他。但就算看見了,她也不太想理他。
田伯光道:“你不要這樣嘛!不就是上學期結束,聚會時,我講了一個黃色笑話?!都過了整整一個暑假,你還記仇呢!”
“一個?明明是三個!你這人死不悔改,我跟你無話可講。我要去上課,讓開!”
田伯光看了一眼手錶,8點10分,道:“反正你已經遲到了。儀琳呢?她怎麼沒有跟你在一起。”
“她先走,去占座位。”
田伯光“哦”了一聲,然後道:“好了,我以後不在你面前講黃色笑話了。”
殷離臉色陰沉:“哦,你的意思是,換了其他文弱點、不那麼彪悍的女孩子,你還會繼續講這種東西,來調戲人、羞辱人是吧?”
田伯光歎了一口氣:“你這人,怎麼這麼麻煩!好好好,以後我只跟男生講黃色笑話。除非我未來的女朋友想聽我講,其他時候我一律不在女孩子面前講黃色笑話。這樣行了吧?”
殷離“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田伯光道:“你自己就是個黃暴少女。十八禁小黃文,看了不知道多少,聽個黃色笑話而已,為什麼那麼憤怒?”
“Language is power. 語言即力量。你們故意在女生面前講這種東西,不就是為了讓女生尷尬?我以牙還牙,怎麼了?”
田伯光微笑道:“知道啦,大小姐你是一個攻擊性很高的女權主義者……要是女權主義者都跟你一樣這麼有攻擊性的話,一半以上的男人都不用活了。還好不是。”
殷離瞪了他一眼。
“過於激進,不利於團結群眾哦。”田伯光笑吟吟地道。
殷離道:“群眾?通通滾去死。”
“你怎麼啦?”田伯光奇怪了,“你看見我之前,就已經心情不好了吧。誰惹你了?”
“關你什麼事?”殷離陰著臉道,“讓開!”
她繞過了田伯光,這回田伯光沒有再煩她。
2.
殷離站在心理系303教室的門口,有點躊躇。303是個小教室,沒有後門。遲到了,只能堂堂正正在前門向老師報告之後,走進去。
她自己看了看時間,已經8點20了。這絕非遲到幾分鐘可比。
她自從上大學以來,因為跟儀琳這樣的勤奮乖學生同寢室,同進同出,上課睡覺、講話、看閒書,偶爾有之,遲到卻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已經大三了,還遲到,感覺有點丟臉。
她真想轉身就走,索性蹺課,但又怕老師第一節課點名。
教這學期“心理測量與統計應用”這門課的老師,姓何,有個非常古怪、古板、相當男性化的名字,很容易讓人覺得是個老先生。
“何惕守。”殷離看課表的時候對儀琳道,“這名字一聽,就叫人聯想起天天念叨《弟子規》的老頭!”
這種老頭一般都特別較真,特別容易看學生不順眼,看誰不順眼,誰倒楣。
殷離在門口晃了兩個來回,門只留了窄窄一條縫,看不清裡面情形。她第三次湊到門邊的時候,門從裡面被打開了。
“你是來上心理測量與統計課的嗎?”
開門的,是個長髮的年輕女性,白裙白衣,一雙丹鳳眼,笑容甜美,聲音軟糯,就是搭在門上的一隻手,塗著紫黑色的指甲油,乍看簡直好像中毒。
殷離點點頭。
“上課遲到了,不要在門口晃來晃去。除非你是只貓,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進去吧。”
殷離訕訕地道:“不好意思。”低了頭,小老鼠一樣貼著牆根溜到最後一排,誰知道後面幾排,早就被班上的不愛學習分子坐滿了,只有前三排有座位了。儀琳旁邊,自然幫她留了座位。
她只好又硬著頭皮往前走,活活讓全班圍觀了整整一分鐘。
講臺上,那位女老師,也停了一分鐘。
殷離坐下後,偷偷抬起頭,掃了一眼上面,覺得這位何老師,笑容很甜美,眼神很不甜美。
接下來的整堂課,她都老老實實地低頭看著桌子,頭都不敢抬。
3.
何老師繼續在臺上講課:“這門課,前一半會講心理測量的歷史,心理測量的種類、誤差和檢驗——這部分,我就假設你們統計學,學得還行吧。不符合這個假設的,自己把統計學課本拿出來看,補補課。後一部分是講心理測量的具體應用,在智力測量、人格測量、職業興趣測量等方面的應用。我也會介紹一些現在最常用的統計軟件,怎麼用。”
“你們最後的成績,是期中考試、期末考試、加上作業的分數。作業只有1份。”她講到這句,台下一片高興的嘰嘰喳喳。
何老師停頓了兩秒,微笑道:“每個人自己設計一份調查量表,完成調查,不得少於100個被試,每個被試重複2次。處理数據,分析自己設計的調查量表,其信度和效度,最後上交調查報告。抄襲的0分,作假的0分。”
台下登時一片哀嚎。
林平之舉手道:“老師,這是否太難了?我們才剛剛大三。”
何老師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平之。”
“我有聽其他老師提起過你。難道F大心理系拿一等獎學金的學生,就這麼點出息,一點小難題,就畏縮不前的?這不過是畢業論文的練手。”何老師道,“我們現在通用的調查量表,都是國外教授們積年的工作,國內教授引進現成的,進行本土化修正,拿大規模資料算一算均值和方差什麼的,就算學術成果了。你們才大三,自己設計調查量表,當然會簡陋幼稚。這都沒關係,作業只要把整個流程都完成,就可以了。”
林平之啞口無言。
“對成績,別太擔心。”何老師笑吟吟地道,“如果全班總體分數太難看,我會給你們開根號,然後再乘以10的。”
台下全體同學:“……”
殷離滿腦子渾渾噩噩,倒還來不及擔憂。耳朵裡聽著何老師特別好聽的聲音,講心理測量的歷史,很機械地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名字。
好不容易到了課間鈴響,老師宣佈休息十分鐘,她自己出門去教師休息室了。同學們活動的活動,聊天的聊天。沒有來得及吃完早飯的人,從抽屜裡掏出半個包子繼續啃之。
儀琳看看趴在桌子上的殷離,小聲問道:“你昨天,不是回來就睡了嗎?怎麼早上起不來?我走的時候,你說馬上起來,是又睡著了嗎?”
“沒有。我找這門課的課本找了十分鐘。”
儀琳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說什麼的。
休息之後,繼續上課。
心理測量與統計應用這門課,其實相當枯燥,為了儘量減少學生們無聊到打瞌睡的概率,何老師儘量多把理論和實際應用,結合起來講。
下課之前,她說:“這裡有個線上智商測試的網址,你們有興趣的,自己回去做做看。”
4.
大三上学期的課程還不少,下面兩節,是心理諮詢理論與實踐。大家收拾東西,到系裡的另一個教室去上課。
殷離跟著儀琳走,耳朵裡聽見身後林平之的聲音:“這個何老師的作業,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然後是程靈素淡淡的聲音:“我不覺得她要求過高。她都說了,流程走完就行。剛才下課,我問她,如果我想做認知方面的調查,不用調查量表,而是使用程序去測試被試的反應時間,最後一樣做統計分析,是否可以?她說,可以,其他要求一樣。我覺得何老師很通融,這個作業也不難。你怕什麼。”
林平之無語:“就是太佔用時間了。上哪裡去找100個被試?而且還要人家隔段時間,重新再填一次量表。”
程靈素道:“去宿舍樓裡,從一樓掃到五樓不就完了。填問卷的,每人送個蘋果。”
阿紫輕笑了一聲,說:“怎麼以前不知道,系裡有這麼一個何老師。”
霍青桐道:“她今年才進來的老師。之前在P大讀的書,博士畢業,到K大做博士後。今年夏天,才博士後出站。然後就到我們系了。Title是助理研究員。”
阿紫問:“她自己的研究方向是什麼?”
程靈素道:“鏡像神經元吧。”
阿紫道:“那不是應該讓她教認知神經那門課,才對嗎?”
霍青桐道:“可是那門課,不是有老師常年上著了?新老師,能搶人家的課嗎。教測量與統計的沖虛老先生,今年剛好退休。”
阿紫道:“現在教職職位,怪緊俏的啊,蘿蔔多坑少。不過,我就想知道,何老師她面試的時候,也塗這個顏色的指甲油嗎?”
“那個指甲油怎麼了?哪裡不好?”程靈素反問道。
混在人群裡就是好,行動無所用心,還能聽到關於別人的八卦。大腦可以使用一部分,而不使用另一部分。
5.
上完上午的課,殷離又跟著大部隊去食堂吃飯。
下午倒是一二節課沒有安排,她飯後午睡了半小時,醒來第一件事是看手機,然而一個未接電話都沒有,Talks上也沒有收到什麼有意義的資訊。
殷離起床,洗臉,跟著儀琳去上人與電腦交互這門課。
4點半之後,白天的課程就算結束了。
殷離吃過晚飯,跟儀琳說聲“我出去自修”,就背著書包走了。
其實她又沒有真的去自修,只是背著書包,滿校園亂逛。反正走在路上,誰也不認識誰,也不用裝作高興。
從八舍出發,沿著河邊向南,然後也不走大道,沿著理工大樓、物理系、文科大樓、大禮堂一帶後面的小路,向南走到政法學院、計算機系、軟件學院的附近。待了一會兒,向東經過學一、學二樓的南邊,穿過聽荷島,向北,走過學生活動中心、醫學院、金融與統計學院、經濟與管理學院、建築系、考古學系、馬克思主義學院、教育學院,再經過操場和體育系,就走到了後門附近的大道上。沿著那條大道向西,又到了校河的支流邊上。
殷離把大道和聽荷島之間那段校河的兩岸,來來回回踩了個遍。
九月,夏日將盡,秋還未至,草木寂寂。荷花結出蓮蓬,夾竹桃也零落無幾,桂花還不知道在哪裡。只有路旁階下,矮小的蔥蓮,開出一朵一朵六瓣雪白的花。
揪了幾朵它們的花,也不管人家疼不疼。
據說,做事情的時候,只想著事情本身,而不去追問這麼做的意義何在,會更專注而有效率。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不去想對方回應自己的情感,是不是一樣的,會比較簡單而快樂。
但是,真的不應該想嗎?
殷離就是想不清楚這個問題,所以才覺得難受。
拿出手機來看看,還是一個未接電話也沒有,只有些無關緊要的人發的信息。
她在河邊呆久了,九月蚊子還活潑得很,不能倖免於難,腿上被咬了好多個包。只好悻悻然走開,又沿著大道繞學校走了一大圈。誰知道,在學一的門口碰見了張無忌。
6.
他正從學一樓裡出來,看見殷離,很高興的樣子:“咦?殷離你怎麼站在這裡?”
“我……到前門去買點東西。”
“我前面還在想,你今天怎麼不來自修了。”
我不來自修,你也不會專門來問我。考完試就去睡覺,也不會擔心我會找不到你。我打了4個半小時的電話,你一句話就完了。
那些話都悶在胸口,說不出來。
殷離只道:“晚上,學生會有事情,所以沒來自修……你今天都做什麼了?”
張無忌回憶了一下:“上午,上了兩節專業選修課,然後回寢室,把一個學校的推薦保送申請,填了一半。中午,跟班上同學在後門小周家廚吃飯,慶祝司法考試考完,從12點吃到2點。下午,有個大三的學弟,來跟我討論院裡學生會競選的事情。然後去系裡列印了成績單,找學院老師蓋章。回來睡了一個小時,吃完晚飯,就來自修了。”
他這樣事無巨細,一一說來,殷離倒是一怔。顯得她先前那麼一句,簡直好像是在拷問他。
但張無忌仿佛沒有想那麼多,他看起來心情不錯,笑問道:“你去前門買什麼?”
“……我有點餓了,想吃前門的烤肉串。”
“唔,我也有點餓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大道上,殷離看了看時間,忍不住道:“才10點不到,你怎麼就不自修了?”
“看書看煩了,不想看了。”
出了前門,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
人行道上,一溜煙擺開了許多賣小商品的地攤,基本都是些女孩子會喜歡的東西,飾品、頭花、水杯、小背包、棉布長裙之類的。每個攤子上都有自带的照明燈,把自家的商品照得閃亮鮮豔。
還有賣烤肉串、烤魷魚、炸雞柳、炸肉丸、手抓餅的小攤,熱氣騰騰,香飄百米。
這本來屬於非法占道、無證經營,但學生們和附近的居民並不反感這種小型的夜市,小攤販們被市政管理部門打擊一陣子,總是去而複返、死灰復燃。
旁邊小龍蝦、鴨血粉絲各種小吃店的生意,也是晚上七、八點後,生意更好。
殷離和張無忌沿著人行道一路走過去,小心地讓開人流,注意腳下不能踩到人家的東西,殷離買了幾串烤肉串,張無忌買了幾串烤魷魚、兩份炸肉丸子。
“給。”張無忌把一串烤魷魚和一袋炸肉丸子遞給殷離。
殷離默默無語,沒有把手伸出去。
“你怎麼了?怕晚上吃多了會胖嗎?”張無忌笑道。
你怎麼能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一臉無辜。殷離看著他微笑的臉,明亮的眼,忍不住想。
“你怎麼知道女孩子晚上吃東西,會怕發胖。”
“你們女生,不是經常這麼叫嗎?又吃東西了,又要胖了。你那麼瘦,吃一點,沒關係啦。”
到底是誰呢?會跟你撒嬌似的,抱怨這樣的話。到底有誰呢?能讓你會出於善良友善之外的原因,還始終惦記她。你的善良友善,有底線嗎?那底線到底是,不要吵你睡覺呢,還是其他更本質的東西?
那兒有一個黑洞。吸引、吞噬又消耗著。
殷離避開了張無忌的目光,從他手中接過了烤魷魚和炸肉丸子,默默地吃了起來。
在食物填充的間隙,她忽然覺得好像在遠處人流裡看見了令狐沖和田伯光,只是定睛再看,卻又不見了。
她不知道,那是錯覺呢,還是真實的。就像她不知道,張無忌的笑容是不是真實的一樣。
Chapter 68: 黃昏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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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黃昏時分
1.
張無忌不知道黑洞是什麼。如果理解“什麼是黑洞”是一項技能,我們無從斷定,它是先天遺傳還是後天習得的。
如果早飯沒有熱乾麵了,吃豆皮也行;考不到第一名,二三四五也可以;哪個男同學或者女同學忽然莫名其秒,不理睬自己,就隨它去吧。
他長到21歲,一貫心平氣和。想說的話就去說,想做的事就去做,不行就算了。
保送生網上申請提交之後,就是準備申請表、成績單、保送資格證明、推薦信、個人陳述、證書复印件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時半會也弄不好。
他複習了一下三個學校過去幾年保送筆試、面試的大體內容,晚上把三年的專業課思路拎一拎,英語還得再看看。
估計十月初的假期過完沒多久,就得出發去首都參加筆試、面試了。
他按部就班地準備著,心情一如每個學期的考試周之前。
也跟考試複習一樣,他看書看煩了就想出去晃一晃。
他跟殷離在前門街上逛了一會兒,吃著東西,不著邊際地聊些沒要緊的事情。忽然看見殷離看著遠處一怔,他問:“怎麼了?”
“我……好像看見令狐沖和田伯光了。”
“不可能吧。令狐沖就算了,田伯光這周上夜班,他吃過晚飯就走了。”
殷離好像有點反應遲鈍,過了片刻才道:“夜班?”
“是啊,大四不就這樣。打算工作的人,不是在投簡歷、面試,就是已經開始實習工作了。”
“……那或許是幻覺吧。”殷離垂眸道。
張無忌解釋道:“其實大四一點兒也不閑。都說保送的清閒得要死,可我十月保送面試結束之後,就該全心準備公務員考試了。國家公務員考試一般是十月報名,十一月筆試,一月面試。本市的公務員考試,十一月報名,十二月筆試,三月面試。我家那邊,三月報名,五月筆試,六月面試……”
殷離一言不發,默默聽著。
那天,殷離和他說了系裡新來的很酷的女老師,說了某某課有多無聊、某某課的老師照本宣科,說了家裡鄰居養了一隻灰色的虎斑貓……
但他覺得,殷離好像有什麼話沒有說。
2.
時間就在準備紙質文件、找老師寫推薦信、查資料、聯繫對方學校老師、看書複習、畢業論文選導師選題目……等等各種雜七雜八的事情之中,飛快地過去了。
張無忌依然每週兩天晚上去學一自修,週末還是和殷離一起去陽光法律中心當志願者。
時近月底,他去醫院複查,帶了一個月的吊帶終於摘了下來,高興得他回來立刻找人去打了一會兒的籃球。
打完球,一個學弟問了句:“我們院學生會,要換屆了吧。”
張無忌道:“你又不混學生會,也關心這個。”
“我室友混啊。我都聽他說了好幾回了。他不是還要競選嗎?”
“快了吧,換屆和招新通知,早就發了。人事是另一個副主席管的,他直接向主席報告,沒有我什麼事。”張無忌笑,“反正快滾蛋了,什麼事都不管,最省心。”
他說是這樣說,接到通知說週五下午,院學生會要開會,還不是照樣得去。
這次是小會,也就是只有正副主席和正副部長,共計十幾個人參加的工作會議。實際上,這也是這一屆學生會幹部的最後一次工作會議了——競選就安排在下週二,當場根據投票結果定出主席和部長們的人選,卸任的諸位就可以身退了。
張無忌聽著另一個副主席,作為換屆籌備委員會的負責人,報告競選者的報名和推薦提名情況,還有大一、大二、大三學生代表人選的審核情況。這是眼下最重頭的工作。
然後各個部長開始分別彙報。組織部部長報告招新的統計情況,外聯部部長報告邀請講座的籌備情況……
張無忌身為副主席之一,只管學習部、外聯部和生活部,三個部長都能幹省心,整個九月他就沒怎麼操心。
主席大人心不在焉地聽完,拿過競選者名單來看了一會兒,忽然道:“名單上,最後那個人,我不認識。”
另一個副主席道:“那個是法律系大一的。他自己報名競選主席職位。”
主席大人抬頭看了張無忌一眼。政法學院學生會,這一屆主席一正兩副,三個人,就張無忌是法律系的。
張無忌做了個鬼臉,道:“現在的小孩越來越猛了,他叫什麼名字?”
主席大人輕飄飄地道:“你不認識,就算了。”
3.
這個會,只開了一個小時。
散會後,外聯部部長跟張無忌聊了一會兒法律系研究生保送的事情——明年這個時候,他應該也在忙這事了。
張無忌一邊跟外聯部部長說著話,一邊拐過走廊的轉角,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看見院學生會的主席,正在跟一個穿V領黑白格連衣裙的女生說話,主席背朝著張無忌走來的方向,那個女生站在他的對面。
她看見張無忌走過來,揚起眉,似乎算打了個招呼。
張無忌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才好。
主席回頭看見是他們兩個,於是向那個女生介紹道,這是我們政法學院學生會,現任的副主席張無忌,外聯部部長某某。
又向他們倆介紹道,這位是剛剛轉學到我們政治學系的趙敏同學,她作為新人,報名了院學生會組織部,大家有空多交流。
那個叫趙敏的女生,微笑著伸出手來。
張無忌跟她輕輕握了一下手,只說了句:“你好,歡迎來到我們學院。”
外聯部部長就活泛多了,不過這也許是因為對方是美女的緣故,寒暄起來沒完。
張無忌說了句“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
他真的有事。
4.
畢業論文,他選的指導老師,就是法律系的系主任。
系主任算是相當的負責,給每個本科生都約了時間,談論文選題和思路。張無忌已經和他談了一次,不巧中途有客來訪被打斷,只好約了再談一次。
這一次談,又談了一個小時,主要談對論文的構想,以及更具體的,論文的框架。
太陽都下山好一會了,他才走出系主任的辦公室。
政法學院的樓,是個上下反轉了的L型建築,法律系在這個建築的北面一橫,政治學系在這個建築的南面一豎。他們系主任的辦公室,恰好在最東面,走廊的盡頭。
他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站在走廊上,從走廊的窗戶向東看出去,就看見校園大道,大道對面的大草坪,大草坪後面是室內體育館,再後面是學校前門景觀區的假山和亭子,作為背景。
天空是明淨的淺藍色。
草坪上有人坐著,有情侶躺著,有小孩子奔跑。在這夏末的黃昏,微風徐來,白晝將要結束,夜晚將要開始。夏天將要結束,秋天將要開始。草正綠著,草也將要枯黃。是尾聲,也是序幕。
這個景象,張無忌看過若干次。風吹過他的臉頰,他忽然意識到,他還能再看到這個場景的次數,可能,不會太多了。
他慢慢下樓,走出政法學院,打算回宿舍區吃飯去。
“張無忌同學。”有人懶洋洋地叫了他一聲。
他轉頭,又看見了那個女生。他今天第二次看見她了。
五米開外,她站在一輛車旁邊,車門開著,她之前好像正在拿什麼東西。
這回不是上次那輛銀灰色的BWM了,而是一輛很小巧的MINI Cooper。那樣的鮮紅色,在黃昏時分漸漸暗淡下去的光線中,依然鮮明耀眼。她也一樣。
張無忌慢慢走了過去。
那個叫趙敏的女生,笑吟吟地道:“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我看你吊帶也摘掉了,醫藥費應該是結算清了吧。”
張無忌:“……我沒存。後來,紙條找不到了。”
“是嗎?”趙敏又上下掃了他一眼,隨手撕了一張便簽條,寫好了遞過來,“張大主席,你可別又弄丟了。記得把醫藥費和账号發給我。回見。”
她擺了擺手,上車,開走了。
張無忌捏著一張便簽條站在暮色中。不知道應該想什麼。
他忽然想起,咦,她的車怎麼拿到F大的校內通行證了呢?那是老師才能申請的。
5.
張無忌也沒有去食堂吃晚飯,直接回了寢室。
寢室裡只有田伯光在,頭髮半濕,正在吹幹。想必是他睡夠了,起床吃飯,回來洗個澡,準備上班去。
田伯光的規矩是,不把自己收拾到“乾淨整齊,如果有女孩子要對自己一見鍾情,不至於下不去嘴”的份上,最好不要出門。
田伯光看見張無忌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張淡粉色的便簽紙,湊近點能看見上面寫的11位元數字,還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不由笑道:“哪個美女,給你的手機號?”
張無忌道:“男的。”
“騙鬼呢!”田伯光才不信,不過也懶得追問,“你不愛說算了。不過,說到美女,你們學院最近轉學來一個美人,你知不知道?”
“我們政法學院的事情,你一個經管學院工管系的,倒是消息靈通。”
田伯光笑道:“我不過就是愛串門。有價值的八卦,總有人會忍不住說,你只要有耳朵就行了。轉學生不稀奇,每年都有些人通過考試,從不及F大的學校轉過來。不過這個,就有點稀奇……那個叫趙敏的大二女生,據說是從美國轉學回來的。我們學校以前,還沒有聽說這種先例呢。那個學校和我們又沒有合作關係,什麼時候兩家的學籍和學分可以互認了?”
張無忌一時怔住,茫然中聽見田伯光繼續說下去:“我們學校可是教育部直屬的大學,不歸市里管的。那個趙敏,得是什麼來頭?……何況,還是個性感美女。我遠遠看了一眼,一尺八的腰,36D的胸,真是好身材。想不成為話題人物都難。”
張無忌怫然不悅道:“你眼睛往哪兒看呢?”
“靠!有本事你別看啊!正人君子。”田伯光戲謔道,“賭咒發誓說,你碰見她,但凡看一眼脖子以下,就把自己眼珠子挖出來,好不好?”
他伸了個懶腰:“我上班當牛做馬去了,懶得理你。”
Chapter 69: 昏睡之間
Chapter Text
第69章 昏睡之間
1.
又一個週二,上午的心理測量與統計應用課上,殷離盯著何老師的幻燈片。
◎心理測量的目標
◎心理測量的真分數理論
◇真分數的統計學定義
◇真分數的柏拉圖式定義
◎心理測量的種類:
◇以測量目標類型分類
▲智力/能力測驗
▲人格測驗
◇以測量標準分類
▲客觀測驗
▲開放性測驗
◇ ……
何惕守何老師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只可惜這門課的內容,實在太無趣枯燥。殷離雖然在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是注意力自己還是忍不住隔個幾分鐘,就想溜出去散步或者狂奔一次。
直到何老師講完了心理測量的種類,忽然講起了智力測驗與種族歧視、納粹主義的淵源,殷離的注意力才刹那間瞬移回來了。
儀琳聽了一會兒,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推過來,殷離看了一眼:這個書上沒有
殷離寫了一個字:嗯
儀琳:應該不會考吧
殷離:應該
對儀琳來說,不考的內容,就是沒用的內容。可是殷離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段時間就是書本上的正經內容不想看,老師講到不考的內容,反而會聽得進去。
什麼管理心理學、心理諮詢理論,當然還有心理測量與統計,她對這些專業必修課,厭煩得很。大概也只有變態心理學這門課稍微好點——因為全是案例:廣泛性焦慮、廣場恐懼症、強迫症、創傷後應激障礙、多重人格障礙、重症抑鬱……
殷離不知道為什麼。
“同樣的智力測試試卷,黑人兒童的平均得分低於白人兒童。這可以說明,前者的基因比後者要劣等嗎?”何老師隨手點了一個同學,“你起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那個同學也不傻,眼前有坑不能跳,回答道:“應該……不能說明吧。”
“為什麼?”
那個同學想了想,道:“因為,因為智力有基因因素,也有環境因素,黑人兒童的生存環境、受教育狀況,會比較差吧。所以不能從這個結果,推出那個原因。”
“請坐。”何老師繼續道,“科學只是工具,得出的結果如何解釋,背後可以有各種思想。一般人並不會覺得科學跟倫理學有關係,這大錯特錯。”
何老師看了一眼時間,似乎時間差不多了,於是把PowerPoint退出放映模式,準備下課。
她一邊在手上玩著自己的激光筆,一邊道:“有同學發郵件問我,量表需要做足夠大樣本的預測試,才能計算出信度、效度、標準差,然後才能夠對量表進行調整,使之足夠有效。那麼期末作業的量表是不是必須走這個流程?
我在這裡統一回答一下。這門課只有2個學分,我沒有理由佔用你們過多的時間。所以你們只要設計出調查工具,完成一次100個以上個體的調查,同樣的對象,一段時間後重複一次,對数據進行統計分析,就算完成作業。這項工作,可以算是對你們畢業論文的預備練習。”
“不過,我們今天才上到第三節課,我剛剛講到第二章,還沒有到信度、效度這些內容,這位同學就能提出這種問題,說明Ta有提前學習,我在這裡不點名地表揚一下。好了,下課。”
上午還有兩節心理諮詢理論與實踐的課,老師剛講到精神分析。殷離皺著眉頭,聽老師講基於這個流派理論的治療方法。
好容易挨到下課,她立刻收拾東西,背起書包,走人。
儀琳問:“我們去東二食堂吃飯嗎?”
殷離搖搖頭:“你去吧。”她也不想跟儀琳多解釋,快步走開了。
儀琳去東二食堂,是因為它在東宿舍區,可以碰見令狐沖。可是令狐沖已經開始在一個公司實習上班了,中午在學校裡是不會遇見他的。儀琳當然也知道。
但人是服從慣性的生物。
2.
殷離想著這些,她知道她不會和儀琳說這些。
她最近喜歡一個人呆著。那或許不是喜歡,只是她覺得和別人待在一起,是很難忍受的。
只有獨處,才能看見自己。然而面對自己,也是難以忍受的。
“殷離!”有人叫她的名字。
殷離悚然一驚。她不需要回頭,他的聲音太熟悉了。
她沒有想到會在大道上碰見張無忌。在東宿舍區,才會更容易碰見他。
“你在出神想什麼呢?小心撞樹上。”張無忌笑道。
“……想下午要上的課。”
“你們剛下課?是去西食堂吃飯嗎?”
“嗯。”
“我到學院去,下午我們院學生會,換屆選舉。”張無忌道,“對了,我今天晚上大概不去學一了。選舉結束後,學生會可能出去吃飯。”
如果張無忌要到前門附近的政法學院去,她要回自己宿舍,那麼他們現在站的地方,就是應該分道揚鑣之處。
“哦。”殷離應了一聲,停了幾秒鐘,看張無忌似乎沒有要說的了,才道,“我走了,拜拜。”
殷離過了小橋,進西食堂,喝了一碗黑米粥,就回寢室上床睡午覺了。
我們沉睡的時候,錯覺世界也一併靜止。其實並非如此。
3.
殷離向西,張無忌向南。
他那天特別提早一點,吃了中飯,就出發去學院了。佈置會場這種事情,並不是他的工作,但是身為院學生會的副主席,提前到場,核對各個環節,防備突發情況,是必要的。
下午1點,政法學院一樓,學院公共大教室。
政法學院學生會換屆選舉大會,正式開始。
到會的,有學院團委的老師,學生會現任的全體幹部和普通幹事,還有學院四個年級的學生代表,滿滿地坐了將近兩百人。
會議時間特別長。
張無忌身為副主席,坐在臺上,充當主持人——宣佈大會開始,介紹大會主席臺就座人員,介紹其他參會人員,宣讀大會議程。
第一項議程,是學院團委的老師講話。
第二項議程,是審議換屆選舉籌備工作報告。
第三項議程,是審議學生代表資格審查報告。
第四項議程,是審議競選人資格審查報告。
第五項議程,是審議本屆學生會工作報告。
第六項議程,是競選人上臺發表競選演說。
第七項議程,是參會學生投票。
第八項議程,是統計投票結果。
第九項議程,是大會總結報告。
換屆籌備、選舉審核原本是一體的事情,主要是另一位副主席具體操辦,自然也由他來作相關報告。
於是那一位副主席對著稿子,讀起來沒完沒了。讀完了換屆選舉籌備工作報告,還有學生代表資格審查報告。讀完了學生代表資格審查報告,還有競選人資格審查報告。
“……為了做好本次學生會換屆選舉工作,我院學生會于九月初成立了換屆籌備委員會,委員會下設會務組、學生代表資格審查組、競選人資格審查組……於9月7日下發了換屆選舉和招錄新人的通知……”
“……本次學生會換屆選舉大會,大一學生代表共計15人,大二學生代表共計60人,大三學生代表共計60人,大四學生代表共計15人。參加本屆大會的學生代表,經由各班同學選舉,並且由大會代表資格審查組審核而產生,具有廣泛的代表性和先進性……”
“……本屆學生會主席及部長職位競選人的產生採取了三種形式:學生會推薦、班級推薦、自薦。共產生初步競選人30名,在確定最終競選人過程中,籌備委員會做了大量的工作,分別徵詢了學生工作辦公室的老師、周圍同學及其本人的意見,對每位競選人進行了多方面的調查瞭解。通過各方面的考察和評定,並報請院團總支部審批,最後確定出參加選舉的最終競選人26名……”
“……本次大會共有17個職位待選,競選人26名,其中男競選人15名,占競選人總數的57.69%,女競選人11名,占競選人總數的42.31%;競選人中有優秀學生幹部、三好學生及普通同學,具有廣泛的代表性。競選人資格審查組對26名競選人的資格逐個進行認真、細緻的審查,全部競選人的產生選舉程序均符合有關規定,具有廣泛的先進性和代表性,競選人資格全部有效……”
第五項議程,是審議本屆學生會工作報告。報告人是現任主席。
“……過去的一年,在院學生工作處、院團總支、院黨總支的正確領導下,政法學院學生會全體成員,發揚‘團結協作,兢兢業業,不畏艱難,勇於創新’的精神,堅持在傳承中發展,在改革中創新,緊緊圍繞學院的中心工作,以學風建設為重點,以服務同學為宗旨,開展了一系列豐富多彩的學術、文化、體育活動,譜寫了我院學生會工作新的篇章……”
“……各位,在過去的一個學年,學生會全體成員,用自己最樸實的工作,澆灌了學生會這顆大樹,用微笑和堅忍不拔的精神,面對學生會工作開展中遇到的種種困難。我們用行動證實了我們是最優秀、最團結的集體。我們用心共築了這個大家庭。
一年的工作是艱苦的,但也是富有成效的。我們為所取得的成績而欣喜,但同時我們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學生會意識和思路的轉換,難以跟上國家新形勢發展的需要,觀念轉變不夠及時;大多數活動的規劃和組織形式,還較為單一、陳舊,學術性活動的開展不能滿足廣大同學日益增長的需要;學生幹部的整體素質和水準,還有待於進一步的提高……”
所有這些所謂“審議XX報告”,其審議過程,只是在報告讀完之後,由當主持人的張無忌說一句:“各位同學,對報告有異議嗎?”停頓幾秒鐘後,“如果沒有異議,請大家以掌聲表示此項報告就此通過。”
4.
張無忌在臺上聽報告,聽得都快睡著了。
下午1、2點本來就是最容易犯困的時候。他一本正經,面帶微笑,實際上是在努力支撐眼皮。他只想著,現在的這個報告什麼時候讀完,好由他來講過場話。
去年這個時候,他坐在台下,大概是因為等會兒還要發表競選演說,還有點緊張,竟然從頭到尾,沒泛起過困意。但是,事實證明,過去不可重複,人不可能再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為了對抗無聊,張無忌開始看臺下坐著的學生代表。
實際上,很少有人會直視主席臺。心不在焉、低著頭,才是最常見的。競選者大多都有些緊張,即使看向主席臺,目光也一觸即走,不會停留。有的學生代表,自己不進學生會,大概覺得事不關己,只是被拉過來投個票而已,在桌子下麵玩手機;今年剛剛升上大二的小幹事,仿佛在聽著報告做筆記,誰知道在紙上寫的是什麼;更有些同學,目光斜向下,不知道在看什麼,想什麼。
張無忌在臺上,把下面的人,一個一個挨著看過去。但是他回避了一個區域——教室的正中間,大二的學生代表坐的那一片。直到他覺得不能再回避了。
有個人一直看著他,他眼角輕掃,就能感覺到那注視的力量,只好正視一下。
並不是那種灼人的逼視,趙敏看他的目光是風清雲淡的,好像不過是打發無聊的消遣性研究。
張無忌不知道,她是不是發現他也感到無聊。
他移開了目光。
5.
主席那長得要命的工作報告讀完之後,又是一陣掌聲,象徵性的審議通過。
這才輪到第六項議程:各位競選人上臺發表競選演說。
其實競選演說也挺無聊的。無非是個人介紹、獲得獎勵、團體工作經歷、競選承諾之類的。
只是大家的PowerPoint越做越漂亮了。
每個人5分鐘,26個人就是2個小時10分鐘。
他看見原來的組織部長競選主席職位,做了20頁的PowerPoint。
封面1頁,個人信息1頁,獲獎情況1頁,參加活動列表2頁,詳細自我介紹1頁,在學生會工作情況介紹6頁,感謝領導1頁,競選宣言、競選優勢、競選理念、競選設想、發展策略5頁,自己寫的一首表明遠大志向的貌似詩歌1頁,致謝1頁。
張無忌聽著他說:“……我加入學生會已有兩年……在這兩年中……經驗豐富,有較強的統籌能力。善於協調,對各部門都有深入的瞭解……我對工作充滿熱情,這飽滿的工作熱情將永不熄滅。事事以大局為重,以集體利益為主……”張無忌又想睡覺了。
1個小時過去了,2個小時過去了,終於26個競選人都講完了。並沒有什麼出奇的人。那個法律系大一報名要競選主席的男生,完全一團孩子氣,演講太不嚴肅了,簡直像來玩的。
6.
第七項議程:投票。
張無忌宣讀完投票規則之後,學生會的工作人員就開始發印有競選人姓名和意向職位的空白票。
政法學院的學生會共有主席1名,副主席2名,部長7個,副部長7個,共計17個職位。選票需要填寫人名,勾選職位,規則是填寫17個以下、不重複的競選者的名字,同時對每一個名字勾選主席或者部長。同一張選票上,人名可以不足17個,但是不能超過17個;不能只寫人名不選職位;選主席的人名不得超過3個,選部長的人名不得超過14個;同一個名字,不能既選主席又選部長;不然就是廢票。唱票的時候也是這樣:某甲,主席一票;某乙,部長一票。
主席票最高者當選主席,主席票第二和第三當選副主席。
而剩下的14個正副部長,並不完全是由投票結果決定的。實際上也無法操作,譬如部長票的前14名,有4個競選者是想當外聯部的部長,外聯部的部長只有一正一副,那該如何處理?
所以部長的最終人選,是由主席和副主席構成的主席團協商決定,會綜合考慮投票結果、個人意願和才能,以及其他鬼知道是什麼因素的因素。
這一批的任命決定,會在換屆選舉後的一周內對外公示,就貼在政法院系一樓的走廊裡。
以前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某個競選主席得票第四的人,最終沒有獲得任何職位,而主席票數第五的人,成為某個部的部長。
當事人前去詢問,主席回答說:“某同學團結群眾的能力比你更強一些。”其實他連這個回答本也可以不必給,因為人事任命就是主席團的職權。
今年的換屆選舉不知道結果如何,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懸念吧。
第八項議程是統計投票結果。這麼多張選票,每張票17個人,唱票也要好長時間。
最終結果是政治學系的、原組織部部長得到最高主席票,第二是法律系的、原外聯部部長,第三是政治學系的、原文藝部部長。
這個格局和這一屆的,其實是一樣的。
在宣佈完結果之後,並無異議,於是進入第九項議程:大會總結報告。這個任務歸身為主持人的張無忌。
張無忌拿出稿子來,這個還是抄去年的範本。
“經過四周緊張認真的籌備工作,在全體代表的共同努力下,政法學院學生會本次換屆選舉大會圓滿地完成了。
本屆大會是在民主、和諧、團結、奮進的氣氛中進行的。大會選舉產生了政法學院學生會新一屆的主席團人員。新的一屆學生會必將滿懷熱情,奮力拼搏,以嶄新的面貌,扎實、有效地開展工作,與時俱進,開拓進取,促進我院各項工作再上新臺階。出席本次大會的院團委老師,也給大家作了振奮人心、熱情洋溢的講話,講話中充分肯定了我學生會幹部和廣大同學在學院的建設和發展中所起的積極作用,同時也對我們今後一年的學習和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對新一屆學生會員寄予了希望。在此,我謹代表院學生會向關心、支持本屆大會的領導、老師和同學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各位學生代表,在本屆大會閉幕之際,我們希望大家能真正把本屆大會的精神帶到廣大同學中去,廣為宣傳,有效落實,為創造更好的校風、學風,營造更好的校園文化氛圍,為把我院建設得更好更優秀而共同努力!
現在,我宣佈:政法學院本次換屆選舉大會勝利閉幕。”
7.
他說完這句,台下的學生代表當然起身走人,他看見趙敏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院團委的老師跟六位“主席”一一握手道別,也走了。新當選的正副主席互相祝賀,交流培養感情。
現在已經變成前主席的政治系男生,對張無忌道:“走吧。”
吃散夥飯,也是政法學院學生會的傳統。換屆選舉大會之後,不再在學生會工作的人出去吃一頓,AA制,出席憑自願。離開學生會的,絕大部分都是大四的學生,但也有少數大三的——決定把精力用在別的地方,不想再混學生會了。當然,新上任的學生會幹部還要集體跟上一屆幹部一起吃個飯,不過是明後天的事情了。
吃飯的地方,是學校後街上的一家餐館。十幾個人湊了三桌,點完菜,先叫了三箱瓶裝啤酒,大家喝酒聊天吹牛,也不太提學生會裡的事情。
大四學生眼前最關心的事,無非是畢業後的出路。保送的在準備,考研的在複習,打算工作的在狂投簡歷和麵試。
飯桌上有人笑呵呵地對前主席說:“你不是已經在市團委實習了嗎?日後必定如魚得水呀。”
張無忌只看見他微笑著回了一句:“兄弟你名校深造,以後成個大學者,那才真正牛逼。”諸如此類。
喝到後面,有些吵鬧不堪了起來,張無忌起身出去,透透氣。
他看了看時間,7點40多。出門,天已經全黑了。秋天日落的時刻會越來越早,9月23日左右,是秋分,那一天日夜等分。過了那一天,就是夜比晝長了。
F大的後街以學校後門為中心,200米內主要是餐館,200米以外主要是商鋪。餐館的生意不錯,大部分靠F大的學生,小部分靠附近居住的年輕人。晚上街上很熱鬧,雖然不像前門那條街,天一黑就有地攤夜市,但是人行道上都是餐館的室外桌椅,坐滿了人,杯盤狼藉,觥籌交錯。年輕的情侶捧著冰可樂,手挽手逛街。燒烤的煙氣和麻辣小龍蝦的香氣纏繞在一起。
張無忌晃了一圈回來,準備進門時,卻在餐館門側燈光昏暗的地方,看見前主席一個人站在那裡,仰起臉來看天。
張無忌也抬頭看了一眼。其實光污染嚴重的都市夜空,星星也不是那麼分明,能看見有紅星兩點緩緩滑過,那不過是一架飛機。一切如常。
張無忌問:“你喝了多少?”
他低頭,收回目光,想了想:“四瓶吧。”
張無忌道:“三年來,還沒有看過你哪次喝這麼多,原來平時喝酒有所保留。”
“三年……”他忽然微笑,直直地看過來,“張無忌,這三年你覺得自己,在學生會,過得如何?”
張無忌想了想道:“不錯,我覺得學到不少東西。”
“三年……在學生會學了三年如何對上對下,在這個不知道有何用處的政治學專業,拿了班上最高的學分績點,那又如何?進入社會,在那些老狐狸看來,還是不值一笑。要占一個位子所需要的資源,我們就有嗎?”
張無忌跟他共事那麼長時間,還沒有聽他說過這種程度推心置腹的話,心想,他今天真是喝多了。聽這話,仿佛他想在市團委留下來,機會不大。自己跟他並沒有那麼親近,要安慰他,萬一說得不好,反而不妥,只好道:“事在人為嘛。”
他臉上浮現出那種嘲弄的笑意,道:“是嗎?好了,我們回去吧。”
8.
在一半人都喝得半醉之後,終於結束了。已經快10點,大家分頭回宿舍。
張無忌心裡想著事情,慢慢走到十七舍樓下,抬頭向上望了一眼。五樓,501的窗戶,501室B,一片黑,自家的501室A,燈是亮著的。
楊過長年不到11點不會進寢室,田伯光上夜班,那就是令狐沖回來了。
果然張無忌進門一看,令狐沖光著膀子坐在桌前。
張無忌從他身邊走過,那傢伙鼻子可靈了,頭都不回,立刻道:“你們聚眾‘飯醉’了吧,你喝了多少?”
“大概一瓶半。”
令狐沖道:“啤酒一瓶半,算根毛線。我比較好奇,你到底能喝多少?”
張無忌笑笑不說話。他爸就很少喝酒,說起哪個鄰居隔三岔五喝到大醉,更是稱之為放縱。家教如此,他從來沒有喝到過臨界點,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上限在哪裡。
但要是他把這番道理講出來,估計令狐沖就得跟他杠上了:“喝酒怎麼啦?喝醉哪裡不好?”
還是算了吧。
令狐沖一邊在網上查資料,一邊說:“操!假期後我們公司要搞什麼拓展訓練,小boss讓我寫一個具體方案,給他看看。什麼‘磨練意志、陶冶情操、完善人格、熔煉團隊’,拉出去訓個一兩天,就能達到這個目的了?我們大一還軍訓了一個月,訓完了,我們班那幫子人,還不是不鳥我這個班長!”
他問張無忌:“哎,森林公園那個地方搞拓展訓練,怎麼樣?”
張無忌他們連著三年春遊,都是去的森林公園。他想了想:“森林公園有不少項目,應該還不錯。但專業的室內拓展訓練館,不是更好嗎?”
“室內的,多沒勁!”令狐沖興致勃勃,抓著張無忌:“兄弟!马上放七天长假了!3號那天,跟我去那兒踩點!幫著一起出出主意!”
張無忌道:“田伯光呢?你怎麼不抓他?”
“你聽說過酒店,節假日會休息嗎?他要上七天班,我還指望他!反正你不能在寢室裡坐著連看七天書吧?!出去活動活動筋骨,正好。”
張無忌想想,答應了:“好吧。”
令狐沖笑嘻嘻地道:“女生向來最麻煩最難伺候,再拉些女生來提意見。我給204寢室長殷離同學打電話去!”
張無忌忽然想起中午碰見殷離,她回頭看見自己的時候,似乎並不很高興的樣子。女生們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果然是個謎。
Chapter 70: 森林公園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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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第70章 森林公園
1.
10月3號,長假的第三天,上午9點,殷離和儀琳站在地鐵站前梧桐的樹蔭下。儀琳在發呆,殷離拿著手機看。若不是令狐沖非要找女生給他的拓展訓練計畫出主意,她們倆也不會在這裡。
“嗨!”令狐沖背著包,表情誇張地跑過來打了個招呼,他後面跟著張無忌。
“我們剛才去買吃的,所以晚到了!”令狐沖嬉皮笑臉解釋。
儀琳跟他笑了笑,拉著殷離道:“好了,我們可以進站了。”
假期不少人出門,地鐵上人雖然比平常上班高峰時少一些,但座位也沒有那麼容易找。於是四個人都站著。
令狐沖和儀琳聊他在公司上班的事。殷離問了幾句張無忌面試準備得怎麼樣,可手機也沒有放下。
令狐沖閑極無聊,對殷離的手機掃了一眼,看過去全是文字,於是問殷離在讀什麼。
“耽美小說。”殷離道,“你要看嗎?”
令狐沖:“……不用了,謝謝。”
殷離還補充:“主角很像你呢!”
令狐沖問:“請問,主角是攻還是受?”
旁邊張無忌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地鐵坐半個多小時,到了森林公園那一站。出站沿著大道走個五分鐘,就能看見綠樹掩映之中的公園大門,一路同行的遊人不少。
公園門票不貴,令狐沖搶先把四個人的票都買了。儀琳特別看了殷離一眼,還好殷離沒有說什麼。
進門後,眼見大片整齊劃一的杉樹林,林下草坪上鮮紅的花,如須如爪,如火如血,成片盛開。這全是人工景象,似乎不太對得起森林公園的名字。
旁邊豎著大幅的公園地圖,於是大家在地圖前停下來。
張無忌以前都是春天來這裡,竟然沒有見過這在秋天開的花,略有驚奇,道:“這個不是漫畫裡的曼珠沙華,生長在三途河邊,血紅色的‘彼岸花’嗎?”
殷離道:“它還有一個名字,叫石蒜,球莖長得像蒜,全草含石蒜堿,可以當強力催吐劑。”
這回就輪到令狐沖來幸災樂禍地看張無忌被吐槽了,還湊近去對他道:“張無忌同學,你要不要吃一點?”
張無忌道:“我先喂你吃一點好了!”
儀琳不管他們男生打鬧,在認真地看著地圖:“我們在一號門……自行車租賃點……遊船租賃點……遊覽觀光車售票點……卡丁車……旋轉木馬……過山車……激流勇進……射擊場……勇敢者道路……攀岩……飛行滑索……海盜船……足球場……燒烤區……”
殷離道:“項目還挺多的。令狐沖,划船、滑索、攀岩、射擊、勇敢者道路這幾個都挺適合給你們拓展訓練用,再一起玩玩驚險遊樂項目也不錯。”
儀琳回頭問兩個男生:“我們先去哪裡?”
“這個公園將近兩千畝的面積,要各處多看看的話,騎車和坐車必須二選一,不然要累死了。” 張無忌道。
令狐沖過來看了看:“這裡離自行車租賃點不遠,我們先去租車好了。”
“可是儀琳不會騎自行車。” 殷離看了他一眼。
儀琳有點不好意思,可是畢竟她生於山村、長於山村,自行車對付不了山路,她十八歲前見都沒有見過幾次,何論去學。
令狐沖也才想起來這個問題,可是他也不在乎:“雙人自行車,有一個人知道怎麼保持平衡就夠了!”手一揮,“走,出發!”
殷離用手機對地圖拍了一張照片:“這樣就不用怕迷路了。”
等大家到了租車的地方,工作人員一看就道:“今天人多,雙人自行車只有一輛了,剩下的都是單人的。”
令狐沖道:“這是要‘一車殺四士’嗎?”張無忌實在好笑,說:“你不要亂改成語好不好!”
“令狐沖你帶儀琳,我和張無忌騎單人自行車。”殷離道。她看儀琳還想說什麼,又加了一句,“不要囉嗦啦!”
2.
大家騎上車,往公園深處進發。
這樣一路行來,景色變換,慢慢顯出草木散漫的野趣來。
路邊林木雜生,並不同種成片。灌木隨便亂長,平常及膝的火棘果,長到一人多高。大樹不修枝幹,松樹杉樹筆直入空,梧桐旁逸斜出,枝葉交纏在一起,遮天蔽日。林下積了厚厚的一層腐葉,頗有點人跡不到的樣子。秋天已到,大把大把的狗尾草結了穗,隨風搖擺,也沒有人來拔掉。
河灘上,水漫浸著長滿綠草的緩坡,一隻巴掌大的灰白小水鳥在水邊踱步,腳長長的,聽見人聲車聲,唰地一下飛走了。
沿著步道,騎行觀景,不由得心境一空,怡然忘憂。
令狐沖在前面騎著車,大聲唱起歌來。
張無忌道:“你小心把狼招來!”
殷離的臉龐,開始浮上一點點微笑。
遊玩項目,有一些相對集中在一塊場地。
按照地圖找到地方,才發現假期人多,有的項目還要排隊。四個人花了一個多小時,觀摩了卡丁車、旋轉木馬、過山車、高空斷橋,自己玩了飛行滑索、射擊、勇敢者道路和激流勇進。
最後一個項目,從高處沖下來,濺起幾米的水花,把大家的衣服都弄半濕了。還好十月初的中午天氣還挺熱,不至於著涼。
時間也到了中午,於是大家找了個清淨無人、樹下陰涼的地方休息。令狐沖和張無忌從背包裡拿出桌布和一堆吃的來,越發像中學生秋游野餐了。
令狐沖吃著薯條,喝了一大口可樂,歎道:“很多項目,都不夠刺激好玩。”
殷離從全家桶裡拿了一根雞中翅,問令狐沖:“你們公司做拓展訓練,到底打算搞一天、兩天還是三天?拓展訓練,總是要人流汗吃苦,不過時間規模不等,叫人吃苦頭的等級,也完全不同。你先確定一下這個問題。”
令狐沖道:“主管跟我說是兩天。”
張無忌道:“你們公司之前搞過拓展訓練沒有?大致參考以前的方案不行嗎?”
“主管不給我看,也禁止我去打聽。”
殷離道:“那你們主管是想掂量一下你吧。其實網上能找到很多拓展訓練方案、拓展訓練項目大全之類的文檔,什麼信任背摔、盲人方陣、穿越電網這樣團體合作項目,玩上幾個。再加一些公園自有的器械项目,一些放鬆的遊樂項目。一天弄10個項目備選,應該差不多了。還有,要分隊的話,是不是要提前準備不同顏色的T恤或者帽子,這又涉及了物資購買的問題。另外還有吃飯和住宿。你要不要現在,開始寫項目清單、採購清單、預算支出表?”
令狐沖道:“我擦!殷離同學,你怎麼突然這麼敬業?開啟摩羯座工作狂模式了嗎?你到底是哪個星座的?”
殷離淡淡地道:“為了對得起你的全家桶呀。”
吃完東西,在樹下草地上休息,大家都躺著。風一陣一陣地吹過,葉片之間漏下的光斑,隨風亂晃。風掀動桌布,吹亂殷離的頭髮。
天氣熱,吃了東西又容易犯困,殷離幾乎睡著了,忽然聽見令狐沖小聲和儀琳說話。
“你後天還要去河邊燒紙嗎?”
“……要的。”
“我陪你去?”
殷離立刻就清醒了。剩下的時間裡,都是清醒的。頭頂香樟的葉子那麼綠,陽光那麼亮。看久了會把視網膜灼傷。
3.
躺著休息了半個小時,大家起身,收拾東西,騎車去下一個遊玩項目集中的區域。
令狐沖大概是中午休息得不錯,帶著儀琳騎車騎得飛快。
殷離就慢一點,張無忌一直在她旁邊,不更快也不更慢。開始還遙遙看得見令狐沖和儀琳的背影,轉過一個彎之後,就看不見了。
過了幾分鐘,眼前又出現了一條岔道,不知道令狐沖和儀琳走的是哪一條路了。
殷離停下來,拿出手機,研究了一下地圖,道:“都一樣,通往同一個地方。走哪條也無所謂了,到了地方就能碰見儀琳和令狐沖了。”
於是張無忌和殷離隨便挑了一條路,繼續騎下去。
騎了一段路,殷離突然咦了一聲,把車刹住,指著路邊道:“你看。”
路邊,說不上名字的爬藤植物,蔓延攀爬在一個巨大東西的表面,用自己綠色的葉片,讓自己覆蓋的一切與後面的樹林渾成一體。但是仔細看過去,還是能看出房屋的輪廓。是一所挺大的房子。
那兒有一塊牌子,寫著兩個字:鬼屋。價格寫在旁邊。
原來是園內單獨收費的項目,也不貴。
殷離把車靠邊鎖好,拔了鑰匙:“好像挺意思的。我要去看看。”說完就往那兒去了。
張無忌在後面喊了她一聲,殷離也沒理他,他只好也鎖了車,跟過來。
沿著小路,繞著到屋子的另一面,才看見入口。兩個人,穿著有兜帽的及地黑長袍,戴著鐵灰色的金屬面具和白色的長假髮,坐沒坐相,靠在門廊的椅子上,玩手機。
殷離:“……”這也太不敬業了。
其中一個黑袍子聽見聲音,抬起頭來,捅捅另一個:“來遊客了!”對殷離道:“你們兩位?”
張無忌對殷離道:“你要玩嗎?”
殷離道:“你要跟我一起嗎?”
“我怕你害怕。”張無忌回答道。
殷離什麼都沒有說。
門票還是AA制。
穿黑袍子的工作人員一個收款賣票,另一個負責撕票,然後塞給他們每人一個手電筒、一個對講機。
“這是入口,那是出口,都是這個方向。不想玩了又出不來,用對講機叫我們。”說完把入口處厚厚的門簾一掀,“請進。”
殷離把手電筒打開,張無忌跟著她走了進去。身後簾子一放下,周圍立刻是一片黑了。
4.
殷離用手電筒的光對四周掃了一圈。
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條走廊,在不遠的地方就轉了彎,腳下地板是青磚鋪就,兩側牆壁是很粗糙的水泥,牆上有可疑的暗紅色液體流淌乾涸的痕跡,仿佛陳年的血跡。頂上的似乎是有孔的金屬板。
殷離粗粗看了看,就往前走。兩個人的腳步,在走廊裡激起輕微的回音。
只是漸漸的,發現還有別的聲音。
間歇地會聽見女性的輕笑,遠處傢俱之類的在地上挪動的聲音,爬行動物發出的嘶嘶聲,什麼東西突然折斷的聲音,低沉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語,一聲戛然而止的尖叫,還有突然的嘶吼和腳步聲。
所有這些聲音之間,都是長長的寂靜。
張無忌以前在巡迴嘉年華玩過鬼屋,小屋裡有慘綠色的小地燈,耳朵裡一直能聽到類似恐怖片中背景音樂的音效。可是其實並不真的讓他覺得恐怖。
現在就有點不同了。
張無忌想,設計這個鬼屋音效的人,真應該被拖出來打一頓。
殷離走在前面,走廊轉彎之後,在前面分出了兩條岔路。殷離把周圍仔細照了照,也沒有什麼線索提示,於是跟張無忌道:“我們隨便選一條好了。”
沿著左邊的走廊,往前走,又拐了一個彎,眼前出現了一扇門。殷離用手電筒上下移動,借著光仔細打量它,似乎很普通的一扇木門,漆成白色,油漆有些已經脫落了,門上嵌著一個長方的灰色金屬牌,仔細辨認能看出刻著一串數字:0014。
殷離伸手轉動把手,然後用力一拉,門應聲而開。
昏暗中大一團黑影從上方撲了下來,殷離往後退了一步,正好撞上身後的張無忌,兩個人同時倒抽了一口冷氣。手電筒晃動的光線裡,灰塵亂飄,白骨晃動,咯吱作響。
殷離定下神來,道:“是一個骷髏。”她摸了摸,“感觉好像树脂做的。”
看看那具標準的人體骨骼從門上垂下來,再沒有什麼動作,於是殷离把它撥到一邊,走了進去。
張無忌扶住門,懷疑地看著,疑心它是不是還有機關,等人進去就會自動關上之類的。
原來進去是一個小房間,房間裡有幾個木架子,上面都是一些落滿了灰塵的透明玻璃罐子,裡面泡著仿佛是人體器官的東西。殷離繞開了那些架子。
房間裡還有三扇門。真是令人無語的設計。
殷離口裡念念有詞:“還有沒有骷髏?還有沒有骷髏?還有沒有骷髏?”一一把門打開。於是又彈出了一個彈簧鬼臉。第二扇門是假的,門後是水泥牆。最後一扇門後,總算出現了一條道路。
殷離回頭看張無忌:“可以走啦。”
後來的路上,還碰見了好多其他試圖嚇人的機關。
踩上去會噴出冷水的地磚,突然從牆裡面彈出來渾身是血的屍體,拉開門之後從沙坑裡冉冉升起的腐屍,從頭頂上撒下來的黑色的紙屑。當然少不了很多很多的白骨,完整的,半殘的。研究一下,那些骷髏,應該都是樹脂做的。
有滿地殘破屍體的房間,有滿屋乾屍的房間,有骨灰盒成陣的房間,還有一個房間放著一張解剖台——臺上躺著一個開膛破肚的人。
走廊和房間的牆壁和地板,也沒有被設計師放過。噴濺的血跡、血糊糊的人印、血色的掌印和足跡……無窮無盡。
如果這是個噩夢,那麼也太長了點。
殷離走在前面。張無忌覺得她步履越來越輕快,踩過每一個縹緲詭異的聲音,在所有嚇人的東西面前毫不停留。
張無忌忽然想起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看過的紀錄片,魚兒逆流而上,不眠不休,跋涉千里,越過沿河每一頭狼與灰熊,越過水中每一道嶙峋亂石,似乎很快樂。
在一路披荊斬棘,被形形色色的恐怖物和奇奇怪怪的各種聲響驚嚇過之後,面前又是一個房間。
推門進去,地上扔著很多軟綿綿的織物,殷離差點絆了一跤,低頭細看卻是些白色變黃、血色發暗的血衣,她抬腿把它們全踢到牆角去。
順著手電筒的光線慢慢移動,能看見,牆上和天花板上,全是暗紅色扭曲的符號,仿佛血寫的咒符。房間中央有一大口黑漆的棺材,棺蓋斜斜放在棺材上,張無忌從空著的上方間隙,用電筒掃過去,能看見裡面堆了一堆十分細巧的小骸骨,不過尺長左右。這時候,突然又傳來了幾聲嬰兒啼哭。
張無忌趕緊定定神,掃了掃周圍,除了他們進來的那扇門,裡面還有五扇門,必定有一扇可以讓他們離開這個房間。他對殷離道:“我們分頭打開看看吧。”
第一扇門打開,彈出一個木乃伊。它後面是水泥牆。
第二扇門,彈出一具白骨。它後面是水泥牆。
第五扇門也打開了,最後一個倒掛腐屍在門後搖擺不已。但是它的後面,還是水泥牆。五扇門,全是純嚇人的陷阱。
這是一個盲端。此路不通。
5.
殷離歎了一口氣,把那只木乃伊拉過來——它捏起來軟軟的,其實是布做的——直接坐了下來,把它當成了一隻墊子。
她把手電筒支在膝蓋與下頜之間,道:“看樣子,這個鬼屋的玩點,就是一些會彈出的小道具,還有繞死人的迷宮罷了。”
張無忌不想坐在那只木乃伊身上,只好蹲了下來,把殷離的手電筒從她下巴那兒拿開,微笑道:“你還希望怎麼樣?有好多化妝得很逼真,特別像鬼怪僵屍的工作人員,跑出來嚇你?”
殷離想了想:“那樣確實會比較嚇人。可是,”她又補充道,“運營成本,會比較高吧?”
昏暗中,她的眼睛閃閃發光,距離那麼近,張無忌都能在滿屋子塵埃氣息中聞到她的發香,那或許是洗髮露的餘味。他突然覺得很安心。好像就算身邊是真的僵屍和真的屍骨,也一樣會覺得安心,不需要惶恐。
頭頂上有風吹過,把殷離的頭髮吹亂了一點,他又不好意思伸手去幫她理順,只好抬起頭來往上看:“咦?哪裡來的風?”
殷離也抬頭,然後想了想,道:“整個屋子都沒有真的窗戶,但是有風流動。一直都有聲音,但是一路上都沒有看見音響外放口。可能我們頭頂藏的就是通風道,通風道裡面有喇叭。”
張無忌“嗯”了一聲,走到那只木乃伊旁邊,和殷離背靠背地坐了下來。其實他中午也沒有睡好,騎了車之後又在鬼屋裡轉悠了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神經一路高度緊張,他已經覺得累了。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
殷離無聊地拿手電筒四處亂晃,忽然很認真地道:“感覺這個地方適合謀殺。”
張無忌:“……什麼?”
“封閉無人的空間,沒有其他人在場,可以從容作案。又不是自己的住處,屍體留在這裡也行。人證也挺容易消滅的,只要把外面兩個傢伙,一次騙一個進來,幹掉就成。完了還可以換個衣服,收拾一下現場,把屍體藏進棺材裡,揚長而去。這個公園來玩兒的人這麼多,誰知道是誰幹的?”
她剛說完最後一句話,恰好頭頂就傳來了一聲輕笑。仿佛冰涼的指甲,劃過人的頭皮。
殷離能感到貼著她後背的張無忌,突然僵硬了一下。
他说:“殷離,你別在這種地方,討論這種事情好不好?”
“咦?現在到底誰在害怕?”
張無忌登時語塞。殷離說那句話的時候,張無忌都能感覺出她聲音裡的笑意。
殷離繼續道:“最大的疏漏是攝像頭。嗯,按照現在的習慣,應該裝了很多攝像頭。但是攝像頭,也可以搞瘫痪。”
“我錯了。”張無忌站起來,走到殷離面前,舉手投降,“我不該假設你是膽小怕鬼的女生,還說你需要被保護。”
“不,我不怕的只是人而已。”殷離淡淡地道,“因為我知道人之惡。已知的,都不可怕,最恐怖的是未知,不是嗎?如果真的有鬼的話,我大概還是會有點害怕的。不過,這個世上,鬼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
張無忌想了想:“有啊,在你背後呢。”
殷離微笑了。
張無忌拿出手機來,看了看,對殷離道:“我們別玩了,出去吧。在這裡面手機没有信號,可能令狐沖和儀琳已經在找我們了。我們自己找到出去的路,還不知道要多久。”
殷離點頭:“好吧。”她對著對講機,按下通話鍵:“喂?有人嗎?我們不玩了,怎麼出去?”
那頭道:“告訴我,離你們最近的門,上面的編號。”
殷離站起來看了一圈:“0789、0790、0791、0792、0793。”
“哦,我知道你們在哪裡了。呆著別動,我進來領你們出去。”
過了十幾分鐘,就能聽見漸漸靠近的踢踢拖拖腳步聲,還伴隨著各種乒呤乓啷的聲響。
張無忌想那應該是管理員一邊走過來,一邊在收拾沿途的道具,他應該很熟悉地圖,抄近道往這裡來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張無忌忽然覺得有點恐懼,他把殷離也拉著站了起來。或許是被剛才的對話暗示了,他第一次懷疑起人類來。
門推開的時候,手電筒的光照在黑色的長袍上,掩在白色的長髮中灰色金屬面具,反射光芒。在日光下完全不嚇人的裝扮,這樣看著也像死神了。
這像死神的生物躲閃著,拿手擋眼睛:“哎!哎!這位姑娘,你再不把手電筒挪開,我就不帶你們出去了!”
殷離咯咯地笑。
重新回到陽光下,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久。回頭再看門口椅子上坐著玩手機的黑袍子,又變成了兩個無聊的普通人類。
張無忌和殷離走回到大道上,兩個人的自行車還停在路邊。
陽光下,殷離臉上的笑容變淺了。她掏出鑰匙,開了車鎖,對張無忌道:“我們走吧。”
6.
離開鬼屋沒有多久,他們在路上碰見了一輛藍色的雙人自行車和兩個女生。自行車躺在路中間,一個女生坐在路邊,另一個蹲在她面前。
張無忌跳下車來,過去問:“你們怎麼了?”
其實也不需要問了,他過去就看到,坐在路邊的那個穿白色運動短裙的女生,左腿鮮血淋漓,她受傷的地方是膝蓋,整個膝蓋正面的皮膚都沒有什麼完好的地方了。張無忌又不學醫,但是看起來就覺得挺疼的。
蹲著的那個女生跟他解釋道:“剛才路上有尖尖的石子,我沒有太注意,結果碾過去車子沒保住平衡。我還好,”她指指自己的手臂,也有擦傷,“我同學她就比較嚴重了。”
坐著的那個女生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對張無忌道:“你能帶我出去嗎?”
張無忌還沒有說話,殷離接話道:“這裡離公園大門太遠了。往前,到了遊樂區,就有遊覽觀光車的載客點。送你們到那裡,你們坐車回到出口更好。”
“謝謝。”蹲著的那個女生站起來,合十感謝,然後把另一個女生扶起來,問:“你們……誰帶她?”
張無忌道:“我帶。”
那個女生在後座坐下來,很自然地伸手攬住張無忌的腰。張無忌整個人一抖,差點把車摔了,還好一腳落地撐住。
他站穩,回頭跟那個女生道:“我很怕癢,那個,別扶我的腰好嗎?”
“對不起對不起!”那個女生窘得眼淚又出來了,“我上鋪天天騎車帶我,我摟她的腰習慣了。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你別哭啊……”張無忌安慰了她幾句。
殷離去幫另一個女生扶起了車,問她你一個人能騎雙人車嗎?
她說,只是累一點,沒有關係。
於是四個人,三輛車相伴上路。騎了十幾分鐘,就能看見了遊樂區高高的旗杆。在路邊人工維護的草地上,豎著一塊“候車點”的指示牌,上面還有經過這裡的時刻表。
運氣不錯,幾個人只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兒,遊覽觀光車就來了。
張無忌去跟司機解釋了一下,於是兩個女生,連人帶車地塞了進去。她們從車窗裡向張無忌和殷離揮手致意。
遊覽觀光車開走了。
張無忌又坐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殷離走過去,和他背靠背坐下來。
“你累了麼?”
張無忌道:“準備面試,費腦累心,出來玩再累,也不算什麼。清空下腦子,挺好的。我這些天,都查了十幾個教授的學術背景和研究方向了,每天兩三封郵件。”
他又道:“等保研結果出來,可以稍微放鬆一下,那時候我們再出來玩吧。據說深秋的時候,公園的紅葉,很美。”
殷離淡淡地道:“那……就等深秋的時候好了。”
7.
他們兩個就那樣坐在草地上,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太陽躲到雲後去了,晴轉多雲。涼風帶走下午兩三點的熱度。遠處的樹木無邊無際,一直綠到天邊。坐著的草地好像新近割過,摸到好多短短的斷茬,空氣裡有一點澀澀的草木香氣。
如果能就這樣坐著,忘記思考,有多麼好。
殷離忽然問張無忌:“你很怕癢嗎?”
“是的。”張無忌搔搔後腦勺,“這個大概是遺傳的。我爸就很怕癢。我媽老拿這個對付他。”他說著笑了起來,又道,“我媽就說了,男生要是怕癢,將來就是怕老婆的。”
殷離背對著張無忌,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輕聲道:“張無忌……你記得,以前說過的事情嗎?出去玩,天黑冷了,你借衣服給你的女同學,結果害她男朋友誤會你喜歡她?”
“記得啊。”
“如果,是她本人誤會了怎麼辦?”
張無忌想了想:“不會吧。我跟她沒有什麼共同話題,平常最多聊聊天氣、老師、習題之類,她怎麼會誤會我喜歡她。”
“可是必要條件,並不是充要條件?”殷離低聲道。
張無忌回頭道:“你說什麼?什麼充要條件?”
殷離還沒有回答他,張無忌就看見令狐沖和儀琳跑了過來,他連忙站起來。
令狐沖道:“我靠!你們倆跑哪去了!手機還打不通!我們在這附近等你們半個小時了!”張無忌跟他解釋了起來。
儀琳蹲下來,問殷離:“鬼屋裡恐怖嗎?”
殷離搖搖頭,微笑道:“嚇麻木,就不會覺得恐怖了。”
Notes:
殷離“必要條件,並不是充要條件?”那句話等於說,就算一個人跟你有共同語言,你跟她有很多話說,你也不一定會愛上對方。
Chapter 71: 命運的印記
Chapter Text
第71章 命運的印記
1.
人在命運之河中行走,其實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什麼,也不知道遇見的事情,會給自己留下什麼印記。
大一上心理學導論這課的時候,講到大腦的功能,老師就讓台下的學生們回溯一下自己的記憶,想想所能記得的最早的第一件事。
被叫到的同学,有的說是三歲被送去幼儿園,在幼儿園門口大哭不止;有的說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被穿白衣服的人,拿針頭戳著讓血流出來。
那個同學講到這裡,大家哄堂大笑,因為聽這描述,不過是生病了被家長帶去醫院,驗血或者打針而已,卻讓他說得那麼恐怖。
甚至有一個同學說,他記得的第一件事是爸爸搶他的奶粉——應該是剛剛斷奶,正要換嬰兒奶粉,誰知道泡好了,他扭頭不肯喝。於是爸爸說:“你不喝嗎?不喝好浪費啊,你不喝我喝掉了。”
儀琳沒有被叫到。
老師在聽了十幾個同學的回答之後,總結說:“剛才你們提供的回憶,基本都可以歸為負面事件。離別的恐懼、身體的痛覺、資源的被侵佔等等。這些年我聽到學生報告的最早回憶,屬於正面事件的鳳毛麟角。似乎可以據此提出一個假設:負面事件比正面事件,更容易在大腦中留下印記,形成回憶。
這聽起來好像沒有道理。為什麼人類的大腦,會形成這種機制?保留負面的記憶,背負痛苦。但是從進化的角度來看,對負面信息,給予優先级别,有助於人類積累經驗,避開危險……”
老師剛講到這裡,就被程靈素舉手打斷了。
她抗議說,這個假設沒法驗證。
老師就開始自嘲,講了個取笑學者的笑話:“我們都是先把箭頭插上靶子,然後再以它為圓心,畫環線。”
2.
儀琳所能想起來的最早的記憶,是她一個人,在家裡老屋的泥地上爬,周圍沒有人。她還不能走路,那自然還是她很小的時候。
其實,那個時候,她的父母還是在世的,但是她的父母在哪裡呢?想必是下田幹活去了,於是把她交給奶奶。奶奶也許在煮飯,也許去摘菜了。
這個回憶,是在老師的總結之後,才浮現出來的。以至於儀琳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一段被暗示之後形成的虛假回憶。
這回憶,也說不上多麼負面,多麼悲傷。
因為,更大的悲傷,在後面。
儀琳家有一塊田,就在山腳下。她十一歲那一年的秋天,很罕見,連日下著雨。那一天,雨終於停了,天半陰著,父母趕去地裡看莊稼如何。夏播的粟,六月中旬種下去,本來要十月初才收,沒有想到雨下了那麼久。父親出門時還念叨,不知道穀子還能收幾成。
山裡人知道,夏天多雨,有時會滑坡山崩,誰知道那一年竟然會發生在初秋。
父母沒有再回來,儀琳就這樣變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在奶奶和姥姥都去世之後,在忌日給父母燒紙的任務,只有儀琳繼續下去了。
叔叔嬸嬸只有清明和冬至這兩天,會去祖墳上祭掃。一家人的墓,錯落排開,都在一個小山包上。於是從高祖到哥嫂的墳,他們都會去燒些紙。其他日子,他們是不太會記得的。
在儀琳離家去上大學之前,還特別去請教村裡幫人主持白事的老人家:忌日那天在外地燒的紙,地下的人能收到嗎。
老人家說,你在河邊燒就可以。水有靈性,通幽冥,地下的人,會收到的。
自從十一歲之後,每年臨近十月,儀琳的心總要揪緊。
但是從去年那一天開始,她想起10月5號,心頭卻會浮起一絲一絲的甜蜜,甚至忍不住會微笑起來。
到底是幸福留下的印記更強大,還是痛苦留下的印記更強大,這是一個問題。
但是老天,似乎很喜歡跟她開玩笑。
3.
跟殷離、令狐沖、張無忌去森林公園遊玩的第二天傍晚,她家教回來,寢室裡一個人都沒有。小昭和陸無雙整個七天假期都不在寢室,可是連殷離也出去了。
殷離留了一張紙條告訴她,自己去老哥家吃飯了。
儀琳把背包放在自己的書桌上,拉開椅子,坐下來。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她也沒有開燈。她安安靜靜地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什麼事也沒有想,或者是,希望自己什麼事也沒有想。昏暗不明中的光線中,寢室裡有股甜甜的香味,可能是殷離的護手霜的味道。
她好想就這麼睡著。
朦朧中聽見滴的一聲輕響,是手機的聲音。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來,從背包裡翻出了自己的手機。
她做家教的時候,手機一向調成靜音。有一個未接來電,是嬸嬸打來的。
儀琳覺得奇怪。叔叔嬸嬸在外打工,自己在外求學,除了過年,平時都很少打電話。想了想,撥了回去。
過了好一會兒,電話才被接通,嬸嬸喚了她一聲:“儀琳!”帶著哭腔。
原來五月份的時候,叔叔就開始身體不舒服,幹不動工廠裡的活兒了,正好弟弟也要中考,他就辭了工回家,想待一兩個月,看着弟弟中考完。嬸嬸還在南方繼續打工。
誰知道他回家休息了一個月,六月底弟弟中考完了,他身子越發弱了,吃不下東西,總發低燒,還肚子疼,隔三岔五地要去鎮上的衛生院吊鹽水。這樣拖了一陣子,終於挨不住,去市里的醫院,好好看了看。查了一大圈,最後醫生說發現肝上長了東西,懷疑是肝癌。
“我聽見這信兒,魂都嚇沒了,連夜坐火車回去。醫生跟我說,那東西現在還不大,就算是肝癌,大概也是個中期,及早切了,也許能保命。最好來大城市,找個專家來做手術。”
儀琳聽著她說話,心裡亂糟糟的,勉力鎮定下來,道:“嬸嬸你別急。你先把叔叔的病例、體檢單,這些東西都拍了照片發給我。我去查查看,我們這裡,哪個醫院,有肝癌方面的專家,試試能不能把叔叔的病歷先給醫生看看。”
電話那頭声音哀哀:“就算能治,要多少錢呢?這些年,又是送奶奶上山,又是供養你們兩個上學,家裡也沒有存下幾個钱,還指望留著給你弟弟讀書呢。”
儀琳忍住了沒有多說,只道:“治療費用,我也會先問問醫生。”
儀琳等到8點半,殷離才回到寢室。
儀琳一見到她就說:“阿離,你的電腦借我用一下,我查點東西。手機查東西,不太方便。”
殷離二話不說,把筆記本遞給她。
儀琳看著手機上嬸嬸發過來的照片,一邊搜著那些醫學名詞、體檢指標,一邊在網上找靠譜的醫院。
幾個小時後,她大概懂了那些體檢指標,都是些什麼東西。還終於在各種真假難辨的廣告中,確定了本市有幾家醫院在治療肝癌方面頗有口碑:肝膽醫院、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F大醫學院附屬腫瘤醫院、S大醫學院附屬仁濟醫院、S大醫學院附屬新華醫院。
其他幾個醫院,都離學校比較遠。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就在學校的旁邊,前門走過去十分鐘就到了。
儀琳決定明天拿到病歷,就先去那裡掛號。
她繼續搜索著肝癌的診斷和治療方法,最後把查到信息全都整理到文檔裡,保存在自己的U盘里。
她把電腦還給殷離,帶著滿腹心事和滿腦子醫學名詞,諸如“甲胎蛋白AFP”、“腫瘤標記物”、“磁共振成像”、“五年生存率”之類的,上床睡覺去了。
4.
第二天,10月5号,她6點不到就從夢中醒來,殷離還在沉睡中。
她輕手輕腳地起床洗漱,收拾東西出門。
儀琳踏進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門診樓的一樓大廳,時間才6點過一點。就看見人頭攢動,人聲喧嘩,比學校中午的食堂更擁擠吵鬧。
十個掛號收費窗口,一字排開,每個窗口前都是人,隊伍一直排到大門口,大廳牆上有個電子屏幕,滾動顯示著各個科當天還有幾個號可以掛。
儀琳看見肝膽外科的專家號,余量顯示為0,門診號,還顯示有十幾個。
專家號就是看病的醫生是主任醫師和副主任醫師,門診號就是醫生是主治和副主治醫師,級別沒有那麼高。
她心裡暗暗焦急,只盼著排到自己時,還有剩下。
然而排隊拍了半個小時,隊伍前進了幾米,肝膽外科的門診號也已經變成了0。她看著屏幕,沮喪地離開了隊伍,走了幾步,立刻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湊了過來:“專家號、門診號!你要看什麼病,要哪個科的?”
儀琳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個票販子。
她試探著道:“肝膽外科的。”
“肝膽外科的?有有有。蘇星河三天后的號,平一指四天后的號,價錢一樣。”他低聲報出了一個數字,等於儀琳三個月的生活費。
儀琳全沒有想到,竟然會這麼貴,連忙搖頭。
那個票販子又道:“今天肝膽外科的普通門診號也有。”那個價錢倒還好,只有前者的十分之一。
儀琳遲疑道:“我還是再看看吧。”
她看了看時間,出了醫院的大門,往地鐵站走,想去另外幾家醫院,碰碰運氣。
這個城市太大了,時間都花在了路上。
儀琳跑到下午過半,才把其他幾個醫院都去了一遍,也跟三個醫院的票販子都打了一回交道。她後來已經明白今天是沒有什麼指望了,既不可能正常地掛上號,也捨不得花那麼多錢只為掛個專家號。
她中飯只是在路上買了兩個包子吃,回到學校附近,又饑又累,還有點不死心,又去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看了看,時間已經4點半,門診一樓大廳裡的人少了許多,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了門診結束的時間。
她站在大廳裡彷徨無計。早上那個跟她搭訕過的票販子忽然看見她,他倒是記性好,走過來就道:“小姑娘,我這裡還有一張肝膽外科的普通門診號。便宜點給你好不好?你上午問過價的,現在給你打七折。我今天跟朋友約了吃飯,我還想早點走呢。”
儀琳怯怯地問:“還能再便宜點嗎?”
“這個……”那人猶豫了一下,“好好好!再給你把零頭抹了。就這麼著吧。來,一手轉錢一手交貨。”
5.
儀琳終於拿到了號,看著指示牌爬上三樓,找到了地方。走廊外面的小廳裡有等候的長椅,走廊入口處有個檯子,一個護士小姐在那裡叫號:“心胸外科的,某某某,到你了。普通外科的,某某某,到你了。肝膽外科的,某某某……哪個誰!沒到你不准進去!都擠進去,當這裡是菜市場呢!”
儀琳上去把掛號單給她看,護士小姐一看道:“咦,你這個號早就已經過了。”
儀琳著急道:“不能用了嗎?不會吧?那怎麼辦?”
護士小姐歎口氣:“算了算了,給你排在後面。你在外面等著就是了。”
儀琳又在椅子上坐了四十多分鐘,她生怕過了5點醫生就下班了,後面的病人就不看了,還好那沒有發生。
終於輪到了儀琳。
她走進診室,小小的一個房間,相對地放著兩張辦公桌,兩個醫生都是男的,看起來還算年輕,不過三四十多歲。
坐在裡面那個醫生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對她招招手:“過來。”
他看著電腦屏幕道:“王媛媛是吧?你哪裡不舒服?”
儀琳道:“我不叫王圓圓。這……這是人家讓給我的號。”
“我操!這又是票販子手上買的號!”那個醫生罵了一句,抬頭對同事說,“這就是整治得還不夠。”
“你要整治,也容易,跟有的牛逼專家一樣,對不上不給看,磕頭也不給看,不就完了。不過這也治不住人家,人家還有拿了病人的醫保卡,來量身定制掛號的呢。”另一個醫生一邊對著電腦輸入信息,一邊沒好氣道。
他轉頭把病歷本還給自己的病人:“複查結果沒有問題,回去安心休養。”敲了一下電腦,“下一個。” 然後又拿起電話來問前臺護士:“我們肝膽外科的還有幾個號呀?我們幾點能下班?”
儀琳的醫生對儀琳搖搖頭:“你的醫保卡呢?拿著醫保卡和掛號單,去一樓窗口重新換一張,不然我開了檢查單,你也沒法付錢。”
儀琳道:“我也不是自己看病,我是代人在外地的叔叔,拿他的病歷過來給醫生看看。我們那邊市里的醫生,懷疑他是……肝癌。”她趕緊把手機拿出來,讓醫生看照片。
醫生翻了兩頁,低聲道:“甲胎蛋白AFP,這麼高。”
他把所有東西都看完,對儀琳道:“你這B超、CT的片子,照片看不清。影像科的报告,说是像肝癌。看其他指標数據,而且病人還有乙肝病史,還喜歡喝酒,当地首府醫院,認為是肝癌,應該不太可能是誤診。你還是趕緊讓病人,帶齊檢查的資料,自己過來看病吧。掛個專家號,要是確診了,直接就商量手術方案。你也不用去換掛號單了,反正我也不能给你開任何檢查單子。”
儀琳道:“專家號很難掛吧?”
那個醫生一撇嘴:“那是。網上預約,都排到三個月之後了。”
6.
儀琳沿著學校的大道,渾渾噩噩地走著。
太陽已經下山,西方的天邊,還殘留著一抹明亮的淺藍色和明黃色。新月如鉤,刀鋒一樣銳利。暮雲堆卷,天色漸漸暗下來。
她決定到操場去跑上幾圈。
體育系旁的操場上,燈亮了起來,人很多。不少學生都是晚上才有空來運動。身邊不斷地有人經過,超過她的,或者被她超過的。只是所有人,都和她沒有關係。
儀琳跑了幾千米後,腿如灌鉛,饑餓感和汗水一起湧上來。然而天已全黑,食堂早已關門,不出去買吃的只有回去泡麵了。有方便麵也是好的。
“儀琳,你今天去哪裡了?瞧你一身汗。”她一進門,殷離就問,挺奇怪地看著她,又說,“你手機是不是沒電了?剛才令狐沖都打電話給我,問我,你去哪裡了。”
儀琳“啊”了一聲,才想起來,今天是父母忌日,令狐沖原本是要陪她去外面燒紙的。她憂心忡忡,竟然把這事忘記了。
她把手機連上充電線,開機,給令狐沖回電話。
殷離仿佛很自然地,拿著手上的漫畫書出去了。
令狐沖接了電話,那邊聲音嘈雜,應該是在一個很熱鬧的地方,必須大聲說話。他的聲音之中一如既往地滿溢著快樂:“儀琳!你總算回來了!”
“我有事出去了……”儀琳低聲道,“你現在在哪裡?”
“跟陸大有他們,在後門吃烤串。”令狐沖還是興沖沖的,“我現在過來,陪你去河邊燒紙?”
為什麼你要這麼高興。
“不,不用了。你繼續吃烤串吧。”儀琳把電話掛了,卻有一種溺水的人把岸上垂下來的繩索割斷的感覺。
她自己收拾好了之前準備號的蠟燭、打火機、大包的黃紙,想了想又塞了一包方便麵進去,背上包就出了門,沒有拿手機。
殷離還沒有回來,大概還在隔壁,她只是把門虛掩了一下。
白沙河還是和去年一樣。河水在黑暗中,平靜無波,沉默不語。河邊的社區,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自己的歸處。河邊草叢中,嚶嚶噓噓,都是蟲鳴聲。
“紡織娘叫叫,懶婆娘心跳。冬衣備好了沒有?……”姥姥曾經教她唱古老的歌謠,只是不知道,在地下的人,冬天也會覺得冷麼?
儀琳就在河邊,就著紙錢焚燒的火光,啃完了乾澀的方便麵。
她沒有看見螢火蟲。
7.
儀琳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過了9點了。
她的桌子上躺著半個柚子、一個蘋果。
殷離對著她的筆記型電腦,聽見聲音回過頭來,道:“蘋果是鐘靈給的,柚子是我剛剝的。你怎麼不拿手機?令狐沖又打了兩個電話找你。”
儀琳“哦”了一聲,木然在桌前坐下。
殷離觀察著她的神色,遲疑著開口,卻沒有再提令狐沖:“儀琳,你昨天在我電腦上,查了什麼?搜索記錄,全是跟肝癌有關的。出什麼事了?”
“阿離,你知道有什麼辦法,能掛上我們學校第一附屬醫院肝膽外科,最近的專家號嗎?”儀琳慢慢地問。
“誰病了?”殷離走到她面前來。
儀琳弓著背,雙肘撐在膝蓋上,殷離就蹲下來,看著她。
“我叔叔。我們家那邊大城市的醫院說,恐怕是肝癌,中期。我今天跑了市里四個肝膽科比較厲害的醫院,都沒有掛到專家號。窗口掛號,輪不著。網上預約,據說要排到幾個月之後。票販子手上。倒是說有比較近的號,可是很貴——這個就算了吧。”
殷離聽見這話,也怔了片刻。她也沒有經歷過近親大病,求醫問藥的事情並不熟悉。還好可以觸類旁通。
她想了想:“這事就跟火車票差不多?網絡、電話、大廳、網點、代理商,不同的管道都會留有額度。一個渠道沒有了,另一個渠道,未必不能揀個漏。我現在就來一個一個查查看。”
殷離就去網上搜索了。原來國內有一個專門掛號的網站,把國內的各大醫院的預約都放在上面。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自己還弄了一個網上掛號和電話預約系統。
殷離把兩個網上系統都註冊了,試圖預約一下,發現專家門診真的已經排到了三個月之後。至於電話預約,殷離撥過去,提示每天9:00-16:00是工作時間。
殷離想了想,問儀琳:“你今天是幾點到醫院窗口,去掛號的?”
“6點多。”
“明天我們5點鐘到,看看運氣會不會好一點。”殷離還是很自然地道,仿佛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早點洗澡睡覺,我來定個4點半的鬧鐘。”
儀琳躺在床上的時候,意識到那一天就將這樣結束了。她的心頭只有一片悲欣難言的空落。
Chapter 72: 人情欠與還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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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人情欠與還的藝術
1.
“醫院的票販子,還真是專業啊。”
早上8點半,在前門的鴨血粉絲湯店裡坐下來的時候,殷離一臉還沒有從震驚中完全恢復過來的神色,“帶著鋪蓋,在醫院門口睡覺!還有人來送早飯!這麼辛苦,肯定是利潤豐厚!”
儀琳皺眉不語。
殷離對老闆道:“兩碗鴨血粉絲,都加一份鴨雜!”
她推推儀琳:“先吃飽了,再想法子吧。一到9點,我們就打電話,試試電話預約系統。”
她這話剛說完,就有一個人拉開凳子,一個招呼也不打,直接在她們這張桌邊坐了下來。
殷離轉頭想瞪人,說店裡空位還多呢——然而這句沒有說出來。
坐下來的那個人,是田伯光。
“怎麼又是你!”殷離嗔道。
“靠!老子下班回學校,在前門吃個早飯不行嗎?”田伯光眼睛眯著,真的頗有倦容,但還是帶著招牌的痞痞微笑,招呼道,“老闆,一碗鴨血粉絲,加一份鴨雜、一份牛肉!”
他轉頭看著她們倆:“怎麼了?大清早的,從醫院出來,出什麼事了?”
殷離恍然。他這根本就不是在鴨血粉絲湯店裡巧遇,肯定是他從地鐵站出來往學校走,在醫院門口就看見了她們倆,一路跟著到了這裡。
她還沒有想好怎麼罵田伯光,儀琳遲疑了一下:“我叔叔生病了,專家號很難掛。”
“剛才是在排隊?”田伯光搖搖頭,“F大醫附一的號,有那麼好掛的?找黃牛,買一個號算了。”
“可是,要我三個月生活費呢。”儀琳愁眉不展。
田伯光也是小有驚訝,他眼珠一轉,追問道:“是要掛哪個科的專家號?是哪方面的病?”
“肝膽外科……懷疑是肝癌。”
田伯光神色認真了起來:“這個不能耽擱。早期中期,應該還有希望。你叔叔人呢?難道還在外地?”
“我們那邊大醫院的醫生說,可能是中期。嬸嬸昨天剛給我打了電話,她也是人生地不熟,不敢貿然來。倘若來了,又不能馬上見到醫生,在這裡多住一天,都是多花費……”儀琳道。
殷離忍不住挖苦田伯光:“現在,連號都弄不著。難道你覺得人來了,號就會自己變出來了!”
2.
“你們倆,怎麼連本國人的傳統都忘了,真是不通世務的小孩。”田伯光搖搖頭,“號很難掛,找熟人走後門呀。既然,儀琳你不想買票販子的號,那就找熟人。找人跟專家搭個話,專家自己加個號,這不就行了嗎?”
“你說得倒輕巧。上哪裡去找熟人,能跟我們學校附屬醫院的肝膽外科專家說得上話?”殷離道。
“就有這麼一個人,我認識,你們也認識啊。”田伯光微笑,“不就是你的情敵,年年拿醫學院專業獎學金和各種優秀獎、深得眾教授和博士學長學姐交口稱讚的好學生,張無忌青梅竹馬的鄰居——周芷若同學嗎?F大醫學院附屬醫院的醫生大佬,就是F大醫學院的教授。周芷若,她當然說得上話。”
他這麼一番話出口,殷離登時臉色一變。
儀琳於人情世故不太通达,聽見這話,遲疑道:“我們去找周芷若幫忙嗎?”
“儀琳,你跟周芷若是陌生人。殷離,當然更不能去找周芷若幫忙。”
殷離冷笑道:“那難道,讓張無忌去找周芷若?”
“唉……”田伯光歎氣,“你真笨啊!張無忌開口,比你開口還更糟糕!”他搖搖頭,“你和儀琳都不能去問,更不能讓張無忌去問。我跟周芷若也挺熟的,我去試試看。”
“你有多少把握,她能賣你面子?她又有多少把握,能請動老師?”殷離道。
“試,總比不試好。”田伯光十分淡定。儀琳點點頭,殷離也無話可說。
三個人在小店裡吃完了早飯。
分別的時候,田伯光道:“晚上我給你們打電話。”
3.
田伯光回到寢室,路上他就已經用手機查了一遍醫學院的課表,看見有一門周芷若提過這學期上的課,下午4點半結束。
他計畫著去醫學院教室門口等人,跟周芷若當面說比較好。之前自然還可以好好睡一覺。
他又去医院的网页看了一下,確認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哪幾位,是肝膽外科的權威專家——顯示職稱為主任醫師,這是我國醫生的最高職稱了。
定好下午3點半的鬧鐘,他就上床睡覺去了。
他只睡了6個小時,就起來,洗了個澡,把自己收拾得乾淨整齊,掐著時間4點一刻,到了醫學院周芷若上課的那栋教学楼的楼下。
他等到4点 50,才看見了背著包下楼来的周芷若。
她長髮束在腦後,背影如削,跟一個女生低聲說了幾句話,卻沒有結伴同行,步履放慢,仿佛頗有心事。
田伯光跟著她出了醫學院的大門,到了林蔭道上,田伯光才從後面喊了她一聲:“周芷若!”
周芷若回過頭來,見是他。因為經管學院跟醫學院中間,只隔了一座金融與統計學院的樓,相距不远,以前也曾經在上下課的路上遇見。
她微笑道:“你們大四,應該沒什麼課了吧?”
田伯光趕上幾步,陪著她一起往北走,一邊道:“是沒什麼課了,我到系裡找老師開證明。不過,正好在這裡,碰見你,真是太好了!你晚上沒有課,也没有安排什麼事吧?”
周芷若道:“怎麼這麼問?”
“我正有點事,要麻煩你,想請你賞臉吃個飯。如果你晚上沒有安排,當然時間就比較從容了。”
田伯光商人世家出身,原本不算一般人。
周芷若因為常去張無忌寢室,三年多來,跟他斷續有接觸。
田伯光跟她問過醫學院各位教授的脾氣和趣事,聊過國內醫生培養制度和工作薪酬,談起過醫療改革和私立醫院,也說些他聽聞來的國外就醫經歷。
有時他也講哪裡有好吃好玩或者打折的護膚品,知道周芷若的父母用家中閒錢買了股票,偶爾也講一下宏觀經濟、股市大勢。
周芷若早明白他是個聰明人,有眼光又明於世故,絕不是那種蠢貨,說著“你們醫學院像你這樣的美女應該不多吧”就自以為是恭維,大談自己的專業卻以為別人一定愛聽。和他談天閒聊,從來沒有不快,也不失裨益,所以向來也沒有把他當作僅僅是張無忌室友的路人甲。
聽見他說這話,周芷若笑道:“賞臉這話,我可擔不起。何況你事情還沒說,先請我吃飯?如果那時候,我才知道你拜託的事情,我無能為力,那就慚愧了。你還是先說,是什麼事情好。”
這時候,兩個人已經走到操場附近,有家小小的咖啡奶茶店,田伯光就道:“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慢慢走著,說給你聽好了。我先去買杯飲料。”
他回來時拿著兩杯,一杯可樂,另一杯咖啡給周芷若:“你日常喝的,冰美式。”
周芷若倒也不好跟他太客氣,便接了。
田伯光神色認真:“我有個女同學,西北人。她叔叔身體不舒服,家裡的大醫院看了,懷疑是肝癌,中期。你也知道,內陸地區,醫療水準比我們,差了不是一點半點。所以當然還是想讓他來本市看大夫。如果是一般人的小病,我當然不敢來麻煩你。這真是個我很在意的人,又是這樣要命的大病。我們學校第一附屬醫院,是教學醫院,醫院的專家就是醫學院的教授。肝膽外科專家號,那麼難掛,我看她著急,想來想去,也只有你,能幫我這個忙了。”
周芷若邊走邊聽,神色如常,並不覺得很為難的樣子,只道:“這種幫熟人掛個號的事,開了頭,那可就是沒完沒了了。”
田伯光道:“這可不是什麼我們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遠房親戚的事,我們家是不熱心招攬的。就是至親,我家裡也有資源和人脈。實在是因為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在意的人,只好我自己解決。我上哪裡搞那麼多在意的人,生大病,來麻煩芷若同學你呢?”
周芷若聽他說了兩三遍“在意的人”,忍不住微笑:“你們男生,在意的人,多幾個,也不奇怪呀。女同學……這是你想追別人,又還沒有追上?”
“周大小姐冰雪聰明,當然事事猜得對。只是就別取笑我們男生,就行了。”
周芷若又想了想:“那個女生,叫什麼名字?是你們系的,還是外系的?家裡做什麼的?”
田伯光想,這下怕就要糟糕,但也不能說謊,只能說實話:“心理系的……”一邊看著周芷若的反應。
周芷若臉色微變:“難道是殷離嗎?”
“心理系幾百號人,你怎麼就記得一個殷離?何況殷離家,什麼時候跑到內陸去了?真是笑話了。”
周芷若微哂:“那是誰呢?”
“呃,她叫儀琳。”
誰知道周芷若記性就有那麼好:“我怎麼記得,殷離有個室友,就叫做儀琳?”
田伯光乾笑了兩聲:“是同一個人……”
周芷若眉一揚:“你這是什麼意思?拐了這麼大一個彎,還是要我給殷離的室友幫忙?”
田伯光笑道:“這關殷離什麼事?室友,難道算是什麼了不得的關係?難道丁敏君倒大黴了,你也會跟著傷心嗎?我來找你,是為了儀琳,又不是為了殷離。從我這邊來說,你如果肯幫這個忙,是我欠了你一個巨大的人情。從張無忌那邊來說,是你心胸大度,連情敵的室友也肯幫忙。”
周芷若看著他,仿佛在認真思考。
田伯光又道:“我也不敢讓你為難。如果你真的跟肝膽外科那幾位教授,說得上話,能要來一個近期的號,又肯幫我這個忙,那我當然感激。但是,要是那幾位,一般學生夠不上,你也夠不上的話,那……就算了吧。”
“你也不必跟我使這種激將法。”周芷若道,“這樣吧。你讓那位儀琳同學,自己來找我,她手上如果有病歷,也一起拿來。我跟她聊聊,也看看她和她叔叔一家,是什麼樣的人。不明事理、纏夾不清的人,我是不幫的,再可憐也不幫。”
田伯光立刻道:“你晚上如果沒有事,我現在就讓她過來,我們去吃個飯?”
周芷若笑:“我還沒有答應幫這個忙,怎麼就好吃你的飯?我今晚有事。你讓她明天上午10點左右,來醫學院三號樓的113室找我。”
“你這也太見外了。”田伯光微笑道,“不管成與不成,我都記得你的情分。吃飯是小事,以後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得上的,你開口,我盡力。我這就轉告儀琳。”
田伯光把周芷若的人情要到了,儀琳很高興。
4.
第二天早上很早,才6點多,殷離打電話給田伯光。
“殷大小姐,你又有什麼事情找我?”
殷離在那頭沉默了一下,才道:“儀琳,好像還挺信任你的。”
“那是因為儀琳,比你,更清楚我。”田伯光笑道,“怎麼了?”
“錢可以解決的問題,為什麼非要欠别人人情呢?”
田伯光又歎了口氣:“錢可以解決問題,但錢就是儀琳的問題。當然我們可以给她錢,可是儀琳會接嗎?這種大病,花錢如流水,一開始就收接濟了,那後面是不是得一直收別人的接濟?她臉皮又薄,又自重自愛,你經常請她吃東西,她都要幫你做點事情,作為回報,當然不願意明著受人接濟。人情嘛,本來就是慢慢還的東西。別人賣你一個人情,想以後或許你能在什麼地方幫個忙。儀琳現在境況不好,未必將來境況也不好,那時候就從容了。她願意先欠周芷若人情,你又何必攔著?”
殷離“哼”了一聲:“我看,你是想要儀琳欠你人情,才對。”
田伯光含笑道:“話不能這麼說。在你心裡,我當然是個花花公子,居心不良、想追儀琳。可是,儀琳家裡出事,你也為她憂心,想幫她應對難關,難道你也是居心不良、想追儀琳、想要儀琳欠你人情嗎?”
殷離道:“我是女生,好不好!”
“那你跟我證明一下,你不是雙性戀。”他這句一說,殷離那邊就沒有回應。
田伯光停了一停,追問,“殷離同學,你不是被我氣死了吧?”
“死開!”
“殷離同學,你就不能相信,我一片誠摯之心,只是不想看見你們倆憂心著急嗎?”
殷離慢慢地道:“我實在不明白儀琳為什麼信任你,或許,她有她的道理。她願意……”她這話戛然而止。
田伯光笑嘻嘻地道:“什麼道理?是不是因為發現,我見識廣博,聰明幽默,知情識趣,深情款款?”
殷離突然大徹大悟:“我哥是醫生!本市J大醫學院畢業的!他或許有同學或者舊同事,在本市幾個肝癌診治方面比較厲害的醫院工作。他能找熟人!与其要儀琳欠你人情,不如让她欠我人情!”
田伯光:“……”
殷離哈哈大笑:“我找我哥去了!拜拜!”
“等等!”田伯光連忙道,“你去找你哥。儀琳去找周芷若。不管哪條路通,都是好事。這樣,行嗎?”
“雙管齊下,當然好。”殷離道,“就這麼辦吧。”掛了電話。
田伯光無奈地搖搖頭。
Chapter 73: 相處的模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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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相處的模式2
1.
中午12點,說不得回到家。假期這七天他都上半天班。暑期結束兩個月,还是人流手術的高峰,手術預約不少。但如果連著上七天班,別說他不願意,麻醉師老爺子也不樂意,還是算了吧。
他進門,看見韋一笑坐在餐桌旁,面前半杯麥片,兩個雞蛋。
之前他在手術室。殷離先是打他手機,沒人接,然後打住宅,最後打診所的電話。他當然知道,是誰把韋一笑吵起來了。
說不得道:“阿離可能跟你八字不合吧?哈哈哈。”
“那這麼說,跟我八字不合的人可太多了。”韋一笑伸了個懶腰,“放假時間,殷離大清早催命一樣,找你做什麼?”
“她有一個室友的叔叔懷疑是得了肝癌,想來看病,問我有沒有熟人。”
“殷離看起來,不像喜歡招攬這種事情的女生。”
說不得笑:“我也這樣說。她倒問我,難道周顛或者韋一笑的家裡人生病了,你也當作沒聽見嗎?”
韋一笑:“……”
說不得搖搖頭:“我只好幫她找人啦。我那個在F大醫附一神經外科的同學,現在在國外進修,時間比我們晚十幾個小時,我前面找他,沒打通電話,可能已經睡覺了。吃晚飯的時候,你提醒我一下這事。不乘他剛起床找他,等會他進了手術室,更不理人了。”
但韋一笑道:“我要出去,跟人簽賣身契。晚交通高峰之前,不見得能回來。”
“賣身契?”說不得道,“你要去領結婚證嗎?”
“結!婚!?”
“你又不肯受雇於人,結婚證就是最接近賣身契的東西了。”
韋一笑仿佛認真思考了一下:“說得很對。但你這樣說,不會被你父母揍?我去簽個畫稿的合同,不是結婚。”
“這樣也叫賣身契?”
“現代社會,人又不是一次性賣掉的,而是一片一片賣掉的。”
“……”
說不得拉開冰箱的門,準備做午飯,結果從冰箱冷藏室抓出一隻小型怪獸。
“你老人家,以後能別拿土豆雕東西了嗎?”說不得道,“你小時候就沒有被教育過,浪費糧食可恥?”
“嗯,我小時候被教育過的事情,還多呢。”韋一笑道。
說不得道:“想必已經被你一個一個都違反過了吧。”
“不太確定。”
“你是怎麼做到被教育不成功的?”
“只要把榮譽感廢掉就可以了。”
說不得:“……”把那只小怪獸丟回冰箱,“這個只好晚上蒸熟了做土豆泥了。”
說不得開火燒水,準備下麵條,又從冰箱裡拿出前天新拆的一罐子蟹黃,自家做的,沒有防腐劑,還是儘快吃掉吧——煮個面正好。
韋一笑跟他說了句:“做你自己的份就好了。”吃完了他的“早飯”,準備出去。
他出門的時候,把廚房裡的垃圾順手帶下去,忽然想起來,問說不得:“你死掉的金魚,要不要給樓下野貓?”
說不得抗議:“喂喂喂!誰跟你說,可以拿去喂貓的!”
“尊重物質循環而已。”
“那你死了,我也可以拿你去喂貓嗎?”
“隨便。”韋一笑毫無所謂,轉身就走了。
2.
整個下午,說不得都頗感無聊。
無聊到把J大醫學院附屬第十人民醫院和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網頁,各個版塊翻了一遍。想起在醫院實習時,冷謙每天穿過人群、在病房進進出出的樣子,還有那些他已經遠離的生活。
自從他決定要從大醫院辭職、去開個小診所的那一天開始,他和留下來的同學同事,就等於分道揚鑣了。
當初彭瑩玉和張中都勸過他,那過於冒險。
冷謙算是什麼都沒有說,只問了他一句:“你想好了?”
做一件事之前,應該想好。而已經做了之後,是應該不要多想。
周顛曾經開玩笑說:“如果家人生病、住院什麼的,對醫生不知根知底,或者掛不上專家號、床位緊張,可以找冷謙和張中,利用大醫院的資源。老彭還可以找張中幫忙,跟醫院裡管藥品招標的牽牽線。冷謙那種死木頭,就算了。找你,就只有一個用處——處理幹壞事的後果,不留下記錄。”
當時說不得笑嘻嘻回道:“你可以夥同你的老婆大人去搶銀行,她拖著你來懇求我挖子彈的時候,我爭取不弄爆你的動脈大血管。”周顛立刻跳起來要揍他。
在他發呆的時候,他的手機又響了,一個人的專屬鈴聲——他女朋友。
“寫論文,寫得煩死啦……”
她這個學期,已經是研究生第三年的上学期了。畢業年,正是愁論文的時候。碩士到底不像本科生,本科生畢業論文,有個形式就好,碩士可就要認真考核學術內容和嚴謹性。而除了畢業論文之外,學校規定還要在核心學術期刊上發表一篇學術論文,才可以提交論文答辯。兩篇論文,簡直就是兩座大山。
她跟說不得抱怨,投出去的那篇論文,給學報的審稿人一審二審三審,過一陣子出一個修改意見,本來的思路被攪得亂七八糟,改來改去之後,現在還要整體大修,簡直不知道從哪裡下筆了。
“我現在想起這篇論文就噁心,打開筆記本電腦就煩……”
說不得安慰了她一會兒,道:“要不,我去學校陪你?你把電腦帶出來,我陪你寫論文?以前,有個小混混,大字不識,最討厭讀書寫字,可是有一天,有性命之危,必須在限定時日之內學會限定的方塊字,那小子根本就坐不住,只好找個美人來陪著,才勉強學得進去。陪讀的美人,相當腐乳之于白粥,醬油之于白切肉,我勉為其難,來充當一下好了。”
她幽幽地道:“我怎麼沒發覺你有這個功能……”
“現在發覺,也不遲。”
她似乎看了看時間:“現在都幾點了?等你到了,就快黃昏了。你又不能進女生宿舍,附近也沒有什麼安靜點的地方。”
說不得聽見她這樣講,也就算了。於是說,我去網上買些各色零食給你,煩了,就吃一點,熬過這半年一年,就好了。
她說了聲“好”,就掛了電話。
3.
說不得放下手機,走到客廳的陽臺上。下午的陽光很好,已經沒有盛夏那麼灼人,但仍不失熱度,晴暖的風中有一點香甜的氣息。想必是社區裡桂花又開了。
又開了。
又。
又一年過去了。
世界仿佛毫無改變,而所有人又老了一歲。
也並不能說,大家什麼事都沒有做。
周顛跟著公司的團隊做了一個新遊戲的開發。他看了幾千個病人、講了無數句醫囑、做了n台人流手術。韋一笑畫了很多畫、看了很多視頻、很多書,廢掉的草稿很厚。殷離從大二變成了大三、還談了戀愛。
但世界,確實還是這個鳥樣子,時時刻刻有人出生或者死去,時時刻刻有人狂喜或者慟哭,而它巍然不動。
真是無聊之極。
韋一笑曾經對他說,如果現在天下大亂,你可能反而會高興。高興這個詞也許不太對,精神百倍,可能更接近一點。
他當時反問說,你呢?
韋一笑說,都一樣。
他覺得那傢伙簡直在敷衍他。
晚上,他又給冷謙打了幾個電話。還是沒有打通。
說不得一個人,無聊地吃完了自己做的晚飯。芝士土豆泥,蟹粉豆腐。極其懶人的菜。
飯後,他看了看客廳小魚缸旁邊,躺在碗裡的那條死了的金魚,收拾了一下,拿著一個紙盒,端著它出去了。
韋一笑9點半才回來。
“交通高峰7點半,就差不多了吧。”他說。
韋一笑道:“吃完飯,順便去看了場電影。”
“一個人去看電影,難道沒有受到來自情侶的一萬點傷害嗎?”
韋一笑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轉身發現死魚已經不見了,他問說不得:“你是不是拿了個勺子,乘著天黑,去社區綠化帶,挖坑葬魚了?跟林黛玉葬花一樣?”
說不得道:“也可能是拿去喂野貓了呢?也可能是沖馬桶了呢?”
韋一笑:“……”
4.
明天,又是手術。還是無聊的一天。臨上床前,說不得這樣想。
淩晨他睡得正沉的時候,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問了一聲:“誰啊?”然後才清醒過來——這個時候能敲他臥室門的,除了韋一笑,還有誰。
“怎麼了?”他從床上爬起來,下地,開門,問道。
“你把手機忘在客廳了。”韋一笑把他的手機遞給他。屏幕上冷謙的名字,正伴隨著鈴聲閃爍不已。
“你幫我接一下,又能怎麼樣?” 他對韋一笑道。
Chapter 74: 七天長假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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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七天長假的最後一天
1.
假期的最後一天。
距離F大不太遠的一個社區。
早上7點。
18號1201室,一陣悅耳的音樂聲,在這間公寓的臥室裡,響了起來。
那是一首鋼琴曲,開始是舒緩的,然後漸漸激昂了起來。
一隻素白的手臂伸出去,啪地一下拍在床頭櫃那個金屬灰的電子鬧鐘上,鋼琴曲戛然而止。
1201室現在暫時的主人,又在床上躺了五分鐘,很是滿足地伸了個懶腰,把蠶絲薄被一掀,赤腳踩在地板上,下了床。
這房子產權意義上的主人,是個女設計師,自我介紹說是做室內設計的。她只見過她一次,看起來似乎還年輕。
牆是灰的,傢俱淺色原木,米色的布藝沙發上放著米色的靠墊,浴室全黑色。
整個房子的裝修和傢俱,色調基本沒有超出灰、白、黑、米。一種冷淡精緻的極簡現代風格。
那位主人因為結婚換了個大房子,小的單身公寓暫時也不想賣掉,便掛出來租了。
她在學校附近找房子時,看來看去,唯有這個,勉強入眼。再拖下去,她哥必定會跳出來,直接丟一套房子的鑰匙給她。她可不想聽安排。
於是就定了下來,第二天就入住了。
入住後,只是換了床。還把餐廳的桌椅,換了一套紅色的高臺桌椅,仿佛故意在跟原主人審美作對。
2.
她起來,先是去了廚房。臥室是木地板,她踩上去還不覺得,廚房鋪的是瓷磚地板,十月的清早,可是有點涼了。
那涼意叫她微笑起來。
過去的三四個冬天,他鄉異國,紛飛的大雪中,她總是能看見一些職業女性和平常一樣穿裙子出門,把一雙好看的小腿露在外面。大學她們系裡,有位已經五十歲的女教授就這樣,風度翩翩,迷人極了。
她也嘗試著學習,每天雖然只有下車到進門那麼短短一段距離,倒也練出了短時間內極其耐冷的本事。
不過回國來,國內南方的老建築,可不是多數都裝了中央空調,進了大門就溫暖如春。各個房間都是獨立的空調,只有人在的時候,才會把空調打開,等一會兒,溫度才升起來。
F大行政樓,走廊上依然很冷,更別說教學樓了。只有少數幾個新蓋的大樓,才用上了中央空調。繼續這樣,冬天露出小腿,彪悍優雅的機會,是沒有了。
據說國內的女生,在冬天要假裝自己露出腿,得穿一種很厚的加絨肉色褲襪,俗稱光腿神器。閨蜜華箏曾經給她描述過這東西,說是見同學穿過,穿了全無肌肉線條,跟假肢一樣,真是可怕。
她刷牙洗臉完,回臥室,從妝臺上拿了一瓶爽膚水,往臉上隨便拍了一遍,到客廳倒了一大杯冷的礦泉水喝掉。把頭髮綁了一個馬尾,換上運動衣、跑鞋,在客廳的跑步機上變速跑了30分鐘,累出一身汗,覺得渾身舒爽。她做了一會兒拉伸,汗已退下,便把鞋子隨意踢掉,進浴室洗澡去了。
洗罷出來,回到臥室,把頭髮包起来,然後往臉上塗精華液和眼霜。她自己皮膚偏油性,如今雖然已是南方的初秋,也只上了精華、眼霜、乳液、防曬,日常護膚工作就算是完成。
頭髮已經不再滴水,接下來對著鏡子,使用護髮素、寬齒梳、手指、吹風機、定型啫喱來打理髮型,又花了不少時間。她也想偷懶,然而立刻想起她哥早上出門之前,頭髮也得好好打理15分鐘,登時覺得心平氣和。
這事跟性別沒有關係,但是跟人的自我要求有關係。
轉身,把浴袍脫了往床上一丟,她把衣櫃門拉開,挑選今天的內衣和外衣。今天上午不用出門,妝可以省了,衣服也可以穿得休閒一點。
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她換好衣服,來到廚房。
雞蛋塞進定時煮蛋器裡,煮到蛋黃是流淌的半固體狀態,煎幾片培根,牛奶進微波爐裡叮1分鐘,切片吐司烤一下,洗了一個蘋果。一會兒早飯就弄好了。
她坐在高臺餐桌旁的時候,用遙控器打開了客廳牆上掛的電視,一邊聽著電視裡播的節目,一邊吃著早飯。
因為現在還在假期裡,她比上課時晚起了一個小時。平時只能看到早間新聞節目的前半段,假期倒是可以看到結束。
不過這不是必要的,如果她瞭解局勢,還要靠收看官方新聞,那她也可以去死了。
吃完早飯,她把盤子、杯子丟進洗碗機,衣服丟進洗衣籃,轉身進了小書房。
今天雖然是假期的最後一天,也要好好看書。一本巨厚的書躺在桌子上,還是昨晚翻過的那一頁。900多頁的英文原版學術書籍,豈是幾天就能看完的。
打開音箱,開始放音樂,看書。看書1個小時,休息10分鐘,精准控時。
3.
11點的時候,門鈴響。她起身去客廳門口拿起話筒來,阿姨在樓下道:“趙小姐,你在吧?我上來了,今朝有老新鮮的蝦呢。”
她之前交代過自己習慣的飲食風格,不喜歡什麼,喜歡什麼。除了有時會想吃某樣菜,便提前指定一下,其餘買菜的自由都交給阿姨。
這位阿姨算是手藝不錯、手脚利索,不愧是仲介重點推薦的,時薪也比別人高。這一個月下來,做飯、清潔,還沒有什麼讓她不滿意的。即使這位阿姨有暗中從採購費中克扣中飽私囊,只要沒有很明顯,她才沒有空去計算呢。
“哦。好。”她淡淡應了一聲。
阿姨手裡有樓下的門禁鑰匙,也知道這房子進門的密碼,但是她必要先問一聲,這是她喜歡的地方。但是阿姨總是要彆彆扭扭地叫她趙小姐,這就是她不喜歡的地方。
阿姨進了門,手裡拎著的袋子露出一截生菜帶水珠的葉子,換好鞋,笑眯眯地對在客廳喝水休息的她說:“趙小姐,中午做白灼蝦、蔬菜沙拉、蘑菇湯,好不好?”
她開口道:“好。不要叫我趙小姐,喊我Alex。”
然而阿姨像是舌頭轉不了彎,掙扎了一下才道:“愛麗……克斯……小姐,那今天晚飯?”
她打斷道:“我今晚和朋友出去吃飯。你做中飯就好了。”
上課的時候,她中午在學校食堂吃,讓鐘點工阿姨晚上來做晚飯,假期就讓她中午來,中飯和晚飯一起做好,晚上她自己熱一下就好了。
倒不是她想省什麼錢,只是覺得跟鐘點工打交道的時間越少越好,一天見她們一次已經夠多了。
如果一天中午和晚上都要有1個小時,跟她們在一個物理空間裡共處,出於禮貌還必須寒暄幾句,談些市井小民的生活話題,她可受不了。
阿姨手腳麻利地洗菜做飯,擺盤上桌之後,在她坐下來吃飯的時候,阿姨就把廚房給收拾好了,把早上洗的杯盤從洗碗機裡拿出來,然後又去了浴室,清理了一番。
她要求整個房子的吸塵清掃兩天一次,不用天天干。反正她早就被異國的生活磨練得沒有了潔癖。一個人的清淨,比房子一塵不染。更重要一點。
做完這些,阿姨就來跟她告辭,她微笑道:“好,你早點回去吧。”
4.
午飯後,她靠著椅背發了一會兒呆。窗簾被阿姨全拉開,陽光自由自在地穿過陽臺的落地窗玻璃,把客廳的地板填滿,她簡直覺得有些熱了。
北方冷得早,母親身體又不太好,這個時候,家裡應該早已開了地暖,穿著白棉襪踩在地上,腳心會暖暖的……
她正那麼想的時候,手機響了,一看,是發小華箏打來的。
“敏敏!你在做什麼呢?”華箏問。
她伸了個懶腰:“剛吃完飯。”
“鐘點工的手藝,還行?”
“你要是吃好幾年英國人的食物,也會跟我一樣,對食物不那麼挑剔的。你在做什麼呢?”
“唉,陪我媽逛了一上午街,買了一堆東西,在外面吃了飯,剛剛回來。”
她笑道:“真孝順。”
“你呀,這話也不像真心誇獎。你怎麼七天假期也不回來?不然也可以陪陪家裡人,順便跟我逛逛街呀。你哥倒是回來了,昨兒我跟我哥去飯局還看見他。”
“暑假我在家裡呆足了一個月還不夠?反正我從小就不乖,背個‘不念家’的名聲也沒什麼。”
“你們家就兩個孩子,還是一個媽生的,不像我們家這麼情況複雜,就是任性一點點,也無所謂。哪像我,一會兒被這個說,不夠低調,一會兒被那個說,沒有亮點。當我是任意調光檯燈呢。”
她忍不住笑起來:“你成績不是還挺好,怎麼就沒有亮點了?”
“成績又不算是什麼,過得去就行。我爸就說,我只會讀書,白紙一張。”
“那又怎麼不夠低調了?你還不夠低調,那我簡直該槍斃了。”
“還不是因為我爸勒令我大學四年不准走讀,必須住校,體驗生活。大學裡,真是什麼人都有。我一個室友,要出去約會,跟我借絲巾,我借給她了,誰知道她就弄丟了,還過了好幾天才告訴我。我猜她賠不起,也沒有打算要她賠。
你知道,我有點強迫症,用慣了的東西,最好是一模一樣的。於是我又讓專櫃的櫃姐,给我找了一條一樣的絲巾。誰知道過了幾天,聽見那个室友在背後說,我又拿出一條一樣的絲巾,一定是我在故意讓她難堪。
你說這人,是不是神經病,被迫害妄想症?我犯得著嗎?
我回家鬱悶,又被我哥看見了,問完了就說:以後一切奢侈品的東西,都不許在學校裡用。別說包和衣服不行,絲巾也不行。護膚品,不能降檔次,就儘量裝沒有標籤的空白瓶帶去。務必低調到死,不能落話柄於人。要是讓大哥、二哥知道了,還有得教訓呢。”
她听完了華箏那一番抱怨,道:“你室友不知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吧,不然借她一百個膽子,恐怕也不敢吐槽你。不過,話說回來,你的一條絲巾,說不定等於別人两個月的生活費。對我們是小事,在別人那裡就是大事,難免緊張。你也要學會體諒。”
“我男朋友也這麼說。”
“男朋友?還是上次我見過的那一個,江南小鎮長大的,姓郭的傻小子?”
“不許叫他傻小子!”
她笑:“你還真護著他。不知道能護到幾時?你真以為你爸媽和哥哥們會同意?”
“他那個專業,將來畢業了,是可以進航天軍工企業的,勉強也算自己人了。要是爸爸放寬些,覺得自己那麼多個孩子,有個搞技術的女婿,雖然不會顯貴,但是會比較安穩,那也就行了。唉,不說我的事情了。你男朋友,那個很帥的歐洲幾國混血帥哥呢?”
“分了。”她輕描淡寫。
“為什麼?”
“我回國,他繼續留下讀書。隔著半個地球、十幾個小時的時差,談什麼戀愛,浪費大家的時間和機會。果斷分手,是最好的。”
“那你現在,是單身空窗期嗎?追求者很快就要排隊咯。”
“再說吧。回國來,就發現,男生的品質真是差。不是沒腦子,就是沒教養,不是沒教養,就是沒身材……要麼一點肌肉都沒有,要麼20歲就有肚腩,還振振有詞說我忙著看書,沒時間運動。臉是天生的沒辦法,其他後天可以補救。從裡到外,都不夠努力。真是一百個裡,只挑得出一個能見人的,偏偏其餘那九十九個,都覺得自己很優秀。”
“沒有你說的那麼糟吧。郭靖他不就還好嗎?”
“你那位,除了腦子笨點之外,教養和身材還可以。跟你混了一年,想必品味也提升了?”
“說了不許說他笨!他是善良,不是笨!”
“好啦好啦!情人眼裡出潘安,他怎麼樣,你都覺得好。不過,”她促狹地壞笑,“你們都談了一年了,進展到哪一步了?你有沒有試過他的function?”
“嗯?什麼功能?”
“那方面的。”
“……敏敏!你簡直是女流氓。”
她笑道:“我只是正常人。你確定不要測試一下?據說,我國男性的平均時間,是3分鐘。”
“……我對時間沒有什麼概念啦!”
“哦,那差不多就是一首流行歌曲的時間,biu~的一下,就過去了。”
電話那頭,華箏笑得要死:“你還要用上擬聲詞!男生們都會被你氣死!”
“讓他們氣死去吧。”
“怪不得我哥不讓我跟你玩,說把我帶壞了。”
“是啊,人類都是聖母瑪利亞生出來的。就許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換女朋友,我們談一談sex就是學壞了。”
電話那頭,忽然聽見有人喊“華箏……華箏!”
電話那頭對她道:“我媽叫我呢,有空再聊啊,bye.”
5.
她掛了電話,笑了笑,剛調戲完一向是乖乖女的發小,心情很好。
站起來做了個全身伸展,把剩下的食物都倒進垃圾桶,盤子塞進洗碗機,就回書房看書去了。下午要換另一本來看,換換腦子。
5點多的時候,她的手機又響了,打電話的是另一個小時候跟她一起長大的人。
不過她恐怕不能稱他為發小,他也未必敢以她的發小自居。
她發現這一點是這幾年,他給她打電話總是沒有稱呼,好像不知道該怎麼樣叫她才好,既不能太親近,又不能太客氣疏遠。
就像現在這樣。
“我是剛相,”他停頓了一下,“沒有打擾你看書吧?”
“沒有,我正想休息一下。”
“我現在出門的話,6點左右可以到你樓下,7點左右我們可以到我訂好的餐廳。我現在出門?”
她歎了一口氣:“我今天不想吃法國菜。我們能換一家餐廳嗎?”
電話那一頭似乎有點錯愕:“……你想吃什麼?日本料理?本地菜?”
“不知道。”她笑道,“我還沒有想好。你先過來吧。”
“好。”他的聲音依然非常溫文,不帶一絲惱意。
6點零1分,門鈴響了。
“我是剛相,我現在可以上來嗎?”
“等一下。”
她回臥室迅速上了個最簡單的淡妝,也就上了一下粉底,刷個睫毛,就完了。然後開了樓下的門禁鎖,道:“電梯在進門左轉的盡頭,你自己上來。”
她就是這一天在家穿的衣服,米色T恤,黑色長褲,不曾特別換過,只是把頭髮紮了起來。
剛相進門,看著她一怔。
她問道:“怎麼了?”
“你初中的時候……經常穿成這樣去學校。”
她自己倒不太記得這種事情。人生是分階段的,她初中之後的生活,剛相又沒有看見,這樣說一句,倒好像這樣的風格成了她初中的專屬。
她只是微笑不語,道:“你要喝水嗎?冰箱裡有礦泉水。”
“不用麻煩了。”
她便拿了包和車鑰匙,笑道:“我來開車好不好?你的車停在樓下?晚上我送你回來。”
她自小就是這樣,說是什麼便是什麼,簡直是有主張得過了份。
剛相只好道:“好。”
6.
她的車是一輛很小巧的MINI Cooper,紅色的。這車給單身女生開倒是很合適。
剛相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問了一聲,她道:“我哥幫我訂的車。他成天就會跟我說:‘低調!低調!’我都願意開MINI Cooper了,還不夠低調嗎?”
剛相道:“低調,不合你性情。”
她不禁笑起來。
車從社區開出去,剛相問:“去哪?你有想好了嗎?”
“還沒!我們邊走邊看看吧。”
她住的社區離F大,本來不遠,車開到F大後門的那條街上,正是黃昏時分,暮色初降。十月初是不冷不熱,天氣最好的時候。街道兩旁,餐館的露天座位上,開始坐滿了喝著啤酒吹牛聊天的年輕人。
她一眼看到 “小周家廚”的招牌,一時興起,便道:“我們去這家,怎麼樣?”
剛相看了一眼這家店的門面,大致就知道了裡面什麼樣,沉吟了一下:“這種店,恐怕不太乾淨,說不定還用地溝油。我可不敢請你在這裡吃飯,太委屈你了。”
“太爺爺以前常跟我們講,他曾經吃過多少苦。他老人家有一句話說,‘吃得苦中苦,享得福中福。吃苦享福,皆面不改色,才是人上人。’我不過就是去個F大同學常去的小飯館,吃一頓飯,又不是吃一輩子,怎麼就委屈了?”
剛相微笑道:“受教了。”
她看了他一眼:“你也不用跟我這麼生分。我們幾個還是一塊兒讀的小學,不是嗎?總不至於因為你爸成了我爸的下屬,就客氣起來。舊友難得,我想找個朋友陪我去逼格夠高的餐廳,不難,找個朋友陪我下蒼蠅館子,倒難了。”
“小時候是小時候。”剛相低聲道,“但是你還記得小時候,我也不會忘記。”
他這麼說,仿佛兩個人是舊友重逢。也仿佛他爸成了她爸的下屬,只是個偶然。
然而這並不對。
某個家族的小輩,能站在什麼位置,其實跟多年前某個時刻,祖輩掙下的地位,大大相關。她和他都仿佛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7.
在差不多同一個時刻,距離F大後街僅僅一牆之隔的東宿舍區,張無忌正從十七舍的大門口走出來。
看了一天東西,他打算出去晃一晃。他看著電腦忘記了時間,到了現在,食堂肯定只剩下有些很沒意思的菜了,他不太有胃口,於是打算去後門吃。
七天假期,除了第三天陪著令狐沖,還有殷離和儀琳,去“考察”了森林公園,剩下的時間,張無忌確實在認真準備面試。
奇怪的是,殷離一直沒有發任何信息給他。他無聊想偷懶、想休息的時候,拿起手機看看,並沒有殷離發來的隻言片語。
這讓張無忌有點不習慣。之前的兩個學期期末,複習最緊張的那幾天,他和殷离都在各自的系裡看書,並不見面,殷離總是會給他發信息,晚上給他打電話。
女性,是神奇生物的一種,跟薛定諤的貓一樣,比偵探小說裡的犯罪分子更心思難測——張無忌的老爸這樣告訴他。張無忌曾經覺得這話未免太誇張了一點。但是現在他確實有點困惑。他跟殷離也沒有鬧什麼不愉快,前幾天去森林公園,不是還玩得很開心嗎?
他剛剛出了F大的後門,左拐走了十幾米,就是大門外左手邊的第一家店門口,看見了在排隊等烤雞翅的殷離。
殷離好像沒有看見他,低著頭,用腳尖碾著地上的一根竹簽。
張無忌喊了她一聲:“殷離!”
殷離一驚抬頭:“……是你呀!你……去買夜宵嗎?”
“哪裡,我還沒有吃晚飯呢。你這幾天在忙什麼?”
殷離奇怪道:“田伯光沒有說起嗎?”
“他沒有跟我說起你呀。”張無忌一頭霧水。
“是儀琳的事。”殷離說著,若有所悟,“如果他告訴你,令狐沖馬上也會知道了吧。田伯光大概巴不得,儀琳的事,他全攬過來。”
正說著,燒烤店的老闆道:“小姑娘,你的兩串雞翅好了!”
殷離付了錢,跟著張無忌一起向前走,一邊三言兩語,把儀琳叔叔的事情略說了一下。
張無忌之前的困惑,瞬間消無,想了想問道:“那你是想我告訴令狐沖,還是不想我告訴令狐沖?”
殷離道:“當然是告訴令狐沖啦!”
“遵命!”張無忌笑道,斂去了笑容又問,“後來,號掛上了嗎?”
“在想辦法。”殷離悶悶的。
這當口,又來了個電話。殷離接起來:“老哥!……他怎麼說?……CT片子看照片,不夠清楚?……問原醫院要電子版,人家給嗎?……我不知道儀琳叔叔嬸嬸,有沒有让原醫院的医生刻過光盘?……DICOM格式?……上傳到網盤裡,然後發給他?”她不由地暴躁起來,“怎麼這麼複雜?!好好好,我去轉告儀琳。老哥拜拜。”
殷離掛了電話,張無忌問:“你托你哥,給儀琳叔叔找醫生嗎?”
“對。我哥的同學,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當醫生,是神經外科的。說收到CT文件之後,先給相熟的肝膽科的同事,看一看。”
張無忌和殷離說著話,忽然注意到有一輛鮮紅色的MINI Cooper慢慢地從後街上開過去了,他看著那輛車,不禁怔了一下。
殷離道:“怎麼了?”
“沒什麼。”張無忌搖了搖頭,微笑道,“你是不是也沒有吃飯?我想去那家,吃麻辣香鍋。”
張無忌和殷離在吃麻辣香鍋的時候,殷離一直在手機上發信息,一下高興,一下又不高興了。
“怎麼了?”他問殷離。
殷離遲疑了一下,才道:“田伯光,他去找周芷若,幫儀琳叔叔掛號。剛剛儀琳跟我說,周芷若已經把她叔叔的CT文件拿到了,說跟病歷照片什麼的一起,拿去給哪個教授看。”
“芷若,她倒是挺熱心的。這事,你怎麼沒想著,早點告訴我?”張無忌道,“還讓田伯光去找芷若。”
殷離臉色微沉:“因為田伯光說……他想讓儀琳欠他人情!”
Chapter 75: 溫和反賊張同學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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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第75章 溫和反賊張同學
1.
假期雖說有七天之久,也如流風逝水一般飛快地過去了。
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張無忌在宿舍裡收拾行李。
明天9號,他就要去首都了。一共3個學校,都是上午筆試,下午面試,還好時間分散在四天裡。
他正忙著,輔導員打了一個電話來,說我前幾天跟你講的,今天晚上的講座,你不要忘記了。早點來,坐前排。
張無忌只好笑著說好好好。
F大各個學院每年都有一定的學術交流活動,這個大概也是計入學院工作考核的。學術交流,自然免不了請外校的老師來開講座。
這回政法學院請來的是P大法學院的一位教授。
輔導員的意思,無非是張無忌如果能好好跟人家教授互動一下,留下點好印象,面試的時候如果對方在場,還記得起你這個學生來,分數自然不一樣了。
這個想法,當然太功利,不過張無忌也不反對去聽這個講座。
那位教授姓張,恰好跟張無忌同姓,主要研究領域是憲法,出了不少專著。張無忌本來就對這個領域很感興趣,他畢業論文也挑的這個領域。
可以說,在憲法學領域,那位張教授的名字,在國內是響噹噹的。能當面聽他的講座、並且可以現場提問的機會,張無忌之前也確實沒有過。
自然要去聽了。
2.
他早早吃過晚飯,到了政法學院。講座在一樓,大階梯教室,能坐下兩百人。
他進門就看見兩個以前在院學生會共事過的男生,在調試投影儀和話筒。
他去打了個招呼,就笑道:“我已經退休了,就不幫忙了,你們慢慢忙。”自己在第三排偏右找了個座位坐下,順便用筆記本在自己旁邊也占了個座,萬一有自己認識的人來晚了,可以用得上。
在後來的半個小時裡,教室逐漸填滿了人。
6點半將到,系主任已經引著人來到階梯教室門口,碰見了系裡另一位教授,停了下來,三個人似乎正在寒暄。
張無忌往那個方向張望,他認出了那張之前在網上看過的面孔,頭髮夾雜幾許白絲,鼻樑上架著一副金屬邊框眼鏡,只是看起來好像比照片上更清瘦了一點。
這時候,身側突然有人問:“裡面那個座位,有人嗎?”
那個聲音。
張無忌一驚轉頭……又是她。
趙敏。
“沒人。”他說完,看看手裡拿著筆記本站在那裡不動的趙敏,只好站起來,讓她進去,一邊把自己占位的筆記本挪開。
趙敏落座之後,兩個人有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張無忌終於忍不住問:“你不是政治學系的嗎?怎麼跑來聽法律系的講座?”
“政法不分家。”趙敏轉過頭來笑吟吟的,“‘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你莫非忘記了。我來聽聽,不可以嗎?”
“可以。”
然後兩個人又不說話了。
張無忌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教室中央講臺上,不去看自己右邊的趙敏。
她今天穿的是件白襯衫,長褲好像是淺灰色的?頭髮紮了起來。這樣子,相當的……平淡嚴肅,跟她之前一貫的氣質不太一樣。明明是同一個人?
好像自己身邊其他人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比如說令狐沖,永遠都是個吊兒郎當的不靠譜青年。比如說殷離……
張無忌猛然一驚,自己為什麼會想這些無聊的事情。他趕緊坐直,努力把那些奇怪的想法趕出自己的腦海。
那個時候的張無忌,還太年輕,他還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根據場合,改變自己的形象和氣質,是一種技能。女性因為有化妝技術的支援,有更廣泛的服裝風格可以選擇,往往可以把這項技能發揮得更加令人矚目。
一個人20歲上下的時候沒有這項技能,不奇怪,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掌握不了,那也只能承認自己缺乏天賦。
3.
剩下的一個多小時,張無忌都正心誠意,看系主任做介紹,看那位張教授切入正題開講,主題當然是憲法。沒有幻燈片,也沒有大綱。
张无忌只能一邊聽,一邊逮著要點記筆記。
一個多小時。張無忌心想,稿紙也得二三十頁吧。那位張教授,站了一個多小時,說話間喝掉兩瓶礦泉水,還不帶中场休息的。
結束之時,系主任來上臺致謝,後面居然也沒有提問環節。
掌聲之後,學生們聽到系主任說“今天的講座到此結束”,就紛紛起身。滿教室,椅子亂響。
趙敏說了聲:“你記筆記,挺厲害的呀。就是字一塌糊塗,一寫快,就跟飛似的。”
張無忌臉一紅:“我考試又不這樣。”
她又轉而問:“你覺得,這個講座如何?”
“挺好的。”
趙敏道:“我覺得,他講得,也不怎麼樣。盡是一些很陳舊的東西。憲政啦,分權啦,變革啊什麼。我耳朵都聽得起繭了。”
張無忌不禁道:“老生常談,就是因為始終沒有實現,不是嗎?”
“那要怎麼實現呢?”趙敏嫣然一笑。
張無忌一怔,一時回答不上來。
趙敏又道:“講完沒有专门安排提問時間,你們系主任,是不是故意的?”
這當口,人已經走得差不多,有幾個學生自己跑去在臺上圍著張教授,似乎是請教問題。
趙敏收起自己的筆記本,對張無忌道:“讓一下。”她起身出去,也往講臺上去了。
張無忌側身而立,看著她快步經過自己面前,空氣因她而突然流動起來。他看了看講臺,決定也過去看看。
“……你真要是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的話,可以看看《比較憲法:案例與評析》那本書,我在那本書裡講得比較詳細。”張教授對一個學生道。
那個提問的學生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下書名,然後又問:“張教授,如果我看了,還有問題,可以給您寫email嗎?”
“可以,我把我的郵箱,留給你好了。”張教授接過那個男生的筆記本,在上面寫自己的郵箱地址。
趙敏待他快寫完,就插了進去,不再給別人繼續的機會:“張教授,您今天的主題是憲政,也講到了變革。我想請問一下,您覺得,我國要實現您想要的變革,可以通過革命來實現嗎?比如說,像法國大革命那樣?”
那位張教授抬頭看了她一眼,沉吟著,把手中的本子遞還給先前那個男生,然後道:“我不贊成革命。革命不僅不會讓我們更接近憲政,還會讓我們離憲政的距離更遠。”
“哦?為什麼?”
“憲政,是為了對抗專制。但是,如果為了對抗專制,要直接打垮國家機器,就必須使用暴力。暴力革命,必然要求很強大的軍事組織。軍事組織和自由民主,風馬牛不相及,是完全相悖的兩件東西。如果你搞自由、民主、公開,在軍事中可能一下就被對方瓦解了。地下組織,一定是強調保密,強調紀律,高度的集權、專制,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打敗舊的專制體系。這樣一來,就算最後成功了,無非是用一個新的專制體系,取代了一個舊的專制體系。
革命成功的那一刻,革命派掌握了國家的政權,就意味著新的既得利益集團,在那一刻產生。新的既得利益集團,和舊的既得利益集團一樣,會阻礙憲政的实施,阻礙的強烈程度,甚至可以比舊的利益集團更厲害。為什麼?在革命過程當中,革命者必然要為革命付出最大的代價、經歷最殘酷的鬥爭,獲得統治權之後,可能對權力更貪戀,無比貪戀。革命,並不能讓我們走向憲政。”
聽著這個回答,周圍的學生都呆在那裡,張無忌也在內。
法律系的系主任在後面咳了一聲。
趙敏還在問:“那麼,您覺得,應該通過什麼途徑呢?”
“漸進式改革,逐步放開,用二三十年的時間一步一步實現憲政。你看我們周邊的幾個國家和地區,也是通過同樣的方式……”
法律系的系主任這次乾脆都不咳了,直接打斷道:“時間很晚了。張教授還要趕飛機,大家好學之心可嘉,不過,還是到這裡吧。今天只是純學術討論。”他還專門看了看趙敏。
趙敏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4.
從教室出來,看時間已經快9點,這裡十月初的晚上,正是微涼不寒的時節,走在晚風裡十分舒服。
“真不知道,這位張教授,到底算溫和派,還是激進派的?”趙敏邊走邊道。
“呃,大概是比最溫和的激進,比最激進的溫和。”張無忌道。
趙敏笑:“你這是什麼話?本地方言,怎麼說的來著?‘搗糨糊’?不過,”她又道,“大學教授,也沒有真激進的人吧?真激進,早就被踢出學校,送去吃牢飯了。”
“啊?”張無忌一怔。
趙敏又笑問:“你覺得他的理念對嗎?”
“法律,約束公民行為。憲政,約束政府權力。憲政實現,可以保障人權,也可以保證權力屬於人民。當然是對的。如果憲法能落到實處,也不至於全國人大代表的縮寫是NPC,實際也是NPC。”
趙敏道:“你是想當反賊嗎?”
“我怎麼,就是反賊了?”张无忌道。
趙敏看著他微笑:“張同學,你想最終實現的‘權力屬於人民’,是什麼樣的?”
“人民有直接選舉權、自由遷徙權。有自由言論、出版、集會的權利。軍隊屬於國家,不屬於政黨。”
“你這都快支持顏色革命了,還不叫反賊嗎?”
張無忌道:“我不支持革命,我只支持改革。就算我是反賊,也是最溫和的反賊。嗯,可能比張教授還溫和。”
“哦,溫和反賊張同學,你好。”
“別亂叫,讓別人聽見,會惹麻煩的。”
趙敏咯咯笑:“怎麼讓我知道,就不是麻煩呢?不怕我給督學組,寫舉報信?”
張無忌茫然:“督學組是什麼東西?”
“原來F大,還沒有這東西嗎?”趙敏笑,“回頭,我跟上頭建議,在本市高校普及一下?”
張無忌一時對她這個“笑話”沒有反應過來,趙敏又道:“要指望你們這些讀書人當反賊,做夢吧。我就問問離你最近最具體的事情好了。為什麼我們學院學生會選舉,大二和大三的學生代表是60人,而大一和大四的學生代表是15人?誰定的?”
“大一新生剛剛入校,一切都不熟悉。大四的學生忙,讓他們來開會也沒幾個人樂意的。所以大二、大三的學生代表多,而大一、大四的學生代表少。”
“你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是院團委的老師。”
“這樣的事情,都沒有人想改變,你們還想改變什麼?”
張無忌苦笑道:“所以,我是溫和派。”他頓了頓,“我們討論這些東西,是不是太奇怪了?”
趙敏笑道:“那應該討論什麼?”
張無忌注意到,前面走著兩個女生,大概也是政法學院的。
其中一個道:“明年保研名單上有你,你也不讀研嗎?”
“就算讀了我們專業的研究生,有什麼用?哪個公司,專門要政治學的碩士啊。大把的學長學姐改行,去做什麼市場啦、銷售啦,跟本專業一點關係都沒有。考公務員,本科也就夠了。我還是早點工作,早點掙錢花啦。”
“我們政法學院的就業,是不能跟IT、金融比啊……隔壁法律系,比我們系,略好一些。”
張無忌就笑著看趙敏,意思是,你們專業被吐槽了,看你能說些什麼,挽回面子。
趙敏懂他那個眼神,慢悠悠地道:“像政治學、國際關係這樣的專業,教的是屠龍之技。凡是想著要趕緊掙錢的,都是社會下層,也不知道當初怎麼想的?不去學當老師,不去學當會計,學什麼政治學,学什么國際關係,自取其辱。”
張無忌皺眉道:“你怎好這樣說別人?”
趙敏笑:“怎麼?我挖苦人家小姑娘兩句,你就心疼了?”
“小姑娘?”張無忌哭笑不得,“別人大三了,還是你學姐呢。你看你,腆著臉充大。”
“我樂意。”趙敏忽然問道,“我撞你的那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穿蓝底紫花裙子的小姑娘,是你女朋友嗎?”
“啊?”張無忌一怔,“你說小昭?不不,她不是我女朋友。”
“哦。”趙敏應了一聲,又問,“那昨天傍晚六點多,跟你一起站在學校後門燒烤店門口的那個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嗎?”
5.
“你……”張無忌本來想,昨天晚上看見的那輛MINI Cooper,未必就是她的,結果不僅是她的車,而且她還看見自己跟殷離了。
“你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張無忌道,“我們沒有很熟吧。”
“我隨便問問罷了。”趙敏輕描淡寫地道,眼波一轉,笑意盈盈,“好了,我要回去了。再見,親愛的溫和反賊張同學。”她跟他擺了擺手,轉身向樓後的停車場走去。
Notes:
全國人大代表:The National People's Congress,缩写NPC。
遊戲術語,非玩家控制角色:Non-Player-Controlled Character,缩写NPC。
Chapter 76: 兩不知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76章 兩不知
1.
10月9日上午,張無忌收拾好東西,準備下午出發去首都,參加幾個學校的研究生保送的面試。
他忽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就給自己的一個學妹發信息:“你要的專業課課本,我後來又借了十幾本,再多也沒有了。”
系裡大三有門專業選修課的課本,相當難買,又貴,老師一向說學生可以借或者買舊書。那個當班長的學妹,就跑來找他,不光借一本,而是說:“學長,如果你能借到,就多幫我們借幾本嘛!”
這大概也算是她身為班長的責任。
張無忌向自己班同學搜尋了一遍,他向來人緣好,倒也沒有費什麼勁,手上還有這書的同學,都痛快把書借給他了。
學妹回道:“謝謝學長!我晚上去你寢室拿,可以嗎?我今天白天一整天,都在院裡上課。”
“可是我下午,就出發去首都面試了。算了,我到系裡,給你送過來吧。”
他掐著時間,從後門東宿舍區,走到靠近前門的政法學院,剛好是上午兩節課的課間時間。
他一踏進政法學院一樓大廳,就看見沿著牆堆著一堆紙包,不知是書還是什麼印刷材料。有學生忙著把東西往一樓西北角落裡的倉庫搬。一眼掃過去,不少人他都認得,是院學生會裡的新人。
他手裡抱著十幾本厚書,也不方便去幫忙,先打電話给學妹:“我到了,在學院一樓。你在哪裡?”
“學長!我在這裡!”那個當班長的學妹從走廊那頭跑過來,看樣子也是在幹搬運工的活。她見了張無忌,滿面帶笑,接過書去,謝了又謝。
張無忌隨口問了問,你們在搬什麼?
原來是院慶宣傳冊。
張無忌跟她聊了幾句,就想走。從某個時候開始,政法學院已經變成一個不太安全的地方了。
但是根據墨菲定律:如果你擔心某種情況發生,那麼它就更有可能發生。
2.
趙敏就出現在走廊上,迎面向他走過來,一邊還用手背擦著額頭的汗。她走近,看見張無忌,便道:“張主席,也過來搭把手?”
張無忌還沒有開口,學妹就說了:“學長!你上個月手臂還帶著吊帶!剛剛好,這種重活,怎麼能麻煩你!”她講得那麼大聲,當然是說給趙敏聽的。
趙敏笑了笑,也沒有再說什麼,又搬起一包東西走了。
張無忌苦笑,學妹小聲道:“別理她。那個是政治學系大二的,也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轉學生,不過在學生會組織部裡,當個小兵,怎麼就使喚起你來了。”
“我手早好了。”張無忌道,“都打了好幾場籃球,哪要那麼小心養著。好了,這些書這麼重,你還不拿回教室去。”
等到那個學妹抱著書走開,張無忌又看了看趙敏消失的方向,最後還是彎下腰,開始幹苦力。
搬東西的人多,也不過一會兒,東西就全進了庫。只是進進出出搬東西的時候,趙敏看見他,也跟沒有看見一樣。
他搬完東西,手上沾了灰,便去洗手,之後自然就是回寢室去了。誰知道他剛踏出政法學院的大樓,背後就有人叫他:“張無忌!!!”
他站住,轉身。
趙敏大踏步地走到他面前來,把手一伸。
張無忌茫然道:“幹嘛?”
“我不喜歡欠任何人任何東西。一忙就混忘了,難得今天又被人特意提醒了一回。”趙敏道,“帳號和賠償金額,交出來。”
張無忌笑。
“你再這麼蓄謀讓我欠你一筆,我可翻臉了?”趙敏卻是不笑的。
他想了想:“帳號啊,我回去發給你行嗎?”
“喲,原來我的手機號你有,沒有第二次弄丟啊?”趙敏道。
“豈敢豈敢!”張無忌道。
她今天沒有穿高跟鞋,穿的是球鞋,衣服也略休閒風,T恤长裤,站著比他矮一點。他看著她額頭和兩鬢髮絲,還帶著汗濕痕跡,忍不住笑。
“你笑什麼呢!”
張無忌趕緊收斂笑容,搖搖頭:“沒有啊。”
其實張無忌想的是,趙敏要是穿裙子和高跟鞋,搬東西幹活,會是什麼樣子……大概會比較搞笑吧。
3.
他雖站在政法學院的門口答應了趙敏,但是回去卻沒有馬上發。
他回到寢室,時間已近中午,趕緊吃了飯,拎上行李箱出發,坐地鐵去火車站。
等他到了,看看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
這個時候,車站人並不多,候車大廳才顯出它的曠大。他找了個附近沒有人的座位,坐了片刻,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了錢包。現在現金用得少了,錢包主要是放ID卡。
錢包裡還有一張淡粉的便簽,上面寫著11位數字。
趙敏的手機號。
他一直沒有把她的手機號存進手機通訊錄裡,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現在他終於把這件事做了。
然後他發了一條信息給趙敏,告訴她自己的帳號和醫藥費金額。
其實錢數很少,因為學生都有醫保,自己要付的金額極低,他去了幾次醫院,自付金額加起來差不多等於他幾天的飯錢。
過了一會兒,手機就收到了趙敏回的一條資訊:“打給你了。”隨後他收到了一條帳戶餘額變動提醒的信息。
張無忌一驚,打了個電話過去,趙敏接了,卻沒有先開口說話。
張無忌道:“趙敏同學,你是不是轉帳時,按錯數字了?”
“並沒有。”
“那是什麼意思?錢太多了。”
她在電話那端的聲音,似乎帶著笑意:“難道,身體和精神損失費不要賠了?”
張無忌道:“我沒覺得身體和精神受到了嚴重損害。”
“你想怎麼樣?”她聲音裡的笑意更明顯了。
張無忌停頓了一下:“我在火車站,馬上就要開車了。等我回來,把多餘的錢還給你。”
“哦?”趙敏問,“你要去哪?”
“去首都面試。”
“保送生面試?哪個學校?”
“P大、R大和Z大。”
趙敏好像想了想:“你到首都,應該是在傍晚六七點吧。第一家面試,在什麼時候?”
“先要筆試。筆試在明天上午。”
“那你到首都,是今天幾點?”
“下午6點半。”
“那你可要早點到酒店,早點睡。早點出門。首都,又名首堵,就算叫了車,也會堵在路上。”
輕描淡寫兩三句,掛了電話。
他抬頭看看大廳裡掛的鐘,分針只移動了幾格。
4.
10月10日上午,周芷若在上著課,收到一個博士師兄的信息:“我問過蘇教授了,他說看過CT、體檢單和病歷,當地醫院的判斷,應無誤。儘快讓人過來,入院檢查,確定治療方案。自己學校的學生,當然儘量幫忙。”
周芷若忙回道:“謝謝王師兄。蘇教授真是好老師。週末我請你吃飯啊,王師兄。”
“不用謝。你平常也有幫我做實驗不是。”
師兄倒是可以慢點謝,上午蘇教授會來學院上課,還是應該當面跟蘇教授表示謝意才好。
中午,儀琳接到了周芷若的電話。
那個時候,殷離和她正在西宿舍區的食堂吃飯。
殷離不知道為什麼,最近不太願意去東宿舍區的食堂了,倘若儀琳要去,她就一個人回來吃飯。
儀琳堅持了整整一個九月,現在她也不再到東宿舍區去了。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本來現在令狐沖也很少在學校食堂吃飯了。她去,不見得會增加碰見他的概率。她不去,也不會就此減少碰見他的概率。
忌日燒紙的事情,後來令狐沖打電話來問,她已不想再說。過完七天假期,令狐沖終於不知從誰那裡知道了叔叔的病情,又特意打電話來說,你先等著周芷若的消息,不行我去想辦法。
儀琳說,好。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說。
從某個時刻開始,有些東西,似乎已悄然變化。
儀琳掛了電話之後,殷離攪著面前的粥:“搞定了?可以讓你叔叔來了?”
“嗯。”
自然也沒有什麼好等的了,儀琳立刻給嬸嬸打電話。
嬸嬸說這就去買車票,自己和叔叔一起過來。弟弟已經入學住校,他從一兩歲開始就習慣了父母不在身邊的生活,只不過這一次父母外出,並不是打工而已。
殷離坐在旁邊,聽著,低頭看自己的手機,拇指在屏幕上點動,很快又停了下來。
儀琳突然發覺,最近殷離對手機的依賴,好像下降了很多。以前老看見她在手機上打字,手指如飛,不知疲倦。
雖然現在,她在寢室裡還是看書、畫畫、寫論文作業、看動漫、打遊戲、罵人,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儀琳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殷離不再在手機上打那麼多字了。
5.
第二天下午,儀琳和殷離去火車站接了人,回到F大。因為已經提前跟周芷若說好了,她們帶著儀琳的叔叔嬸嬸,直接去醫院。
周芷若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門診大樓,一樓大廳等著他們。見了面,她先端詳了一下儀琳的叔叔和嬸嬸。她之前和兩個人視頻通話過。
她淡淡笑著,問了一聲路上辛苦,就說:“今天先去看醫生吧。入院呢,大約還要看床位情況。”
一行四人跟著周芷若,先到大廳問訊台,給儀琳的叔叔新辦一張診療卡,然後上樓。
嬸嬸和儀琳兩個人一左一右,走在病人兩旁,殷離跟在後面。
周芷若只跟殷離笑了笑,沒有特別理她,她就也全不做聲。
在車站見到儀琳的叔叔,殷離才算是真的第一次跟重病的人打交道。
那個中年男人臉色非常不好,看得出原本曬得很黑,現在臉上又隱隱透出一層暗沉黃色。據說肝和膽有問題的人,很容易這樣,過高的肝紅素,把皮膚都染黃了。他整個人很瘦。走路和上樓梯,他一直說著不要你們扶,手伸出在空中,卻會輕微地發抖。
壓倒他的,並不知道是病魔更多,還是恐懼更多。
到了門診大樓的三樓,肝膽外科門外。
周芷若讓一行人在外面先等一等,自己進去了。
過了片刻,她手裡拿著一張小紙條出來,輕聲道:“誰跟我下去掛號?”
儀琳看了看:“我去吧,嬸嬸,你把叔叔的證件給我。”又問殷離,“阿離,你要不要先回去?”
“今天下午我也沒有課呀,我陪著好了。”殷離道。
儀琳跟著周芷若下樓,一邊問:“這是醫生特別加的號,等會兒付好掛號費回來,是不是要排在最後面?”
“悄悄地在兩個號之間,插個隊。”周芷若淡淡地道,“別一下子都進去,太惹人注意了。”
儀琳跟著周芷若兩個人掛了號回來,周芷若瞅个空先進诊室去了,過了兩分鐘打電話給儀琳:“讓你叔叔嬸嬸進來。”
儀琳和殷離在外面,又過了幾分鐘才進去。
上一個病人剛剛離開椅子,大夫伸手拿過儀琳叔叔的病歷,低頭看起來。他沒有說坐,大家都呆站著,還是周芷若說了一句:“讓病人坐著吧。”
那位大夫大略看了看病歷、體檢單,說著:“之前都看過了。”說完抬起頭看看病人,神色凝重。
周芷若問:“李老師?”
那位李大夫道:“哪位是病人家屬?我單獨給說說吧。病人可以出去休息一下。”
儀琳的嬸嬸正要說話,她叔叔打斷了:“大夫,我已經知道了,不用瞞著我。是肝癌吧?是不是,還能不能活,給句准話吧!”
那位李大夫道:“你不要灰心,你這還不是晚期,還是有希望的。這樣,你的這個片子,已經是半個月前拍的了,今天再拍一張,看看進展怎麼樣。其他還有一些檢查,也做一做。”
他一邊在電腦上開檢查單,一邊說:“等這一批檢查,結果出來,我跟蘇主任一起看一下,商量一下。要住院做手術,也需要協調床位。床位和手術排期,都很緊。”
“也是麻煩李老師了。” 周芷若道。
那位李大夫搖搖頭,笑:“蘇主任,特意交代我了,也沒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當醫生就是勞碌命,你說你們一屆學生裡,最後有幾個,真跳了這火坑?”
周芷若微笑道:“大部分並不會改行,最後還是會進醫院,繼承老師們的衣缽,也不算辜負教誨。”
儀琳的嬸嬸,怯怯地插話道:“大夫啊,這個病,治起來,要好多錢?”
“呃,要看最後定下來的具體治療方案。我現在也不好說。好,單子開好了。先去檢查吧。”
6.
從醫院出來,已是天色漸暗,初秋的夜正要降臨。已經過了秋分,夜比晝更長了。
儀琳對周芷若謝了又謝,她叔叔嬸嬸也是。
周芷若道:“客氣話,何必說那麼多。”她笑了笑,問儀琳,“我還以為田伯光同學那麼聰明,今天會搶著來做好人好事呢?”
儀琳一怔:“他……他一直在外面的酒店實習,好像今天白天上班。”
“他大四也是挺忙的。好了,我先走了。等醫院那邊有消息,我再給你們打電話。”周芷若又跟站在後面的殷離點頭致意,就轉身離開。
剩下四個人站在路邊。今天不能入住醫院,住宿就是一個問題了。
殷離忽然醒悟,周芷若仿佛早劃了一條線,什麼過問,什麼不過問。
“儀琳,你叔叔嬸嬸要住哪?附近的酒店嗎?會比較貴。最便宜的連鎖快捷酒店也……不是特別便宜。”殷離問。當然,這個貴和不便宜,都是對儀琳而言。
“不用。”儀琳早盤算好了,“我之前跟班長打聽過了,本校有多餘的老宿舍,在藝術學院後面,一個房間四個上下鋪的那種,現在沒有多少學生住那裡。學校後勤處,專門辟出一半樓,來創收。本校的學生,拿學生卡和住宿者的ID卡去後勤處宿管科登記一下,就可以了,收費比較便宜,就是被子可能不太乾淨。”
“有地方住就好。”叔叔道,“我和你嬸嬸能擠一床不?”
儀琳一呆:“這……恐怕不行吧?後勤處不會同意的。”
“你個傻孩子。”嬸嬸道,“腦子怎的忒笨。拿你叔叔一個人的證件登記,不就好了。你們學校,還會跟賓館一樣管得緊?平白多交錢!”
殷離:“……我們還是先去食堂吃飯吧。”
四個人在西宿舍區食堂吃完飯。
因為學校後勤處在行政樓,比較靠近前門,和藝術學院完全是兩個方向,儀琳不想讓叔叔多跑路,就說自己拿著叔叔的證件去辦入住登記,麻煩殷離在食堂坐著,陪著她叔叔嬸嬸一會兒。
她叔叔嬸嬸兩個人,待殷離倒是很客氣,然而兩個人並不是那種很活絡、會講話的人,跟殷離也沒有什麼可說的,重複了幾遍“麻煩你了小姑娘”之後,就陷入了沉默。
殷離也沒事可做,趴在旁邊的桌子上發呆。拿出手機來,快7點了。沒有未接電話,Talks倒是有很多人发的新信息,可是沒有她想看的。
她趴了好一會兒,抬起頭來,就看見旁邊,兩張空洞麻木沒有表情的臉,互相對著發呆。忘記外人時,也就褪掉了掩飾。
7.
10月11日晚上,8點。張無忌獨自回到自己在首都入住的酒店。
這兩天,可真是累死人。
上午筆試,都是論述題,考試時間3個半小時,期末考試揮筆狂書的感覺又回來了。下午面試,倒還好,就是面對著五六個或者七八個老師,聊20分鐘。
只是今天下午的面試,學校是按姓氏拼音給學生排序的,他不幸排到了最後,結束出門的時候,老師們都開始小聲討論等會兒晚飯該去哪兒吃了。
黃昏,首都的大道上,車流滾滾。
他懶得去擠地鐵,於是打車回來,在後座上睡著了。雖然他自己覺得睡著了很久,但醒來時,竟然還沒有到酒店,眼前只見黑暗中一片紅色的汽車尾燈。
兩千多萬人口的城市,它的臃腫,如此具象。
好不容易回到酒店,他簡單吃了點東西,洗完澡,無事可做。雖然明天還有一個學校的筆試、面試,但是他已經不想再在腦子裡複習了。
他拿出手機,沒有未接電話,沒有短信。Talks有好多新信息,班長問他面試怎麼樣,其他同學在群裡聊著各色各樣的話題。
他回了幾句,正想放下手機,忽然聽見“叮”的一聲。
“面試完,回到酒店了嗎?”那是趙敏發來的信息。
他對著手機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道:“嗯。”
“P大是不是已經面完了?你有沒有看見那天來開講座的那位張教授?”
他不禁笑了,一邊回信息:“我是見到了。可是他也不記得見過我。”
“誰叫你那天不說話、不提問,没給他留下點深刻印象呀。”
“我想我今天也給他留下印象了,至於深刻不深刻,我就不知道了。”
“可別太深刻了。眾口難調,一個老師被你驚豔到了,另一個老師說不定就被你驚嚇到了。來面試的老師,你知道人家的傾向和脾氣嗎?”
“我只認出了其中幾個老師。”
她回道:“應該是最有名的那幾個吧。都有誰?”
“我說了。你也不會知道吧?”
“誰告訴你,我不知道的?P大,國際關係學院和法學院的教授,我都瞭解一二,太菜的除外。”
兩個人就這樣聊了很長時間。直到趙敏說:“我要去洗澡睡覺了。晚安。”
他回了一句:“晚安。”
他放下手機,才忽然想起,其實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發短信了。智能手機和Wifi普及之後,大家都用各種App來聊天了。
但是趙敏並沒有他的Talks帳號。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想吹吹風。北方在十月上旬,已是秋風蕭瑟,比南方要冷得多了。
黑沉沉的天幕上,掛著一個月亮,想必距離滿月還有好幾天,不太圓。
伸出手去,月光淡淡,不帶溫度,只有清冷之意。他忽然想到,同一個月亮,同一個時刻,照耀著首都,也照耀著別處,照耀著他,也照耀著其他人。
然而他並不知道,其他人,此時此刻,會在做著什麼。
Notes:
第75章那位張教授,參考的人物,是北京大學(即P大)法學院的張千帆教授。
當初因為我設定趙敏是政治學系的,我就去看了某個大學的政治學專業的本科生的培养计划,都要上什么课。然後買了張千帆的《憲法學導論》,加布裡埃爾·阿爾蒙德的《當代比較政治學》,威廉·鄧寧的《政治學說史》。僅這三套書,壘起來,也有十幾釐米高……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可能不會知道張千帆教授。因為我的專業跟政治和法律沒有關係,本來我也並不關心政治。
張教授回答赵敏問題時講的那一番話,是從2008年12月20日張千帆教授在燕山大講堂所做《走向世界的中國憲政》演講中摘錄和概括出來的,但並不完全是張千帆教授的原話,有一兩句是我自己寫的。
實際上,張千帆教授被禁止出去開講座,應該已经有一些年。2008年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我最多只搜到2011年他在北大校内有一个讲座,2013年在香港有一个講座。在2019年初,一場教育部佈置的高校憲法學教材的摸底統計工作之後,張千帆編寫並且在不少高校被使用多年憲法學教材《憲法學導論》,就是我看的那本,都在我國主流圖書網站和國有連鎖書店,被下架了。那個演講的文字稿,文章的標題叫《张千帆谈中国宪政(讲座)》,我當初是在這裡讀到的。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a5ab500101iix4.html
這個網頁,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刪除了。
目前在這個網頁上還可以看到。
http://www.law-walker.net/news.asp?ctlgid=67&id=34001
YouTube上有一個視頻,《张千帆:辛亥革命与中国宪政》,那是2011年辛亥革命100周年時,張千帆教授在北大校內的講座,全長2個多小時,想看可以自己去看。
Chapter 77: 偶遇的魔法
Chapter Text
第77章 偶遇的魔法
1.
張無忌從首都回來,回到學校,是週五的傍晚。週四,他完成了最後一個學校的保送生筆試和面試。
雖然目前都不知道結果如何,總算是完成一樁事。
他踏進寢室,一個人都沒有。
大四,大家都忙。田伯光今天可能還是白天上班,如果上夜班,他這個時候大概還沒有出門。令狐沖和楊過也不在。繼田伯光和令狐沖之後,楊過也開始在外面實習。
一旦開始上班族的生活,對5點多鐘就能回到住處這種事情,就不要報什麼希望了。
張無忌放下行李,一個人去食堂吃了晚飯。
面試的事,暫時就告一段落,只等通知了。
完成了一件任務,卸下了一個包袱,他卻覺得心裡空出一塊來。
2.
他剛剛坐下,就接到殷離的電話:“你到學校了麼?”
“我正在東二食堂呢。”
殷離“哦”了一聲,問了問他面試的情況。
張無忌大概說了下,也沒法講得太詳細,因為筆試、面試涉及的,都是特別專業的法學知識,他講細了,恐怕她也聽不懂。
正在說著,忽然聽見好像有人叫“殷離!殷離!”
張無忌道:“有人找你有事?”
殷離道:“嗯。”
“要不過一會兒再說吧,你先去忙,我先吃飯。”張無忌道。
殷離應了一聲,掛了電話,後來就沒有再打過來。
殷離放下了手機。阿紫從門口走過來,把手裡的書,往桌上一放:“這本書看完了,還你。”殷離也不說話。
阿紫轉身要走,忽然又回頭道:“怎麼最近幾天,你跟儀琳都魂不守舍的?難道天天廝混著,不僅生理週期同步,連心情也一體了,靈肉合一嗎?”
殷離看了她一眼。阿紫一貫的漫不經心,她長得又甜,看著她,就叫人難得真生起氣來。殷離呆了一呆,才覺得被刺痛了。她呆滯地站在那裡,阿紫走了。
3.
張無忌吃完飯,回到寢室。
他一個人無聊地看了一個多小時電視劇,看了二十分鐘公務員考試的輔導書。他的手機忽然響了。
是班長:“剛剛我們班住七舍的303寢室,有兩個人打起來了。你去看看?別讓事情惡化了。我給輔導員打電話。”
七舍是男生宿舍。晚上10點半,估計班長已經洗臉卸妝,換好睡衣,準備睡覺了。她一個女生,大晚上,不想過去給兩個打架的男生勸架,情有可原。
張無忌趕到七舍。上三樓,沿著走廊過去,找到303,就看見門大開著,地上散落著瓷杯碎片和一些書,只有一個同學蹲在地上收拾,並不是打架者中的一個。
張無忌進去問道:“那兩個傢伙呢?”
那個同學抬起頭來:“被人勸出去了。”
“平常也沒見他們倆關係差,怎麼好好地會打架?”
“還不是你們保送生的狗屁事!這個說,去S大面試的時候,那個在老師面前講自己壞話。”
張無忌無語:“這也太幼稚了。說了什麼壞話?”
“說這個同學應該是拿你們學校當備胎。這話肯定是事後被面试的老師透露給當事人了。操,這都什麼狗屁事啊。媽的,他摔杯子,水還潑到老子鍵盤上了!誰賠我鍵盤?”
張無忌道:“兄弟,你這還好只是鍵盤,不是筆記本。打架驚動了樓下的宿舍管理員沒有?”
那個同學冷笑:“我怎麼知道?驚動了也好,報告學校,大四背個處分,保送資格取消,多好啊!”
這時候輔導員也進來了。他單身未婚,房子就租在學校前門,過來也快。
那個同學在輔導員面前,卻沒有敢這麼大開嘲諷,好好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輔導員皺眉,拿出手機來,準備打電話,把那兩個人叫回來。
張無忌累了一天,困得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輔導員到底比較心疼他,揮揮手:“你回去睡覺吧。”
張無忌悶悶地應了一聲,就走了。
4.
他回到寢室才想起來,第二天,週六,還得去法律援助中心,當志願者值班。
他又發了條信息問殷離,明天你還跟我還去法律援助中心嗎?
殷離回他,這個週六恐怕不行了。又說,儀琳的叔叔嬸嬸對醫生講的話,很多聽不懂,這些天,儀琳一直跟著去醫院,她經常陪著儀琳,所以比較忙。
“你要是忙,不跟我去那邊,也沒什麼。”張無忌道。
“過一陣子可能會好一些。”殷離回道。
週六,張無忌就自己一個人去了法律援助中心。
5.
幾天後,週二,張無忌下午6點多,和隔壁一個法律的同學,一邊在東二食堂吃飯,一邊聊面試的事。
他忽然看見趙敏。
面試之後,她就沒有主動跟他聯繫過。好像跟他聊天只是一時興起,一時高興。
她一個人端著餐盤,找了一張完全空著的桌子坐下來,吃飯。
張無忌忍不住奇怪。
他見過的女生,多半喜歡成群結隊的活動,就算不成群,至少也得和一個室友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感覺上,大學的食堂裡,一個女孩子如果不是跟另一個女孩子一起吃飯,就是跟一個男生一起吃飯。大學校園的路上,女孩子如果不是挽著另一個女生,就是牽著一個男生。
她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呢?她跟自己的室友、同學關係不好嗎?
她沒有發現自己。
她今天穿了一件薑黃色的襯衫,配黑色的長褲。依然是非常鮮豔奪目的顏色。不再是深V的領口,換了一個樣式,還是露出她的鎖骨。
張無忌看了幾眼,就移開了目光。繼續和同學講面試的事情。
週三,他在籃球場上打球,看見她從球場外那條直通後門的路上走過。
週四,他又在十三舍西邊商店的門前,看見了她。她手裡拿著幾隻彩色的馬克筆。
張無忌為這種偶遇而有點煩躁。他努力不要多想。
6.
週五,張無忌又在東二食堂,碰見了一個人吃飯的趙敏,她正在端著盤子去餐具回收處。
這次他忍不住問了:“你住在東宿舍區嗎?怎麼我最近總是在這附近,碰見你?”
“我住在校外。不過最近我都把車停在後門,公園那邊的停車場。誰讓你們東宿舍區,離後門近呢?”
“可是,你的車有學校的通行證,本來就可以開進來。為什麼要特意停在校外收費的停車場?”
她笑意盈盈:“還不是家兄,讓我低調。要是像國外一樣,幾乎所有人都開車,也就沒這回事了。”
張無忌問:“你還有哥哥?”
“是啊。煩死人的親哥哥。”趙敏道,“你有事沒有?沒事我走了。”
沒事,當然沒事。張無忌跟她,能有什麼事呢?
張無忌道:“對了,你上次給我打錢打多了。”
“那點小錢,何必這樣。”趙敏道,“你覺得太多了,不如幫我幹點活?法理學導論,我不想做這個課的作業。”
“不好。”張無忌慢吞吞地道,“作業,是不能請人代做的。”
趙敏哼了一聲。
“你要是哪裡不明白,或者寫作業卡住了,問我可以。幫你寫作業就不行了。”
“行呀。”趙敏道,“你的Talks帳號?我加一下你,有問題好問。”
張無忌就告訴了她。
趙敏走開了。
張無忌不安的感覺,又加重了。
小昭給他發信息:“你週日下午有空嗎?我有點事想跟你說,在學校前門的McDonald's見,可以嗎?”
張無忌趕緊答應了。他特別高興。
7.
週日的下午,在前門的McDonald's。
小昭轉著手中的咖啡,張無忌抱著大杯可樂,兩個人對著面前的雞塊和薯條。小昭鬱鬱不樂,連脆脆的薯條都不想碰。
“怎麼了?為什麼事不開心?”他问小昭。
“我們學校跟其他國家一些學校有合作,學生可以申請去合作學校交流學習一段時間。像我們系就有學姐學長,去了英國一個還不錯的大學,讀了一學期。媽媽要我也去申請。”
“你這麼不開心,是擔心申請不上嗎?”
“我……不想去。”
“為什麼?小昭你專業課成績,在班上排名,不是很靠前嗎?是害怕去了離家太遠,會孤單想家?”
“……也不是。”小昭低眉含愁,也不說具體是為什麼。
“不想去,就不去吧。你好好跟你媽媽說,你為什麼不想去。”
“可是,我不想讓媽媽失望。”
“小昭你是太在意媽媽,所以害怕她嗎?她對你,也不凶啊。哪有具體原因不討論,只要不做某件事,就是讓父母失望的?當一段時間交流生,也不是什麼大事。大家對國外高校特別看重,一沾上就有耀眼的加成光環,現在也沒有這樣了。你不想去,就不去吧。你媽好像也不是那種控制狂類型的家長。這又不是,你考試掛了的課程太多、被勸退、拿不到畢業證,那樣的事情。”
“不是這樣的。”小昭道。
田伯光出地鐵站,走著走著,覺得自己剛才沒有買瓶水真是失策。已經十月下旬,下午2點,居然還很熱。今天是什麼鬼天氣。
他經過學校前門的McDonald's時,決定去買点吃的。點了一個小食套餐,要帶走。有可樂,有冰淇淋,有薯條,有雞塊。
等餐的時候,田伯光無聊地靠在櫃檯上,轉身看著店裡。
然後他就看見了坐在角落裡的張無忌和小昭。
田伯光拿了他的套餐紙袋子,走過去,大大咧咧地道:“張無忌,你怎麼在這啊?”就坐下來。一邊跟小昭笑道:“韓昭同學,下午好。”
小昭道:“你好。”
張無忌問田伯光:“你今天上班嗎?”
“不上。我剛從家裡回來。”
“那你還不如待在家?我看你回來,也是在寢室睡覺。”
“我晚一點要去看儀琳的叔叔。”田伯光道。
小昭這時道:“不好意思,我有點事情,我要先走了。”
“小昭你回家的时候,跟你媽談一談吧。”張無忌道。
小昭走了,田伯光問張無忌:“小昭同學,為啥愁眉不展的?”
“她媽想讓她申請去國外學校當交流生,她不想去。”
“我靠,一個大三的學生,還能為這種事情,找人開解?令狐沖哪次回家,不被罵?我哪個學期,不跟家裡,吵上十回八回的?”
張無忌:“別人女生,怎麼跟你這糙漢子比。小昭的媽媽是個舞蹈家。小昭說起來,她簡直像仙女一樣。她爸爸又在她初中的時候就去世了……她對家長的心情,怎麼會跟我們一樣。”
“她怎麼家裡的事情,都告訴你?”
張無忌道:“她願意跟我說,我就聽唄。”
田伯光道:“你知道嗎?你挺容易吸引那種女生。”
“哪種?”
“不管外表看起來怎麼樣、實則內心略缺少安全感。倒不是說,你一定就不能吸引別的類型的女生,而是這種類型的女生,被你吸引的概率,比較大。”
張無忌很困惑的樣子:“有這回事嗎?”
Chapter 78: 零時區和東八時區書信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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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零時區和東八時區書信集2
寄件人: 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 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9/06 21:54
最近,我媽媽在考慮退休的事情了。她的確也應該退休了。跳舞太累了,弄得一身傷。
寄件人: 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 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9/22 22:10
你媽媽退休很好。如果她退休了,只要你放假,你就可以陪媽媽去旅行,或者幹點什麼有意思的事。
寄件人: 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 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9/22 22:12
你第一時間想到的事情,跟我媽考慮的,完全不一樣。媽媽想的是,她要挑哪個國家定居。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9/22 22:14
她不想待在你們的國家嗎?我想想有哪裡可以去。地中海,東南亞。溫暖的氣候,終年陽光,沙灘與比基尼。我有認識的人,退休後就去東南亞了。我自己特別想去西班牙南部。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9/22 22:19
你們那裡是不是陰雨太多了,人特別熱愛陽光?
媽媽不喜歡炎熱的地方,也不喜歡去海邊。日光使人衰老。出於安全感,還是要去一個對私人財產保護良好的國家定居。最好是英語國家。媽媽的英語還可以。再學一種語言,也很累。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9/22 22 :30
學一門新的語言,不累的。而且西班牙語,發音就很性感,會讓人學起來更有動力的。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9/26 21:31
現在是開學第三周。學校裡,新一輪的海外高校交流生又開始報名了。媽媽是知道這事的,她催我去申請英國學校的交流生。
不開心。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9/27 04:41
去其他國家的學校交流,這不是好事嗎?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9/27 20:15
其實媽媽想的是,全家移民。她希望我去英國,學習生活一段時間,熟悉環境,然後等我大四畢業,就直接申請那邊的研究生。到時候,媽媽申請的傑出人才移民,可能也辦好了。她在那裡養老,我在那裡讀書、工作、生活。
這就是我媽媽的打算。
可是,我現在不想跟她一起走。我想待在這裡。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09/28 05:41
你不想移民,你媽管不了。她又不能限制你的自由。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她?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09/28 22:08
我還沒有想好,怎麼跟她說。
我不想讓她傷心。除了我,她沒有其他親近的人了。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10/01 21:37
我今天和媽媽吵架了。大約也不能算是吵架,只是有點小爭執。她一定偷翻了我的日記。看到我日記裡寫那個男生。
吃飯的時候,她對我說,有的情感,根本就算不上愛情,只是軟弱和依賴,因為自己軟弱,所以依賴別人。而那個被依賴的人,主要作用就是提供溫暖的慰藉,就和一頭奶牛相仿,沒有兩樣。那根本就不是愛情。
我實在太生她的氣了,但是跟她辯,又說不過她。又不能直接指責她偷看我日記,因為那就等於跟她坦陳我喜歡那個男生。
我今天晚上一直在想,她說的到底有幾分道理。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10/02 4:33
我覺得,在這種事情上,你應該跟你媽開戰。她怎麼能這樣不尊重你。日記,如果你自己沒有請別人看,那就是你的隱私。
這是你的情感和人生,家長不應該干涉。但是,家長們總是習慣提供指導意見,而且總是覺得自己比我們更對。全世界的家長,都多少有點這種毛病。不過我的父母,是不會偷看我的東西的。
關於你媽說的,我也並不覺得對。因為愛情之中,不可能沒有依賴和軟弱的成分。因為愛一個人,信任一個人,所以會和這個人分享自己生命裡的故事和情感,後來甚至就變成了習慣。即使是朋友,只要是長期的親密的朋友,大概也不可能一點依賴都沒有。
說到軟弱,一個人就算本來不軟弱,當Ta愛上一個人的時候,Ta的心也會變得有一個地方很柔軟,容易受傷。
既然,愛情裡面肯定有依賴和軟弱的成分,你媽媽指責你就太沒有道理了。除非她證明你的情感裡面只有軟弱和依賴,沒有其他的成分。
你為什麼不問問她,她有沒有對你的爸爸感到依戀?在自己感到軟弱的時候,有沒有特別想他?然後她就可以領悟自己的錯誤了。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10/02 22:19
謝謝你的回信。我感到好多了。可是,我是不會對我媽媽提起爸爸的。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10/03 04:41
你是怕她難過嗎?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10/03 20:46
有一點。可是,就算她不難過,我也不會跟她提起爸爸。或者說,我就是不想跟她提起爸爸。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10/04 05: 27
為什麼?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10/04 20:11
這有點複雜。
要從我三歲的時候說起。
我小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了。有人說自己一兩歲時的事,還有印象。可我不記得。
我最早記憶是三歲時。我住在奶奶家。那個夏天,阿姨跟我說:“昭昭秋天就要去幼儿園了,會有很多小朋友,可以跟你一起玩。”
有一天,奶奶跟我說:“你媽媽來了。”
然後,那天下午,奶奶家裡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就是我的爸爸媽媽。爸爸我還隱約有點印象,他有時候會來看我。可是媽媽,我就一點也不記得了。
但是小孩子,天然就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我三歲時,見到她,覺得沒有人比她更好看了。奶奶沒有她好看,阿姨沒有她好看。醫院裡給我打針的護士,沒有她好看。商店裡賣東西的小姐姐,沒有她好看。社區裡其他小孩的媽媽,都沒有她好看。
所以,她抱我的時候,我可乖了。
那天下午,爸爸和她帶著我出去了。我記得好像是去看了一個電影,然後去一個餐廳吃晚飯。電影我不記得了,晚飯只記得有一種很大的貝類,還有魚。媽媽切了一些,拿叉子喂我。
現在想起來,看電影,去很好的餐廳吃飯,這不是適合親子遊的事情。那大概是爸爸和媽媽約會,只是把我也順便帶上。
回去的路上,我就在車後座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是媽媽抱著我下車,走。有鞋跟踩在磚石上的輕響,兩邊是不認識的花和樹。她的懷抱,軟軟的,有很好聞的香味。
爸爸說:“讓我抱吧。你今天穿的鞋,走著不累嗎?”
媽媽說:“不要緊。自家院子裡,走到臥室,我抱得動她。”
那天之後,我就不住在奶奶家裡。我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
爸爸媽媽家裡的阿姨,只是買菜做飯、打掃房子、整理東西,不像奶奶家有個專門陪我的阿姨。媽媽白天跟我玩,等晚上爸爸下班回來,我們一起吃飯。
每天晚上睡前,媽媽會照著小人書,給我講故事。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
可是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她講了好久,好多個故事,我還是沒有睡著。
後來爸爸過來了,合上書,叫我自己睡覺,拉著媽媽要走。
我氣得哇哇大哭。
媽媽只好把我,抱到她和爸爸的臥室,讓我睡在大床中間。我哭累了,就抱著媽媽睡著了。
其實那天我生氣,是覺得爸爸在跟我搶媽媽。
但現在想想,可能爸爸也在生氣我在跟他搶老婆吧。
等我長到更大一點,才明白,會跟我搶媽媽的最大敵人,並不是爸爸。跟爸爸搶老婆的最大敵人,也不是我。
那個最大的敵人,是媽媽的事業。這個敵人,連爸爸也打不過它。我也打不過它。
那一次,我只跟爸爸媽媽住了幾個月,就又被送回奶奶家去了。原來媽媽只是休息了幾個月,又繼續巡演去了。
我後來過的,一直是這樣的生活。
12歲之前,我大部分時間住在奶奶家。等媽媽休息時,我就回到爸爸媽媽家住。
我12歲時,奶奶去世了。葬禮後,我終於永遠搬了回來。我下課回到家,家裡只有我和阿姨。媽媽還是常年在外地,不是演出,就是采風編舞。爸爸工作也很忙,他經常只能在我睡前回到家,問問我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很快我就上初中了,去的是不錯的私立學校,週一到週五住校,週五晚上才回家,周日晚上又要去學校。我跟爸爸相處的時間,更少了。
我14歲時,爸爸去世了。這件事對媽媽打擊很大。她的傷心應該超過了我。她有半年沒有工作。
爸爸去世之後,只剩下了我和媽媽。媽媽和外公外婆,關係不好,當年她決定不顧外公外婆的反對,嫁給爸爸,已經和家裡鬧翻了。我見外公外婆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使在爸爸去世之後,媽媽也沒有跟外公外婆和解。
爸爸去世後幾個月,有一天週五下午,我逃了半天課,從學校回來,媽媽不在家。我跑到主臥,躺在床上,枕頭和床單上,的確有媽媽的味道。我本來只想躺一會兒,可是抱著枕頭,不知道為什麼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發現天都暗了,我抱的也不是枕頭,我抱的是媽媽。
她睡得很沉。
我幸福得心臟都快要爆炸。
我就一動不動地躺著,直到媽媽醒了。她問我,現在幾點了。然後拉我起來,一起吃晚飯。
然而這麼好的事,只發生過一次。
幾個月後,我再這樣做,媽媽就直接跳到了最後一步。她叫我起來吃晚飯,並且說:“你已經14歲,不是小孩子了。”
不久,她又回去工作,一年到頭不是巡演,就是采風。一年表演一百多場。
我小學時,有一個同學。她的媽媽,是音樂學院的教授。我去她家玩,看到她媽媽教導別人家的小孩彈鋼琴。她也來過我家,看過我媽媽的舞臺照。
她有一天跟我說:“你媽跟我媽,好像。都是那種在天上的媽媽。我寧願要一個在地上的媽媽。會做飯,送我上學,接我回家,記得我的每一門課的老師,週末在家烤蛋糕,帶我出去玩。”
我當時心裡生氣,可是又不能表現出來。
不,我才不像她一樣想呢。她也不用找我當同盟。我不要地上的媽媽,我寧願要一個天上的媽媽。何況,她也不是真的在天上,一年中還有好多天,她是住在我家裡的。我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她。
再說,她的媽媽,長得哪有我媽媽好看。她怎麼敢說“你媽跟我媽好像”這種話呢?!
我也不知道我在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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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10/05 05:39
我的天哪,你媽媽到底長得有多好看。能發張照片給我看看嗎?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10/05 08:56
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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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10/06 03:51
可是,一個人再好看,老了也會不再那麼好看吧。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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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0/06 12: 18
如果你真正愛一個人,你第一次看見Ta的時候,Ta是年輕的,那在你心裡,Ta就永遠是年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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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XX/10/07 04:37
我不太理解這種感情。我從來沒有對父母有這種程度的強烈依戀。或者說,對所有人都沒有過這種程度的強烈依戀,無論是父母、朋友,還是戀人。
或許我很小的時候,也有這麼依戀父母吧。但是現在我已經不記得了。
愛和依戀,本來是世上最正常的東西。但是太多了或者太少了,就讓人覺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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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XX/10/ 07 08:23
不要評判別人。
Chapter 79: 從正經到不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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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從正經到不正經
1.
十月下旬的第一個周日。
下午,張無忌在東宿舍區的籃球場打球。
整個東宿舍區,就一個籃球場,不同宿舍、不同院系的男生,可能因為經常在一起打球而認識,混熟了變成朋友。也可能,因為在一起打球,發生衝突而打起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打了一架之後,再變成朋友。
張無忌打球的時候,碰見了那個同系學弟,原來的院學生會外聯部部長,現在是院學生會副主席。
他帶著另一個男生來搭夥打球,說也住十五舍,他隔壁寢室的,比他低一屆,政治學系、大二。
張無忌倒是不認識那人,那人應該沒有混院學生會。
既然是學弟帶來的人,又是同一個學院的,當然沒有二話,大家一起打球。
打到下午4點多,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看看表,道:“別打了。晚上6點半,學院有講座呢。回去洗個澡,換衣服,吃飯,早點去院裡一樓階梯教室占個座位。”
其他人不是政法學院的,聽了這話並不感興趣,既然球打完了,就各自散了。
張無忌看他那麼鄭重,就問院裡什麼講座,他都沒有注意到。
原來,是政治學系請了R大國際關係學院的一位教授來作講座。
那個男生講,他高中的時候就買了一本這位教授的書看,進大學之後又看了更多他的著作。聽說今天能見到真人,一周前就在想能問這位教授什麼問題啦。
他還問張無忌他們,要不要一起去聽?
張無忌保送研究生,申請了三個學校,其中也有R大。首都的老師,來H市的高校交流,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少的。R大著述頗多的教授,來本校開講座,雖然不是法律領域的,去聽聽也無妨。
張無忌道:“好吧。”
那個男生還再三說,一定要回去洗澡換衣服,不可這樣一身汗臭去聽講座。
聽得張無忌學弟忍不住笑:“你這叫我想起我們何師兄,跑到樓頂去彈琴背詩前,一定要沐浴更衣……”
那個男生道:“你說何足道何師兄是吧?聽說他住到二十六舍研究生樓去了,還是會去樓頂彈琴。他沐浴更衣,也就是洗澡、換乾淨的牛仔褲和T恤吧,沒整什麼妖蛾子,有啥好笑的?像有些神經病,穿整套古裝作秀,還總跟人爭辯形制,這不對、那不對,自己看起來跟古代的太監似的。不扯了,走吧走吧,除了洗澡,還要吃飯呢。”
2.
晚上5點40多,張無忌到了政法學院一樓。
找到地方,人已經把教室填了個八成滿。他正在四處張望,就見到下午一起打篮球的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和自己的學弟,跟他招手。
看樣子,他們兩個去得早,還占了多餘的座位。張無忌也就過去一起坐了。
沒想到,過了幾分鐘,他又看見了趙敏。
這回,學弟特別熱情地站起來,使勁跟趙敏招手,看著趙敏站在原地沒有動,他還起身去找她了。
片刻之後,趙敏跟著他,來到了這一排座位。張無忌往裡面挪了挪。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也往裡挪了挪。
四個座位,趙敏微笑道:“我就坐在最外面吧。”
坐下後,張無忌本系學弟跟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介紹:“這是你們系大二的趙敏同學,你們一屆的。你認識她嗎?”
那個男生搖搖頭:“我們不是一個班的。不認識,聽說過。”語氣中,透著某種古怪。
學弟只好裝作沒有聽出來,繼續道:“趙敏同學,在我們院學生會,是組織部的幹事。要是你也在院學生會工作,你肯定早就認識她啦。”
他向趙敏介紹完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後,又看張無忌,向趙敏道:“張無忌學長,自從卸任院學生會副主席後,你大概就不太見到他了吧?”
趙敏笑了笑,也不說話,好像她跟張無忌很不熟的樣子。
那位教授,是R大國際關係學院的,他講座的主題是:美國的霸權主義策略。
大意就是美國立國之後,完成了在北美洲的領土擴張,就一直在謀求成為全球霸主。從一戰、二戰,到冷戰,到冷戰結束之後。不同的時期,不同的策略,他一一介紹講解。
一戰、二戰,美國都是先奉行孤立主義,坐山觀虎鬥,等形勢變化,該出手時再出手。鷸蚌相爭,而美國這個漁翁得利。
而在冷戰中,美國實施“遏制戰略”,通過冷戰與熱戰、和平與非和平的方式,對社會主義國家和共產主義運動實行圍堵、瓦解、以至消滅,以實現自己稱霸世界的目的。
冷戰結束之後,美國又提出了強調攻心戰術、和平瓦解的“超越遏制戰略”,和聚焦經濟、推銷民主和人權價值觀的“參與擴展策略”。
那位教授,還略詳細地講了一講冷戰結束後,美國在中東所打的五場局部戰爭:海灣戰爭、科索沃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利比亞戰爭。
“海灣戰爭還算是有合法性。其他都是濫用武力,干涉別國內政的不合法、不義之戰。”
張無忌對當代國際局勢的關注,的確偏少一些,他不是整天揮斥方遒、指點全球的那種男生,聽了也算給自己補知識短板。
“孤立主義也好,世界警察也好。強硬策略也好,懷柔策略也好。這一切表面策略的變化,背後不變的,是美國稱霸全球的野心。”那位教授斬釘截鐵地道,聲音洪亮,引起整個階梯教室空氣的共鳴。
講座結束,後面還有提問交流環節。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果然舉手問了兩個問題,教授也一一回答了。
那個男生高興得滿面紅光。
等提問交流環節完了,主持人宣佈講座結束,那個男生還催著讓坐在外面的張無忌學弟和趙敏兩個人讓一下他,他還有點問題要向那位教授請教一下。
張無忌看著那個男生朝講臺奔去了,自己的學弟忙著跟趙敏聊天,他就道:“我先走了啊。”
3.
他走出政法學院,沿著大道,向北行,回宿舍。
他經過了大禮堂,走到文科大樓下的時候,趙敏就追上了他。
“你走那麼快,幹什麼?”趙敏道。
“不走,還留下來聽人跟那位教授討論問題嗎?”張無忌道。
趙敏笑道:“聽起來,你不喜歡這位教授的講座。”
“我不是學國際關係的。不過,我就是覺得他講的東西,無法說服我。”
“哦?”趙敏道,“你怎麼想的,說來聽聽?”
“我一個法律系的,平常又沒有天天研究國際形勢,在你一個政治學專業的人面前,講這個,豈不是班門弄斧?自討沒趣。你們是要上國際關係這門課的吧。”
趙敏笑:“也沒有說普通人,就不能發表意見。我就想知道,你一個沒有學過國際關係的人,是怎麼想的。”
“要說美國是搞霸權主義,當初他們為什麼要拿了大清的戰爭賠款,給大清辦大學?還有,當年他們佔領了日本,為什麼不對日本殖民統治?拿自己的憲法做藍本,給日本重新制定了憲法,留下一點在军事基地的駐軍,就撤了,把日本還給日本的國民了。結果僅僅幾十年後,日本經濟大發展,成了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汽車家電賣到美國,害得美國工人失業,日本貿易順差,掙了大量钱,瘋狂跑到美國買資產,氣得美國人跳腳。世上為何會有這麼矬的霸主?”
張無忌接著道:“我記得,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中,有一個意思,就是他覺得,強國家、法治和民主問責,是現代政治秩序的三個最重要的基石。其他的,我就記得不太清楚了。
我是這麼理解的。國家有暴力機關,保證的是秩序。而法治和民主問責,保證的是秩序的公平和可維持性。我們的國家,在那麼漫長的歷史中,難道沒有出現過輝煌的帝國嗎?有不止一個王朝,締造了輝煌的帝國。但是一個王朝,也就持續兩三百年,輝煌的時間,可能大概一百年?後期一百多年的時間,多半是一灘爛泥,王朝苟延殘喘,百姓水生火熱。
強權,是不能長期維持秩序的。
一個國家之內是這樣,全球的秩序,雖然要更複雜了,但最基本的原理應該是一樣的吧。首先要以強力,建立和維持一種秩序,然後要保證這個秩序,是相對公平的、有可持續性的。
不公平、不能糾錯的秩序,即使建立了,僅僅靠強權維持,是不能長久的。
我不相信,弱肉強食、叢林法則,就可以維持全球秩序。至少,在現代世界,是不可以的。因為大家需要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互相交換自己的產品,做生意。發達國家更應該希望發展中國家,和平穩定發展,有錢起來。不然,發達國家搞發明創造,不斷產生新的科技產品,只能賣給發達國家的人,買家不是太少了嗎?想要維持全球秩序,仅靠霸權,是行不通的。我不相信一個國家靠霸權,就能維持住全球秩序。”
他講了那麼多,趙敏道:“我覺得你可天真了。”
“請不吝賜教?”張無忌道。
“國際關係學院,要花4年教一個本科生,你想我講給你聽?”趙敏道,“你想累死我?”
張無忌只好閉嘴,默默走路。
過了一會兒,趙敏道:“我跟你講個笑話,好不好?”
4.
原來,院學生會在Talks上建了個大群,平常交流學生會的工作。
張無忌原先在這個群裡,不過他大四卸任副主席之位後,就退出了這個群。昨晚這個群裡,有一場小小的爭執。
外聯部的一個新人,回答一個副主席2個小時之前的問題時,直接在群裡@副主席的名字,以防他看不到。
組織部副部長,就在群裡教訓那個新人,說這多不禮貌,冒犯名諱。應該好好想想。
張無忌道:“那個被@的副主席,是分管組織部的吧?”
“是。”
“外聯部,是歸另一個副主席管的。這是嫌棄另一個老大的小弟,對自己老大不恭敬?等於是內鬥了。”
“你以前不是管外聯部的嗎?要是你還在呢?”趙敏問。
張無忌道:“打哈哈混過去,回頭安慰下自己人。”
趙敏笑:“真無聊。昨天,你那個副主席學弟,也是這樣。”
“你就在旁邊看笑話,不去幫忙?你不是在組織部嗎?那個副主席,是你上司。”
“我不過去玩玩罷了。她還能在我頭上作威作福嗎?”
“去玩玩?我還以為,你以後會競選主席呢?”
赵敏道:“F大,還是一個學院的學生會,就是當上主席,有什麼值得一說?又不是Top 2的校學生會主席。全國學聯主席,五年一屆,一般是Top 2的校學生會主席,輪流坐莊的。這樣來說,Top 2的校學生會主席,可能還值得花點心思,去搞一下。我現在也就看看,國內是怎麼玩社團的。”
張無忌不禁一怔。
趙敏又道:“但是Top 2的校學生會,也是亂七八糟的。你聽說了P大學生會幹部,鬧出的事嗎。P大學生會副主席,逼死他女朋友。傳統媒體都報導了,一個P大法學院大三的女生服藥自殺,搶救後,宣佈腦死亡。據說,是被她男朋友,政府管理學院大四的學生,P大學生會副主席,嫌棄她不是處女,精神折磨,洗腦控制,最後自殺的。近期P大出了不少亂糟糟的事情,之前是本國語文學系的老師疑似性侵女學生導致女學生自殺,被人在社交媒體上控訴,然後又是這個。隔壁T大,看笑話都看飽了。”
“呃,我在網上看過相關的長篇報導。”張無忌道。
“權力關係,滲透到其他東西裡,把一切美好都毀壞了。”趙敏歎了口氣,“不過話說回來,那個男生,爸爸不過是一個地方首府小銀行的負責人,費了大勁,把他塞進P大。他自己先混成了校學生會體育部部長,後來選上校學生會副主席。他不过就是在學生會,這種過家家的地方,當個小官。也輪得著他,來玩弄權術嗎?”
張無忌道:“學生會幹部,玩弄權術,這可以說是上行下效,上樑不正下樑歪。”
趙敏問:“上,是哪裡?”
“政府部門。真正的政府官員。如果官員是由上面選出來的,那麼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媚上而欺下,幾乎是註定的事。我們的縣、區、市、路的行政首長,說是代表大會選舉的,可是誰不知道代表們,都是NPC呢?不是上级官员同意的人,誰能去參選代表?既然手握真正權力的官員,也是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那校園裡的學生會幹部,學那些權力等級制度,學如何玩弄權術,也很正常。”
趙敏道:“張同學,你的發言,很危險啊。”
“你問我這個事情,難道沒有預見到,我會給出這種回答?”張無忌反問。
趙敏道:“其實我只是想問問你,對這個傻逼男生,以及我國男性的處女情結怎麼看?”
張無忌一下臉紅了:“這個啊……現在大家結婚都很晚,除了非常保守的地區,或者一些宗教信仰的原因,普通的兩個年輕人,互相喜歡,那個什麼,也很正常。一個人,不能把另一個人當成物品或者寵物,要求Ta在遇見自己之前是什麼樣子、遇見自己之後又是什麼樣子。那是不對的。”
趙敏道:“據說,網上有人曾經爆料,說自己跟自殺的那個女生,是朋友。那個女生,聊過她男朋友,也就是那個P大的學生會副主席。據爆料人說,那個女生講,她男朋友的那個小東西,長度跟她手掌的寬度差不多。那不是只有六七釐米嗎。真是怪不得他那麼歇斯底里。”
“成……成年男性的器官,不可能那麼短吧?”張無忌道。
趙敏笑吟吟地看著張無忌:“你的臉,怎麼這麼紅?我是不是應該換個話題?”
張無忌如釋重負,呼出一口氣。
5.
兩個人沿著校園的大道走著,經過理工大樓之後,跨過大橋,轉彎之後,前面還有一座橋。
趙敏道:“你聽,路邊的草叢裡,有蟋蟀叫。”
等到張無忌回到寢室,回想一下,覺得自己今天講的話實在太多了,簡直比面試時講的話還多。是不是顯得特別好為人師。不過,他再一想,明明是趙敏先問,他才回答的。趙敏問什麼,他答什麼。應該也沒有特別惹人討厭吧。
他忐忑了好一會兒。
他現在就坐在寢室裡,獨自一個人,但是他好像又聽見了泠泠的蟋蟀叫聲。
Chapter 80: 兩種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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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兩種家族史
1.
趙敏有個大家族。
族人,本是舊王朝的盟友。她的家族又是當地的一個領主,不過,並不是跟皇帝都聯過姻的大貴族。
家裡每一代都有很多子女,有的孩子,留在當地,有的孩子就放出去。有些就常年往帝都走動,做生意。說著三種語言,上一句是這個,下一句是那個,三種語言在嘴裡碰著,也不打架。
趙敏的太爺爺,在帝都出生的時候,舊王朝已經到了它的暮年。但是在當時還看不出來,反而,這個已有兩百多年的王朝,這個在趙敏的太爺爺出生前一百多年就開始不斷爆發暴亂起義的王朝,當時迴光返照,勵精圖治,拼命跟外國買工廠設備、先進武器,處處有新氣象。
當時國庫也還有錢。畢竟,新增了關稅這一個大進項。朝廷花的雖多,也不過就是賠款、皇族花費,買武器,買設備,民生可不怎麼花錢。
而且,那個時候,也沒有什麼致命的外國侵略者,跟兩百多年入主這個國家的統治者自己一樣,想把這整個國家給吞了。
那些外國人,竟然就想着跟這個國家做生意,把自己國家的商品卖过来。
當時看起來,這個王朝還可以維持好些年。
僅僅幾年之後,通衢之地,新軍起義。先是這一個點,隨後全國各地,烽火燎原。
各地的長官,不是自願或者被逼宣佈加入起義,就是被革命黨直接殺掉了。革命黨佔領了官署,發一個宣告,也很少遇到什麼像樣的抵抗。
一個王朝,這樣飛速崩解了。
就仿佛一座二十層的木塔,外面塗滿了金漆,然而裡面,都被蟲蟻蛀空了。人踢了它一腳,它就轟然倒塌。哪裡需要很大力氣。
不過可笑的是,皇帝仍然躲在巨大的皇宮之中,假裝外界的一切並未發生變化,直到十三年後,他和後宮,還有一幫太監,才被客氣地請出了皇宮。
這個國家,歷來改朝換代,必定要戰亂十數年甚至數十年,死人盈野、血流漂杵。全國人,死一半,也不罕見。
然而這一次卻例外,時間短,流血並不是沒有,可是不算多。此後的二三十年中,人口不僅不下降,反而增加了。
2.
皇族一蹶不振,垂頭喪氣。跟皇族關係近的貴族,還有舊王朝的官員,也失了生計。跟皇族關係不近的,倒還好些。
等到了趙敏太爺爺,到了20歲的年紀,帝都已經換了好幾次政府。但他們家只管運貨做生意,誰上臺不需要運貨的商人?所以家境一直還過得去。
太爺爺是家裡的三兒子。長子繼承家業,後面的孩子,就管得松。太爺爺在學堂裡,不知道怎麼的,就被同學拉去搞學生運動了。後來,就輾轉南下,跟家裡斷絕關係,投身軍旅。
時代的洪流中,淹死的人,比活下來的人多得多。太爺爺他身體好,神經粗壯,就是遇上困厄危機,天大的事,他也扛住了。
更重要的是,太爺爺他還運氣很好。
第一,他沒有在戰場上被打死。第二,他選的陣營,最後贏了,奪取了政權。第三,他在那個陣營中站的派系,在建國後的內鬥中,活了下來,還保住了實力。
太爺爺一共養大了五個孩子,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第一個兒子,是和早年奉父母之前娶的第一個妻子所生。
十年之後,在南方,和自己選的第二個妻子,生了二兒子,也就是趙敏的爺爺。
不幸,這個妻子又離他而去,他又另尋了志同道合的女子,在幾年後又和這第三個妻子,生了三兒子和四兒子。建國後,還是跟第三個妻子,生了小女兒。
雖然生了五個孩子,到最後,也只有二兒子和四兒子繼承了自己事業。太爺爺在世時常覺得可惜,但也無可奈何。
3.
趙敏的爺爺,是太爺爺的二兒子,她對祖輩稱呼起來是:大爺爺、爺爺、三爺爺、四爺爺、姑奶奶。
大爺爺這一支,一直留在帝都。不像太爺爺的其他幾個孩子,跟著他在外地長大,天下平定後,過了一陣子,才舉家回到帝都。大爺爺一共生了八個孩子,可是因為遭受戰火,而且當時大家族已經敗落,家裡沒錢,大爺爺早生的幾個孩子都夭折了,只有兩子兩女活到成年。有十一個孫輩,五男六女。
算起來,按照古人的叫法,趙敏爺爺的兄弟姐妹的孫輩,都是趙敏的再從兄、姊。但這種叫法也太拗口了,家裡也說,一家人,往來不斷,分那麼清,何必呢?又不是家族宗法時代了。所以趙敏都叫堂兄、堂姐。大爺爺這一支的堂兄堂姐,最小的,也比她大了18歲。
趙敏的爺爺,生了七個孩子,五子兩女,趙敏的爸爸是老三。老五、老六是兩個女兒,趙敏叫五姑姑和六姑姑。他最小的兒子,趙敏叫七叔。爺爺一共有十個孫輩,七男三女。
三爺爺,去世得早,家族突遭變故,25歲自殺,英年早逝,沒有結婚,也就沒有後輩。
四爺爺,生了三子一女,四個孫輩,兩男兩女。
最小的姑奶奶,只比趙敏的爸爸大了10歲,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孫輩也是兩個,一男一女。
總的來說,就是年紀小的,孩子就也少。不過她的太爺爺,到了第四代,還是總共有27個曾孫、曾孫女、曾外孫、曾外孫女。這些孩子,不少也已經結婚生子了。
每年過年,5個小家族聚在一起吃飯,得要七八個圓桌,熱鬧極了。
4.
趙敏的母親系家族,跟父系家族,是同族的。
所以兩家要是一起出去聚聚,可以去吃烤全羊、手把肉。
外公的父親,就沒有趙敏的太爺爺那麼有覺悟。畢竟,祖上也不是草原上的領主,早就来了帝都,只是小生意人。
外公是家裡的幼子。19歲的時候,跟自己的同學,也就是他後來的老婆,趙敏的外婆,自由戀愛,鬧著要退了家裡定的親事,被家裡吊起來打。他就假裝屈服,轉頭就偷了家裡一筆錢,跟著幾個同學,一起跑到當時反對黨的根據地去了。
外公在那裡跟外婆結了婚,他那時是個讀了兩年的大學生,在根據地已經算是人才。外公後來就一直在政府部門裡當文職,幾經沉浮,也沒有當上什麼大官。
外公和外婆結髮夫妻,相伴到老,生了七個孩子。老大也夭折了,剩下六個孩子,二男四女,都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姊妹。
趙敏的媽媽,是家裡第六個孩子、第三個女兒。媽媽的兄弟姊妹,趙敏叫:大舅舅、二舅舅、三姨、四姨、小姨。這個家裡,是兒子女兒一起算排行的。
外公外婆的六個孩子,跟著父母遷入帝都後,都住在帝都,常年來往,親近得很。
外公一共有十一個孫輩,也是很熱鬧的一個大家族了。
至於外公兄弟姊妹,在他那一代,關係還好,後來因為不可說的一些事情,起了齟齬,到了趙敏母親漸漸長大時,就已經徹底不來往了。
家族大了,後輩們就會漸漸生分。但若是家族中一兩支,發展得好,還肯提攜旁支,後輩們就不會那麼快生分。這樣看來,還是該說,就因為外公沒有當上比較大的官,所以亲戚们才生疏往来。
5.
趙敏的父親和母親只有兩個孩子,就是趙敏和她的哥哥,王保保。
一家人,儿子女儿姓不一樣,還有個緣故。
當年她哥哥剛出生,趙敏的爺爺和外公去醫院裡看趙敏的媽媽,在病房裡不知道怎麼的,講著講著,就開始痛陳革命家史。反正那麼大個病房,也沒有其他病人。
原來當年參加革命,流行改姓改名,一來表示自己跟封建大家庭決裂,二來方便隱匿身份,以免連累家人。趙敏的太爺爺,和趙敏的外公,又是外族,那個姓又長又拗口,不約而同,跟著風潮,另取了姓名。
趙敏的太爺爺,挑的第一大姓,王,字還特別簡單,好寫。
趙敏的外公,就挑的是百家姓上的第一個,趙。
趙敏的媽媽,當時还是第一次聽到长辈们讲这段往事,就順口說了一句,如今要不要恢復祖上的姓呢?至於跟管證件登記的部門怎麼說明,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爺爺和外公就異口同聲,這怎麼能改回去?改回去,是什麼意思?什麼覺悟?哪個老革命讓自己後人,幹這種事?
所以趙敏的哥哥,就跟著太爺爺的化名姓王,叫王保保。
後來,又過了好多年,她出生了。兩家人說好,第二個孩子跟媽媽姓,也就是跟外公姓,所以她姓趙,叫趙敏敏。
她的閨蜜,華箏,家裡跟趙敏家一樣是外族,加入新政權,但就完全不同。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以前不改姓,現在也不改姓。就是要跟“他們”不同。
趙敏後來想,這大概是執行完全不同的策略吧。
普通人家取名,父母若是有心,就會希望孩子的名字,又文雅,又寓意深遠。可是在有祖蔭的世家子弟中,A小B,ABB,這種名字就特別流行。既不文雅,也不大氣,更沒有什麼深遠寓意,就顯得幼稚土萌。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趙敏不知道她哥哥當年有沒有為名字抗議過。反正她自己是上了初中後,自我意識覺醒,死活要改名。說,在家裡可以叫她敏敏,但是她在外面絕對不要叫趙敏敏這種名字!
鬧了好幾次,家裡終於同意。母親派秘書,去派出所,幫她把改名這事給辦了。家裡回頭還給老師打電話,講了這事,希望老師和同學們尊重孩子的意願,如果學校裡有孩子開她玩笑,老師多費心。
6.
趙敏今年夏天回來。大學在國外讀了一年,后面不继续在國外讀了。
七月間,大舅舅請了一大家子的人,去他別墅裡聚聚。趙敏的一些表哥表姐,都有了孩子,那一天,真是熱鬧非凡。小家庭拖家帶口的,一共在大廳裡擺了三桌。
大舅舅專門請了有名的大廚和他的班底,上門來做菜,連服務生也衣衫筆挺,彬彬有禮。
那天,敏敏的爸爸有事,並沒有去。
母親的家族,論地位,遠遠及不上父親這邊。畢竟,太爺爺掙了軍功。不過,因為父親母親感情好,父親對母親這邊的親戚,也是能照顧就照顧。趙敏兩個舅舅,各有一個兒子,考了軍校,在軍中發展。
不過那兩個表哥,當了軍人,就有軍人的脾氣,死板板的,還愛訓人。趙敏就不太喜歡他們。
三姨的獨生子,因為在外公家的第三代裡,是第五個男孩,趙敏叫他五表哥,只比趙敏的哥哥王保保大一歲。他讀書不怎麼好,畢業了,在商界混。他倒是性情脾氣好,吃喝玩樂樣樣精通,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又愛講故事,趙敏比較喜歡他。
吃著飯,長輩又是例行催婚。外公年紀已經很大很大了,常年住在醫院高幹病房裡,清醒的時候也不多。家族聚會吃飯,只能拍個視頻,事後由大舅舅拿去給他看。如果家裡添了新媳婦、新女婿,或者小嬰兒,那是大喜事,要帶去醫院,讓外公看看。
“你們幾個還沒有結婚的,倒是抓緊哪!”大舅舅笑道。
趙敏笑而不語。
飯後,幾個年紀小的,還說要去出去玩。無非也就是shopping、泡酒吧。
到了酒吧,其他幾個人,都跟帥哥美女,下場唱歌跳舞、耳鬢廝磨去了。
趙敏和五表哥,兩個人坐在角落裡,一人一杯烈酒,剝鮮荔枝和龍眼下酒。
趙敏道:“長輩們,又催著結婚了。我才19岁,他們催不著。你可34岁了。”
“嗐!男人那麼早結婚,做啥。你哥也過了30岁了,他也沒有結婚呢,單催我?”五表哥道,“你回家,你哥還在H市待著呢?也不說回來,讓你爸媽體會一下兒女雙全,眼前盡孝承歡?”
“我也不怎麼孝,我哥也不怎麼孝。特意演著,還怕氣到家長呢。”
五表哥哈哈笑:“聽話,也不見得是孝。有出息,才是孝。”
五表哥繼續講:“你哥弄的公司,不錯。那可是好生意。这些年,政府的信息化建设,可花了不少钱呐!政府部門的網絡系統有多少,外面的人,都難以想像。
當年,全國工商局、质监局、食药监局,三局合併成市場监管局,单一个直辖市内,粗粗一算,这三局的審批系統,加起來,有84個。哪個系統,不是錢堆出來的?要合併,要更新,要升級,要操作系統國產化,要不要錢?這還只是一個市場监管局,其他部門呢?
承包這種項目,他媽的,比蓋樓造橋安全多了。蓋樓、造橋,出了事故,樓塌了,橋塌了,這瞞不住,要跟全國人民交代。做個系統,收了1個億,真真花出去的錢,少得多。系統不太好用,有什麼風險?反正又不會死人。不好,可以逐漸改嘛。”
他又說:“你哥為啥最近常駐H市?因為帝都,國家級的項目,難搶。你爸,咱姑父,一大家子,是挺牛了,可帝都更牛的人,還多著呐。去H市搞搞項目,就容易些。
項目,就是錢。當年,申辦奧運,成了,帝都滿城蓋體育場館,一個項目多少錢?多少人掙得盤滿缽滿的。不說承包什麼大工程了,單就一個全城安裝和更新安檢設備,你知道是誰接了去?哎……”
他絮絮叨叨地講,一邊又喝了一口酒。
趙敏道:“以前我小,也不懂。後來在外面讀書,看了一個段子。說,當年新聞宣佈申奧成功,滿大街的人當街歡呼,有個世家子弟,在某個酒店樓上,往下看了一眼,說,‘這幫傻逼,還以為這盛事是他們的。’”
五表哥聽了,不動聲色,只是看著她:“這只是個段子吧。”
趙敏也微微一笑:“是啊,這只是個段子。”
7.
趙敏家的家人如此。她從幼儿園到初中的同學,大多跟他們家差不多,祖輩的名字,在書堆裡使勁找找,多半能翻到。
當然,也有例外。
初中時,她班上就有一個男生,父母都在國務院的部委工作,一個司長、一個處長。
在帝都,一個處長,真不算什麼。街頭丟幾塊磚頭,搞不好也能砸死一個處長。家裡沒有什麼背景,從部委的基層員工幹起,謹小慎微、論資排輩,中年做到處長,最後也許能再升一级,做到司長——這已經很是難得,也基本到頭了。
所以,他家當然是普通人家。
那個男生成績很好,門門功課都好,絕不偏科。每回期中考試、期末考試,都是班上第一名,年級前三。而且不是書呆子,游泳、羽毛球、籃球都很不錯。主持事情,接人待物,落落大方。
那時候,班上排莎士比亞劇,就選了最經典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他演羅密歐。他本來長得也好看,念起臺詞來,深情款款。
趙敏的好朋友特別喜歡他,連趙敏都有點喜歡他。
結果有一回,期中考試過了,他考了個全班第三,年級第十一。
第二天,他來上課,嘴角一塊青。別人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不小心摔的。
後來,他跟趙敏的好朋友,混得很熟很熟了,才跟那個女生說,他祖輩是農民,爸媽都是外地考來帝都的大學生,後來畢業了,又在千人萬人中考試,才考上的部委公務員。
他爸媽從小跟他說,你必須要各方面都優秀。你初中考不了全班前三、全年級前十,你就進不了帝都好高中。進不了好高中,你高考就上不了Top10的大學。上不了Top10大學,你一輩子就完了。你不優秀,沒有人會愛你。優秀才配得到愛。這個社會,只有當上精英階層才有出路。你要麼就當精英,要麼就當底層。底層悲慘得不配活著,底層都是上等人的僕人。
他媽看見送報紙的,就跟他說:“你不好好讀書,長大就去送報紙!”
當然這種教育是隨機的,如果碰見是抽糞車,這句話就會變成:“你不好好讀書,長大就去環衛所抽糞!”
他父母從來不許他玩。他從小到大,就沒打過遊戲。去游泳是為了健身,練速度,在泳池裡隨便玩了半小時,回家要罰站、寫檢討。期中期末考得不好,兩記耳光。
可要是他考試考得好,各種比賽得了獎,拿了榮譽,當了學生幹部之類的,父母給獎勵也是很痛快。一雙跑鞋,要花一個月工資,眼睛都不眨,給他買。電腦,買最好的。帶他出去吃大餐。獎勵零花錢。
他父母寧可自己身上少花點錢。
趙敏聽了自己好朋友轉述的話,心想,原來普通人家的孩子,過得這麼膽戰心驚的。可怕。可憐。
同時,她又為自己好朋友,感到一些微妙的東西。那個男生,既然會把這樣的話告訴她,這是知己的交情,卻不是求偶的打算。兩人之間,恐怕不會發展出什麼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關係。
但是,這樣也好。
父母天天逼著小孩當人上人。這樣家庭出身的人,恐怕心理不太健康吧?
她自己的父親,很少盯著她和她哥的成績看,要求就是:過得去,別給家裡太丟人,就行。
所以,她哥初中開始玩搖滾,她從小到大,看了無數的閒書,什麼都看。
她對政治學感興趣,就是初中時看閒書,先看了羅素的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的中譯本,然後又看了鄧寧的A History of Political Theories的中譯本。
世界難道不是,就應該多姿多彩的嗎?青少年難道不是,就應該自由自在,探索世界嗎?
世家子弟眼中的世界,和普通人家眼中的世界,當然是不一樣的。
Chapter 81: 外人與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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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外人與自己人
1.
十月將盡,最後一個週六,趙敏她哥叫她出去吃飯。
趙敏問,還有誰。王保保說就兩個熟人,沒外人。
確實沒有外人,除了她和王保保,就是方東白和剛相。
方東白,是趙敏兄妹倆的親二伯的大兒子的高中同學,比王保保還大幾歲。
剛相是趙敏的小學同學,初中他就去了她隔壁學校。
兩個人的父親,都在軍中,屬於趙敏爺爺和父親所在的大區。剛相的父親,就在趙敏父親手下。
方東白是家中獨子,但是死活不肯子從父業,十七八歲時候鬧了好幾次自殺。最後家裡只好隨便他,同意他大學报考时不報軍校,去讀自己喜歡的計算機專業,並且放話說,以後你自己混去,混得豬狗不如,也不要回來找家裡。
他一畢業就離開帝都,滾到南方,到H市來找工作。家裡反倒後悔了。
剛相呢,有個哥哥,家裡覺得放一個出去,活絡些,也好。所以剛相,大學就讀的是商科。他畢業後,在帝都商業界混了一陣子。
王保保到H市來,覺得自己公司信得過的幫手不夠,就把剛相叫過來了。
方東白和剛相,不算是兄妹倆的發小。不過,也已經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了。
2.
吃飯的時候,各種瞎幾把聊。
方東白工作的公司,官方說法是“以視頻為核心的物聯網解決方案和数據運營服務提供者”,聽著巨繞口。講大白話呢,主業是視頻監控。
這行業,跟政府部門打交道之處,可多了。
H市,學校、社區、道路,到處都是攝像頭。幾千萬人的城市,警力不夠啊,靠攝像頭來補。還專門弄了個機構,城市運行管理中心,把全市運行狀態監測分析、應急事件聯動處置,都丟給那個機構去處置,有許可權收到的数據,都給連上。
這些年,方東白工作的公司,股價是一路飆漲,工作忙歸忙,開心得很。
王保保道:“你們公司好,前途無限!”
“這又不是我的公司。”方東白笑,“我不就是分公司一中層嘛。”
“你們公司,雖說是上市公司,40%多的股份不是在國資委手裡嗎,這又不是外資企業。什麼人可靠,當然還是自己人可靠。”王保保道。
“得,說半天,我還是回到圈子裡了,是不是?”方東白轉了個話題,“我有個朋友,在一個視頻網站工作,就那個,以前是二次元亞文化基地,現在因為年輕人影響力漸大,已經儼然主流文化的一部分了。他在技術部門嘛,跟我抱怨說,AI自動識別審查,不夠,公司就得養著一幫審核員。寧錯殺,不錯放,稍微覺得不行,就咔嚓掉。Boss又心疼錢,整天讓技術部門優化,優化推送視頻的演算法啦,優化AI自動審核功能啦。他加班都加吐了。”
趙敏聽了道:“我可在網上看了個什麼,網絡短視頻審核準則,之類的東西,100多條呢。還有針對電視劇的這類的,《20類題材在創作中需要注意規避的內容》。什麼青春題材,要規避早戀和犯罪。現實題材,要三觀正。經典IP改編,不可顛覆扭曲原著。罪案劇,不准暴露偵察細節,不可詳細表現犯罪心理,還得交給公安部門來審。歷史劇,不准為尚存爭議的人物翻案。玄幻奇幻劇,卡得嚴。同性戀,絕對禁止。這麼多條條框框,政府審查部門不累嗎?”
“哎,你在網上看到的那些條條框框,估計還真不是政府審查部門寫的。”方東白道,“他們怎麼會明文寫那些個東西?授人以柄嗎?再說,審查標準是會變的。有一陣子,這個不行,過一陣子,那個不行。寫下來,發出去,那還了得?”
“那,那些東西,是哪裡來的?”剛相問。
“被卡了脖子的倒楣蛋,把經歷的倒楣,攢一塊兒,不就總結出來了嗎?再說,跟審查部門混熟了,口裡總是能探到點消息的,再自己揣摩揣摩。”方東白道,“這種自己揣摩的東西,准不?”
“這樣說,各大視頻網站,都挺苦逼的。”趙敏道。
“視頻網站苦逼,能有文字為主體的內容網站一半苦逼嗎?”方東白道,“尤其是短視頻,算最不苦逼的了。反正大家看視頻,就是圖一樂。把太露骨、太色情的、談時政的,屏蔽了就屏蔽了,剩下還有好多安全東西,可以看。什麼做菜啊,什麼吃播啊,什麼帥哥美女街拍,什麼賣東西,是吧。
文字一屏蔽,那還能看嗎?一頁,好幾個框框,3個框框以上,本章鎖定。有幾章鎖定,全文被封。那還看個屁呀?聽說,女作者最多的那個原創小說網站,已經執行好一陣‘脖子以下都不准寫’了。還有,網文界扛把子的平臺,前段時間,有些犯忌諱的頻道,什麼靈異鬼怪的,整體取消。我正在看的一個文,就這麼眼睜睜消失了,氣死我了。”
趙敏笑了起來:“最近猛轉向,有些太過了。這麼收繩子,倒也不怕把人勒死。留些奶頭樂,給群眾,不好嗎?”
王保保就看了她一眼。
方東白道:“還是你哥好,給政府部門做網站。哪有這種屁事?”
“你以為幫政府做網站,就好做了?”王保保道,“招投標手續,一點不能少。市級大項目,也就是小幾百萬的經費。區級項目,一二十萬的也有。錢又不多。要求,還他媽巨多,動不動就是這個月底前,什麼功能要上線,是政治任務,必須完成。”
方東白道:“忙,也是你手下的碼農忙。”
王保保道:“我不得去跟他們頭頭儿,開會嗎?”
3.
大家吃著飯,一頓亂侃。
飯後,王保保開車送趙敏回去。
路上,他道:“你怎麼能當著他們的面,講這種話呢。”
趙敏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詫異道:“什麼話?”
“說轉向太猛,太過。這是批評上面。”
趙敏道:“方東白和剛相,難道是外人嗎?”
“現在非常時期,要謹言慎行。批評牢騷的話,尤其不能說。只有家裡人,還得是血緣親近的家裡人,才靠得住。今上,跟之前的第四代可不同,他是真正的根正苗紅,權柄在手,做事情來,殺伐決斷,不是開玩笑的。”
“‘今上’?”趙敏笑。
“不然,你讓我怎麼叫?跟著體制內的小官們,一樣用職務稱呼他?跟著傻不拉幾的大學生一樣,親親熱熱地叫大大?”王保保道。
王保保一邊開著車,一邊又講起了家裡的事。
“爸爸媽媽,就我們兩個孩子。當初,我不肯讀軍校,你初中畢業,就說要出國讀書,爸爸都依了我們。到現在也很難說,他有沒有一點兒後悔。整個家族說不上損失,可我們家的這一支,底氣就弱了。
家族裡的男孩,不是從軍就是從政。讀軍校、進軍隊的那幾個,也就是體能訓練的時候苦點,說到升職,哪個不是坐電梯?世家子弟,就是這樣,你照顧我的小孩,我照顧你的小孩,只要不蠢得出格,沒犯事,總是能按部就班往上爬。
七叔看到我,總是輕飄飄地說,家族裡出個做生意的,也好。你真該去聽聽他那個語氣。
家族傳承,多麼不易,你看,就是太祖,當年長子死了,剩下的孩子不堪大任,到如今,第三代只有一個孫子在軍中,早就泯然眾人,還常常被人笑話。
同時代,多少權傾一時的人,都灰飛煙滅了。
我們家族,好在人丁興旺,扛得住打擊,忍得了委屈,做事留餘地,不做出頭鳥。所以到今天,還行吧,算是個中等人家。
我既然沒讀軍校,讀了個IT專業,畢業了沒有進體制內,而是跑去開公司,我這輩子是不能從軍從政了。還好,敏敏你特別喜歡政治,又讀的是政治學專業。本來,軍隊也不適合女人發展。你畢業了之後,可以先去中央的部門,從小嘍囉做起,當當秘書之類的。過段時間,外放去地方上,當個縣長之類,慢慢升。我們家族裡,雖然說是軍中門生多,地方上的故交也有一些,必定不會讓你受了什麼委屈。
當然,女人在政壇上,也爬不高。不過到了五六十歲時,不管是敏敏,還是敏敏的夫婿,能做到部級的實權正職,也就算不錯了。”
他這樣講了一大通,趙敏不做聲。
王保保道:“敏敏,你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我的一生,都已經讓哥哥規劃好了。”趙敏笑。
“有人代你規劃,豈不是好事?”王保保道,“放心,有哥哥掙錢,你不用操心生計,只要安安心心做最乾淨的人民公僕,儘量往上爬就是。”
4.
王保保送趙敏到了她樓下,他就開車走了。
趙敏拎著包,在樓下站了半分鐘,開始在包裡摸自己的車鑰匙。
之前吃飯,他們都還拿她當小孩子,給她叫了果汁。但是現在,她只想喝酒。
她自己開車去了F大附近的一個酒吧,也沒有叫高度數的酒,隨便意思意思,點了杯血腥瑪麗。
喝完,還是覺得胸中氣,鬱鬱不平。她離開酒吧,開車經過F大。
時間已經快12點了,後門的熱鬧,淡褪了不少。她等紅燈轉成綠燈,便開過去,最後在公園的門口,停了下來。
周圍很安靜,她在駕駛座位上發呆,看著F大靠近後門的東北角,東宿舍區的方向。
Chapter 82: 食物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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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食物的安慰
1.
儀琳的叔叔在十月下旬,終於住進了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肝膽外科的普通病房,在角落裡為他加了一張病床。
入院之前已經做了一系列檢查,比如血檢和CT。
入院後所做的最重要的檢查,就是穿刺活檢。
儀琳的叔叔一聽這個穿刺活檢的名字,就害怕了。
醫生解釋了好久。
第一,一秒鐘肝穿,很快。取下的肝組織,長2—3cm,直徑約0.2cm,重量約為0.02—0.03g,只占肝總量的1/50000,顯微鏡下所見一般為5—20個肝小葉。非常微創。
第二,從以往病人的肝穿結果來看,只有少數病人,穿刺點輕微疼痛,還有肩痛,此外沒有什麼不適。當然,嚴密做好肝穿前的各項檢查工作,嚴防肝穿後併發症的發生,也很重要。只要病人配合好,肝穿刺一般來講沒有危險性,並且沒有明顯的痛感。
第三,活檢能幫助確定腫瘤的來源:是原發的還是繼發的;是肝細胞性還是膽管細胞性。
醫生講的醫學名詞總是很難懂,儀琳又居中詢問轉達了好幾個來回,最後叔叔才同意了。
幾天後,10月30日,活檢的結果出來了:原發性肝細胞癌。
2.
主治醫師就是第一天門診那位李大夫。
活檢結果一出來,他就把儀琳和她嬸嬸叫了去:“病人的病情,蘇主任跟我一起研究過了。現在的情況,是他有20年以上的乙肝病史。他還愛喝酒,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喝一小杯高度白酒。有肝硬化。右肝葉,一個癌細胞組織包塊,6.5cm,這不是小肝癌了。所幸的是,有包膜,也沒有血管浸潤,暫時還沒有轉移的跡象。”
儀琳之前已經查過一些資料,多多少少懂一點,聽到這話,就問:“有包膜,沒有血管浸潤,沒有轉移。可以切除嗎?”
李大夫道:“肝臟基礎好,是可以做切除的。但是他有肝硬化。肝硬化程度比較嚴重,很可能不耐受手術,沒有醫生會冒著這個風險去做的,做了,結果也不好。”
嬸嬸問:“他怎麼就嚴重肝硬化了?”
“要知道患者是不是嚴重肝硬化,一般要綜合患者的病史、肝臟影像學檢查結果、門脈高壓的程度等等來判斷。你們家病人,有多年的肝炎病史,檢查發現有少量腹水,脾腫大,白細胞和血小板水準偏低。而且在CT上看到肝臟變形,有很多散在的硬化結節。是很典型的肝硬化了。正常的肝臟是軟的,有再生能力。硬化的肝臟,肝細胞壞死、結締組織增生、纖維隔形成,正常的肝細胞剩下不多了。”
嬸嬸倒抽一口氣,輕聲道:“這個死鬼。”
儀琳連忙拍拍嬸嬸的後背,問醫生:“不能切除,那怎麼辦?”
“你們可以接受肝移植嗎?費用會比較高,要幾十萬吧。另外,等配型配得上的肝源,也需要一段時間。公立醫院,可能要等半年以上吧。私立醫院,據說是快一些,但是費用就要翻倍。”
儀琳看嬸嬸,嬸嬸搖搖頭:“我們沒有那麼多錢。砸鍋賣鐵也沒有。”
李大夫對這一點也早有準備。
儀琳的叔叔嬸嬸,皮膚曬得黝黑,手粗糙得很。T恤邊角帶著洗不乾淨的汗漬,鞋也發灰。說話發音又不標準,帶著很土的口音。聽不懂的醫學名詞特別多,解釋了還聽不懂。這當然是外地鄉下人。
儀琳是F大在讀的學生。一身從頭到腳,衣服、背包、鞋,都是便宜貨。用的手機也是最廉價的智能機。
擺明瞭一家子都是窮人。
李醫生點點頭:“不切除、不做肝移植,接下來,可選的就是微創治療。這個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介入,通過導管,將栓塞劑注入血管,餓死腫瘤,殺死腫瘤。一種是消融,腹腔鏡,影像導向下,做物理消融,直接把腫瘤給化掉。一般,富血運區域的腫瘤,比較適合做介入。貧血運,適合做消融。這兩種微創手術,費用也比較低。”
儀琳又細問,什麼是栓塞劑,什麼是消融。什麼是富血運,什麼是貧血運。
李醫生都一一解釋了。
“你們家病人,腫瘤的位置,適合做介入。TACE,選擇性肝動脈化療栓塞。很成熟的技術了。通過導管,在肝動脈上放藥物微球,讓化療藥物緩慢釋放出來。肝臟,由門靜脈和肝動脈共同供血。正常肝臟,主要由門靜脈供血,差不多75%,而腫瘤組織,則主要由肝動脈供血,95%的樣子。藥物微球的球體,可以栓塞肝動脈血管,讓腫瘤組織缺血、壞死。釋放的化療藥物,直接殺傷腫瘤細胞。一般做了TACE,腫瘤都會縮小,效果還是可以的。”
嬸嬸聽了,忙問道:“這個什麼,能做?哪天可以做呀?”
“這其實是一個正經小手術。需要評估和排期。應該要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就給病人做一些針對外部症狀的治療。還有,他乙肝病毒DNA載量,也挺高的,說明病毒複製活躍,應該給予抗病毒治療。”
治療大病,首先得看看家屬的意見。說明治療費用,看家屬是不是能接受得了。而且當著病人的面討論,讓病人自己來衡量錢與命,太殘忍。所以要先跟家屬談。
李大夫跟家屬交代完了,又去病房裡看病人。
這當著病人,他就好的方面說得詳細些,不好的方面說得簡略些。多說了些鼓勵的話,讓病人安心配合治療。
3.
嬸嬸就睡在病房裡。學別的病人家屬,讓儀琳網上買了個輕便的折疊床。晚上就展開,睡在叔叔的病床旁邊。早上查房之前,趕緊收起來。
跟嬸嬸一樣的病人家屬,不止一個。
對於病房管理來說,這自然是混亂的源頭。可是沒辦法,本市是國內一線城市,醫療水準高,全國其他地方的人也湧來看病。
病人和病人家属在本市沒有地方住,多數人也並不富裕,看病已經花費不少,如果再加上家屬的住宿費,豈不是又多了一筆開銷。何況,家屬如能全天住在醫院,就可以幹護工的活,照顧病人。
醫院始終人手不夠。普通病房裡,給病人餵飯、扶著去洗手間、清潔、翻身,這些事情,是輪不著護士來做的。要是讓護士做,那還了得?一個樓層多少病人,才幾個護士?護士早給累死了。
如果要請個護工阿姨,稍微有點經驗的、常在醫院裡做的,一個月工資,當得普通大學應屆畢業生兩個月的工資。這還不是一對一的護工,是手裡同時照管著兩三個病人的護工。護工還會跟家屬講明,病人床前若有水果,我可以吃。趕上中秋和春節,家屬須得給個小紅包。
大城市裡的人力成本,真是貴得嚇死人。
儀琳的嬸嬸,跟自己丈夫說了幾句話,就拿了飯盒,跟著儀琳出去了。
她們去F大的食堂打飯,回來帶給儀琳叔叔吃。
醫院當然也有病人食堂。可是學校的食堂,學校貼錢,讓菜價更便宜,算是對學生的補貼。自然還是學校食堂好。
嬸嬸打了兩個人的飯,就匆匆走了,怕叔叔在醫院餓了。
儀琳一個人在食堂裡,呆坐著,一動不動的。
4.
殷離下了課,打電話問儀琳在哪,然後趕了過來。
“今天醫生叫你去,是定了治療方案嗎?”殷離問。
“嗯。”儀琳道。
“具體怎麼做?能手術切除嗎?”
儀琳大致講了,殷離道:“還好有這麼一個技術。”
“嗯。”儀琳道。
儀琳又問:“今天下午最後兩節課,講了什麼?”
“性心理學的課嘛,那個老師,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照本宣科,除了書上的內容,補充的東西少得可憐。真是,還不如蹺課,陪你去醫院。”
“你也蹺課,那老師講了什麼,我們就不知道了。”
“那沒有關係,我可以去問阿紫,或者程大學霸,回來我再講一遍給你聽。”
正說著,儀琳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只是很簡單地道:“我在西宿舍區食堂。”
殷離問:“誰啊?”
“田伯光。”
殷離哼了一聲。
大概十幾分鐘後,田伯光趕到了,一頭汗。
殷離:“你今天不是上班嗎?”
“我今天上早班,8點到下午4點。”田伯光歎了口氣,“中飯都沒有好好吃。餓死我了。”
他又問:“前兩天,聽你說你叔叔的活檢結果,是原發性肝細胞癌。這兩天,醫生有說什麼嗎?”
儀琳講了。
田伯光道:“能有治理方案就行。好了,別愁眉苦臉的了,我們去後門吃飯吧!食堂的飯,能吃嗎?走走走。好好吃一頓才有力氣犯愁。”
三個人去後門吃飯,進了家火鍋店。點了好些肥牛卷、肥羊卷之類的東西。
東西上來,田伯光就把幾個盤子直接放在儀琳面前:“今天這就是你的任務。多吃點。你看你都瘦了。本來就瘦,再瘦下去,冬天一颳風,怕是要放風箏。”
他說完,自己就埋頭涮,埋頭吃,也不管兩個女生。
儀琳那天一個人吃了四盤子的肉卷,好幾盤子的粉條、年糕、蘑菇、蔬菜之類的東西。田伯光吃得也多,到最後都拍肚子了:“好飽。”
結帳時,田伯光攔著不讓儀琳看帳單,自己付了錢,說:“等會兒,我跟殷離算錢。你先別管。”
8點鐘,殷離和儀琳回到寢室。儀琳洗了澡,開始在燈下看書。
殷離偷偷看了一會兒儀琳,果然,她的氣色看起來好些了。
5.
殷離洗了澡,爬上梯子,躲到蚊帳裡去,一邊看書,一邊吹幹頭髮。
忽然聽到Talks的提示音,有新消息。
她一看,是田伯光發來的。
田伯光在Talks上的名字叫“誰人知我”。頭像是個卡通老鷹,戴著墨鏡,看起來賤賤的。
誰人知我:你說儀琳家,到底準備了多少錢?有治療方案,她還愁眉苦臉的。聽起來,那個介入,放個藥丸子到血管上,去把那團癌細胞弄死,已經是小手術了。儀琳家不會連這段時間的住院費,還有小手術的錢,都不夠吧?
草本植物:住院很花錢的。現在还没有做手術,也是各種檢查、各種藥。而且她叔叔是外地人,異地醫療保險不聯通,必須先自己付錢,將來拿了發票,回戶籍地去報銷,好像還只能報銷一半
草本植物:儀琳叔叔嬸嬸這次來看病,還跟親戚鄰居借了些錢。加上自己的積蓄,也就是五六萬。這夠幹什麼
誰人知我:我們幾個,湊點錢給儀琳,好不好?
誰人知我:也不用告訴儀琳,具體誰,出了多少錢,先在你那裡記個帳。等將來儀琳工作,寬裕了,能還的時候再說
草本植物:這個另說。我有個想法,不是現在好多募捐平臺?生了重病,把病歷上傳,說明情況,等著陌生人來捐錢就行
草本植物:最好有個流量大的人來轉發一下。那很快就能把錢籌足了
誰人知我:那要賣慘的。雖然儀琳家裡,的確很慘,可我反對賣慘
草本植物:又不需要儀琳自己去賣慘。文稿我來寫,不就好了?賣慘,誰不會?欠了認識的人一大筆錢,心裡多難受啊。但是欠了好幾萬人,每個人十塊錢,那就不會難受了。只會覺得感動,啊,人間有真情
誰人知我:我操
誰人知我:我服了你
草本植物:我明天跟儀琳商量商量。這兩天,我還在研究募捐平臺和Square上,別人的文稿怎麼寫的
誰人知我:這個事,也不要搞得太快。我記得募捐是設目標值的。現在到底要花多少錢,還不知道。募捐不就是消耗別人同情心?要是募捐兩輪,後一輪恐怕就收不到什麼錢
草本植物:你真是老奸巨猾
誰人知我:彼此彼此。你也皮厚心黑
草本植物:放屁
誰人知我:轉發宣傳,有能幫忙的大V嗎?
草本植物:有
誰人知我:不夠的話,我那裡也有
草本植物:到時候再說吧
殷離放下手機,看了看在下面,坐在書桌邊上看書的儀琳。
她從梯子上下去,把自己椅子搬到儀琳旁邊:“來,今天下午缺了的課,老師講了什麼,我給你說一遍。”
Chapter 83: 不同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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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不同的病房
1.
十一月中旬,這個週五的上午。
田伯光和令狐沖騎車到了八舍樓下。不一會兒,殷離從樓上下來了。
“儀琳呢?”令狐沖問。
“昨晚儀琳都在醫院,沒回來。”
田伯光道:“她叔叔一個大男人,晚上要儀琳看著?她嬸嬸還在忙著掙錢?”
原來,儀琳嬸嬸在病房裡看著護工收入不錯,就每天偷眼瞧人家怎麼做的,還多問。
這麼又學又問了十來天,她把同一層樓的病房都掃了一遍,問有沒有病人願意要便宜的護工。她雖然不專業,好歹也學了一點,幫忙打個水、喂個飯、攙扶病人上個廁所,還是可以的。
她一層樓掃下來,還真有自己照顾忙不過來、請熟練護工又請不起的人,但人在公司、住處和醫院之間來回跑,一天跑兩三趟,勉強頂著,已經焦頭爛額。聽著說同一層的病人家屬缺錢,願意幫忙一起照看病人,價錢相當便宜,自然樂於接受。
儀琳的嬸嬸手裡,拿著四個需要照管的女病人,加上自己丈夫,就是五個,其中有兩個要餵飯的。白天手機一響,就得飛奔過去。臨近飯點,兩手共拎著十個飯盒,從醫院的病人食堂回到住院樓的八層。夜裡更是,要被手機吵醒好幾次。
當然,好處就是有了一些收入。算算一天拿到的錢,竟然跟她在工廠打工差不多。
儀琳心疼她嬸嬸,常常過去幫忙,一般是沒課的時候。她守着叔叔,婶婶就能省点精神,稍微缓一缓。這個週五下午,醫生安排是做介入手術的時間,前一天務必要讓病人休息好。所以儀琳週四晚上就住在醫院病房,週五也逃課了。
為了今天來看病人,殷離也逃課了,令狐沖跟實習公司請了半天假,而田伯光正在上中班,倒不用請假。
田伯光聽了殷離說的話,道:“這能長久嗎?唉,還是趕緊弄錢吧。”
兩個男生騎著車,令狐沖帶著殷離,一起到了附近的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
進了醫院大門,有好幾棟樓,占地不小。
令狐沖道:“我以前一直想問,為啥只有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有了第一,第二三四五,在哪?我怎麼都沒聽過?”
“F大醫學院,一共有十幾個附屬醫院。”田伯光道,“後來的醫院,都是用路名或者最強專科命名的,什麼F大醫學院附屬婦產科醫院、附屬五官科醫院之類的。一二三四排下去,太傻了。真是虧得周芷若常常來串門,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殷離不說話。
找地方停好自行車,田伯光拎著水果籃子,三個人一起往住院部大樓去。
進了一樓大廳,右拐,坐電梯。進了電梯,殷離按下14的按鈕。
田伯光問殷離:“網上籌錢的事,你有跟儀琳說嗎?”
殷離小聲道:“還沒有呢。不過花費,我倒是打聽了一些。馬上要做那個介入小手術,塞藥球到肝臟的血管上,1萬5。射頻消融,就是一根針,紮到腫瘤病灶,然後高溫,殺死腫瘤細胞,這個大概2萬多。公立醫院肝移植是三四十萬,私立醫院要六十萬以上。吃靶向藥,一個月是2萬6。住院費也不便宜。這住院20多天,單住院費就是1萬多了。”
“真是病不起。”令狐沖感慨,“癌症,很多藥都是進口的,不少藥,還不在醫療保險覆蓋的目錄裡。要是一個月2萬6的靶向藥全自費,得賣掉一套幾百萬的房子,才能支撐了。2萬6,就算能報銷70%,自付30%,也要快八千。”
殷離道:“她叔叔,在老家有買醫保,可是現在醫保還不能異地結算,必須全額自付,拿了發票,回去報銷。”
田伯光道:“保險起見,是不是把籌款目標定得高一點。”
“能行嗎?”
“達不到也沒有關係,有多少是多少。”
“文稿裡,要不要寫是F大的學生?”
“當然寫。不过,别寫是哪個系的。”
三個人小聲商量著,電梯開開停停,不停有人進進出出,三個人也沒有注意自己的樓層到了沒有。
最後電梯停了,三個人出來。殷離一怔:“這不是14樓呀。”
這一層的建築佈局,就跟下面的,不一樣。能看見一個大廳,服務台後,有幾個護士。空處,有許多供休息的桌椅沙發。
格局開闊大氣,色調明亮寧靜,陳設簡約雅致,一眼看去,就挺高級的。
有個男人跟他們擦身而過,走進電梯,聽見了便道:“這是15層。你們要下去嗎?”
令狐沖道:“對。不小心坐過了。”
三個人走進電梯,殷離還疑惑地往外看:“這裡,也是病房嗎?”
那個男人道:“這裡是幹部病房。要刷卡進去的,不像其他普通病房。”
田伯光道:“哦,你家有人,住在那裡?”
那個男人笑了笑,也不回答。
2.
回到第14層,電梯門開,三個人從電梯出去。
這裡,空間的排布,顯然是按照另外一種思路,切得細細的,排得緊緊的。畢竟寸土寸金,少一點浪費,多一張病床。
令狐沖忽然道:“我以前,去過那種病房。當然,不是這個醫院。還小的時候,我記得是陪我爸,去看望一個他的老領導。”
“我也去過。”田伯光道。
“你怎麼也去過?”
“做啥?許你爸認識幹部,不許我爸認識幹部嗎?”田伯光道,“我那時還羡慕呢。幹部病房,一個老头,住一個套間,有客廳,有浴室,看起來比我家酒店房間,還宽敞,還漂亮。旁邊還一直有個護士姐姐。哪裡不舒服,按個鈴,醫生專家很快就來了。”
“現在不羡慕了嗎?”令狐沖笑。
“現在更羡慕了。土豪去私立醫院,也有這麼漂亮的病房,那麼好的服務,可是要錢呀。住幹部病房,費用全部由公家出,自己不花一分錢。幹部病房,是誰都能住的?能住進這種病房的,那得是高到一定級別才行。”
“什麼級別?”殷離問。
田伯光道:“這,我也不是很清楚。跟醫院還有關。比如說,在區裡三甲醫院的幹部病房,可能處級幹部,就能住了。這個醫院的幹部病房,大概得廳局級,才能住進去吧。”
“我們區級領導,就是廳局級的吧。”令狐沖道。
“對呀。”田伯光又道,“當上廳局級,能辦小紅卡。”
殷離問:“小紅卡,是什麼東西?”
“就是他們拿的醫保卡的顏色,就跟普通人不一樣,是紅色的。看病,能走特別渠道,不用排隊搶號,也不用排隊等病床。那醫藥費單子,打印出來,也就給看一眼,不用自己出錢。”田伯光道,“我媽以前揍我的時候,就會說:古寧港,‘日三省吾身!’儂港,儂小紅卡,有了伐?內環大平層,有了伐?私人銀行戶頭,有了伐?儂只小癟三、小赤佬,就神知烏知,拎不清爽。”
令狐沖:“靠,你媽……”
“我媽怎麼了?”田伯光反問。
“吸取經驗教訓,不能評價同學的母親。”令狐沖道。
“原來官當大了,有這樣的好處。”殷離道。
田伯光道:“這已經不算什麼了。人家當官,要是以權謀私,隨便撈撈,單位都是百萬、千萬、億。人家要是不貪,給點底線保障,不好嗎。就當是養廉費了。”
3.
三個人來到14層肝膽外科,普通病房,找到儀琳叔叔的房間和床位。
殷離道:“叔叔好。儀琳和嬸嬸呢?”
儀琳的叔叔靠著兩個枕頭,半躺半坐在床上,吃力道:“醫生說卡裡,錢不足了。她們去一樓交錢了。”
他抬眼看著田伯光和令狐沖:“你們倆,也是儀琳的同學?”
其實,令狐沖和田伯光之前已經來看過他,但是之前他們倆來的時候,都是黄昏和晚上,他都睡著了,因此這次還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們兩個。
田伯光道:“叔叔好。我叫田伯光,他叫令狐沖。我們兩個,都是F大的學生。”說著,輕輕地把水果籃子放在床前的一個小櫃子上。
儀琳的叔叔問:“听说,你們不是儀琳的同班同學?”
令狐沖道:“我們倆是商學院的,不是心理系的。”
“不是一個系,不是一個學院的,怎麼認識的?” 儀琳的叔叔又問。
田伯光伸手,偷偷在後面拽令狐沖的牛仔褲。
令狐沖道:“是這樣的,儀琳寢室的寢室長是殷離,我們寢室的寢室長是我。我們去年開始,兩個寢室開始搞聯誼,有空時週末一起出去吃個飯。雖然到現在為止,一對兒還沒有成,但大家都成了朋友。儀琳人可好了,我、田伯光,還有殷離,我們三個,湊了點實習工資、生活費什麼的,也沒有多少錢。”他拿出個紅包,遞給儀琳的叔叔,“叔叔你拿著,先別告訴儀琳。”
儀琳的叔叔道:“儀琳是女孩子家,我是她叔叔,怎麼好拿她男同學的錢?”
田伯光忙道:“叔叔你別多想。這也不是我們倆的錢,殷離在裡面,還有份呢。”
又推了兩回,儀琳的叔叔把紅包收了。
不一會兒,儀琳和她嬸嬸回來了。
令狐沖和田伯光,又寒暄了一會兒,看儀琳的叔叔,說話有些疲累的樣子,兩個人就說告辭了。
田伯光出了病房,跟儀琳招手。
儀琳過去了,田伯光笑眯眯地道:“早上,我幫你在食堂買了粢飯糕。”從背包裡掏出一個飯盒,“油炸碳水,包你吃了,血糖飆升,幸福滿滿。”
儀琳怪不好意思地接過。
殷離在後面,跟田伯光做鬼臉。
令狐沖和田伯光要走,田伯光問殷離:“你不走嗎?”
“我多陪一會兒儀琳。”殷離道。
4.
上午10點,醫生來了。
醫生來交代當天下午,做TACE手術, 也就是“選擇性肝動脈化療栓塞”手術的事情。
手術的步驟是這樣的:
第一步,在腹溝處進行股動脈穿刺,就是在股動脈上紮個孔。
第二步,經由穿刺針置入導絲。
第三步,經導絲置入導管,並在X線透視及DSA造影的指導下將導管置於靶血管處。
第四步,退出導絲,將導管選擇性插入腫瘤供血動脈後,經導管灌注化療藥物,置入栓塞藥物。
第五步,退出導管,股動脈穿刺處加壓包紮。
術後要絕對臥床24小時,穿刺側下肢要固定,禁止彎曲。穿刺部位壓迫至少6個小時。
醫生講完了手術操作,又道:“之前手術同意書上,也告知了可能的併發症。我再跟你說說。術後,穿刺部位局部出血、皮下血腫,還有傷口疼痛,這個一般是正常的,會消退。還可能有,血管創傷形成夾層或假性動脈瘤。這需要對病人密切觀察,如果發現病人身上有腫塊,並有膨脹性搏動,要立刻讓護士報告醫生。
還有就是,化療藥物可能會引起胃腸道反應、疼痛、骨髓抑制,這些,有的可以對症治療,有的只能忍耐。栓塞後3-7天,病人常常有噁心、嘔吐、發熱、局部疼痛、腹脹等等症狀。在藥球開始釋放化療藥物後,肝區立刻會出現疼痛,疼痛與腫瘤所在位置有關。我們也會開一些止痛藥。如腫瘤已被成功栓塞,疼痛會隨腫瘤組織的死亡而緩解的。”
叔叔和嬸嬸聽著,儀琳和殷離也聽著。
聽完醫生的交代,儀琳的嬸嬸馬上又得走開,要去照看其他病人去了。
她馬不停蹄,從11點忙到12點40多,回來自己還沒有吃飯。
這時候,殷離、儀琳都已經吃完中飯了。
再過一會兒,1點鐘,儀琳叔叔就要去手術室了。
儀琳道:“嬸嬸,你快吃點東西吧,一會兒要去手術室外面等著了。”
嬸嬸搖頭:“我吃不下。”
三個人陪著儀琳叔叔去了手術室,護士領著人去了換手術服,之後病人就進手術室了。
家屬只能在走廊外面等著。
等了半個多小時,儀琳从背包里拿出早上田伯光給她的那個飯盒:“嬸嬸,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嬸嬸顯然之前聽見了田伯光跟儀琳在外面說話,她低頭看了看飯盒裡的粢飯糕:“那個姓田的男孩子,是不是在追你?”
“不是的。”儀琳道。
如果田伯光不是在追儀琳,那他是在發什麼神經病?
不過,儀琳說謊,也能這麼淡定了。果然,人可以鍛煉的。
殷離儘量讓自己面無表情。
手術不久就結束了,果然是個小手術。
護士把儀琳的叔叔推出來。
人是清醒的,一臉很難受的樣子。
5.
殷離下午6點離開醫院,到了晚上11點多,儀琳回來了。
因為她第二天,周六早上還要出門給人當家教,她嬸嬸不敢讓她今天晚上再熬夜,還是叫她回來睡覺。
儀琳在燈下整理著,明天要帶去的教材。
殷離問:“儀琳,你叔叔嬸嬸還有多少錢?”
“還有幾萬塊吧。”儀琳道,“叔叔已經在說,沒錢了,就不治了。”
“有一個籌錢的辦法,我說給你聽聽。”
殷離就把之前跟田伯光、令狐沖他們商量的,去募捐平臺籌款、在Square上引流的想法給儀琳說了。
“開始,田伯光還不同意。他覺得,在網上賣慘不好。可是,真的也沒有別的什麼法子,能一下子搞到幾十萬了。跟陌生人募捐,又比在系裡募捐,好一些,至少你根本就不會碰見那些捐錢給你的人。文稿不用你來寫,幫忙轉發的人,也不用你來找。只要你把各種診斷書、檢查單、藥費單子,從你嬸嬸那裡要來就行。這些都是生病的憑證,要拍照傳到網上的。”
儀琳聽著,一言不發,滿臉漲得通紅。
“……儀琳?”殷離小心試探地問。
最後儀琳道:“我想要我的叔叔,活下去。賣慘,也要我自己來賣!阿離,文稿不用你來寫。”
Chapter 84: 黑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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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黑暗的力量
1.
週六的上午,張無忌和殷離在F大前門碰面,兩個人還是一起去陽光法律援助中心。
十一月中旬,上午8點,風中已經有了一點初秋的涼爽。
殷離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張無忌了。張無忌看她,覺得她之前的那種滿腹心事、怔忡不寧的神色,似乎已經沖淡。現在她看向張無忌的目光中,只有喜悅的微光。
張無忌問:“儀琳的叔叔,在醫院治療,怎麼樣了?”
“昨天已經做了個微創手術。”
因為術前醫生解釋時,殷離陪著儀琳在醫院,從頭到尾都聽了一遍。所以怎麼在腹溝處進行股動脈穿刺,怎麼放導絲,怎麼放導管,怎麼把導管插入腫瘤供血動脈,怎麼放栓塞藥物,這一步步的,殷離大致都記得。
張無忌親友沒有人得過肝癌,這些東西,聞所未聞。他聽了,也替儀琳覺得忐忑。
“現在手術做完了,看得出效果嗎?”
“哪有那麼快?昨天做完手術,她叔叔推出來,麻醉過去,就說覺得疼。醫生講,傷口有點疼是正常的。過幾天就會好。接下來,藥球會緩慢釋放化療藥物,殺死癌細胞,病人也會覺得肝臟那一塊,不舒服。一定要忍耐。”
張無忌“嗯”了一聲,又道:“我什麼時候跟你去醫院,看看儀琳的叔叔吧。買點水果,準備個小信封。錢也不多,一點幫助的心意。”
殷離笑盈盈,點點頭。
2.
周六早上8點多,地鐵的擁擠程度,比工作日要好一些。
張無忌背著雙肩包,裡面還裝著公務員考試的輔導書。殷離除了雙肩包,手裡還拿著一個手提電腦包。
張無忌問,她說是動畫設計的作業還沒有做完,如果今天,阳光法律援助中心來的人不多,她還可以抽空畫幾筆。
兩個人站了一段路,張無忌看見那邊座椅有個大叔下車,空出了一個座位,指給殷離,讓她去坐。殷離也只坐了一會兒,到了下一站,上來的人中有個白髮老阿姨,殷離連忙站起來。
阿姨看著她,走過來坐下,笑眯眯道:“謝謝儂啊,小姑娘。”
張無忌和殷離隔著半個車廂,遙遙相望。
再過了幾站,就快到了。殷離突然一個猛轉身,抓住她身後站著的一個男人的手臂,厲聲道:“你幹什麼?!”
那個男人看起來三十歲上下,戴著無邊框的眼鏡,穿著白色襯衫,深色長褲,還挺斯文體面的。他一手拿著一個黑色的公事包,另一隻手被殷離抓住了,一邊掙紮著後退,一邊小聲道:“你抓著我,做啥?”
殷離道:“你摸我大腿幹什麼?!”
“你瞎說,我沒有摸你大腿。”
男性的力氣,到底還是比女生大,那人猛地往前推了一把殷離,把她推得一個踉蹌,立刻掙開了她抓住自己的手,恰好這時,地鐵又到站了。那人拔腿就往車門那裡跑。
“抓色狼!那個穿白襯衫、戴眼鏡的!”殷離喊了一聲。
那人跑的方向,不是朝著張無忌過來的。
張無忌從距離自己最近那個車門跑了出去,在外面的月臺上,看見了那個男人匆忙逃跑的背影。
張無忌一邊追一邊喊:“攔住那個人!”
月臺上的乘客,其實不明白原因,怕惹事的紛紛讓開,但還是有幾個人,聽了特意擋了一下那人逃跑的路。
地鐵站的工作人员,都穿著粉色的工作襯衫。有兩個男的工作人员,把手裡的小旗子往腰裡一插,大喊:“月臺禁止奔跑!前面那個,你跑什麼?”也分頭追上去。
自動扶梯上站滿了人,那人一邊挤開步行樓梯上擋他道的人,一邊狂奔。但大家終於在樓梯中間把他給扭住了。
地鐵站工作人员,把那人壓在樓梯的扶手上,回頭問張無忌:“這人怎麼了?偷你東西了?”
這時候,殷離也拎著電腦手提電腦包,跑到了近前,喘氣道:“色狼!看你往哪裡跑?”
地鐵站工作人员聽了事情緣由,道:“這要由警察處理。走,去我們站的警務室吧。”
那男人把眼鏡扶正:“她瞎講,冤枉我!我不跑。你們放開,我自己走。”
3.
好幾個人圍著那男人,到了警務室。
殷離說,那個人站在她的侧后方,拿手摸她大腿。
那人說,絕對沒有這回事。
“誰證明我摸你大腿了?你自己說了,不算的。還有什麼證據?你大腿上有我指紋嗎?你大腿上有我DNA嗎?”
殷離氣結,抬頭看張無忌。
張無忌欲言又止。
那人看張無忌:“你是她男朋友吧?不能給利益相關人,做偽證的哦!你當時,根本就不在旁邊,隔得那麼遠,你能看見我有沒有摸她大腿?”一邊轉頭跟地鐵警察講,“這小男生說的話,不能信的。”
地鐵警察問張無忌:“你是她男朋友嗎?”
張無忌道:“不,我是她同學。”
“那你看見了嗎?”
張無忌遲疑道:“我確實沒有看見。可是,她應該不會說謊的。”
那男人立刻道:“怎麼樣?沒有證據,能平白抓人嗎?”
警察向殷離道:“柔軟的紡織品和皮肤上,怎么提取指紋?他又沒有把精液弄到你褲子上。再說,這也不是刑事案子,還能上這麼麻煩的技術手段?”
殷離氣道:“那地鐵上的監控視頻呢?你們警察滿世界裝攝像頭,是幹什麼用的?”
“小姑娘,你講話客氣點,好吧?”警察不悅道。
地鐵站工作人员道:“我已經申請調視頻去了。還好,現在視頻,都是雲端存儲的。不然還得等半夜地鐵停運了,才能去拷貝。”
儘量如此,還是等了半個小時,才發來了視頻。
那人也不慌。
幾個人湊在電腦面前,一起看監控視頻。
先是鎖定時間。殷離記得他們大概是8點14分,從F大那一站上車的。
再然後是確定車廂,他們大概是在車尾前兩三節的車廂。
畫面又是黑白的俯看角度,辨別並不容易。
殷離覺得自己眼睛都快看瞎了,終於找到了自己和那個男人。
然而這視頻,毫無用處。從畫面上,只能看到那人手裡拿著的公事包,擋住了他的另一隻手。他的那一隻手在幹什麼,根本看不到。
警察道:“這……這證明不了什麼啊。”
那人脸上尽是得意:“這能算證據吧?!這能算證據吧?!”
殷離恨恨,盯著他看。
警察道:“既無證人,又無證據,只能讓他走了。”
那人向殷離道:“小姑娘,我勸你以後,要謹慎點。沒證據,也好冤枉人的?看你長得,胸又不大,屁股又不翹,誰要摸你啊?你穿的又不是黑絲,隔著褲子,我有什麼好摸的?唉,現在的小姑娘,越來越不像話,欠人管教!”
一個黑色的物體,移動,留下殘影。
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男人哀嚎一聲,往地上蹲。他的眼鏡飛了出去。他捂住鼻子,血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殷離站穩,把手裡掄出去的電腦包收回來。她看張無忌:“有紙巾沒有,我擦擦包上的血。”
張無忌手忙腳亂地從自己背包裡,拿出紙巾,抽了一張遞給殷離。看那個男人鼻血流得厲害,連襯衫胸前也染上了斑斑點點,連忙也塞了幾張到他手裡。
那男人一邊拿紙巾堵鼻血,一邊大叫:“警察,她打人!她說我摸她,沒有人證物證。她打我,可是一堆人證物證!我的眼鏡呢?我的眼鏡呢?”
張無忌幫他把眼鏡撿了回來。
警察不耐煩地對那人道:“你也不要太得寸進尺了!你心裡沒有鬼,別人喊抓色狼,你跑什麼?人家小姑娘打了你,賠你點錢,好不好?”
那人接過镜架已经扭曲的眼鏡,勉强挂在脸上,還不依不饒:“當著警察的面,打人還不拘留,這是徇私。你警號呢?我先拍下來,我投訴你!” 說著摸出手機要拍照。
警察也惱,無奈把殷離拉過一邊:“你跟這無賴道個歉,賠他點錢,讓他簽個調解同意書吧。不然我也很難辦。《治安處罰法》第四十三條:毆打他人的,或者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並處罰款;情節較輕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小姑娘,難道你還真想在局子裡蹲幾天?”
殷離氣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為什麼要向這種賤人低頭?!”
張無忌忙道:“先等等。剛才那個事情,說不定,還可以找到證人呢?找到證人,他也脫不了行政拘留……”
警察道:“這都過去一個小時了,上哪裡找目擊證人?”
“我上Square,發個信息總行吧?”張無忌道,轉身看那個男人,“你不要得意太早。”
那人哼了一聲,不說話。
4.
這時,警務站外面,忽然有個女生敲門。
警察把門拉開:“我剛才隔著玻璃窗,就看你在外面徘徊了半天了。你有什麼事?”
那個女生遲疑著道:“我剛才在同一個車廂,我看他摸別人女孩子了。”
“那你幹嘛一直站在外面,不說話啦?”地鐵站工作人员道。
“我有點害怕呀。”那個女生道。
“這有什麼好怕的。”警察一撇嘴。“你當時站在哪?”
那個女生說,她恰好是站在殷离的左面。她看见那个男人右手拿著公事包,左手就伸出去亂摸。
警察又重新看了一遍監控,果然在鏡頭裡看見了那個女生,方位也沒有錯。
警察問那個女生:“你願意做筆錄,正式做證嗎?”
那個女生點點頭。
警察對那人嘿嘿一笑:“你這至少,也得行政拘留五天吧。怎麼樣,你還堅持要人家小姑娘受罰嗎?行政拘留,可是要通知單位和家屬的。你想想清楚啊。”
那人登時蔫了,道:“我們互相簽個調解同意書,行不行?我眼鏡都打坏了,這一身的血,我也不要她賠錢了。行吧?”
警察看殷離:“這樣最好了。你同意吧?”
“不行。”殷離道,“我拘留五天,他也拘留五天。”
“哎,小姑娘,你怎麼這樣呢?”警察歎氣。
張無忌把殷離拉到一邊:“殷離,你別這樣。雖然,有過行政拘留记录,不影響開具無犯罪記錄證明。行政拘留是行政處罰,而不是對犯罪行為的刑事處罰,所以不會影響辦簽證、出國之類的。可是國內有些事情,政審是比較嚴格的。有過行政拘留記錄,又消不掉,會跟你一輩子的。誰知道,會在什麼環節上,會有影響。你不要一時意氣用事。何況,關在公安局,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有,什麼賣淫的、偷東西的、吸毒的。那種地方,跟著那些人,你肯定一個晚上都待不下去。”
那個女生,也看著殷離,跟她搖搖頭:“別做傻事呀。”
殷離又氣又委屈,咬牙不說話。
張無忌跑去警察面前:“我們願意簽調解同意書。不過,也請公安地鐵分局對這人留個記錄,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下次有人再逮著他,你們心裡應該有底。”
那個女生守在殷離身邊,小聲道:“我之前在地鐵上,也遇到這種人。比你這個還噁心,把他的金針菇都掏出來了。”
殷離一怔:“也是在這條地鐵線上嗎?”
“對。不過就不是同一個人。”
“後來呢?”
“也是抓了他。攝像頭沒有拍到,也沒有人出來作證。就不了了之。放他走了。”
殷離道:“……謝謝你。謝謝你。”
警察打了電話,不一會兒,這條地鐵線路最近的派出所,派人來接一行人,去所裡做正式的筆錄,簽調解同意書。
一切搞完,都快中午了。
殷離跟那個女生,在派出所門口,抱了抱作別。
5.
那個男人出了派出所的門,忽然又叫住張無忌:“那個男生,等一下!”
張無忌皺眉:“你又想幹什麼?”
那人從自己的公事包裡拿出一張紙,揚了揚,陰陽怪氣地道:“‘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這宣傳單,做得不錯呀。”
張無忌臉上變色。
這張宣傳單,可能是之前他從背包裡掏紙巾的時候,掉出來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那人偷偷撿了起來。
雖然說剛才做筆錄,雙方是分開的,警察也沒道理向那人透露殷離和自己的身份信息。可是有了這個線索,他不難從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打聽到張無忌的身份,他甚至可以去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樓下埋伏,等著他和殷离。
殷離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拿把水果刀捅死你!!!”
派出所門口,旁邊就有個水果攤,攤主正在拿著把水果刀,把邊上發黑的香蕉從一整串上割下來。聽了這話,攤主不禁一抖,回頭看殷離。
那人往後退了幾步,乾笑了兩聲,跑了。
殷離也氣呼呼地拔步就走。
張無忌道:“殷離,你去哪?”
“去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
接下來,幾個小時,不管是一起吃飯,還是一起坐在陽光公益法律援助中心的辦公室裡,殷離都沒有跟張無忌說一句話。
5點鐘,他們該回去了。
張無忌收拾東西,看殷離的神色,似乎已經緩和了些,就道:“殷離,以後不要這樣了。為了這種人,不值得。沒有證據,哪怕先放他一馬。為了要懲罰他,連累自己,不值得。”
殷離道:“我想的,正好跟你相反。為了要懲罰他,自己就算付出代價,也很值得。”
張無忌啞口無言。
他跟著殷離一起回了學校,陪著她走到八舍樓下,猶豫了一會兒,道:“殷離,要不,最近你就不要再跟我去阳光法律援助中心了?你多陪陪儀琳吧?我下周哪天,跟你一起去醫院看儀琳的叔叔,好嗎?”
殷離看了他一眼,目光雪亮,掉頭就走。
6.
張無忌站在八舍樓下,發了一陣子呆,才往東宿舍區走。
他回到寢室,推門進去,就看見令狐沖在忙著脫襯衫西褲,換上T恤短褲,顯然他今天是加班,剛剛從實習的地方回來。
張無忌把背包一放,找自己杯子接了涼水,坐下猛灌了大一杯。
田伯光剛從床上爬起來,出門去盥洗室洗了個臉。
田伯光回來,看張無忌還保持在剛才的姿勢,坐在床沿,就問他:“怎麼了?你今天不是按照慣例,跟殷離去法律援助中心嗎?碰見什麼難搞的小癟三,這麼一副模樣?”
張無忌白了他一眼:“難纏的諮詢者、委託人,我都見了不少了。不是這個事情。”
令狐沖嘿嘿笑:“那難道,還是殷離得罪你了?”
“我有什麼可得罪的……”
田伯光大笑:“凡是說這種話,就是承認!別欲蓋彌彰了。”
“真不是得罪我!唉……她今天在地鐵站,把一個男的,給打了。”
“為什麼?”令狐沖奇怪道。
“她說,那個男的……摸她腿。”
“你這麼說,是你沒看見?” 令狐沖又問。
“是啊,我沒看見。”
“那殷離也不至於說這種謊吧。”田伯光插話道,“別人不是色狼,她非說是。電車癡漢,當然應該打啦!”
“你……”張無忌無語。
田伯光又道:“殷離把人打成什麼德性了,把你嚇成這樣啊?”
“走開!我像是被嚇大的嗎?”張無忌皺眉道,“你是沒有看見她掄起電腦包來拍在別人臉上,那人鼻血嘩嘩,自來水一樣流,把衣服搞得,到處都是斑斑點點的血跡。”
田伯光仰起頭來,想像了一下,哈哈一笑:“也還好吧。難不成你暈血?”
令狐沖故作誇張地發抖:“咦,殷離同學第一次見我,還以為踢中儀琳的人是我,想揍我,就差一點。哪個不長眼的,佔便宜,占到她身上去了?出門沒看黃曆吧。”
“打人是暴力行為!是故意傷害!”張無忌站起來,“猥褻女性和性騷擾,不對,但打人,也不對。現代社會,以暴制暴,是絕對錯誤的。你們倆,能不能正經點?”
“哎,你是不是身邊溫柔的女生太多,碰見殷離這種,吃不消啊?”田伯光一本正經,“殷離同學,按照她們同人女的說法,那簡直是自帶攻氣。她要是個男的,在耽美小說裡就是攻。像你這種好好先生,她肯定要衝過來保護你。”
“你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張無忌哭笑不得,“你身為一個直男,還看起耽美小說來了?”
令狐沖在旁邊早笑翻了:“他是少女心理學專家,為了知己知彼,看點耽美小說,算什麼。過兩天,要是愛上一個專門寫耽美的同人女,他說不定還裝個gay去套近乎呢?”
田伯光一本書砸過去:“滾蛋!再胡說八道,老子揍你。”轉頭看張無忌,“你就別管那些專業名詞了。來,體會一下,關於殷離同學,我說的對不對?”
張無忌想了想:“殷離確實是……充滿力量的女生。只是,只是,那種力量,好像是黑暗屬性的,就像……哦對了,她讓我想起《犬夜叉》裡的巫女桔梗,就是因怨念複生的。怨怒,使她起死回生。怨怒,給她力量。這種力量,一點也不陽光。傷人傷己。”
田伯光道:“我怎麼不覺得。”
“這說明你自己的屬性,也很成問題!”令狐沖笑。
張無忌歎了口氣,搖搖頭:“……我出去吃飯了。”
田伯光揍了令狐沖一拳,伸了個懶腰:“我也該換衣服,出門上班去。”
Chapter 85: 世界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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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世界的真面目
1.
週一晚上,說不得的小姑姑,殷離的媽媽,給說不得打電話。
她說,阿離最近好像有點反常。
阿離平常用的,是媽媽銀行卡的副卡。昨天,周日,她忽然發現,週四晚上阿離刷了一大筆錢,取現提款,金額差不多等於平常半年的生活費。她給阿離打電話,阿離語氣中透出特別不高興,隨便問什麼,都煩躁。問最近有什麼花錢的事,阿離說是買了一個新的筆記本電腦。問舊的電腦怎麼壞了,她說是摔壞了。
再問,又問不出還有別的什麼事。
而且,上個月開始,阿離花的錢,就比往常多了。
“阿離最近,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有什麼麻煩嗎?摔壞了個電腦,也不至於吧。”殷離媽媽問,“你這個當哥哥的,知道嗎?”
說不得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殷離談戀愛的事告訴她媽媽。雖然他猜測,年輕人心情不好,跟對象吵架是最大誘因,殷離多半也是如此,跟法律系那個姓張的小子鬧什麼彆扭了。
可此刻,他也不敢跟小姑姑提這事,只是說,殷離有一個很要好的室友,叔叔生肝癌住院了,就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治病。多花的錢,也有可能是周濟室友了。電腦如果摔壞了,重買一個差不多的,是要那麼多錢。
殷離媽媽依然覺得不放心,又問:“阿離最近,有去你那裡嗎?”
“開學後,來過一次。”
“那不就是你最近都沒有見著她……”
“她已經大三了,又是雙專業,功課忙,再正常不過。”
說不得就這麼,先把自己小姑姑應付過去了。然後給殷離打電話,探口風。
說不得問了幾句儀琳叔叔的病情,殷離說了。聽起來,還是按部就班在治著,沒有特別惡化。
說不得想了想,道:“阿離,你生日沒有多久了,就一個月不到。18歲生日哦,要鄭重慶祝一下。我們定個地方,幾個人搞了個小party,給你過生日好不好?”
“你別費心了!我不想過生日!”殷離把電話掛了。
“這是哪裡來的怨氣?到底是不是跟小男朋友吵架了?”說不得放下手機,思考了半天,歎口氣,“反正這種事情,我是問不出來了!不如叫周顛去打聽一下好了……不過,上次周顛被你賣了之後,”他轉頭看看坐在客廳沙發上抱著筆記本打遊戲的韋一笑,“阿離已經完全不跟周顛說這方面的事情了!”
韋一笑道:“我都幫你買了幾個月的雙人份早飯了,你還想怎麼樣?”
說不得好生氣憤:“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信息源啊!”
“這個我賠不了。”韋一笑道。
“那你賠得了什麼?”
“便利店買的早飯。”
2.
殷離對著筆記本電腦,重做她的二專作業。電腦又是跟阿紫借的,她自己的筆記本送去修了,還沒有拿回來。右手手腕上貼著骨科膏藥。這是週六拿電腦包拍那個色狼的臉,用力過猛,扭到了手腕。
這周已經是這學期的第10周了。要期中考試的課,都把考試安排在這一周。
陸無雙正在自己的床上,抱著《初級古希臘語》課本,苦兮兮地複習。明天要考這門,她還在臨陣磨槍。
陸無雙顯然聽到了殷離和說不得的對話,她問:“殷離,你快過生日了嗎?你是天蠍座,還是射手座的?你為什麼不喜歡過生日啊?”
“嫌麻煩,不想過。”
現在寢室裡還是只有她們兩個人。
晚上10點,小昭自修回來了。不久,儀琳也從醫院回來。
殷離問:“你叔叔怎麼樣?”
這是介入手術後的第三天。
儀琳道:“他好像很難受,時不時哼幾聲,一天也沒有吃什麼東西。”
“醫生沒有開止疼藥嗎?”
“有的。可是沒用。”
儀琳說得特別小聲,像是怕打擾了別人。畢竟,她叔叔生病,並不關別人的事。
其餘三個人都沉默了,可能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家裡,有人是肺癌……到後面,其他止疼藥都無效了,需要打嗎啡。”小昭道。
陸無雙倒抽一口氣:“聽起來就好疼。”
“後來呢?”殷離問。
“全身多處轉移,醫生沒有辦法。他半年後就去世了。”
殷離趕緊跟儀琳說:“沒事,沒事,你叔叔到現在沒有發現轉移,會好的。”
死生亦大矣。這是句完全正確的廢話。命運的車輪沒有碾到自己身上之前,誰都不知道它的重量。
11點多,陸無雙和小昭都上床睡覺了,儀琳才偷偷跟殷離說:“那個,募捐的文章,我寫好了。你幫我看看?”
儀琳的那段話是用手機打的。
“我叫儀琳,是雲中府路恒陰縣人,今年20歲,是F大在讀的學生。
我11歲時,父母同時去世。這十年來,是我的叔叔嬸嬸在供我讀書。
我的叔叔嬸嬸,都是沒有讀過什麼書的農民,之前一直在南方沿海城市的工廠裡打工,寄錢回來,供養我奶奶、我,還有自己的孩子。叔叔嬸嬸本來有兩個兒子,我本來有兩個堂弟。我14歲的時候,我的小堂弟得腦炎去世。我16歲的時候,奶奶中風半年後也去世了。這個家一直很窮,除了村裡的老宅,我們在縣城都沒有買房子。
我的叔叔,今年六月開始覺得沒有力氣,有時覺得肚子疼。九月,在雲中首府的醫院檢查,醫生高度懷疑他是肝癌。今年十月,叔叔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確診為原發性肝細胞癌,右肝葉有一個6.5釐米的惡性腫瘤包塊。
入院後,叔叔接受了選擇性肝動脈化療栓塞治療。這第一階段的治療,各種檢查、藥費、手術費,已經花掉了叔叔嬸嬸現有的大部分積蓄。醫生告訴我們,後續費用會更多。
我的叔叔嬸嬸都是普通的農民,所掙的錢都用在償還之前所欠的債務和家人身上,積蓄不多。
叔叔現在住院,嬸嬸全天在醫院陪床,她也不能夠去工廠打工掙錢了。我現在才大學三年級,學費是貸款的,日常生活費有一部分是叔叔嬸嬸給的,有一部分是靠自己做家教掙的。我堂弟,在恒陰縣讀高一。這個家,已經沒有其他經濟來源。
面對高額的治療費用,這個家實在承受不住。我只能在此求助各位愛心人士,幫幫這個家吧。
叔叔以前總是說,小病小痛都是可以忍著的,萬萬沒想到一病就是肝癌。叔叔今年才48歲,還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成年,更別說看到他成家立業,就得了這麼大的病。
醫生說,叔叔還有希望,我們也不想放棄。
自從叔叔生病以來,承受最大壓力的是我嬸嬸,她一天天看著消瘦憔悴,我怕她會撐不下去。儘管化療很痛苦,叔叔還是說,他想看著我和弟弟長大,還想陪著我嬸嬸到老。
拜託各位愛心人士幫幫這個不幸的家庭,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暖心的陌生人,在此我表示深深感謝!感謝大家的轉發,感謝大家的救助,救命之恩,我們會銘記於心。”
殷離看完了,道:“要不先傳到平臺上去吧。身份審核也要一段時間的。”
殷離把她的作業文件保存、關了,兩個人註冊帳號、上傳照片、填信息,一頓忙碌。過了12點,總算弄完了,趕緊關燈睡覺。第二天早上,她們也有考試。
3.
第二天,週二。
考試的間隙,殷離就給說不得打電話,讓他幫忙看看儀琳發在大病眾籌平臺上的東西,需不需要改?
說不得看了殷離發給他的鏈接,回信息:“阿離,你過來吃飯,我詳細跟你說。”
他發完信息,放下手機。
助理道:“什麼事情啊,瞧你笑得,一臉老奸巨猾。”
“把妹妹拐到面前來,仔細觀察,不容易啊。”說不得道,“青少年太難搞了。”
殷離一直沒有回他信息。說不得以為,殷離逃避家長的念頭,超過了帮助朋友的需要,當天下班回家,也沒有買菜。他進門,打開冰箱,把昨天做的糖醋小排,挖一小碗出來熱一熱。
韋一笑從房間裡出來,在客廳裡散步,看起來,是在工作間隙休息。
“你晚飯打算吃什麼?”說不得問。
“雞胸肉、芹菜、麵條。”
“雞胸肉天天吃,你不覺得難吃嗎?”
韋一笑道:“我只覺得糖醋小排那麼甜膩膩的東西,沒法吃。”
這時候,忽然有人敲門,說不得開門一看,殷離。
殷離道:“我過來吃飯了。你是要飯前講,還是要飯後講?”
“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一聲,我可以去多買點菜……”說不得道。
“吃什麼,沒有關係,麵條也可以。我還趕著回去看書呢。這週期中考試。”殷離道。
韋一笑:“……”
“啊,早知道你這週期中考試,我就不叫你過來了。”說不得道。
結果當天晚飯,說不得和殷離就吃的糖醋小排、清炒西蘭花、紫菜蛋湯。至於韋一笑,還沒到他吃晚飯的時候。
飯後,說不得跟殷離問,你們募捐目標,金額挺高,是怎麼定的。
殷離告訴了他。原來是照著做肝移植,或者吃4年的靶向藥來算的。
說不得又問,儀琳叔叔嬸嬸名下存款資產到底有什麼。因為募捐資訊傳播出去之後,萬一有人來異議,爆料求助人其實有房有車,輿論影響很不好,平臺可能會把募捐給關閉。
“儀琳家裡很窮的,房子只有老家山村裡的幾間瓦房,這算什麼資產?銀行裡可能還有幾萬塊吧。除非是儀琳的叔叔嬸嬸瞞著她,不然就只有這點了。”
說不得又講,這種募捐平臺,一般幾萬塊的募捐目標,還是挺好達到的。現在設的這個募捐目標,是一個很難達到的數字。目標設得越高,路人捐錢的積極性越受打擊。
很多能達成高額募捐目標的人,本來就有很多不遠不近的社會關係,比如同事、同學、大家族和熟人。先把這幾百人,刷一輪再說。尤其有的人,當年讀的學校好,校友中牛人多,已經成功發財,物傷其類,出手大方。然後再擴散到路人。
如果主要指望路人捐款,一定要寫非常打動人的文章。儀琳寫的這個,放在募捐平臺上,把基本情況說明白了,可以。但是要轉到Square上,讓成千上萬的陌生人掏錢,這似乎還遠遠不夠。
“如果一個人平均捐50,8000個人肯掏錢,就能募捐到40萬。2萬人肯掏錢,就能募捐到100萬。可是要8000個人肯掏錢,可能需要8萬以上的人,肯轉發這個求助信息。轉發和掏錢的比例,只會小於1比10,甚至可能是1比100。”說不得道,“你覺得儀琳寫的這幾百字,會有那麼多人轉發嗎?”
“我看過一些傳得很廣的例子。”殷離道,“要寫治病的日常,寫得又心酸,又懷抱希望的那種感覺,是嗎?”
“差不多吧。”說不得道,“你要讓儀琳註冊一個Square的帳號,每天拍些醫院的照片。講點治療的細節,再稍微拍一點校園的照片。然後長文章,至少寫一兩篇。附上重籌募捐平臺的鏈接。然後才是找粉絲多的人,幫她轉發。要引起陌生人的同情,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生活艱難,同情不足。”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是嗎?”
“不就是募捐個錢嗎。怎麼還背起書來了。”說不得道,“那個法律系的小男生,張無忌,有沒有陪你去醫院看儀琳啊?”
他這個轉向,毫無鋪墊,迅雷不及掩耳,搞得坐在沙發上打遊戲的韋一笑都抬了一下頭。
殷離道:“沒有。”
說不得還要再問,殷離道:“他關你什麼事啊!”
“好好好,我不問了。”說不得道,“你回去和儀琳商量,先把Square帳號養出來吧。”
殷離想了想,又問:“主治醫生說,病房床位非常緊張,而且儀琳家經濟情況不好,住院費也挺貴的。等儀琳叔叔狀況穩定一些,可以先出院。過3周,來複查一次。有時候,堵了一個動脈,會出現鄰近的支動脈供血,又養大一個新的小腫瘤塊。所以那個TACE手術,可能要做不止一次。是這樣的嗎?”
“專業方面,應該聽醫生的。”說不得道,“F大醫附一,床位當然緊張,全年都緊張。儀琳家沒錢,也是真的。醫生的建議很合理。”
殷離忍不住道:“住院樓上面的幹部病房,也全填滿了嗎?”
“這,那得問醫院住院部的人了。不過,幹部病房,是滿是空,都與普通病人沒有關係。”
殷離追問:“醫院全都會劃出專區,給幹部病房嗎?”
說不得道:“也不是所有醫院。不過很多醫院,都有幹部病房的。大醫院,醫生水準高,醫療設備齊全,更得留出幹部病房。”
“這在醫生護士中,是人人皆知的常識嗎?”
“很偏僻的小醫院,醫生護士可能不清楚這個吧。”
殷離冷笑:“感覺大家都是共謀。別人國家的稅收和醫保,目標是劫富濟貧。我們,還可以劫貧濟富呢。”
說不得:“……怎麼感覺,你連我也怪上了。”
“殷離,你之前是生活在真空裡嗎?”韋一笑問。
殷離默默地拿起她的背包,開門走了。
4.
說不得看著殷離走了,回頭看韋一笑:“你又把阿離氣走了。”
韋一笑道:“關我什麼事。我就說了一句話。難道我就看著殷離懟你,就合適了?”
“青少年時期,會有一個潔癖期。那個時候,特別挑剔,吹毛求疵。過了那個階段,就能接受這個混蛋的世界了。”說不得道。
“有嗎?”韋一笑道,“我怎麼不記得有。”
說不得拿起手機打電話,殷離沒有接。
說不得過了十分鐘再打,她終於接了。
“阿離,我要跟你講一些不好聽又無用的廢話。”說不得道,“也許每個人,小的時候,都以為世界是圍繞自己而存在的,長大一些,就會知道,不是這樣的。小的時候,也會覺得世界是明亮溫暖的,長大一些,就會知道,不是這樣的。當你剛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你以為可以反抗。可是,很快就會發現,反抗是沒有用的。所以慢慢就學會了,妥協、忍耐和迂回。”
“我知道啊,我11歲就知道。”殷離在那頭說,然後她掛掉了電話。
Chapter 86: 溫和反賊與不溫和反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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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溫和反賊與不溫和反賊
1.
好不容易,週一熬到週五,期中考試周過去了。
週五的晚上8點半,田伯光打電話給殷離:“你在哪?”
“在寢室。”
“儀琳呢?”
“下午考完試,她就出門家教去了,現在還沒有回來。”
“我跟令狐沖剛下班,一起去後門吃飯?順便商量商量搞錢的事?”
殷離道:“我吃過晚飯了。”
“那就當吃宵夜。你又不怕胖。出來嘛。”
20分鐘後,F大後門的小周家廚。
田伯光道:“你哥講的沒錯,這是老油條的社會經驗。”
殷離拿筷子戳著盤子邊:“儀琳已經在搞那個Square帳號了。她這幾天,抽空寫了一點點。”
“帳號叫什麼?”令狐沖和田伯光同時問。
過了一會兒,田伯光放下手機,掩面道:“雖然我很反對賣慘……但儀琳這個,看著太不慘了。乾巴巴的,幾月幾日,幾點幾分到醫院。今天醫生幹了什麼,自己幹了什麼。怎麼寫得,跟工作日志一樣。”
“要煽情,是吧?”殷離道。
令狐沖道:“也不是啊。有的人寫出來,就能叫人覺得,沒有特意煽情,沒有特別誇張,但就是讓人覺得,好像自己也在受苦。這在心理學上叫什麼,‘共情’?”
殷離道:“你還希望一個人一邊忍耐痛苦,一邊栩栩如生地描述痛苦嗎?”
“你心疼儀琳,你代儀琳把活幹了呀?”田伯光道。
“我還真寫了一篇。”殷離拿出手機,那是存在她手機文檔裡的。沒有放在社交媒體帳號上。
令狐沖和田伯光看完。
“我覺得……寫得不好。”田伯光道,“沒有痛苦的感覺。”
“說我寫得不好,你們來寫啊!”殷離道。
“我們又不是她室友。距離遠了,更不好把握分寸。寫不來。”田伯光和令狐沖連連拒絕。
殷離氣得哼了一聲。
“寫文章是高階技能啊?”令狐沖哀歎。
田伯光道:“從外人的角度確實不好寫。殷離,你要不把你自己當儀琳,寫一篇試試?”
“你說得容易!”殷離道,“你看你,吃飯就積極,碼字就往後縮。”
田伯光笑:“你吃飯不積極?”
殷離伸手就拿桌子上的餐巾紙盒打他。
她右手腕上的骨科膏藥,原本被袖子遮住了,她手一伸長,田伯光看見了,就問:“你打字,還能把手腕扭了?是不是上周在地鐵站,掄起電腦包打人的時候……”
殷離凶巴巴:“要你管!”
“哎喲,那天你可把我們張無忌給嚇著了。”田伯光笑嘻嘻地道。
令狐沖看了田伯光一眼。
殷離追問:“張無忌,跟你們說什麼了?”
“沒什麼呀。”田伯光道,“真的。他就說你英姿颯爽。”
2.
這頓不知道是夜宵還是晚飯的聚餐結束,三個人AA分賬。
殷離一個人走回寢室,不知不覺,就歎了一口氣。
等她快走到心理系前面、大道轉角處時,手機響了。
看到顯示的名字,她伸手按住心口,過了兩秒,才接。
張無忌道:“殷離,你期中考試考完了嗎?”
“……考完了。”
“我前幾天在寫畢業論文的開題。之前,我不是說,陪你去醫院看儀琳的叔叔嗎?這個周日,你上午還要上二專吧?下午有事嗎?”
“下午沒有。”
“好,那麼這個周日,我們去醫院看儀琳的叔叔吧。我幾點到八舍樓下等你?”
3.
周日下午,張無忌看見殷離的時候,看見她穿著一襲長裙從樓梯上下來。
十一月中的天氣,要穿裙子,確實只能穿長裙了。
可是以前,殷離除了夏天氣溫升到30度以上,她會穿運動短裙,其他時候她好像永遠是穿褲子的。快步走的時候,叫人想起鹿和羚羊一類的生靈。
張無忌一怔。
因為穿了緊緊裹住身體的長裙,走路的步伐不得不變小,從臺階上慢慢走下來的殷離,又像是變了一個人。
張無忌不知道說什麼好。
兩個人先去F大前門超市買了些水果,然後走去醫院,一路上話也不多。幾天不見,兩個人好像又變生分了一點。
醫院門口,依舊是人頭攢動、川流不息的景象。殷離帶著張無忌,經過門診大樓、急診大樓,到了6號樓住院部。
進大樓,一樓大廳左拐,坐電梯。
進了電梯,殷離按下14這個按鍵。
兩個人,一起望著電梯裡那塊小屏幕上的數字跳動,逐漸增大。忽然在9停住了。
應該是第9層有人按了上行按鈕。
門開,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地上大哭,一個中年女人在旁邊扶著,勸著。
張無忌按住開門鍵,讓電梯不動,遲疑道:“你們要上去嗎?”
那個中年女人看了看電梯,對裡面的殷離和張無忌道:“按錯了,我們是要下去的。”
電梯門合上了,繼續上行。
到了第14層,出電梯。
先在走廊入口處,工作臺的護士那裡,登記一下。
殷離道:“肝膽科,21號病房4床。”
那個護士一邊登記信息,一邊道:“儀琳人緣還真不錯呢,老是有同學來看她叔叔。就是可惜,攤上爸爸媽媽沒了,叔叔生病。”
殷離從袋子裡掏出個橘子給她:“儀琳說前幾天她手機沒電了,還是找你借的充電寶。謝謝你。”
護士道:“不用客氣。”笑眯眯地把橘子收了。
“剛才我們碰到有人在9樓電梯門口哭。”殷離道。
護士道:“9樓是ICU,重症監護室。要麼是人走了。要麼是沒錢了,決定拔管子。其他病房也有哭的,沒有9樓出來哭的多吧。”
兩個人離開了登記工作臺,沿著走廊,向21號病房走去。
張無忌道:“那麼多病人和家屬,護士記得住儀琳啊?”
“是很多人。”殷離道,“不過儀琳很好認,她又把頭髮剃成板寸了。”
走廊兩面沒有窗,頂上的燈還沒有開,顯得有點幽暗,只有走廊的盡頭才有一扇窗。
正好走廊上沒有人,殷離輕聲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怎麼好好的,背詩?”
“有一次我跟田伯光、令狐沖,不小心坐電梯到15樓去了。有個人跟我們說,那是幹部病房,要刷卡進去,讓我們不要亂走。”
張無忌也歎息了一聲。
之前殷離已經給儀琳打過電話。
儀琳的嬸嬸對於儀琳又有同學來探望,顯得十分感激,接過水果,說了不少謝謝的話。叔叔也強打著精神。
張無忌和殷離到了,還沒有兩分鐘,放射科打電話給儀琳的嬸嬸:“261號,已經叫號叫到你了,都過了。怎麼,人呢?”
嬸嬸馬上道:“我們就來,就來,馬上到。”
儀琳解釋道:“叔叔要去做個CT,上午取的號。現在才排到。” 她向殷離和張無忌道,“你們要不先回去吧?”
張無忌:“沒事。先給叔叔做CT吧。要不要我們一起去?”
嬸嬸忙說不用,有輪椅,也方便,不勞煩你們跑上跑下,你們在這坐一會兒吧。
儀琳和嬸嬸,把病人扶上輪椅,這是個體力活,張無忌也幫忙。然後儀琳和嬸嬸又檢查了一下,磁卡、預約號、手機什麼的,有沒有遺忘了,才推著輪椅去做CT的地方。
儀琳他們走了之後,殷離問:“你下午有事嗎?”
張無忌道:“沒有。儀琳那邊,排號已經叫到他們了,應該也不會很長時間吧。我們再坐一會兒,等他們回來。小信封不是還沒有給嗎。”
4.
殷離和張無忌在病房裡坐了一會兒。
過了差不多5分鐘,殷離就站起來,在病房裡來回踱步。
張無忌道:“我們要不去走廊上窗戶邊,透透氣吧?”
出了病房之後,他微笑道:“你可真是坐不住。等公車、等地鐵的時候,就喜歡走來走去。”
殷離目光波動,像一片雲劃過晴空下的山麓緩坡,投下一道飛快消逝的陰影。
“阿紫說我好像有多動症,編碼多巴胺受體D4的,可能是7R等位基因……”她輕聲道。
“那是什麼?”
“就是一個編碼D4這種多巴胺受體的基因。R是Repeat的意思。那段基因裡,第三個外顯子,它的基本序列,那一小段編碼,可以重複2次,或者更多。重複了7次,被稱為7R等位基因。有這個7R的人,對多巴胺分子的反應強度,似乎要弱一些,所以會不斷追求新的刺激,容易分心和好鬥。好像,攜帶這個等位基因的人,在北美比較多,而在亞洲比較少。”
“嗯?”張無忌道,“多動症的人,好像都會有學習障礙吧?你哪有?”
“這樣講,好像這是個純負面的東西。其實,你想,孫悟空像不像有多動症?”
張無忌笑起來:“那他可能是所有人都愛的一個多動症患者了。”
“那也不見得。”
然後殷離轉開了話題:“儀琳要在網上大病籌款平臺上,給她叔叔籌看病的錢。她專門註冊了一個Square帳號,來記錄醫院的事。她剛寫了幾天。等她多寫幾天,下周,我們就開始找人幫她轉發。”
“等會兒,你把她的那個帳號發給我。我也來幫忙。”張無忌道。
說完了這個事,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哥跟我說,一個人要理解這個世界是怎麼運行的,沒有那麼容易。他昨天中午,又給我打電話,講了好大一通。我國的醫院,是怎麼回事。”殷離道,“你想聽嗎?”
“嗯。”張無忌點點頭,“我們家沒有醫生,我也不太懂醫院的事。你願意說給我聽,很好啊。”
“我國的醫院,大部分是公立醫院。私立醫院,能在衛生行政部門裡,辦下來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就行。
公立醫院,是政府舉辦的公益機構,歸政府衛生部門管。人、財、物,也不是醫院自己說了算。醫院管理人員的高層,要政府部門發紅頭公文任命。中層任命,也要政府部門發文。
普通醫生,要進公立醫院的門,拿到醫院的正式編制,首先需要衛生部門要先去跟編制管理部門申請,今年可以用多少正式編制。每進一個人,都要政府部門的人審批。
一個有公立醫院正式編制的醫生,收入雖然沒有私立醫院高,但是工作穩定。公立醫院不會隨便解聘醫生,不會失業。退休後,退休工資跟其他類人拿的不一樣,更高。
政府靠這些政策,把大部分醫生圈在公立醫院裡。
公立醫院的錢,是怎麼來的?是有財政撥款的,每年都要跟政府的財務部門,申報預算,一年過完了,要做決算。可是,公立醫院,是差額撥款單位。財政給的錢,根本不夠用。
我哥說,他同學中有人,媽媽是本市某個三級乙等醫院的副院長。近10年來,那個醫院每年拿到的財政撥款,占當年收入的比重,一直都比10%低。低的時候百分之三四,高的時候百分之七八。這些錢拿來給醫生護士,發工資都不夠,大概也只能覆蓋人員經費的百分之十幾到二十幾的樣子。剩下的一切開支,從人員到設備、耗材,就靠醫院自己,看門診、收治病人,來掙錢。
病人來看病,總是按照規定,有的自付,有的由醫保結算。比如說,門診看病,開了些藥,幾百塊,有醫保的人,可能只要自己付一點,剩下的錢由醫保支付。至於各種藥、檢查、手術,什麼可以由醫保支付,支付比例是多少,自付比例是多少,有很複雜的規定。
醫保的錢,又是哪裡來的呢?國家規定,有工作的人,要交社會保險,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什麼的。以工資為基數,單位交9.5%,個人交2%,加起來11.5%的醫療保險。一個上班的人,一個月,醫保險就要交幾百,一年就是幾千。不工作的人,也可以自己購買城鄉居民醫療保險,那個一年只要幾百塊,但是報銷的比例,會更低一些,像得了惡性腫瘤這樣的大病,醫保只能支付其中的60%。
醫保的錢,就是大家交的錢,彙集成一個資金池,由一個專門的行政機構來管著,定期跟醫院結算,把錢劃給每個醫院。醫保資金池裡的錢不夠了,怎麼辦呢?由財政劃一些錢過去。財政的錢,是收稅收上來的。
醫保的錢,簡直是年年不夠花。財政也緊張,所以這些年,醫保還推行總額預付制度。意思是,年初就給一個醫院定好了一年的醫保額度。超了額度,那部分錢就不給醫院,醫院自己想辦法去。
所以,我哥跟我說,有醫保的人,生病也得挑時間,大病可千萬別在將近年底,也别在第四季度。醫生收了你,害醫院虧錢,醫院可不兜這個虧空,就扣收治醫生的工資獎金。醫生自己不想倒楣,就不得不往外推病人。”
張無忌道:“這些,我都不知道。你哥跟你講了這麼多嗎?”
“他還跟我講別的呢。官員的行政級別。政府辦的公益機構裡,正式編制工作人員,什麼是管理崗,什麼是專業技術崗,什麼是工勤崗。管理崗的幾級,專業技術崗的幾級,可以對應到什麼行政級別。什麼是離休老幹部,什麼是區管幹部,什麼是市管幹部。他跟我講那麼多,只是想說,這裡有一個大框架,有很多很多規矩,其實都不是醫院定的,更不是醫生定的。”
張無忌道:“他這樣講,也沒有錯啊。”
“可是我問他,廳局級和廳局級以上的幹部,一年在醫保裡花掉的錢,占當年醫保支出總體的百分之多少,他就說不知道。問他在哪裡可以查,他也說不知道。如果規矩,都不是醫生和醫院定的,那又是誰定的呢?這個世界上,令人生氣的事情這麼多,我理解那些報復社會的人,只是覺得他們選擇下手的對象,並不對。”
張無忌萬萬沒有想到,殷離會說出最後那句話。
他定了定神,忍不住道:“殷離,你為什麼總是……會有一些太偏激的想法?一時激憤,也不應該這樣。的確,有太多不公平,不管是在醫院裡,還是在外面。但是,滿心滿眼都是黑暗,也不會讓事情變好。什麼東西,不是逐漸改良,才好起來的嗎?”
殷離凝視著他,目光慢慢變冷,然後冷笑道:“慢慢改?三百年後?靠那幫革命貴族後代和高官們,自己良心大發?”
兩個人在走廊盡頭,說著說著,聲音不知不覺就大起來。
旁邊的病房,有一個護士拿著血壓計,從門裡出來,問:“你們是幾號幾床的家屬?幹嘛在醫院吵架?我們這裡有高血壓病人好嗎。”
張無忌連忙道:“對不起!我們只是不小心,聲音大了一點。”
殷離已經默默地走開了。
5.
從醫院回來,殷離進寢室,脫下長裙,換上長褲。
給田伯光打電話。
“上周日,張無忌回來,到底說了我什麼?”
田伯光好像很茫然的樣子:“……真的沒什麼呀。昨天,我不是已經跟你說了?”
“你當我傻嗎?令狐沖明明不讓你說。”
田伯光嘿嘿一笑。
殷離道:“你講不講?”
“唉,你這是叫我背叛男性同盟。”田伯光歎氣,“我真的不能跟你說。不然我就沒法在寢室混了。”
殷離沒有說話。
田伯光道:“哎,你不會是哭了吧?別哭呀。讓我考慮考慮。”
“哭你個頭。”殷離冷冰冰回了一句,掛了電話。
Chapter 87: 圖書館 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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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圖書館 不期而遇
1.
週一下午,張無忌走進圖書館的大廳,左拐進走廊,到電梯門口,按下上升按鈕,等電梯下來。
他這一兩周,忙著寫論文開題。導師,也就是他們系主任,已經看過一次,給了修改意見,讓他改。他不得不再找更多的參考書籍。
按照本國的圖書分類法,不同學科的書籍,冠以不同的圖書分類號。
A是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XXX思想、XXX理論,B是哲學、宗教,C是社會科學總論,D是政治法律類……R是醫藥、衛生,一直到X環境科學、安全科學,Z綜合性圖書。
比較搞笑的是,心理學也分在B,開頭代碼是B84,跟哲學、美學、宗教放在一起。
圖書館第一層是電子閱覽室,第二層是報告廳、放映室,第三層到第七層是閱覽室,第八層往上是外借書庫。
圖書館的某塊指示牌,對於第一次去圖書館、不知道索引書號為何物的同學來說,簡直是未破解的密碼天書:
A B C D E,8F
F G H I J,9F
K L M N O,10F
P Q R S T,11F
U V W X Y Z,12F
他走進電梯,按下8,電梯自動關門,然而他又聽到走廊上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像是還有人也要趕這趟電梯,他又按住了開門鍵。那人踏進來,就道:“謝謝……是你啊。”
他一看,原來是周芷若。
兩個人並肩而立,有幾秒鐘,沒有說話。
周芷若按下了11,然後問:“昨天,你跟殷離,怎麼回事?在我們第一附屬醫院病房走廊上吵架?”
“沒有。”張無忌道,“我沒有跟她吵架。”
他一個字細節都不講,周芷若道:“那你們在熱烈交流什麼呢?”
張無忌皺眉:“我們……對醫療制度,小小地爭辯了一下。”
周芷若看著他:“殷離對我們附屬醫院,有意見嗎?附一醫院,都讓她室友的叔叔加號插隊,看病、住院、手術了呢。”
“她絕對不是對我們學校附屬醫院有意見,她是對整個醫療體系和國家特殊的福利制度,有意見。”張無忌想了想又道,“昨天的事,你怎麼知道的?”
“我昨天去病房,護士跟我說的。”周芷若微笑道,“怎麼說呢?去看病人是好的,但是在醫院吵架可不好。醫生護士已經夠辛苦了……”
張無忌長呼一口氣:“好。謝謝你去看儀琳的叔叔。”
電梯到了第4層,停下了下來,門開,走進來一個人。
2.
趙敏看著電梯的門開了,第一眼看見張無忌。張無忌也看見了她,神色卻好像有點不自在起來。
她覺得奇怪,也沒有說話,轉了個身,背對著張無忌和他旁邊的那個女生。她按了一下6,政治、法律、軍事、經濟學類的閱覽室,在第6層。
她就聽見身後那個女生淡淡地道:“謝我?代誰謝呢?代殷離嗎?”
張無忌道:“我哪敢代她?我代儀琳行了吧。”
電梯打開,趙敏走出門。她特別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生眉目秀麗,長髮束在腦後,穿了一身素藍的長袖襯衫式長裙,除此之外,全無飾物,好像也沒有化妝。修長苗條、氣質略冷的人,這麼素淨,倒也挺好看的。
那個女生也看了她一眼,在電梯門關閉之前。
沒多久,第8層也到了。門開,張無忌還呆站著。
周芷若道:“你到了。”
他才回過神來,匆忙跟她道了聲:“Bye.”跑出電梯。
外借書庫裡,全是成排的書架,空氣有一點點陳舊紙張的味道。
圖書館西鄰校河主幹,居高臨下,能看到橫跨校河的無數座橋中的一座。夏天的時候,水面上還有荷花。
現在這個季節,張無忌從窗戶望出去,只看見了殘荷。他有些懊惱地搖搖頭,企圖把某些混亂渾沌的思緒,從腦子裡趕出去。
張無忌按照索引書號,很快在書架找到了他要的第一本書。第二本書卻怎麼也找不著。他出門之前,在寢室登陸圖書館的網站,查過這本書是在館狀態,現在找不到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恰好有人在這十分鐘之內把這本書借走了,要麼是哪個學生隨便翻了翻那書卻沒有放回原處——所以每月圖書館都要清查一次沒有按序排列的圖書。
他在附近索引書號的書架上找了找,也毫無所獲,只好放棄了,忽然想起來,同一本書,外借書庫有,閱覽室可能也有,可以去碰碰運氣。
圖書館的閱覽室,都是一樣的格局。一半安放寬大的書桌,以供學生們相對而坐看書,另一半空間則以高大的書架填滿,頭頂的日光燈永遠全開著。
張無忌找到了他要的書,他想了想,決定坐下來看個大概,真正關鍵的地方,可以用手機拍下來。
他轉了一圈,還沒有找到空位坐下,旁邊書架區裡,卻有一個人對他招招手,笑靨生花,讓他過去。
張無忌微微歎氣。趙敏。怎麼又是她。
3.
在閱覽室是不能大聲說話的,他要麼就不理會,不然只能走到她面前去。
張無忌只好過去了。
一走進書架區,光線就變暗了一點。書架被不是正當頭的日光燈照著,投下長長的陰影。趙敏手裡拿著一本書,靠著書架站著。
張無忌走近她,輕聲問:“什麼事?”
“剛才看你不是很高興的樣子,跟女朋友吵架了?”趙敏也把聲音放低,還是笑吟吟的。
“別胡鬧,那個不是我女朋友。”張無忌一邊說,一邊看兩米外離他們最近的書桌,那裡坐著的那個男生已經聽見了說話的聲音,抬頭向這邊望了一眼。
趙敏也看見了,於是轉身向左走了幾步,隱身在書架之側,這樣從閱讀區看過來,就沒法看見她了。
張無忌覺得有點好笑,又不好斷然走開,只好跟了過去。
趙敏靠著書架,看著他,笑容可堪玩味:“真、可、惜。她看起來會是很厲害的女生,居然不是你女朋友。唉~,太可惜了。”
“你這是什麼邏輯?我身邊厲害的女生多了,為什麼就非要是我的女朋友?”張無忌飛快地反駁,聲音還是很輕。
趙敏微笑不語。
張無忌只好沒話找話講,看她手上拿的是一本《近三十年農業統計資料彙編》,忍不住問:“你看這書做什麼?”
“要你管呢?”趙敏道,“屠龍之技,從磨刀這樣的小事做起。好了,你可以走了。”
張無忌搖搖頭,轉身就走。他才走出兩步,就聽見她在背後問:“殷離是誰呀?”
他回頭就看見她一臉壞笑,好像也沒有指望他真的回答她,只是問出來逗逗他而已。
然後,她就消失在書架後面了。
Chapter 88: 懸停在空中
Chapter Text
第88章 懸停在空中
1.
又過去了一周。
這個學期的第11周,週五下午4點半,張無忌在東宿舍區的籃球場,又遇見了那天他學弟帶來的那個政治學系大二男生。
大家一起打球。
打著打著,張無忌忽然聽見有個女生的聲音喊他名字。他回頭一看,趙敏站在欄杆邊。
他連忙放下球,跑過去。
趙敏問他,法理學導論這課,一個小論文,從哪幾個方面闡述比較好?
他略說了幾句,兩個人聊了兩分鐘。
等他回來,那個政治學系大二男生,就表情怪怪的。
幾個人又打了一會兒,到5點半,紛紛說餓死了,還是去吃飯吧,就散了。
等人走得差不多,那個政治學系大二的男生問張無忌:“張學長,你跟趙敏很熟嗎?”
“也沒有很熟。”張無忌道。
“我們系裡,有點傳言。你聽說了沒有?”
“什麼傳言?”
“說她‘家世顯赫’。當然,也不是‘大大’的女兒那種顯赫啦。”
“家世顯赫?”張無忌沉吟道,“怎麼個顯赫法?”
“具體我也不知道。只是聽說,不是新貴,已經貴了三四代人了,不是最顯赫的,可是很穩。”
“你們這都哪裡聽來的?”張無忌詫異。
“S大不是三代核心的母校嗎,他家的後輩都愛上S大。我們系,有同學跟那幫人有點認識,閒聊的時候聽到的。不然,我們這又不是帝都,哪裡來的渠道,知道這些事情?這個事情傳開了之後,我們系跟她獻殷勤的男生,可多了。一個一個,被她嘲得狗血淋頭的。那些人也不想想,高攀得上嗎?”
張無忌茫然:“趙敏,她也不像世家紈絝子弟啊。”
2.
他回了寢室。晚上9點多,令狐沖才回來,進門猛喝了一頓水,說是剛才在外面吃鹹了。
這時候,楊過和田伯光都還沒有回來。
令狐沖問:“明天週六,你有空嗎?田伯光明天要上班。那個,儀琳的叔叔要先出院。學校後勤處,說校內不讓住病人,之前混過去了,現在不行了。在學校旁邊,給找了個36平米的一居室,今天才剛定下來。明天先要打掃房子,還要接人。你也來幫個忙?”
張無忌向來好說話:“好啊。”
令狐沖又道:“儀琳在網上,給她叔叔,弄大病眾籌呢。她專門搞了一個Square帳號。我發給你。你這邊也幫著轉發轉發,擴大影響吧?我們也找了些人幫忙轉發了。”
這個事情,其實上一周,殷離跟他說過。只不過,過了一會兒,講起我國的醫療制度,殷離就跟他吵起來了。殷離後來,也沒有把儀琳的帳號發給他。
他自己各種事情一忙,也混忘記了。
張無忌答應,這邊拿了手機,看到令狐沖發給他的信息,點進儀琳的帳號。
裡面大部分的內容是這樣的:
X年X月X日,叔叔住院的第X天。我X點X分起床,去醫院之前幹了什麼,X點去醫院。去醫院之後,醫生護士說了什麼,要做什麼檢查,或者已經做了什麼檢查。叔叔怎麼樣,嬸嬸做了什麼。
已經寫了八九天。
置頂的是一個文章。題目叫《我想要我的親人活下去》。
“今天,是爸爸和媽媽去世的9年零1個月之後第12天,叔叔住院的第28天,他被確診為原發性肝細胞癌的第18天。
今天週五,早上5點半,我起床。起來先看專業課的書,今天8點半這門課期中考試。
昨天吃晚飯的時候,去醫院看了叔叔,還是餵飯、扶他走路、清潔,這些事情。他做完選擇性肝動脈化療栓塞這小手術,今天已經是第6天了。他很少開口說話,就是捂著肚子,臉色蠟黃的,不想吃東西。躺著的時候想起來,起來走了兩步,又想回去躺著。
我想他應該很疼吧,可是他不說。嬸嬸問他怎麼樣,他也只是說難受兩個字。
醫生說,這些都是正常的術後反應。只能等著塞進去的那個小藥球,慢慢把藥物釋放出來,殺死肝裡的癌細胞。
昨天我從醫院回來已經11點半了,只看了半個小時書,室友都已經熄燈睡覺了,我也只好關燈,怕影響她們睡覺。只有早點起來看書。
這一個月,學校和醫院的兩頭跑,其實我還能應付。不過這一週期中考試,我這學期課後看書的時間少了很多,我很害怕,萬一考個60多分,怎麼辦。
還好今天是考試周的最後一天,終於考完了。
叔叔住院之後,我除了上課、做作業、去醫院,家教還是繼續在做。有一家的家長,人很好,在社區的群裡,幫我問其他住戶有沒有孩子也要補數學,又幫我找了一份家教。我週末只要去一個社區,就有4個小時的家教收入了。再加上週五晚上3個小時,我一周的收入,一半算我自己的生活費,一半給嬸嬸。
這個周日,我也還是要去做家教。我今晚在醫院,替換一下嬸嬸守夜。明天一整天,我也會全部待在醫院,可以讓嬸嬸稍微休息一下。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人生好難啊。硬幣落在了鐵軌上,命運派了一輛車過來,又派了一輛車過來。碾一遍,又碾一遍,再碾一遍。
但過了一陣子,我又想,那想法太好笑了。命運是列車管理員嗎?如果是,我要去掐著他的喉嚨。
你已經帶走了我兩個親人,不許再帶走第三個!不許!不許!不許!你聽見了嗎?
我有一天夢見,有了錢。我捧著錢去找叔叔嬸嬸。他們很開心的樣子。好像我捧著的是一顆跳動的心。
夢會變成真的吧。一定會的吧。
我想要我的親人活下去。”
文章最後附著募捐鏈接。
張無忌看完了,問:“置頂的這個文章,是儀琳寫的嗎?看起來,不太像啊。”
令狐沖又看了看:“我都沒有注意到……這不是殷離之前寫的那一篇。不過有一段,看起來,確實不像是儀琳自己寫的。”
他給儀琳打電話,問了幾句。然後道:“儀琳說,她和殷離一起寫的。”
張無忌又看了一遍那個文章,點開附在後面的募捐鏈接,捐了半個月生活費,然後寫上:“這是我的校友,比我低一級的學妹,家人重病,她一邊讀書一邊幫忙照顧病人,還要做家教掙錢。我上周還去醫院看了病人。她現在發起眾籌,籌集救命錢,請大家幫忙擴散。”
轉發到自己的頁面。
他放下手機,還是感覺眼前好像有個小人,比立起來的硬幣,大一點,在地上跳啊跳,一邊大喊大叫:“不許!不許!不許!”
那個小人,就好像長著殷離的臉。他不能想像是儀琳那樣。
他不禁笑了笑。
3.
第二天早上7點,令狐沖和張無忌,先去了那個租的房子。
他們一進門就發現,儀琳和殷離,一個在拖地,一個拿著抹布在到處擦。
令狐沖道:“喲,有什麼要幫忙?”
殷離道:“令狐沖,你把這袋子垃圾丟下去。去旁邊便利店買兩個鋼絲球、一個亮一點的燈泡。昨晚太黑了,廚房的燈是壞的,我們也沒有細看,沒有想到廚房有那麼多油垢。”
她就仿佛張無忌不存在。
令狐沖道:“哈哈,我去買東西,張無忌你去丟垃圾。”
丟垃圾就丟到社區垃圾桶,很快的。張無忌回來,令狐沖還不見,估計還在路上走。
殷離正在擦臥室的床架,張無忌找了塊抹布,也去幫忙。
他沒話找話說:“你今天不穿裙子啦?”
殷離轉過來,生氣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從上週末,生氣到現在啊?”張無忌笑,“幹嘛呀,只是觀點分歧,不用對我這麼生氣吧。”
殷離又不講話了。
“文章很感人。”張無忌小聲說。
殷離又轉過來,生氣地看了他一眼。
“別生氣啦。我這邊幫儀琳擴散出去,也有幾百條了。”
殷離:“哼。”
四個人,打掃到8點半。開著窗戶,讓風把室內吹幹。儀琳和殷離之前買了一些簡單的被褥和廚具,帶過來了,也先放在一邊。
幾個人出發去醫院。
醫生早上最後一次檢查了病人,開了出院的文件,儀琳和嬸嬸先去辦出院手續,結清費用。院內的病人坐輪椅,是可以用醫院的,出院就不行了。好在儀琳前幾天在網上買了一個輪椅,二手的,很便宜,昨天已經到了。
令狐沖把儀琳的叔叔扶上輪椅,推著他走。其他人拿著各種東西,還包括嬸嬸在醫院睡的折疊床。出了醫院,上計程車,很快到了租房子的那個社區。
不消說,下車又是一番折騰。
36平米的房子,只有老得要命的社區才有,當然是沒有電梯的。還好那房子在二樓。
新社區、有電梯、大房子,那當然好,可房租就貴了。
等把儀琳的叔叔扶上樓,進門坐下。大家休息一會兒,已經快11點了。
嬸嬸說,去旁邊買點菜,中午就自己做飯吃吧,也省點錢。
她就和儀琳出去買東西去了,令狐沖跟著。
好在附近就有一個很小的菜市場。
不一會兒,三個人拎著些麵條、青菜、雞蛋、肉,回來了。
令狐沖跟張無忌道:“本來嬸嬸想包餃子,可是要多花時間。今天還是吃肉絲麵吧。”
張無忌正在給殷離看他的論文開題報告,連忙說,不用麻煩。
4.
殷離、儀琳和嬸嬸,在廚房忙。
張無忌和令狐沖在陽臺上聊天,讓叔叔一個人在臥室休息。
嬸嬸一邊切肉,一邊跟儀琳小聲道:“上次我問你,那個姓田的小夥子,是不是在追你,你說不是。今天我看,那個姓令狐的小夥子,也是很在意你的樣子。你是不是跟他好,你們倆在一塊兒了?”
儀琳滿臉通紅,搖頭道:“……沒有。”
嬸嬸歎氣道:“這,我就不懂了。城裡年輕人,跟我們是不一樣。不過,也得有個說法啊。娃啊,你頭先命不好。姻緣這事,可要當心,要找個好的。”
殷離在旁邊聽了,只覺得憂愁。
Chapter 89: 政治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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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政治是什麼
1.
臨近期中考試周的時候,王保保沒有煩自己的妹妹。
等期中考試周結束,過了十來天,十二月初的第一個週五,王保保,又叫趙敏出去吃飯。
他這個當哥哥的,表示關愛妹妹的方式就是:替她安排種種,帶她出去吃飯。
那天,就不是上次那種,熟人小聚。
這次是七八個人的世家子弟飯局,在一個會所吃飯。請客的人,是個世家子弟。客人,趙敏、她哥哥之外,其他也是世家子弟。
算起來,在座的其他人,家世都不及他們家,也就是在地方上幹過,家中最高做到過地方大員,級別跟中央的部委領導一樣,但家族後來再也沒有人登上這個級別,後生們也不知道是否有這個指望。所以王保保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倒被按在主賓的位置,趙敏就坐在他旁邊,其他人一邊客氣寒暄,一邊互相謙讓,鬧了一會兒才漸漸坐定。
真不愧是禮儀之邦。
大家正在一邊寒暄,一邊就著前菜喝幾口小酒,忽然,門被打開了。
一個年輕人從外面走進來,個子高高的,修長的丹鳳眼,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進門掃了兩眼,朝著請客的主人去了:“喲,剛才在大廳看見你,一眨眼就不見了,別人還說我看錯眼,我怎會看錯!”
主人忙站起來,寒暄,又忙著向在場其他人介紹。
他這一介紹,趙敏倒是想起來了,原來這人,小時候她是見過的。
他父親,是自己父親的同事。夏天去療休養,兩家人安排的別墅,也相隔不遠。
那人也就比她大五六歲。有一回,那人不知道怎麼起念,撿了只半死的鳥,往她臉上丟,想來嚇她。趙敏那時候才上小學,可不是什麼膽小的女孩子,一縮頭躲開了,蹲下來抄起兩把沙子,就摔得對方一頭都是。雖說打架也沒有真打起來,可從此想到這個人,她就不禁生氣。
王保保,也沒有說話。看起來不太高興。
那人跟主人寒暄完,看著王保保笑:“有日子沒見了。”又看見趙敏,笑道:“這不是你妹嗎?聽說初中畢業後,就在國外讀書呢。怎麼,回來了?”
王保保道:“她大學讀了一年,回國來繼續學業。”
“喲,這麼說,你在國外待了四年。怎麼樣,有沒有找外國的男朋友?”
王保保聞言,勃然變色,站起來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原來這人來,是專門來找不痛快的。
趙敏冷笑道:“找了幾個,也不管你的事。”
請客的主人,連忙來打圓場。
那人倒也就勢下臺階,說自己怕是喝多了,有些失禮,來日單請他們兄妹兩個,賠罪。
臨去時,那人偏偏又回頭問王保保:“你七叔還好嗎?”
王保保聽了又是臉上變色,那人一笑就出去了。
趙敏倒是不知道,這裡面究竟怎麼回事。
反正這頓飯是給毀了,任憑席上有再會說笑插科打諢的人,也救不回來。
2.
吃完飯,回去的路上,趙敏問她哥。
王保保道:“哼,這人的爹,算是抱上大腿了,連著他,也囂張起來。沒見識的淺薄玩意兒!這種人,在我們家,早被荊條抽了。得意時抖什麼?風水輪流轉。”
“那七叔,又是怎麼回事?”
“他呀,有陣子,跟失勢的那位,走得近些。雖然也沒有摻和什麼大事。但終究是站錯隊了。還好,我們整個大家族,沒有站錯隊。可這,還是不好。政治鬥爭,是什麼?借力打擊自己的競爭對象。這不,有人在背後鼓動,怕是在查他了,也不知道能查出些什麼。”
趙敏道:“有不乾淨,那只是七叔個人。”
“嗐,世家就是論血緣,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大家子,兩頭下注,聰明是聰明,可也要看勝利者心大不大。‘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犯忌諱。政治鬥爭是嚴酷的,你懂不懂?你就是在國外待得時間太久了,人都變傻了。”
王保保又道:“再加上,你是女人。女人難免太感情用事,不懂政治鬥爭的嚴酷,也不懂大局。就比如說當初镇西王的夫人,竟然不知道要謹小慎微,搞出个外国情人当白手套,对方不听话,就謀殺了他。叫自己心腹,公安局长,给她擦屁股,却又不能笼络人,激起家奴反心。镇西王倒楣,九成怪她。老大正要收拾镇西王,這簡直是想要瞌睡,對方就送了個枕頭來。天下有這樣的好事!女人壞事,古今皆然。”
他想了想,又說:“敏敏,在男女關係上,你不要亂講話。世家子弟的圈子,就這麼大。什麼‘找過幾個外國男朋友’,這種話,也能亂講嗎?你將來,還要嫁人呢。世家子弟,家中長輩,看重什麼?除了家世,也要看人。人能不能幹,腦子好不好。人品如何,清白不清白。”
趙敏氣道:“你這又是什麼話?交過男朋友,就是不清白了?你左一個小模特,右一個小演員地換著,上一回還惹得媽媽說你。你也不清白了?”
“男人,只要結婚了收心,就是好丈夫。女人又不一樣。是,現在年輕人,誰不談戀愛呀?不可能跟以前似的,婚前一張白紙。但你一個女孩子,怎麼也不能鬧得名聲在外,滿城風雨。以後可得注意點。”
趙敏只是冷笑。
3.
那天,等王保保走了,趙敏在自己樓下開了車,又去酒吧喝酒。
這次喝了兩杯Long Island Iced Tea。
喝完,有一點點頭暈。
她坐在車裡,沒有發動車,給張無忌打電話。
時間已經11點23了。
幾秒鐘後,電話接通了。
張無忌道:“趙敏同學,你有什麼事嗎?”
趙敏又不說什麼。
張無忌還以為是信號不好:“喂?喂?”
趙敏聽見他走動的聲音,開門的聲音。
然後他追問:“喂?聽得見嗎?”
趙敏歎了一口氣。
張無忌問:“你怎麼了,什麼事,不開心?”
“也沒有,就是想聽一下你的聲音,好比一個人喝了一口毒藥,總要試試看看喝一加侖牛奶,能不能解毒。”
“你都是什麼奇怪的比喻啊?遇見什麼不好的事情嗎?你要是願意講給我聽,我在這裡。”
他的聲音溫暖乾淨。可是趙敏知道,那些事情,不能講給他聽。
趙敏就笑了笑:“沒……沒什麼事。”
她的聲音大概是有點含糊慵懶,張無忌遲疑了一下,道:“你是喝了酒嗎?你在哪裡?”
“這邊有個Iced Friday 酒吧,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在學校附近,就是沒有去過。”
“我就在這酒吧喝了幾杯。”
張無忌立刻就擔心起來了:“都11點多了,你怎麼回去?你喝了酒,不能開車。”
趙敏笑:“你不讓我開車,我怎麼回去?”
張無忌還沒有回答,趙敏就問:“喂!你是不是也認為,女人就是開不好車,女司機都是馬路殺手?”
“沒有啊。我媽也開車,她開車開得比我爸都好。這事還是要看熟練度和責任心。”張無忌道,“真的,不是我想說你,趙敏同學,你又是開車打電話,又是酒后駕駛,你對自己的生命,和行人的生命,是不是太沒有責任感了?”
“你真愛教訓人。”
“你不這樣,我當然就不說你了。”
趙敏又歎一口氣。
她從來一直都是精明幹練,甚至咄咄逼人的樣子,今天晚上,突然歎氣。
張無忌忍不住道:“你怎麼了?總不至於說,我讓你喝了酒別開車,你就歎氣吧?”
趙敏笑:“今天有個人跟我說,女人太感情用事,不能搞政治。”
張無忌問:“那個人,是故意針對你說的嗎?”
“是啊。”趙敏笑,“其實也沒什麼。國內不就這環境嗎。”
張無忌道:“這人,你以後還見嗎?你要是不方便駁這人面子,我來替你說?”
趙敏又笑:“你是我什麼人,要你來替我訓人?”
張無忌本來覺得,跟她見面時,兩個人就爭辯,在Talks上也天南地北聊了許多,他還教她寫法理學導論這課的作業。自己似乎跟她親近了不少,至少比普通同學要親近一點吧。
他剛剛那句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有點唐突了。但是聽到她這樣回答,還是臉色一黯,不再說什麼。
兩個人沉默了幾秒。
趙敏忽然開口問:“你會開車嗎?”
張無忌道:“啊?會。我大二暑假考的駕照。”
“那你既然不讓我開車,那你就當一回代駕吧。我在酒吧的停車場。”
張無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說了這話,他就聽了:“你等著,我馬上就過來。”
4.
他回去拿了鑰匙,跟室友說了一聲,我會晚點回寢室,就出門了。
Iced Friday酒吧離學校後門不遠,他打了个车過去。
果然在停車場,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輛鮮紅色的MINI Cooper。
他敲敲車窗。
玻璃緩緩下降,露出趙敏的臉。
果然是喝了酒。他聞到酒精的氣息,還有薄荷的味道。停車場,光線微弱,可是還是看得出來,她臉上紅暈。眼神也跟平常不太一樣,好像更呆滯,也好像更靈動。
張無忌連忙道:“你下來,到副駕駛座位上去。”
趙敏笑了笑,下車,走到另一邊去。她走得雖然慢,還是很穩。也不像是喝了太多的樣子。張無忌稍微放心。
他坐進車裡,摸了摸方向盤和儀錶板,然後問趙敏:“你住哪?”
趙敏在導航裡點了點:“你跟著開就是了。”
張無忌開車開得不多,雖然現在時近午夜,路上車少,但他還是開得很慢,非常小心。
趙敏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說話:“你以前去過帝都嗎?除了最近面試之外。”
“小時候,爸爸媽媽帶我過去。看了舊王朝的皇宮。還有些帝都著名的景點。偉大的牆之類的。可是那時候小嘛,記得的東西不多。後來上大學了,我有高中同學考到了帝都的高校,大一暑假,我就去玩了一個月,住在他宿舍裡。還挺開心的。”
“你覺得帝都怎麼樣?”
“很大。有各種高樓、很多古跡。感覺是蒙太奇的城市。還有,地鐵和公交特別便宜,比這裡便宜多了。然後,小吃不太好吃。”
趙敏笑:“‘蒙太奇的城市’,怎麼這麼說呢?”
“就是,有的地方,像兩百年前。有的地方,像五十年前。還有的地方,樓造的很後現代、很有科幻感,像未來。”
“這聽著,也不像什麼好話。”趙敏道,“你不就是說,帝都有些地方,破破爛爛的,跟我國經濟還沒有發展起來之前,一樣嗎?”
張無忌道:“對不起。你是帝都人。我這樣說,惹你生氣了。”
趙敏想了想,忽然笑了:“我哪裡是真正帝都人?又不是在帝都住了幾百年的舊皇族,或者舊土著。我祖上,真正的家鄉,在草原上。當年,我太爺爺的父親,在帝都經商,所以我太爺爺,是出生在帝都的。後來,我太爺爺去了南方,天下平定之後,才因為工作的關係,舉家進了帝都。其實,我轉學回來,我家裡是讓我回帝都的大學。我不想去。離家太近了,管得太多。”
張無忌道:“哦。”
趙敏想,他連多問一句都不會,果然是傻傻的。
張無忌道:“你從小在帝都長大,應該很喜歡那個城市吧?”
“比南方的城市,大氣。”
張無忌又忍不住了:“我是南方人。這我就要說了。帝都怎麼,一直還有抽糞車?剛建國的時候,有。我大一暑假去的時候,有。最近看全國勞動模範表彰,它還在。東城區,有好多公廁,還有胡同居民的廁所,糞便都排到附近的深井裡,每天滿了,要開了抽糞車去抽運。東城區環衛所,專門搞了個抽糞班。這難道是什麼無法攻克的技術難題嗎?這麼多年,城市改造,不能處理一下嗎?修一段地下污水管道?怎麼著,專門留著這崗位,來製造全國勞動模範?”
趙敏嗔怒:“好好的,你說什麼抽糞車!”
張無忌又道:“對不起!”
趙敏過了半分鐘,氣才消了些:“治理一個幾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容易嗎?核心區域,是隨便能拆遷改造的?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帝都市長那麼好幹,讓你來幹呀?”
“帝都一把手,是副國級別。二把手,是正部級別。我一個大四學生,能讓我當嗎?”張無忌笑,“可是你想想,帝都的房價什麼樣。東城區的房價,一平米,差不多等於帝都月平均工資的10倍。可能是其他經濟不好的地方的月平均工資的20倍。東城區的胡同,每天穿門過戶,來一趟抽糞車。這發生在一個現代都市、我們國家的首都,簡直是魔幻和恥辱。”
趙敏道:“你想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麼。”
趙敏歎了一口氣:“你這人,也是不適合從政的。太看重細節,忘記了大局。”
張無忌道:“‘政者,正也。’這是先賢說的。我國幾千年前的聖人就是這麼理解政治的。‘政’這個字的字源,也是從‘正’這個字來的吧。政治,不是權力鬥爭,各種勾心鬥角。這些東西,在政治裡肯定有。但絕對不能是全部。政治,應該是多方博弈,最後取得一個對各方來說,相對公平的結果。我覺得,這才是政治。為何大樓拔地而起,富人紙醉金迷,而平民重複幾十年前的生活?這就是不公平。”
“我很小的時候,也這麼天真。”趙敏道,“但是蛋糕就那麼大,搶利益的時候,你多了,我就少了。所謂博弈,還不就是分贓,分贓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拳頭硬的,拿得多罷了。”
張無忌道:“人類要合理分配,才能互相合作。互相合作,才能進步。如果人類社會只是零和博弈,只是在籠子裡爭奪權力,那人類和黑猩猩又什麼區別?人類社會又有什麼意思呢?黑猩猩,也是會發動部落戰爭的。”
“是嗎?黑猩猩,有這麼複雜的社會結構和組織能力嗎?”趙敏笑問。
“嗯,那是一個同學跟我講的。她說,是聽隔壁寢室生物系的同學說的。黑猩猩是成群生活的,一群佔據一塊領地。雄黑猩猩經常在領地邊緣巡邏,它們會集體出擊,會設埋伏,把另一個群體的黑猩猩殺掉。雌黑猩猩,還會去搶奪同族群裡其他雌性生下來的小寶寶,搶過來,就弄死。那些被弄死的黑猩猩,它們的屍體,獲勝者都會拿來撕碎了吃。”
“啊。”趙敏皺眉,“好噁心。”
“你看,人類不能跟黑猩猩一樣吧。”
趙敏搖了搖頭:“我還是覺得你太天真了。”
“也許吧。”張無忌道,“之前誰說,女人不能搞政治的?如果政治,不是你死我活的鬥爭,而是多方博弈,最後取得一個對各方來說相對公平的結果。那女人為什麼會不懂政治,不能搞政治?我覺得女性,在非暴力博弈這種事情上,比男性還在行。”
趙敏笑:“女性就擅長非暴力博弈?女性不能擅長暴力嗎?”
張無忌:“呃……”
5.
車開到了社區,張無忌按照趙敏的指引,開到了18號樓下。
他在旁邊找個車位停好,趙敏下了車。他把車鑰匙還給她。
她抱著包,斜倚著車,伸手接過車鑰匙。
張無忌抬頭看了一下,問:“你住幾樓?這裡應該有電梯的吧?”
趙敏道:“我住1201室。有電梯。”
“那你上樓小心點。”張無忌轉身要走。
趙敏叫住他:“你怎麼回去?難道走路嗎?”
張無忌晃了晃手裡的手機:“我帶了手機,可以叫車。你快點回去睡覺吧。”
Chapter 90: 同室操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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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同室操戈
1.
這個學期,到了第12周。日曆,也翻到了十二月。
在小昭跟媽媽冷戰了一個多月之後,終於,媽媽不再提要她去英國當交流生這事了。
她松了一口氣。
在日曆翻頁的那一天,小昭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經快一個月沒有聯繫過之前住在F大附近城中村的一家人了。
八月末,開學前,她和張無忌幫著一家三口搬家去了郊區。
之後,她隔一陣子,就會在傍晚給那位爸爸打個電話,跟那個姐姐,或者弟弟,說一會兒話。
聽姐弟倆跟她講,在附近的一個農民工小學,上學的事情。姐姐上三年級,弟弟上一年級。
她在網上買了一個筆記本電腦,送給姐弟倆。然後告訴姐弟倆,可以在學校連上網。什麼網站有不要錢的免費小學英語課。
姐弟倆瞞著爸爸,把電腦偷偷帶去了學校,其他同學看了,好羡慕。他們家長最多花點錢,給孩子買個特別便宜的國產智能手機,要花更多的錢買筆記本電腦,那是捨不得的。
姐弟倆除了看網上的英語課,也拿電腦來看動畫片。小昭給姐弟倆推薦了免費看英語動畫片的網站。
電腦的屏幕大,比手機看起來舒服多了。放學了,一幫小學生不走,圍坐在一起,看動畫片。
老師來,看見了,也就問問電腦哪裡來的,囑咐一句:“不要看太久,眼睛看壞了。也不要爭著吵起來,把電腦摔壞了喲。”就讓他們去了。
小昭聽姐弟兩個講學校裡的事情,什麼吳念跟張天淩打架了,什麼王懷玉不跟陳豪好了,各種小學生的八卦,聽得可開心了。
這個週五,小昭回到家,吃過晚飯,7點多了。她又給那家人打電話,一家人只有爸爸有手機。那個號碼停機了,打不通。
開始,小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撥。
一個小時之後,她想,或者是月初手機扣除月租費,扣得沒有錢了,那個當爸爸的,沒有發現。她就先給那個已經停機的手機號,充了錢。
過了一會兒,估算充值應該已經到賬,她又打了一次電話,這回不是停機,而是關機狀態。
2.
小昭一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週六上午,她起來還是給那個號碼打電話,還是關機狀態。
她著急,給張無忌打電話,把事情說了一遍。
張無忌正在陽光法律援助中心值班,安慰她,說本市治安還挺好的,應該不至於出什麼事。
“我們去那邊看看好不好?”小昭道。
於是,小昭從家裡出來。張無忌吃過中飯,留了請假信息,就離開了陽光法律援助中心,跟她碰面,一起去了一趟郊區。
等兩個人找到之前過去的那個地方,那一家人住的那個工廠倉庫。大門緊鎖,一個人也沒有。
附近沒有什麼人,兩個人走了幾百米,才在路邊看到一個雜貨店。
雜貨店看店的人說,那家工廠好像是關掉了。只是工廠倉庫的人去哪裡了,他不知道。也沒聽說有發生什麼惡性事件。
兩個人只好坐地鐵回來,在地鐵上相對無言。
張無忌後來才想起,可以聯繫當初幫忙安置那位父親的律師。他電話打過去,說明了情況,那位律師給了雇主的電話。
這時候,地鐵,已經到F大這一站了。
兩個人出了地鐵。張無忌給那個老闆打電話打不通,看看皺眉的小昭,道:“坐了好幾個小時地鐵,累死了。我們去前門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兩個人在McDonald's坐了一會兒。張無忌點了兩個套餐,小昭根本不想吃東西,坐了10分鐘,只吃了一口冰淇淋。
張無忌倒是真餓了,把漢堡和薯條都吃掉。
這時候,那個老闆回電話了。
“誰呀?”
張無忌跟他解釋了一通。
那個老闆告訴張無忌,他們公司,被環保督察了。現在環保督察,都是上面來的,要求高。公司做金屬加工,是個小廠,在郊區鳥不拉屎的地方,本來利潤也不高。上個月查到他們廠來了,這個要求、那個要求,廠子實在做不到,就開不下去了,只能關門了事。
老闆抱怨:“我幹嘛要開工廠,累個半死,還經常被壓貨款。一會兒應付市場局,一會兒應付稅務局,一會兒應付消防,一會兒應付環保局。我關了廠,拿了錢,存銀行,吃利息,不好嗎?”
廠裡員工,全部遣散。成品貨物,打折賣完。機器設備,正在找賣家。至於看倉庫的,他看那一家可憐,給了兩個月工資,讓他們走了。
張無忌問:“你知道他們一家去哪裡了嗎?”
“說是要回老家。”
雖然問到了點消息,也只是聊勝於無。
張無忌勸小昭再吃點東西,一邊又給那位父親打電話。沒想到,這回接通了。
“叔叔,我是陽光法律援助中心的張無忌啊。你們現在,在哪裡?”
“我們剛剛回到老家,沒回村裡,去了鎮上。我幹活的那個工廠,關啦。我還是覺得,回老家比較好。我就在老家鎮上找點活幹吧。大城市,容不下我們鄉下人。也不敢來找你們。老麻煩你們,怎麼成?欠人恩情太多,一輩子都還不起。本來想著,安頓下來了,給你和小昭打個電話的。我跟老鄉合租了個破屋子,準備搞收廢品的營生,正在收拾,還沒有來得及弄別的。”
張無忌又問,兩個孩子讀書怎麼辦?
“鎮上有個小學,現在,人出去的多,留下的少。本地人,塞個插班生進去,不難。”
張無忌問:“妹妹和弟弟在旁邊嗎?小昭可能想跟他們說句話呢。”
“我女兒在。兒子出去野了。”
小昭接過手機來,和那個姐姐說了好幾分鐘。約定每個週末給她打電話。說讓她把家裡的地址發過來,自己有空買些書,或者別的東西,寄過去。
小昭放下張無忌的手機,眼淚汪汪的。
張無忌安慰她:“雖然小縣城的鄉鎮,教育不太好,不過一家人平安在一起,也不是太壞。你不要太難過了。”
3.
周日晚上,儀琳家教回來,先去叔叔嬸嬸租的房子。
嬸嬸還在醫院裡幹著兼職護工的活,不過這回,她換了只要白天照顧的病人。早點6點,嬸嬸到醫院,中午1點到2點,她回來看叔叔,給他喂著吃東西,扶他走走。晚上嬸嬸也要7點多,才能回來。
儀琳去了,嬸嬸還沒有回來。她就自己下廚,煮了面,盛出來,扶叔叔坐起來,喂他吃一些。一邊跟他說,今天家教掙了多少錢,等會兒把錢給嬸嬸。今天網上募捐收到了多少錢,總額已經多少了。
叔叔聽著,臉上有了一點點微笑:“好孩子,累著你了。”
9點多,儀琳才回到寢室。
殷離在電腦上做動畫設計的作業。陸無雙在自己床上,靠著她的熊,看書。
儀琳悄悄招手,要殷離跟她出去。
殷離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到了八舍樓下,儀琳小聲問:“你昨天,沒有跟張無忌去陽光法律援助中心嗎?”
“不是上個月在地鐵上碰見那個死變態?知道我們會去陽光法律援助中心。從那之後,張無忌就不讓我去了,說怕萬一,那個色狼想搞事情,他知道在那裡能找到我。我最近都沒有去。怎麼了?”
儀琳遲疑道:“有件事,我想了一夜一天,還是決定告訴你。昨天傍晚,我經過前門那條街的麥當勞,透過玻璃窗,看見張無忌和小昭坐在一起,小昭在哭。感覺張無忌和小昭……很親密的樣子。”
周日,晚上10點多。
小昭從家裡回到學校寢室。其實本來,她應該9點半就可以到學校的,只是在地鐵上寫郵件,坐過了站。只好又下車,坐回來。
她進門的時候,陸無雙在上鋪發呆,儀琳在看書,殷離好像在聽音樂。
她進門,就陸無雙跟她打了個招呼:“啊,小昭你回來啦,怎麼今天這麼晚呀。”
殷離拿著手機,戴著耳機,坐在椅子上,動都沒有動。儀琳的表情很奇怪,也沒有跟她說話。
小昭跟陸無雙道:“我在地鐵上不小心坐過站了。”
“你們家不是有司機嗎,怎麼還坐地鐵?”
“我們家司機最近辭職了。我媽不想讓我晚上打車,我不想讓我媽晚上送我,那當然坐地鐵了。”
陸無雙道:“哦。”
殷離摘了耳機,推開椅子站起來,轉向小昭,毫無鋪墊地問:“你跟張無忌,怎麼回事?!”
小昭嚇了一跳,她手裡的包都還沒有放下,雙手不禁緊緊地捏住包帶。然而神色幾番變幻,最後,她直視殷離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他,又不是你的。”
殷離被這句話,噎得無話可說。
陸無雙在上鋪,目瞪口呆:“這算怎麼回事啊?”
殷離胸口起伏了幾下,轉身一摔門,跑了出去。
儀琳趕緊追出去。
Chapter 91: 灰姑娘與大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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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灰姑娘與大灰狼
1.
周日晚上,11點,張無忌從自修教室出來,在學校的大道上碰見田伯光。
田伯光實習的酒店,是24小時三班倒。他要是上早班呢,本應該下午4點下班,回到學校是傍晚。中班是午夜下班,回到學校是淩晨。提前下班是不太可能。
張無忌問他怎麼弄到這麼晚。
田伯光道:“別提了,碰上一個難搞的客人。哎呀,又是投訴,又是報警,硬是折磨了我們好幾個小時。”
張無忌就聽他吐槽在酒店的工作。
他們一起走在路上,回寢室去。
“那不是儀琳嗎?”田伯光忽然道,他喊了一聲,“儀琳!”
儀琳看見他們,明顯僵了一下。
田伯光道:“儀琳,你怎麼了?”
儀琳結結巴巴地道:“沒……沒什麼。田伯光,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說完走開一段距離。
田伯光和張無忌兩個人莫名其妙。
田伯光就過去了,儀琳小聲問:“你知不知道張無忌最近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他跟小昭……”
田伯光笑道:“他跟小昭怎麼了?你怎麼好好,問起這個來?”
儀琳歎了口氣:“我……我看見他跟小昭在一起,我還……告訴殷離了。”
“哦。”
儀琳懷疑地看著過於淡定的田伯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戀愛修羅場,這種事情,外人不要多管閒事。”田伯光道,“殷離知道了,然後呢?這是今天的事?”
“對。我今晚剛剛告訴她。小昭今晚一進寢室的門,她就直接問小昭,你跟張無忌怎麼回事?小昭說,張無忌又不是你的。”
“呃。”田伯光道,“殷離同學,這麼剛的嗎?韓昭同學,也這麼剛的嗎?沒有打起來吧?”
“沒有。殷離可能氣壞了,她跑出去了。我就晚了幾步,就看不見她人了。”
“那你快找找她。打她手機。她帶了手機沒有?”
“跟小昭吵架的時候,她正好拿著手機的。沖出門的時候,手機還在手裡。但她就是不接電話。”
“你再找找。要是過一會兒,沒找到人,給我打電話。”
張無忌站在幾米外等田伯光,對兩個人的對話一無所知。
說話說完了,儀琳走了,田伯光和張無忌也回十七舍去。
一路上,田伯光什麼也沒說。
張無忌問他,田伯光就說,儀琳剛才問的是她叔叔租的房子的事,說完繼續吐槽他今天的倒楣經歷。張無忌也沒有追問。
2.
兩個人進了十七舍,爬上五樓。到了寢室門口,還沒有推門進去,就聽見門後陸大有的聲音:“張無忌那種,才厲害呢?同一時期!跟同一個寢室!兩個女生!約會。這多厲害?”
推門一看,是陸大有和梁發兩個人在聊天。
張無忌生氣道:“陸大有,你在說什麼?!”
他雖然脾氣好,但從小是好小孩,一路被老師長輩表揚著長大的,對名譽還是很在意的。
陸大有有點心虛,看見田伯光在,就跟他使眼色,指望他解圍。田伯光聳聳肩,對他做個鬼臉。
張無忌繼續質問:“我跟哪兩個女生同時約會了?”
陸大有硬著頭皮道:“殷離和韓昭。”
“見面和聊天,就叫約會了?那這樣算,陸大有,你一天的約會,也挺多的。”
陸大有道:“你少來挖苦我。我那都是正常的同學交往,我可沒有跟別人女孩子混上可以抹眼淚、訴衷腸的交情。”
田伯光之前一直不說話,這時候才笑道:“同一時期,跟同一個寢室的兩個女生約會。這麼牛逼的事,我只有初中才幹過呀。”
張無忌回頭,簡直好像不認識他,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幾遍:“你明明知道我跟小昭沒什麼。”
田伯光:“什麼叫我明明知道?我是你肚子裡蛔蟲?我24小時跟著你?你要說,你跟韓昭同學沒什麼,不過是見面和聊天,不是約會。那你跟殷離,那也不叫約會,也沒什麼,對吧。”
張無忌張嘴想說什麼,但最終仿佛不知從何說起。
田伯光道:“一起自修和當志願者,不算約會是吧。沒有特別的身體接觸,就算沒有關係對吧。你這麼覺得,人家女孩子未必這麼覺得。我是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愚蠢,還是奸詐?”
這時候,令狐沖回來了。一進門,看見四個人站在那裡,不是面有慍色,就是在冷笑,他一頭霧水:“發生了什麼?”
張無忌幾句話說清了怎麼回事,令狐沖聽完了,問張無忌:“韓昭也對你有意思嗎?”
張無忌道:“我怎麼知道?!‘也’是什麼意思?”
令狐沖吃驚:“你不至於,遲鈍成這樣吧?你不知道誰對你有意思?”
張無忌遲疑了一秒,道:“……殷離又沒有說她喜歡我。”
“蠢!人家女生不喜歡你,花那麼多時間,和你在一起幹什麼?!”田伯光冷笑。
他說了這句話,張無忌還沒有什麼更大反應,令狐沖倒看了他一眼。
“而且,你要是一丁點都不喜歡對方,你怎麼能花那麼多時間和她在一起而不覺得討厭?!”田伯光又加了一句,“哼,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對別人有點喜歡,又不夠喜歡。”
聽到這句話,張無忌也沉默了,仿佛無可辯駁,又有點氣惱,轉身就出門了。
令狐沖怪陸大有:“都是你,背後嚼什麼舌根。”
陸大有氣道:“班長,田伯光還知道護著我們工管系自己人呢!你就維護外人!你連田伯光都不如。”
3.
張無忌非常惱火地在校園大道上疾走。
他對陸大有和田伯光簡直是火冒三丈。但是走了十來分鐘,他的怒氣就漸漸淡薄了。
生氣,轉變成了一種被人冤枉的委屈感。
他的的確確,沒有同時跟兩個女生約會呀。
當渣男這麼有技術含量的事情,田伯光可能可以吧,他自己哪裡能行。
張無忌走著走著,已經從北向南,又從南向北,沿著學校的主路,把學校兜了一圈。這一圈都兜完了,他還是不想回去。
一想到要回寢室,要看到陸大有和田伯光,怒氣又隱隱約約,要再次冒頭。但是說要認真跟他們兩個吵,他又覺得沒意思。
他從學校後門走了出去,想著是不是去吃燒烤,吃到宿舍樓熄燈了再回去。
他正在後街上走,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那個聲音像銀制的鈴鐺在搖動。
他回過頭,果然是趙敏。
她從她那輛紅色的MINI Cooper裡探出頭來:“你要去哪?這都11點半了。”
張無忌道:“不知道!”
趙敏看他氣呼呼的,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連被她開車撞了的那天,他都沒有這麼生氣。
她笑道:“誰惹你了?”
“別問我,煩死了。”
趙敏就不問了,只是道:“你要是心煩生氣,不如坐我的車,兜兜風?”
車裡有股甜甜的花香,然而等張無忌定下神來,又能覺察出一種十分悠長的苦味,像是某種木頭的味道。空氣裡好像有死去的樹木和各種花草的精魂,隱隱浮動。這顯然不是常見的車用香精的味道。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趙敏用的香水。當她向他靠近時,那個氣息似乎會更濃烈一些。
她以前好像沒有用過這個香水。起碼他記得很清楚,她兩次撕給他的便簽上,留下的氣味跟這個,一點也不像。上次,週五晚上他開車送她回家,車裡也不是這個味道。
趙敏開著車不說話,張無忌也不說話。車裡放著一首很輕柔的音樂,歌手唱著歌,用一種張無忌聽不懂的語言。
趙敏好像漫無目的地開車,時間已經很晚了,路上行人稀少。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無忌突然回過神來:“幾點了?”
他看了看手機,但是手機沒電了。
“不知道。我的手機也沒電了。”趙敏道,微弱的光下,她嘴角帶笑。
張無忌生氣道:“你這不戴著手錶嗎?”他有點氣惱地抓過她的右手來看時間,“啊,馬上12點了。”他一呆,“我要回去了!”
“喂!誰准你抓著我的手不放了?”
張無忌臉騰地紅了,把她手臂一放:“好了,我要回去!馬上。”
“你著急什麼?快12點了,就這麼臉紅心慌。”趙敏道,“你是灰姑娘,我是大灰狼嗎?”
張無忌一怔:“大灰狼跟灰姑娘……不是一個故事裡的!”
“誰說灰姑娘和大灰狼,不可以在同一個故事裡呢?”趙敏微笑道。
不過,最後,她還是開車回到了學校的後門,讓張無忌下車,把他放走了。
Chapter 92: 花落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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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花落無聲
1.
周日的晚上,快12點,儀琳在校園裡逛了一大圈之後,在聽荷島的長椅上,找到了殷離。
她抱著雙膝坐在長椅上。神色,已經平復了。
平靜如水的表面。儀琳並不知道那之下是什麼。
儀琳小心地喚了一聲:“阿離……”
殷離把腿從長椅上,放了下來。她站起來,低聲道:“回去睡覺。明天還要上課。”
說完,她拔步就走。步速比平常還快些。
儀琳趕緊跟上。
等她們倆到八舍樓下,已經12點過幾分了。宿管阿姨,正在準備鎖門。
上樓回到204,陸無雙和小昭,都已經熄燈上床了。
儀琳還擔心殷離回到寢室,心裡的氣又起來,追著小昭要吵架。
但是這並沒有發生。
殷離很平靜地刷牙,洗臉,塗護膚品,然後關燈,爬上上鋪,躺下。
她手機微弱的光,只在床上亮了一會兒,就熄滅了。
儀琳忐忑不安,無法入睡。她忽然想起來,剛才田伯光還給她打了個電話,她沒有接。這時躲在被窩裡,在Talks上回了他一條信息:我找到殷離了,我們回到寢室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儀琳才睡著。
第二天,儀琳還是5點半,起床看書。
小昭也起得特別早,6點不到就起來了。她平常是絕對不會這麼早起床的。
儀琳有點心虛地偷看她,當然也不敢提昨晚的事,自己是導火線。
小昭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就拿起背包走了。
她大概也並不想,再當面跟殷離起衝突。
7點多,陸無雙和殷離也陸續起床。
陸無雙發現小昭已經出門了,她看著殷離:“哇,昨晚……唉,嚇死我了。是不是真的呀,小昭跟張無忌?一起活動的時候,看不出來啊?”
殷離不說話。
2.
週一,那一整天,殷離都在很正常地上課。她只是不說話。
以至於,下午專業課的課間,坐在儀琳和殷離前面的霍青桐,轉身回來拍了一下儀琳:“殷離今天怎麼了,怎麼這麼安靜?”
儀琳只能瞎講:“她,她喉嚨有點不舒服。”
下午4點半,專業課一下課,殷離抓起她的背包,三兩步就跑走了,消失在儀琳的視線之外。
儀琳奔下樓,已經完全看不見殷離的蹤影,不放心,打她手機。
這回殷離倒是馬上就接了:“我有事。你忙你的吧。我會好好的。”說完就掛了電話。
週一晚上,張無忌在學一樓自修,看公務員考試的書。10點左右,他收拾東西,從學一教室回寢室。
“張無忌。”是殷離給他打電話。
“嗯,怎麼了?”張無忌接到她的電話,其實也有點忐忑。
“你現在有空嗎?”
“我剛從學一自修教室出來。”
“我在體育系南邊的操場。”殷離道。
張無忌問:“你在操場什麼地方?我過來找你。”
“你過橋,到操場後門附近,就能看到我了。”殷離掛了電話。
張無忌經過學二、小禮堂,在圖書館前過了橋,再向北走。
西面是校河,東面就是操場。
操場的後門朝著這個方向,前門晚上是關著的。張無忌一邊走,一邊看,以為殷離會在操場外,或者是操場的後門口。
但是他沒有看見她。
“張無忌。”有人喚他的名字。
張無忌抬頭,發現殷離坐在操場磚牆的牆頭上。
那堵牆也有兩米多、快三米高。張無忌很驚訝,殷離是怎麼爬上去的。
“你爬到牆上幹什麼?快點下來吧。”
殷離道:“上面空氣好,看星星也看得更清楚。”她坐在上面,小腿一晃一晃地踢著牆,“你也上來!”
張無忌莫名其妙:“上來幹什麼?”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翻過牆啊,張無忌?”
張無忌想了想:“好像是沒有。”
“你就不想上來吹吹風嗎?比別人更近地看一看星星?你大學裡,就不想幹一點兒之前沒幹過的事嗎?”殷離道,“叫你上來就上來啊!”
張無忌只好踩著磚縫開始爬牆,最後還是殷離拉了他一把,他才爬了上去。
其實坐在牆頭也不覺得難受,因為那堵牆還是挺寬的,有一定厚度,坐著並不覺得隨時會掉下去。高處,風比地面更大些。牆裡面,有棵很高的槐樹,現在,它的枝葉變得伸手就可以夠著。居高臨下,還能看見河邊長凳上的小情侶。
當人在一個不同的位置,所見景致,也就不同。
張無忌笑了笑:“就是風有點冷。”
他心裡有點怪怪的。
他想起昨天晚上田伯光說的話。難道今天,殷離是會向他表白嗎?可是,女生要表白的時候,應該會害羞緊張吧。
殷離的神色,太冷靜了。應該不是吧。
殷離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金屬罐子,塞給他。張無忌一看,是啤酒。
“這是幹什麼?”
“我很久以前看武侠小說……晚上,大俠們總是要找個高處,屋頂啊、危崖啊什麼的,喝喝酒,聊聊天。我一直都很羡慕。這裡上不了屋頂,也沒有危崖,只好試試牆頭了。”她還跟他碰了一下,“乾杯!”
殷離有的時候很奇怪,張無忌不明白她在想什麼。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已經爬上來了。
夜色環繞著兩個人,樹葉簌簌微響。
爬上學校操場的牆頭,坐著喝啤酒,這的確也是平常不會幹的事情。
殷離沒頭沒尾地道:“我18歲生日。”
張無忌一怔:“什麼時候?這個月嗎?以前你都不肯說自己生日在什麼時候。還有幾天到?”
“今天。”殷離又喝了一口啤酒。
“怎麼不早點說?你有什麼想要的生日禮物嗎?”
“其實,我不怎麼喜歡過生日。”
張無忌笑:“是因為不喜歡長大嗎?”
3.
“因為長大了,事情也不會變好。”殷離道,“我今天看別人說了一個笑話。因為雙男主的電視劇很火,這種劇容易產生耽美同人,流量驚人。所以現在好多公司一窩蜂打算做這個,說已經有一百多個電視劇,在審查機構那裡立項了。一個劇,兩個男主角,兩百多個男的,湊起來,再拍兩次水滸傳,都夠了。”
張無忌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好好講起這個來,但是對這個,他也知道一點:“什麼呀!那些肯定都是演偶像劇的男生,一個比一個白,一個比一個瘦,那也是能去演水滸的?”
殷離笑道:“你看過水滸嗎?”
“看過電視劇。”
“你沒有看過書嗎?”
“沒有。”張無忌道,“中學的時候,我想看,我爸媽不讓我看,說是最好等我18歲以後。可18歲就上大學了,事情很多,哪裡還有空看這種閒書。看電視劇,我爸媽倒是沒有攔著。”
殷離道:“我看水滸傳,大概是小学毕业的暑假。不是看電視劇,而是看的一百二十回版的小說。我那個時候就覺得,這書也太嚇人了。”
“很嚇人嗎?”張無忌道,“那不就是一些草莽英雄,因為不同的原因,被逼著成為山上的反賊,然後又被皇帝招安,利用他們去討伐其他反賊的故事?”
“很嚇人。裡面有很多殺人分屍、剖人內臟的情節,還有殺幼童、殺圍觀群眾。別人說,水滸這書,少兒不宜。我想,大概也有點道理。”
“為什麼我不記得有?”
“因為你看的,是電視劇吧。水滸傳的電視劇,拍了不止一個。我後來發現,沒有一個,敢拍得,跟原著一樣黑暗。那個暑假,我看了兩遍書,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讀過水滸的小說了。但我經常會想起它。就像有一個深淵在那裡,永遠也不會消失。人為什麼會在平日的生活裡,想起一個幾百年前的小說。想起小說裡的人,為什麼要殺人。他們又懷著怎樣的心情活下去。以及為什麼,這樣的人,依然會被認為是英雄。也可能因為我讀的時候還小,也許,假如我是長大了再讀,我就不會是現在這樣。”
張無忌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殷離道:“張無忌,你有想像過未來的生活嗎?大學畢業之後會過什麼樣的日子?”
“最好是能進法院啦。我想將來能當一個法官。”
“那下了班,回到家呢?”
張無忌想了想,微笑著道:“嗯,應該是有熱氣騰騰的飯菜,燒好的熱水,還有一兩個小孩子。”
“你想和什麼樣的女生結婚?”
“嗯,要漂亮,愛笑。家裡幸福美滿,父母很恩愛,性格要光明、溫暖,熱愛生活。喜歡把家裡佈置得很漂亮,牆壁刷成暖色,每天早起早睡,喜歡美食,喜歡做飯,喜歡搞清潔,喜歡小孩子,喜歡請朋友來家裡吃飯……”張無忌沉浸在想像中,用非常幸福的聲音慢慢講下去。
殷離卻沉默了。
張無忌說完了,一轉頭,發現旁邊坐著的殷離,淚流滿面。
她哭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甚至眼睛和平常一樣,大而明亮。那淚水不是被擠出來,而是作為一種液體,服從地球重力,不停止、不斷絕,流過她的臉龐,落到她的衣服上,把領口胸前,沾濕了一大塊。
張無忌完全嚇壞了:“殷離,你怎麼了?”
殷離一言不發,從牆上跳了下去。
張無忌也趕緊跟著跳下來,在她身後道:“殷離你沒事吧?”聲音中不乏驚惶。
殷離回頭對他道:“張無忌!!!你給我閉嘴!!!”
然後她跑遠了。
張無忌最後只記得她那張淚流滿面的臉,還有,在夜色中看起來很單薄的背影,逐漸遠去。
4.
週一晚上,11點。韋一笑出去運動。
等他回來,說不得還沒有睡覺,在客廳,抱著筆記本打遊戲,看見他,就開始跟他商量:“這周,你有空的話,跟我去抓那只橘貓吧。我今天晚上又看見它了。”
韋一笑問:“你自己為什麼不抓?”
“不是我不抓,是我抓不到。它不吃我放的貓糧和罐頭,看見我就跑。得有兩個人、兩個抄網,前後包抄。不能再放任不管了。今年下半年,社區裡,出生了兩三窩小貓,不是橘色,就是橘白,估計全是它禍害沒絕育的母貓下的崽。”
韋一笑道:“不去。”
說不得諄諄善誘:“你再考慮考慮?下次我抓到了小奶貓,先帶回來給你玩?”
韋一笑:“……我又不喜歡擼貓。這算什麼賄賂?”
他們倆正在客廳裡講話,突然聽見有人狂敲門。
說不得放下筆記本電腦,到門邊。一看,是殷離,大吃一驚。
他連忙把門打開。
殷離進門來,一言不發。
說不得驚疑道:“發生什麼事情了?阿離,你為什麼哭啊?今天不是你生日嗎?我昨天給你打電話,今天早上給你打電話,你又不接。”
他講著,殷離的眼淚,本來已經收了,忽然又兇猛了。
說不得更著急了:“阿離,有人欺負你嗎?需要報警嗎?你跟我說呀。”
他圍著殷離轉了幾圈,殷離就是不說話。
韋一笑就更幫不上什麼忙了,坐在沙發上,純粹旁觀,不發出任何聲音,完全等於一個沙發靠墊。
殷離過了好幾分鐘,才說了一句:“我沒事。”
說不得道:“不,有事也沒有關係。不要硬撐。什麼事傷心,說出來,可能就好了。”看殷離還是沒有反應,他只好又道,“你現在不想說,也沒有關係。”
這時,說不得的手機忽然響了。他接了,聽了一兩句,就道:“阿離,你坐一會兒。”拿著手機,奔到陽臺上去聽電話了。
他去陽臺了,韋一笑繼續坐在沙發上。他也不看站在那裡的殷離,拿過說不得的筆記本電腦,鬼知道他在幹什麼。
說不得在的時候,殷離不用想什麼。等他一走開,殷離的理智又聚攏來了。
跑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又有什麼用呢?為什麼要讓別人看笑話呢?
殷離轉身想走,但是韋一笑開口道:“站住!你去哪?”
殷離回頭:“回學校。”
韋一笑道:“現在很晚了,公交車也沒有了。等你哥打完電話,讓他送你回去。”
“不需要!”殷離怒道,“我有腿,為什麼不能自己走!”
“本市深夜的治安,未必有你想像的那麼好。”
殷離懶得理他,走到門口,抬手開門。
韋一笑放下電腦,走過來,直接把自己的手壓在門上了:“你這人不聽別人說話的嗎?”
殷離覺得維持一分鐘的正常和理智都覺得很痛苦,只想回到黑暗裡去,忍不住對韋一笑吼了一句:“你好煩啊!”
“我煩?”韋一笑皺眉想了想,“不,像你哥那樣,一分鐘說200句話的人,才煩。你等會,可以自己體會一下。”
正說著,說不得打完電話回來了,看見韋一笑和殷離站在門口,劍拔弩張的,問:“怎麼了?”
韋一笑道:“殷離要回學校去。”
殷離不說話了。
說不得道:“阿離你要回去嗎?我送你。”
殷離一言不發地跟著他下樓了。
大約過了40分鐘,說不得開門回來。
韋一笑抬頭看了他一眼:“怎麼那麼久?去F大,來回也不用那麼長時間。”
“我陪著阿離慢慢走啊。”
韋一笑問:“剛才是誰給你打電話?”
“我媽。”
“你媽的電話,為什麼要避著殷離?”
“我媽打電話來說,我的小姑姑,也就是殷離的媽媽,剛剛打電話來跟他哥,也就是我爸,來哭訴家裡的事情,說我姑父又怎麼不像話了。我媽說話聲音又大,我怕不小心讓殷離聽見一耳朵。”
“殷離今天哭,是不是因為知道家裡的事情?”韋一笑道。
“才不是呢。我小姑姑受了委屈,能不跟女兒說,就不說。一定是有另外的事情,正好湊在一起了。”說不得歎了口氣,“阿離發起脾氣來,也是不得了。我路上又問她,是不是誰欺負了她,結果她跟我咆哮:‘我沒有受到物理攻擊!!!’……‘物理攻擊’這4個字,可以這樣用嗎?我覺得以後都無法直視這個詞了。”
韋一笑道:“你在嘗試講黃色冷笑話嗎?”
說不得不悅:“喂!你給我正經點!”
“沒有物理攻擊,那就是精神傷害了?”韋一笑道。
說不得反問:“我怎麼知道?我的情報源頭,都給你折騰沒了。”
“你別又提那件事。怎麼訛詐起人來,沒完沒了。”
“算了算了。”說不得搖搖頭,又隨口感慨,“啊,雞飛狗跳的18歲。”
“你18歲的時候,也雞飛狗跳嗎?”
說不得道:“我滿18歲的時候,是大一下學期了……比阿離好點。”
“你是說,那時候你也失戀了,但是沒有鬧這麼大?”
“你少在這裡看笑話!”說不得沒有回答韋一笑的問題,岔開了話題,“你看看你,對茫然失措的年輕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你在說殷離嗎?那還是‘暴躁的年輕人’比較合適。”
5.
殷離回到八舍樓下, 12點都過了。阿姨都已經鎖了門,她敲了好一會兒門,阿姨才放她進去。
滿樓的人基本已經睡覺,盥洗室空無一人。
她不上二樓,在一樓的盥洗室水池邊,用冷水把臉洗了一回,用衣服袖子擦乾。對著水池邊的大鏡子看,臉上已經沒有淚痕,只是眼睛還有些發紅,但是估計寢室已經關了大燈,光線暗,還是可以混過去的。
殷離小心翼翼地用鑰匙開了204的門,室友們似乎都睡了。儀琳應該是還醒著,上鋪有光,大概是儀琳的手機。
那點光,馬上消失了。不知道是儀琳把手機朝下按在了被子上,還是她撳了鎖屏鍵。
儀琳也不想打破這黑暗和寂靜。
殷離連檯燈也不開了,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等眼睛熟悉了這黑暗,不會因看不清打翻了東西,就在黑暗中把外套和鞋子脫了,爬上扶梯。
直到她在床上躺下來的那一刻,那些勉力維持的冷靜與思維,才轟然瓦解。淚水在黑暗中那麼自然地湧出來。
少年心事,如暗夜時開放的花。花開的那一個瞬間,沒有旁人親眼看見;花落的那一個瞬間,也沒有旁人親眼看見。
經過的人,不過後知後覺,看著一樹繁花,或者一地零落,說一聲“咦”罷了。
Chapter 93: 籃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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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籃球場
1.
週一,殷離18歲生日那天晚上,說不得陪尚在強應激狀態的殷離回學校去,路上也沒有問出什麼來。
他不放心,第二天,又來問了。
只是更迂回,在Talks上並不跟殷離說話,只猛發小貓的照片,一個比一個萌。
殷離到晚上,終於回復他了:“我沒事。只是失戀了。”
一個事實,說出了口,向別人承認了,也就等於放棄了最初同時也是最堅決的抵抗。
伊莉莎白·庫伯勒-羅絲(Elisabeth Kübler-Ross),1969年出版《論死亡和瀕臨死亡》。在書中,她總結了重症患者面對死亡時的態度:先是否認自己將死的命運,隨後會產生“為什麼要發生在我身上”的憤怒情緒,隨後過渡到“如果當時早點看醫生就好了”等讓步心態,然後出現抑鬱情緒,最後能夠平靜地接受死亡。
這個“悲傷的5個階段”(5 Stage of Grief)理論,即悲傷的過程,通常分為五個階段:
1.否認Denial
2.憤怒 Anger
3.討價還價 Bargaining
4.抑鬱 Depression
5.接受 Acceptance
後來大家認為,它不僅僅適用於面臨死亡的威脅,還適用於各種重大負面事件。
失戀,當然不是真正的死亡。它只是一段愛情的死亡。
愛情,就是心動之後習慣,習慣聽一個人講笑話,習慣與一個人互相分享空間、見聞和回憶,習慣對一個人沒有戒心地講好多好多沒有意義的事情。習慣讓這個人佔據自己的心靈,讓所有關於Ta的念頭,在自己的頭腦裡長成一棵枝繁葉茂、根深蒂固的大樹。
失戀,就是把這棵樹連根拔起,牽扯出自己的血肉,弄得一片狼藉。
看見任何有意思的事情,想要告訴Ta,忽然想起已經不可以;在晨昏日中的任何一個時刻,每一個心動心悸,Ta都已經不是傾聽的那雙耳朵。
殷離在沉默中過了幾天。
起床,吃飯,上課,下課。面無表情,不跟人說話。
週一到週五,儀琳也不敢蹺課去看顧自己叔叔了,她跟著殷離。提醒殷離,等會兒要去什麼教室,這周要交什麼作業。
殷離像個完美的機器人一樣,寫筆記,做作業。
到了週四的下午,4點半下了課,儀琳去醫院照顧她叔叔了。殷離一個人背著包,在校園裡亂逛,經過體育系門口。
她走進去,找到體育系的器材室:“老師,我要借一個籃球。”
管器材的老師都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了,不得不停了下來:“校園卡帶了嗎?登記一下,要交一點押金。”
殷離抱著籃球回去了。
之後,她下午下了課,吃完晚飯,如果晚上不用上二專的課,就跑去心理系樓斜對面的地理系樓,找個開放的自修教室,看書。
待到晚上快11點,回寢室,放下背包,拿籃球。
2.
殷離抱著籃球,一個人出門。
西宿舍區有一個籃球場,11點的時候,球場上一個人也沒有。
其實她籃球打得不好。運球對上肢力量要求高,彈跳又對下肢和腰腹力量要求高。殷離就羽毛球打得還行。
晚上11點,空蕩蕩、靜悄悄的籃球場上,殷離一個人,打籃球。
從球場的一頭,開始運球,奔到對面籃下,投球。
十次有八次,沒有進籃。然後去追球,再來一遍。
到了11點半,籃球場上的燈,會自動熄滅。也就還剩下東面沿河的小路旁,路燈昏黃微弱的光,遠遠照過來。
昏暗中,殷離打籃球。
球一下,又一下,砸在地上,砰砰響。
從籃球場的這頭,響到那一頭。
西宿舍區,一共只有八個宿舍樓。七舍是男生寢室,就在籃球場旁邊。東面寢室的窗戶,就對著籃球場。
一周之後,一樓朝東、對著籃球場的某個寢室,有個男生,實在受不了,在窗戶裡對殷離喊了一聲:“同學,11點3刻了!你不睡覺,打什麼籃球!別人還要睡覺呢!”
殷離怒道:“你是老頭老太嗎?!不到12點就睡覺!你耳朵是放在地上聽共振嗎?!”
那個男生道:“你神經病啊……唉,算了算了。”
殷離不懼人言,天天晚上11點,去打籃球。
打到12點差5分,一身汗,抱著籃球,回去洗漱睡覺。
八舍宿舍樓的公共浴室,是不供應熱水的。殷離在樓道裡的供水機器上,接了幾壺開水,兌上冷水,勉強洗一下。
十二月,午夜12點,樓層公共浴室,不出熱水的淋浴喷头,洗頭洗澡。
每天12點多,殷離一個人站在二樓空無一人的盥洗室,插上吹風機,吹幹頭髮。
12點半,進門,摸黑上床,睡覺。
1點多,還沒有睡著。
那裡,有一隻,全身紅色鱗片的龍,在黑暗中,睜開金色豎瞳的眼睛,噴火咆哮。
3.
十二月中,這個學期的第14周。
那天周日,張無忌不在寢室,他去參加本市的公務員考試去了。
全市今年只招21個法官助理。其中11個要求碩士或者碩士及以上學歷,只有10個是本科生可以報考的。鬼知道他考不考得上。
陸大有對令狐沖道:“哎,班長。以前經常跟張無忌在一起的那個女生,殷離,我們班住在七舍的人,最近老看見她11點以後,在籃球場上,一個人打籃球!11點半,籃球場上的燈,都關掉了,她自己一個人,在黑暗中打籃球!她受什麼刺激了?是不是因為張無忌?”
令狐沖:“……你不要這麼八卦,好不好。”
他瞥了一眼屬於張無忌的桌子。
張無忌如果不喜歡殷離,早點跟她攤牌鬧崩,當然比晚點攤牌鬧崩,更好。可是殷離這麼舉止反常,儀琳也跟著緊張。
張無忌像個沒事人一樣,甚至在寢室,他對田伯光和陸大有,也沒有特意有臉色。
令狐沖想到,昨天淩晨,儀琳還在給他發信息,說殷離今天又打籃球,已經十多天了,他就不禁皺眉頭。
張無忌你惹出來的麻煩,為何是我要淩晨不睡覺去安慰儀琳。
4.
其實張無忌並沒有那麼像令狐沖想的,那麼輕鬆自在。
那個週一的晚上,張無忌看著殷離跑遠。其實他真的很想叫殷離停下來,對她說,你不要那麼傷心。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
因為他意識到,殷離問他的問題,等於什麼。
而他說的都是真心話。
殷離問了她想問的問題,並且得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真實、不虛假的答案。
當他想像要跟誰,結婚、生小孩、度過這一生,他腦子裡模糊的影子,跟殷離一點也不像。
在張無忌的生命裡,笑著出現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太多了,多到他都遲鈍了,分不清善意和愛慕。可是流著淚從他身邊跑開的女孩子卻不多。
他看著殷離遠去的背影,後知後覺,體會到她有多難過。
如果到這個時候,他還遲鈍,那他就是一頭豬了。
當然,當一頭豬,懵懵懂懂,也不是不幸福。規避了很多複雜的痛苦。
從那個晚上開始,殷離好像就從他的生活裡,徹底消失了。
張無忌去學一自修,準備公務員考試的時候,還是會習慣性地在旁邊放本書,多占一個位置。他每每過幾分鐘才反應過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了,並沒有人會來,坐在他旁邊。
週六在法律援助中心附近的小餛飩店裡,他一個人坐在桌邊,吃餛飩。
他知道,殷離不是暫時不會來陽光法律援助中心了,而是永遠不會來了。
那種奇怪的感覺,是什麼,是惆悵嗎?
田伯光說,你不過是對別人有點喜歡,又不夠喜歡。
張無忌也不知道田伯光說的,是對,還是不對。
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殷離,但是他知道,他不想傷害殷離。
她跟他有某種聯繫,比普通的同學之間的聯繫,要更深一點點。她的痛苦,也要在他的心裡投下一道陰影。
5.
有天下午,4點多,他還是在東宿舍區的籃球場上打球。
又是有人喊他的名字。
張無忌手一抖,球掉了。
又是趙敏。
他慢吞吞地走過去。
趙敏還是問他法理學導論這課的作業。他稍微說了幾句。
趙敏凝望他的眼睛,問:“你怎麼了?”
張無忌一驚:“沒什麼。最近在忙著備考和寫論文,忙得亂七八糟的。”他回頭,“同學等我打球。”
趙敏道:“哦,那你去吧,回頭我在Talks上問你。”
張無忌就跑了。
張無忌很想鎮定,但他的心臟,不聽他的話,怦怦亂跳。
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殷離。但是現在他知道,自己喜歡趙敏。
然而,有一些非常微妙的東西,他也說不出是什麼,橫亙在他和趙敏之間,讓他不能再向前走出一步,跨越到線的另一邊。
停留在這裡,只是同學、校友,或者比那更近一點,是朋友。這樣,是很安全的。
有時,他也會想想殷離怎麼樣了。
但他不能再去見她,也不好跟儀琳打聽。
他以前不就是分不清別人的善意和愛慕,別人分不清他的善意和曖昧。這怎麼還能重蹈覆轍。
殷離是充滿力量的女生,一點也不柔弱。她會好好的,很快從傷心中恢復過來。
6.
但是他錯了。
殷離跟他在牆上喝酒,那天是這個學期第13周的週一。
到了第15周,週二上午,他去上大四唯一的、最後一門專業選修課。課間,有個系裡的大三學弟來找他。之前系裡一起搞活動,那個男生都參加得很積極,所以張無忌還認得他。
“張學長,有個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問一下你。”
“什麼事?”
“我住在七舍一樓。我們隔壁一哥們,這兩三周快瘋了。他每天早上,很早起來跑步的,所以晚上11點就睡。然後,這段時間吧,有個女生,每天晚上11點,去我們旁邊籃球場上打球。打到12點左右。那哥們被搞得失眠,又氣又慫,不敢出去跟人吵架,拍了張照片,逮著人就問,認不認識那個女生是哪個系的、住在哪個宿舍。我認識她,心理系的殷離,她跟我一級的。她之前在校學生會的宣傳部。我們上大三,她就退出學生會了。張學長,你好像跟她,還挺熟的吧?”
張無忌:“……嗯。”
“那,張學長,你要不,跟殷離說一說?我是沒有告訴那哥們。不過,他這麼問下去,總會問出來殷離是哪個系、住哪裡的吧。”
週二晚上,11點10分。
張無忌到了西宿舍區的籃球場外,籃球場的燈,這時候還沒有熄。
在球場上一個人打籃球的,果然是殷離。
他躲在籃球場外,一棵香樟樹的後面,看了十分鐘。
殷離奔跑、運球、投籃、撿球。從球場的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周而復始。
然後他從樹後走出來,翻過球場的欄杆,走近殷離,輕輕地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殷離抱著球,僵立不動:“你來幹什麼?”
張無忌沉默了幾秒,然後道:“法律系,有男生住在七舍。我一個學弟跟我說,他隔壁寢室,有個早睡的男生,這幾周都失眠,氣壞了,在使勁跟別人打聽,你是哪個系的。”
殷離的火,騰地一下起來了,道:“我影響他們睡覺了是嗎?好!我不在這裡打球,我去留學生宿舍區打球,總行了吧!”
“殷離,你不要這樣,好嗎?那個事情,不重要啊。你不需要那麼難過。我看見你這樣,也會很難過的。”
張無忌很猶豫,但是還是說了下去:“我不是不喜歡你。我喜歡你啊,很喜歡你,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都過得很開心。只是……不是那種怦然心動的喜歡罷了。我一直把你當成很重要的人,也希望你快樂幸福……”
殷離簡直是越聽越怒,拿起籃球對著兩米外的張無忌就扔了過去,球好像砸中了他的腦袋。然後殷離掉頭就走了,球都沒有撿。
7.
張無忌抱著籃球,捂著左眼,回到寢室。
已經過了11點半,寢室裡人是齊全的。令狐沖、田伯光、楊過,這三個出去實習上班的,都在。
楊過還在看筆記本電腦,田伯光在啃巧克力棒,令狐沖在搶田伯光的巧克力棒。
張無忌一進門,令狐沖回頭看他,驚奇道:“你怎麼了?”
張無忌把籃球給他:“你拿去給儀琳,讓她還給殷離。”
“這是被殷離打的嗎?”令狐沖看看張無忌已經紅腫起來的左眼,“我靠,殷離同學真是好暴力啊。”
“她在哪裡打你?”田伯光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麼能打人呢!”
張無忌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去西宿舍區籃球場找她了?”令狐沖道。
“對,我勸她不要打籃球了。”
田伯光笑道:“是不是還增發了‘好人卡’呀?這個好。讓她不要有任何幻想。”
張無忌轉向田伯光:“田伯光,你怎麼回事?!”
“我能怎麼回事啊?”田伯光道,“我心疼儀琳。她們倆關係好,你不知道呀?”
張無忌對此也無話可說,頓了頓,道:“我能做的,已經做了。殷離,她會好的。”
田伯光道:“我勸你,早點找個女朋友,是正經。名草有主,人家不就徹底死心了?你們學院,政治學系那個趙敏,性感女神,就不是殷離這種沒長開的傻丫頭比得上的……”
張無忌也火了:“你別跟我提殷離,好不好!”
“哦,不能提殷離,我記住了。”田伯光繼續嬉皮笑臉。
張無忌怒道:“田伯光!”
楊過抬起頭,視線離開了電腦,皺眉道:“你們倆,怎麼這麼煩。”
8.
第二天,週三下午,體育系器材室。
殷離跟管器材的老師道:“老師,我這個月借的籃球,丟了。”
老師問:“球丟了?放在外面被人偷了?”
殷離道:“不是被偷。”
“不是被偷,難道是掉進校河裡去了?借根竹竿,弄到低的岸邊,就能撈上來了。”
殷離愁眉苦臉:“不是掉河裡去了。老師,我賠錢不行嗎?”
老師道:“體育系買的,都是很好的器材。一個球,也不少錢呢,抵有的學生半個月生活費了。你真的不要再找找?”
“有什麼好找的。”
殷離付了賠償金,跟老師說:“我還要借一個球。”
老師無奈道:“你還借啊!要是特別容易丟東西,我找個稍微便宜點的籃球給你吧。”
週三晚上11點,殷離還是在西宿舍區的籃球場,打球。
籃球場的欄杆外面,又出現了一個男生抱著一個籃球的身影。
“張無忌你還來幹什麼?!”殷離怒道。
“我是哪裡像張無忌啊,我明明比他帥多了,好不好。”那卻是田伯光的聲音。
然後他翻過欄杆,抱著籃球,走近了,似笑非笑,一付吊兒郎當的樣子。
殷離道:“你來幹什麼?”
“還你籃球啊。”田伯光聳聳肩,“張無忌都被你打成單眼熊貓了,還記得把球撿回來,在寢室裡說,隨便誰,拿來還給你。真是溫良恭儉讓的好孩子。唉,因愁生怒,在女生裡也還真是少見。”
殷離道:“這球我不要了。我已經跟體育系的老師賠過錢了。”
“何必呢。這可是挺好的一個球,商店賣得還蠻貴的。”
殷離不理他,繼續投籃。然後自己去把球撿回來,回到剛才的位置,準備繼續投。
田伯光道:“你都打了好多天的籃球了。”
“那又怎麼樣?”
“不就是你喜歡張無忌,他不喜歡你嗎?值得鬱悶那麼久?你有點我們大射手座的氣勢,好不好!你心裡不爽,找人把張無忌裝麻袋,揍一頓,也行呀。”
殷離道:“田伯光!!!你給我滾遠點!!!你在這幸災樂禍什麼?”
田伯光道:“我哪裡幸災樂禍了?我早就知道你們兩個不配。去年十二月第一次聯誼吃飯,我說什麼來著?這有沒有超過一年?早就註定的事,有什麼好傷心的?”冷笑了一聲,放下球走了。
9.
週四晚上,殷離去留學生宿舍區的籃球場打籃球了。
週五晚上,田伯光又出現在籃球場邊。
殷離這回簡直是紅色憤怒了:“你別說,留學生區也有法律系或者工商管理系的男生!”
“什麼跟什麼啊!”田伯光道,“是儀琳告訴我的。她擔心你,擔心了半個月了,你知道不知道?”
殷離沒有說話。
田伯光歎口氣:“令狐沖不擅長做思想工作,我只好勉為其難,再來看看你發神經發完沒有。”
“你才發神經!”
“偶爾發發神經,也不錯啦。但是不要維持時間太長了。”田伯光道,“本人以Breaking up無數次的經驗告訴你,失戀狀態維持時間較長,是對方的肯定,但同時是對自己的虐待。其實對方一點也不需要那種肯定。”
殷離問道:“田伯光,你談過幾個女朋友?”
他開始數:“從初中開始到現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個。”
“初一到大三,一年一個是嗎?”
“不是。初二那一年談了三個,然後從大二開始單身到現在。”
“哼。”殷離冷笑,“花心蘿蔔。蛇鼠一窩。”
田伯光道:“你可不要把我跟張無忌混為一談。”
“區別在哪裡?”
“我是經過多次戀愛的洗禮,現在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人,適合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在戀愛中要注意什麼事情。而沒有正常談過戀愛的張無忌同學,對以上一切,可能都相當迷糊。你看,他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並不喜歡有真正黑暗屬性的女生。”
這句話可真是恰好戳到了殷離的痛處。
殷離大聲道:“我有攻擊性,我有報復心,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有黑暗屬性,我一點都不溫暖光明,我活該不被喜歡,行了吧。”
“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溫暖光明天真純潔白衣少女的,難道哥特系少女,就沒有人喜歡了嗎?”田伯光道,“他不喜歡你,有什麼關係?難道地球上其他人,死光了嗎?”
“你跑來,心平氣和,跟我講道理。”殷離咬牙,忽然吼田伯光,“不要跟我講道理!道理我全都懂!可是沒有用!”
田伯光道:“那說什麼,會有用呢?說我愛你,有用嗎?”
殷離氣得都笑了:“你他媽給我滾遠點!別在這裡裝好人!”
“殷離,”田伯光表情很嚴肅,慢慢道,“難過會過去的。再難過的事,也會過去的。”
Chapter 94: 冬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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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冬至日
1.
第二天,週六,殷離沒有再在晚上11點去打籃球了。
同一天,下午3點,說不得看見韋一笑穿上外套,準備出門的樣子,問他要去哪,韋一笑道:“去超市。”
說不得便道:“我也去吧。”
於是兩個人就一起去了超市。不是F大前門那個超市,而是稍微遠一點的。面積大得多,比F大的室內體育館還大,一共三層,東西五花八門,什麼都有。
楓林四村社區門前,就有公車可以直達那裡。
2.
他們坐公交到了那個大超市,逛了1個小時,買了些食材、日用品,補充了糧油儲備。
他們倆剛從收銀通道結帳出來,就有一個小男孩在玩剛買的皮球,標籤都還沒有撕。他一腳踢去,球恰好滾到說不得腳邊,說不得彎腰把球撿起來。
那個小男孩的媽媽還在忙著把已結帳的東西塞進購物袋,便對自己孩子說:“去,跟叔叔把球拿回來。”
那個小男孩噌噌噌跑過來,開口道:“叔叔……”
說不得拿著皮球,蹲下來逗他玩:“叫叔叔不給,叫哥哥才給!”
那小男孩應該還在上幼儿園,聞言一臉茫然,使勁抓腦袋,又回頭看媽媽。
韋一笑:“……你玩夠了沒有?別逗人家小孩了。”
出了超市之後,韋一笑道:“他媽看著都比你年紀小。”
說不得認真道:“這跟年齡無關,只跟輩份有關。反正在我自己結婚有小孩之前,路上碰見的小孩只准叫我哥哥。”
韋一笑道:“萬一你到五十歲還沒有結婚生小孩,那也讓人家幼儿園小朋友叫哥哥?”
“你咒我呢!”說不得瞪了他一眼。
“我又不是巫師,說了就成真。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說不得又道:“難道,你喜歡別人小孩,叫你叔叔?”
“我無所謂。”韋一笑想了想,微笑道,“叫你哥哥,叫我叔叔,我不反對。”
說不得:“你。給。我。死。遠。點。”
韋一笑哈哈一笑。
3.
超市旁邊有個很大的花鳥市場。說不得每次來這個超市,就要順便逛一下這個花鳥市場。這次也不例外。
一走進市場的大門,說不得就兩眼放光,到處拈花惹草。看盆栽店放在外面的多肉植物、水仙和風信子的球莖。去賣鳥的店鋪逗鸚鵡。去賣魚的店鋪逗烏龜。
韋一笑,購物袋掛在手臂上,全程把手插在口袋裡。他就看,不像說不得那樣,什麼都要摸摸。
經過一家買玉石雜器的小店,說不得說,要進去看看。
看樣子說不得以前來買過東西,老闆熱情推銷:“儂又來了。新貨多唻,看看看看。格天然的綠松石,高藍高瓷,國外產的,不是那些顏色陰沉沉的綠松石。雕成美人的樣子,多少精緻。格顏色襯得皮膚老好,送給女朋友,老靈了。還有格青海藕粉和田玉的鐲頭,粉粉嫩嫩。耶誕節麼幾日了,東西備好了麼?”
她又不是本地人,學半吊子的本地話,聽著怪彆扭的。
說不得笑道:“我自己看看就好了。”
然後就東摸摸西摸摸,在一堆東西裡偶然翻出一個來,給韋一笑看:“哎,你看,這是個烏龜。”
過了一會兒,又翻出一個給韋一笑看:“哎,你看,這是個貔貅。”
過了一會兒,又翻出一個給韋一笑看:“哎,你看,這是個獸面牌。”
過了一會兒,又翻出一個給韋一笑看:“哎,你看,這是個三不猴。”
韋一笑看是個手串一類的玩意兒,十幾顆小珠子,中間間隔著三顆大珠子,他問:“三不猴,是什麼東西?”
說不得道:“哇,這個你都不知道。我來跟你科普一下。”他拉開一付要長篇大論的架勢,老闆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韋一笑道:“你要是沒有看中什麼,我們還是走吧。”
出門之後,韋一笑說:“老闆生氣了。”
“你怎麼知道?”
“她翻白眼了。”
說不得狂笑:“是不是如果你沒看見她翻白眼,你就不知道她生氣了?”
“除了觀察和推理,還有別的途徑,可以知道別人的喜怒嗎。”
“不,那其實應該是一種本能啊。直覺別人是高興還是生氣,你居然要用到‘觀察’和‘推理’這種詞?”
“那你有本能,有直覺,也沒有提前發現老闆生氣。”
說不得笑:“我不是沒發現她生氣,我是不在乎她生氣。啊,這個奸商,氣鼓了才好呢。”
說不得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話題:“三不猴,就是三隻猴子,一隻捂住耳朵,一隻捂住眼睛,一隻捂住嘴,表示不聽、不看、不說。這是傳統題材,很常見的。你都不知道嗎?除了玉雕文玩這種全是傳統的領域,其他地方也有。”
他拿出手機,在國內最大的網上購物平臺搜了一下“三不猴”給韋一笑看:“‘三不猴’一共三千多個商品,玉雕、金飾都有,更多的是放在桌上的擺件。這個‘三不猴陶瓷創意可愛家居客廳裝飾品’銷量不錯嘛,最近1個月賣了252件。”
韋一笑:“難以想像。”
兩個人在花鳥市場逛了1個半小時,說不得只買了一個風信子球莖。
4.
從花鳥市場出來,他們往公交網站走,街邊有個很大的書店。說不得說他要去看看。
現在,看書的人不多。雖然全國應該沒有多少文盲了,但是一個人能閱讀,並不代表喜歡閱讀。打遊戲和刷短視頻,多有意思,比看書有意思多了。紙書,相比網上的小說和電子書,更沒有人看。雜誌社和出版社,倒閉的也不少,單純賣紙書的書店,更不消說。
這家書店,在這個地段,要不是全國最大的國有連鎖書店品牌,恐怕早也關門了。
國有連鎖書店,歸中央宣傳部門管的,房租又便宜,怕什麼虧錢。
在書店逛的時候,說不得忽然問韋一笑:“好像你從來不買書。”
韋一笑道:“我儘量不買紙書,因為搬家麻煩。”
“你不可能不看書吧?”
“主要看電子版。”
“那你還去市圖書館幹什麼?”
“有的書找不到電子版。”
書店裡,書籍主要分成三個小類:提升格調、打發時間、可用之物。
第一類:經典名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著作……
第二類:青春文學、心靈雞湯、言情小說、漫畫書、偵探/懸疑/推理小說、驚悚/恐怖小說、官場小說、職場小說……
第三類:占據大量書架的中小學生教學輔助書、成功學、勵志書籍、時間管理、投資理財、親子關係……
當然不是所有書,都可以歸入這三類。還有一些不可歸類、不可名狀之物,也會佔據書店中央的一整個書架。我不是在說克蘇魯小說。
說不得逛了一圈,在靠邊的書架上,看到有一本《通往奴役之路》,拿下來翻著。
韋一笑問:“你為什麼會想看這書?”
“彭瑩玉在Talks上陸陸續續轉過一些經濟學方面的文章。哈耶克的名字,出現率真是相當高。我查了一下,他是197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得主。我好奇看看而已。”說不得笑道,“二道販子和原主的意思,也許不一樣呢。”
說不得又問韋一笑:“這個你看過嗎?有需要經濟學專業知識,才能看嗎?”
“這本其實很不像經濟學類的著作,放在政治學裡,可能還合適一點。沒有什麼經濟學基礎的人也能懂。”韋一笑道。
“哦,那麼你是看過的。”
韋一笑道:“好多年前看的。有些東西,我可能不記得了。不過,還是記得,當初看的時候,覺得有點好笑。”
說不得問:“好笑在哪裡?這種正經的書,也會好笑嗎?”
“這書,一九四幾年出版的。哈耶克是奧地利人,後來跑到英國去當教授了。他警告說,英國可能步一戰之後德國的後塵。結果,英國二戰後雖然的確搞了計劃經濟和企業國有化,但是後來,撒切尔夫人一上臺,就逆轉了這個趨勢。英國安然無恙,別的國家卻不幸踏中,沿著名副其實的‘通往奴役之路’走下去。哈耶克的預言,好像既改變了未來,又沒有改變未來。有種荒誕劇和恐怖片混合的感覺。”
“什麼別的國家?”
韋一笑道:“你去看,不就完了。不過,我覺得你看完,大概也不會喜歡哈耶克的觀點,不管是政治還是經濟方面。”
“怎麼政治和經濟學,是講喜歡不喜歡的?這又不是烹飪和服裝設計?”
韋一笑道:“政治和經濟一體,執行者是人,被執行者也是人。這又不是物理學,當然可以講喜歡不喜歡。”
說不得笑:“那我都還沒讀呢,你怎麼就知道,我會不喜歡?”
韋一笑道:“我猜的。因為,世界上有一些人,認為自由是最重要的,自由是一切的基礎。沒有自由,人完蛋,經濟和政治也完蛋。但是什麼‘人有免于匱乏的自由’,這種是鬼扯。人間可以實現完全的公平和平等,這種也是鬼扯。通往地獄的路,是用最好的願望鋪成的。而你,是另外一類人。看到別人受窮,就會聖母心大發,把袖子挽起來,說,這絕對不行!!!你肯定不會真的贊同和喜歡前面那種人的。左派跟右派,天生是對頭。”
說不得:“……不要說得好像你百分之百瞭解我一樣。”
韋一笑:“Sorry.”
說不得拿了書,去結帳。
5.
他們倆,三個地方逛了半個下午,回到楓林四村附近,已經是黃昏了。
社區門前的那條街上,有便利店、藥店、餐館、水果店、蛋糕店,還有個小花店。
黃昏時分,花店正在整理存貨,在店外的人行道上,擺了好幾桶黃白菊花。
“最近葬禮特別多嗎?”韋一笑道。
說不得看了一眼那些裝在桶裡的花,花瓣團成肥圓一團,看著還挺可愛的,道:“今天好像是冬至日吧。除了清明,冬至也要去掃墓祭奠的。如果是鄉下的土墳,那一天掃墓時還要培點土、燒點紙,說因為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長、最陰冷的一天。你們家那裡,沒有這樣的風俗麼?”
韋一笑道:“沒注意。何況大學之後,十二月我又不在家。”
“我們家是每年冬至的時候,我爸媽一定會去掃墓的。”說不得道,他看韋一笑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禁道,“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人?”
“嗯。”
說不得道:“我們買點花吧。白色的花,百合好了。插在瓶裡,養護得好,能開一兩周。”
回到家,說不得洗了兩個花瓶,把百合枝條的下端,每根都斜著剪一刀。
他把百合花在兩個花瓶裡插好,放到窗臺上:“願我們所愛的人,得到幸福,得到安寧。”
Chapter 95: 人生必修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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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人生必修課
1.
周日,中午11點多,十七舍501室A,只有令狐沖一個人在。
他剛剛從床上爬起來,難得週末有一天可以睡懶覺。當然能睡就睡。
陸大有從隔壁探過頭來:“班長!出去吃飯不?”
令狐沖抓了抓頭:“等我刷個牙。”
“去食堂,還是去後街?”陸大有問。
“當然去後街。當社畜過得已經這麼慘了,還不吃點好的,怎麼有力氣繼續被老闆蹂躪。”
令狐沖刷牙洗臉梳頭換衣服,一氣呵成。十分鐘後,兩個人晃晃悠悠下樓,出校園,去後街了。
十二月底了,馬上就是元旦,這一年就要結束了。
兩個人在後街上走,看到不少店鋪在聖誕時裝飾在視窗門口的雪花和聖誕花環,還沒有取下,又貼上了新年快樂的紅紙。
陸大有拉著令狐沖:“班長,我們去吃烤肉吧。”
等他們在小周家廚坐下來,陸大有抱怨道:“我還以為你請我大塊吃肉呢。烤五花肉,油滋滋的,皮脆脆的。”
令狐沖點了水煮肉、香辣鯽魚、泡椒雞丁、涼拌黃瓜。
菜一下沒有那麼快上,令狐沖把桌上的花生米小碟子推給陸大有:“這也比食堂好。烤肉,你就別想了。實習就那點工資,我還要靠這點錢,活到下個月發工資。田伯光今天上班,等他發工資了,我們來宰他。”
“班長,你們好歹還找到了公司,我到現在一點眉目都沒有。簡歷投了,面試也去了。就是沒回音。我們工商管理專業的本科生,進快速消費品公司,幹個市場行銷還不行嗎?一個都不要我。”
“誰讓你大二、大三的時候,一個兼職、一個實習都不找,盡在寢室裡打遊戲了?不然簡歷上也能寫點內容,讓人家願意考慮考慮你?不怕,多投多面吧。”
不一會兒,服務員先把涼拌黃瓜、夫妻肺片,還有米飯一大盆送上來了。另有個小碟子,服務員解釋道:“送的鹹蛋黃鍋巴。”
服務員放下東西,飛快地走了。
“快新年了,送個鍋巴,才四片,真小氣。”陸大有一邊說,一邊拿起一塊鍋巴,咯吱咯吱嚼起來。
旁邊有個小孩拿著一個氫氣球走過,是個兔子造型的。令狐沖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班長,你怎麼不吃啊?”陸大有道,把鍋巴小碟子推給令狐沖。
令狐沖有點呆滯地拿起一片鍋巴:“去年的十二月,我們在跟八舍201寢室第一次聯誼活動,吃自助餐。田伯光那傢伙搞了一大把氫氣球。那時候還是開開心心的大三學生。怎麼這麼快,一年多就過去了,我們就變成悲催的大四狗了。”
大四的學生,起黃昏之歎,令狐沖又不是第一個。
陸大有嘟囔道:“大學四年,快過完了。可你們好歹有妹子。就算不是女朋友,至少成天在一塊兒廝混。不像我們幾個,別說豔遇或者女朋友了,給人當備胎,都沒輪上。這個世界,對雄性動物,太不友好了。”
令狐沖道:“你這說的什麼話?已經被田伯光那套什麼競爭生存的東西給洗腦了。你自己有沒有真的喜歡一個人?”
陸大有馬上道:“不說了!”
2.
吃完飯,12點多,兩個人又晃晃悠悠回寢室。
站在501室門口,令狐沖的電話響了,儀琳打來的。
儀琳小聲道:“令狐沖,你今天還是要來嗎?”
“你叔叔今天又要入院,田伯光上班,我不上班,當然還是要去。”
儀琳又道:“今天,我本來叫殷離不要去,她不聽我的,也要去。”
令狐沖就懵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讓我帶我下鋪去呢,還是不要讓他去呢?”
儀琳更小聲地道:“你不要提起張無忌,更不要帶他來。”
令狐沖點頭:“我知道了。不提張無忌。我一個人來。”
他掛了電話,陸大有道:“是儀琳吧?她叔叔又要住院了?”
令狐沖道:“對。”
陸大有開了501的門,501室A和501室B,兩個隔間都看了看,才跟令狐沖道:“還好張無忌不在。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在盥洗室,跟田伯光說,我前幾天,有一天晚上11點多,看見殷離,從地理系出來。張無忌從旁邊經過,聽見了,就一臉惱火。我又沒有跟他講話,他生氣什麼。他不喜歡殷離,別人還不能提她了。真是。”
令狐沖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怎麼就跟張無忌杠上了呢。”
陸大有道:“那你想像一下那幾個女生的心情唄。我這是在打抱不平。”
“我想像力不好。”令狐沖道,“不跟你說了,我要走了。”
3.
令狐沖到了儀琳叔叔嬸嬸租的房子。
門開著。
儀琳的叔叔穿上了厚外套,圍上了圍巾,裹得嚴嚴實實的,坐在沙發上。儀琳的嬸嬸在檢查衣服、臉盆、洗漱用品,各色東西,有沒有忘記帶什麼。儀琳和殷離正在把折疊床用繩子紮起來,防止等會兒搬的時候,它自己又展開了。
令狐沖連忙上去幫忙,又問儀琳,車叫了沒有。
殷離說,我叫了。
令狐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殷離了。他最後一次見到她,還是十一月下旬,大家幫著儀琳的叔叔搬家那一次。
儀琳的叔叔上一次去醫院複查,是上週六,耶誕節前幾天。那天令狐沖上班,田伯光恰好不上班,田伯光陪著去了。
複查就發現,肝上又多了一個小腫瘤,三維都不超過1釐米。所以又得進醫院了。
那次,殷離有沒有去,令狐沖不知道。田伯光回來沒有提,令狐沖也沒有問。
殷離看著,好像瘦了一點,而且眼下有了一層淡淡的黑影。
但是除此之外,倒也沒有什麼別的異常。
她跟儀琳說話,跟儀琳的叔叔嬸嬸說話,語氣和條理,樣樣沒有問題。
令狐沖看殷離去洗手間,連忙偷偷問儀琳:“殷離還打籃球吧?”
儀琳道:“不打了。就是每晚在自修室待到很晚,才回來。”
“那她還跟小昭吵架嗎?”
“小昭那天之後,就沒有再來寢室。我猜她是回家住了。”
令狐沖道:“既然都見不著,當然沒法吵。冷處理,好。”
兩個人才說了幾句,殷離就出來了。令狐沖馬上不說了,從自己口袋裡掏出紙巾裹著的一團給儀琳:“小周家廚的鹹蛋黃鍋巴。只有兩片,你要不要吃?”
4.
不一會兒,叫的車到了。一行人帶著一大堆東西,進了醫院,憑醫生開的住院通知單,辦入院手續。
辦好了入院手續,到病房。這次又是14樓的肝膽外科普通病房,只是換了一個房間。
等病人安頓下來,主治醫生過來,補開檢查單。
做手術前,本來要做很多檢查,一項一項指標評估過去,認為病人的身體可以承受這個手術,才能做。之前有些檢查,上次複查的時候,已經做了,這時就是補全該做而沒有做的。
儀琳的叔叔在床上靠著,看著主治醫生,喃喃抱怨:“做一次栓塞,又做一次栓塞。怎麼做起來,沒完沒了。”
李醫生道:“之前也跟你,還有你們家屬,解釋過的。一個療程的傳統TACE後,患者完全緩解,很罕見,一般總是固定治療間隔,或者根據治療後反應,要安排幾個療程。肝,它是活的東西,不是死的東西。我們堵了一個動脈血管,血流是可以繞一點路的。旁邊的血管,是可以有代償功能的。多大多數復發的腫瘤,都是由鄰近段的支動脈,供血。我們每3周到8周,評估一次術後的病人。如果發現有新的小腫瘤長出來了,要追加TACE療程。一般來說,整個治療,終歸需要2到4個療程。醫生也不是神仙。我們肯定是想早點把病人都治好。你不要多想,安心配合治療就好。”
等醫生走了,儀琳連忙安慰叔叔:“叔,你不要怕。我們網上募捐,已經籌到七八萬了。之前,提現了一次,把前面的醫藥費都付了。再做手術,就再拿著發票去審核提現。我跟嬸嬸也有掙點零錢,你不要憂心錢的事。我們會弄好的。”
下午又送病人去做檢查,七搞八搞。到晚飯時分,儀琳和嬸嬸要去醫院的食堂打飯。
令狐沖看沒有什麼事了,就跟殷離道:“我們回學校吃飯吧。”
儀琳的嬸嬸還要客氣:“又累了你們。怎麼好連個晚飯也不給吃。”
殷離也推辭:“不麻煩嬸嬸了。”
就和令狐沖一起走了。
5.
令狐沖和殷離走出醫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冬日夜長,天黑得早。雖然說,一年中夜最長的冬至日,已經過去了八九天。但是也沒有看出來,這個時候的天空,有比前幾天的天空,更亮一些。
令狐沖和殷離,走在馬路邊人行道上。殷離一句話也不說,步子倒是邁得很快,令狐沖也不能被她一個女生甩在後面。
兩個人跟參加競走比賽似的。
走了五分鐘,令狐沖忍不住了:“你別因為張無忌,對我也不理不睬啊。”他話一出口,才想起,儀琳叫她不要提張無忌,他第一句說的就是張無忌。
殷離果然馬上變了臉,停下來,對令狐沖怒目。
“至於這樣嗎?不能成為戀人,做朋友都不行了嗎?怎麼搞得跟仇人似的。” 令狐沖歎氣,“唉,我們寢室裡,最近氣氛一塌糊塗。張無忌這種好好先生,脾氣也變得很差了……”
殷離道:“他怎麼了?”
“就是別人提到你,他就會很暴躁。”
“他有什麼好暴躁的。他應該得意才對。”
令狐沖道:“唉。可是,大家都覺得,好像是他不對吧。”
“他有什麼不對的。不喜歡一個人的權利,不是天賦人權嗎?”殷離冷笑。
“你嘴上這樣講,其實心裡還是記恨,所以才會拿籃球砸他,不是嗎。”
“令狐沖,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難受,他也好過不了。所以,只是希望你……快點好起來。”他又嬉皮笑臉地道,“好男生多的是,我也不錯,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殷離道:“死開!”
令狐沖當然只是開玩笑。
兩個人又走了一會兒。殷離忽然問:“令狐沖,你失戀過嗎?”
“有啊。”令狐沖咧開嘴,但是他馬上說,“你別跟我討論,我也不想跟你討論。男生不跟人討論被人甩的事。”
“為什麼你也失戀過?你那麼陽光開朗、樂觀積極的人,為什麼會被別人不要?”殷離毫無道理地問。
“哪有什麼為什麼?生老病死、失戀,這他媽的不是人生必修課嗎?”令狐沖道。
Chapter 96: 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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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花火
1.
馬上就是新年了。
周日下午,趙敏坐在窗下的桌旁看書時,掃了一眼她釘在旁邊備忘板上的校曆。
這個學期,沒有多久就要完結,只剩下三周。
今天,是第16周的最後一天。
之後是第17周、第18周、第19周。
第19周,也就是這個學期的期末考試周。
考試周結束,一月下旬,就正式放寒假了。
再過三周,她就可以回帝都,回到父母身邊,跟閨蜜華箏去逛街,跟無數親戚,一堆堂兄堂姐、表哥表姐見面。快過年的時候,她哥也會回去,恐怕又得呼朋引伴,飯局不斷。
那才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她從小熟悉的圈子。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些,她並不覺得開心。
她搖搖頭,努力把思緒拉回來。
這個學期,有14門課。
專業必修課5門:本國政治思想、西方政治學說史、本國歷代政治與行政、定量研究方法、當代國際關係。
專業選修課2門:亞太地區政治與經濟、組織行為學。
學科基礎教育課2門:法理學導論、宏觀經濟學。
通識教育選修課1門,她選的是歷史類的,本國中古第二帝國時期古人寫的一本史書,它的導讀課。反正本專業要回避社會學類的,那麼剩下的她最喜歡的,就是歷史相關的了。
公共選修課1門,她選的是:西方古典建築。
除了這些,剩下的就是思想政治課1門,以及外語課、體育課。
雖然不像之前的學校,每門課都要求巨大的閱讀量,每週都有作業。F大的課,倒也是每隔三四周就會有個小論文作業,也需要查資料,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輕鬆悠閒。
她翻完了需要看的參考書,把筆記本電腦打開,開始寫西方政治學說史這門課的小論文作業。
等到她差不多寫完,已經快5點了。
週末大半的時間,都花在寫作業上了。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中飯是阿姨上門做的。晚飯她不想再在家裡吃了。
出去吃飯,又比較費時間,她晚上還要寫法理學導論的最後一個作業。
趙敏忽然發現,她已經有快半個月,沒有見到張無忌的人了。
去政法學院聽講座,沒有碰見他。經過東宿舍區的籃球場,沒有看見他。在東宿舍區食堂吃飯,也沒有碰見他。
在Talks上跟他說話,他倒還是回的。只是話也少了很多。
最後一次在籃球場上看見他,她當時的直覺,是對的。
張無忌對她的態度,變了。
而原因是什麼,她不知道。
她和張無忌說是同學,卻沒有中間人。他的熟人,她只能算認識,比如說院學生會,現在的一位副主席,是張無忌比較親近的學弟,但她跟那位也不熟。至於她親近的人,不好意思,在這個學校,她沒有親近的人。
那些庸俗的人,也配跟她親近。
不想了,還是出去吃飯吧。
趙敏化妝,換衣服,下樓,開車,去了F大後街。
2.
F大後街一帶,主要是餐館。
一路行來,幹鍋、烤魚、秘制小龍蝦、汽鍋、雞公煲、拉麵館、創意本地菜、西域館子、重鹽重辣的西南館子,還有一些異域風情的餐廳,韓國料理、火辣披薩,甚至有一家名叫Memory的西餐廳。
要重口的有重口的,有清淡的有清淡的,外國風情也有。中間夾著一些更小的店:餛飩店、24小時便利店、甜品鋪子、奶茶店,還有賣肉夾饃的、賣煎餅的、賣烤串、賣炸雞柳的。
走到後街上,就能聞見各種食物的香氣。
快到元旦了,各種店鋪門口又加了些紅色、喜慶的裝飾,慶祝新年到來。
滿滿的市井氣,煙火人間。
趙敏決定去西域館子,吃正經的烤羊肉串。
沒想到,碰見班上幾個同學,也在那家店。
看樣子,他們是點了個有名的大盤雞。這是個當地公路飯館的江湖菜,主要用雞塊、土豆塊、辣椒,先炒後燉而成,輔料有青椒和洋蔥,做成就是一大盤。這家店乾脆用個淺淺的不銹鋼長方盆端上來。
黃紅相間,大塊雞肉,看著挺誘人。
大盤雞一般還同寬燴面,一起拌著吃。
這不是,有個女生正在把面倒進去,攪拌呢。
這菜好處就是分量夠。卡車司機,兩個壯漢,只點一份大盤雞,都能吃得飽飽的。幾個同學聚餐,點這個,算是很便宜實惠了。
有個男同學,看到趙敏,忙站起來,笑道:“趙敏,你也來吃晚飯呀?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另一個男生,也附和著。
女生們就不講話,有個女生轉頭看旁邊。
趙敏笑道:“我跟人約了吃飯呢。就不打攪你們了。”
那個男生道:“哦,這樣啊。也好。”訕訕地坐下。
趙敏就上二樓去了,服務員上來。她點了烤羊肉串,羊雜湯,手抓飯,兩個烤包子,一碗優酪乳,一瓶啤酒。
其實這些東西,她肯定吃不了。烤包子是長方形的,一個就有手掌那麼大,裡面全是羊肉,如果兩個全吃,她就差不多飽了。
但是的確有一陣子沒有好好吃羊肉了。這家店的東西,也正宗。她九月來吃過一次,羊肉串、烤包子、烤饢、手抓飯、優酪乳,樣樣都跟帝都的西域辦事處開的館子做出來的,味道一樣,分量也足。
這裡,從大廚到服務員,也全是西域的異族人。講話聲調有些怪怪的。
他們離家萬里,來大城市開餐館掙錢,也不容易啊。
國內又不興給小費,多點些東西,就當支持他們生意了。
烤包子先上了。外面的面皮烤得硬且脆,不厚。掰開了,熱氣直沖出來,裡面的肉汁也流出來,羊肉餡香得很。她吸一口汁水,咬一口,又脆又鮮,外焦裡嫩。她吃了半個烤包子。
然後烤羊肉串上來了。
她就著啤酒,吃羊肉串。羊肉串是廋肉和肥肉相間的一串,烤得焦酥,上桌時還在滋滋響,吃起來不覺得油膩,只覺得滿口純正的香味。
再就著羊雜湯,吃了幾口手抓飯。手抓飯裡面有切碎的羊腿肉、黃蘿蔔丁,還點綴了一點點葡萄乾。肉爛、飯硬、油香,這才是好的手抓飯。羊雜湯裡的羊肝,也很嫩滑。
最後的酸奶,就當是甜品了。
是很濃稠的一碗,像布丁一樣。勺子放在上面並不會下沉。表面上灑了一層琥珀色的蜂蜜。她舀了一勺,入口就是濃濃奶香,又酸又甜。
她吃得高高興興,完全把樓下的同學忘記了。
等她吃完了下樓,手裡拿著沒有吃完的烤羊肉串,果然同學都已經走了。
這樣才好,她懶得跟他們應酬。
這時候,手機有提示音。她一看,原來是剛相在Talks上給她發了條信息,是一個新年煙火的視頻,後面附著一句話:“元旦就要來了,新年快樂!”
今天是週末,其實本來她哥是叫她出去吃飯的,但是她說忙著寫作業,推了。不然,這個時候,大約是跟哥哥和剛相,或者別的什麼人,在一起吃飯吧。
3.
她又回到了後街上。
天已經全黑了。
這時候,路邊就開始有小販出現,嚮往來路過的年輕人兜售鮮花和仙女棒。
“同學,買個仙女棒焰火吧。點起來特別漂亮的。可以跟戀人過一個浪漫的晚上呀。再買一朵玫瑰吧。”
趙敏鬼使神差,買了一盒仙女棒。小販還送了個很便宜的打火機。
她買完了,拿在手裡,覺得自己有點莫名其妙。
其實小時候,她最喜歡自己放鞭炮。長長的一大掛,那個,刺激。
放煙花,就沒有什麼意思。自己能弄到的煙花,再好,還是比不了舉國興辦的大型活動開幕式上的煙花。最好的看過了,其他的,就差點意思。
這種仙女棒,是最簡單的煙花。
煙花藥劑均勻地固定在棍子上。點著了,就從上往下燒,黃色的星火,飛濺開來,像開了一朵花。
她小時候淘氣,拿了這個在空中舞動。別的女孩子喜歡在空中劃個心形,她就愛寫連體字的F-word。當然手速不夠快,別人也未必看得出來。只有她自己一邊在空中劃,一邊笑。
她把仙女棒放進風衣口袋裡,往F大後門走。
她給張無忌打電話,過了十幾秒,他接了。
“張無忌同學,你吃飯了嗎?”
“正在吃。”
“你在哪兒吃飯呢?這時候,食堂都收攤了。”
“在寢室吃泡面。”
“做什麼吃泡面啊?食堂沒飯了,可以出來吃。”
“生活費花光了,只好省著點。”
趙敏笑道:“我請你吃飯吧。”
“這也不用了,謝謝你。”
“我也不是白請你吃飯。我法理學導論,還有最後一個作業沒有做完呢。”
張無忌遲疑了一下:“我都吃完了。作業,等會兒你發給我看看。我在Talks上回你。”
“哦?那你吃完了,不如出來,陪我散散步?我買了一盒煙花。”
“市區禁放煙花爆竹,那污染空氣。校園更不准放煙花,有火災隱患。你小心被學校保衛處的人抓。”
“我這就是仙女棒,小小一隻的。可以去樓頂,也不會有人來管。”趙敏道。
張無忌道:“你還是早點睡覺吧。明天週一要上課。我要寫畢業論文。”
趙敏氣道:“好啊。那我自己去政法學院的頂樓放煙花。”
她說完就掛了電話。等張無忌再打來,她也不接。
4.
幾分鐘後,張無忌匆忙地跑出十七舍。
他就在十七舍出口處看到了趙敏。
趙敏閑閑在那裡站著,還在吃東西。
張無忌:“……我還以為你真去政法學院的頂樓了。”
趙敏笑道:“反正你都下來了,不如陪我散散步吧。你吃不吃羊肉串呀,後門的西域館子烤的。”
張無忌只好接了過那串烤羊肉串。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在校園裡閒逛了一會兒,已經快走到聽荷島上了。
張無忌吃完了那串烤羊肉串,的確是挺好吃的。
趙敏道:“政法學院的頂樓,有個小門,是可以通到屋頂上的。那個門鎖很老式,我上次試過,拿一張卡片就能頂開。我們去那裡點煙花吧。”
張無忌連忙道:“放煙花已經違禁了,再在夜裡私自開鎖跑到學院樓頂上,那絕對是罪加一等。”
趙敏道:“點個仙女棒,也算違禁?它的火花,連衣服都不能燒個洞。”
張無忌只好讓步:“你非要玩仙女棒,不如就在聽荷島上吧。在這裡,比在宿舍區和教學樓,失火風險小。就算被抓到了,罪過也小些。”
兩個人就在聽荷島上偷偷地點仙女棒,還不能站在島沿能被河邊路燈照到的地方,偷偷在島中心的樹叢裡,把火點著,像做賊一樣。
這回趙敏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揮舞著仙女棒,在空中寫字。
她只是拿著它,在空中畫圈。火花竄向四周,金色的花朵綻放,旋即化成點點碎星,消失了。
張無忌拿著仙女棒的樣子,像拿著一枝蠟燭。
趙敏笑道:“你怎麼特別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這麼鄭重,是看見幻象了,還是在許願?”
張無忌忙道:“沒有。”
很快,一盒十隻仙女棒都燃盡了。
聽荷島樹叢裡的光芒,不見了。
一盒竟然只有十隻,後門的小販,太奸商了。
5.
張無忌道:“可以回去了嗎?”光線有點暗,他的表情也看不分明。
趙敏看著他:“你最近,為什麼,跟我特別生疏起來了?”
“沒有啊。”
“是不是有人跟你傳什麼閒話?”
張無忌道:“並沒有。”
“那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躲著我?”
“我們只是同一個學院的同學而已,本來就不熟。”
趙敏凝望著他的眼睛:“你在說謊。”
她跨前一大步,把掌心放在他左胸口:“你在說謊。”
張無忌微微退後了一步。然而趙敏伸手攬住了他的頸項,踮起腳,在他的唇上留下一個溫暖的印記。
然後她放開了他。
張無忌過了幾秒,才收回了自己的魂,落荒而逃。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Chapter 97: 丟盔棄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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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丟盔棄甲
1.
新年到了。
舊的日曆可以扔了,換一本新的。
但生活,並不可以扔了換新的。
剛剛過去的一年最後一天,晚上7点多,在聽荷島上那一吻之後,接下來一整周,張無忌沒有聯繫趙敏,趙敏也沒有找他。那一天,是本學期第16周的周日。
兩個人,在沉默的兩端對峙著,握著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拔河。
張無忌上課,寫論文,吃飯,睡覺。
他最後一門專業選修課,下周,第18周結課,要交一篇專業小論文。他寫寫畢業論文,又寫寫這個。
第17周快過完了,他還稀裡糊塗地沒有想好。
第17周的周日晚上,他終於給趙敏發了條信息:“你法理學導論的作業,寫得怎麼樣了?”
趙敏沒有回他。
她可能是生氣了。
到了第二天,週一晚上,張無忌又問她:“考試前最後一周了,你法理學導論的作業,寫得怎麼樣了?”加上一個笑臉。
她還是沒有回他。
張無忌等到晚上快12點,忍不住,跑到門外,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通的,但是沒有人接。
張無忌又打了三個電話,還是沒有人接。
搞得張無忌怎麼也睡不著。
她是又去喝酒了嗎?酒後開車,撞了人,或者被人撞了嗎?
她出了什麼事嗎?
2.
第二天一早,張無忌起來,就打電話給他在院學生會當副主席的那個學弟,讓他問問政治學系的人,知不知道趙敏室友的電話。
學弟好像在吃早飯,說話含含糊糊的:“趙敏她不住校啊……她自己租房子,住在外面。好像她在班上也沒有玩得好的人。你有事,得直接找她自己。你有什麼急事?”
張無忌道:“這不是這學期考試前,最後一周了嗎,她之前問我法理學導論的小論文作業。”
學弟道:“她好像生病了。院學生會和班裡,都請了病假。昨天就請假了。”
張無忌一呆:“生病了?”
張無忌知道趙敏住在哪裡。
因為他到過她住的社區,開車到她樓下,她說她住在1201室。
他打開手機,看地圖,憑著記憶,沿著那天晚上的路線找了一下,果然查找到了那個社區。
這天是週二,他8點還要上專業選修課。這學期最後一次課,老師要點名,全學期考勤一半的分數就靠這次點名了。他反正作業已經交了,等老師點完名,挨到9點,還沒有下課,就偷偷從教室後門溜走了。
3.
他打車去了趙敏的社區,找到了18號樓。在樓下,按1201室的門鈴。
過了一會兒,一個中年阿姨的聲音問:“你找誰呀?”
張無忌道:“趙敏在嗎?我是她同學。”
阿姨道:“你等一等。”
過了一會兒,阿姨回來:“你叫什麼名字?”
“張無忌。”
又過了一會兒,阿姨道:“我給你把一樓的門禁鎖打開。你自己上來吧。”
張無忌進樓,坐電梯上了12樓。
到了1201室門口,再按門鈴。
一位阿姨,系著圍裙,來開了門。她頭髮短短的,燙著蓬鬆的卷兒,還染了棕色,看著相當時尚,很精神的一個人。
阿姨看了看張無忌,笑著讓他進來,又拿出一雙棉拖鞋,叫他換上,帶他到沙發上坐下。
阿姨道:“趙小姐,她可能是著涼了,發了兩天熱。睡得迷迷糊糊的。”
張無忌環視了一下四周,他現在置身的地方是客廳,沙發上放著一張毯子。從客廳,能看到廚房和餐廳,和一扇關著的門,那應該是臥室。
張無忌問:“她在臥室嗎?”
“嗯。”
阿姨端著杯水,進了臥室,很快又出來了:“趙小姐說,你有什麼話,進去跟她說吧。”
張無忌以前還沒有進過女生的臥室,何況是趙敏的臥室。
他走進去,也不知道眼睛該看哪,手該放在哪。
臥室的窗簾,合著,也沒有開燈。雖然是白天,光線卻暗。
接近臥室門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梳粧檯,再往裡,是一張大床。牆是淺灰色的,被子也是淺灰色的,越發顯得灰暗了。
趙敏正掙扎著坐起來:“你來幹什麼?你走。”
張無忌道:“我聽說你生病了……”他第二句話說不出來,只好轉而問,“你去看過醫生了嗎?”
趙敏道:“我知道自己是感冒了。沒有高燒。這本來就是自限性疾病,去醫院,萬一還被醫生濫用抗生素呢。躺兩天就好了。”
床前有張凳子,張無忌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不是燙得很厲害。
“可是,萬一突然惡化了呢?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張無忌勸道。
“我讓阿姨這幾天都住在這裡,多給她些錢。萬一病得厲害了,就打電話叫救護車。”
她穿著長袖的睡衣,米色的底,上面有些看不清的花案,睡衣扣子一直扣到鎖骨上,其實並沒有什麼好讓他臉紅的。
但張無忌還是不好意思多看,他只是道:“你躺著吧,別坐起來了。”
4.
他出去問阿姨,趙敏這幾天吃了什麼藥。
阿姨拿出來給他看了。就是布洛芬,最尋常的解熱鎮痛治感冒的非處方藥。一天吃兩粒。阿姨說,她昨天吃了兩粒。今天早上也吃了一粒。
張無忌看藥,沒什麼問題,又問阿姨,她這幾天吃了什麼。
阿姨說,她吃不下東西。熬了些粥給她喝,都吐了。
張無忌想了想:“流質的東西,喝了就躺下,怕是會從胃裡反流。再說,感冒了,就需要製造抗體,殺病毒,喝白粥恐怕不太好,蛋白質不夠。”
他問阿姨家裡有沒有雞胸肉。
阿姨說,有。
他讓阿姨把雞胸肉絞碎了,加些澱粉和雞蛋,弄成棋子大小的丸子,煮熟。
都做好了,時間也已經中午了。
張無忌端去臥室,先把碗放在梳粧檯上。叫醒趙敏,把幾個枕頭壘起來,扶她起來坐好,拿勺子,喂她吃。趙敏一個一個地吃,也吃了十幾個。
張無忌道:“你別那麼快就躺下。小心又吐了。”
趙敏睡了一夜,又睡了一個上午。這時候又吃了些東西,精神更好了些,看著張無忌,忽然生氣道:“我法理學導論的小論文,還沒有寫完。週四要交了。”
張無忌道:“還差多少,我幫你收尾。”
趙敏指指放在旁邊窗下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張無忌打開。
原來她把文章框架都寫好了,只是要一段一段寫完。張無忌看了看,思路還挺清楚的。就剩下最後三個分論點,沒有填充。
張無忌問:“這個論文,要寫多少字?你找的參考文獻,存在哪裡?”
趙敏告訴了他,忽然道:“幾點了?你不餓嗎?你先吃點阿姨做的東西,再說吧。”
阿姨把昨天煮的粥,從冰箱裡拿出來熱。張無忌和她自己並不是病人,所以她把冰箱裡剩下的食材看了看,做了個煎荷包蛋和西芹炒牛肉粒。
吃過中飯,張無忌下午就一直在寫論文。
本來他還說,在客廳寫,趙敏道:“你就在我跟前寫,讀給我聽。把窗簾拉開一點。”
張無忌對著電腦,有了點想法,就把想法講出來,小聲問趙敏,這樣寫好不好。
趙敏跟他討論。
不過,過了一會兒,張無忌回頭一看,她又睡著了。
病人到底是病人。
張無忌就迎著冬天一月下午的陽光,在玻璃窗下寫論文。
一邊是明亮,一邊是昏暗。
晚飯,給趙敏吃的還是棋子大小的雞肉丸子。吃完了,她又說,想吃水果。
阿姨切了四分之一個蘋果,切成小塊,張無忌拿叉子喂給她吃。
5.
晚上8點,張無忌跟趙敏說:“我要回去了。小論文還沒有寫完,我發到我郵箱裡,我回去晚上幫你寫完。”
趙敏伸手拉住他:“你別走。”
張無忌有點尷尬:“我不走,難道我睡沙發嗎?阿姨也是睡沙發吧。”
“我叫阿姨回去就好了。”
張無忌大窘。
趙敏真的叫了阿姨過來,轉了這幾天的工錢,外加一個大紅包,讓阿姨先回去。
阿姨笑眯眯地收了錢,對張無忌道:“小張同學,你好好照顧趙小姐哦,我走啦。藥在這裡,記得讓她吃。明天早上,我買好了菜過來,大概9點半到。”
阿姨走了,這屋子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張無忌越發不自在了,想了想,先倒了一杯水,跟趙敏道:“來,吃藥吧。”
趙敏又鬧彆扭:“我不要吃藥。”
張無忌道:“病好了,才能回去上課和考試,才能出門,才能吃烤羊肉串。乖,聽話。”
飯後本來容易犯困,病人更容易精神不濟,趙敏很快又睡著了。
張無忌一個人在客廳,寫論文寫到10點。
他決定睡覺。
他把外套和鞋子脫了,在沙發上躺下。毯子雖然薄,房間裡開著空調,應該也不至於會冷。
按道理說,他昨天沒睡好,今天早上醒得比平常早,中午和下午又沒有休息,晚上應該沾著枕頭,就能睡著。
6.
他在沙發上翻來覆去,過了好久,拿起手機看時間,已經過了午夜,他還是一點睡意都無。
他翻身坐起來,也不打開客廳的燈,好像腿不聽他的話,站起來,往臥室走。
臥室的門,虛掩著。之前還是他自己輕輕帶上的。
他很慢很慢地,推門。
一點微弱的光,從縫隙裡透出來。
這房子的洗手間在臥室裡。她大概是怕黑,去過洗手間之後,就沒有關燈,讓燈一直開著。
張無忌把門推開了足夠大的縫,把自己擠進了臥室。
他小心不要撞到任何東西,不要發出一丁點聲響。
他經過梳粧檯,到了床的另一邊,蹲下來,看趙敏。
在微弱的光線下,她的臉龐,她眉峰和鼻子投下的陰影,她睡衣的領角,她一頭散亂的長髮。這些都只能勉強辨別得出,剪影和線條而已。
她在睡夢中翻了下身,向他更靠近了一點。
雖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她的呼吸聲,隱約可辨,有一點沉滯,並不是很輕鬆的樣子。
他低下頭去,恍惚感覺她鼻息吹到了他的臉頰上,溫暖的,有一點點濕潤。
他又伸出手去,想輕輕地撫摸一下她的臉,想把她臉上的那一縷頭髮撥到旁邊去。
他伸出的手停留在了半空,終究不敢落下。
他的手,五指,掌心,無限緩慢地移動。最後,有一種與泡沫一樣輕盈柔軟的觸感,像長著絨毛的水蜜桃,像剛出生的幼獸,在他的掌心之下。叫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摸到還沒有睜開眼睛的小貓。
她在說夢話了:“爸爸,敏敏要騎馬!”
張無忌驚慌地把手抽回來。
她還在夢中沉沉地睡著,像一個小孩子,並沒有真的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張無忌才重新站起身來,從光線微弱的臥室出來,走進黑暗的客廳,摸黑回到沙發上,躺下來。
7.
他不知道自己腦子裡在想什麼。只是覺得,自己無法再偽裝下去。不是早就已經丟盔棄甲、一敗塗地嗎,卻遲遲不肯承認,舉起白旗。
雖然承認,似乎有點丟臉。但投降,也是一件讓人豁然一身輕鬆的事情。
他不用再對她、對自己偽裝了。
他只需要承認,他愛她。
Chapter 98: 驚天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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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驚天八卦
1.
第二天,趙敏很早就醒了。
她感覺自己是被餓醒的。
她起床,把窗簾拉開了一點。窗戶的玻璃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花,一切都看不清。
她推開窗戶,探出頭去。
外面,太陽還沒有蹤影,但天色已經大明。從12樓,向下看,社區裡,已經有阿姨早起遛狗了。人是一個紅色的小點,狗是一個白色的小點。
她能看見自己呼出的水汽,在空中變成白色的一團。
趙敏關上窗戶。
她從臥室出來,發現張無忌還在沙發上沉沉睡著。
他朝裡躺著,臉一半埋在枕頭裡,一半裹在毯子裡。
趙敏悄悄靠過去,往他耳朵眼裡,吹了口氣。
張無忌一下子驚坐起來,還是一臉懵怔,呆呆的:“你醒了?”
趙敏笑:“這不是廢話嗎?喂,我的作業,你寫完了沒有?”
“還沒有。”
“你昨天幹什麼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還沒有寫完?”
張無忌站起來,支吾道:“沒……沒幹什麼呀。”他抬眼看趙敏,見她神色一如初見時,又驕傲,又狡黠,頤指氣使,理所當然。
張無忌忍不住道:“昨天還病得像只小奶貓,今天就這樣子,簡直是換了個人。”
趙敏抬腿踢了他小腿一腳:“老虎打個盹,你就當我是Hello Kitty啊。什麼小奶貓!”
張無忌微笑不語。
趙敏道:“餓死我了。”
“我看看還有什麼吃的,我記得冰箱裡還有麵包。”
趙敏道:“熱一下就好了。”她扯了扯睡衣的後背,“渾身黏黏的,我要去洗個澡。你今天上午有課嗎?”
張無忌道:“沒……沒有。我最後一門課,昨天已經結束了。”
“我上午8點還有課呢。”趙敏道,“下午也有的。”她看張無忌,“你還發什麼呆?”
說完她就走了。
張無忌只好去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一袋吐司。想必是趙敏經常早飯吃這個,廚房的檯子上就放著烤吐司機。他烤了四片麵包。又倒了牛奶,在微波爐裡加熱。
他還在冰箱裡找到了雞蛋。本來做水煮蛋或者煎蛋,更方便簡單。想了想,他還是做了一個蒸雞蛋羹。
等他做完這一切,在餐廳的桌子上擺上了兩份早飯,趙敏還沒有從臥室出來。
時間才7點。
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趙敏才出來,臉上帶著紅潤,發梢還帶著一點水滴。她已經換好了衣服,米色的毛衣,藍色的牛仔褲,頭髮吹了六成幹,坐下來吃早飯。
雞蛋羹,張無忌只做了一碗,他推到趙敏面前。
趙敏拿勺子舀了一勺,然後道:“這個雞蛋吃起來,像布丁那麼滑。你是不是很會做飯?”
“也不是很會。會做一點點。”
兩個人吃完早飯,張無忌還不放心,讓趙敏再測測體溫,果然,還是有一點低燒, 37.3℃。
趙敏只好又吃了一顆感冒藥。
她把今天上課的書塞進背包裡,道:“好,等我把頭髮梳一梳,化個妝,就可以出門了。”
張無忌道:“你吃了藥,還是不要開車吧。我送你去學校。”
“好啊。”趙敏道,“反正你今天沒課,快點把我的作業寫完。”
趙敏在臥室,只待了十多分鐘就出來了,穿上一件咖啡色的大衣,準備出門。
在張無忌看來,她好像並沒有化妝,根本就沒有什麼脂粉口紅的痕跡,只是的確比之前氣色更好了些。
2.
張無忌開車送趙敏去學校。她的車,又是有辦過學校通行證的,學校門口的門衛直接放行,張無忌把車開到了政法學院那棟樓前。
趙敏一看時間,8點差2分:“我要遲到了!你找個地方停車吧。我下課了給你打電話。”
張無忌道:“你走路小心點。”
趙敏道:“知道了。”推開車門,飛快地跳下了車,幾步跨完了政法學院門前的臺階,跑進大廳,不見了。
踩點上課的學生,也不只趙敏一個。這時候,政法學院樓前,還有不少學生,都背著書包,或匆忙,或淡定,往樓裡走。學生中有車的人,又少。這樣一輛鮮紅的MINI Cooper,這個時候停在門前,不少學生都回頭看。
張無忌連忙把車開走了。
他把車開到學校前面的停車場,找個車位停好。定了定神,拿上趙敏的筆記本電腦,決定去學一、學二,找個不上課的教室,幫她把法理學導論這門課的小論文寫完。
中午11點半,上午的課結束了。趙敏打電話給張無忌:“你在哪?”
“在學二的一樓。”
“那陪我去吃中飯吧。學校前門有個砂鍋米線店,我們去吃砂鍋。”
下午趙敏又是四節課,張無忌坐在學二一樓的教室裡,繼續效率極其低下地寫小論文。終於在4點半把那東西寫完了。
趙敏下課,張無忌超級開心告訴她,作業寫完了。
趙敏道:“那來接我呀。”
這回張無忌就不敢像早上那麼張揚了,跟趙敏道:“車停在學校前門的停車場,你走過來好不好?我怕又有同學看了覺得奇怪。”
趙敏笑道:“鐘點工阿姨,今天有事,不能來做晚飯了。”
“那你是還想吃砂鍋呢,還是……?”
“阿姨買了菜,放在冰箱裡。我們自己做吧。”趙敏道。
3.
結果,所謂的我們自己做,就是張無忌做。
趙敏窩在沙發上,看今天上的4門課。
今天已經是週三了。下周,第19周,就是期末考試周。除了體育已經考試完了,剩下13門課,都是下周考試。
張無忌在冰箱的冷凍室,找到了幾塊雞胸肉、一包蝦仁。在冷藏室,找到了大白菜、大白蘿蔔、番茄,還有雞蛋。還有一長條新鮮牛肉,很瘦。看纖維,也挺嫩。他估計,可以拿來炒。
趙敏看著他對著冰箱低頭思考,問:“你跟誰學的做飯?”
張無忌道:“也沒有特別學。在家裡看爸爸媽媽做得多了,算是知道怎麼下廚,雖然自己動手不多。你呢?”
趙敏道:“我也會一點。我高一就出國,英國那邊的食物,實在太難吃了,我都好奇當地人是怎麼活下來的。沒辦法,只好自己做點簡單的。”
“比如?”
“蛋炒飯,烤雞翅,煎培根,煎三文魚,拌沙拉。”
張無忌笑道:“是不是出門之前,父母緊急給你培訓的?你們家平常誰做飯比較多一點?爸爸還是媽媽?”
趙敏道:“都不。從不。我們家有廚師。那些都是我出去之後,自己在網上找來菜譜,看著現學的。”
張無忌一時無語。
趙敏淡淡一笑:“你們家呢?誰做飯?”
“我父母一起。我從小看著他們倆在廚房的背影長大。”
7點鐘左右,張無忌把飯菜做好了。
蘿蔔絲炒牛肉絲、清炒大白菜、番茄蛋湯。
趙敏抗議道:“怎麼這麼素?”
“你感冒怕還沒有全好,也不能吃大魚大肉的。”張無忌道,“不夠嗎?牛肉絲全歸你。”
趙敏笑吟吟地夾了一筷子,吃了,然後誇獎道:“真是宜家宜室呀。”
張無忌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本來是誇獎女子的話,立刻道:“你說什麼呢你。”
趙敏微笑不語。
飯後,張無忌陪著趙敏在客廳看書,一直到快11點。他看時間實在是不早了,跟趙敏道:“我,回去了。你,早點睡吧。”
趙敏站起來,也不說話。
張無忌道:“等你考試完了,我再來看你,好不好?”
趙敏道:“……好吧。”
4.
大約半個小時前,十七舍501室A。
令狐沖坐在自己書桌前,在電腦上看實習工作相關的資料。
田伯光坐在下鋪,自己的床上,拿著手機,打遊戲。
今天是週三。這周,田伯光都是上夜班。從0點,上到早晨8點。
從學校到他上班的酒店,差不多要1個半小時。他剛開始,非常積極,上夜班,在學校吃過晚飯,就出門了,早點到,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後來漸漸就沒有那麼積極了,10點20才從學校出門,就提前10分鐘到酒店。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已經10點20分了。他還在寢室沒有走。
令狐沖從電腦上移開目光,看到田伯光還在,有點奇怪:“你今天不上班了?”
田伯光還沒有回答,這時候楊過回來了。
田伯光道:“今天,你們誰看見張無忌了?”
令狐沖道:“今天我們都上班呢,他在學校。誰看見他了?”
楊過根本就沒回話。
田伯光又問:“那昨天晚上呢?他昨天晚上,回來寢室了嗎?”
“幹什麼?他那麼大個人了,我們又不是高中生。你管那麼多做啥?”令狐沖道。
田伯光一笑:“我有個驚天大八卦。你們倆,要不要聽?”
楊過翻了個白眼:“你就是正事不搞,一講八卦就起勁。”
“你愛聽不聽。”田伯光道,“今天早上,政法學院的人,看到張無忌開車,送政治學系的女神,大二的趙敏同學,去上上午的第一節課。”
這句話說出來,令狐沖和楊過都呆了一下。
“這種事,哪裡傳出來的?你怎麼知道?”楊過道。
“我在政治學系,有熟人。”田伯光道,“這又不是只有一個人看見了。你不信,自己去跟政法學院的,打聽打聽。”
令狐沖:“這……”
田伯光繼續道:“他送趙敏上課,政法學院的人,知道。可是,他昨晚沒有回寢室睡覺,這只有我們知道。這兩件事,連起來,就是一個驚天大八卦啊。對不對?”
楊過奇怪道:“不是說,趙敏家世背景,很不一般,所以她對誰,都看不上嗎?”
“那我們張無忌同學,不是青年才俊,非一般人嗎?我們這些俗人,不得別人青眼,他行呀。”田伯光道。
楊過不置可否,還是那句話:“你就是正事不搞,一講八卦就起勁。”
他放下背包,拿出他的筆記本,繼續幹活。
令狐沖很懷疑地看著田伯光:“你這麼笑嘻嘻的,是很高興嗎?”
“我高興個屁。”田伯光道,“上班都累死了,回來只想躺屍。連想談戀愛都沒力氣,還高興呢。”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我走了,不跟你們鬼扯了。”
Chapter 99: 為什麼哭泣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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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為什麼哭泣
1.
時間在渾渾噩噩中,過去了。
殷離也不知道,怎麼就到了這個學期的第18周了。
第9周,儀琳的叔叔第一次手術。
第10周,期中考試。
第13周,自己的18歲生日。
第17周,儀琳的叔叔第二次手術。
這個學期只有19周。
第18周,已經是期末考試周的前一周了。有的課,第17周已經結束,這周僅僅是答疑。進度慢的課,這周老師還在收尾。
到了這個時候,不上課時,大家都在拼命看書。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臨時抱佛腳,先抱了再說。往自己腦子塞東西,塞進去多少算多少。
2.
殷離已經在地理系的自修教室,混了好些天。在那裡,她不會碰見熟人。
之前,還沒有什麼問題。到了期末,平常不自修的人,也不得不離開容易墮落分心的寢室,找個只有書本和硬椅子的地方看書。自修教室和圖書館,都不夠用了。
第18周,週三的晚上,有一個個子小小的女生,應該是地理系的,在教室裡找一個不挨著人的空位。她發現殷離在地理系的自修教室,看心理系的書,於是大聲問道:“同學,你是地理系的嗎?!”
殷離完全不想跟人說話,只好拿起課本,塞進背包,走人。
她在外面晃蕩了半個小時,在河邊的長椅上坐了幾分鐘。
一月上旬,已經是真正的冬天了,寒氣贴著她脸上的皮肤、耳朵、手指、腳尖,一分一分地往裡沁。
才10點多,遠沒有到睡覺的時候,回寢室還是太早。殷離只好站起來,還是去心理系了。
在心理系一樓開放的自修教室,104室,找到一個角落裡的座位。不是在後排的角落,那種座位照例很搶手。
而是在門邊。可能這是因為進出必經之地,又透風,又容易被人打攪,所以才沒有人坐。
殷離看了一眼整個教室,很好,沒有看到班上其他同學,只有林平之一個人是她認識的,他坐在教室比較後面的地方,正在埋頭看書。
3.
殷離坐下來,繼續看書。
“引言
與弗洛伊德以及榮格一樣,阿德勒是將心理動力技術應用於治療的重要貢獻者之一。與弗洛伊德共事8到10年後,他們分道揚鑣,自立門戶。弗洛伊德一直認為,是阿德勒背叛了他,阿德勒是一個異端分子。
1911年,阿德勒辭去了維也納精神分析協會主席的職位,並在1912年創立了個性心理協會。弗洛伊德曾斷言,阿德勒的理論概念是和做一個優秀的精神分析師相違背的。
後來,很多其他的精神分析師,從弗洛伊德的正統觀點裡分離出來。這些弗洛伊德的反對者,包括霍尼(Karen Horney)、弗洛姆(Erich Fromm)、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都一致認為,社會和文化因素,對於人格的形成有重要的影響。
儘管這三位治療大師一般都被稱為新精神分析學派,但是正如海因茲·安伯克(Heinz Ansbacher)所說,他們是新阿德勒學派,似乎更為合適。他們都反對弗洛伊德的生物決定論,而選擇了阿德勒的社會-心理取向和目的取向的人性觀。”
“關鍵概念
阿德勒的理論,關注的是自卑感,他認為自卑感是所有人的共同屬性,也是人類一切奮鬥的根源。自卑,不是對弱點和異常的歎息,而更多是創造的源泉。它會驅使我們努力追求掌握、成功和競爭。我們被驅使去努力克服各種自卑感,從而達到更高的發展水準。
阿德勒派個體心理學的一個基本假設是,人格只有從整體的和系統的角度,才能夠被理解;也就是說,個體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人出生、被養育、生活在一個特定的家庭、社會、文化背景。人是社會性的、創造性的、能自我決定的,他的行為是有目的性的,因此我們不可能脫離他所在的背景而去理解他這個人。
人格,通過發展生活目標而逐漸整合。個體的思維、感受、信仰、信念、態度、性格和行為,都是他的獨特性的體現,都反映了一種人生計畫。在這個計畫的指導下,個體朝向自我選擇的生活目標。
個體心理學,假設所有的人類行為,都是有目的的。人類為自己設定目標,然後他們的行為,依據這些目標而整合起來。‘行為的目的性’概念,是阿德勒理論的基石。阿德勒用目的論,代替了決定論。
個體心理學的一個基本假設是,我們可以通過對自我目標的感知,進行思維、感受和採取行動。只有先知道行為的目的和目標,才能夠完全理解自己。
阿德勒派關注個體的未來,但是並不忽略過去的影響。他們認為個體的決定,是建立在個體的經歷、現在的情形,以及個體的運動方向的基礎上。”
“阿德勒受到哲學家漢斯·維廷格(Hans Vaihinger)的觀點‘人生活在幻想中’(也就是說,人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中)的影響。許多阿德勒派心理學家都使用術語‘理想目的’,來形容一種想像的中心目標,它能夠指導個體行為。
需要指出的是,阿德勒實際上停止了使用這個術語,而是用‘指導性自我偶像’和‘完美目標’,來形容我們對優越和完美的追求。很早的時候,我們便開始幻想,當我們成功、完整和完美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應用到人類動機方面,一個指導性自我偶像可以表達為:‘我只有完美了才能擁有安全’或者‘我只有很重要才能夠被人接受’。
指導性自我偶像,代表了一個個體對完美目標的想像,為了這個目標,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會非常努力。因為我們具有這種一個主觀的最終目標,所以我們擁有了創造動力,去選擇我們所接受的真理,以及我們的行為,和對事件的解釋方式。
阿德勒強調,通過尋求控制和掌握,來達到完美和克服自卑,是人類的本能。要理解人類行為,就要掌握有關自卑和補償的基本概念。在生命的最初幾年,我們認識到在很多情況下,我們都是無能為力的,這就是自卑感。但是這種自卑並不是生命中的消極因素。”
跳開這一章,亂翻。
“我一直和人相處不好。你可以認為,我是一個孤獨的人。我喜歡生活中,有其他人,但是我不知道怎樣交朋友,或怎樣與人接近。我有時候喝得太多,可能是因為當和別人相處時,我很害怕。儘管我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是當我喝酒時,情況就會好一些。當我看著別人時,他們好像都知道該說些什麼。與他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很笨。我害怕人們和我在一起覺得沒意思。如果他們真的瞭解我,他們就會不理我。
我當然願意改變我的生活,我在努力,但是有時,我就是不知道從哪裡開始。這就是我為什麼回到學校上學的原因。除了在工地上的工作,我還是一個半日制心理學專業的學生。”
“再說說,我的父母。我記得父親說我:‘你真笨。你為什麼不能像你的哥哥姐姐?你永遠也成不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什麼事也做不好?’
母親用對待父親的態度,對待我。她會說:‘你為什麼做那麼多事情,來傷害我?你為什麼不能長大成為一個男人?你是一個錯誤!我希望沒有生你!你不在時,家裡什麼都好。’
我記得我經常在夜裡哭,覺得非常孤獨,心裡充滿了憤怒和仇恨,感到很厭惡自己。
人們讓我很害怕。
當我在很棒和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身邊時,會感到不知所措。和女性在一起時,我會覺得渾身發冷、出汗、極度緊張。也許我認為她們是在評論我,我知道她們會發現我是個什麼樣的男人。我害怕自己不夠做一個男人——總是很強、硬性、完美。我哪一點都沒有,所以我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可以做一個男人。我很難感到自己在性上是夠格的。當我有性行為時,我會很緊張,擔心自己表現不好,然後覺得糟透了。
我很多時候,都會感到焦慮,特別是在晚上。有時,我感到特別害怕,覺得想逃跑,但是一步也動不了。這太糟了,因為在這樣的時候,我常常覺得,自己要死了。
然後,我會幻想自己自殺,那麼,誰會在乎呢?
我能想像我的家人,來參加我的葬禮,他們為我感到難過。幾年以前,我曾經試圖自殺。很多時候,我感到內疚,我沒有實現我的潛能,我是一個失敗者,我浪費了時間,我讓別人感到失望。我也對自己感到失望,我沉迷於自己的內疚感中,十分沮喪。
在這種時候,我會覺得絕望,覺得自己還是死了更好。那樣我就不會再感到痛苦了,也不會再需要什麼了。
我很難和人親密,我沒有愛過什麼人。我知道,我從來沒有被全心愛過,或者被需要過。”
4.
11點的時候,林平之收拾東西,準備回去。他經過門口,發現坐在那裡的那個女生,低著頭,一滴兩滴的眼淚,掉在書本上。
他大吃一驚,低頭看了一眼那本書,認出了是心理諮詢與治療這門課的教材,然後認出來了,那個女生是殷離。
林平之愕然,不禁道:“這門課,沒有那麼難吧?”
殷離一言不發,拿袖子擦臉,啪地一下把書合起來,塞進背包,跑走了。
Notes:
我前阵子看到,有人说,在X上骂白人,可以说“根本没有人爱你”,对方就会破防,但是你要是对中国人说“根本没有人爱你”,只会得到“那又怎么样?”
真的是这样吗?因为我们的痛苦,更多更大的是物理层面的,没有钱之类的,“根本没有人爱你”跟那些物理层面的痛苦比,完全不值得一提,所以这种诅咒,对我们是无效的?
我不是很确定。
Chapter 100: 放下與無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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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放下與無法放下
1.
一月中旬。
週一,這個學期的第19周,期末考試周,開始了。
第一天精神,第二天還行,第三天麻木,第四天烤糊了,第五天只求早點超生。
有的課程考試,是計算為主。有的課程考試,是論述為主。後者一場考試,學生可能要寫滿4面A4紙,不夠還要問監考老師要紙。
週二的晚上,陸無雙已經在叫苦:“我們上學期的課,排得略松一點,搞得這個學期的課,超級滿。我得從週一考到週四,每天三四門。現在不僅我的腦子是各門課的跑馬場,手都要寫廢了。”
儀琳道:“我們考試沒有安排得那麼緊,要考到週五。”
她說完,看了一眼小昭的桌子。
小昭連考試周,還是堅持每天回家,就是不住校。
殷離還是會在外面待到很晚,踩著午夜宿管阿姨鎖門的時間點回來。反正考試周,自修教室都會開到很晚才關門。
現在都晚上11點了,寢室裡就陸無雙和儀琳兩個人。
陸無雙算是相當活潑樂觀的個性了,還是覺得寢室氣氛過於凝重,她歎了口氣:“唉……”
2.
第二天,週三。
陸無雙上午考完本國近現代史、本國歷史地理概論,既累且餓,而且下午還要考初級古希臘語。
這門課,她剛學了一學期,如果要學得深一點,初級古希臘語應該學2個學期,中級古希臘語應該學2個學期,一共4個學期。那東西,簡直就是天書啊。
她決定不要去食堂吃飯,而是去前門的McDonald's去吃一些垃圾食品——薯條、甜筒、炸雞翅、麥樂雞塊、巨無霸漢堡。熱量炸彈怕什麼,我考試都不怕,還怕這個嘛。
結果,她在學校的大道上看見了小昭。
她喊了一聲,小昭回過頭,見是她,有點尷尬地停下來。
上一次,小昭跟陸無雙見面,還是在寢室裡,小昭和殷離當面吵起來的那一次。
陸無雙也覺得有點尷尬,雖然明明又不是自己跟小昭有衝突。然而狗血的事情,只要發生了,所有見證人,想起來都會覺得尷尬。
陸無雙道:“小昭,你也出去吃飯嗎?”
“呃,不是。我今天下午沒有考試了,我回家去。”
陸無雙忍不住道:“小昭,你知道嗎?張無忌有女朋友了。”
小昭一驚:“什麼?”
陸無雙繼續道:“你和殷離是何苦,為張無忌這個人,還在寢室裡撕破臉。結果嘞,他一轉眼,已經跟政治學系一個大美女好上啦。聽說,那個女生叫趙敏,家裡背景很不一般呢。現在已經好到如膠似漆、夜不歸宿了。唉,真是的。”
小昭驚疑地看著她:“你這是聽誰說的?”
“張無忌他們寢室的人。”
小昭追問:“是不是田伯光?那傢伙不是好人。”
“楊過也這麼說呀。”
小昭就不說話了,她匆匆走了,並不是向著校外的方向。
3.
小昭中午只吃了一個三明治,下午找了個空教室,試圖看書。
晚飯,只吃了半個三明治。
夜幕降下之後,她就去了東宿舍區。
十七舍的開口朝南,正對著十八舍的背面。西南角就是東宿舍區的一家商店。
小昭就站在那家商店外面,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看著十七舍的入口。
晚上10點多,她看見張無忌一邊打電話,一邊走近。
他臉上,的確洋溢著一種幸福的味道。
小昭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喊了他一聲。
張無忌臉上的微笑變了模樣,匆忙掛了電話,然後對小昭笑道:“這麼晚了,怎麼了?什麼事找我?”
“你有女朋友了,是嗎?”小昭問。
因為殷離的失戀反應過於激烈,張無忌已經戰戰兢兢了。小昭來這麼一問,還是在十七舍樓下,人來人往的。張無忌說話語速,都比平常降了一個檔:“呃,小昭,你聽我說……”
“是真的嗎?是趙敏嗎?暑假開車撞了你的那個女生,也是叫這個名字。是她嗎?”小昭的聲音很平靜,“你只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就好了。”
長痛不如短痛。
張無忌也就停頓了一兩秒鐘,很認真地答道:“是,就是她。我最近才發現,我,喜歡她。”
“我知道了。”小昭看著他的眼睛。她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心碎的樣子,只是在研究張無忌的神色,“看樣子,你的確很喜歡她。”
她慢慢轉身走開。
張無忌在後面道:“小昭!你……你回寢室,路上小心點啊。”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跟殷離吵架的事。他大概也不明白我有多喜歡他,會有多傷心。但是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辦法,讓每個人都開心。
為什麼,明天還要考試呢?
考試不會取消,所以不管學生是被車撞了、還是食物中毒,不考試,就要補考。
除非明天發生世界大戰。
為什麼明天不發生世界大戰?!
世界運行,不以少數人的意志為轉移。
週三考試。
週四考試。
週五還是考試。
4.
週五下午,5點半剛過,殷離從心理系出來,就看見田伯光在心理系門口站著。
“儀琳呢?”
“她出發去做家教了,你沒有看見她嗎?”
“沒。你考試完了嗎?”
“剛考完。二專還有個課,要交作業,Deadline是周日晚上12點。”
田伯光道:“殷離,你怎麼好像魂都不在身體裡。”
殷離暴躁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這周上晚班。剛剛從床上爬起來。”
“那你還不滾去吃飯,杵在這幹什麼?!”
“那你呢?滾回寢室,去做作業嗎?”
殷離簡直要氣死,看到阿紫從旁邊走過,就伸手撈住她:“陪我出去吃飯。”
阿紫看看殷離,又看看田伯光,道:“好呀。”
於是兩個人,就手挽手走了。
好幾個小時以後,晚上10點多,田伯光看到殷離在Talks發了一條公開信息。一張照片。
別人發吃飯的照片,都是食物剛端上來,沒有被吃,最圓滿好看的樣子。
但殷離發的是,不好看的殘羹。
看得出來,她們倆大概是去吃燒烤了。後門有一家很平價的燒烤店。照片裡有散亂的竹簽子、生犛殼,一點沒有吃完的雞翅、裡脊肉、茄子、金針菇,啤酒空瓶子。
酒闌人散。不是圓滿,而是耗竭的樣子。
田伯光問殷離:“你的不開心,還沒有過去嗎?”
過了2個多小時,淩晨1點多了,殷離才回了信息:“我不開心,但世上總會有人開心。開心的人,在哪裡呢?”
田伯光在當班的間隙,去洗手間的時候,回她:“我以為我會挺開心的。其實也沒有很開心……”
殷離可能睡著了,再沒有理他。
5.
第二天是週六。儀琳的叔叔嬸嬸要出院,回老家去。
儀琳的叔叔,做完第二次栓塞手術,也有兩周了。這期間的一切狀況,都還好。醫生同意病人出院,畢竟一能提高病床周轉率,二能為病人省錢。
至於為什麼一定要回老家呢?
儀琳說,在這裡房租、吃飯、水電費,都貴。過年期間,物價還要漲一些,在這裡什麼事也不幹,再住一兩個月,花的錢可多了。還有就是,過年總要一家團聚一下。弟弟高一,第一次離開鄉里,去縣城的高中讀書,從十月開始,父母既不在身邊,電話也只是一周打一次,也不知道他野成什麼樣子。得回去看看,給他收收心。
田伯光說,為什麼不讓弟弟坐車到本市來,也能一家團聚。他一個人跑,還是逆春節運輸大方向而動,不用搶票,比讓儀琳的叔叔嬸嬸回家,方便多了。過年,還能在市里逛逛,讓他長長見識。
儀琳道,那可不行。他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我們家那個縣城,火車沒有站。他要坐大巴去另一個市才可以。火車站、汽車站這種地方,一向龍蛇混雜,騙子小偷最多,他還小,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去。還有,若是來了,見過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五光十色、花花綠綠的,怕他回去,更沒有心思讀書了。
田伯光無語。
今天儀琳的叔叔辦完了出院,就直接去火車站。
行李都精簡了,只有2個包,一個嬸嬸背著,一個叔叔坐在輪椅上抱著。其他這些天住院和租房添置的東西,臉盆、餐具、炊具、折疊床之類的東西,就先放在儀琳殷離她們寢室裡。
火車是晚上9點的,儀琳提前搶了票,買了一張臥鋪的下鋪,一張臥鋪的中鋪。
推一個坐輪椅的病人,去火車站,可不是個輕鬆的活。本市的殘疾人出行便利設施,比其他地方是好一點,但依然不怎麼樣。經常找個無障礙通道、無障礙電梯,要找半天。
那天令狐沖不上班,田伯光也特別提早起床,下午4點多,他們兩個人跟儀琳一起去送她叔叔嬸嬸。
殷離動畫設計的作業,還沒有做完,被儀琳按住:“阿離,你不用去。早點把作業弄完,早點交了吧。”
但是殷離一個人坐在寢室裡,什麼也做不了。
陸無雙也回家了,今天中午走的。
小昭就更不用說,殷離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過她了。
儀琳的好意白費了。下午到晚上的那幾個小時,殷離就算不浪費在送人上,她也不可能拿來好好畫畫。
一切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她做起來,都很痛苦。
6.
黃昏時分,殷離在F大前門的超市。
她往購物車裡扔薯片、洋蔥圈、碳水飲料、瓶裝奶茶、牛肉幹、香辣豆腐乾、海苔片、棉花糖、牛軋糖、巧克力……
“吃太多糖,對牙齒不好,對皮膚也不好。”有人淡淡地對她道。
殷離一驚抬頭。
周芷若。
她只拎著一個購物籃,裡面有一包話梅、一包消毒濕紙巾、一瓶礦泉水、一包真空包裝的鴨脖子。
去年暑假,回家之前,張無忌不也是在這個超市里,買過話梅和鴨脖子嗎。
殷離倒退了一步。
周芷若揚了揚眉。
殷離鎮定下來,問:“你,是準備坐車回家?”
“對。”
殷離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正常一點,像一個成熟的大人:“儀琳叔叔,做完第二次手術已經有一陣子了。今天儀琳叔叔出院,回老家去過年。謝謝你幫忙,不然當初,儀琳叔叔也沒有辦法那麼快掛上號、住院手術。”
“謝我,儀琳自己來就可以了。”周芷若道,她又看了看殷離,“你是不是因為聽說了……,才這麼憔悴。”
殷離茫然道:“什麼?”
“就是張無忌,終於正經談戀愛了。雙宿雙飛,夜不歸宿,公然在人前秀恩愛呢。”
殷離道:“跟誰?小昭嗎?”
周芷若奇怪道:“怎麼會是你們寢室的小昭呢?你真不知道?那個女生叫趙敏,今年大二,從國外轉學回來。政治學系的性感女神。開學不久,就榮登我校校花榜。你現在去十七舍論壇上找,肯定能看到她的照片。”
殷離腦子一片混亂,過了半天道:“她和張無忌……你怎麼知道的?”
“張無忌寢室有八個人,他們班有六十幾個人。趙敏班上有四十幾個人。整個政法學院,有幾百個人。人都有嘴,天下沒有什麼事情,是傳不出去的。”周芷若道,“真奇怪。連我都知道了,怎麼你不知道?儀琳沒有跟你說過?還是說,令狐沖和田伯光,怕儀琳透露給你,乾脆連儀琳也沒有告訴?”
殷離道:“我……我以為他喜歡的,是小昭。小昭是那種很溫柔的女孩子。”
“還有這麼一回事嗎?他的桃花,還真是滿天飛。”周芷若淡淡地道,“但是,人的喜歡,有很多種。對朋友的喜歡也是喜歡,好感也是喜歡,性吸引也是喜歡,soulmate也是喜歡。有人還跟我說,男性的性跟愛,一定是捆綁在一起的。在性高潮的時候大腦空白空靈,如同見到神。帶他去見神的人,當然會是他所愛的。滾床單,未必是真愛,可是連滾床單的心都沒有,那肯定不是真愛。”
殷離呆呆的:“聽著,很像是田伯光會說出來的話。”
周芷若微笑起來:“你倒是猜得很准。”
殷離凝視周芷若:“你……你放下了嗎?”
“我不是他愛的那個人。但這也沒有什麼好耿耿於懷的。”
“你倒是想得很開。”殷離道。
周芷若道:“你喜歡一個人,是因為他善良,難道世界上除了他,沒有別人善良了嗎?你喜歡一個人,是因為他好看,難道世界上除了他,沒有別人好看了嗎?這個世界這麼大,人那麼多。一個人先要成為正確的自己,最終總能找到某個合適你的另一半。”
她說話聲音很輕,好像在自言自語:“我喜歡他,也好多年了。總因為他一直沒有女朋友,放棄,就覺得有點不甘心似的。現在終於能放下,也不能不說是解脫吧。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她的手輕輕地拂過殷離的手背。
她的手指纖長,肌膚微涼,帶著一點消毒藥水的氣息。在她離開之後,那股氣息,還一直停留在殷離的手背上。
Chapter 101: 兩顆櫻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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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兩顆櫻桃
1.
考試在週五結束了。這個學期的最後一周,考試周,也算快要過去。
週五晚上,趙敏又跟著哥哥王保保出去吃飯,見人。
週六早上,她睡到9點多才起來。
閨蜜華箏給她打電話:“你哪天的飛機?回來了,我們出去玩啊。”
“沒有那麼早。回家了,不得自由。再說,我哥也是快過年,才回去。離過年,還有三四周呢。”
“哼。”華箏道,“可是除夕之後,一周多就該開學了。你要是過年前才回來,哪有多少時間陪我?”
趙敏笑道:“讓你家那位陪你呀。”
“他可真是孝子呢,一放假就奔回家裡去了。”
“我們發小那麼多,拉別人陪你逛逛街吧。等我回來了,我們去泡吧。”
“好吧。”華箏又問,“昨天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說在飯局上。又什麼飯局啊?你哥怎麼成天就知道拉你去飯局。”
趙敏道:“不可說家的後人。”
華箏一怔,隨後反應過來:“我還以為是誰呢。不過,他們家,都不可說了,你哥怎麼還跟他們混呢?不怕犯忌諱呀?”
“他們家,到底是跟我們不一樣。出身決定了。我們祖上,是真拼過命的,他們家不是,也就意思意思,做個樣子。也就是機緣巧合,託付給那位,掌了一段時間舵。現在雖然,不可說,到底也沒有真的全部踢出去。何況,他們家是本市的大樹。不認識一下怎麼行。至於說犯忌諱,嗯,只要沒有勾連在一起做事情,低調點,私下認識認識,混個臉熟,也不算什麼。風水輪流轉,誰知道過幾十年,會轉到哪裡。臉熟,總比臉不熟好。”
華箏歎道:“真有你們的。想這麼多。”
兩個人又聊了會兒,掛了電話。
馬上又有一個電話。
是張無忌。
“你是不是剛剛起床?”他的聲音裡帶著笑。
“對呀。”
“我剛才打你手機,占線。”
“我在床上跟我閨蜜打電話。”
“真羡慕她,跟你一聊那麼久。”
“她才會羡慕你呢。”趙敏笑道,“你今天沒什麼事吧?”
“嗯。”
“那你先到我這裡來。馬上。”
2.
趙敏掛了電話,去洗澡,化妝,換衣服。
張無忌到了,趙敏先問他:“你哪天的票,回家?”
張無忌的表情有點奇怪:“我……先把火車票退了。”
“那麼新買的火車票,是哪一天?”
“還沒有買。”
趙敏道:“哦。我也還沒有訂回家的票。”她笑,“我們先出去吧。”
“去哪?”
“先陪我吃飯,然後逛街,買東西,回來做飯。”
趙敏開車。
兩個人沒有去F大附近。趙敏開車去了最近的一個繁華的商業中心。
先是找了一家店,吃brunch。
培根、煙熏三文魚、太陽蛋、黃油蘆筍、牛油果、羊角麵包。
趙敏喜歡這家店。張無忌吃過了早飯,倒也不必再硬塞,侍者推薦了小海鮮盤、水果沙拉拌藜麥。
東西上齊了。
趙敏拿著叉子,笑眯眯地叉起一片培根,道:“以前,在英國,他們的早飯:培根,好幾大片。香腸,兩三根。煎蛋,一兩個。再加上幾塊血腸黑布丁,一堆豆子,幾個蘑菇,半個番茄。兩片吐司,配著黃油。那一頓,吃下去,可以管飽到下午。”
張無忌道:“你不是說,英國的食物不好吃?”
“也就傳統早飯,稍微好一點點。煎培根,還是挺不錯的。這家的煎培根,也不錯,你要不要嘗嘗?”
飯後,已經10點多了。趙敏隨便逛了幾家店,也沒有買什麼,只是在一家運動服品牌店,她讓張無忌在門口等等,她進去買了些東西,很快又出來了。
“好,現在我們去超市吧。打算做什麼,我們就買什麼。”
這個商業區,在某個購物商場的地下二層,有一個超市。
面積是比F大前門的那個超市要小一些,但是更精緻高端。
有很多原裝進口的食品。
趙敏走過一行貨架,就往購物車裡扔了些巧克力、薯片、意面、海鮮醬。
生鮮區的貨物,也特別漂亮。若是用本地方言來說,就是“賣相交關好”。其他超市的生鮮區,難免有些長歪了的西葫蘆、帶泥灰點的蘿蔔、葉子有點蔫的芹菜。
這裡,一眼看去,菜葉青翠整齊,瓜果繽紛排列。青菜綠,蘿蔔白,芒果黃,番茄紅,獼猴桃毛絨絨。一個一個,周正鮮潤,賞心悅目。連從泥塘裡挖出來的蓮藕,都清洗得乾乾淨淨,一節一節,包著保鮮膜,裝在盒子裡。
兩個人買了蓮藕。又去肉類區買了排骨。
張無忌說,要做一個家鄉菜:排骨藕湯。
趙敏挑了塊澳洲進口的牛排。
還買了些西芹、黃瓜、青椒、雞腿、蝦仁之類的。
兩個人商量著,回去,做涼拌黃瓜、青椒雞片,配排骨藕湯。晚上,趙敏來做煎牛排,再做個西芹蝦仁什麼的。
3.
回到家,11點一刻。
張無忌說,排骨,要先做。小排,也就是豬的肋骨拆成小段。不像煮豬腳要2個小時,只要燉1個小時多一點,就差不多了,可是跟其他菜比,已經很耗時間了。
他把排骨從袋子裡拿出來,突然哎喲一聲:“忘記讓櫃檯的師傅給剁好了。沒經驗。”
趙敏笑道:“怎麼?今天吃不成了?”
“你家有能砍骨頭的菜刀嗎?”
“廚具是我哥送的一整套。我記得廚刀是個德國牌子,有四五把不同的刀。阿姨就把它們放在這櫃子裡。”
張無忌依言去找,把那套刀具拿出來,選了把厚重的,應該是砍骨刀。沖洗了那一小扇排骨,就開始拆它。
他這邊又割又砍,不一會兒,竟然熱得出汗了。
“空調溫度是不是開得太高了?”他問趙敏。
趙敏就不像他。張無忌進門只脫了外套,在毛衣的外面穿上圍裙。她脫了外套和毛衣。白色大蝴蝶結襯衣,配著黑色長褲。
張無忌的目光停留了一下,迅速溜走。
“不高呀。”趙敏看了一下遙控器,“不就是28度。”
“這太高了。”張無忌道,“夏天,我們空調溫度也就設成26度。”
“北方就這樣。冬天室內肯定是二十七八度的。我們有時候在家還穿短袖T恤,吃冰淇淋呢。誰讓你穿毛衣了?”
“太奢侈了。”張無忌歎道。
“你們南方,小氣鬼,室內還冷颼颼的。聽說很多人家,進門後連外套都不能脫,室內和室外一樣冷。”
“我們南方人,節約環保,減少能源消耗。”張無忌雖然這樣說,倒也沒有讓趙敏把溫度調低一點。
他洗了手,解了圍裙,脫掉毛衣,才又在T恤的外面,系上圍裙。
趙敏站在他身後,突然伸手,從兩側掐了一掐他的腰。
張無忌非常怕癢,她突然來這麼一下,他手裡的刀都快拿不住了。他連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轉身回來看她。
“你腰圍多少?”趙敏笑嘻嘻地問。
“70釐米不到吧。”張無忌道,“你問這個幹嘛?”
“男生20歲上下的時候,好像都很瘦。部隊裡的新兵蛋子,系上皮帶,一個一個,纖纖細腰,不盈一握。我又不能真的去握一握。實在是很好奇。原來男生的腰,真的可以比女孩子還細。”
張無忌又好氣又好笑:“你腦子裡在想什麼?”
排骨和藕,進了鍋。
張無忌把黃瓜洗好,雞腿拆骨、片好,先放著。米洗完,進了電鍋。
他就解了圍裙。
因為兩個人吃了brunch才沒有多久,還是等湯快好了,再來炒那兩個菜吧。
趙敏開了一瓶可樂,拿了兩個玻璃杯。兩個人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靠著沙發喝可樂。
喝了半杯,趙敏道:“我想吃鹹的東西。”
張無忌把買的薯片拿出來。
兩個人就著薯片,喝可樂。
趙敏忽然笑道:“垃圾食品,就垃圾食品。”
“也不是天天這樣吃吧。”張無忌也笑。
“我爺爺,愛喝酒。喝酒的時候,他喜歡就花生米。還得是,焦焦的花生米,新出鍋,撒上鹽。他才愛吃。廚子就得給他現炸。我奶奶是個醫生,常說:你這是喝致癌物,就著致癌物呀。可我爺爺就不聽。後來他果然是胃癌去世了。”趙敏又喝了一口可樂。
張無忌道:“你是覺得,要健康飲食?”
“不。”趙敏咯咯笑,“我覺得,人生得意需盡歡。”她又道,“其實我也愛喝酒。不過我比我爺爺麻煩些,他就愛喝高度烈酒,我愛喝高度烈酒配上各種果汁。自己配麻煩,還是去酒吧喝得多。”
張無忌道:“有什麼麻煩的?你家東西齊全嗎?有材料,我現查了配方,給你做。”
趙敏笑:“伏特加、白朗姆酒、白龍舌蘭酒、橘橙酒……這裡哪有這麼多東西?我也沒有時間心思弄這些。只有伏特加和可樂,是現成的。要不,我們試試?”
趙敏真拿了半瓶酒來,新拿了兩個杯子。酒倒半杯,可樂倒半杯,混在一起,又加了幾塊冰。
趙敏喝了一口:“還不錯呢。”
兩個人,就坐在地上,就著薯片,喝伏特加兌可樂。
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得很開心。
過了半個小時,張無忌道:“我能不能去一下洗手間?”
“那你去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洗手間在哪。”趙敏道。
4.
張無忌當然知道這個房子的洗手間在哪裡。
在臥室的最深處。
他走進臥室,偏偏趙敏還跟著進來。
等他從洗手間出來,發現趙敏坐在梳粧檯前的凳子上,目光炯炯,盯著他看。
他只好低頭。
洗手間和梳粧檯之間,隔的是床。
臥室裡體積最大、面積最大的東西,也是床。
他的目光一掃而過,趕緊移開了。
張無忌幾步走過那個危險的東西,來到趙敏面前。
趙敏還是坐在凳子上,仰起頭來看他。
張無忌連她的臉,也不好多看。
她身後的梳粧檯上,放了好像無數個瓶、罐、盒,大小不一、形狀各異,上面全是外文字母,簡直讓人有一種誤入藥房的感覺。
張無忌沒話找話:“……你們女生的化妝品,有這麼多嗎?”
趙敏回頭掃了一眼:“哪裡有很多?這裡一半是護膚品。你們男生真奇怪,怎麼連護膚品和化妝品,都分不清。對了,還連裸妝和素顏,都分不清。”
“……好吧,我承認不瞭解你們女生,行了嗎?”
趙敏笑吟吟地道:“來,我教你。女生的美麗,是很花錢的。”
她轉身,隨手從梳粧檯上,一個米色的絲絨盒子裡,拿起一根小管子。它下面是黑色的尖錐形狀,上面是一個銀色的王冠,有金色的邊。盒子裡有三隻這樣的小管子。
“這盒,是限量版的禮盒。國內售價,差不多等於我們學校半年學費。”
張無忌一臉茫然:“這是什麼東西?”
國內好大學,全是公立的。公立大學,主要靠財政撥款,收的學費很便宜,而且多年不漲。張無忌一年生活費就比學費貴得多。但即使如此,半年學費,應該也可以當貧寒學生兩三個月的生活費了。
“口紅啊。”趙敏擰開那銀色的王冠,露出一截紅色的膏體,“Christian Louboutin,國內女孩子一般開玩笑叫这个牌子‘蘿蔔丁’。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張無忌看了一下梳粧檯。其他口紅,樣子比較常規,他還算認得。一眼掃過去,他感覺好像有三四十根口紅,被趙敏放在一個敞口的透明盒子裡。
“為什麼需要那麼多口紅?紅色,不是都差不多嗎?”
“你們男生,簡直是色盲。”趙敏又拿了一隻口紅,拔掉蓋子。她左手拿一隻,右手拿一隻,站起來,靠近張無忌,在他白色T恤的左邊胸口部位,畫了兩個圈,再塗抹幾筆,把圓圈填滿。
“這兩個顏色,一樣嗎?”
兩個鮮紅的小圓球,靠在一起,像兩顆櫻桃在接吻。
張無忌的聲音有點奇怪:“……要洗不掉了。”
趙敏笑:“怎麼會洗不掉呢?我來洗。”
她放下口紅,又從梳粧檯上拿了一個磨砂的玻璃瓶子,上面彎彎曲曲的,不知道是哪國文字,往右手的手心裡倒了滿滿一掬,就潑在剛才自己畫畫的地方,開始揉搓起來。
張無忌呻吟一聲,捉住趙敏的手,先是右手,然後是左手。瓶子當的一聲砸在地上,好像並沒有碎。
他把趙敏扣在牆上,笨拙地親吻她。
唇齒尋找唇齒,指掌糾纏指掌。然後,它們在更大的狂熱之下,開始互相在對方的身體上,探險和旅行。帶著高燒的好奇、顫抖的貪婪,跟衣服搏鬥,一路攻陷,在每個地方留下痕跡,不知終點何在。
5.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
頡之頏之
頡之頏之……
他後來就睡著了。
因為太累了。
中間,感覺到身邊床榻輕微的震動,他醒了一次。
睡眼朦朧中,他看到趙敏披著浴袍,坐在梳粧檯前的凳子上,從一根小管子裡,抽出一根小刷子,又在管口蹭了蹭,刮掉了多餘的液體。
她開始對著鏡子,拿那個小刷子,往自己的嘴唇上塗。
小刷子,毛絨絨的。
一種比鮮血還要紅的顏色。
她低垂著眼皮,漫不經心,一筆一筆地刷。
太困了。
他又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是趙敏輕輕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他一驚睜開眼睛。
“你不餓呀?”趙敏笑盈盈地問。
“幾點了?”張無忌茫然。
趙敏道:“不知道,不過天好像已經黑了。”
她從床上坐起來,去櫃子裡找出乾淨的浴袍和浴巾丟給他:“你先洗個澡吧。”
張無忌洗澡的時候,想了好多心事。
他洗完澡出來,趙敏不在臥室中。
還好她不在,張無忌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飛快地換好了。
他推開臥室的門出去。
趙敏在廚房裡。
剛才,她離開他的時候,穿的還是睡衣。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就換了衣服。
一套黑白格子的連衣裙。跟著她身體的曲線,一同起伏。
她唇上的顏色,是一種比較淺的紅,讓張無忌想起夏天的西瓜,想起今天上午碗裡的小番茄。
那麼,之前,他睡夢與清醒之間看見的,是幻覺嗎?
趙敏拿著一個大碗,在撈燉鍋裡的東西,聽到腳步聲,回頭看,然後問:“你發什麼呆?”
張無忌連忙回神:“啊,排骨藕湯,燉得時間太長,不能吃了。”
是真的,趙敏從鍋裡撈出來的,是發渾的湯、脫了肉的骨頭。沉在鍋底的,還有肉泥和一碰就扁了的藕段。
這肯定不好吃。
趙敏丟了勺子,咯咯笑:“我們出去吃吧。”
6.
還是趙敏開車。
還是那個不遠的商業中心。
時間已經8點多,餐飲店鋪的人流,似乎已經稀疏了一些。
他們去趙敏喜歡的某家肥牛火鍋店排號,那家店在一座購物廣場的5樓。
居然只要再等幾個號,就可以進去了。
兩個人在店門前等候的椅子上坐下來,趙敏忽然道:“負1樓有個甜品店。你去給我買個巧克力冰淇淋吧。”
張無忌道:“好啊。”
幾分鐘之後,他回來了,趙敏還坐在那裡等。她坐著無聊,高跟鞋的鞋跟,點在地上,輕輕轉動她的腳踝。小腿在大衣之下,露出來。
簡直不能多看。
張無忌拿著兩個冰淇淋甜筒,一個巧克力色、一個淺藍色,道:“這個是那家店新出的海鹽味的。你要不要也嘗嘗?”
趙敏就在他手裡吃了一口,搖頭道:“我還是喜歡巧克力的。”伸手把另一個拿走。
對面的椅子上,還坐著一個男生。單獨一個人。也是在這家店門口候座,比趙敏和張無忌先來。
剛才他就坐在對面。
這從頭到尾,他都看在眼中,此時忍不住翻了白眼,一付單身狗眼睜睜看著情侶“公共場合秀恩愛、公然瘋狂撒狗糧”的生無可戀表情。
張無忌趕緊拿著那個海鹽味的冰淇淋甜筒,正襟危坐,也不敢動。
他還不太習慣。
他也不知道,別的情侶,是怎麼樣。是會比較循序漸進嗎?
他和趙敏,兩個人剛剛跨越了那條線。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舊規則已經被打破,新的習慣還沒有建立。
比如說,他現在就不知道,他可以當著陌生人的面,吃掉趙敏吃過的冰淇淋嗎?可以當著陌生人的面,幫趙敏吃掉她嘴角的巧克力嗎?
趙敏吃著冰淇淋,忽然又貼近張無忌的耳邊,故意往他耳朵裡吹氣:“你以前,有過幾個女朋友?”
她突然問出這句話來,而且旁邊還有人在看著,張無忌一時大腦宕機了,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合適。
他一下子沒有回答,趙敏又咯咯笑了,她輕聲道:“其實,我不在乎你以前有幾個女朋友。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只能有我一個。不然……”
張無忌忍不住道:“不然怎麼樣?”
“乘你睡覺的時候,在你的後頸,用染唇液寫上:This belongs to me. 在後腰上,也要寫。”
張無忌在她的腰上輕輕掐了一把:“女流氓。”
Chapter 102: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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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不速之客
1.
後來幾天,張無忌和趙敏,就窩在住處,沒有出門。
一種快樂的、小動物一樣的生活。
有的時候,自己做飯。不想自己做飯的時候,乾脆叫外賣。
當然,有一件事,做了又做。
張無忌說,要回寢室去拿一下換洗衣服。趙敏笑嘻嘻丟給他一个袋子。
他拿起來看,裡面除了男士的T恤和長褲,連內褲和襪子都有。
張無忌一怔,看牌子,正是週六那天趙敏逛街時唯一買了東西的那家店。
“好啊,你早有預謀。”張無忌把她按在床上。
趙敏用膝蓋頂開他,翻身用枕頭把他蒙住。
張無忌丟開枕頭,卻沒法丟開坐在他身上的趙敏。她伸長手,從梳粧檯的抽屜抓出幾個塑封的小方片:“我當然早有預謀啦。不僅給你準備了衣服,還準備了很多個套套呢。”
張無忌還是會害羞,不禁又道:“女流氓。”
趙敏一看他滿臉通紅的樣子,就更想逗他,彎下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輕聲道:“你喜不喜歡女流氓啊?”
張無忌在她海藻般的長髮裡尋找她的頸項,含含糊糊地道:“嗯……”
如此這般,怎麼能不做了又做呢?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不知不覺,又一個週六到了。
趙敏醒來,摸過手機來一看,已經9點了,她還是賴在床上不想起來。
張無忌先起床,穿好衣服,對她道:“餓著對胃不好。你想吃什麼?是要我給你做,還是叫外賣,還是出去吃?”
“不想出去。”趙敏嬌懶地翻身,把自己埋進枕頭裡,“找前天那家羊城的店,要蝦餃、蒸排骨和海鮮粥。”
張無忌叫了外賣。他又熱了杯牛奶,送到床上,叫趙敏起來。
趙敏披了睡衣,坐起來,喝了半杯牛奶。
她喝牛奶的時候,張無忌一直看著她。
“怎麼了?”
“嘴唇沾上奶沫了。”他乘機親了她一下。
趙敏咯咯笑。
過了半小時,外賣送餐小哥打電話來,說到已经到小区了。你只寫了18單元,沒有寫房間號?
張無忌說,不勞你送上樓,你到18單元樓下,我下樓来拿。
2.
王保保在這個週六上午,決定去看看妹妹。
趙敏學校放假已經一周了。她說不忙回家,回家也是成天跟一幫發小鬼混,逛街、泡吧。不如在這裡,清清淨淨,看幾天書。
他也沒有放在心上。
公司裡的事,項目大半已經完成階段性目標。只是將近年關,該走動的還是要走動應酬。不過是得比先前,更謹慎低調。
他忙完了這一週五天。
週六早上,他慣性地,和平日上班一樣的時間醒了,也不知道今天閑一天,可以幹些什麼。
去找朋友?去找女人?
想了半天,他決定還是去看看妹妹。
他在趙敏住處樓下停好自己的車,出来,剛好看到有個年輕人下楼拿外賣。拿了外賣,那個年輕人回身,拿感應鑰匙開了樓下的門禁鎖,進樓。
王保保正好就跟著他一起進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進了電梯,那個年輕人按下12那個按鈕。
王保保連按樓層按鈕,也省了。
結果到了12樓,那個年輕人先出去,王保保在後面走著。眼看著那個年輕人走到了1201室的門口,按了密碼,開了門。
王保保暴怒。
他暴喝一聲:“你給我站住!!!你他媽是誰?!”
張無忌莫名其妙:“你是?”
王保保抓住他手臂,進門,在客廳裡大聲道:“敏敏!你在家嗎?這個臭小子是誰?!”
張無忌反應過來:“你……你是趙敏哥哥嗎?”
趙敏在臥室裡,應聲:“你等會兒!我馬上就出來!”
3.
兩三分鐘後,趙敏穿戴整齊,來到客廳。她一襲寶藍色的長裙,長髮用髮卡紮了起來。
她看了一眼王保保:“就算你是我哥,上門也得先打個電話吧。”
王保保氣得都笑了:“我要是先給你打電話,這一幕,就看不著了吧?”他轉頭看張無忌,“小子,你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的!”
張無忌老實回答:“我叫張無忌,F大法律系大四的學生。”
“哦,F大法律系,大四的。”王保保上下打量他,“跟敏敏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學院的。”他指指張無忌手裡拿的東西,“這是什麼?”
張無忌還是老實回答:“蝦餃、蒸排骨和海鮮粥。”
王保保笑道:“這是早飯?早上9點多。進出我妹妹住處,還下樓幫她拿早飯?”
趙敏打斷他:“他幫我拿什麼,也不关你的事。”
為了防止他說出更過分的話來,趙敏道:“一天天跟你混的女生,也不知道是什麼人。一個一個,整容整得,下巴跟錐子似的。聊起奢侈品來,門兒清。除此之外,腦子裡全是一團漿糊。你那麼喜歡芭比娃娃嗎?”
“我那是玩玩的,你也是在玩玩嗎?”王保保大怒,轉頭看張無忌,“你家裡人。都是做什麼的!”
“我家,在荊湖北路的首府。我爸是植物研究所的研究員,我媽在世界500強的製造業企業裡,当工程師。雖然沒有什麼大成就,也是清白人家。”
王保保又問:“那父母兩方的祖上呢?”
“父親那邊,是山農。母親那邊,是商人。”
“也就是說,全是平民,是嗎?”王保保道,“你覺得你配得上我妹妹嗎?”
張無忌道:“那由你妹妹說了算。是她談戀愛,不是你談戀愛。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得到家人祝福的戀情,會更順利,可是最重要的,還是本人的意願和感受。”
張無忌完全不怕他。
王保保冷笑了下,想了想,竟然把怒容收起:“好。敏敏,你這個小男朋友,肯講道理。想必,家教也不錯。當然也不能攔著你回家跟父母跟前盡孝。你在國外讀書,一去四年,現在回國了,假期還不早點回去陪陪父母?一個寒假,只有五周不到,你們倆是不是已經膩歪了一個禮拜了?我問問朋友的私人飛機空不空。空的話,今天下午,你就跟我一起,回帝都去。要是難分難舍,帶了他一起回去見父母親戚和發小,也行。”
趙敏眼珠一轉,道:“我們又不是這就談婚論嫁了。怎麼就見父母親戚了?你也不用這麼積極。我過兩天,自己買了票回去。放心,不會拖的時間太久,他也要回家陪父母去。”
王保保道:“不行!”
“我可不是你那幫女朋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趙敏提高聲音,“爸爸媽媽都沒有這樣子管我,你倒起勁了。”
王保保臉色又不好了。
趙敏繼續道:“怎麼著?打算威脅停我的生活費呀?我又不跟你拿錢。跟別人霸道總裁慣了,對自己妹妹也來這套。”
眼看這兩兄妹真要吵起來,張無忌在後面拉了拉趙敏的手。
王保保看看趙敏,又看看張無忌,退了一步:“好。敏敏你也這麼大了。下周,下周,你一定得回家裡去。”
他對張無忌道:“你給我注意點。男人什麼臭毛病,我都知道。敏敏要是哪裡有一丁點兒不好,你全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王保保帶著氣走了。
4.
他走了,趙敏還在生氣。
張無忌哄她:“別生氣了。吃個蝦餃好不好?你之前不是挺愛吃的嘛。”
“氣都氣飽了。你怎麼不生氣?”
張無忌道:“我不太愛生氣啊。再說了,你哥真是跟你一個脾氣,眼高於頂,蠻橫驕傲。”
趙敏伸手打了他一下:“你才眼高於頂,蠻橫驕傲。”
“論家世,我估計是配不上你。只要學院裡的傳言是真的。”張無忌道,“不過,家世,也不是一切吧。我又不笨,又不傻,努力點,是不是過20年,也可以不是平民呢?現在,只要你愛我,就好。”
趙敏伸手捏捏他的臉,狡黠一笑:“誰說你不笨不傻了?你就是個小。傻。瓜。”
張無忌把她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掌心裡,低頭輕輕一吻。
兩個人分著吃掉了蝦餃、蒸排骨和海鮮粥。
因為早上這一場鬧,趙敏也沒有心情跟張無忌親熱,她就回房間,拉開窗簾,坐在窗下看書。
張無忌見她看書,不再生氣,也覺得很好。
他想想自己該幹什麼呢?
還是做飯吧。
這個寒假,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沒有幾天了。希望她寒假在家,想他的時候,不僅想起他的身體,還能想起他做的飯菜。
他翻了翻冰箱的庫存。
冰箱冷凍室裡,有一塊很大的魚段,像是青魚。不是那天週六趙敏和他一起在超市買的,可能是阿姨留下的。這種魚,家裡常常拿來,剔了肉來做魚圓。而且,不像其他地方,總是把魚圓做成球形,家裡那一帶喜歡把它做成扁的,如同橘瓣一樣的形狀。
先要魚肉剔下來,然後剁成魚蓉,在魚蓉中加味精、蛋清、鹽,攪成黏糊狀。調好的魚蓉,擠成橘瓣形,放入清水中,煮半熟定形。最後要極鮮的高湯,讓魚圓再下鍋一次。
做起來,是很麻煩的。
可是,為所愛的人做飯,不怕麻煩。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趙敏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頭,只是笑道:“你來給我幫忙啊?”
趙敏沒有回答,只是從後面抱住了他。
張無忌一下子整個人都僵住了,心跳突然又不規則了。
背後那種柔軟的觸感,讓他從脊椎開始,一陣電流,一陣滾燙,全身都發麻。
趙敏因為頭埋在他後背,所以聲音很模糊:“我有點困了……讓我抱一下。”
那種感覺太奇怪了。
就好像兩個人已經認識了很長時間,十幾年,幾十年。不僅相愛,還彼此信任。
身體接觸,引起的不只是欲念,還有種難以形容的安心。
這就是愛的樣子嗎?
Chapter 103: 溫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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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溫暖的家
1.
趙敏在週三的晚上,回到了帝都。
媽媽的司機提前在機場候著,她一落地,就接了她上車,回家去。
這倒不是她嬌氣,連自己叫個車回家都不行。實在是,外面的車,門口保衛人員根本就不會放行。
到家已經11點多,快午夜了。
媽媽本來已經睡了,聽到動靜,起來看女兒。
家裡的阿姨,又是給她倒熱水,又是幫她掛衣服的。
媽媽跟阿姨說,幫忙把敏敏的箱子拎到敏敏房裡去。
趙敏問:“爸爸呢。”
“他能有幾天回來呀?日日不回家,工作比天大。敏敏,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宵夜?”
“媽,我不餓。”
“我還不知道你啊,敏敏。這下子想著,要控制體重,晚上了,可不能吃東西。等一會兒,睡不著,還不是要起來,去廚房找東西吃。”媽媽笑道,“讓吳阿姨給你煮餃子吧。”
趙敏摟著媽媽笑:“哼,媽,你怎麼這樣拆穿我。好吧,就讓吳阿姨煮5個餃子吧,就5個,可別多了。”
2.
第二天,華箏知道她回來,忙打電話來:“你怎麼提前回來了?不是說快過年才回來嗎?還是十幾天才是除夕呢。”
“你不高興我早點回來啊?”
“才沒有呢。今天下午出來啊。”
兩個女生,找了個地方喝下午茶。
苦苦的抹茶,配甜死人的日式手作和果子。這兩者,任何一個單吃,都不好,配在一起,還可以。
兩個人見面,華箏先吐槽了一會兒她們學校的老師。趙敏也跟她講了點F大政治學系老師的笑話。
兩個人一起笑得前仰後合。
然後商量晚上去哪兒吃飯,哪兒泡吧。
趙敏喝了口茶,問華箏:“你跟你那位,怎樣啊?”
“沒怎麼樣啊。他簡直老實得不像話。每天就知道上課,不上課的時候,就陪我上自習。每天10點半送我回寢室。週末有空,就陪我逛公園和雜玩市場。”
趙敏笑:“為什麼要逛公園和雜玩市場?你跟老大爺似的,對手串有興趣?”
“就是因為那些東西,我都不可能想買。所以逛著才安心。要是拉著他去逛商場,全是化妝品和衣服,他又得一下子花光生活費了。也不能老這樣子。”
“他倒是不小氣。”
“就是憨。直。自己有多少就掏多少,不想著還要留些。沒錢了就說,接一份家教,飯可以少吃點。我怎麼可能讓他省飯錢啦。餓瘦了豈不是要心疼。”
趙敏咯咯笑:“喲,還挺甜的呢。”
兩個人正在說話,趙敏的手機響了。
一個視頻電話。
她接了。
電話那頭是個男生,聲音還挺好聽的,所在的地方,大概是火車站的候車廳。
那個男生道:“你剛才跟我說,你出門了。我前面在地鐵上,現在才看到。”
趙敏問:“你幾點的火車?”
“半個小時之後。”他道,“你昨天又吃了東西就睡覺。好像對胃不好吧。”
“你是我的家庭醫生啊?”
那個男生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又問:“敏敏,你到家之後……爸爸媽媽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
“哦。我還擔心了半天,怕你受委屈。嗯,你在家也要早點起床,按時吃早飯。”
“好好好。”
“晚上,我還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我可能會跟閨蜜玩到挺晚的。”趙敏道,“我回家了再跟你說吧。”
那個男生忽然道:“我想你了。”
趙敏連忙道:“我晚上給你打電話。”
電話一掛,華箏就靠過來,摟住趙敏的肩膀:“好呀,老實交代。新男朋友,什麼時候有的?照片有沒有?拿來給我看。”
她們倆坐的四方桌,華箏坐在趙敏的側面,剛才也就用餘光看了一下,並沒有看仔細。她自然有分寸,不會在這種時候湊近去打擾。但是趙敏電話打完了,這可就要好好研究一下。
趙敏道:“沒有多久,也就上周。”
“照片呢,照片呢?”
趙敏從手機相冊翻出一張來,是上週六晚上,兩個人一起去吃肥羊火鍋時,他坐在她對面時,她拍的。
“白白淨淨,普通英俊。”華箏道,“咦,不說我說,這個,還沒有你那個好幾國混血的前男友帥呢。”
“是啊。”
“那你還這麼快,就跟他這麼親近了?”
“怎麼親近了?”
“我看得出來。”
趙敏笑而不言。
華箏又問:“他叫什麼名字?也是學生嗎?”
“叫張無忌,是F大政法學院法律系大四的學生。”
華箏道:“哦,是同一個學院的學長啊。果然,還是近水樓臺呢。他性格是什麼樣的?”
“傻、白、甜。”
“天啊。你怎麼會喜歡傻白甜的男生?我那位,你還總笑他呆呢,還說,送你,你都不要。”
趙敏道:“你那位,也呆,也甜。但就是,不夠甜。”
“你在炫耀!!!”華箏道,但其實也並沒有真的羡慕嫉妒的樣子。
她忽然又偷笑:“之前,可是你跟我說,要試function的。你自己那位,怎麼樣啊?”
趙敏道:“嗯~ 我覺得他好像有點經驗不足呢。”
“哦,在你之前,他是virgin嗎?”華箏眼睛眨了眨,“據說virgin的男生,第一次都是秒射啊,會嗎?”
“也沒有吧。”
“那你怎麼知道他經驗不足啊。”
“因為第一次他太慌張了。”趙敏道。
華箏道:“啊,我想起我以前看過的一個很神奇的老片子,少年托洛茨基。
一個17歲零9個月的加拿大少年,認為自己是托洛茨基——就是那個搞了十月革命,但是後來被開除出黨的猶太裔俄國革命家——的轉世。特別好笑,簡直是傻得冒泡。
他在他爸爸的工廠裡搞罷工、在公立學校裡組織同學搞罷課,一邊還在尋找轉世的列寧。他遇見一個27歲的女生,她的名字跟托洛茨基第一任妻子的名字一樣,也同樣是差不多大他9歲,他就認為她一定是她的轉世,就開始瘋狂地追求她。
那個姐姐,一直不接受他的追求,直到她法學博士學位拿到,那天慶祝晚宴上,她的閨蜜跟她說,自己剛剛睡了個18歲的小男生。非常美好。‘速度太快,但是次數很多。’”
趙敏快笑死了:“電影裡的男生,肯定不知道自己背後被人這麼議論。”
“你那位,肯定也不知道,我們背後這麼議論他吧。”華箏壞笑道。
“那又怎麼樣。噁心的傢伙,連被議論的資格,都沒有。”
兩個人不著邊際地聊天,具體內容,如果叫保守人士和道德家聽了,保管勃然大怒,血壓持續升高。
但是,她們不在乎。
趙敏在淩晨1點回到家,然後跟張無忌打電話到淩晨2點。
3.
趙敏週三晚上回到家。週四,沒有見到爸爸。週五也沒有見到爸爸。
那幾天,他都沒有回家。
年末年初,領導忙。
忙著總結,開會,談話。大會是必開的。更盡心一點的領導,得跟各個部門,開小會。找找下屬談話,表示關心。
忙著慰問。各位離休、退休的老同志,根據級別,由不同等級的同志上門慰問。級別高的老同志,當然不能由小蘿蔔上門去。
忙著下基層。首長不僅是下到連隊,還親自到每個班裡。那些小崽子,可不心裡美得跟祖墳冒青煙一樣嗎。
週六的晚上,他回到家,也是11點多了。
趙敏聽到動靜,從樓上下來,奔過來撲到跟前:“爸爸!”
他抱了她一下:“敏敏去南方待了幾個月,好像重了一點。”
趙敏嗔道:“爸爸!”
“媽媽已經睡了吧?她明天在市里,還要開一個重要的會。不要吵醒她。”他脫了厚重的外套,一邊對趙敏道:“敏敏,到書房來,陪爸爸坐一會兒。”
父女兩個人去了他的書房。這個房間就一切按照中年男子喜好的風格來佈置。傢俱、窗簾、木雕擺件,一切都是深色的。
爸爸並沒有坐在書桌後的那張椅子上,而是跟趙敏一起坐在沙發上。
他問了問,她這個學期都上了什麼課,學得怎麼樣,有什麼很難的課嗎?
又問她,跟國外的學校相比,F大怎麼樣?
趙敏跟他講了一番。聽到趙敏說,F大課程的閱讀量和作業,其實都比國外學校要少。他就點點頭:“是這樣啊。”
又問,敏敏跟同學們相處得怎麼樣啊?
趙敏一撇嘴:“南方人,小家子氣的多。嘴上不說,眼裡只有一點眼前的利益。”
他聽了又笑:“太孩子氣了。你生下來就在山坡上,人家可是生在平地上、窪地裡。爸爸從小教你們要格局大、眼光長,可不是特意讓你們來瞧不起普通人家的孩子。越是要做大事的人,越要平易近人。”
“可是,也不是所有普通人家的孩子,都小家子氣啊。”趙敏道,“平庸,是懦弱的兄弟。也有勇敢聰明出眾的人,生於平民之家。就像的確也有,出生于純麻瓜家庭的巫師一樣。”
“這最後一句,我就聽不懂了。”
“這都是老電影了。爸爸,居然都不知道。這不是全球通行的梗麼?”
“什麼巫師,這一聽就是外國的東西。好好講話,不要拿外國的東西,來難為我這種上了年紀的人。”
趙敏道:“哼,爸爸開始以老賣老了。”
“你哥都三十多歲了。爸爸也五十多歲了。”
“在爸爸這個級別上,54歲還很年輕。爸爸不想跟爺爺一樣,活到老,學到老,幹到老嗎?”
他摸了摸趙敏的頭:“丫頭,我也想啊。”他看了看時間,“不早了,敏敏你也去睡吧。”
趙敏回房,當然並沒有睡覺,跟張無忌打睡前電話,又打了一兩個小時。
Chapter 104: 公無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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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公無渡河
1.
考試周結束後,寒假開始了。
儀琳整天都不在寢室。
她接了十幾個家教。本來手上就做著3個,學生家長幫忙介紹,班上同學轉手,再加上她自己又去家教中心接單,就有了這麼多。
基本早上8點半出門,下午5點多回來。學生家分佈在各個區,有的路上來回要花2個多小時。
她只有回到寢室,才會看到殷離。
她不知道白天殷離在幹什麼。
2.
考試周的週六,儀琳、令狐沖、田伯光送叔叔嬸嬸回家。三個人在車站陪著到了9點多,送叔叔嬸嬸到月臺,上了車,才回來。
三個人還在後街上,吃了頓夜宵才回學校。
儀琳進寢室,已經11點過了。
殷離一個人坐在自己桌前,對著她的電腦。呆呆的,一動不動。
寢室沒有其他人,陸無雙也已經回家了。
儀琳放下一個一次性飯盒:“阿離,我給你帶了你愛吃的烤雞翅。你動畫設計的作業,做完了嗎?”
“沒有。”殷離不動。
儀琳道:“不是明天就要交作業了?就是你的那個作業,我做不來,不然我幫你做一點。”
殷離不答,過了一會兒忽然問:“你知道政法學院,政治學系,有個叫趙敏的女生嗎?”
“趙敏?”儀琳想了想,“田伯光跟我聊天的時候,講過這個人。好像說,今年大二,從國外轉學回來,長得很漂亮,很性感。”
“性情脾氣呢?”
“聽田伯光說,她是個很聰明、活潑、厲害的女生。”
殷離道:“為什麼,你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這個人呢?”
儀琳一怔:“這個人怎麼了?需要認識她嗎?”
“今天,周芷若告訴我,張無忌跟政治學系那個叫趙敏的女生,在一起了。”
“啊!”儀琳驚慌道,“令狐沖和田伯光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個……”
“那就是他們故意想瞞著我?”
“不,也許……”儀琳道,“是為了怕你傷心。”
“放屁!”殷離笑,“他們只在乎他們的男性同盟。”
儀琳放下手裡的東西,來到殷離身邊,把她的身子扭過來,正對著自己:“你不要再想張無忌了好不好?我不想你再傷心。”
殷離木木地應道:“……好啊。”
那天,12點,儀琳上床睡覺了,殷離也就去睡了。
可是第二天周日,她就熬夜到週一的淩晨4點,才把動畫設計的作業給完成了,上傳到了網盤,通過郵箱把網盤地址發給了老師。也不知道老師是不是會那麼嚴格,因為她超了Deadline 4個小時,就不給她成績。
3.
對於殷離來說,交掉了作業,寒假才真正的開始。
這個寒假,她又是不回家。
她打電話跟媽媽說了。她媽媽又開始勸說她回去,她聽了一句就沒有力氣再聽下去,掛掉了。
儀琳每天做完家教,黃昏回到學校,踏進寢室,往上看。她能看殷離床上低垂的蚊帳,高起的被子。殷離在床上。
一月,正是隆冬,室外溫度已經降到了零下。寢室裡,空調已經頗有年紀,耗電不少,制暖不行。儀琳為了省電費,睡覺前當然是把空調關了。她早上匆忙出去,當然也不會把空調打開,反正殷離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自己點一下遙控器就好了。
但每次儀琳回來,殷離都在上面的床上,而且好像是真的在睡覺。
儀琳開門進來,她都好像沒有聽見,也不會起來。
寢室裡,根本沒有開空調,跟室外差不多一樣冷。
儀琳打開了空調,踩著梯子,上去喊殷離:“阿離,你吃晚飯了嗎?我們去食堂吃飯吧。”
殷離才慢慢坐起來,洗臉,換衣服,跟儀琳去食堂。
吃完晚飯,回到寢室,儀琳會準備下明天要給學生上的課。殷離打開電腦,開始看電視劇。
一直看到儀琳上床睡覺了,她就把筆記本電腦抱上床,擁著被子,戴著耳機,繼續沒完沒了地看。
4.
儀琳的叔叔嬸嬸坐完了火車,又換大巴,在周日下午到了家所在的縣城,也是自家兒子,儀琳的堂弟,儀瑋,讀高中的地方。那一路行程,尤其是中途換車那一段,可把兩個人累著了。
儀瑋來汽車站接他們,先到自己租的房子。
儀琳的堂弟儀瑋,剛上高一。九月開學,是他高中第一個學期。
縣城也不大,從一頭到另一頭,也就坐十多分鐘的公交。學校宿舍有限,他沒有申請上,只好跟同村一個孩子一起租了個房子,就在縣城邊緣,是農民自己蓋的房子。租金便宜,就離學校有點遠,他每天得騎著自行車去上學。
現在跟他一起合租的那個孩子,已經回村裡去了。
嬸嬸原本想著,在這裡休息一夜,第二天上午,一家三口就坐班車回村裡去。
沒想到,當天晚上吃了一頓麵條,叔叔就開始拉肚子。連著好幾天也不好,吃了東西就拉。
這樣子怎麼能坐車回家呢?畢竟路上有好幾個小時。
嬸嬸說,要不,給你買個成人紙尿褲?
叔叔說,旁人就不會聞出味?我丟不起這人。
回家的事,就這麼耽擱了。
一家人暫時就在這房子裡住著。叔叔嬸嬸睡著儀瑋合租同學空出來的那張床。
嬸嬸每天去附近農民紮堆賣菜的地方,買點菜回來燒。
儀瑋倒還高興,因為鄉下自己家的房子,還不如這房子嚴實敞亮。暗黃的土牆,門窗都透風,又冷又暗。白天都得開燈,可是一開燈,爸爸媽媽必得罵他費電。
村裡的小夥伴也是差不多,雖然天冷得要死,只要天晴,都不在屋裡待著。年關前後,回村的後生,常常聚在誰家門前屋後的平地上,圍著一個火盆,縮著脖子,拿著手機打遊戲。
早幾年,智能手機還貴,如今國產的智能手機,已經極其便宜了。不僅出去打工的年輕後生人手一部,連還在沒有掙錢的中學生,也是差不多人手一部。
儀瑋現在用的手機,就是儀琳在八月末,給他打了一筆錢,讓他買個智能手機,只怕他去縣城裡上學,人家都有,他沒有,心裡不好受。他拿到錢,立刻叫同村有智能手機的小夥伴,幫忙下單,在網上訂購,幾天後就拿到了。
以前自己只有老式手機,有時借別人的智能手機玩,非常羡慕。但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機,拿手機打遊戲、看視頻,玩好幾個小時,那種快樂,也就是那樣吧,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
但是,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開心的事情了。
5.
在這裡住到第四天,晚上,吵起來了。
本來前幾天,嬸嬸操心叔叔的身體,倒還沒有心思多關心自家兒子的成績。問了他幾次,都說還好。
這天週四,她閒不住,看兒子的床單夠髒了,就拿去洗洗。結果從被褥下面翻出這學期的成績單來。
語文、數學還好,150分的卷子,一個110多分,一個120多分。英語才80多分,換算成百分制,那就是60分不到。
氣得嬸嬸叔叔兩個人,把他一頓罵。說我們還指望你,像你儀琳姐姐一樣,能考上好大學?早知道這樣,不如送你去讀職高,學修汽車,開挖掘機,當廚子。讀高中,豈不是浪費錢!
他還氣哭了,道:“要錢,沒有。也沒有人管我。班上同學,也有鄉里出來的,人家爸媽在縣城買了房子。那些同學聚在一起,有來有往,約著一起吃飯打遊戲。我就是想找個人問功課,該找誰?室友都嫌我小氣,老問他題目,卻不請他吃飯。好學生都請家教,或者是週末上補習班,也有上網課的。我英語本來就差,我有什麼法子?”
這話噎得叔叔嬸嬸兩個人不知如何接口。
儀瑋發了一頓脾氣,也覺得對著父母難堪,大晚上9點多,跑出去了。
急得嬸嬸連忙給儀琳打電話,講了剛剛發生的事情,叮囑她:“若是弟弟給你打電話,好好勸勸他。我們本來不懂怎麼讀書。可你也讀出來了,讀書應該也不是天大的難事。要是只能去工廠,給人做苦工,被人挑挑揀揀,這麼幹一輩子,還要掙到錢養家,那才是難。你教教他,怎麼才能學好英語吧。他也半大小夥子了,父母就是急了,說他一頓,他怎麼就不能受著了?還跟我們又哭又叫的。”
儀琳連忙給儀瑋打電話,安慰了他好一會兒。
他帶著哭腔問:“姐,你為啥過年也不回來?”
“我要掙錢啊。”儀琳道,“一個寒假做家教,能掙不少錢呢。醫藥費、學費、生活費,都靠這個了。”
他在電話那頭吸了幾口氣。
“冷吧?”儀琳道,“家裡那個冷,可不是這裡南方的冷好比的。你快回去吧,別凍壞了。姐姐過幾天,去網上找點高中英語補習的資料給你。什麼速記單詞,什麼英語對話聽力練習之類的。乖,快點回去。”
6.
也許是週四晚上跟兒子吵架,叔叔被氣著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就一直覺得右下腹一直很難受,又覺得胸口氣悶。
嬸嬸問他,要不要去縣裡的醫院看看。
叔叔道:“不去!我沒事,就是氣悶,窩著火,消消氣就好了。”
儀瑋聽了這話,低頭道:“我出去買菜。”抓起鑰匙和手機就跑了。
嬸嬸連忙追出去:“你懂什麼買菜?一買就買貴了。”回頭對丈夫道,“你自己個兒,在屋子裡待一會兒。”
等到嬸嬸和儀瑋出門逛了一圈,買了些便宜的白菜和雞蛋回來時,發現叔叔端著個一次性紙杯,在喝酒。
廚房裡本來是有一瓶白酒的。本地產的,極其便宜,也可能不是糧食釀造再蒸餾,而是直接用酒精兌的。這瓶酒,來的時候,就有,放在廚房櫃子裡,跟醬油、鹽瓶、白醋一塊兒。那兩個孩子住在這,週末有時候自己也做飯,這瓶酒想必是做菜時,拿來醃一醃肉片,去腥增香的。
沒想到,嬸嬸和儀瑋走開不多久,這酒就到了叔叔手裡,也不知道他是突發奇想,還是早有算計。
門一開,叔叔就把杯子往輪椅下麵藏。
嬸嬸早聞見一股子濃濃的酒味,喝道:“你藏什麼?杯子裡的,是不是酒?我才走開,你就喝酒!”
她上來就搶,叔叔往回奪,紙杯被捏壞了,酒灑得叔叔一身都是。
嬸嬸脫下鞋子,啪啪打他,大罵:“喝喝喝!喝死你!你不就是喝酒喝出肝病來?!還喝?我前世欠了你們家債?要給你這個死鬼收拾爛攤子?你不喝能死嗎?!”
儀瑋也不敢攔著,只是在旁邊說:“媽,地上冷,你把鞋子穿上啊。”
嬸嬸停了打,手裡拎著一隻鞋子,喘著氣,呆站了半天,把鞋穿上了,轉身去廚房,打開窗戶,把那一瓶白酒,直接從窗戶摜出去,一秒後外面傳來了清脆的玻璃瓶子碎裂聲。她開始做飯,把菜刀砧板鍋碗瓢盆弄出了叮叮哐哐的聲響。
屋子裡另外兩個人,都不說話。
到了這天夜裡,叔叔拉肚子,又更嚴重了。半夜裡,把半床被褥都弄髒了。
這下子,兩個人也沒法睡了,一頓換衣、擦洗、收被褥的忙亂後,一個坐在輪椅上,一個坐在板凳上,迷糊靠著,挨到天亮。
天亮之後,嬸嬸和儀瑋兩個人把叔叔推著去了縣城的醫院。醫生聽了這是個肝癌病人,仔細把病歷給研究了一遍,然後就給開了一堆檢查。
有B超、抽血、CT,還有腸鏡。
CT檢查,週末還不能做,只能等到週一。腸鏡更是要三天之後的週三才能做。
醫生囑咐說,從今天開始,要無渣飲食,不能吃有纖維的東西,韭菜、芹菜、竹筍之類的,當然不行,一般蔬菜也不能吃,吃軟的、容易消化的。
檢查前6個小時,需要把醫生開的藥,沖水喝。
醫生比劃著:“等會兒,藥房會給你一個杯子,三包藥粉。1杯就是1公升,週三下午做腸鏡,你就早上8點起來喝。三包藥粉,一包藥粉泡一杯。喝著想上廁所了,就趕緊去。拉完了再出來喝。要喝大三杯。一滴都別剩,喝完。最後,拉出來就是清水了。不把將整個腸道清乾淨,沒法做腸鏡的。”
嬸嬸一邊咕囔檢查又要好些錢,一邊連連慶倖:“還好遲了幾天,沒馬上回家。不然真要看病,還得從村裡到縣裡來。鄉里的衛生院,能看什麼?”
那個週六,叔叔抽了血,做了B超,領了三大包的藥粉就回去了,包裝袋上寫著“複方聚乙二醇電解質散”。
儀瑋看著,就道:“酒精就是乙醇,乙二醇會不會也有點酒味?”
嬸嬸照頭给儿子一巴掌:“還提酒!還提酒!”
7.
儀瑋傍晚乘著婶婶在燒飯,躲在門外給儀琳打電話。
儀琳還在回學校的地鐵上,聽他講了昨晚和今天的事,也來不及安慰他,只著急問,檢查結果醫生怎麼說。
“B超沒有看出新東西。抽血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可能週三腸鏡做完了,醫生能給講講什麼回事吧。”儀瑋悶悶地道。
儀琳才全力以赴地掙了七天錢,這下子又要分心,忐忑不安,七想八想。
儀琳回到寢室,殷離還是跟昨天一樣,跟前天一樣,跟週一一樣。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躺著,要儀琳叫好多遍,才能把她拉起來。
儀琳知道,殷離並沒有好。她回答自己“我不想你再傷心”,說的是“好啊”,可是儀琳知道她並沒有做到。
一個小房間,兩個人。兩種不同的傷悲。儀琳不敢說殷離知道她的傷悲,也不敢說她知道殷離的傷悲。
週三的傍晚,6點多鐘,儀琳的叔叔給她打電話:“儀琳。”
儀琳在地鐵上,人多,很吵,信號也不太好,儀琳怕他聽不清,大聲問:“叔,醫生怎麼說?”
他避而不答,只是說:“儀琳啊,你以後可要保重身體。一點酒也不要喝,每天要按時吃飯。做腸鏡前,喝那個東西,難喝啊。要喝三斗。又腥又鹹,我喝了又吐,吐了又喝。你嬸嬸還看著我,逼著我,喝完了。身體好,才能過人日子、牲口日子。身體不好,過的就是牲口不如的日子。”
儀琳忙答應了:“我會注意自己的身體!”
“前幾天,你嬸嬸和弟弟出門,我就偷喝了兩口酒。你嬸嬸,氣瘋了。我也不是故意要找死。我難受啊,就想喝點。以前在工廠打工,累呀,下了班,渾身不得勁,也是喝一杯就睡。你看那些廠裡的小年輕,要抽煙,吃宵夜,打遊戲,看片子,還不是要花錢?我買一瓶最便宜的白酒,每天喝一杯,一瓶我能喝十天,一天才兩塊錢不到。除了吃飯喝酒,我再也不花別的錢了。這樣子,才能供你們兩個一直讀書到現在,還存下點錢。本來說,你也快工作了,能補貼家裡,我們也在縣城付個首付,買個房,貸款就慢慢還吧。誰知道……”
儀琳越聽越難受,也不管自己還在地鐵上:“叔,你別說了。我還有一年半就畢業了,你一定能看到好日子的。”
叔叔好像笑了笑:“我又不是銅筋鐵骨的人。太難受了。有時候,我一個晚上,痛醒來好幾次。你嬸嬸在旁邊,睡得打呼嚕。能吃能睡,就是最大的福氣。就是幹點苦活,也不算什麼。”
他又道:“你弟弟啊,你看看吧。他要是扶得起來,考得上好大學,還是讓他讀吧。不然呢,高中畢業,就叫他出去打工吧。最好,不要上工廠流水線,而是學個長久有用的手藝。當廚子也行,當空調維修工也行,當室內裝修小工也行。”
他這話,已經隱約有交代後事的意思,儀琳聽了非常害怕,打斷他道:“弟弟才高一,他還有兩年多時間呢,他的成績會好起來的。”
叔叔並不理會,只是往下講:“儀琳,你說,為我的病,籌到了十幾萬塊錢,我只花了幾萬塊。剩下的錢,留給弟弟吧。他畢竟是男孩子,要買房子、娶老婆、給彩禮的。你和嬸嬸,將來想法子,一起湊點錢,幫襯著他,買房子、成家、生孩子。這也算給我們家傳了香火。你要好好的,好好讀書,畢業找個好工作,找個好人家嫁了。”
他說完,就掛了電話。
儀琳再打過去,恰好正是地鐵信號最不好的一段路,怎麼撥也無法接通。
地鐵到了下一站,儀琳也不管自己並沒有到站,慌忙下了地鐵,出了站,到了地面上,又撥叔叔的電話。
這時聽到的就是:“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不停重複。
她又瘋狂地打嬸嬸的電話,一直占線。她打了好幾分鐘,忽然想到,是不是嬸嬸也在打她的電話呢?
她停下來,聽天由命地等電話。
老天沒有讓她等太久,很快嬸嬸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儀琳啊。你叔叔前天做CT,今天做腸鏡。醫生說,腸子上有東西,恐怕是肝癌的轉移。我們從醫院出來,我去上廁所,你叔叔叫你弟去旁邊小店買瓶可樂,他說他餓了一天,想喝。那一眨眼的功夫,他自己推著輪椅,他就不見了。他有沒有給你打電話?”
儀琳覺得整個天正在向她收縮坍塌下來,路燈失去了亮度,已經昏暗的天,更黑了。她有幾秒鐘說不出話來。
嬸嬸在電話那頭喚她:“儀琳!儀琳!”
儀琳回過神來:“他給我打電話,說了一些不太好的話,聽著像交代後事。你們快報警,讓警察一起找找他吧。”
8.
二月初,F大寒假正式放假的第二周,週六。
那天上午,幾千公里之外的恒陰縣,縣郊,一個農民報告,清晨在家門前的河裡,發現了一具男屍。
經過警察現場勘查,通知失蹤者家屬辨認,以及比對ID系統中的照片和指紋,到了下午,確認死者正是三天前,家屬報警稱在縣醫院門口走失的中老年男子。
死亡原因尚待法醫檢驗,但是死亡這一事實已確鑿無疑。
Chapter 105: 傷痛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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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傷痛的大小
1.
儀琳不太記得,接到嬸嬸說叔叔失蹤的電話後,那幾天她是怎麼過來的。
週六傍晚之前,她還抱著一些微薄的希望,也許叔叔只是一下子受不了這接二連三的壞消息,躲起來一個人清淨待幾天。也許他自己一個人離開了縣城,回到村裡的老宅。
週六傍晚5點多,儀琳那天下午的最後一個家教離學校比較近,才20分鐘路程,那時候她已經回了學校,正在校園內的大道上。
她接到嬸嬸的電話,在嬸嬸哽咽含糊、顛倒錯落的話語中,知道了結果。
從河裡打撈上來的浮尸,是叔叔。
眼淚一下子滾下來,因為天色還亮,怎麼好在學校大道上哭呢,她趕緊擦去臉上的淚,對嬸嬸說:“我知道了,我馬上去買車票。早點回來。”
儀琳忍著回到了寢室,進了204的門,才開始大哭。
殷離像冬眠中的動物被雷聲驚醒一樣,在高高的床上坐了起來,還是迷迷糊糊的。
她轉向儀琳的方向:“儀琳……你怎麼了?”
儀琳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大聲哭。
過了一兩分鐘,殷離才從床上爬下來,她還穿著睡衣,帶著被子裡暖烘烘的熱氣。她抱著儀琳,依然沒有完全清醒。
2.
儀琳上網去搶回家的火車票。
所謂春運大潮,主要是三類人。
第一類,是在沿海經濟發達地區的低端打工者。Ta們工作不穩定,往往一年換一個廠,甚至幾個月換一個廠。想回家了就辭工,啥時候想走,随时辭。春節前,往往距離除夕還有一個月,Ta們就可以收拾行李上火車。
第二類,是各地高校的學生。學生們回家的時間由學校決定,學校什麼時候放假,絕大部分學生就什麼時候回家。全國不會相差太遠,一般是除夕前2到3周。今年F大放假的時候,是除夕前3周半,算是放假放得相當早。
第三類,就是全國各地工作比較穩定的異鄉人。企業的文員、事業單位和政府機關裡的工作人員之類。因為國家的法定春節假期,就是除夕當天到元月初六,一共7天,所以Ta們如果要回異地的老家過年,就算另外請了自己不多的年假,往往也只能在除夕前幾天動身。
此時距離除夕12天,第一類和第二類人,已經跑得差不多,第三類人還沒有動身。也就是說,春運客流高峰的中間,有個高峰中的小凹。
儀琳買到了第二天淩晨3點出發的票。
她飛快地收拾行李,給手機充電。一邊遲疑道:“我還要給十幾個家長解釋道歉,說我不幹了,不知道路上電量夠不夠。”
殷離道:“我的充電寶,給你路上用,裡面有八成電。現在你再充一會兒。”
因為儀琳忙著搶票、收拾東西,晚飯沒有出去吃。殷離點了外賣,兩個人就在寢室吃了殷離點的外賣。
8點多,儀琳就要出門。
殷離換了睡褲,脫了睡衣,在T恤外面套毛衣,在毛衣外面穿上羽絨服。
她穿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淩晨3點的車……我們1點出門也行啊……你可以在寢室先睡會兒……然後我們打車去火車站。”
儀琳坐立不安:“我睡不著。”
殷離道:“哦。”
不過儀琳的理智,還是勉強戰勝了她的情緒。應該養養精神,好應對之後的一兩天。
於是儀琳上床睡覺,殷離打開電腦,坐下來,戴上耳機,看電視劇。
儀琳在上鋪,躺著,躺著,睡不著。
於是她輕聲喚殷離:“阿離,你上來,好不好?”
殷離在下面悉悉簌簌地脫外衣。過了一會兒,她就爬上來了,儀琳挪了一點位置,殷離在她身邊躺了下來。
儀琳抱著她,睡著了。
3.
淩晨,殷離送儀琳去了火車站,回到寢室,早上4點多了。她又接著在電腦上看電視劇,看到6點,才上床睡覺。
直到中午,手機被說不得連環call了十幾下。
說不得也很為難。
先是殷離的媽媽,發覺女兒特別不對勁。
按道理來說,期末考試前,是很緊張的。考完了,總該放鬆了。可是已經放了寒假,殷離先說不回家,不僅不願意回家,每次接她電話,敷衍一兩句,就掛了,跟生病了似的,沒有精神。她跟殷離視頻,殷離又不接。
於是,她就追問到說不得這裡來了。說不得看實在瞞不過去,只好比較含糊地說,大概是失戀了。殷離喜歡同校的一個男生,但是那個男生不喜歡殷離,可能另外有喜歡的人。
殷離的媽媽聽了,就說,她不回家,那我過來看她。
說不得連忙道,小姑姑,你要来,先跟殷離商量下。再就是,你別說失戀這事是我講的。你就當不知道她失戀了。年輕人,自尊心強。
殷離的媽媽在電話那頭幽幽地道:“她是真長大了。有些事情,別人確實幫不上忙。只有自己熬過來了,才算是過了那個門檻。我只盼她一生順遂幸福,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傷心。看樣子,菩薩是不答應我。”
說不得歎了口氣。等掛了電話,自言自語:“菩薩哪管得過來這麼多啊。”
顯然,殷離的媽媽要過來的這個提議,被殷離拒絕了。
所以她很快又再打電話給說不得,要他多去看看殷離。
說不得在寒假的第一個周日,週末去F大前門超市採購完了,到殷離宿舍樓下找她。拉她出去吃了一頓飯。
那天,吃的主菜,是大青蟹。兩隻大青蟹,炒了巨大的一盤。蟹鉗跟他的手,差不多一般大。蟹的背殼,比他的臉都大。青蟹先是拆件,下鍋油炸,再加蔥薑濕炒。蟹鉗雖然之前已經捶過了,上桌的時候,還是一個人配一個工具,平常用來壓碎核桃的,方便客人拆蟹鉗。
還有灼白貝、胡椒豬肚燉走地雞、清炒芥藍。
那天殷離雖然不怎麼說話,可還是吃了不少東西,還打包了一些回去給儀琳。
在說不得看來,這就是沒有出什麼大問題的樣子。
只要看到好吃的,還能吃——就沒有大問題。
另外一邊,他又通過儀琳那個專門用來記錄叔叔病情和籌集募捐善款的Square帳號,跟儀琳搭上了話,要到了儀琳的Talks號。韋一笑說他挺有當情報人員的天賦,大概也不算錯。
儀琳告訴他,她這個寒假也不回家。說不得更放心了一些。
他知道兩個女孩子感情挺好的。有儀琳陪著,殷離也不至於太孤單。
現在她需要的,只是時間慢慢地把傷悲沖淡。
4.
結果,他只放心了沒幾天。這個周日早上,他起來一看手機,儀琳淩晨在Talks上發了好幾條信息給他,說自己叔叔突然去世,自己已經在回家的火車上,寢室裡就剩下殷離一個人了。
說不得頭疼。
當天,他預約的病人,上午也有,下午也有。有做人流的,有摘取子宮內膜息肉的。
他又不好跟病人取消預約。中午給殷離打電話,她不接。
好容易到下午4點多,診所的事都忙完,他先去菜場買了菜。採購完了,才到F大,八舍宿舍樓下找殷離。
他打電話,殷離又不接。說不得只好請宿舍管理員阿姨幫忙上樓看一看。
阿姨上來敲了半天204的門,殷離才從床上爬起來,換了衣服下樓。
說不得一看,就知道她沒有洗臉,眼角有白白的東西。這都已經下午5點了。心想她這過得是什麼顛三倒四的日子,比韋一笑還過分。
說不得溫言道:“上去洗個臉。去我家吧。我買了幾斤蝦,你要是不來幫忙,我一個人吃,就得撐著了。”
殷離整個人反應都遲鈍了,半天才道:“不是還有韋一笑嗎?”
“他不在,出去玩了。”
“……玩?”殷離重複道。
“文藝點講,應該說旅行。鬼知道他去什麼地方旅行了。”
殷離站在樓下,傍晚太陽已經下山了。有點風,把呼出的白氣吹散,很冷。心裡一直有個聲音,說,不想去,不想說話,不想應付別人的關心。
可是寢室裡也一樣冷。上鋪的床,可以從天黑睡到天明,再從天明睡到天黑,被子陰冷得像留不住體溫。寢室裡,窗簾一直關著,沒有其他人的聲音。
如果說不得不打電話,不到樓下,宿舍阿姨不來敲門,她也不想起床。不僅不想起床,連找空調遙控器,都懶得。
殷離最後就說了一個“好”。
她上去洗了臉,把外套換了一件更暖和的,再下來。
說不得看了看她,笑道:“有一縷頭髮翹著。”指給她。
殷離就自己把頭髮壓了又壓,看他還是滿眼笑意,於是想摸出手機來看,到底是哪裡。
說不得才道:“騙你的。”
殷離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小時候的事情。
有一個夏天,媽媽帶她去舅舅家,說是哥哥考上大學了,去舅舅家喝喜酒。那時她快3歲,媽媽說秋天就送她去上幼儿園。
在舅舅家住了幾天。夏天中午大人都午睡,她不睡,還不肯安靜待著,鬧著要玩。說不得只好牽著她的手,帶她出去逛。
在社區的院子裡,樹蔭下碰見一隻戴紅色項圈的白貓。那貓乾淨漂亮,胸口毛蓬蓬,簡直像只小獅子,一雙藍眼睛亮瑩瑩的,可是凶得很。
她想摸它,它就齜牙咧嘴的。說不得就把貓抱在自己懷裡,再讓她摸摸。
她小心翼翼地撫過它的頭頂,感覺它真是一臉不耐煩。
說不得說,是我們樓上李伯伯家的貓,脾氣大,喂過它的熟人才讓抱。
他還說,這貓會生小貓,一窩都跟它一樣,白毛藍眼睛。李伯伯養不了,就會送人。
她聽了,開心得不得了。
最後他也說:“騙你的。這貓是公的。還被喀嚓了蛋蛋。它是不會生小貓的!”
那時候她究竟跳起來揍了他沒有呢,殷離倒是不記得了。
殷離跟他一起走到學校門口,去坐車。
兩個人並肩走在學校的大道上。
畢竟已經過了小孩子的年紀了。他牽著她的手到處走的時光,一去不回。
5.
到了住處,說不得先拿了一盆小餅乾給殷離:“你先墊墊肚子吧。”就下廚房了。
殷離自己拿茶杯倒了熱水,吃了兩塊餅乾,端著杯子晃到廚房。
她在冰箱上發現有人用磁貼壓著一張紙條:“花生醬、豆瓣醬過期,已扔。下次的房租轉給你了。”
她盯著上面的字,看了半天。
說不得回頭看見,就道:“韋一笑寫的。”又解釋道,“他不知道去哪裡了。不過他出去玩,總歸要一個多月才會回來,所以房租預先給我。”
“你不知道他去哪?”
“他出門前,有時候跟我說去哪,有時候不說。而且,有時候,他逛到某個地方,心血來潮,決定去另外一個地方。”
“那他也可以在路上,打個電話,發個信息給你。”
說不得道:“你不知道?那傢伙平常不用手機的。有倒是有,根本不用,就放在抽屜裡睡覺,手機裡沒有卡。他每次出門的時候,坐地鐵經過火車站的地下商場,去買一張預付費的手機卡,插進手機裡。就路上用用,回來又扔掉了。”
殷離又呆了很久,才道:“也就是說,如果他路上不給你打電話,你聯繫不到他?”
“他說,可以給他發郵件。”
殷離道:“他如果在荒山野嶺發生什麼意外,你可能要過兩個月才會跟警察報人口失蹤,而且還不知道他可能在哪。警察對這種太模糊的報案,理都不會理。”
說不得一怔:“阿離,講這個……好像有點不吉利。”
殷離當然知道不吉利,她就是故意的。
殷離沒有說話。
說不得笑眯眯地道:“不過,你的思路真是相當清奇。過兩天我們開篇寫兇殺偵探小說好不好?”
殷離這時可沒有什麼心情,來跟他的幽默感共鳴,還是不說話。
6.
那天中午,說不得做了一大盆的油爆蝦,還有好多好吃的。殷離吃到覺得自己的腦子都好像被塞住了,可是還是覺得不開心。
說不得道:“儀琳是不是不在?都沒有聽你說,要給她帶吃的。”
“她回家了。她叔叔去世了。” 殷離道。
說不得只當此刻才知道這個消息,不過他當時也沒好跟儀琳細問,只是說讓她保重節哀,於是現在問殷離:“好沒有道理。他叔叔肝癌也不是晚期,怎麼會回家兩周,人就沒有了?”
“好像發現了腸轉移。她叔叔不想治了,跳河自殺。”
說不得道:“她之前寫募捐文章,不是說她叔叔很想活下去嗎?”
“我不知道。誰不想活下去呢?大概是發現,活下去,太痛苦,才不想活了吧。”殷離道,“她叔叔臨死還說,募捐來的錢,沒有花掉的,留給他兒子。但是他不知道,募捐平臺提款,需要提交醫院的發票作為憑證,審核通過才能拿到錢。這招就是為了防止家屬挪用吧。除非我們搞一些其他肝癌病人治療費用的發票照片來PS,不然這個錢,拿不到。只能退還給捐錢的網友。”
殷離看著眼前的空氣:“人死前的執念,是這樣的。太虛幻了。”
說不得道:“你和儀琳,可千萬不要去弄那個。那算詐騙吧?”
飯吃完了,說不得跟殷離商量:“阿離,你搬過來住些日子吧?你們寢室就你一個人在,寒假裡,學校也太冷清了。你過來住,至少洗澡是方便的。反正韋一笑不在,你可以住我的房間,我睡他房間就行了。我一個人做飯吃飯,多無聊啊,是吧?”他笑道,“你過來陪陪哥哥吧?我保證不煩你,你陪我吃飯就行。”
說不得又拿手機看了看日曆:“今天距離除夕,還有11天。家裡一個姐姐,新年裡要結婚。算命的說,初六是吉時,所以初六那天辦酒。家裡,奶奶身體也不太舒服。我得回去,過年前陪她去醫院,各個科室看看。家裡就我是學醫的,聽醫囑能不亂改。你不回自己家,不如到時候跟我回家過年?你跟我一起進站,上車補張票就是了。到家讓我爸,你舅舅,給你做好吃的。他做得比我好。”
殷離問:“什麼姐姐?”
“我姨媽的女兒。”
殷離道:“不去。”
“去嘛去嘛。去看新娘子。那個姐姐長得很漂亮的,就是以前太挑剔,現在總算嫁出去了!沒有變成超大齡剩女。”
殷離忍不住道:“你也過了三十了,是不是也是剩下的東西……”
“咳咳,今天天氣不錯。”說不得道。
太陽都已經下山幾個小時了,他現在來說,天氣不錯。
說不得面不改色,問殷離:“你不跟我回家過年,看舅舅,看外婆,至少搬過來住,是可以的吧?”
7.
周日晚上,說不得陪殷離回學校。
週一中午,說不得又在樓下等她。殷離11點起床,拖拖拉拉地收拾了一個背包,接到說不得的電話時,她還沒有收拾完。
等她下樓一看,說不得好像已經跟宿管阿姨聊了好半天。
阿姨眉花眼笑,正在跟他說話:“明州額,明州也蠻好額。吾祖上,也明州寧。格得老度寧,祖上,才是明州寧。清明掃墓,才要回明州去。明州甯,比江北甯,好交關。儂,有談朋友吧?”
說不得微笑道:“已經有啦。她在另一個學校讀研究生。”
阿姨就一臉惋惜狀。
殷離那個無語。
到了說不得住處,說不得領著跟殷離,進自己的臥室看:“床單、被套、枕頭,是我今天早上新換的。我給你騰了兩格衣櫃,你的衣服可以放這裡。”
殷離問:“你睡韋一笑的房間嗎?”
“我把他的被子和床單都收起來,用我自己的。他那個人,沒有那麼講究。”說不得道,“不會介意的。”
然後說不得帶她去浴室,交代道:“熱水器是電加熱的,冬天大約提前一個小時插上電源,燒的熱水夠洗半個小時。怕冷的話,先把浴霸開十分鐘再進去。記得洗的時候,一定要把熱水器的電源拔掉,不要帶電放水。”
浴室的架子上,從左到右是一個香皂盒、一瓶洗髮水、另一瓶洗髮水、一瓶沐浴露。
說不得看她背包不大,猜她未必把洗髮水和沐浴露那樣的大瓶也拿著了,便道:“你要不介意,可以先用我的洗髮水和沐浴露。右邊的那兩瓶,就是。”
要是平常,殷離看著四件日化用品,能迅速腦補出一萬字的小黃文來。可是現在真是毫無心情,只“嗯”了一聲。
說不得讓殷離在房間裡,自己整理東西。
殷離一邊把衣服和洗漱用品從包裡拿出來,一邊第一次認真觀察說不得的臥室。
房間裡,朝東有一扇窗戶。窗下有一張桌子,桌子北面有一個書架。臥室靠南的地方,擺著床,兩側是衣櫃和床頭矮櫃。
書架上,有一整排,都是醫學書。有的很舊了,還有一些磨損,大概是他大學時候的教材,一直都保存著。還有一些醫學和藥物學方面的書,很新,應該是近期出的,他新買的。
其他,就五花八門了。
好多年的國家地理雜誌。《家常菜精選1288例》。《跟著大廚學做宴客菜》。《家庭投資理財規劃一本通》。《花卉種植手冊》。《趣味礦物學》。某詩人的現代詩集。某作者的古代言情小說。某作者的奇幻小說。某作者的科幻小說。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
殷離:“……”
以前沒有注意到,他看的書那麼雜。
因為下午說不得還要去上班,中午兩個人吃的,是說不得買回來的西域拌粉。
很粗的粉,滑滑的。裡面有西芹和雞肉。說不得跟老闆說,要一份中辣,一份不辣。中辣的當然是給殷離了,雖然說是中辣,她吃了幾口,也額頭冒汗了,就猛喝水。
下午說不得走了,殷離一個人待在這個房子裡,窩在客廳的沙發上,透過南面的落地玻璃窗,看陽臺。
今天天氣好。冬天的陽光懶洋洋地照下來。令人誤以為它會有熱度。
陽臺上有兩把藤編的椅子,好像之前沒有見過。舊的椅子去哪裡了?被扔掉了嗎。天氣如果更暖和一點,坐在椅子上曬太陽,會不錯。
這又像是幸福的幻象。
8.
說不得果然信守了承諾。
殷離住過來,他沒有跟她追問什麼張無忌的事。
他每天中午,不太忙就回來,帶回外賣,或者自己下廚做點簡單的。忙就不回來了,點個外賣,打電話叫殷離起床吃飯。每天下班,路過菜場,帶一些新鮮的菜回來,做飯。
殷離幫他打個雞蛋、洗幾根小蔥之類的。
吃飯的時候,說不得就拿手機刷短視頻,偶爾發出憋住的笑聲。殷離不需要想話題,不需要應付。
說不得有時會問問她,儀琳家裡怎麼樣了。
在等屍檢。
在等火化。
已經帶著骨灰回家了。
在等下葬。
有的時候,殷離會想,傷痛是會有大小的嗎?跟儀琳遭遇的一切相比,她的不幸,太輕微了,所以她的痛苦,也應該是渺小、淡如輕風的。
但是,她的身體不聽話,根本不理會她的理性說“你的痛苦應該是渺小、淡如輕風的”這種屁話。
她就是痛苦。
先是利刃捅人的痛,然後轉成鈍刀子挫骨的痛。
9.
過了幾天,說不得要準備回家了,特意給她指了附近三家本地飯館。
“我都吃過的,味道和衛生,都還可以。是本地人,過年不會長時間歇業,當然除夕和新年初一初二,會關門。你要不想做飯呢,就叫外賣。除了這幾家,大型的速食連鎖店,KFC之類的,也行,不至於不乾淨。外賣地址,不要留房間號,讓送餐的小哥送到樓下就好了,自己下去拿。送到門口,對單身女孩子來說,不太安全。”
他帶她去廚房。以前殷離幫廚,只是做個樣子,現在不得不對她仔細交代一下:“你要是想自己做飯,米桶在這個櫃子裡。冰箱冷藏室有蔬菜,冷凍室有肉。”
他又想了想,拉開了碗櫥。
碗櫥裡的餐具,很自然地分成了兩堆,右邊的是比較小的一堆。
說不得道:“那個,右邊的,是韋一笑的。”
殷離想起來,以前吃飯的時候,她注意到韋一笑用的碗筷有點不一樣,她還以為男生不講究,餐具不成套而已。
殷離呆了半天,問道:“要是不小心,弄混了,他會生氣嗎?”
說不得道:“咦?這個我沒有試過。要不下次試試好了。哈哈哈……”他看殷離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我講的冷笑話,就這麼不好笑?”
好笑,就見了鬼了。
10.
就這樣,說不得拉著行李箱出門,回家去了。
殷離一個人住了幾天。
殷離住進來,是農曆臘月二十。
說不得回家,是農曆臘月二十五下午。
兩天后,農曆臘月二十七,離除夕還有三天,韋一笑回來了。
Chapter 106: 重度抑鬱症的診斷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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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重度抑鬱症的診斷標準
1.
農曆臘月二十七,離除夕還有三天,韋一笑回來了。
韋一笑進門是中午11點半,正好碰見殷離頭髮亂蓬蓬的,穿著一套白底黃色小鴨子圖案、毛絨絨的珊瑚絨睡衣,從說不得的房間裡出來。
兩個人在客廳裡迎面相逢,站住了,面面相覷。
韋一笑問:“說不得呢?”
“回家過年了。”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我哥讓我過來住幾天,不行嗎?我又沒有佔用你的房間。我哥睡了幾天你的房間,你找他去。”
韋一笑道:“我對床,倒是沒有潔癖。不過他可以事先跟我說一聲吧。”
“那他要怎麼跟你說呢?”殷離冷笑道,“你又沒有告訴他,你的手機號碼。你以為我哥是神仙!”
“他可以給我發個郵件。”
“可是憑什麼別人要按照你喜歡的方式來行事!!!”殷離道。
韋一笑抱臂看著她:“你到底是吃了火藥,還是在痛經?攻擊指數高於日常值。”
殷離怒得五秒鐘沒有說話,最後爆發道:“你才痛經!!!你全家都痛經!!!”
她以為韋一笑會跟她吵架,至少也得是反唇相譏,結果韋一笑一句話都沒有再說,轉身就回自己房間了。
殷離看見韋一笑走了,還是很憤怒。
本來她每天只要睡覺、叫外賣、吃飯、看電視劇,就好了。不用講話,也不用思考。韋一笑一回來,她還得調回到戰鬥狀態。
他媽的。他為什麼要回來?
是不是應該搬回寢室去?可是回寢室,洗澡又不方便。
今天是農曆臘月二十七。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那天是除夕。說不得初七回來。二月下旬,元月初十,學校開學報到。
寒假十幾天,要在跟這個傢伙,在一個屋簷下待著。
殷離想想,就生氣。
2.
韋一笑回自己房間,整理東西。等他出來,殷離已經不在客廳,應該是回說不得房間去了。
他看了看冰箱有什麼,開始在廚房煮東西。
這時候,客廳的電話響了。
韋一笑接起來,說不得開口就道:“阿離,你吃了飯沒有?你怎麼又不接我電話呀?”
韋一笑:“靠!”
“咦?你這回,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說不得奇怪。
“不行嗎?”
“行行行。阿離怎麼樣?”
“還活著。”
說不得道:“你能不能給我嚴肅點。”
“殷離看起來,像只憤怒的小動物。”
“阿離現在是失戀狀態,比較容易炸毛,你不要去刺激她。我今年回家,要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婚禮結束,我马上就回來。你幫我稍微看著點阿離,有沒有按點吃飯,精神有沒有好一點。”
韋一笑道:“這都幾個月了,她怎麼還在失戀狀態?”
“那不是十二月初的事情嗎?到現在,也就是2個月多一點。怎麼在你嘴裡,就成了好幾個月?”
“是嗎?我哪記得那麼清楚。2個月,也不短了。”
“拜託!誰都跟你似的,神經同牛的坐骨神經一樣粗?你知道牛的坐骨神經,有多粗吧。”
“本來是不知道的。承蒙你多次科普,我榮幸之至。”
說不得忍不住笑,又接著正經起來:“別人跟你不一樣。如果是初戀,又投入了真感情,失戀恢復期會很長的!當然啦,隨著戀愛經歷次數的增加,抗打擊能力也在增強,到後來,如果感情不是太深的話,喝一晚上酒,睡一覺,過兩天就好了。”
韋一笑微笑:“對於失戀,你很有經驗……”還是押韻的。
說不得在電話那頭氣道:“你給我死遠點!”
韋一笑哈哈一笑。
韋一笑又跟說不得道:“垃圾桶裡,好多個一次性飯盒。殷離到底多久沒有扔垃圾了?現在如果是夏天,肯定有蟑螂了。我可以裝兩隻在盒子裡,送給她。”
說不得道:“小心阿離砍死你。”
韋一笑不為所動:“是嗎?”
“或者她不砍,等我回來砍啊。”說不得又問,“怎麼這次你出去的時間那麼短?”
“不好玩,就回來了。”
說不得笑道:“那回來,也沒有好玩的事情啊。”
“那倒也是。”韋一笑道,“早知道,我多玩幾天再回來。你到底哪天回來?”
“婚禮是初六。我初七回來。下午到。”
“我看你還是早點回來,比較好。免得我跟殷離打起來了。”
韋一笑煮了牛肉和麵。吃完,收拾餐桌,打掃廚房,下樓扔殷離囤積了幾天的垃圾。
然後,他洗澡,回房間睡覺。旅途中沒法休息,旁邊座位的人一直在說話,小孩子哭個不停。
被套和床單,还是他自己的,聞起來一股洗衣粉的餘味和太陽的味道。他走之前可不是這樣的,看樣子,是說不得把它們拿去洗曬了。
等他睡到黃昏,醒來,起床,走出自己的臥室。
之前擦乾淨的餐桌,又變髒了。餐桌和地板上,遺留著碎屑。
仔細分辨,有一小塊蝦殼、一段麵條、一點點紫菜、一點點肉末渣、一點點餅皮屑。
也不能說殷離沒有收拾過,可是她也收拾得太馬虎了。
廚房的垃圾桶裡,又多了兩個一次性飯盒和一個油紙袋。
韋一笑轉頭看了看,說不得的房門緊閉著,只是門縫裡透出燈光。
韋一笑發出了靈魂一問:“這也不是我妹妹,這也不是我女兒,為什麼我要幫著教養小孩?”
3.
晚上8點多的時候,韋一笑又看見了殷離。
她換了衣服,出門下樓,不一會兒,拎著一個袋子上來,應該是叫的外賣,今天的晚飯。
韋一笑開口道:“殷離同學,你中飯吃的是鮮蝦面、小餛飩、肉餡餅嗎?”
殷離一怔:“關你什麼事?”
“我們輪著做值日生,今天歸我,明天歸你,怎麼樣?”
殷離算是明白韋一笑什麼意思了,她的怒火又飆了一次,大聲道:“我知道了!”
然後,殷離就拎著外賣進房間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韋一笑敲門。
殷離電腦放著音樂,正在歇斯底里地重複“A denial!A denial!”
殷離拉開門。
韋一笑道:“我那裡還有很多重金屬搖滾,你喜歡的話,可以拷給你。”
殷離充滿懷疑:“你怎麼突然那麼好心?”
韋一笑道:“我在隔壁,都能聽見你放的是Nirvana 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你要我借你耳機嗎?”
殷離又一次臨近發飆狀態了:“韋一笑你好煩啊!”
“我不是你哥,不會無條件慣著你。”韋一笑道。
殷離對他怒目而視,然後硬生生把怒火憋住了,問他:“韋一笑,你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嗎?!”
“當然有。”
“那到時候能不能麻煩你,通知我一下,我好來落井下石。”
“可以。”
韋一笑準備走了,殷離把手一伸:“拿來!”
韋一笑倒是知道她在說什麼,道:“我回去拿硬盘。”
過了一分鐘,他再來敲門,說:“拷完,還給我。”
殷離在硬盘裡發現音樂分門別類地放得十分整齊,她複製完重金屬搖滾的文件夾,又隨便翻了翻,發現了好多非流行歌曲的純音樂,很多電影原聲,那些殷離不太感興趣,然後又發現一個恐怖片的文件夾。
殷離以前從來是不看恐怖片的,但是現在她把這個文件夾整個都拷過來了。
現在的人,存儲大量資料,都是靠網路硬盘了。這個原始人,還在用本地硬盘。真是奇了怪了。
她去敲韋一笑的房門,還硬盘。韋一笑開了門,接過硬盘。
殷離站在門口看了一下,韋一笑的電腦上是畫了一半的CG圖,也就是他剛才其實是在工作來著。
殷離感到了輕微的愧疚,隨即轉為更大的憤怒。
為什麼別人能夠正常地生活,而我做不到!
為什麼別人能夠與這個世界共生還很開心,而我做不到!
為什麼別人能夠喜歡自己,而我做不到!
4.
那天晚上,殷離做夢。
她夢見一個人很模糊的背影,她跟那個人說:“你不喜歡我,因為我的裡面是一個陰鬱的小孩,是不是我的內核和外表一樣,陽光活潑,你就會喜歡我?為什麼我的裡面是一個陰鬱的小孩?我可以把它挖出來扔掉嗎?我把它挖出來扔掉,你會不會喜歡我?”
殷離從夢中猛然驚醒。
淚流滿面。
其實18歲生日那天之後,她幾乎沒有哭過。
她打籃球。她看書做作業。她看電視劇。
只有期末,在心理系一樓的教室裡,複習心理諮詢那門課時,哭過一次。沒有聲音的淚水,打濕了課本。
所有試圖轉移注意力的行為,有時有用,有時沒用。時好時壞。
最後,它們都失敗了。
痛哭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醞釀了一季的暴雨傾盆而下,徘徊在江邊的洪水衝破了長堤,高樓土崩瓦解,站在樓邊的人得到了自由落體。
淩晨4點多,殷離從那個夢中驚醒,痛哭了一場。
強度越高,持續時間越短。
當她茫然停止哭泣,她給阿紫發信息:“我可能得抑鬱症了。可能應該讓醫生開藥給我吃。”
她放下手機。
可是阿紫的回復,居然很快就來了:“那你找個正經公立醫院。掛精神科的號吧。不過,快過年了,醫院也要放假,預約要到年後了吧。”
“不,我就想現在吃上藥。KILL THE PAIN.”
“除非是重度抑鬱症,不然我國的醫生,肯定不會上來就給你開藥的。那又不是非處方藥,哪有那麼隨便就吃的。”
“是啊,估計醫生會先跟我說半個小時的話。醫生會講什麼,我自己現在都能想像得出來。然後叫我再去預約下一次談話。而我要繼續痛苦。”
“你自己先做個抑鬱量表?”
殷離爬起,打開電腦,找抑鬱量表。
她在網上找自動計算分數的抑鬱自評量表,Self-rating Depression Scale。
這個表,目前在本國各大醫院中被廣泛使用,按本國的常模結果,這份抑鬱自評量表,評定的分界值正常上限為53分,低於53分,說明心理狀況正常。
超過53分,說明有抑鬱症狀,分值越高,說明抑鬱症狀越嚴重,需要接受心理諮詢,或者需要在醫生指導下服藥。
殷離開始做。
填表注意事項:下面有20條題目,請仔細閱讀每一條,把意思弄明白,每一條文字後有四個選項,分別表示:
A:沒有或很少時間(過去一周內,出現這類情況的日子不超過一天);
B:小部分時間(過去一周內,有1-2天有過這類情況)
C:相當多時間(過去一周內,3-4天有過這類情況)
D:絕大部分或全部時間(過去一周內,有5-7天有過這類情況)
根據你最近一個星期的實際情況在適當的方格裡,點擊鼠标,進行選擇。
1.我覺得悶悶不樂,情緒低沉。
D:絕大部分或全部時間
2.我覺得一天中早晨最好。
A:沒有或很少時間
3.我一陣陣哭出來或覺得想哭。
B:小部分時間。
4.我晚上睡眠不好。
B:小部分時間。
5.我吃得跟平常一樣多。
D:絕大部分或全部時間
6.我與異性密切接觸時和以往一樣感到愉快。
A:沒有或很少時間
7.我發現我的體重在下降。
A:沒有或很少時間
8.我有便秘的苦惱。
A:沒有或很少時間
9.我心跳比平常快。
B:小部分時間。
10.我無緣無故地感到疲乏。
C:相當多時間
11.我的頭腦跟平常一樣清楚。
B:小部分時間。
12.我覺得經常做的事情並沒有困難。
B:小部分時間。
13.我覺得不安而平靜不下來。
C:相當多時間
14.我對將來抱有希望。
A:沒有或很少時間
15.我比平常容易生氣激動。
D:絕大部分或全部時間
16.我覺得作出決定是容易的。
B:小部分時間。
17.我覺得自已是個有用的人,有人需要我。
B:小部分時間
18.我的生活過得很有意思。
A:沒有或很少時間
19.我認為如果我死了,別人會生活得好些。
C:相當多時間
20.平常感興趣的事我仍然照樣感興趣。
A:沒有或很少時間
您的得分為73分。
殷離關掉網頁。超過53分整整20分。
5.
殷離記得自己還下載過美國的《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的第5版。
她在電腦裡找到,在目錄上查,重度抑鬱症。
第154頁到155頁。
重度抑鬱障礙
診斷標準
A.在同樣的2周時期內,出現5個或者以上的下列症狀,表現出與先前功能相比不同的變化,其中至少1項是1.心境抑鬱 2.喪失興趣或愉悅感。
注:不含括那些能夠明確歸因於其他軀體疾病的症狀。
1.幾乎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心境抑鬱,既可以是主觀的報告(例如,感到悲傷、空虛、無望),也可以是他人的觀察(例如,表現流淚)(注:兒童和青少年,可能表現為心境易激惹)。
2.幾乎每天或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對於所有或幾乎所有的活動興趣或者樂趣都明顯減少(既可以是主觀體驗,也可以是觀察所見)。
3.在未節食的情況下體重明顯減輕,或體重增加(例如,一個月內體重變化超過原體重的5%),或幾乎每天食欲都減退或增加(注:兒童則可表現為未達到應增體重)。
4.幾乎每天都失眠或睡眠過多。
5.幾乎每天都精神運動性激越或遲滯(由他人觀察所見,而不僅僅是主觀體驗到的坐立不安或遲鈍)。
6.幾乎每天都疲勞或精力不足。
7.幾乎每天都感到自己毫無價值,或過分的、不適當的感到內疚(可以達到妄想的程度),(並不僅僅是因為患病而自責或內疚)。
8.幾乎每天都存在思考或注意力集中的能力減退或猶豫不決(既可以是主觀的體驗也可以是他人的觀察)。
9.反復出現死亡的想法(而不僅僅是恐懼死亡),反復出現沒有特定計劃的自殺觀念,或有某種自殺企圖,或有某種實施自殺的特定計劃。
B.這些症狀引起有臨床意義的痛苦,或導致社交、職業或其他重要功能方面的損害。
C.這種症狀不能歸因於某種物質的生理效應,或其他軀體疾病。
殷離反復讀著這2頁。
發現1和2,她算是滿足,但是在後面的3-9的7條裡,湊不夠3條。
她體重,應該沒有特別明顯的變化。至少她現在拿出鏡子來看看,不覺得自己明顯瘦了。可能瘦了一點點。食欲似乎也還正常。有的時候不想吃東西,可是真的餓了,或者有好吃的,她還是可以吃。
睡眠呢,她有的時候也失眠。但熬夜看電視劇,最後總能睡著。如果她淩晨3點睡,她就會在12點到1點之間醒來。如果她早上6點多去睡,她就會在下午5點多起床。睡11個小時,算睡眠過多嗎?好像也不算吧。每天睡10個小時,還算是正常睡眠時間呢。
她這2個月都容易發怒,也經常反應遲鈍一點。但是也不能說每天都這樣?
幾乎每天都疲勞或精力不足。這條勉強算吧。
幾乎每天都感到自己毫無價值,過分的內疚。沒有,她只是有一些時候,覺得自己存在沒有意義。
幾乎每天都存在思考、注意力集中的能力減退或猶豫不決。不,只要她願意,她還是能夠思考,能夠集中精神。
反復出現死亡的想法。不,她只是有時候想想死亡,或者夢見死亡,還沒有反復去想,更沒有什麼具體的自殺計畫。
殷離既難過又高興,她的確抑鬱了,但是還夠不上重度抑鬱症。
她跟阿紫發信息:“醫生肯定不會給我開藥的,我查了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湊不夠重度抑鬱症要滿足的症狀條數。”
阿紫回她:“別湊。”
然後阿紫又發了一條:“心理系的學生,查精神障礙診斷和統計手冊,看自己有沒有得抑鬱症,是不是像醫學生對醫學書,看自己是不是得了闌尾炎?”
天亮了。
殷離頭昏腦脹,從床上爬起來。
既然她還不是重度抑鬱症,她還有力氣生活,她還有力氣思考,她就肯定打得過那些痛苦。
殷離起床,換衣服。去廚房,看冰箱裡看還有什麼。
她煮了兩個雞蛋,一點生菜和麵條。吃完了,收拾廚房和餐桌。把臥室裡昨晚的外賣盒子垃圾收一收,下樓去扔。
回到房間,打開電腦,開始畫畫。
中飯,做了蛋炒飯。晚飯還是蛋炒飯。
6.
農曆臘月二十九,離除夕還有一天。
中午12點,殷離在餐桌邊,一邊吃醬油拌麵條,一邊看手機上放的視頻。
視頻是一個國外大學給本科生上的心理學課,那一節是專講抑鬱症的。
其實講的東西,她全部都知道。全部很熟悉。
“These days, the manual for making diagnoses in clinical psychology and psychiatry in the United States is called 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r DSM. And it is in its fifth revision. The early editions were highly subjective and based on Freudian theory, but since 1980 there has been real effort to make the criteria much more objective, to make the set of behaviors or observations that are required to diagnose someone be things that are observable. So the DSM gives lists of symptoms for diagnoses.”
(如今,在美國用於進行臨床心理學和精神病學診斷的手冊被稱為《診斷和統計手冊》或DSM。這是它的第五版。早期版本具有很高的主觀性,並且是基於弗洛伊德理論的,但是自1980年以來,人們一直在努力使標準更加客觀,使診斷某人所需的一組行為或觀察結果成為可觀察的事物。 因此,DSM給出了用於診斷的症狀列表。)
殷離吃了一根麵條:“感覺好像又在吐槽Freud。”
“25% of women will have an episode of serious depression at some time in their lives, about 13% of men will have an episode of serious depression at some time in their lives. So it is a extremely common kind of problems, particularly at your age. The college years are one of the peak times of onset, first onset of depression in particular. The late adolescent, early 20s, are the peak onset times for depression and manic-depression.”
(25%的女性在生活中的某個時候會出現嚴重的抑鬱發作,大約13%的男性會在生活中的某個時候出現嚴重的抑鬱發作。因此,這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問題,尤其是在你們這個年齡段。大學時期是發病的高峰時期,尤其是抑鬱的首次發作。青春期後期,即20歲出頭,是抑鬱症和躁狂抑鬱症的發病高峰時間。)
殷離吃一根麵條:“倒楣的青春期後期。”
“Here are the DSM criteria for major depression. The first criterion is that the individual has to either show sadness, or diminished interest or pleasure in their usual activities. Then the individual must have at least four of the following symptoms.”
(這是重度抑鬱症的DSM標準。第一個標準,是個人必須在日常活動中表現出悲傷,或興趣、愉悅的減少。 然後,該人还必須至少具有以下四個症狀。)
殷離又吃了一根麵條。
“First, they can show significant weight or appetite change.
Second, sleep disturbances—insomnia, having trouble in sleeping, or hypersomnia, sleeping too much.
Third, psychomotor retardation or agitation.
Fourth, feeling tired, fatigued almost every day.
Fifth, feelings of worthlessness or excessive guilt.
Sixth, diminished ability to concentrate or indecisiveness.
Seventh, suicidal ideation or behavior.”
(首先,顯示出明顯的體重或食欲變化。
第二,睡眠障礙:失眠,難以入睡;或者嗜睡,睡得過多。
第三,精神運動遲緩或躁動。
第四,幾乎每天都感到疲倦、疲勞。
第五,感到自己一文不值或過分內疚。
第六,集中注意力和做出決定的能力下降。
第七,自殺的念頭或者行為。)
這個顯然是簡化的表述,書上就比這,長很多。
殷離數數:“一、二、三。”她忍不住又數了。
7.
“Insomnia是失眠,hypersomnia是嗜睡嗎?”
殷離驚得差點跳起來。
這房子裡只有兩個人在,講這話的,當然是韋一笑了。
她轉頭對這個鬼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廚房裡的傢伙,怒目而視。
你個混蛋,是屬貓的嗎?
悄無聲息。
你他媽的,走路發出點聲音,會死啊?!
韋一笑道:“你瞪我,做什麼?”然後他又道,“我剛才沒有全部聽懂。你自己數得怎麼樣?”
殷離氣得找不出話來說,把手機揣進睡衣口袋裡。
要是她能把韋一笑打一頓,她早就打死他了。不過怎麼估算,感覺也是打不過他。
韋一笑道:“你昨天是不是沒有吃飯?中午和晚上,我都沒有看到廚房垃圾桶有外賣的飯盒。”
“我自己做了蛋炒飯。打掃了廚房和餐桌,扔了垃圾。”殷離道,“別假惺惺的,好像你關心我。”
“我就不是叫你掃個地,扔個垃圾,你怎麼就有那麼大的怨氣?我怎麼假惺惺了?”
“就只是因為我和我哥有點血緣關係吧,沒有的話,你又何必管我的死活?”
韋一笑想了想,道:“那也不見得。我跟你哥也沒有血緣關係,那我為什麼要關心他?”
人在痛苦之中,無法做出輕浮的回答。殷離道:“我怎麼知道呢?”
“人在人群中選擇自己的同類和同盟。”
殷離道:“我哥怎麼可能是你的同類呢?我……”
“那你慢慢想。”韋一笑道。
殷離沉默。
韋一笑看看殷離:“為什麼拉著一張苦瓜臉?你不是挺聰明的人嗎。值得為失戀這種事情,痛苦那麼長時間嗎?”
殷離反問:“那什麼事情,值得痛苦很長時間?”
韋一笑道:“可能世上並沒有什麼事情,值得痛苦很長時間。”
殷離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天生共情能力特別差?”
“什麼?”韋一笑道。
殷離又把手機拿出來,在手機上點了幾下,打開一個視頻,給他看。
那個視頻很短。
在草地上,一隻灰色的狸花貓,可能就是流浪貓吧。拍這個視頻的人在摸它,它開始還挺配合的。幾秒鐘之後,不知道是那人哪裡摸得不對了,那只貓抬手就是一爪子呼在人手上。
“你看著,會覺得疼嗎?”殷離問。
韋一笑道:“我為什麼會覺得疼?它抓的不是我。”
“我就知道,是這樣。”殷離道,“你就是天生的,共情能力,差,特別差。你的鏡像神經元,不知道哪裡出問題了!”
“聽著,感覺像你在罵我?”韋一笑道。
殷離冷笑:“這怎麼是在罵你呢!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Chapter 107: 彆扭的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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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彆扭的除夕夜
1.
除夕當天,殷離11點起床。整個房子都很安靜,仿佛只有她一個人在。
她吃了兩天自己做的飯,已經不想吃了,打算恢復之前的生活,叫外賣。她前幾天都是按說不得的推薦,叫的附近那幾家館子。
然而除夕這天,附近本地人開的館子也歇業了。
殷離懶得再在外賣app上細看,叫了個KFC全家桶,倒是很快就送到了。
她一個人坐在餐桌邊,吃香辣雞翅,酥皮的碎屑掉得桌子上和地上都是。
她低頭看了看,沒有關係。反正韋一笑也不會起那麼早。等他起床,她早把亂七八糟的現場打掃過了。
殷離在想像今年的除夕之夜。
昨天她還在對韋一笑冷嘲熱諷,說他肯定是鏡像神經元不知道哪裡壞掉了,所以才會天生共情能力特別差。
而他什麼特別反應也沒有,還說:“你不能歧視天生的disability。”
天下怎麼會有這麼臉皮厚的人。
殷離實在是不能想像她和韋一笑,和和氣氣在一起過年。
她想,會不會是晚上7點,她隨便吃點什麼,然後就躲進房間,一個人對著電腦,隨便看點什麼電影,午夜12點,上床睡覺。
好淒涼啊。
但是要她想像,去邀請韋一笑一起做飯或者一起出去吃飯,她立刻覺得牙疼。
這時候,殷離的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
她問殷離。你一個人在哥哥的房子裡過年,難道今天你還吃外賣嗎?
殷離才反應過來,說不得肯定沒有把韋一笑提前回來這事告訴她媽媽。要是聽說女兒跟一個陌生男的,共處同一個屋簷下,媽媽百分之百早就從家裡過來,強行帶她回家了。
殷離決定也不說。
“我叫了KFC全家桶。夠吃一天了。”
“你不要這樣苦著自己。”
殷離想,這算什麼苦,嘴上還是答應:“我會叫一個別的外賣,吃點正經飯菜。”
“你好些了嗎?”
面對媽媽這種問話,要如何回答呢。她還是報喜不報憂:“好一點了。”
接完了媽媽的關心電話,又是一個電話。
說不得打來的,問她今天幹了什麼。
殷離跟他說:“起床,叫KFC,吃KFC。還能幹什麼?”
說不得最後問:“你跟韋一笑,沒有吵架吧?”
“沒。”殷離沒精打采,回答。
“真的嗎?”
“周顛以前跟我說:韋一笑要是不想吵架,別人跟他吵不起來。”殷離道,“所以,當然沒有吵架。”
說不得道:“沒有吵架就好。我回家之後,給你訂了一份外送的年夜飯,江南館子。留的是住處的固定電話。前幾天忙,我忘了跟你說了。我一會兒把訂單號和飯店的電話都發給你,要是6點鐘還沒有送到,你就打電話催一下。不過,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韋一笑會回來,所以訂的是一人份的。”
殷離:“老哥你……”
“哈哈哈,”說不得笑道,“你們倆都要乖啊。新年快樂!”說完把電話掛了。
殷離無語。說不得等於告訴她:今天其實,有現成的好吃的,至於要不要跟韋一笑分,她自己決定。
這也太陰險了。
我才不要去跟那個傢伙主動示好呢!打死也不要!
殷離決定奉行鴕鳥政策,就當這件事不存在。如果飯店生意好到爆棚,違約沒有送來,那就最好了。
她打定了這個主意,立刻收拾了餐桌和地上,拿上KFC全家桶,回房間。
打開電腦,不想畫畫,開始看電影。
等她連著看過三部恐怖片,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
新的片子裡,那怪物要出來,還沒有出來,正一片詭異的寂靜時,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殷離整個人一激靈,然後才反應過來——是真實世界裡,自己身後的門。
2.
“7點半了,出來吃飯。”韋一笑的表情和語氣,既正常又平淡,好像殷離和他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的不愉快。
不知道說不得後來有沒有另外給他打過電話。
殷離遲疑了一下,不過饑餓感到底戰勝了面子,“哦”了一聲,帶上門出來了。
龍井蝦仁、響油鱔糊、西湖醋魚、東坡肉、冬筍菜心、杭椒牛柳。
這些和旁邊的披薩、炒飯放在一起,看起來也太跨界混搭了一點。
前面那幾個應該是說不得訂的年夜飯,大概上桌之前韋一笑把一次性飯盒給扔了,換了家裡日常的盤子,只可惜量少了點,堆在盤子中間,跟法國菜似的。
韋一笑可能也不太想跟殷離聊天,手裡拿著平板,不知道在看什麼。
殷離一看見韋一笑,恨不能立刻看他把一碗湯潑在平板上,自己來高興一下。左右看了看——沒有湯。
電視提供了一點背景雜音。殷離假裝對電視播的東西感興趣,一邊盯著屏幕,一邊拿起一塊披薩來吃。她咬了一口發現,披薩好像已經涼了又重新熱了一次。吃了一半,殷離終於忍不住低聲道:“難吃。”
“不想吃,就不要吃了。”韋一笑道。
殷離恍然。披薩和炒飯,肯定是韋一笑另外叫的外賣,批評他買的東西等於批評他的品味。不過既然已經批評了,不如索性批評到底。
旁邊那個炒飯,上面有切成一段一段的魷魚須,大概算是海鮮飯吧。
殷離又挖了一勺子那個,準備吃完說點諸如“這麼難吃,這家店沒有倒閉,一定是因為它的顧客味蕾差勁,什麼垃圾都吃!”之類的話,結果……
其實還挺好吃的。不像那個大名鼎鼎的西班牙海鮮飯Paella,料都完整地鋪在上面,這個海鮮飯的海鮮,切得碎一些。殷離仔細一吃,嘗出了魷魚、蝦仁、瑤柱、烏魚籽,也有一點檸檬的清香。
殷離又吃了一勺子。可惜沒有青口貝或牡蠣。不過,這也已經挺好吃的了。
她不習慣說違心之言,最後只好說:“這家的海鮮飯還行啊……”
韋一笑看了她一眼,道:“承蒙誇獎。”
殷離心想,我誇人家飯店呢,關你什麼事。
不管怎麼說,兩個人總算是平和安靜地坐下來,吃了一頓年夜飯。
殷離一邊看手機,一邊假裝在看國家電視臺的春節晚會,韋一笑在看平板,互不打擾,看起來還挺和諧的。
這一片表面的安靜祥和中,忽然傳來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嘯,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哪來的慘叫?”韋一笑放下平板站起來,“好像是你房間。”
“呃,我前面在看電影,忘記關了。”殷離訕訕,連忙去了。
除了這個小烏龍,就沒有什麼別的插曲了。
8點多,韋一笑就先回自己房間了,他把電視遙控器找了給殷離:“想看什麼你自己看。剩菜記得倒一下,盤子可以放在水池裡。我睡覺之前來洗。”說完就走了。
殷離對國家電視臺辦的春節晚會,沒有什麼興趣。隨便換了幾個台,一樣無聊。還是回去房間看恐怖片好了。
她倒是還記得韋一笑說的話,把盤子都清空了,披薩還剩下兩塊,放進冰箱,空盤子泡在水池裡。實在是閑得無聊,倒盤子既然已經把手弄髒了,索性把盤子一起洗了。
3.
回到房間,看恐怖片。她一邊拿眼角餘光看電腦,一邊在Talks上給關係比較好的同學發拜年資訊。
多數人也只是回一條現成的祝福段子。
阿紫沒有回她。這也正常,阿紫才不理會什麼禮尚往來呢。
她問儀琳在幹什麼。
儀琳回復說,她跟嬸嬸、弟弟在自家老宅守歲。弟弟在旁邊看一個英語的電影。嬸嬸在算辦白事收到的錢。眼前爐子裡燒的煤,還是跟鄰居借的。
“希望新年裡,菩薩保佑,老天不要再為難我們家了。”
殷離回她:“會的。”
一邊又忍不住想,就算世界上真的有神,神也愛人,但地球上有這麼多億個人,人的祈禱,Ta或者Ta們都能收到嗎?都來得及回應嗎?如果要排序,按照時間順序嗎,還是另有什麼優先順序?
過去,儀琳的祈禱,都沒有生效過,她懷疑過她信的菩薩嗎?
11點多,殷離的手機響了,一看是阿紫打來的。殷離覺得自己受到了驚嚇。
“你在哪裡?宿舍嗎?”她一接起來,阿紫就問。
“不是。我表哥住的地方,離學校不遠。”
“他也不回家過年?倒也不錯。”阿紫淡淡地道。
其實跟殷離過年的人,根本不是說不得,但是這個要跟阿紫解釋起來就太麻煩了,殷離只 “嗯”了一聲,問阿紫:“你不跟家裡人一起守歲看電視嗎,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
“我現在不在家裡。你猜我在哪裡?”
殷離聽見有風聲,猜是在室外,於是道:“在外面看煙火?”
“墓園!哈哈!翻牆進來的。”阿紫笑聲冰冷,“我在我姐的墓旁邊。”
她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殷離在電話裡只聽見她的鼻息,然後她接著道:“媽的,隔著這麼遠看過去,他的Pose擺得真好看。我他媽的現在就想弄個幾十立方米的水泥,照頭給他澆下去,立刻就是一個現成的塑像,可以立在廣場上,取名叫做‘守望’。”
“他愛的是一個已經死去的女人,我愛的是什麼呢?一個體現忠貞愛情主題的塑像?”阿紫咯咯地笑,“我有時候分不清楚,他到底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徵物?我想,一定是我糊塗了。”
殷離問:“阿紫,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一點點。”
殷離道:“阿紫,你姐夫不可能既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又是一個抽象的象徵物。”
那種求而不得的痛苦,如此銳利,相隔千里,一樣射穿她的胸臆。
“人,為什麼要為這種事情,痛苦?阿紫,你知道嗎?”殷離問阿紫。
“我怎麼知道呢?”阿紫回答她。
Chapter 108: 不會算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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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不會算數的人
1.
除夕,渾渾噩噩過去了。
初一,初二,稀裡糊塗也過去了。不過就是睡覺,叫外賣,吃外賣。
初三,周圍本地人開的小飯館全都開張了,可是殷離之前已吃過一輪,喜新厭舊,想換點別的。於是問韋一笑:“除夕你叫的海鮮飯,是哪家的外賣?”
“那個不是外賣。”韋一笑道,“是我做的。配料存貨用完了,你要也沒有。”
殷離:“……當我沒說!”掉頭就走。
嗚嗚嗚,真是太丟臉了。
這讓她以後還怎麼懟韋一笑。真是還未殺敵,先舉白旗。
2.
初四,周顛來了。
進門就道:“我剛回來。靠,我住的附近,小飯館一個都沒開。沒地方吃飯了。一個人找吃飯的地方,也挺煩的,要不我們湊一夥兒,出去吃吧。”
殷離問:“你女朋友呢?”
“還在她老家陪爸媽呢。我們各回各家過年。她在家那日子過得,跟豬圈裡的小豬似的,爽得搖頭擺尾。”
“你自己怎麼就不在家,多陪陪你爸媽?”
“我在家待得,都煩死了。我爸媽,天天就會催婚。跟複讀機一樣,要命。是我不想結婚嗎?!這不是我,在這裡買不起房子嗎?要讓她家也一起湊點呢,她家裡又不樂意。要我爸媽掏空家底呢,我爸媽又不樂意。別提了。哎,出去吃飯唄,從這裡坐車到最近的大商業區,也得要一會兒。”
殷離窩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好冷,懶得出去。”
韋一笑聳聳肩,也不为周颠幫腔,大約意思是你看著辦。
周顛拍拍殷離:“阿離,走,顛哥請你吃大餐。”
“我寧可在家吃泡面。”殷離一點動心的意思都沒有。
周顛直起身來,對韋一笑道:“這丫頭怎麼回事?萎靡不振、無欲無求的。”
韋一笑看了一眼殷離:“長尾失戀綜合症。”
殷離聽他生造出來的名詞,惱得都想揍他。又不能打他。罵他,他也沒反應。
她只好又瞪了他一眼。
韋一笑就當沒有看見。
周顛也沒辦法,想了想:“好好好。不出去吃,我們在家吃。我去買點東西回來。”
他出去晃了半個小時,回來把一堆裝滿食材的塑料袋,堆在廚房的檯子上,就對韋一笑道:“交給你了!”
“你倒放心我做飯?”韋一笑道。
“難不成你放心我做飯?!”周顛理直氣壯地反問。
韋一笑:“……”
仔細想想,在場的三個人中,烹飪水準最高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事已如此,夫複何言,下廚幹活。
他也不叫別人幫忙,周顛倒是全無所謂,大大咧咧坐在沙發上就看起了電視。
殷離過了一會兒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走到廚房裡去看看。
韋一笑已經切好了一盤子青椒和魷魚,大約是打算青椒炒魷魚。他正在把雞肉切丁,殷離問:“雞丁炒什麼?”
韋一笑隨口道:“玉米。”
“沒聽說過有這種搭配的……”殷離奇怪。
“你管它有沒有。”韋一笑頭都不偏一下。
殷離也就不跟他爭,從周顛買的那一袋子食材裡,把冷凍玉米粒,開袋倒出來。
3.
那天韋一笑做了三個菜:青椒魷魚、玉米雞丁、滑溜肉片,然後把之前泡著的瑤柱撈出來,又切了各種東西丟下去,煮了一鍋似乎可以稱之為“海鮮時蔬雜燴湯”的東西。
這些菜,做起來既沒有太繁雜的步驟,也不要很長時間,所以轉眼工夫就全好了。韋一笑做飯果然是神速。
殷離把他做好的菜,往餐桌上搬。
韋一笑對周顛道:“你老人家就懶成這樣!做菜不幫忙,連端盤子都不伸手?”
“靠!”周顛故意一驚一乍的,“你不愧是跟說不得住久了,連他的口頭禪都傳染了!”
韋一笑:“……”
周顛站起來,過來一看餐桌上的盤子,抗議道:“今天才初四!大過年的,你就讓我們吃這些!我買的其他東西呢?我要吃蒸魚、蘑菇燉雞和紅燒肉!”
韋一笑一邊擦手,一邊道:“愛吃吃,不吃滾。”
周顛倒想跟他吵架,奈何肚子已經叫了半天,一邊嘟囔著,一邊坐下,抄起了筷子。
他邊吃,還邊評價:“你這在不靠外賣和餐館活著的單身宅男裡,烹飪水準算是中上等了。說不得那是上等。”
殷離和韋一笑也坐下來吃飯。
“他們兩個都會做飯,怎麼就你不會?”殷離道。
周顛嘿嘿一笑:“因為我有老婆呀!”
韋一笑:“……”
“原來你找女朋友,”殷離道,“就是為了讓她來做飯、幹家務的?”
周顛振振有詞:“我也為小家做了貢獻的。體力活,都歸我幹呀。”
“現代大都市,家裡哪有什麼體力活,讓你幹?”韋一笑道,“修水管有物業。買家具有物流。搬家有搬家公司。你幹什麼體力活了?”
周顛笑:“唉,這一聽就是沒有性生活的人。”
“我靠!”韋一笑道,“如果不是看在說不得的面子上……”
“這話才應該我說!”周顛道,“好多次我都想揍你了,如果不是怕說不得心疼。反正我現在也不用跟你要畫稿了,輕輕打你一頓,也不會怎麼樣,對吧。”
韋一笑冷笑:“是嗎?”
殷離忍不住道:“你們倆……怎麼像小學生一樣啊。”
韋一笑不講話了。
周顛抗議:“放屁。什麼小學生,老子養家糊口,身負重任,堂堂男子漢。”
“你養什麼家了?”殷離問,“你女朋友也工作啊,工資又不比你低。搞不好你失業了,還得她養你一陣呢。”
“欸?阿離,你到底站在誰那一邊,幫誰講話啊?你幫著韋一笑損我?”
“……好煩。你們倆繼續吵吧。”殷離悻悻,“最好打一架。”
周顛放下筷子,舉起雙拳,跟韋一笑比劃:“打拳嗎?來不來?”
韋一笑不理他。
殷離看周顛:“為什麼你性情那麼糟,還有人喜歡你呢?”
周顛不滿:“除了你,還有誰說我性情糟了?先過來,讓老子打一頓。我性情哪裡糟了?再說,你幹嘛不講韋一笑。”
“又沒有人喜歡他。”
“你哥,不是很喜歡他嗎?”
殷離反問:“我哥,不是對誰都很喜歡?”
韋一笑終於說話了:“你們倆講這些話,當我不存在是嗎?”
一邊吃飯,一邊吵架。沒有發生食物噎住誰氣管的事件,真是蒼天眷顧。
4.
飯後,韋一笑叫周顛去洗碗刷鍋。
周顛道:“知道!做飯的人不洗碗!老子剛吃完,你也容我休息會兒!”
三個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沒事幹,繼續看電視。
其實現在國內電視臺播的東西,都挺無聊的,隨便切到哪個電視臺,不是傻裡吧唧、家長里短的電視劇,就是傻得冒泡的真人綜藝節目。
有個邊遠地方的電視臺,在播一個很久之前的言情劇。可能是沒錢買新的劇了,把之前買的老劇,又拿出來播。
女主生病快死了,硬撐著病體,坐在那裡,抄詩,給自己愛的男人。
配樂特別淒淒慘慘,使勁催淚。
周顛拿著遙控器,都呆住了:“媽呀,這是多久前的電視劇了?簡直是青春的回憶啊。殷離,這片子首播的時候,你應該還很小吧?你記不記得。就是女主先是愛上了王子A,然後又愛上了王子B,最後跟王子B在一起了,然後又跟王子B鬧翻了,住到王子C那,最後女主病死了。當了皇帝的B,收到女主的遺書,哭得一塌糊塗。我們班女生,跟著一起哭。”
殷離回憶了一下:“我沒看過這劇,聽同學說過。”
韋一笑忽然道:“這要是罪案劇……”
周顛問:“什麼?”
“預計到自己要死,一般是連環殺手開始,或者重新開始犯案的重要觸發因素。她可以準備作案工具了。”韋一笑道。
“走開走開!”周顛揮手,“導演都會被你氣死。”
換台。但其他電視臺播的東西,也沒有什麼意思。
周顛在電視機旁邊的架子上,找了張電影的碟片,塞進DVD裡。
於是大家改看電影。
結果,那是一部超長、超文藝、超沉悶的愛情電影。
韋一笑第一個看不下去,對周顛道:“我倒不知道你土匪的外表下,居然有一顆文藝青年的心。”
周顛笑:“關我屁事!這是說不得的碟片。你要抱怨,就抱怨他去。”
“這麼悶的片子,我寧願去刷鍋。”然後韋一笑就真的去刷鍋了。
5.
韋一笑在廚房刷鍋洗碗,周顛在跟殷離說話。
“阿離,今天你終於理我了。從十二月開始,我在Talks上跟你講話,你都不理我。”
殷離不說話。
“是失戀了對吧?法律系那個姓張的小子,跟你鬧分手?”
殷離不知不覺又怒上心頭:“那不叫分手!他就不是我男朋友!從來沒有是過!就是我喜歡了他一年,追他沒成功,最後攤牌的時候,徹底完蛋了。”
周顛一臉懵逼:“什麼?你喜歡了人家一年,還沒有搞定?你不是早就成天跟他一起廝混了嗎?我說,阿離,打鐵要乘熱。人總是對陌生人有好奇心、新鮮感,你不在三個月到半年內把對方搞定,時間久了,對方就把你當成熟人、朋友、兄弟,或者別的什麼了。日久生情的例子多嗎,不多。你看,我當年就是三個月,就追到了我女朋友。”
殷離悻悻然:“你這說得,好像就是我犯了個戰術錯誤。”
“不然呢?”
“也有可能,他就是不喜歡我呢。不管是認識三個月,還是認識一年。”
“不喜歡就不喜歡吧。法律系那個姓張的小子,有那麼好嗎?他就是個萬里挑一的人,媽的,我國人多。十多億人,萬里挑一,還有一萬多呢。讓他滾蛋,我們找別的去。”
殷離道:“哥哥,10億乘以萬分之一是10萬。你真不愧是文學系畢業的。不會算數。”
“……靠!還真是10萬。老子偶爾失誤一下,不要上綱上線,挖苦我們文科生好嗎!”周顛嚷嚷,“你既然算得那麼明白,還為他鬱悶個屁啊!”
“其實跟他沒有關係。”殷離慢慢地道,“或許只是因為他提醒了我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罷了。”
“嗯?阿離你是什麼樣的人?”
殷離反問:“你不知道嗎?”
“行吧。你是什麼樣,就什麼樣!怎麼,哪裡不好了?”
殷離輕聲道:“我就是想知道,我可不可能,變成別的樣子。是不是變了之後,會更好呢?”
“那你就想吧。想像一個跟你現在不一樣的樣子,越具體越好。然後想想,你能不能變成那個樣子,怎麼樣才能變成那個樣子。”
殷離想了又想。
“漂亮,愛笑。家裡幸福美滿,父母很恩愛,性格要光明、溫暖,熱愛生活。喜歡把家裡佈置得很漂亮,牆壁刷成暖色,每天早起早睡,喜歡美食,喜歡做飯,喜歡搞清潔,喜歡小孩子,喜歡請朋友來家裡吃飯……”
那天,張無忌是那樣說的。
身邊真是好難找出一個女生能契合這個描述。
儀琳不符合。
小昭不符合,她不愛笑,心事重重的。
陸無雙,不知道她家裡的情況,但是她特別討厭做飯、搞家務。
阿紫200%不符合,她就快反社會人格了,還溫暖呢。
鐘靈……父母感情有點不太好。
程靈素不符合,冷酷的學霸。
班長霍青桐,當老大挺合適,要她特別熱愛做飯、搞清潔、帶小孩?開玩笑吧。
霍青桐的妹妹喀絲麗,她倒是好像符合大部分,但是她也討厭家務活裡搞衛生這些事。
周芷若,不太瞭解,但是感覺上也不像是會符合……
是不是張無忌現在的那個女朋友會比較符合呢,可是自己不認識她。
她在腦海裡搜尋了很久,最後想到:如果自己的外公外婆感情好的話,自己的媽媽其實是對得上這個範本的。
殷離打了個寒顫。
“我還是不要變成那個樣子好了。”
周顛問:“我操,為什麼又不要了?”
“不要,就是不要。”
6.
韋一笑清理完廚房,關了廚房的燈,回自己房間去了。
過了一個小時,他出來,去外面的陽臺上透氣。
客廳裡,電影還在放著,只是聲音很低,周顛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殷離還坐在沙發上。
韋一笑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殷離推開客廳與陽臺之間的玻璃門,走了過來。
殷離在他旁邊站著,兩個人一起看著外面黑暗的夜,和冬天的星空。
晴朗冬日的夜空,沉厚如黑絲絨,沒有月亮,天上有許多碎銀一樣的星星。
過了一會兒,殷離開口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韋一笑轉頭看她,略詫異。
殷離沉默了片刻道:“因為我自己心情不好,所以對周圍的人,態度惡劣。”
“不客氣。”韋一笑淡淡地道。
Chapter 109: 光明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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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光明與黑暗
1.
初五,距離說不得回來,還有兩天。
韋一笑吃飯的時間,總是要比殷離晚幾個小時。
殷離有時候上午9點起床,有時候快11點起床。起得早,就泡杯麥片當早飯,如果起得太晚就不吃早飯了。她12點左右吃午飯,晚飯6點多吃。
而韋一笑一般是下午2點起床,隨後做第一頓飯。晚上8點多吃晚飯。
晚上韋一笑出來做飯的時候,發現殷離坐在餐桌邊上,拿著手機,好像是在打遊戲。
看到他出房門,往廚房來,殷離道:“早。”
韋一笑:“……”
就像當初他下午2點,跟說不得說“早”,搞得說不得無言以對一樣。
韋一笑道:“你是沒有吃晚飯嗎?”
“吃了。生煎,加牛肉粉絲湯。”殷離道,“中飯吃的是,煮麵條。做飯太煩人了。”
“你可以不做,叫外賣。”
“沒有看過你叫外賣,你不嫌做飯煩嗎?很多人不喜歡幹家務,覺得它們太耗費精力了。”
韋一笑一邊煮東西,一邊道:“你可以做簡單一點的,按照固定的流程做,那樣就只需要分配最小的注意力,跟散步差不多。”
“怪不得你天天吃煮雞胸肉配麵條。”殷離又問,“韋一笑,你硬盘裡除了恐怖片,還有什麼別的電影或者電視劇嗎?罪案劇有沒有?”
“我看過很多,可是不存。”
“那你為什麼存恐怖片呢?”
“那是以前存的。”
“有什麼原因嗎?”
“不關你的事。”
殷離繼續問:“我哥在看東西方面,跟你喜歡看的,類型很不一樣吧?他會看文藝片、愛情片、家庭劇。你就愛看恐怖片和罪案劇吧?”
“他也會看罪案劇。那個電視劇,什麼什麼法醫,他看得不要太高興。”韋一笑道,“你真的瞭解他嗎?”
“他那不是被你影響的嗎?”
韋一笑:“……”
殷離道:“他今天跟我說,在家陪家長。外婆——我外婆就是他奶奶——讓他幫忙弄一下某個app的充值。那是一個有聲社區平臺,很多用戶往上面傳自己錄的有聲小說。有些是要付費才能聽全文的。他順便看了一下收聽記錄,發現外婆早先聽了很多言情小說,然後,最近開始聽偵探小說了。他就問怎麼回事,外婆跟他說,言情小說聽多了,沒勁。犯罪偵探小說,比言情小說更有意思。”
韋一笑道:“你剛才訛我呢?明明是家族遺傳。”
“訛你又怎麼了?”
“你外婆多少歲了?”
“74。”
“不錯。這個年紀,還有這樣的精神。”韋一笑道。
“是啊,不是所有的老太太,都能用最新的手機。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覺得,偵探罪案比言情,更有意思。有人只愛看膩膩歪歪的。”殷離道,“我讀初中的時候,身邊的女同學,看言情小說,看偶像劇,看得神魂顛倒。我在看少年熱血漫畫,看得廢寢忘食。我覺得她們不可理解,她們覺得我是怪物。直到今天,我才想,這大概也是有點遺傳影響的吧。但奇怪的是,我媽就好像只遺傳了外婆的另一面,喜歡去廟裡燒香,喜歡看愛情故事。”
韋一笑安靜地聽她講。
“我又查了一點論文。”殷離道。
“你查什麼?”
“查宜人性低和追求刺激,會不會遺傳。當然會遺傳啦,什麼5-羥色胺的合成酶、5-羥色胺的受體,什麼大麻素的受體,什麼多巴胺的受體。這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兒,不都是根據DNA製造的嗎。就算成年後的狀況,只有40%受遺傳的影響,也已經很大了。所以,我大概,可能,應該,天生,就比別人更容易宜人性低,更喜歡追求刺激,合起來,我就是一個比別人更容易黑化的人。”
韋一笑問:“宜人性,是什麼?”
“個體對外界和他人態度的傾向性。如果宜人性高,就會比較容易相信別人,相信人性善良,對別人體貼友善。宜人性低,就會不體貼,不聽話,不服從,自我中心,很容易懷疑,對別人冷酷無情的時候,毫無心理負擔。”
“你宜人性低嗎?你對你那個室友,叫儀琳的,不是很好嗎。”韋一笑的東西都煮完了,他端著碗,在餐桌邊坐下來。
2.
殷離道:“我跟你說一件,我高中時的事情。這件事,我哥不知道。我也沒有跟別人說過。”
“你說吧。”
“我高中時,有一個好朋友。她現在在嶺南,羊城,讀大學。她是女孩子,家裡有一個比她小兩歲的弟弟。高二時,有一天,課間,我們在教室外面,站在走廊上看遠處的操場。她跟我說:‘真想把全班都殺掉啊’。”
韋一笑抬頭看了她一眼。
殷離繼續道:“你知道我說什麼嗎?”
“不知道。”
“我說:‘包括我嗎?’她說:‘不包括。’我說:‘哦,那就沒關係。’”
韋一笑笑了:“她不可能真的去做吧。如果這是在美國,她有辦法弄到自動槍械,那倒真是有可能。但是在這裡,無論如何,是不可能殺掉全班的。從技術上來說,做不到。殺掉一兩個,是可能的。”
“是啊。”殷離道,“可是那個時候,我的心情是,她真的殺掉全班,我也不在乎。我想,那個時候,她也是那麼想的吧。不管做不做得到,那個欲望,那個念頭,是真實的。”
“那天,你的好朋友怎麼了?誰欺負她了嗎?”
“不知道。她沒有跟我說,後來也沒有再跟我提起過。”
韋一笑問:“高中,你們學校和班級,是不是氛圍特別壓抑?”
“我們是重點學校,重點班。高二和高三時,每個月都月考。每天寫作業寫到11點多。班主任,是數學老師,一個一心撲在班級裡的死胖子。每天課中、課間,偷偷從後窗裡觀察我們。他費盡心機地安排座位,確保沒有男女同桌,確保每個人的前後左右,沒有一個關係好、能聊天的人,有了就立刻調座位。他還扇過兩個男生耳光,我都忘記是因為什麼事情了。也沒有男生敢還手,其實他們都跟老師一樣高了。反正,大家都半死不活。當然,跟某些人口太多、高考地獄區域的學校比,我們高中三年,真不算有多苦。”
韋一笑:“……生活在這種班級裡,偶爾想把全班都殺掉,想把學校給炸平,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吧。”
“你是這麼想的嗎?”
“嗯。有時候想死,也沒有關係。有時候想殺人,也沒有關係。只要不是想得太具體,也不是真的去做,就沒有關係。”
殷離又問:“如果是真的特別、特別想去殺人放火呢?”
“那就告誡自己,力一定會有反作用力。會受到法律的懲處,或者是別人的報復。”
殷離道:“有的人自己已經不想活了,還在乎刑罰和報復嗎?”
“那就告誡自己,做了就會變成素材,變成記者、警察、犯罪心理學家和小說家的研究對象。不想成為客體,不想成為別人的研究對象,還是別做更好。”
殷離笑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在乎這個。應該有的人不在乎,甚至巴不得成為客體,成為被研究對象。但是,這些都不過是……對外界的看重。只是一些沒有觸及核心的規勸。”
“什麼是核心?”韋一笑問。
“一種堅定的信念:如果光明是對的,那黑暗就是錯的。與是否會有懲罰無關。”殷離慢慢地道。
3.
“什麼鬼?相信非黑即白、人應該像天使一樣善良的,都是白癡。”韋一笑道,“我記得有一陣子,網上特別喜歡引用某部日劇裡的臺詞。一個是人生贏家的成功女性,斬釘截鐵地講: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不管落入多惡劣的環境,遭遇多殘酷的命運,也決不會犯罪,決不會去傷害他人。”
韋一笑笑:“引用這臺詞的人,意思就是:所有犯了罪的人,趕緊讓他們去死吧,我們可是好人呢。這些人,不是傻逼中學生,就是已經成年的終生白癡。”
“我知道是哪個日劇。”
“你知道?可見還挺出名的。”
殷離問:“所以你根本不相信‘人性本善’是嗎?”
“人性善,只是信仰,不是現實。真實的世界裡,的確有人可以,不管遭遇什麼,也不會傷害別人。這種,差不多是聖徒吧。聖徒,在真實世界多嗎?不多。
剩下的,都是什麼樣的人?遭遇來自他人的不公,會想要報復。遭遇來於環境的不幸,會生出怨憤。這裡面有一些人能忍住,有些沒忍住。
也許10萬個人裡,也許100萬個人裡,有1個人,會爆發怨恨和憤怒,跑去幼儿園和小學砍小孩,在公車上點汽油瓶,幹這一類的事。但是,就算整個地球的人,都來譴責他們,說,跟好人相比,你們多麼人渣。也並不能幫助降低這種人存在的比例。”
殷離道:“所以,你覺得那是合理的?”
“我沒有說那是合理的,我只是說那是存在的。不能自欺欺人,當它不存在。也沒有人,能消滅它。”
殷離又問:“為什麼,我哥還沒有跟你割席斷交?”
韋一笑奇怪道:“他為什麼要?”
殷離道:“也許我感覺得不對……不過,我還是覺得,他會,比較接近那種,根本不願傷害別人的人。而你呢,你……”殷離講不下去了,“韋一笑,如果是你自己,你自己特別倒楣呢?”
韋一笑道:“我會盡力動用自己的理性,儘量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我知道,我肯定不是聖徒。”
殷離再一次問:“為什麼我哥還沒有跟你割席斷交?”
“因為他不是我說的那種白癡,以為人性善是事實。他知道自己什麼樣,但不會強求別人和他一樣。”
“不。”殷離陰沉沉地道,“也許他另有企圖。表面上看起來,他是有愛無類,實際上,可能每天都在暗矬矬對你想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你是不是活膩了?!”韋一笑道。
殷離嘿嘿笑了兩聲,跑了。留下韋一笑一個人在餐桌邊。
是的,她終於又把韋一笑氣到了。
4.
但韋一笑生氣的時間,並不會持續多長。
第二天,他看到殷離,就好像昨天那事沒有發生過一樣。
殷離覺得,他腦子裡仿佛設定好了某些程序,既不會在對別人的共情上分配太多資源,也不會在自己的情緒上分配太多資源。
她一邊又想,搞神經生理研究的,也許會不喜歡這種比喻的說法?
晚上,韋一笑出來做晚飯的時候,殷離又過來跟他聊天了。
“韋一笑,你失戀過嗎?”殷離問。
“沒有。”
“那你有沒有喜歡過別人,但是求而不得?”
“沒有。”
“那你是無性戀嗎?你是不是沒有談過戀愛?”
“不是。不是。”
“等等,”殷離道,“你最後一個否定,到底是我們母語語法的否定,還是英文語法的否定?”
韋一笑道:“你猜?”
殷離道:“猜不著。”她繼續歎氣,“人為什麼要為愛情痛苦?”
“人會為了一切想要佔用的東西而痛苦。小時候,會為了糖和玩具哭。年輕時,會為了帥哥美女哭。年紀大了,不再為物質和美人而拼命,卻會為自己的命快要沒了而哭。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韋一笑這麼回答。
殷離道:“哦。聽著還蠻科學的。年紀增長之後,性激素水準,的確是會下降一些。這就是為什麼四十多歲的人會講,自己再也不能去愛了,找不到心動的感覺。我還挺盼望我的那天,早點到來的。”
“你也不能因為現在自己失戀,就盼望自己早衰吧?”韋一笑道。
殷離道:“那也不失為解脫。”
韋一笑煮完東西了,在餐桌邊坐下來。
殷離把手肘撐在桌子上,雙手托著臉。
“我現在回想,過去的一年,就像夢一樣。很多事情都不真實。”殷離慢慢地道,“我遇見法律系張同學的第二次,是在學校元旦晚會彩排的後臺。他在門外的簾子後面,彈吉他唱歌。是一首民謠風的英文歌。講一個美麗而無法忠誠的情人,像蝴蝶一樣絕不停留,令人心碎。我即使說盡甜言蜜語,也沒有用。我知道我可以讓你後悔,我知道我可以讓你付出代價,可是,我還是無法讓你留下。黑暗情歌。可是偏偏張同學,他自己的氣質,就像陽光一樣。”
韋一笑道:“哦。可以理解。”
“我很久以前看過一篇小說,曾經有一個獨居的女孩子,愛上了住在旁邊小樓裡的鄰居。她的父母偶爾去看她,聽她描述自己的愛人,覺得那個男孩子似乎不適合她,所以反對這段戀情。那個女孩子只好自殺了事。但是到故事最後的結尾,人們才發現她所愛的那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旁邊的小樓從來就沒有人住進去過。那個男孩,只是她想像出來的幻象而已。”殷離慢慢地道,“也許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幻象,我想要一個陽光中帶一點殘忍的少年,‘他’就出現了,到了一定的時間,‘他’又消失了。”
“這個世界,並不是幻象。”韋一笑道。
殷離反問:“你怎麼證明呢?”
韋一笑道:“我去廚房接一桶冷水來,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殷離簡直給氣死,真是不能跟一頭豬討論任何一點精細幽微的東西。男的都是豬,說不得除外。
5.
她氣鼓鼓地看著韋一笑吃他的面,過了一會兒,她居然覺得餓了。
她把自己的外套拉緊了一下,問韋一笑:“還有吃的嗎?餅乾之類的零食?”
韋一笑道:“可以煮雞胸肉和麵條。”
“不要,我不想吃這些了。”
“冰箱裡有小麵包。”
“沒了。下午4點就被我吃掉了。”
韋一笑:“……”他想了想,“我做碗湯給你吧。”
說完,他就站起來,到廚房去了,開始點火,向鍋裡注入水。
大約過了幾分鐘,也就是水煮沸的時間,他就端著一隻小碗回來了。
殷離懷疑地看著眼前一碗深色的湯,上面飄著一些蔥末,正散發著濃烈的胡椒的香氣,氤氳的熱氣在寒夜的空氣中上升。
她嘗了一小口,其實也並不難喝,咽下去後,胡椒的暖意開始在胸中擴散開來。
深冬的晚上,喝一碗胡椒濃湯,倒也挺合宜的。
殷離喝完評價道:“就是有點鹹。”
“反正也只有一碗,再要也沒有了。”韋一笑道。
“什麼人煮湯,會只有一碗的?”殷離好奇怪。
韋一笑道:“拿方便麵的調料包,煮一碗湯的時候。”
“韋一笑!!!”殷離氣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做什麼?”韋一笑若無其事,“我又沒有給你喝毒藥。”
殷離想了半天也沒法反駁,只是恨恨道:“哼!哪一天我也給你做碗湯!一定要做碗世界上最頂級的黑暗料理之湯!”
韋一笑道:“好,我等著呢。”
那天初六。距離說不得回來,還有一天。
Chapter 110: 榜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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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榜樣的力量
1.
農曆新年元月初七,說不得回來了。
他進門的時候,是下午2點多。
韋一笑在吃飯,還是雞胸肉、生菜和麵條。殷離窩在客廳的沙發上,拿手機打遊戲。
說不得一進門,放下行李,先來看殷離:“哎呀,阿離氣色好像好點了。我走之前,臉色看著蠟黃蠟黃的。今天誰做的飯啊?還是吃外賣呢?”
殷離道:“吃、外、賣。”
說不得手一揮:“我回來了!今晚我做好吃的。”
韋一笑道:“你總算回來了。每天電話轟炸,可以消停了。”
“我不就是每天給你、給阿離,打一兩個電話,什麼轟炸!”說不得道。
“你確定是一兩個?”韋一笑反問。
說不得笑嘻嘻的,沒有回答,轉而問:“你出去玩,回來有沒有給我帶東西啊?”
韋一笑道:“陶俑手辦。碑林買的兩本拓片書。一本行書的,一本草書的。”
“哇,你去那裡了。我以為你會買吃的呢。碑林我去過的!博物館外面賣的拓片書,比博物館裡面的便宜。”
“當地的羊肉還行。我在特產店買了真空包裝的。在冰箱裡。我估計沒有當場做的好吃。店員說網上也有賣。你要是喜歡,還可以再買。”韋一笑又道,“你是說,拓片書你買過了嗎?”
“哈哈,沒買。那時候是跟同學一起去的,我們拍了很多碑的照片。我又不練書法,看看照片,就行了。畢竟那時候窮,錢都用在車票和住宿上了。那時候還住的是青年旅社,一個房間擺了一大排床,一層樓只有一個浴室。”
說不得嘰裡呱啦說了一大串,回去門口掏他的行李:“我給你和阿離帶了東西。”
韋一笑道:“又是茶葉嗎?”
“你又不喝茶。”說不得笑道,“碳烤大蝦幹!可以直接當零食吃的。這個不像螃蟹,還要用手剝殼。你可以當牛肉幹一樣吃,只是要吐掉硬殼和頭上的棘刺。”
“聽起來還是太麻煩了。”
“啊,你這人怎麼這麼懶。你只吃雞胸肉?”
“當然不是。”
殷離就盯著他們兩個看。
說不得偶然回頭,看見了,就問:“阿離,你怎麼了?”
殷離:“哼。”
2.
晚上,說不得做飯,當然是豐盛的一餐,比韋一笑做的好吃多了。
吃過晚飯,韋一笑洗完碗,說不得從電腦裡找出很久以前拍的碑林照片來,一邊拆了韋一笑買的陶俑手辦,給殷離玩。
殷離漫不經心,在茶几上把十個陶俑排來排去,一會兒排成一個一字,一會兒試圖排出兩個字母SB,但是陶俑個數太少了,有點不夠用。
電腦在自動播放那些照片。
那些一千多年前留下來的碑。有一些是著名的文人所書,一個碑上是一篇完整的文章。也有些碑文漫滅,從照片上看不清字跡,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情況下寫的字,刻的這塊碑。
韋一笑忽然道:“時間過去之後,一切一錢不值。”
說不得道:“亂講。古董明明越久越值錢。”
“那是你用的時間尺度不夠大。”
“怎麼樣才算大?”
“比如說,多少億年前有一隻恐龍,它比同種的其他恐龍,更強壯敏捷,可能腦容量也大一點。說不定還長得,比同種的其他恐龍,更好看,異性和同性的同種恐龍,都覺得它好看,就是不知道恐龍的審美觀是什麼樣的……”
說不得聽著韋一笑這樣隨口鬼扯,簡直笑個半死。
韋一笑接著講:“這只特別優秀的恐龍,它能捕獵到特別多的獵物,吃剩下的骸骨,在它的巢穴附近堆成了巨大的山丘,就好像人類的豐碑一樣。在它之前,在它之後,再也沒有比它更偉大的恐龍了。那麼到今天,那只最出類拔萃的恐龍,它留下的骸骨堆,有什麼意義?”
說不得還是笑著道:“可是這樣想,不會太悲觀嗎?”
“不,這樣想,只會讓人安心懶散而已。” 韋一笑道。
“哇,你懶,還要找這麼大~~~~的理由。”說不得雙手張開,在空中比出一道弧線,說了還不算,還要比劃一下。
真正的笑,並不是唇邊,而是在眼睛裡。
嘴上在批評,心裡另一套。
殷離看著他們倆,又想鼻子裡出氣,冷哼一聲了。
3.
既然說不得回來了,這個房子只有兩個臥室、沒有多餘的房間,殷離得回學校宿舍去。
不過,再過三天,到初十那天,F大就開學報到了。
說不得在Talks上問過儀琳,儀琳明天,初八,就到學校。
他略微放心一點。
晚上快10點,殷離收拾好東西,說不得陪她回學校。
一路上,說不得把自己回家參加表姐婚禮的經過,給殷離形容了一通,說得可熱鬧了,怎麼接親,怎麼為難新郎官。
後來他問殷離,假期裡,有沒有什麼開心的事。
殷離想了半天,道:“看周顛跟韋一笑吵架?”
說不得笑死:“好!這個娛樂好。”
其實,殷離沒有完全說實話。
在這個寒假中,她的傷口似乎癒合了一點點。
這並不能說歸功於時間,只能說她從奇怪的地方,獲得了奇怪的慰藉。
韋一笑都活得理直氣壯,而且被人喜歡,還是被一個比他自己更好、更光明、更善良的人喜歡。
這,簡直可以稱之為榜樣的力量。
Chapter 111: 三條擇偶標準
Chapter Text
第111章 三條擇偶標準
1.
農曆新年元月初九的晚上。明天就是F大這個學期開學報到的日子。
趙敏在家收拾行李。
她初中畢業後,就出國讀書。父母又不是閒人,不必說長期陪讀,就是親自送她初次入學和參加畢業典禮這兩件事,都已十分為難。這也是當初父母不甚同意她出去讀書的原因。
但她自有主張,從申請學校到訂機票、辦簽證、列行李清單,樣樣都安排好,父母看了也只好由她。
所以,只是從帝都飛去國內的另一個城市,收拾行李這樣的事情,自然也無需父母來關心。趙敏只是提前跟家裡的另一個張阿姨說,記得把昨天乾洗的衣服取回來。有一件她要帶去學校。
晚上10點多,趙敏正在往箱子裡丟一條連衣裙,半開的門被敲了一下。她抬頭一看,居然是爸爸。
趙敏站起來:“爸爸,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年後不是也挺忙的嗎?”
“敏敏是明天上午的飛機。我就早回來一兩個小時。”他似乎歎了口氣,“時間真是過得快啊。我抱著你去軍區馬場騎小馬的時候,你才那麼點高。才到我半腰。那光景好像還在眼前。不知不覺,敏敏都快20歲了。”
“爸爸是不是遺憾敏敏沒有長到跟你一樣高呀?”趙敏笑道。
“哟,長得跟我一樣高?那敏敏就得找個一米九的男朋友了。”
“找就找。怕什麼。”趙敏繼續往箱子裡扔東西。
2.
她爸爸進走了她的房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趙敏停下了手裡的活,坐到他旁邊。
他看著她,似乎欲言又止,沉吟了片刻,才道:“敏敏,你有沒有想過,要找什麼樣的男朋友啊?”
趙敏其實有所預感。她哥在她住的地方撞見張無忌這事,並不會簡單過去。
爸爸突然單就這個話題,過於鄭重地要跟她談一談,她才不相信這是爸爸的心血來潮。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她哥忍得住,臨到寒假結束,才去向爸爸告狀,還是爸爸沉得住氣,所以直到今天才來跟她談心?
趙敏反問:“爸爸希望敏敏,找什麼樣的男朋友?”
“嗯,首先,要敏敏自己喜歡。第二,要人品好,不能是個見風使舵、見利忘義的人。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個人得跟敏敏志同道合,想事情能想到一塊兒去。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趙敏忍不住笑了:“這三條是不重合的?”
“有的時候,還真是。就像你哥哥吧。我和你媽也聽到一些風聲。淨交往些當模特、當演員的漂亮女孩子。年輕人嘛,這也自然。不過,最重相貌,那第二和第三條,恐怕就顧不上了。”
“爸爸,你也不管管他。”
“他要是從軍、從政,也這樣子,我和你媽先打斷他的腿。”
趙敏笑道:“反正從商,也沒有所謂的‘生活作風問題’。他是不是早想好了這個,所以當初才死活不讀軍校的?”
“他18歲的時候,跟我和你媽,可不是這麼說的。”
“他要是早就那麼說,不是當時就被你和媽媽打斷腿了嗎?”
他搖了搖頭:“唉,時代真是不同了。我們十幾歲、二十歲的時候,算年輕人。到了三十,就是扛起重任的中年人咯。哪像你們這些後生小崽,三十多歲,還說自己還小。”
趙敏道:“因為爸爸媽媽還年輕,所以我們自然就還小咯。”
“哼,‘巧言令色,鮮矣仁。’我跟保保說,第一,你不能幹任何違法的事情。第二,你不能幹任何會上新聞的事。第三,你最多混到35歲,就必須正正經經,找個好對象,談婚論嫁、生兒育女。”
趙敏就嗯了一聲。她相信爸爸不會止于跟她談怎麼教訓她哥才對。
果然,他又道:“敏敏什麼時候帶男朋友回來,給爸爸媽媽看啊?”
趙敏道:“我什麼時候看中了一個人,自己考察完了,再領回來,請爸爸媽媽審閱。”
“嗯,還是剛才說的那三條。要你自己喜歡,要人品好,要志同道合。”
趙敏忍不住笑:“‘志同道合’,這個詞也太大了。聽著,跟要一起鬧革命似的。”
“這個,可大可小。換個說法,叫價值觀一致。”他停了下來,過了片刻,道,“爸爸有個……從小一塊長大的人。她也很好。但是她不喜歡軍人。她在軍區大院長大,她不喜歡軍人!總鼓動我出去。
你媽媽,就不一樣了。你外公,也是動盪年代,早早參加工作,自己雖然沒有當過軍人,也是見過打仗的。你媽媽,就受家教影響,很崇拜軍人。
我們結了婚,不管我調去多遠的地方,不管相隔多久才能見一次,她都支援我,忙自己的工作之餘,照料整個家。因為她覺得,當軍人很光榮,當軍屬也很光榮。
這就是志同道合,才走得長遠。這也跟人品沒有什麼關係。只能說,有時候就是兩個人沒有緣分,只能在歧路,分道揚鑣。”
趙敏還是第一次聽爸爸說起這些陳年舊事,不禁八卦之心頓起,問:“那個阿姨,爸爸你後來跟她,還有聯繫嗎?她現在怎麼樣?”
“她很早就移民出去了。我也很久沒有聯繫她了。從其他發小那裡,零星聽說,她在澳洲,應該是過得不錯吧。兒女,也都很有出息。”
趙敏又道:“有沒有照片啊?讓我看看。”
“敏敏。”他皺眉道,“我跟你講這些話,不是讓你來東問西問的。”
他平常跟誰說話,哪個不是立正站直回話。只有在家,女兒能跟他沒正經。
趙敏挽住他的胳膊,笑吟吟:“好好好!我知道了。要我自己喜歡,要人品好,要跟我志同道合。這三條,我都記住了。你滿意了沒有?我親愛的爸爸。”
Chapter 112: 圖謀不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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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圖謀不軌
1.
農曆新年的初十,周日。
下午1點多,儀琳和儀琳,兩個人拿著學生證,去系教務處報到,老師查了學費的匯款記錄,給她們倆,敲了報到註冊的章。
這個學期的報到,就算完成了。
儀琳是初八那天下午到學校的。她回到學校才兩三天,已經做了一天半的家教。
這天上午,她還出去做家教了。那家人,住得有點遠,她早上7點出門,下午1點才趕回學校。
離開系教務處,殷離道:“去後門吃飯吧,你沒吃午飯吧?”
儀琳道:“我在路上吃了兩個包子。”
“我聽見你肚子叫了。”殷離道。
儀琳一窘,就被殷離拉著走了。
她們倆在後街的一家餛飩店裡,坐下來。
儀琳叫了一碗大餛飩,薺菜肉餡的。殷離吃過中飯了,她就點了碗小餛飩。
陽光從小店的門口,斜斜照進來。本日晴朗無風,下午一兩點,正是氣溫最高的時候,隱約有點春天的暖意。
儀琳看殷離。她回老家的那天,殷離臉上是一種茫然麻木的神色,但是現在,殷離眼睛又有神了。
儀琳問:“阿離,你,好點了嗎?”
“是啊,我好了。我想通了。不值得為一個男的那麼傷心。”殷離故作輕鬆地道。
儀琳也為她高興:“想通了就好。”
2.
吃完餛飩,儀琳和殷離兩個人在後街上走,準備回寢室去。
殷離的手機響了一聲。原來是班長霍青桐發來的信息,問她和儀琳,註冊報到弄完了嗎,不要耽誤了。
殷離站住了,低頭回信息。儀琳突然拽了她一把。
殷離抬起頭來,開始她還不明白為什麼:“怎麼了?”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了。
幾十米外,張無忌牽著一個女生的手,朝她們走過來。
他和她們之間,還隔著人行道上疏疏落落的行人和零零散散的自行車。
下一秒,殷離轉身就躲進了旁邊的便利店。儀琳只好也跟著她走。
殷離藏在便利店貨架後,透過便利店的玻璃窗看外面。
熱戀中的情侶,眼中沒有其他人,張無忌顯然剛才並沒有發現殷離和儀琳,幾十秒之後,他毫無戒心地走過了便利店。右手拿著一根巨大的棉花糖,蓬鬆的粉紅色,左手牽著那個女生。
那個女生,有過肩的長卷髮,發卷在陽光下是栗色的,淺駝色的大衣下,露出紅色長裙的下擺和一雙紅底高跟鞋。
兩個人十指相扣,即使只從背後看過去,也覺得是十分恩愛的一對小情人。
儀琳握住殷離的手。她的手冰涼,全身微微發抖,為了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咬緊牙關。
聽說自己愛的人另有所愛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寒假裡她還自以為好了,都能輕描淡寫地說“法律系張同學”了。
殷離滿眼苦澀,轉過頭看儀琳,輕聲道:“我沒事。我會好的。”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會好的”,這句話在長期來看,當然是正確的。
但是,In the long run, we are all dead.這句話,也是正確的。
到底是什麼時候會好啊。
3.
週一開始,就是新學期第一周。
殷離和儀琳的大三下學期,也是十七舍501那幫男生的大四下學期。
大三下學期的課,少了一些。大部分學生,課已經上得差不多,學分修了大部分。
但是殷離這個學期的課,並不算少,因為她還有二專。
專業必修課3門:專業英語、心理實驗設計、臨床心理學。
專業選修課4門:消費心理學、行為科學資料分析、大資料採集、愛情心理學。
通識教育選修課1門:東亞文明。
公共選修課1門:爵士樂賞析。
二專必修課4門:動漫角色設計、動畫場景設計、三維數字技術1(模型、材質與渲染)、三維數字技術2(綁定與動作調試)。
二專選修課2門:漫畫創作、遊戲概念設計。
再沒有其他課程了。
15門課,又把殷離的時間填滿了。
上課上得頭昏,除了愛情心理學這門選修課的老師,李秋水,長得特別漂亮,第一次上課時讓殷離吃了一驚之外,其他的課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4.
週三下午4點半,殷離從軟件學院出來,一個人沿著校園大道走。過了理工大樓,就是校河大橋。結果她在橋邊碰見了田伯光。
那傢伙站在樹下打著哈欠伸懶腰,一付百無聊賴的模樣。看見殷離,道:“喲,這不是殷離同學嗎?”
殷離乾巴巴地道:“有什麼事?”
田伯光道:“沒事。不就是碰見跟你打個招呼嗎?”他仔細端詳了殷離,“儀琳說你好點了嘛。”
殷離就瞪他。
田伯光歎氣:“別的女生失戀,梨花帶雨。你失個戀,殺氣騰騰的。我怎麼覺得你失戀的模式,比較像男生。”
殷離不理他,繼續往前走,田伯光也走。
“你要去哪?你跟著我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誰跟著你了?我不就是路上碰見個熟人,一邊閒逛一邊聊天嗎?”
殷離默不作聲繼續走,田伯光在旁邊也不說話。
殷離忽然想起來問:“所謂男生失戀的模式,是什麼樣的?”
“那個嘛,可能會跟自己最鐵的死黨說一句:‘分手了。’也可能跟任何人一句話都不說,就憋著。然後大家也不會多問。”田伯光道。
殷離震驚:“這樣嗎?”
“你為什麼很吃驚的樣子,你自己不也是不想跟人說話,根本不想提這件事?”
“那只是我自己。你的意思是,男生失戀,自己和周圍人默認,這件事是不需要談論,不可討論的,只能等它自己好。”
“差不多。這就是不能多談的事。顯示出軟弱或者虛弱,是不可以的。”
“你們男的也太慘了。”殷離忍不住道。
田伯光:“……還好。習慣了。”
殷離想了想:“女生至少想說就能說。沒有這種社會規範。”
“是啊,令人羡慕。”
他這麼一說,殷離就道:“你要當女生麼?”
“不要。”田伯光搖頭,“下輩子也不要。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當男的,才有更大機會主宰社會,主宰自己的命運。”
殷離對他翻了個白眼。
田伯光說:“去食堂吃飯,還是去後街吃?後街好像新開了家韓國料理,令狐沖說那家的石鍋拌飯和烤肉都不錯。”
殷離道:“我還是回寢室等儀琳吧。”
田伯光道:“她跟你上的課不一樣吧?”拿手機打儀琳電話,“哎,儀琳。你下課了沒有?出去吃晚飯不?”
不知道儀琳說了些什麼,田伯光道:“令狐沖那個實習工作,人家露出口風來,不留他。他忙著找下家呢,不上班。”
他等了一會兒,又道:“行。我和殷離到心理系樓下找你。”
5.
不一會兒,兩個人見到了儀琳,然後叫上了令狐沖,四個人又去後門吃火鍋去了。
剛一坐下,儀琳就道:“今天我請客好不好?我代叔叔嬸嬸謝謝大家了。”她說著,眼睛又紅了。
令狐沖忙道:“別別別。你叔叔去世下葬也挺花錢的吧,你寒假又沒有做幾天家教。我們好歹實習工資拿了好幾個月了。別太傷心了,叔叔他在天上會保佑你的。”
儀琳說:“其實,班長和輔導員,一起幫忙,這個學期,我有貧困學生的補助金拿。經濟上,比之前好多了。”
“啥?你以前沒有拿貧困補助?”令狐沖一臉驚訝,“你們班的人是不是欺負你?”
殷離打斷他:“以前是儀琳自己不願去申請這個。你怎麼連這個也不知道!”
令狐沖嘿嘿笑了兩聲。
田伯光說:“也好。既然有補貼拿,儀琳你就少做家教吧。不忙掙小錢。話說,為你叔叔的病募捐的錢,剩下的,能不能弄出來?”
殷離道:“你要死哦。那個募捐帳號,是拿儀琳的證件開的。搞假憑證,把錢弄出來,被發現了,算誰的?”
田伯光只好道:“當我沒說。申請退捐吧。”轉而問儀琳的嬸嬸和弟弟怎麼樣了。
“嬸嬸還在家,等出了七七,祭拜完了,就會出去打工。弟弟回學校讀書去了。”儀琳說完,也不願再講叔叔的喪事。
她問令狐沖找工作怎麼樣了。
說起找工作的事,令狐沖慨歎:“上學學的東西,有用的不多。課本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老古董了。有用的東西,都得上班現學。所以大家都愛招非應屆生,有工作經驗的。誰他媽的是自帶工作經驗出生?學校學的,就一項是真有用的,英語。這個,上班了現學,有點來不及了。我能上著班,一邊現背幾千個單詞嘛。”
殷離道:“令狐沖,你英語不好嗎?”
田伯光大笑:“他大二的時候,用剛剛及格的分數考過了大學英語四級。那時候恐怕是他英語最好的時候,現在過了一年多,恐怕還不如大二了呢?”
令狐沖打他。
田伯光一邊躲一邊道:“現在做新媒體運營,動不動就要參考外國人的玩意兒。搬運工。全靠機翻和現查字典,能行嗎?”
儀琳擔心地看著令狐沖。
田伯光又道:“令狐沖他爸,還是區教育局副局長呢。怕啥?畢業沒有找到工作,他爸一定會把他塞去事業單位或者政府機關,當臨時工。準備準備,等人家為他量身定制的蘿蔔坑挖好了,再讓他去考試占坑。”
令狐沖又打他:“老子才不要去事業單位或者政府機關。”
“那你倒是快點自己找到份工作啊。”田伯光笑,一邊跟儀琳道,“儀琳,你是讀研究生還是找工作?找工作,可要早點開始下手。實習給錢少,也先去做一做。不過,你若是想去中小學當心理老師,那就是另一個方向了。要麼去考教師資格證,要麼去公司實習。”
儀琳道:“我還沒有想好。”
殷離問:“田伯光你呢?你在酒店,都幹什麼?”
“我是連鎖酒店的客房見習主管。”
殷離也不太熟悉酒店的工作,就問:“具體幹什麼?”
“協助經理處理客房部門的日常事務,跟其他部門聯絡溝通。填工作進度表,管客房各類工作臺帳,各種文印雜活。挺沒勁的。也就能觀察觀察客房經理都怎麼處理事情。”
田伯光又道:“不過我的計畫是,幹一兩年,跳到五星級酒店去,幹一段時間,再跳到本土的大型連鎖酒店總部去,多混點經驗,學學別人怎麼搞的。我爸現在才四十多呢,等我爸想半退休了,我就回家去,在我爸手下干活,管我們家的店。”
“好吧。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殷離道,“辦法總比困難多。”
“是啊,”田伯光道,“你也別老陰著個臉了。不值得。”
他不說還好,一說,殷離的臉立刻又陰了。
6.
令狐沖忽然想起什麼:“昨天,我不是收拾東西,離開實習公司嗎?帶我的姐姐,有點過意不去,給了我一大盒進口巧克力。”他翻自己的背包,拿出來,給儀琳。
他這一拿,帶出了一張宣傳單,紙張很好,花花綠綠的。
殷離倒沒管巧克力是哪個國家進口的,只看那張紙:“這是什麼?”
令狐沖一看:“哦。我們市的馬拉松賽啊。你們報不報名?”
原來本市有搞馬拉松賽,上半年暮春的時候,搞半程馬拉松。下半年將近深秋的時候,搞全程馬拉松。
上半年的半程馬拉松,每年二月報名,四月的某個周日比賽。
本市搞的馬拉松賽,歷史不長,頂個國際馬拉松的名字,但又進不了全球金標馬拉松賽事。
或許市里管這些賽事的體育局官員,就這麼安慰自己:堅持搞下去,搞到第30年就有希望進全球金標馬拉松賽事了。
殷離和儀琳完全不知道,可見這賽事確實名氣不響。
也許因為名氣不夠響,參加人數不夠多,市政府體育主管部門除了邀請職業選手、向全國全球宣傳、鼓勵本市市民參與,還發個函給本市各個高校,商量讓高校出點人。
其實就算是大學裡體育系的學生,也不見得每個都願意去跑馬拉松,所以只好全校劃拉劃拉,體育系出點人,其他院系也宣傳發動,學生們自願報名。
有的院系,輔導員對這種非硬性的雜事不上心,也怕學生跑馬拉松出事,可能對學生,提都不會提這事。殷離和儀琳,就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类宣傳單。
大二的時候,令狐沖他們被輔導員定逸塞過宣傳單。
那時候令狐沖就扯著田伯光說,春天四月我們跑半馬去,你敢不敢答應。
田伯光鄙視他:“就你?長跑還不如我呢!還跑馬拉松?你敢去,我就敢去。”
可惜那時候,陸大有突然吃壞東西,來個急性腸炎,把整個寢室鬧得不得安生,等過了一個禮拜,再想起來這事,定逸說本校已經報滿了。令狐沖也就拉倒了。
大三不知道是不是定逸忙忘記了,令狐沖他們就沒有見著宣傳單和報名通知。
到了,大四下學期,這是最後的大學時光,令狐沖他們又在系裡看見這宣傳單,不禁激起念頭,想來個“畢業前的瘋狂”。
令狐沖和田伯光都已經在學院報了名。
令狐沖講完了,又鼓動儀琳:“你們輔導員,怎麼這麼沒勁啊?一起報個名,一起去玩吧。等你工作了,每天上班,累個半死,更不會搞這種事情了。以後跑不動了,還可以吹牛逼,說自己大學裡,可是跑過半程馬拉松的人啊。”
儀琳道:“好呀。我回去問問我們輔導員,跟她報個名。”
田伯光問殷離:“你要不要一起來?”
殷離道:“我不去。”
她又道:“儀琳,你從來就沒有跑過馬拉松啊。就算是半程馬拉松,” 她拿手機現搜信息,“那也是21.0975公里。400米的跑道,要跑52圈多。而且跟這兩個,一個不靠譜,一個圖謀不軌的傢伙一起去,這怎麼行!”
儀琳沒有說話,令狐沖做了個鬼臉。
田伯光卻大不高興:“你有毛病啊!儀琳又不是你妹。她是個已經滿了18歲的成年人!她自己有腦子,有判斷能力,你管那麼寬,幹什麼!把她當弱者保護,你就有自己是強者的錯覺了!”
殷離氣得馬上站起來,跑出去了。
儀琳還想去拉住她,但是追出去也沒有趕上。
令狐沖對田伯光道:“你講這種狠話幹嘛?我看別人說你圖謀不軌,你也沒有當場翻臉的。”
田伯光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下子沒忍住。”
儀琳回來了,她跟田伯光道:“你別生氣。我知道你不是圖謀不軌。阿離可能是心情不好。你根本別提張無忌就行了。”
田伯光道:“我也沒提張無忌呀。”
“那你‘不值得’三個字是在說誰?”令狐沖道。
Chapter 113: 沙發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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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沙發的見證
1.
開學之後,這個學期就是張無忌四年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個學期了。
他這時候所剩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寫畢業論文。
至於畢業後的去向,研究生保送,他拿了三個offer,最後定了去P大。
參加公務員考試考法官助理這事呢,本市的,他筆試已經過線,面試時間在三月末到四月初;他家那裡的,三月報名,五月筆試,面試要在六月下旬了。
考得上也好,沒考上也罷,反正他都有P大的研究生offer在手了,也不是很要緊。
與他那些同學相比,有些參加全國研究生統一入學考試卻還不知道考不考得上,有些在找工作卻一個好點的offer也沒拿到,他可以說是非常安心且悠閒了。
每天晚上,他來趙敏公寓,帶著他的筆記本電腦。
飯後,趙敏開始看書,他就開始寫論文。
他邊寫,邊查論文。其實去年寫開題報告的時候,他就查過一輪資料了。
但寫論文就是這樣,先定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挑個問題。查一通資料,有個大概思路,跟導師商量,這樣行不行。
大框架定下來之後,每一部分內容的充實,都需要引用更多的論文和專著。
張無忌論文的指導老師,是他們系主任,也知道他不找工作,比較閑,差不多按照碩士的標準來要求他了:“參考文獻看得不夠多,不行。”
所以,他這段時間,還在狂看資料。
趙敏在沙發上歪著,捧著比較政治學方面一本巨厚的書在看,小腿架到張無忌的大腿上。
張無忌看著筆記本電腦,表面一本正經,時不時就摸一下趙敏的腳掌心。
趙敏笑:“你好煩!”
“你覺得我煩,為什麼不把腳收回去?”
小情侶蜜裡調油,還不忘學習,真是難得。
2.
趙敏突然聽見張無忌道:“哎呀,這哥們猛,真猛。牛人。”
她好奇,坐起來,問他:“什麼猛人,寫了什麼東西?”
張無忌道:“《論我國憲政進程中契約精神的缺失及其建構》,碩士學位論文。”
他把那篇論文的摘要,一個字一個字讀給她聽。
“契約精神是商品經濟發展的產物,現代契約精神是市場經濟在觀念形態上的集中表現,是市民社會新的政治理念的濃縮與集中表現。契約精神蘊藏著豐富的內涵,主要包括主體意識、權利義務意識、自由精神、平等觀念、民主思想、法治思想、信用精神(尚法守信品格)、寬容思想、和諧理念。
作為近現代西方文明核心的契約精神,為憲政精神的產生及憲政體制的建設提供了豐富的價值理念基礎。它對西方憲政的發展發揮著強有力的促進作用,並給我國的憲政建設以啟迪:憲政的實現,離不開憲政精神的指引,而契約精神是憲政思想(或者說憲政精神)的意識基礎,憲政精神正是契約精神在政治領域的引申與應用。
縱觀我國憲政的百年歷史,會發現我國憲政有名無實。契約精神作為憲政的意識基礎,它在我國社會的缺失嚴重阻滯了我國憲政的進程。因此,在當前的社會背景下,認真分析我國缺失契約精神的原因、大力宣導建構全社會的契約精神,對我國憲政的發展,無疑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筆者在撰寫論文過程中,運用歷史文獻法、比較分析法,對比分析了西方憲政歷程與我國憲政的歷程,初步得出了我國缺失契約精神的原因;又運用交叉學科法,用哲學、經濟學、政治學、倫理學、社會學等學科的知識來展開論述。
筆者認為,我國缺失契約精神主要有經濟、政治、文化、社會、法制五個方面的原因,同時結合我國的具體國情,設想了幾條在我國培育建構契約精神的途徑。”
趙敏聽了,問:“這是哪個學校的碩士論文?”
她湊近看了一眼學位論文數據庫的頁面,寫著作者姓名、學位授予單位、授予學位、導師姓名、學位年度。
作者姓名,一看就是個男生。
學校不是什麼好學校,就是全國100多所的重點大學裡,吊車尾的,也算是北部邊疆地區的唯一一個稍微好點的大學了。
“邊遠小地方的人,不知輕重。”她又看了看學位年度,“這是好些年以前的學位論文了。要是現在,就算是這學生自己腦子不好,他的論文導師也不會是弱智吧,敢讓他寫這麼一個論文交上來?法學院的領導,怎麼管人的,不想幹了?”
張無忌說“這哥們猛”的意思,是那個傢夥講不好聽的,敢講得如此直接。
但趙敏這樣說,他也聽不下去:“寫論文嘛,不就是學術討論嗎?他就算批評我國憲政,你也不能說,這種論文不能寫吧。”
趙敏道:“‘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憲政,Constitutionalism, is ‘a compound of ideas, attitudes, and patterns of behavior elaborating the principle that the authority of government derives from and is limited by a body of fundamental law’. 你知道攻擊一個國家的憲政,是什麼意思嗎?等於攻擊一個國家的國體了。你畢業論文挑的什麼方向?定的什麼題目?怎麼查資料,查出這種論文來了?”
“我的畢業論文是憲法領域的,寫憲法監督制度的完善,具體點說,就是違憲審查的機構和程序怎麼改。”
趙敏奇怪道:“你為什麼挑這個領域?”
“我跟著我導師,他的研究領域不是憲法,就是行政法。我不想選行政法,就選了憲法。”
“以你的成績,要挑論文指導老師,選擇餘地挺大的吧?你怎麼不挑一個研究刑法、民商法的老師?”
“其實我也不想選刑法和民商法。”
趙敏拿了一個靠枕丟他:“說白了,就是你自己想在憲法這塊寫你的畢業論文。”
張無忌笑著把靠枕接住:“可以這麼說吧。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我不想寫什麼《離婚時按揭房屋權屬認定與分割問題研究》《上市公司財務造假的責任追溯問題研究》。”
趙敏想了想,神色認真地看他:“你以後,到底想走哪一條路?在高校裡做學術?還是去法院?我國的法院體系裡,幾大山頭,就是五院四系。反正你已經拿到P大的offer,也是四系裡的第一個,雖然不比五院的畢業生多,也不是無依無靠。還是說,不當老師,也不當法官,去行政機關當個公務員?或者不在體制內,去做律師?”
張無忌搔了搔後腦勺:“我還沒有想好。碩士不是還要讀三年嗎?”
趙敏道:“你這個小傻瓜。”
張無忌又問:“敏敏,你讀完大學,要做什麼,是繼續讀研究生嗎?以後是在高校裡做學術,還是進政府部門呢?”
趙敏被他這麼一問,猛然想起她哥王保保講的那番話。
“敏敏你畢業了之後,可以先去中央的部門,從小嘍囉做起,當當秘書之類的。過段時間,外放去地方上,當個縣長之類,慢慢升。女人在政壇上也爬不高,不過到了五六十歲時,不管是敏敏,還是敏敏的夫婿,能做到部級的實權正職,也就算不錯了。有哥哥掙錢,你不用操心生計,只要安安心心做最乾淨的人民公僕,儘量往上升就是。”
她不禁煩躁從心頭直湧上來,又覺得自己的一生此刻就看到了盡頭,皺眉道:“我還沒有想好。”
張無忌笑:“你看,你不也是。”
他摸摸趙敏的小腿,“我們還年輕嘛,別著急。”
3.
到了晚上11點,張無忌就收拾東西準備要走。
趙敏奇怪。
他解釋道:“我在系裡聽到閒話了……說我晚上不回寢室睡覺。我是沒有關係,但你是女孩子嘛,背後叫人說閒話,總是不好。”
趙敏氣得把靠枕往地上丟。
張無忌連忙安慰她。
這一安慰,他差點就回不去了。沙發除了見證一本正經的學習,還見證了過於香豔的一幕。
張無忌好容易趕在12點前,把衣服撿起來,重新穿好,親了親趙敏,把她抱回臥室,幫她蓋好被子,關了臥室的燈。
出門,下樓,叫車回學校。
路上,他打了好幾個噴嚏。
司機師傅調侃他:“小夥子,是不是女朋友背後念你了?”
張無忌笑眯眯地道:“可能是吧。”
但是,他就不想,也可能是有人在背後罵他呢?
Chapter 114: 白色情人節和馬拉松培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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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白色情人節和馬拉松培訓
1.
開學後,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這學期第2周的週末。
說不得叫殷離去他那裡吃飯。
殷離說,不想去。
說不得又特別熱情地讓她下週三晚上,過來吃飯。
殷離滿腹狐疑地想,週三?又不是週末。
她的桌子上貼著學校發的校曆。她看了一眼。
哦,那天是所謂的白色情人節。一個源於日本的節日。
今年春節恰好是在二月。所以2月14日情人節那天,是放假在家的時候。如果不是這樣,在校的小情侶們,一定會在那天拼命秀恩愛的。
反正,大一大二的時候,殷離已經見識過了。校園裡,路上、樓下,時不時就碰見帶著卡片的玫瑰花束、包裝誇張的絨毛玩偶、蠟燭擺成的巨大的心型圖案。
既然今年的情人節在寒假里,同校情侶大概率是天各一方。那到了三月的白色情人節,補一個盛大的約會、表白、秀恩愛環節,有什麼不對呢?
說不得真可謂頗有先見之明。生怕她觸景生情,又心境惡劣,不如離開學校,眼不見,心不煩。
殷離心情複雜:“我不想出門。”
“來嘛,我給你做好吃的。”
殷離就發現,他哄她,就跟他誘捕流浪貓一樣,只會拿吃的。但是居然都能成功。
按照行為主義流派心理學家的說法,食物真不愧是第一正向強化物。
2.
3月14日,週三下午,殷離做了一下午的二專作業。
她倒是還記得,她答應了說不得,今天晚上去他那裡吃晚飯。
但她存心拖到天黑了才出門,走到F大的前門,公車坐一站就到楓林四村了。
她站在前門的公車站等車的時候,看見一輛計程車在前面的路邊停了下去,車上下來一個穿長風衣的女孩子,手裡拎著一隻淺棕色的毛絨熊——她拎的是熊脖子上的絲帶,走起來好像甩著一個袋子。
殷離覺得奇怪才多看了幾眼,眼看著那個女孩子朝著公車站旁邊的垃圾桶走過來了,近了,殷離喊了她一聲:“阿紫?”
那確實是阿紫。
她看了看殷離:“你不是打算在寢室裡發霉嗎?怎麼也肯出門了?去約會?”
殷離白了她一眼:“去我哥家吃飯。”
“哦。”阿紫應了一聲,隨手就要把那只毛絨熊,往垃圾桶上放。
“喂!垃圾桶很髒哎!”殷離皺眉道。
阿紫咯咯直笑:“你又不是這只熊,你操心什麼?”
那只熊的胸前,還用一枚滿是水鑽的胸針別了一枝白玫瑰,顯然是情人節禮物,也不知道是哪個膽小的男生,連送紅玫瑰都不敢。
何況今天是白色情人節,理論上來說,應該是被表白的對象回贈禮物之日。不過,不管送這只熊的人是誰,看阿紫的態度,也不像是喜歡他,之前已經對他表白的樣子。
“這是誰送你的?”
“一個姓遊的數學系男生,傻裡吧唧的。”阿紫漫不經心的,“看見他就煩。”
“那你還跟他出去約會?”
“我閑著無聊嘛!”阿紫淡淡地道,“哼,你共情都共到一隻熊身上了。你不想它進垃圾桶,送給你好了!”
她把那只毛絨玩具往殷離手裡一塞,就轉身走了。
殷離不覺得生氣。或者覺得阿紫在炫耀,她有人追求,而她沒有。
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被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喜歡,兩者中並沒有一件是快樂的事情。
她不快樂,阿紫也不快樂。
但是,殷離還是抱著那只熊上公交了。
她也不認識它,她也不擁有它,只是覺得它並不想進垃圾桶。
3.
殷離到了楓林四村社區。上樓,敲門。
說不得來開門。
就看見一隻半人高、淺棕色的熊,烤麵包的顏色,毛絨絨的。
殷離在熊後面說:“老哥,送你一個禮物。”
說不得問:“咦,你買的嗎?”
“呃……你就別管它怎麼來的了。”
說不得道:“好好好。英雄不問來路。”他抱著熊往裡面走,“啊,今年白色情人節收到的禮物,居然是妹妹送的。”
韋一笑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遊戲,問:“你女朋友呢?”
“她們學校開學晚一點,她還在家裡呢。”
說不得進自己臥室,把那只熊放在自己的床頭櫃上。
那個數學系男生,一定打死都想不到,他送給自己心中女神的禮物,最終到了一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男婦科醫生的臥室裡。
晚飯後,8點多,殷離從楓林四村回學校。
是的,她走在學校的路上,又看到了一對一對甜膩膩的小情侶。
但是,她並沒有覺得很難過。
回到寢室,儀琳告訴她:“輔導員通知我,明天傍晚6點,去體育系南邊的操場後門集合。有個體育系的老師,來給我們做馬拉松賽前培訓。”
儀琳到底還是自己報了名,真的要去跑這個半程馬拉松。
殷離那天被田伯光噎個半死,這時也沒什麼話說,想了想,道:“第一次,我也去聽聽。”
4.
第二天下午,儀琳和殷離4點半下課,就趕緊去食堂吃飯。趕在食堂人滿為患之前,把晚飯給解決了。
三月中旬的6點,太陽剛剛沒入地平線,空氣中浮動著透明的灰色。
有一個瘦瘦的男老師,手上拿著一張紙,站在操場的後門。
旁邊稀稀拉拉,晃蕩著十幾個學生。
操場後門這個地方,殷離熟啊。她還坐在牆頭,握著一罐啤酒,看過河對岸呢。
去他大爺的吧。
那個男老師看看手上的表:“時間差不多了。同學們,”他提高聲音,“參加半程馬拉松的,都過來集合。”
他先數人頭:“1234……怎麼少了幾個。點名吧。”
殷離左右看了看,令狐沖和田伯光沒有出現。
老師一通點名,在名單上勾完了,道:“數人頭是少2個,點名是少4個。這裡面誰是沒有通知你,你自己來的呀?”
殷離和另一個女生舉手。
老師道:“你們這些學生,報名,就不報。湊熱鬧,就來。是不是陪男朋友來玩啊?”
殷離抗聲道:“難道不能是陪女朋友來玩嗎?”
學生中一陣憋笑聲。
老師連忙道:“打住!我就隨口一說。等會兒扯起來沒完了。”看看這些學生,“男生一隊,女生一隊。女生站前面。從矮到高,列橫隊。”
列隊完成,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新人來。
老師說:“嗯,現在還沒有來的,估計是臨陣脫逃了。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體育系老師,我姓王,你們叫我王老師就好了。
我是搞長跑的。我們學校報名參加馬拉松的學生,這種臨時賽前培訓,這幾年都是我管。
我跟你們解釋一下,本市今年的這個半程馬拉松,參賽限制人數是15000人。報名人數,已經超了參賽人數。所以是抽籤的。今天通知來參加培訓的,都是抽籤抽到的,可以參賽的同學。如果報了名,老師又沒有讓來培訓,那就是沒有被抽到。”
他看了看眼前的學生:“來,在場的,跑過馬拉松,或者半程馬拉松的,舉手。”
一個也沒有。
“參加過什麼區級以上的長跑比賽的,有沒有?”
還是一個也沒有。
王老師又問:“我們體育系自己的學生,有沒有。”
有兩個人舉手。
王老師問:“專業方向是什麼?”
“羽毛球。”“標槍。”
王老師就笑了:“我看出來了,這一屆跟上一屆一樣,全是來玩的。”
那個打羽毛球的體育系學生忍不住道:“系裡其他同學,也有報名呀。”
王老師道:“那就是沒有抽上嘛。唉,這回也就這樣嘍。”
有學生不服氣,在後面道:“就算我們沒有跑過馬拉松,也不能就小看我們吧。”
王老師問:“體育課的體能測試,2000米,你跑了幾分幾秒?”
那個學生答了,老師又問:“比他成績還好的,有嗎?”
沒人說話。
王老師道:“明天我還得去體育系檔案室,把你們的體能測試成績,全查一遍。看看有沒有特別好和特別差的。”
他把名單折起來,塞進了運動服的口袋,然後道:“同學們啊!今天我來告訴你們,業餘人士參加體育比賽的第一準則:成績,不重要!能不能賽完,也不重要!安全,最重要!”
殷離看她旁邊的儀琳,小聲道:“雖然,這話是沒有錯。但是我怎麼覺得,這個老師特別搞笑呢。”
5.
那天,王老師就是跟他們說,半程馬拉松21.0975公里。這次大致的路線還是沿江,中間有幾個補給站。一流專業選手跑完的時間,大概是多少。
比賽設定的關門時間是,5公里1小時,10公里1小時40分,15公里2小時25分,20公里3小時零5分,全程3小時15分。
上午7點開跑,你10點15分,沒有到終點,官方連你的成績都不算。
往年本校學生,在關門時間之內,跑完5公里的有百分之幾,跑完全程的有百分之幾。中間上了急救車的,有幾個。
“任何體育競賽,都是有風險的。馬拉松,更是這樣了。第一個跑馬拉松的人,對,就是那個希臘人,他不是跑完了就掛了嗎。所以,大家務必要小心,不要逞強。跑不動了,就不跑。可以在補給站休息,可以在路邊等收容車。所有跑不動了、超過關門時間、願意上車的人,都可以上車。坐到終點。所謂‘常在路上跑,豈有不上車?’老師我,也坐過收容車。”
最後一句,他大概也就是隨口一說。
誰知偏有調皮學生,大聲問:“王老師,你坐過幾次收容車?哪年哪月,哪裡的比賽?”
“怎麼?你想幫老師寫個人傳記?等開始訓練,你不逃跑,我再告訴你。”
他講完,又稍微正經了點,道:“昨天是出報名的抽籤結果。我告訴你們網址,有幾天的時間,給你們去網上確認和付錢。身體是自己的,生命也是自己的。這個階段如果不想參加了,可以不去付錢。當然,你付完錢了,又不想去了,那還是可以。”
說完了,王老師又想起來一點事,道:“男生,正式比賽那天,記得弄乳貼,或者簡單點,就是買兩個創口貼,把胸口貼起來。跑3000米是不會有事,跑馬拉松,濕掉的T恤,基本肯定會把乳頭磨出血。不要說老師沒有告訴你們這些小竅門。”
隊伍裡,女生在偷笑。
王老師道:“笑什麼笑?你們以為男生沒有長乳頭啊?”
然後他又正經起來:“不打退堂鼓,想要參賽的同學,這週六下午過來。
我們開始訓練一下。
當然,正經備賽,至少要12周,3個月。新手要半年以上。這要大量的時間。所以,這得是職業選手,或者,有錢有閑又愛跑步的人。
我知道大家課業負擔也重,所以我們的訓練時間只有1個月,每週三次訓練。其中兩次慢速持續跑,從3000米起步。一次間歇跑,每跑一組800米,休息4分鐘,4組起步。”
殷離看儀琳:“你真的要跑嗎?你體能測試2000米都頭疼。而且令狐沖和田伯光都逃了。”
“不是的。”儀琳小聲道,“田伯光今天上中班,下午4點上到晚上。他回不來。令狐沖去了個招聘會,現在堵在路上了。他們下次會來的。”
儀琳很鄭重地道:“我要跑。”
“好吧。”殷離道,“週末我要上二專的課,下次我就不跟你來了。”
Chapter 115: 張無忌的論文寫作 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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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張無忌的論文寫作 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
1.
張無忌,是個做事很有規劃的好孩子。他的論文進度安排,是寫在學校發的校曆上的。
本學期
第1-2周 為大綱每個部分找更多參考文獻。
第3-4周 修改章節和小節標題、總體框架。寫引言和第一章。
第5-8周 完成初稿。
第9-10周 和導師討論,修改。
第11周-14周 修改,定稿。做答辯PowerPoint。模擬答辯。
第15周 畢業答辯。
第18周 離校。
這張校曆,邊上的空白處被他寫上了這些字,密密麻麻的。
實體的備忘錄,比電子備忘錄,更有可以觸及的感覺。
他就把校曆塞在他的電腦包裡,去哪裡寫論文,都帶著。
2.
現在,已經是這個學期的第3周了。
這天下午,他跟導師約好了見面,討論論文。他剛剛從政法學院,回到趙敏住處。
趙敏那天下午沒有課,所以在家。
趙敏看他進門來,臉上一直有種苦笑的表情,不禁問道:“怎麼了?你不是見導師去了嗎?論文寫得不好,被你們系主任批了?”
“也不是。”張無忌道。“講起來,好複雜。怕你不想聽。”
“我還能聽不懂憲法相關的問題?”趙敏道,“說來聽聽。”
張無忌把筆記本從電腦包裡拿出來,打開文檔,給趙敏看他的論文框架。
前面各章各節的小標題,都有了。
對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分析及思考
- 引言
- 第一章 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法律基礎及結構分析
- 第一節 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相關的法律規定
- 一、現行憲法的有關規定
- 二、其它法律的相關規定
- 第二節 現行憲法監督制度的結構分析
- 一、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監督主體
- 二、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監督體系
- 三、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違憲審查程式
- 四、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監督方式
- 五、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效力
- 第二章 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運行狀況
- 第一節 我國憲法監督制度運行概況
- 一、我國憲法監督制度建立初期的運行概況
- 二、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現階段的運行概況
- 第二節 近年來我國憲法監督制度在運行中完善
- 一、憲法監督程序啟動主體的進一步完善
- 二、違憲審查功能的進一步發展
- 三、違憲審查程序的進一步健全
- 第三章 我國憲法監督監督制度的分析評價
- 第一節 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優越性
- 一、
- 二、
- 三、
- 第二節 我國憲法監督制度的不足
- 一、我國憲法監督主體導致的問題
- 二、
- 三、
- 第四章 探索符合我國特色的複合型憲法監督制度
- 第一節 對國外憲法監督經驗的思考
- 一、
- 二、
- 第二節具有我國特色複合型的憲法監督制度的具體構思
- 一、
- 二、
趙敏道:“怎麼優越性,一點沒有寫。不足,倒是先寫上了呢?”
張無忌道:“你也知道,誇人都是使勁找好話,好話之後的‘但是’,才是乾貨。我是先寫不足的。今天,就是這個小節,被我們系主任說了。”
“‘我國憲法監督主體導致的問題’,”趙敏道,“我國審查是否違憲的機構是……”
張無忌說:“人大。”
他打開論文正文的文檔,拉到他已經寫了的第一章部分,給她看。
我國憲法62條第2項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有監督憲法的實施的職權。”第11項規定:“全國人大有權改變或者撤銷全國人大常委會不適當的決定。”;第67條第1項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委會有解釋憲法、監督憲法實施的職權。”第7項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有權撤銷國務院制定的同憲法、法律相抵觸的行政法規、決定和命令。”第8項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有權撤銷路、自治區、直轄市國家權力機關制定的同憲法、法律和行政法規相抵觸的地方性法規和決議。”。
憲法第89條第13項規定;第99條第2款規定:“縣以上的地方各級人大有權改變或者撤銷本級人大常委會不適當的決議和本級人民政府的不適當的決定和命令。”;第104條規定,“縣級以上地方各級人大常委會有權撤銷下一級大人常委的不適當的決議,撤銷本級人民政府不適當的決定和命令。”;上述這些條款在具體的憲法監督的方式和體系上做了規定。
張無忌道:“你看,人大,不愧是我國憲法規定的最高權力機構。國家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人民行使國家權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所以違憲審查、憲法監督的主體,也是人大。當然準確點說,是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
趙敏道:“嗯。美國的違憲審查、憲法監督主體,是最高法院。歐洲有些國家,是單獨弄一個憲法委員會,或者憲法法院。”
“是啊,不同國家的制度設計不同。”張無忌道,“不過我國的憲法監督主體,是人大,它既是最高權力機構,也是立法機構。說它等於其他國家的議會吧,它還是議行合一的。國家行政和司法機構,也受它管。
說到審查法律是否違憲,全國人大,能糾正中央政府出的法條,也能糾正地方人大和地方政府出的法條。
但你沒發現嗎?全國人大,自己也制定法律。我國法律體系中,憲法之外,全國人大制定的法律,效力最高,比中央政府、地方人大和地方政府出的法條,效力都更高。
如果,全國人大自己制定的法律,出現違憲,怎麼辦?這種情況,一個字也沒有提到。”
趙敏笑了:“人大自己通過的法律,又讓它自己來審,裡面是不是有違憲的內容。當然不可能。就像讓一個無神論者來講一講自己的罪過,只要不是有槍頂著,估計也只會說一些‘我工作太努力,忽視了家人’這種片兒湯話吧。人,不能審查自己。”
張無忌道:“是啊。這才是最根本的制度設計問題。我就想把這一點,說明白,說透。但我們系主任說,這肯定不行。”
3.
趙敏道:“他怎麼說?”
“他說,人大是我國最高權力機構,搞議行合一,絕不搞什麼三權分立、什麼司法獨立。人大制度,是我國整個政權、整個政治體系的基礎。凡是涉及它,你說哪裡不好,容易被人上綱上線批判。
譬如說,全國人大代表是2000多個,這些人每年去帝都開一次會,會期一般也就是11天。
這11天,要審查審議中央政府的工作報告。要審查中央政府去年的經濟社會發展計畫執行情況,還有下年的經濟社會發展計畫草案。要審查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去年的預算執行情況,還有下年的預算草案。要審查審議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工作報告。要審查審議最高法院的工作報告,最高檢察院的工作報告。通常,還要審議通過一兩個法律的草案。
人又多,會期又短,議程巨多,材料如山。
要知道,我國為了體現人民當家作主,選人大代表,很多都是基層群眾。什麼種田的、賣票的、送報紙的、抽大糞的。
以他們本來的學歷閱歷,看得懂政府預算嗎?能預料某個政策執行,會出什麼麻煩嗎?想得明白新的法條,有什麼影響嗎?平常也沒有空學啊。人家一年300多天,還得種田、賣票,還得到處去做報告呢。
說得不好聽點,他們中很多人,自己平常,連一頁書都不會看,現在,11天讓他們看幾萬頁的材料。
所以開會的時候,他們在幹什麼?不就當吉祥物嗎?稀裡糊塗聽,聽完,所有表決都是同意,就好了。
你說,你能寫個論文,建議我國人大代表,要職業化嗎?那不是吃飽了撐的,找死。”
趙敏道:“他平常就這麼跟你說話嗎?講得這麼直白?”
“呃……”張無忌道,“我去他辦公室的時候,他剛剛打完電話,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在生氣。他平常講話,還是挺溫文儒雅的。”
趙敏道:“那他什麼意思?這個小節,不要寫了?還是論文,整個換方向?”
“整個論文換方向,倒是沒有。他讓我調整一下第三章。分析現行的制度,優點部分的篇幅要拉長。說問題,先寫一些程序不夠完善,全國人大和常委會本身工作太多。這些可以多寫點。至於全國人大,自己不能審查自己,絕對不能明白寫在小節標題裡。還要寫得儘量委婉,篇幅要短,同時還要寫其他‘議行合一’制度的國家,也有這樣的問題。”
趙敏笑:“我覺得,你導師對你,真像對自家小孩。”
“是嗎?”張無忌摸摸後腦勺。
“是啊。他不想你踩坑裡,還手把手教你怎麼繞過去。最關鍵的是,他不把話說得雲山霧罩,讓你自己琢磨去。可真有那種人,別人說的話,一輩子過完了,也沒有琢磨明白是什麼意思。”
張無忌道:“我不至於那麼笨吧。”
“身在福中,不知福。”
張無忌忽然想起來,他們系主任現在的確沒有孩子。據說有個女兒,長到十幾歲,出事故,不在了。再沒有其他小孩了。
張無忌以前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他看學生的心情。也許,的確有些常在他眼前晃的學生,他是隱約當成自己小孩看待的吧。
4.
趙敏又看了看他的論文框架:“好論文是分析情況,指出問題,提出可能的解決方案。憲法監督,這麼大的題目,你想了什麼改善現行制度的方案?”
張無忌道:“我還真的想好了一個方案哦。”
“說來聽聽。”趙敏道,“你們學法的,老想著抬高自己的地位。要像有的國家那樣,公民在法院打官司,順便讓法院裁決一下,某法的某條某款,是不是違憲。這在我國,可不要想。”
“我也沒這麼設想啊。”張無忌道,“制度,能改小處,而不能改大框架。這,我還是知道的。所以我參考的是,非英美國家。
可以設置一個憲法法院,但是它不屬於司法系統,而是屬於全國人大。本來,全國人大,也有很多專門委員會的,作為常設工作機構,由全國人大產生,受它領導,對它負責。那幾個專門委員會裡,就有憲法和法律委員會。只不過,這個委員會的地位,比較低。
我的設想就是,這個憲法法院,它有點類似於人大的專門委員會,但是地位比較高,職責也收窄一些,只管憲法監督、違憲審查。”
他又道:“為了保證全國人大,依然是最高權力機構,可以把憲法監督權力,分解成審查建議權,和最終決定權。審查建議權,歸憲法法院。最終決定權,歸全國人大。”
趙敏認真地思索,道:“怎麼保證這個機構,不會成為擺設呢?提了建議,最後建議石沉大海?”
“這就需要在法條上,做出更詳細的規定。憲法法院審查後,提出的建議案,有強制效力,必須提交全國人大討論。如果全國人大不能以達到一定比例的投票,否決該建議案,則該建議案,自動生效。”
趙敏微笑:“這個設想,真是好狠。”她眨了眨眼睛,“好天真。”
“哎,我就是設想一下嘛。”張無忌道。
趙敏托著腮,側著頭,微笑道:“有的時候,我都覺得,你簡直是個天上來的天使,落地還沒有沾惹灰塵。全身,從天靈蓋到腳趾,都是白色的。”
張無忌一呆。這個評價,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以前,有個人說,我有個米白色的靈魂。”
趙敏立刻道:“誰說的?男的女的?跟你什麼關係?”
張無忌哭笑不得:“這也不見得,是誇我的意思啊。你這也不見得,就是誇我的意思。”
趙敏一個飛撲,把他壓在下面,笑吟吟地道:“老實交代!”
兩個人鬧了一陣,又親熱了一陣。
張無忌根本不想說起殷離。當然,他更不會跟趙敏說起殷離了。他又不是那麼傻,對不對?
5.
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才坐起來。
趙敏攏了攏頭髮,把張無忌的筆記本電腦撿回來,正經問道:“就算是挑憲法領域,寫畢業論文,你為什麼會挑這個題目來寫?你們系主任,幫你選的?”
“不是啊。”張無忌道,“其實這個設想,在我腦子裡,有挺長一段時間了。”
“你平常腦子裡,就在想這麼宏大的題目啊?”趙敏戲謔。
張無忌不好意思了,撓撓後腦勺。
“其實,我們大一上憲法學和政治學說史的時候,兩門課的老師,都跟我們講‘惡法非法’這個概念。
自然法學派認為,在實在法之外,存在著一種更高的自然法。實在法,必須符合自然法的基本準則。違背自然法的實在法,是惡法,是無效的法律。
而分析法學派,則針鋒相對地提出了‘惡法亦法論’,即邪惡的法律也是法律。如果認同‘惡法非法’,其實是認為,人有質疑和反抗法律的權力,這樣是毀壞個人與國家之間的契約,破壞社會秩序。
講政治學說史的老師,其實對兩種觀點,不加臧否。
但是給我們上憲法學的老師,就說,一個國家的憲法,它的作用,是成為整個國家其他所有法律的韁繩。用憲法,控制法律,使它們不至於成為惡法。憲法監督、違憲審查,這是對‘惡法非法’理念的一種良性實操。”
他這麼說的時候,其實是很認真的,臉上的表情,鄭重,甚至可以說是肅穆。
趙敏看著他:“雖然給你們上政治學說史的老師,不偏不倚,但是,你肯定是受憲法學老師的影響,贊同自然法學派的吧。”
“嗯。”
趙敏道:“但是政治學裡,還有一句話,‘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憲法並不是真正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而是日常在用的那些法律,才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呢?”
Chapter 116: 長髮姑娘 一個賭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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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長髮姑娘 一個賭約
1.
這個學期第3周的週六,下午3點。
仍然想要參加半程馬拉松的同學,在體育系南邊的操場後門集合。
王老師又先數人頭,數完道:“咦,上次少4個。這次只少1個了。又有人是沒報名,來湊熱鬧的?”
沒人說話。
“誰是上次沒有來的?”
有三個人舉手。
王老師招手:“你們到前面來。哪個系的?”
令狐沖和田伯光道:“我們兩個是工商管理系的。”
另一個是個頭髮很長的女孩子,道:“我是物理系的。”
“哦。”王老師道,“上次為什麼沒有來?”
令狐沖:“從招聘會回來,趕上下班高峰,堵在路上了。”
田伯光:“我在實習呢,上班上到午夜。”
王老師道:“你們倆是大四的啊?真有精神,難得難得。”
那個女生道:“被大四的學姐抓去幹活了。我就遲到了20分鐘,過來這裡就沒人了。”
“我還以為你們放棄了呢。”王老師道。
三個人都說,沒有沒有,網上確認和付錢都弄好了。
“那上次沒來,也沒什麼。我就講了講比賽的注意事項。你們今天晚點走,我把上次講的再講一遍。回去列隊吧。”
2.
王老師又拿出名單做了一次點名,然後檢查了一下每個人的鞋子,開始今天的培訓:“我查過你們的體能測試成績了。還行吧,沒有體能特別差的同學。那種,就要直接勸退了。來,今天我們先熱身運動一下,然後跑8圈。第一次訓練,大家悠著點跑。”
因為老師說,大家悠著點跑。
所以真的開始跑了,跟其他人拉開一點距離之後,田伯光還能跟令狐沖聊天:“哎……物理系那個……長髮女生……來玩的吧……甩來甩去……跑什麼步……”
女生列隊在男生前面。那個女生站的位置,離他們倆不遠。她紮了一個馬尾,長髮垂下來,發尾差不多到她的手腕。
做熱身運動的時候,她的頭髮在陽光下左右甩動,但是並沒有發出如雲的光澤。
令狐沖笑謔:“她應該把頭髮養養,多塗護髮素,去做洗髮水廣告!”
他們兩個在背後講別人閒話,自以為甩開了全部女生,不會有人聽見。但實際上,那個被他們議論的人,就在他們後面一點點。
8圈跑完。眾人參差不齊,快的快,慢的慢。有的人都已經在終點悠哉遊哉了好一會兒了,有的人才剛跑完,停下來,張開嘴喘氣。
令狐沖和田伯光算是前一撥的,站在樹蔭下吹牛。
那個物理系的女生看著他和田伯光,慢慢走近,開口問道:“你們兩個,工商系的,是不是住在十七舍五樓?”
令狐沖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轉頭對田伯光道,“難道我們已經成為本校的知名人士了而我們自己不知道?”
田伯光做了個鬼臉。
那個女生笑了笑,對令狐沖道:“我住在十八舍。我們寢室的窗戶,正好對著你們寢室。過去幾年,可是看了你們寢室不少群魔亂舞的大戲呢。”
田伯光道:“隔得那麼遠,你們看得清嗎?”
“手機和相机的攝像頭,不是能調焦距嗎?”那個女生笑眯眯地道。
令狐沖和田伯光相顧無語。
好嘛,以前傳說,男生拿望遠鏡偷看女生寢室,現在女生光明正大地承認,拿著更現代的工具,看男生寢室。
田伯光道:“我說你怎麼能認出人來。”
令狐沖道:“同學你好!我是十七舍501的令狐沖。他叫田伯光。”
那個女生看著他們兩個,卻好像沒有打算說自己的名字。
“這好像不太公平吧。”令狐沖道。
田伯光也點頭:“就是,芳名都不說一聲。”剛才老師點名的時候,他們倆在說話,也沒有仔細聽。
“你是自願講的,我可沒有說要把自己名字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們。”那個女生笑道。
令狐沖也不太有所謂:“反正我們寢室馬上就要畢業了,所以,以後你們寢室再不會看著一群逗逼,群魔亂舞了。”
那個女生道:“是哦。你們大四了。六月份就要走了。”
田伯光補充道:“不對,應該說,以後就看不到我們這群帥哥了。”
“有的是挺帥的。有的也未必。”那個女生道。
田伯光道:“你說誰不帥?”
那個女生笑而不答,然後似乎想了想,問:“你們寢室有正經的合照不?”
田伯光道:“有又怎麼樣?”
“我們打個賭。半馬比賽的時候,如果,如果我跑的比你們倆都快,你們送我一張寢室合照,我拿去給室友。”
他們兩個一聽這個賭約,眼前這個瘦得跟一棵新栽柳樹一樣的姑娘,要跟他們比,誰長跑快,馬上就不服氣了。
令狐沖道:“你就篤定你跑得過我們?你輸了怎麼辦?”
那個女生笑道:“那你們要什麼賭注呢?”
令狐沖和田伯光低聲嘀咕了幾句。也不能太不紳士,對不對。
令狐沖道:“如果你輸了,就寫張紙條,寫上自己名字,某某某同學于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半程馬拉松賽,敗於令狐沖和田伯光之足下。”
極其中二。
中二之外,還有點小心機。她剛才說,就不告訴你們我的名字。這紙條都寫了,名字還能不告訴嗎?
那個女生微笑道:“好呀。”
3.
今天的8圈跑完了,王老師大致講了一下後續的訓練安排、這一個月的飲食和作息要求,就說解散,大家可以回去了。
留下令狐沖、田伯光和那個物理系的女生。
儀琳在旁邊站著,王老師問她為什麼不走。
她看看令狐沖和田伯光,低聲道:“我等同學。”
王老師也就不管她了,就跟眼前的這三個學生,講上次講過的東西。
三個人一邊聽,一邊點頭。
講到創可貼貼胸口的事,儀琳,看著那個物理系的女生,大大方方地笑出聲。
那是她自己從來不會做的事情。
完了老師問:“你們三個,有誰跑過半馬,或者全馬的?”
令狐沖和田伯光搖頭。
那個物理系的女生道:“我跑過。兩次半馬。”
老師一聽,兩眼放光,問道:“成績怎麼樣?”
那個女生說了。
王老師點頭:“還可以,還可以。這兩次的成績,對業餘選手來說,不錯了。你平常怎麼訓練的?”
“每天早上10圈,晚上10圈。一直這樣。賽前做高強度間歇跑訓練。”
王老師道:“你挺喜歡長跑的嘛。”
那個女生微微側了側腦袋:“我小時候體弱多病。我一生病,爸爸就心疼,所以他就這也不讓我做,那也不讓我做。跑跳怕摔著,學騎車怕摔著,寵物不准養,人多的地方不許去,真是恨不能把我養在鋪滿了軟墊的無菌室裡。後來,老師看我老請病假,來家訪,說這樣可不行。所以我13歲開始,每天早上起來跑步,練長跑。後來身體慢慢就好了,跑步的習慣,也就養成了。”
王老師很贊許地道:“好好好。”
令狐沖看田伯光:“啊,輕敵上當了。”
Chapter 117: 春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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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春歸來
1.
過了三月下旬的春分,也就是太陽光直射赤道的那一天,太陽直射點向北回歸線移動。從那天起,北半球的白晝,就比夜晚更長了。
暖流和寒流,在高空打架,糾纏不清,一陣雨一陣風。
最後,到底是前者贏了,太陽從雲裡露出來,氣溫蹭蹭往上漲。
候鳥從南半球向北半球遷徙,在沿途各地停留,也帶來春的消息。
傍晚,殷離和儀琳在食堂吃飯,食堂的電視機上,正在播本地電視臺的生活新聞。燕子築巢。
“南方就是好呀。我家那裡,要看見花和燕子,還得等好久呢。”儀琳道。
殷離感覺到了癒合的跡象。某個地方,不再是血肉模糊,既不能觸摸,也不能直視。也不是長了一層硬痂,看似麻木,一碰就疼。
並不是說,疼痛就此消失了。
當她走在校園裡,看見石楠,看見海棠,看見結香,看見白玉蘭,看見櫻花。她都會想起,那是她和張無忌一起看過的東西。
那種絲絲縷縷的微痛,像水上的漣漪,瞬間生滅。
2.
春天來了,似乎連儀琳,也變得更開朗了一些。
她現在每週,為了馬拉松,訓練三次。有時候在晚上,有時候在週末。每次回來都是一身大汗。
“跑到後面就是靠意志力。都感覺不到我的腿了。”儀琳說,“我去洗澡啦。”
連她平常說話的聲音,也變大了一些。
儀琳還為殷離,帶來別人的消息。
田伯光已經和實習的酒店正式簽約了。令狐沖找了個快速消費品公司,還是先進去實習。而他們倆,畢業論文基本沒寫,僅僅是跟導師商量完了論文的題目和大體框架。兩個人都說,等跑完馬拉松,再寫。而且令狐沖還有最後一門要湊學分的選修課,小論文沒有寫。
“比賽完,不都四月下旬了?工商系的本科畢業論文,那麼好糊弄的嗎?”殷離道,“這兩個傢伙,不愧是一對兒。吊兒郎當,人傻膽大。”
聽得陸無雙在旁邊哈哈笑。
殷離也會問儀琳,張無忌和趙敏,怎麼樣了。
儀琳觀察她的臉色,然後道:“好像還好吧。”
“張無忌還是夜不歸宿?”
“好像……那個比較少吧。”
“哦。”殷離面無表情。
比較少,是什麼意思?就是不是天天,是嗎。
秀恩愛,分得快。
殷離又想,我怎麼這麼小氣。但是轉眼又想,我就是這麼小氣。
3.
四月初,有一天,上愛情心理學選修課。
課間,殷離聽見,程靈素跟霍青桐道:“李老師上這門課,似乎是各門各家學說集錦。”
教這門選修課,愛情心理學的老師,叫李秋水。
霍青桐道:“我看她開始給的課程大綱,前面幾個,應該都算是生物流派的。什麼,愛情的進化。擇偶的神經機制。浪漫之愛關係中的行為系統。
後面的章節,才是分析愛的四種類型。依戀之愛,溫情之愛,伴侶之愛,浪漫之愛。愛的三個元素。親密、激情、承諾。這一類的。
最後三分之一是講性別、個人、文化、環境,如何影響愛。
我覺得這個順序安排,有點奇怪。”
程靈素問:“怎麼奇怪了?”
“因為中間那部分,是最傳統的研究。”霍青桐道,“也是用自然語言的概念,去闡述和分析愛情。感覺,這一部分放在最前面,好像更合適點。上來就拿出進化心理學,‘愛情是解決生存和生殖等特殊問題的精密的複合適應裝置’。感覺有點怪怪的……”
程靈素道:“但是中間那部分,大致相當於What,愛的情感是什麼,都有什麼類型,都有什麼元素。最後那一部分,可能相當於How, 各種因素如何影響愛。 第一部分大致相當於Why:愛情這種現象,為什麼會產生。把Why放在最前面來講,不好嗎?”
霍青桐不太同意。
“進化心理學,對各種心理現象的解釋,核心好像都是一樣的:適者生存,生物在維持生存、繁殖的過程中,形成了某某心理機制。某某心理機制,反過來,又可能對對生存和繁殖有利。
當然這些心理機制,有一些是直接產物,有一些是副產物。比如說,母愛,應該是直接產物,而雄性動物的性嫉妒,就是雌性體內受精、雄性難以確認親子關係引發的副產物。嫉妒的雄性,有更小的概率幫其他雄性養後代。不過人類發明了親子鑒定技術後,這個心理機制的適應優勢,就大大削弱了。”
她又道:“但是,‘愛情是解決生存和生殖等特殊問題的精密的複合適應裝置’——這話聽起來,也太冷酷了。”
“那才夠一擊斃命。”程靈素道。
阿紫在旁邊翻了一個白眼:“什麼一擊斃命。你們有沒有聽過李老師的舊聞?”
“嗯?”程靈素和霍青桐,都轉過頭來看她。
“她老公,在另一個大學,當教授,貌似好像跟人不清不楚。李老師當時是副教授,怒而跟自己帶的碩士出軌。這事被舉報到學校,對了,舉報人就是那個跟她偷情的學生,那年她升教授,就黃了。而且帶的課,是正經必修課,也被停了。招學生的資格,也被停了。就在家閑著。寫論文。寫書。那個學生,男的,自己倒是正常畢業了,學校不敢卡他。過去了幾年,學生都畢業好幾屆了,大家漸漸忘記了,她才回來教書。你看,這上的還是選修課呢。”
“這麼勁爆的八卦,你哪裡聽來的?”霍青桐道。
“本校直博的學姐說的。”阿紫道。
“真奇怪。”霍青桐道,“李老師那麼好看,那麼有氣質。她現在應該有40多歲了吧,還是女神范。我要是有這麼一個老婆,我才不會出軌呢。”
“但是,幹出那麼不理智的事情,還能說是女神嗎?那既不是成功的報復,也沒有讓自己獲得幸福。”程靈素道,“她現在離婚了嗎?”
“離婚了。”阿紫道。
“嗯,那總比不離好。”程靈素道。
霍青桐道:“我覺得,學校處理男老師跟學生談戀愛、女老師跟學生談戀愛的力度,根本就不一樣哎。男老師跟學生談戀愛、娶了學生,大家甚至覺得是佳話。至於已经有老婆,還去騷擾學生,甚至誘姦學生的,最後往往屁事沒有。換成女老師跟男學生上床,就是巨大醜聞,學校飛速處理了。領導都是男的,同性相護。”
4.
殷離坐在阿紫後面,聽她們聊這些。
可能,愛情,就是讓人盲目,又愚蠢。
學習理論,只是讓人知道,愛情為何會讓人發神經。但是不見得能幫人減輕發神經的程度。或者,至少,在當時,不能。
當我知道別人幸福的時候,並不能讓我,也感到幸福。
但是知道別人跟我一樣,為這些問題痛苦過,而且未來還會不斷有人,因為同樣的問題而痛苦,我的痛苦,就減輕了。
殷離轉頭看向窗外。
四月初,梧桐都展開新葉了。
但是在她眼中,春天,也不再是純粹明媚的綠色,而是罩上了一層淡淡的冰藍色。
她才不會說,愛情是解決生存和生殖等特殊問題的精密的複合適應裝置呢。搞學術的,不講人話。
愛情,只是進化中形成的、為繁殖而設的誘餌嗎?
但它還是,如此甜美。
Chapter 118: 馬拉松賽 願賭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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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馬拉松賽 願賭服輸
1.
轉眼,已經到了這個學期的第8周。
四月下旬的第一個周日,本市舉辦的半程馬拉松賽,將於當天上午7點開跑。
那天清晨,學校派出校車,送自己的學生去比賽的出發地點。
參賽的學生,早上4點50分,在學校前門的停車場集合。
四月上旬的清晨,還有點冷。大家都還穿著外套和長褲,裡面是短袖運動服,上面釘著號碼布,手上還帶著手環,裡面有計時芯片——這些是老師前一天從賽事舉辦方那裡領的。
帶隊的,還是給他們培訓的王老師。
他又站在車門前數人頭,數完道:“怎麼又多出幾個人來了?”
可能因為儀琳的短髮太好認了,連帶著她旁邊的殷離也很好認。
王老師一眼就逮著她了:“同學,又來陪玩啊?”
殷離毫無愧色:“老師,能蹭個車嗎?”
王老師擺擺手:“自己去。別給老師增加負擔。”
田伯光就站在她和儀琳的後面,低聲跟令狐沖道:“意思是萬一出交通事故了,蹭車的沒給買保險……當然,我們參賽的,有沒有給買交通保險,也不好說。比賽的保險,是馬拉松舉辦方買的。如果他同意讓人蹭車,出了事,責任就是他的。”
殷離:“……”
這下,來送同學的人,都只能自己去比賽現場了。
幾對小情侶在那邊道別,其實也就是抱抱,沒有更秀恩愛的舉動了。
但王老師洞若觀火:“在場犯酸的,全是單身狗。”
田伯光本來在老師背後做鬼臉,這一句把他噎個正著,冷著臉不說話了。
這邊,老師跟參賽的同學交代:“到了之後,我們車停在附近的停車場。大家把自己的包什麼的,放在車上。我們管後勤的老師,會留下來幫大家看著。
大家跟著我到比賽出發點去。你们開跑之後,我們就直接開車去終點。
大家到終點,找老師我。來,看我手里這個旗子,寫著我們學校的名字。如果找不到呢,你直接去停車場,找我們的車也行。地圖前幾天發給你們了哦。
找不到路,問比賽終點的志願者和工作人員。我帶幾個人出去,就得帶幾個人回來。
來,再強調一遍。成績不重要,能不能賽完也不重要,安全最重要!雖然比賽方給你們每一個人都買了保險,但是老師不希望,有任何一個人出意外。出了意外,以後學校就不鼓勵學生報名了,你們要為以後想來玩的同學著想啊。”
那邊,殷離和其他幾個人,有男生有女生,商量著,一起叫個車去現場。
2.
那天比賽的出發地,是本市的一個著名地標。
那個地標建築之下,極寬的大道,在清晨的陽光下,聚集起密集的人群。遠看像印象派畫家,畫了片花田,畫布上無數彩色的小點,都活過來了。
道路兩側的彩色擋板,把圍觀群眾和賽道分開。
殷離和同學們,找了個接近出發點的路旁位置,擠在拿著藍色花球的啦啦隊後面,看看有沒有機會看到自己同學出發的身影,拍張照片。
時間臨近7點,工作人員走來走去,又一次檢查了起跑點三根立柱之間拉起的藍色帶子。九個發令官站在旁邊的檯子上,有的在看時間,有的在玩手裡的發令槍。
殷離旁邊那個女生看看起跑線,捅了捅殷離:“看,現在站在起跑線最前面的,應該是邀請來的職業運動員。”
殷離對馬拉松完全不懂:“這怎麼看得出來,誰是職業的?”
“那邊。距離我們更遠的一頭。你沒有看見,那邊好幾個瘦長條的非裔嗎?搞長跑的,全是瘦瘦的。短跑運動員,還有些有大塊肌肉。不知道為什麼。”
“哦。”殷離又學習到了。
7點到了。
起跑點藍色的帶子撤去,九支發令槍同時響起,人群嘩地一下沖了出去。色斑,變成了流動的色帶。
殷離在啦啦隊左右搖晃的花球中探頭張望,看那濃稠的人流漸漸稀疏。但是始終沒有看到自己熟悉的臉。旁邊那個女生好像也沒有找到。
“人太多,是分批起跑的。大概是在下一批吧。”那個女生說。
又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又把藍色的帶子拉上了。第二批起跑的參賽者,移動到了起跑線前。
太陽升高了,把充滿熱力的光輝灑向地面。
第二次發令槍響。
殷離在幾分鐘之後,在人流中看見了儀琳、令狐沖和田伯光。
她沖他們招手,但是他們直視正前方,飛快從她的視線之中穿過,並沒有看到她。殷離只來得及拍了幾張不甚清楚的背影。
等所有的參賽者都已經出發了,工作人員開始收拾起點的東西。圍觀群眾逐漸散去。
旁邊那個女生很高興地道:“拍到了!這張還蠻帥的!”
之前,在學校前門的停車場,那個女生就跟一個男生抱在一塊兒。殷離想,參賽的是她男朋友吧。
3.
隨後,殷離又和那幾個同學,一起打車去了比賽的終點。車上,大家拿手機看網上的新聞直播。
殷離在直播的鏡頭裡,怎麼也沒有看到儀琳、令狐沖和田伯光。
等殷離一幫人坐車,沿河南下,沿著賽道的週邊,到了終點,也才8點多。
大家下車,走到終點附近,那邊已經擠滿了人,不太容易靠近終點線。
殷離聽見旁邊人議論說,已經有好幾個人跑完了。第一名才用了1個小時零幾分。
殷離跟著同學往前擠了擠,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扛著旗子的本校老師。王老師身邊,當然是一個已經賽完的同學都沒有。再往前那個區域,圍觀者就不能過去了。
“普通人,還是坐車比較快,是吧。”王老師調侃道。
大家就在那裡,等。
殷離無聊地喝掉了半瓶礦泉水,跟旁邊打傘的女生,一起分掉了一大塊巧克力。
9點多的時候,終於有一個女孩子,渾身都是汗,平復著呼吸,向他們慢跑過來:“老師,我跑完了,101分鐘多一點。我是第二批出發的。”
王老師趕緊遞上一瓶鹽汽水,讓一個女老師陪著她繼續走動走動:“別馬上坐下休息。喝水別喝急了。等會兒,中午,老師請大家吃飯。學校報銷。”
只有一個女孩子連蹦帶跳,跑上去擁抱她。一個汗津津的擁抱。
殷離和其他人又繼續等。
一直等到10點半,就算是第二批起跑,關門時間也到了。本校的學生,只有4個,在關門時間之內到了終點。
剛剛跑完的人,都有點神情恍惚。
王老師一個一個去問話:“今天星期幾?你是哪個系的?”
有一個學生怔了好幾秒,硬是沒有答上來。
王老師:“有點脫水了。來來來,坐下。我們自備了東西,就不去那邊找醫生了。”立刻給灌了半瓶電解質補液。
4.
又過了一些時間。殷離覺得非常漫長。
終於,殷離看到田伯光了。
看得出來,他在最後那段距離裡,並沒有加速衝刺,如同閒庭漫步一樣跑過了終點。
過了那根線,他慢慢地穿過運動員休息區。邊走邊四處張望著,他終於看到了外面,自己學校的旗子和旗子下的這一群人,於是走過來。
田伯光看到殷離,有點訕訕的。
不過殷離也沒有笑話他,只是問:“儀琳和令狐沖呢?”
“不知道啊。反正在我後面。我差一點就跑進第4個5公里的關門時間了。就差那麼一點。”田伯光很認真地比劃,“差幾分鐘吧。最後1公里多,沒動力了。下次我肯定會跑進關門時間的。”
“其實,能跑完已經很厲害了。”殷離道。
“你不是在挖苦我吧?”田伯光道。
“沒有,我是說真的。”
田伯光笑嘻嘻地道:“我就說嘛,我長跑、短跑成績都比令狐沖好多了,我肯定比他行。”
殷離覺得有點好笑,男生真是誇不得。
田伯光又問:“你手上拿的什麼?”
殷離低頭看她拎著的袋子:“巧克力。給你們三個買的。我等著閑得無聊,都已經吃了一塊了。”她拿了一大塊給田伯光,“去找老師拿飲料吧,有好幾樣可以選呢。”
田伯光去找老師,過了一會兒,拿著瓶飲料回來了,跟殷離站在一起,張望著終點線。
過了一會兒,殷離又道:“儀琳怎麼還沒有到?”
“你那麼不放心,當初怎麼不一起報名,跟她一起跑,全程陪護?”
殷離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說的對。”
“什麼?”
“儀琳是個已經滿了18歲的成年人,她自己有腦子、有判斷能力,我不需要管那麼寬。我把她當弱者保護,就有自己是強者的錯覺。”
“哎,你別這樣嘛!把我的話記得這麼清楚,我會不好意思的。”
殷離白了他一眼。
5.
他們又等了一陣子,收容車陸續到了終點。令狐沖和儀琳,從其中一輛車上下來了。
殷離和田伯光,跟令狐沖和儀琳使勁揮手。
不過,不只是殷離和田伯光,還有一個女孩子也朝那個方向跑了過去,喊道:“令狐沖!”
殷離突然認出來,那是本校學生裡第一個跑完的人。她背後長長的麻花辮折起來,綁成了粗粗的一根,現在還濕漉漉的。
令狐衝開口就是:“啊,我知道,我知道。我輸了。”
那個女孩子直笑:“我只是過來告訴你,我這次又跑快了幾分鐘!”
“不是襯托得我更菜了?”
“那倒也不是。你是第一次跑嘛。”
田伯光上去,先捶了令狐沖一拳。
那個女孩子看他,田伯光也舉手投降:“我也沒有跑過你。願賭服輸。不就一張合照的照片嗎?改天給你。你住十八舍哪個寢室?”
“502。不要忘記了!不然我只好登門去十七舍501舍找你們了。”那個女孩子揮揮手,跑了。
令狐沖轉過身來,順手回了田伯光一拳,然後就去搶他手裡的巧克力。
田伯光道:“爬開!吃飯你就搶我的紅燒大排。睡前我叫個麻辣香鍋,你就來撈裡面的大蝦。跑完步,一塊巧克力也搶。沒人性!”
殷離挽著儀琳,道:“我這裡還有呢。”
“分的不香,搶的香。”令狐沖笑嘻嘻,繼續騷擾田伯光。
儀琳對殷離笑了笑,只是她的笑容,看起來有點落寞。
Chapter 119: 血色新聞
Chapter Text
第119章 血色新聞
1.
四月末,這個學期的第9周,F大所在的H市,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市、甚至全國的事件。
當然,後來,不同場合、不同形式、但都是報復社會的類似事件,在全國各地,更多見之後,大家態度略有變化,震驚少了點,麻木多了點。
一個外地男青年,來到這裡,在一所極好的私立小學門外的馬路上,用一把菜刀,行兇傷人,一共砍傷了4個孩子、1個家長。其中2個孩子在數小時後即宣告搶救無效,不治身亡。
事發於上午11點多,是中午放學的時間。
路上圍觀群眾在驚嚇之後,上前制住了行兇者,同時也拍攝了不少照片,有些人把它們發到了社交媒體上。
鮮紅的動脈血,灑在人行道上。孩子身上血跡斑斑,倒在地上。疑似兇手在牆邊站定,抽著煙,一邊還在笑。
這種太有視覺衝擊力的照片,傳得飛快。Square和Talks上,到處都是。
距離事發地點有半個城市之遠的F大的這個校區,時時都在刷新Square和Talks的學生們,有一部分,在半個小時之內,在平臺“和諧”它們之前,看到了消息和現場照片。
殷離看到了,趕緊截個圖,讓阿紫和儀琳看。為什麼會截圖?“和諧”導致的習慣。
很快,她們整個班的學生都看過了。
當時是這個學期的第9周,正是期中考試的前一周,大家本來忙著複習和趕作業,這麼一來,班級群裡的話題,都從下周的考試,暫時變成了“砍小學生好嚇人啊”。
程靈素是吃午飯時,霍青桐在讓她看的。
她看了,驚得好幾秒沒有說話,然後就開始念叨:“怎麼能這樣呢?”
到了下午2點多,本市警方通報,貼了出來。
【一男子在H市持刀傷人:2男童死亡,嫌疑人已被警方控制】20XX年4月XX日,11時35分,本市XX區公安分局接報警稱,XX路近XX路人行道附近1名男子持菜刀砍傷4名男童及1名女性家長。接報後,公安民警立即到場處置,在過路群眾的配合下當場抓獲犯罪嫌疑人李某,同時將5名傷者迅速送醫救治。目前,2名受傷男童經搶救無效死亡,另2名受害男童和女性家長無生命危險。經初步調查,犯罪嫌疑人李某(男,29歲),無業,今年四月初來到本市,其交代因生活無著產生報復社會念頭,進而行兇。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偵查中。
本市警方的反應速度還可以。
2.
晚上,在寢室裡,陸無雙感慨:“為什麼,這種報復社會、無差別砍人的事,總是禁絕不了呢?曾經有一陣子,那些人是進幼儿園去砍小孩,後來我國幼儿園就紛紛配保安了。再後來,又有在大街上砍人的、在商場裡砍人的、在超市里砍人的。現在政府搞網格治理,基層政府把街區分塊,雇了一群一群的黑衣保安,在街上定時巡邏。但這樣也不管用。
哦,對了,前不久某地還有個公車司機,因為對拆遷補償不滿,拉著整車的人開進湖裡。
這些神經病,怎麼這麼煩!自己不想活了,要拉別人陪他一起死。我們國家是禁槍,但冷兵器,能禁得住嗎?能跟本國的異族統治王朝一樣,連居民用菜刀都防嗎?唉,真討厭。”
殷離道:“我記得,以前都是年紀比較大的人,這麼幹呀。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這個人還很年輕呢。他才29歲,就覺得自己的生命沒有意義了嗎?”
陸無雙道:“29歲的變態和50歲的變態,又有何區別?”
殷離沒有說話。
其實她一直有種想法。每個人總是更愛自己,覺得自己的命,應該比別人寶貴。正因為如此,人既不會輕易為了讓別人幸福而犧牲自己的生命,也不會輕易為了讓別人痛苦而犧牲自己的生命。
玉石俱焚,是一項很少採取的策略。
如果宰了她爸和她奶奶,不會被法律處罰的話,她說不定就真的去謀劃了。但這顯然不現實。她覺得自己無法逍遙法外,並且覺得自己的生命,比看那兩個王八蛋死掉的喜悅,更重要一些,所以仍然決定當一個守法公民。
相比已經活夠了的中老年人,年輕人的人生才開始不久。應該貪戀生命更多一點。
那個29歲的年輕人,顯然在他心裡,他自己生命的價值,已經等同砍殺陌生孩童的喜悅了。砍殺無辜的孩童,真的會有喜悅嗎? 即使有殺戮的喜悅,無論如何不能跟有仇報仇的喜悅程度相比吧?
但是這些想法,已經過於黑暗,所以不宜宣之於口,跟別人討論。
後來,殷離又發信息給田伯光。
田伯光回她:“我看到那個新聞了。媽的,老子身為本地中產階層,感到非常不安。這人怎麼想的?他怎麼挑的學校啊?老子還想著,以後讓我兒子讀這個學校呢。”
殷離回他:“你這個豬頭!怎麼的,平民讀的菜場小學,那些家長,就能安心了是嗎?你眼裡,只有你自己。”
殷離的回答,相當義正辭嚴。
她也不能對田伯光說,我覺得我的想法就夠自私了,結果你的想法比我的還自私,是吧?
當人困惑的時候,就會想看看別人的想法。在各種混亂的價值觀中,瞭解到自己所在的位置。
殷離都不用問韋一笑。因為寒假韋一笑跟她聊天,恰好說起過這個了。在韋一笑眼裡,這些人就是一種小比例的客觀存在。Ta們的存在,是人性並非某些白癡相信的那麼光輝聖潔的證明。這是一種相當冷淡的態度。
她也不用問張無忌,他肯定會譴責一切暴力。
他不喜歡黑暗的東西。
而這個世界上的多數人,不像張無忌一樣有個米白色的靈魂,也一樣會嚴厲譴責這種類型和程度的暴力行為。
這就是正義的態度。
儀琳在殷離給她看了那些东西之後,一直都很沉默。
快要睡覺的時候,她們在樓層的公共盥洗室洗臉,儀琳才小聲地跟殷離說:“那個人啊,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嗎?所以他窮苦潦倒的時候,找不到可以幫他的人嗎?如果他自己能感覺到生活的痛苦,為什麼要給別人帶去那樣慘痛的災難?”
殷離回答道:“儀琳,很多人的喜悅,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
殷離想,這大概就是聖母的態度。不僅會憐憫受害者,還會憐憫兇手。
而她自己呢,既不正義,也不冷淡,更不聖母。
3.
那天,張無忌還是在趙敏的住處,幫她做早飯,做中飯,做晚飯,以及寫自己的論文。
因為他的現實生活非常充實,所以他刷Square和Talks的頻率,相對而言,沒有那麼高。
他在晚飯之後,才看到這個慘劇。
那個時候,網上各種討論,已經鋪天蓋地了。
“該小學收費昂貴。它的普通班,只收戶籍在本市本區的本國小孩。境外班,只收居住在本市本區的外國國籍的小孩。
然而因為本國的大學,對外籍學生門檻降得極低,於是很多有錢家長特意把孩子變成外國國籍,以便將來能夠用相當低的考試分數,進入本國最頂尖的大學讀書。所以,該學校的境外班裡,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外國小孩,就很難說。
該小學的普通班,一個學期的學費,僅僅是學費,還不含其他的,是本市全年人均可支配收入數值的23%。而境外班,一個學期的學費,等於本市全年人均可支配收入數值的72%。還有一種介於兩者之間的混合班級,一個學期的學費,等於本市全年人均可支配收入數值的50%。而且,學費幾乎每年都在升高。
這學校,還不是交錢就能進的。學校要挑孩子,要對孩子面試。家長要準備孩子的漂亮簡歷。要把孩子推到能夠入學的門檻,花的錢,比學費這種明碼標價的,貴得多了。”
張無忌在網上搜相關信息的時候,就看到,不知道怎麼的,有人開始扒這個學校的背景,講它到底有多貴族。
這到底是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關心這個?
階層落差、貧富分化,這些事情比無辜孩子的慘死,更重要嗎?
然而,這並不是少數人才這樣。
Square上那些轉發和短評,除了各種譴責,像“太殘忍了,居然對幾個無辜的小孩子下手!人渣!”“才29歲咋就生活無著了……有手有腳,啥活不能幹?!”也有很多人在講階層落差。
“不解決民生問題,這種事會越來越多……下層人民覺得沒有出路,就會反噬社會。”
“能在這種小學裡讀書,都是有錢人家了。他們,輪得著我們這種屁民去同情吗?人家小孩,一個月的補習費,肯定比我一個月生活費多得多。”
“總覺得我國社會,戾氣越來越重了。上次XX市,也是有人報復社會,在大街上砍人。底層一絕望,兩腳羊時代就到來了。”
“兩腳羊”是什麼?
這個詞,本來應該是熟悉本國古代歷史的人,才會知道的。在各個王朝末年,社會動盪,人民流離失所,成為流寇,大家沒有東西吃的時候,就把人宰來吃。軍隊也一樣,沒有軍糧,就把人當軍糧。
人,就是兩腳羊。
結果近些年,這個詞,倒是成了一個網路黑話。黑話就是,初見的人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只要多混幾天,多看點,就懂了。
張無忌自己,倒是沒有很感性地認識到階層落差。
因為他自己應該算是中間層。
而他真正特別熟悉的人裡,既沒有真正的上層,也沒有真正的底層。田伯光家裡是生意人,雖然有點錢,也只能算是這個社會的中層。算中層裡的上層吧。
張無忌日常生活中,當然會接觸到送外賣的、送快遞的,在日曬雨淋下工作,每單掙一點錢。他去法律援助中心當志願者,會接觸到本市摳搜的窮人、外地來此出賣勞動力的農民工。他,也知道他們的辛苦和艱難。
這些人,大約算是社會的下層人。
但是他們到底是跟他,有所隔閡。他並不真的能夠對他們的痛苦,完全感同身受。
趙敏,應該算是上層吧?可是,她除了口紅似乎貴一點,平常開著一輛MINI Cooper,其他地方,也跟一般學生,並沒有什麼大區別吧?
張無忌就體會不到,底層仇恨中上層,到底是種什麼樣的心情。
身為中層,他並不羡慕嫉妒趙敏,更不恨她。
Chapter 120: 隔壁的世界
Chapter Text
第120章 隔壁的世界
1.
那天晚上,張無忌讀到了一篇更長一點的文章,評論本市發生的砍殺小學生事件。
《在隔壁 那些孩子已經長大了》
“H市砍殺小學生事件發生後,不少人建議用校車接送學生,以增加安全係數。
人們真是忘記以前,校車曾經是個多麼容易引起情緒對立的關鍵字,因為頻發的校車事故,以至於校車被稱為學生殺手。那段時間,呼籲重視校車安全的建議數不勝數,但很少有人認真分析為什麼校車事故突然增多。”
作者隨後貼了若干新聞報導和一些社交媒體上信息的截圖,引用了一份若干年前中央政府的文件。一個關於基礎教育方面改革的政策文件。
“農村地區學校的佈局要調整,撤點並校。把村裡的幼儿園、小學撤銷,學生和學校並到大的鄉鎮。有的地方,則是撤銷鄉鎮教學點,合併到縣城。”
張無忌理解國家在農村並校的邏輯。
我國建國以來,都是城鄉二元分立,農村獲得的公共資源,本來就少,教育資源和醫療資源,都很可憐。一個村子,如果只有十幾個小學生,老師兩三個,這樣的教育,當然好不起來。
如果合併到一個教學點,達到總數300個孩子、一個班40個學生的標準,配上幾十個老師,那基本上跟城鎮地區的學校,差不多了。
很明顯,不管學校要提高硬件水準,比如說建標準的運動場,建数萬冊藏書的圖書館,还是要提升軟件水準,比如說讓老師去進修,提高教學水準,這些在規模化的前提下操作,更節省資源。
“裁撤大批幼儿園、小學後,出現了一個棘手的新問題:上學路程過於遙遠。隨著加速撤點並校,在基礎設施較好、當地農民收入還算湊合的地方,各式各樣的校車,很快出現了。密集出現校車事故,而且死傷主要是以偏遠地區農村幼儿園和小學生為主的現象,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發生的。”
然後,作者開始列出多年來,他收集到的各地校車事故的死傷人數。
張無忌看著那些地名,的確絕大多數都是在不發達的地區,很多縣的名字,他都沒有聽說過。
張無忌想,這篇文章講的,和小學生被砍,根本不是同一個問題。
我國一線城市私立小學學生面臨的問題,跟不發達地區的農村縣城小學學生面臨的問題,怎麼會一樣呢?
但是他還是繼續往下看。
“造成重大傷亡的校車事故,在達到高峰後,開始迅速減少,最近幾年在公眾記憶中甚至被淡忘了。
為什麼校車事故,大幅減少了?
因為頻繁的慘重校車事故,很多地方出臺一刀切的硬性規定,把校車幾乎全數消滅。另一方面,創建寄宿制中小學,取得了巨大進展。也就是說,校車事故大幅減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越來越多的孩子在學校寄宿,而不是乘坐校車。
由於我國經濟發展的不均衡,農村成年勞動力大量外出,前往經濟發達地區城市打工。家中只剩下兒童和老人。留守兒童,是個被媒體廣泛報導的慘痛現象,如果我們相信心理學研究中關於父母對孩子成長和塑造的影響,他們最值得擔心的,就是心理問題和成年後的社會適應性問題。
雖然部分留守兒童在父母不在身邊時,表現出極強的獨立、樂觀和堅強精神,但這個群體更典型的特徵是學習困難、注意力缺陷,任性、自私,人格發展不健全,對挫折的耐受力極差,喜歡遷怒於人。
一個原有的社會關係秩序,被打破後會怎樣?上個世紀90年代,南非兩個國家公園遷入一批亞成年象,很快保護區內頻發發生犀牛被奸殺現象,原來是亞成年象發情攻擊強姦犀牛致死。研究者後來引入成年象後,亞成年雄象的暴力現象被迅速遏制。正是成年雄象的到來,重新建立了秩序,抑制了年輕雄象的衝動。
青少年成長期,如果環境中缺少成年男性,相當於少年們在攻擊性最強、最易衝動時,缺少權威抑制,處於權威和秩序的真空,很容易把暴力性的一面釋放出來。
我國的留守兒童現象,在人類歷史上很難找到一致的。如果一定要找個與之相近而我們又熟悉的例子,大概只能是美國大城市的黑人社區吧。
無論寄宿制是否是留守兒童的一個子集,小學、幼儿園寄宿的孩子遇到的問題,怕是比一般的留守兒童,更嚴峻一些。
寄宿,意味著孩子們日常與家庭的情感交流被切斷,哪怕是只與祖父母在一起。這使孩子心靈和精神上最後的信任紐帶,都不復存在。
這個時候,如果遭到校園霸淩甚至性侵等傷害,孩子幾乎都不太可能會向家長求助。
如果一個孩子7歲時進入寄宿學校,而班裡有幾個比他大半歲的孩子,結成團夥喜歡欺負人。這就意味著,只要他還在這個學校,那往後的日子,就永遠無法擺脫孩子王的控制,上貢、淩辱、受罰,將伴隨整個寄宿學校生涯。
如果不是寄宿,他即使回家沒有跟家長說起被淩辱的事,但是在家長膝下每天可以撒嬌邀寵,足以修復校園的創傷。白天是學校被欺辱的倒楣蛋,晚上還是家裡的掌上明珠。但是寄宿學校就完全不同了。他不能經常回家。
而對於那些天性喜歡爭強鬥狠,習慣支配淩虐他人的人,寄宿制學校雖然帶來了骨肉分離,但卻為他提供了一個提前十多年開始演練如何當一個黑道大哥的機會。
研究者認為,一刀切的撤點並校,帶來了4個社會問題:
一、校車安全
二、寄宿學校問題
三、家長陪讀
四、貧困輟學
比起校車安全、家長陪讀、貧困輟學,寄宿學校帶來的問題恐怕有更顯著的外部性。它的危險不言而喻。
20XX年,我國農村教育行為計畫項目,曾在西部某地的寄宿學校抽樣調查了2000多名小學生,9.3%的學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2.7%較為嚴重。
從自私的角度看,接近10%的小學生存在心理問題,意味著它與所有人都非常有關係。那些被調查的曾經的小學生,都將陸續成年。
我國的中產階級,有一種普遍的心態:我不想看到這個國家不光明的一面,不想看到這個社會令人痛苦的一面。我的世界是光明安全的,而有些事情,只發生在另一個世界,那就是隔壁的我國。請不要老是提醒我,它的存在。
不過,現在,就在隔壁,那些孩子已經開始長大了。”
2.
張無忌合上了筆記本。
他看懂了。
地球是圓的,從一個點出發,向相反方向繞了一個巨大的圈,最終還是重新回到同一個點上。
這個作者,並不是在擔心受害者。他首先是在擔心潛在的加害者。減少潛在的加害者,就是保護公眾的安全。
張無忌想起來,他在法律援助中心曾經幫助過的那一家人。
那家的父親,因為孩子的爺爺奶奶都已經不在,活著的親戚疏遠,靠不住,只好把兩個孩子接到身邊,跟自己一起住在城中村。他在經營一家餛飩鋪的時候,還能想方設法,給自己的兒子弄一個本市菜場小學的入學機會。
而其他從農村來大城市務工的人,也許當建築工,也許當服務員,也許賣菜,也許送快遞,也許當保姆,生活空間更小,精力更缺,家裡還有老人可以看著孩子,所以連把孩子帶到自己身邊的念頭,都不會起吧。更別說是想辦法去申請一個城市小學的學籍,即使那不過是一個本市無錢無勢、僅有戶籍的小孩,就可以進的菜場小學。
他眼前浮現出那家的弟弟,黃黑的臉色,倔強的神情,說:“這裡的小孩都笑話我,說我土、說我是鄉下人。”他年紀還小,眼裡已經有記恨的光。
張無忌能幫他的爸爸去工地維權要賠償,但是也不能高高在上地教育他。說,相比留在老家的孩子,你能跟自己的父親生活在一起,見過了大城市五光十色的生活,還進了這裡的學校,跟本地的城市小孩一起上課,你已經很不慘了。你沒有理由感到受傷並生氣。
張無忌自己的童年非常幸福。但是他也能夠嘗試理解別人不幸童年造成的心理創傷。
張無忌打開筆記本電腦,把那篇文章又看了一遍。
其實這個作者寫這篇文章,並沒有什麼煽情的地方,但是張無忌再看一遍,還是覺得很難過。
3.
他把筆記本給趙敏,讓她看。
趙敏放下了自己在看的東西,很快讀完了。
她冷笑道:“這純屬自作多情。事件剛剛發生,犯人還沒有怎麼審,情況還不怎麼知道。他這就借題發揮,扯到我國農村留守兒童因為住校導致的心理健康問題了?這兇手是農村留守兒童嗎?他從小學,就開始住校嗎?還不知道,就寫文章。
我知道這個作者是誰。他就是,一個以前在紙媒幹過幾年的人,喜歡以公共知識份子自居。現在辭職了,在網上當自媒體掙錢,除了喜歡以公共知識份子自居,還加上了喜歡蹭熱點、掙流量呢。
過幾個月,發現兇手就是個單純的精神病,他又有什麼說辭呢?”
“現在,公共知識份子這個詞,已經變成貶義詞了嗎?”張無忌問。
“是啊,已經跟公共廁所一樣臭了。哦,不對。現在公共廁所也乾淨了。只能說,跟很久以前的公共廁所一樣。”
張無忌道:“為什麼?因為大家已經不再相信有人會為公眾發聲,而是認為他們的一切發聲,都是為了私利嗎?”
“還因為現在資訊發達,大家的教育水準提高,再也受不了有些人,因為當了個教授,當了個記者,就自居救世主,天天作痛心疾首狀,指點江山。輪得著他們來指點江山嗎?既沒有進入行政部門,也不是權力機構人大的代表。還監督和指導起政府工作來了。”趙敏挖苦道。
張無忌道:“我國憲法第二章,是講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其中第四十一條規定:‘我國公民對於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監督和指導政府工作說不上,批評和建議,總還是可以的吧。這是所有公民的權利。也不需要是教授或者是前記者。”
趙敏道:“我剛才,語氣是不是太凶了?我只是討厭這些所謂的‘公知’。一個一個,只知道唱高調,書生誤國。
就拿這件事來說吧,他以為的理想狀態,是所有的孩子都在父母身邊長大,成年人能就地工作,孩子能就近上學,步行20分鐘之內這種,就算是在人口密度很低的地方也是這樣。同時,學校還要軟硬件條件都過得去。
這是烏托邦。
現實世界沒有那麼完美。為了一個目標,適當地犧牲另一個目標,是不得不做出的妥協。
所以,父母要掙錢,就必須前往大城市打工,就有了留守兒童。學校要提升規模,提高教學品質,就要撤點並校,校車不安全,所以就有了寄宿制學校。
可以建議每個學校都配心理老師,加強對校園霸淩的懲罰。但是,不應該寫這種文章,暗示是政府的政策導致農村小孩心理問題高發,而且我國的中間階層既短視又自私。
這就叫陰陽怪氣,居心叵測。”
她真是言辭鋒利,伶牙俐齒。
張無忌都給她說得怔了一下,想了想,才道:“建議每個學校都配心理老師,加強對校園霸淩的懲罰,這種只能算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一些細枝末節的改善。如果一個孩子被欺負了,連祖父母都不敢告訴,又怎麼會信任一個陌生的老師,一定會庇護自己?
在更高層面解決問題的辦法,是讓孩子可以隨父母遷移,父母在哪個城市工作,就讓他們在哪個城市的公立學校讀書。
這也不是空談,人口流入地的教育經費會增加,相應的,人口流出地的教育經費也會減少。我國一個大一統國家,這點統籌協調能力,總還是有的吧?”
趙敏道:“你這才是惹出大麻煩。如果他们只是來城市打工,一旦失業,就會返回鄉下,不會滯留在大城市。可是,如果孩子在城市的公立學校讀上了書,為了孩子的學業不中斷,家長失業了,也會賴著不走。找不著正經工作,就會非法經營,到處擺地攤,拿地溝油煎油餅,在路邊賣,甚至偷竊搶劫。
我國建國以後,大城市從來沒有真正的貧民窟,就是因為我國用戶籍制度把人捆住了。以前,你沒有某地的戶口,你也沒有辦下某地的暫住證,你就不能長期在某地生活。在路上抓著你,就可以把你拉去收容所,挖半個月沙子,然後丟上火車,遣返自己戶籍地。
後來放開了些,軟性的束縛。人可以流動,但是異地的教育和醫療資源,你要用上,門檻高。基本上得是受了高等教育,找了不錯工作的白領,才夠得著。其他低端勞動力嘛,你在大城市打個二十年工,孩子和老人都留在鄉下,自己老了,幹不動了,也請回去。”
張無忌看著她:“這個制度,合理嗎?”
趙敏一臉坦然:“合理呀。既解放了勞動力,為沿海城市製造業,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血液,幫助國家掙錢,也提高了個人的生活水準。又保障了社會穩定。
穩定高於一切。設立戶籍制度,不許人口隨便流動,是為了穩定。把教育和醫療,與戶口綁定,是為了穩定。你知道過去有多少個朝代,是終結於流民嗎?”
張無忌道:“穩定高於一切。即使是讓人民生活於各種痛苦之中?”
趙敏放緩了語速:“你就是太心軟了。可是古人說,慈不掌兵、柔不監國。就是這樣!穩定高於一切。穩定壓倒一切。為了這個,犧牲一點其他,是可以的。
再說,政府也沒有完全不管。
特大城市定下方針,搞人口疏散,清理低端人口。禁止地下室出租,禁止群租房,拆違章建築,拆城中村,關閉各種批發市場、夜市小吃街、沿街商鋪,關閉哪些不知道什麼人隨便辦的農民工子弟學校,讓低端勞動力在大城市活不下去,自己回家。
而另一邊又在搞美麗鄉村建設,呼籲人回家種田,修路搞基建。一推一拉之下,回家就近就業的,也不少。這不就解決了留守兒童的問題了?”
4.
張無忌苦笑:“原來那些沒怎麼讀過書,只能幹些體力勞動、做點服務業的人,那些所謂低端勞動力,天然就沒有舉家遷徙的自由,只配被驅趕來、驅趕去,待在上層想要他們待的地方?就跟被放牧的羊一樣?”
“舉家遷徙的自由?我國憲法的第二章,是講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裡面可是沒有提到有遷徙自由權的。”趙敏道,“要背憲法,我也會。”
張無忌忍不住笑道:“‘我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他邊說邊笑,“憲法裡寫了的,尚且不算。何況沒有寫的,是不是?你上次不是教我,也許‘憲法並不是真正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而是日常在用的那些法律,才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
趙敏看他:“你在生我的氣嗎?”
張無忌無法回答。
他怎麼能生她的氣呢。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感到悲傷。
Chapter 121: 他人亦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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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他人亦已歌
1.
過了兩周。
五月初,期中考試也考過了,這個學期進入了第11周。
令狐沖實習的公司說,可以跟他簽就業協議。他一高興,說請全寢室,501兩個小隔間的八個人,一起吃飯。
501室B的陸大有、梁發、施戴子、陶鈞四個人都是工商管理系的。平常也跟班長令狐沖關係很好,一起出去吃飯,沒有什麼問題。
至於501室A,以前令狐沖、田伯光、張無忌、楊過四個人,關係也不錯,畢竟經常一起偷偷在寢室裡煮火鍋吃。可是自從去年十二月陸大有在背後說張無忌閒話、田伯光又幫著陸大有指責張無忌之後,寢室裡的氣氛,就變得有點奇怪了。
在張無忌的感覺裡,簡直像打遊戲被隊友背刺了一刀似的。
令狐沖下班回來,宣佈要請全寢室吃飯的時候,張無忌是在的。
那天趙敏要上一天的課,晚上還有課,就不回去吃飯了。
張無忌想,他老是不在寢室,好像也不太好,所以那天白天,他就在寢室待著寫論文,5點多出去陪趙敏在食堂吃了晚飯,剛剛回到寢室。
對令狐沖的話,張無忌只是遲疑了一秒,還沒有回答,令狐沖過來摟著他的肩膀道:“來,我們先把田伯光打一頓再說。”
張無忌和田伯光有心結,這自然還是為了去年田伯光挖苦張無忌同時跟殷離和小昭約會。
田伯光做了個鬼臉:“哎呀。我錯了。那天一時之間,沒考慮好,說話衝動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不值得為了衣服,傷害手足之情。哈哈哈……”
要說這是真誠的道歉嗎?也不是很像。
但張無忌一向拉不下臉來做惡人,田伯光都這樣講了,他還能說什麼呢?
而且他知道,令狐沖和田伯光是真的關係很好,好到令狐沖可以把田伯光抓過來,調解他跟田伯光之間的關係。
至於陸大有,不就干脆連打哈哈的道歉都沒有嗎?令狐沖也不能強人所難。
看在令狐沖的面子上,就這樣吧。
楊過一般不喜歡太多人聚餐,嫌煩。那天他回來倒是心情很好,說又拿了一個offer。聽到令狐沖說請客,他笑道:“今天你請,那週末我請。”
2.
當天,501室B有兩個人不在學校,要很晚才回來,於是大家說好,明天去。
第二天的傍晚,501的八個人一起出去吃飯了。
地方還是在後門的小周家廚,所謂F大的第六食堂。
初夏,又臨近畢業時節。傍晚,和風微醺,正是本市天氣最好的一段時間。學生成群結隊出來聚餐喝酒,對於大四的學生來說,相聚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畢竟6月25日,就是學校規定的離校日了。
八個人先叫了十個菜,一箱12瓶啤酒。
開始大家還挺開心的,不知道怎麼的,喝著喝著,就變成找工作的訴苦會了。
梁發、施戴子、陶鈞三個還好,從去年秋天開始狂投簡歷,被各個公司一輪又一輪的面試折磨得死去活來,但現在基本已經算是撈著至少一個保底的公司了,只是還在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公司,去簽就業協議。
而陸大有,就真的一個都沒有撈著。
陸大有抱著令狐沖道:“畢業前,沒有和哪個單位簽下就業協定的話,戶籍都要從學校的集體戶上遷回老家去了。嗚嗚,我就當了個臨時四年的H市人。不像班長你和田伯光,生下來就是H市的人,拿著H市的戶口。”
令狐沖安慰他:“你怎麼說得,好像我們拿了個別的國家的護照一樣。別怕,這不是還沒有到畢業嗎?還有一個月呢。就算真是到畢業了還沒有簽下,戶口遷回去,你還是可以在這裡繼續找工作呀。先問父母要幾個月生活費。找到了,還是可以申請本市戶口的。”
陸大有繼續訴苦:“當年畢業的應屆生,在申請戶口上門檻更低啊。我為了湊應屆生落戶的分數,還專門去考了電腦方面的證書來加分呢。結果……嗚嗚,工作沒有找著。過了這個時限,我再在這裡找到工作,也不能申請本市戶口了,只能申請本市的居住證。居住證的分數要達到120分,我的小孩,才能在本市讀書。居住證,每年要申請去續,累計滿7年,我才能申請拿本市戶口。這是什麼難度,多大麻煩?能一樣嗎?”
田伯光嘻皮笑臉:“還有一招。找個拿本市戶口的老婆。”
這就不是什麼好話。
陸大有個子有點矮,他老說自己172,但是大家平常都覺得,這個數字估計有點水分。個子不高也沒有關係,清秀小男生也不錯,可他又不是那個類型的。
除了這些,他還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和特長。
這就搞得他既有點自卑,又有點過度愛表現以求補償。
大學四年他倒是追了不少女孩子,也跟其中一些相處得不錯,但就是沒有一個真的變成他的女朋友。
有一陣子,他跟田伯光感慨,學校裡的搖滾、cosplay、詩詞社團的男生,多數都能找到女朋友。田伯光就慫恿說,你也去試試。古詩不行,我們搞現代詩!那個好搞!多讀幾本,混進現代詩社團去。
陸大有真的去圖書館借了幾本現代詩,讀了兩天,最後把書一扔:“太酸了。我受不了這個調調。”
他連女朋友都找不到,這會兒還說找個拿本市戶口的老婆呢?
張無忌坐在旁邊沒有說話。
他又不找工作,保送研究生。拿了三個的offer,最後定了要P大的,就等學校走完流程,發錄取通知書。
我國法學人士的幾個最重要的出身之地,所謂“五院四系”,五院就是帝都政法學院、西南政法學院、西北政法學院、中南政法學院和東部政法學院,這5個後來都改成政法大學了;“四系”就是P大法律系、R大法律系、W大法律系、L大法律系。F大雖然也不錯,但F大的法律系或者政法學院,在法學界就不是那麼有地位。
P大是全國高校Top 2, P大法律系又是四系之首。
他要是講什麼,容易被人理解成站著說話不腰疼。
這個時候,他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沒有多久之前,一個年輕人,來到國內最繁華的大城市之一,找工作,未果,因為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過得太痛苦,於是就在一個昂貴的私立小學門口殺人。被殺孩子的家長,至今應該仍然淹沒在巨大的痛苦之中,無法自拔,而其他年輕人在短暫震驚後,已經開始淡忘這樁慘劇,忙著為自己沒有找到工作而煩心,或者為自己弄到工作offer而欣喜。
城裡人。鄉下人。有戶口。沒戶口。
這背後或許有渾沌的因果穿起這一切,而大家都昏然不覺。
楊過道:“找個簽假就業協議的公司嘛。公司是真公司,簽了你不去上班,社保的錢自己出,公司代交,等戶口下來了就可以停了,當然你沒有找到工作,願意繼續交也行。學校前門就有一家。”
張無忌大吃一驚:“這也行?”
“你第一次聽說?”楊過看了他一眼,“我是聽學姐說的。”
陸大有聽了,真的在認真考慮:“要給他們錢吧?不知道多少錢?”
“好像也沒有特別貴,相對別的搞戶口途徑而言。具體金額,我不知道。”楊過道,翻了翻手機聊天記錄,“這是前門那個公司的地址,你自己去問吧。”
令狐沖開玩笑:“哇,我以為你們法學系的,才是最知道怎麼鑽漏洞的人呢。”
張無忌苦笑:“反正我不知道。”
“別為了心中的正義告發我們就成。”陸大有道,“別的都好說。這可是人生大事啊。”
很難說這整件事裡有什麼正義。簽了一個假就業協議,也許就多了一個H市戶口的年輕人。也許有的本市人要憤然說,搶我們的資源!但是這個年輕人不是一樣給H市交稅、交社保嗎?
張無忌只是笑了笑:“我才沒有那麼正義。”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3.
他們吃飯吃到7點多,張無忌坐的那個位置是對著門的,他突然看到殷離跟另一個女生走了進來。
那個女生瘦瘦的,個子跟殷離差不多高,戴著一副銀色金屬半框眼鏡。她並不是殷離的室友,所以張無忌也不認得那是誰。
那個女生一邊走,一邊道:“我連治細菌性腸炎的藥,都買好了。”
殷離道:“至於嘛,程靈素同學。我經常來吃。大學四年,你怎麼能連F大第六食堂都一次不來?”
“阿紫不來。儀琳也不來。”
“她們倆都吃過。阿紫嫌這裡逼格不夠。儀琳要省錢。”殷離道,“你要是拉肚子了,我和班長送你去校醫院。”
“校醫院的醫生,只會搗糨糊。去校醫院,也只有這個藥。我都準備好了。”
“是是是,你深謀遠慮,我鐵胃銅腸……”殷離說到這裡,突然看見了張無忌和令狐沖田伯光他們。
那個女生看她:“怎麼了?”
殷離道:“沒什麼。我們坐到那邊去吧。”拉著那個女生往店裡的另一個角落去了。
4.
張無忌低頭,繼續喝酒。
501的男生們,吃吃喝喝,祝賀陸大有找到一條活路。大家都未來可期。又叫了一箱啤酒。
喝到快8點,陸大有有點喝醉了,還要喝,令狐沖攔著他:“別喝了,今天就喝到這裡為止吧。”和田伯光一左一右地攙著他。
張無忌看了看,說:“我先去把賬結了吧。”
在出口旁邊的櫃檯,結帳的地方,殷離也站在那裡排隊。
張無忌走過來,站在她旁邊,這時候生意極好,排隊結帳的人也多,一時還沒有輪到他們。
殷離微微轉頭,看了看他,然後很快又把臉轉向另一邊。過了幾秒鐘,殷離輕聲道:“你……最近跟趙敏怎麼樣?”她說話的時候並不看著張無忌。
張無忌遲疑了一秒,道:“很好啊。”
殷離輕笑一聲:“你也會跟她講你的童年往事、你的家人,還有銀英和莊子麼?”
張無忌怔了怔,嘴張開了又合上,想說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
現在他突然想起,真的,他從來沒有跟趙敏聊起過《銀河英雄傳說》。可能以後也不會。現在讓他來想像,如果跟她提起,她大概會笑,那是多麼幼稚的作品。帝國諸君,幼稚,而同盟諸君,更幼稚。
這時候,田伯光笑嘻嘻地跑過來,向張無忌道:“喲,怎麼排隊的人這麼多?來來來,我來付錢。我跟令狐沖,你我不分的,但是怎麼能讓你先墊錢呢?”
張無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道:“有道理。”笑了笑,走開了。
殷離繼續站著,等結帳。
過了幾秒鐘,田伯光道:“你沒生氣嗎?居然沒生氣。”
殷離反問:“我為什麼要生氣?”
“哦,那說明快要好了。”田伯光一本正經地道。
Chapter 122: 非典型婦科醫生的24小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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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非典型婦科醫生的24小時1
1.
五月初的一天。
6點鐘,手機的鬧鐘響了起來,是一首歡快的曲子。說不得抬手把它按掉了,又在床上迷糊了一小會兒,然後清醒了,坐了起來。
他脫了睡衣,換上一套運動服,出了自己的臥室,去洗臉刷牙。
他注意到,室友似乎已經去睡覺了。
說不得是一個婦科醫生。還差一個多月,他就滿33歲了。
他,微胖,因為胖,顯得不夠高。
臉圓,因為臉圓,顯得比實際更胖一點。
我國判定肥胖與超重的標準,BMI大於24為超重,大於28為肥胖。BMI的計算,是體重(公斤)除以身高(米)的平方。他的BMI,就長年在24多一點。
以前,他還在相親的時候,常有媒人或者女生本人,看著他的全身照懷疑,這有1米82嗎?身高不會是虛報的吧?見面之後才確認,哦,身高應該是沒有虛報,但是,你能不能努力一下,減減重?
並不是說不得不想有所改變。
體脂降到12%能看見腹肌輪廓,10%腹肌開始明顯,8%能顯出六塊腹肌。瘦的時候,下頜和臉頰,能有好看的線條。
這些,他都知道。
希望是美好的,現實是艱難的。他母系家族就胖。而他大概就繼承了那邊心寬體胖的體質,很難瘦下來。
中學的時候,他喜得外號一枚,“笑眯眯的丸子”,簡稱“丸子”。
大學生涯第一年,又收穫外號一枚,“桃花眼的死胖子”,簡稱“死胖子”。
這說明一個問題:在男性以肌肉為帥,女性以皮包骨頭為美的時代,一個微胖界人士,即使五官長得不難看,也是沒有前途的。
他大概也就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曾經瘦過一段時間而已。後來,就逐步,重新圓潤起來。
我要解釋一下什麼叫桃花眼。
人類眼睛下方有一小條肌肉,通常只有在笑的時候才會突起。但的確有少部分人,天生如此,不笑的時候,眼下如同在笑一般。這不是眼袋,眼袋是眼下的皮下脂肪,不是肌肉。
國人把眼下的那一小條突出的肌肉,叫臥蠶。
國內的美妝達人,出了鋪天蓋地的視頻,教人如何用刷子、高光、陰影色的眼影,手工畫出假臥蠶。
這種天賦之物,釋放過度的善意,令人誤解,但是也常常帶來一些好處,比如說,好人緣和桃花運。
有的相面書上,把這種有好看的雙眼皮和臥蠶、美而天然帶笑的眼睛,叫桃花眼。
周顛以前經常很不服氣,為何說不得胖了,還能找得到女朋友。
周顛的女朋友曰:有的人一胖,就顯蠢相。說不得,不是那種胖!他還是有救的。
2.
最近,說不得又重啟了階段性減肥的工作。洗漱後出門,繞社區晨跑30分鐘。跑完步,在社區邊上的早點鋪,買了一份裹著肉鬆的糍飯團。
五月初,天氣已經熱起來,他跑完步,渾身是汗。
回來洗澡換衣服,熱了一杯牛奶,吃掉兩片吐司。糍飯團,是帶給他助理的早飯。
吃完早飯,他8點出門,步行去上班,8點20左右到診所,打開診所大門。
8點半,診所開始營業。
他開的婦科診所,在一條相對僻靜的小路上,左邊是一家半死不活的茶葉店,右邊是一家門口羅雀的雜貨店。
這條路连著一個社區的後門,道路很窄,雖然拐一個彎,就是通衢大道,車馬繁華,但這條小路行人不多,車輛更少,商店自然生意冷清。但這點冷清安靜,對於猶豫不決、需要點個人隱私的人來說,或許正是一種誘惑。
診所的招牌上有六個大字:楓林婦科診所。
下面有一行小字,醫療機構許可證登記證號:XXXXXXXXXXXXXXXXXX
其實很多這種小診所,只有一個醫生,診所往往以醫生的名字命名。不過,說不得從姓到名,都過於少見,初見的人很少有不奇怪的。為了避免麻煩,說不得就不拿自己的名字,而是拿了地址,來給診所命名。
診所旁邊的那條大馬路,叫楓林路,附近有好幾個老社區,都叫楓林幾村。
招牌下面,兩扇玻璃門,左側的印著:“關愛女性身心 呵護女性健康”,右側的印著:“感染炎症 月經不調 意外懷孕 無痛解決”。
診所面積也不算大,隔成了三間。進門是接待登記室,側面牆上,掛著診所的執照,也就是醫療機構許可證,還有說不得自己的行醫許可證;裡面一間是診室,有辦公桌,有椅子,有飲水機,有沙發,簾子後面還有一張檢查台和B超機;再裡面是手術室。
說不得進門,先把門窗打開透氣,給接待登記室桌子上的綠植澆水。
8點半左右,他的助理也踩著點到了。
她今天沒有把頭髮盤起來,只是簡單紮了個馬尾,二十八九歲了,別著一個小女孩常戴的可愛類型的瓢蟲髮夾,笑眯眯地跟他說聲“早安”。
說不得遞上那份糍飯團,她高高興興接過去。
當天是5月4日,說不得笑眯眯地道:“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助理一怔,道:“什麼?”
“怎麼現在年輕人,都不知道這個梗了,5月4號!May the Forth! 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願原力與你同在!”說不得道,“去年,我跟我那個心理系的妹妹說,她也沒有馬上反應過來。”
“哦。”助理雖然不是星球大戰的死忠粉,“願原力與你同在”還是知道的,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就笑眯眯地回答道:“The same to you!”
說不得道:“雖然And also with you 是更標準的回答……”
說不得是個醫生。在這個國家,可能90%的醫生都在公立醫院裡,9.9%的醫生在大型私立醫院。而說不得自己經營著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婦科診所,只有他自己一個醫生,外加一個助理。連做手術的麻醉師,都不是全職的。
肯當他工作夥伴的,簡直比金子更珍稀。因為這個小診所的工作,報酬、穩定性、社會地位感,跟別的就業機會比,實在毫無優勢,唯一的好處是工作強度不算大。
說不得除了家人般的關懷之外,也沒有太多額外的東西,好提供給自己的工作夥伴了。
3.
9點多,第一個病人上門了。
一個20多歲的女生。說是認識的人推薦來的,自己月經三個月沒有來,可能是懷孕了,如果真的懷了,要做人流。
說不得先問:“你最後一次月經是哪一天來的?之前月經規律嗎?”
問診完了,他道:“先做個B超看一下吧。如果真的是三個月了,現在子宮應該看得見胚胎了。”
“來,躺到檢查臺上。”他走到診室另一端,拉開簾子,示意她過來躺上去。 “衣服撩起來,推到肋骨這裡。對,把肚子露出來。”
病人在簾子後面的床上躺好,說不得坐下,拿起一個白色的塑膠瓶子,“耦合劑,會有一點涼。過一會就好了。”
說不得給她小腹上塗上透明的耦合劑,探頭貼著她的皮膚滑動。說不得手指著B超儀器的螢幕:“你看螢幕中間那個活動的小點。”
她畏縮了一下,把頭轉過去:“我不要看。什麼時候可以做人流?多少錢?”
“你一定要做流產嗎?”說不得道,“流產和一次完整的妊娠相比,損害更小。但是,對身體也是有損害的,並不是像有的人想的,跟剪個頭髮一樣。”
他一邊還在看B超:“嗯,正常,沒有異位妊娠。好了,你可以起來了。”
他遞給她一張紙。
病人一邊擦肚子,一邊道:“我沒法養。那個王八蛋,也不配我幫他生孩子。”
說不得道:“你這,已經不能藥流了。如果你一定要做人流手術,那今天先做一下陰道和白帶的檢查。查出來有炎症,有滴蟲、黴菌、衣原體、支原體、淋球菌這些,都是不能馬上手術的。得先治療。不過,那也很快。”
“那些什麼什麼的,我什麼時候可以知道有沒有?”
“哦,那要明天下午。”
“那最快明天下午,我就能做人流了嗎?”
“手術時要給你麻醉,然後用一個負壓管把胚胎吸出來。雖然是小手術,也需要準備時間,要約麻醉師。最快也得下周了。”
說不得並沒有真的很詳細把手術步驟講出來,什麼擴張陰道、擴張宮頸、吸胚胎拆胚胎、清宮,雖然她可能不去全聽懂,但增加恐懼感是一定的。
“明天下午你過來。如果那時候,確定可以手術,而且你的確還想要手術,那麼就先簽手術同意書。我會告訴你下周,最早可以安排的時間。這裡是同意書的樣本,你看一下吧。”
無痛人流手術知情同意書
我們要求(或選擇)在貴診所做無痛人工流產(負壓吸宮、鉗刮)手術終止妊娠。醫生已向我們詳細說明了有關手術的各種問題,如無痛人工流產的危險性,無痛人工流產可能發生的問題等。
有關此手術中及手術後可能發生的問題如下,包括(但不限於):
1.麻醉意外,如麻藥過敏、心、腦系統意外等;
2.人工流產綜合征反應;
3.空吸、漏吸或宮腔組織殘留,必要時可能二次清宮,有子宮穿孔子的可能;
4.子宮穿孔,必要時需剖腹探查
5.術中、術後出血;
6.偶有羊水栓塞發生;
7.術後可能偶發宮腔粘連、月經紊亂、繼發閉經、繼發不孕等情況;
8.術後盆腔感染;
9.術中由於麻醉的作用,患者有不同程度的頭昏、心慌,少數患者有各種幻覺發生;
10.其他不可預見情況。
手術前後的注意事項:
1.手術前後應按照醫生的要求完善各項檢查及其它相關術前準備;
2.手術應在檢查無陰道炎或其它急性炎症,無各種急性病或急性傳染病,當日兩次體溫<37.5℃時方可進行;
3.術後休息半月;
4.術後注意清潔衛生、保持外陰清潔;
5.術後一月內禁止性生活及盆浴;
6.術後出現下腹痛逐漸加重、陰道出血多於月經量或出血持續二周以上且血量不見減少、早孕反應依舊存在、發熱等情況,要及時就診;
7.術後半月內禁食辛辣、生冷,同時適當增加營養,預防感冒及其它疾病發生;
8.按醫生指導服藥;
9.術後月經複潮乾淨後3—7天複查或並採取避孕措施。
我們已詳細閱讀以上內容,已充分瞭解以上手術風險,對其中的疑問已得到醫生的解答,對醫生的告知表示完全理解,對人工流產手術中、術後可能發生的各種問題能夠諒解。經慎重考慮後,我們決定願意與診所醫生合作,(同意或不同意)做無痛人流手術。
孕婦簽名:
或法定監護人簽名: 與孕婦的關係: (如非患者必需附有效證件影本、授權文件)
日期: 年 月 日 時 分
醫生簽名:
日期: 年 月 日 時 分
她仔細地看了兩遍,道:“不簽這個,不能做手術是吧?我給我爸簽過手術同意書,也是這樣一大堆。你們醫生,就想著事先甩鍋。”
說不得道:“是,不簽不能做手術。你有哪個名詞看不懂嗎?我可以給你解釋清楚。”
“其他都猜得出來。羊水栓塞是什麼?”
說不得解釋:“卵子受精之後兩周,就會形成羊膜,把發育中的胚胎包裹起來,裡面的液體就是羊水。羊水裡有一些電解質和蛋白質。羊水栓塞,就是羊水、還有一些胎兒的細胞,進入母親的血液循環系統而導致的嚴重反應,會有肺栓塞、過敏性休克、彌散性血管內凝血。其實這在自然分娩和剖腹產的時候更常見,人流手術時也不能排除這種風險,因為原理是一樣的。子宮裡有傷口。不過,總體上來說,羊水栓塞的發生率還是比較低的。在分娩時發生的概率大約是萬分之一。人流手術会更低。”
她問:“發生了會怎麼樣?會死人嗎?”
“這的確是相當嚴重的急性併發症。也的確是會死人的。”
病人聽了,自言自語:“那還不如去公立醫院做算了。”
說不得道:“你去過了公立醫院嗎?”
“沒有。但是托認識的人問了問。”她突然又暴躁起來了,“說男方也得簽字同意,才能做。憑什麼?他不就出了個屌……”
她因為說了一個不太文雅的字眼而停頓了一下,但是已經出口,又不能收回來。
說不得就當沒有聽見。
病人繼續道:“他不同意,還能拖著我了?想得美!我先做檢查,明天再來看能不能手術。”
4.
這個病人做完檢查,走了。
還沒有別的病人上門,說不得的助理,就跟他在Talks上討論,中午吃什麼。
小診所嘛,除了手術要預約,其他病人都是隨來隨看。
所以也不知道下一個病人什麼時候來。
說不得在Talks上跟助理說:“東邊那家,肉餅湯不錯。”
助理回道:“那個髮廊的小姐姐,來複查了!”
“你怎麼知道她是髮廊的”“你聊天界面不要叫她看見了她會生氣的”,說不得這些想法只是在腦子裡,並沒有打出來。
助理打出那句話的時候,那個女生應該在接待室了。助理肯定沒有空再理他。
很快,助理敲門,帶著病人進來了。
是個挺好看的女孩子。沒化妝,也還挺好看,只是有點黑眼圈。穿了一雙涼拖鞋,走起路來,踢踢拖拖的。
她上次來看,是說有出血。
說不得給查了,子宮也沒有肌瘤,也沒有息肉,宮頸也沒有問題。各種病原體查了一頓,也沒有什麼。
問她是什麼情況下出血,她翻了個白眼:“就是做的時候呀。”
“那就是摩擦導致的陰道黏膜損傷。休養幾天應該就會好。但你還是有點炎症。”
她好像自己也懂一點,看檢查單:“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全是陰性,為什麼會有陰道炎症?”
“刺激或者過敏,也會導致炎症的。”
於是說不得就開了一些消炎藥給她。
這次來複查,做完檢查,說不得道:“呃,炎症還沒有全好,還是要休息。”
那個女生聽著這話一臉陰鬱:“放屁!我不工作,你養我啊!”
說不得:“……”
“小大夫,你別生氣。我就是想到什麼說什麼。哎,你比有些大媽好多了。那些婦科大夫,女的,四五十歲,大概自己生過好幾頭豬吧,也當別人跟她們一樣,鬆鬆垮垮,下手一點都不輕。每次做個檢查,都跟上刑一樣。他媽的。”
那個女生的年紀,應該比說不得小很多,叫他小大夫。
說不得道:“真是謝謝。我都快33了……可能是因為男婦科大夫,更怕被罵吧。”
這次說不得又給她開了一點消炎藥。
她不甚開心,去助理那裡領了藥,走了。
5.
等她一走,說不得就跑到接待登記室去問助理:“你為什麼說她是髮廊的小姐姐呢?”
助理道:“我在隔壁街的髮廊,隔著玻璃看見她了。她還跟我招手呢。”
說不得道:“哦。我還以為你是猜的。但你這樣叫她,也不要讓她聽到看到。”
說不得的助理道:“你下次能不能問她要一下她的Talks?”
“為什麼?!”
“要來,我加她呀。我想跟她聊天。”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要?”
“我莫名其妙地問她,她才不會告訴我。你去問啊。我請你吃烤肉。”
說不得道:“不好。等會讓她誤會了。”
說不得的助理歎氣:“唉,你想太多了。”然後又道,“你這人真沒勁。”
說不得挨了雙重批評也不生氣:“你好奇心這麼旺盛,不應該學護士專業啊。”
她說:“我要是考得上高中,考得上大學,我哪裡會去讀職高,學護士專業?我小時候還想當記者呢。”
Chapter 123: 非典型婦科大夫的24小時2
Chapter Text
第123章 非典型婦科大夫的24小時2
1.
快到中午吃午飯的時候,助理領了第三個病人進來。
助理板著個臉:“要做B超,查性別的。”
這時候,後面一個男人也擠了進來:“這是我老婆,我有什麼不能看的?還不准進?!”
助理一個女孩子,只能幹瞪眼,又沒有力氣把他推出去。
說不得示意她出去,把這裡留給他處理。
他讓那個孕婦先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然後開始跟她老公聊天。
“要查性別啊?”
“是啊,看看我老婆肚子裡這個,帶不帶把兒?”
“看完之後呢?”
“帶把兒,就好好養胎。不帶,就把它做了。”
說不得道:“國家規定是不給查性別的,也不可以因為性別原因,做人流。”
“我還不知道你們!公立醫院管得嚴,不給查,你們私人小診所還不給查?你查性別也是B超,查有沒有懷孕,也是B超,分得出來嗎?”
“你沒有去別的地方試過?”
“公立醫院查這個,得認識人,得托關係,看了悄悄說一聲是男是女。我們外地人,在這裡不認識人。專程回老家也麻煩。我前幾天干完活,從這社區出來,看見你這診所了。這裡給看不?不給看,我們就換一家去。”
說不得問:“你是做什麼的?”
“搞裝修的。”
說不得繼續跟他聊天:“幹這行辛苦啊,不過收入應該不錯吧。”
“馬馬虎虎,掙點小錢,大頭還是老闆的。你到底給不給看?”
說不得道:“給。你出去登記、交錢。但是紙質報告,只會寫宮內妊娠,不會給你寫胎兒性別的。給上面抓到,就不好了。”
2.
孕婦的丈夫出去了,說不得關上門,給助理發信息:“讓他填表,問他問題,拖著他。”
這位孕婦,填的信息,才28歲,但是看起來比城市裡30歲的女生,要更憔悴蒼老,眼角眼下、額頭眉間,都已經出現了皺紋。
城裡的女生,不是女明星,只是普通人家,保養得好些,35歲也可以臉上一條明顯的皺紋都沒有。
他開始問孕婦:“你這是第幾次懷孕?之前生過嗎?”
“第四次懷。之前生過兩個。”
“那第三次的那個孩子,是怎麼了?”
“也是個女孩,流掉了。”
“前面兩個也是女孩子嗎?”
“對。問這些做什麼?”
說不得解釋道:“孕幾產幾,這是生育史,婦科大夫都要問的。”又道,“這次懷孕,最末一次月經是什麼時候?”
她回答了,說不得一算:“四個半月。的確可以看胎兒性別了。”
孕婦在檢查臺上乖乖地躺好,也不說話。
說不得擠了一團透明的耦合劑,探頭開始在已經隆起的小腹上來回遊移。
說不得看著儀器的屏幕,跟她說話。
“看你病歷上本人信息填的年份,應該是屬羊的?”
“是啊,屬羊的,命不好。”
“這肯定是胡說八道。我家裡人也有屬羊,也是女的,她就沒有命不好。”
“那是她命好。反正我命不好。”
說不得道:“命有先天的,也有後天的。你結婚多久了?”
孕婦說,九年了。
說不得一算時間:“那不是19歲結婚嗎?我國女的20歲,男的22歲才能登記結婚。”
“我們沒領證。到現在也沒領證。收了彩禮,擺了酒,就算是成親了。”
“怎麼這樣呢?孩子都生了兩個,不領證?”
“村裡都這樣,生了兒子,才領證結婚。”
說不得道:“生兒子,也不過就是丈夫的姓氏,能傳給孫輩?但生了兒子,怕是後半生都搭進去了。供他讀書不算完,還要掙錢給他找老婆、買婚房呢。萬一兒子不上進,你們連兒媳和孫輩都要養了。”
“他非要生到生兒子不可。不生兒子,他們老張家的祖宗在地下,死不瞑目。”
說不得問:“你讀過中學嗎?”
“嗯。我高中畢業,高三沒有考上什麼像樣的學校,家裡說,讀民辦大學那麼貴,畢業了當文員,也就一點點工資,還不如早點嫁人,跟老公一起出來打工。”
國內好的大學,都是公立學校,國家財政撥款多,學費、住宿費都相當便宜,只是難考上。差的大學,是民辦的,收入主要來自學生,學費、住宿費要貴得多。
說不得又問:“你老公做裝修,那你,是每天在家帶兩個孩子嗎?”
“不。孩子丟在老家,兩個都是。我喂到八個月就斷奶了。他父母看著呢。我過來跟著他一起做裝修。”
“你們掙的錢,誰管?”
“我老公管。他每天給我一點錢買菜。”
說不得閑閑地道:“我倒是有認識跟你差不多的人,當月嫂。就是照顧產婦一個月。還有當育兒嫂的,專門只照顧小嬰兒。不過要去培訓機構培訓,拿個證書。你讀過高中,又養過兩個孩子,當育兒嫂,肯定沒問題。開始要靠仲介找雇主,做出口碑來了,連仲介都不用理。雖然很辛苦,可是收入很高。”
3.
這時候,孕婦的丈夫又進來了,看著說不得做檢查。
他雖然不懂B超屏幕上顯示的模糊一團,到底什麼是什麼,也湊近來看。
“這裡是頭,這裡是心臟。”說不得在螢幕上指出來。
“那小雞雞在哪裡?這個到底是不是兒子?”
“胎兒躺的位置不太好,”說不得道,“大腿骨擋住了,我看不見。”
那人道:“那可是要起來蹦兩下,拍拍肚子,讓他在裡面換個躺法再看?”
說不得抬頭看天,以代替翻白眼這個動作。
“你這個大夫怎麼說假話呢?!”躺在檢查臺上的孕婦突然坐了起來,“你剛才不是告訴我這是個女娃嗎?!”
說不得一驚:“這是怎麼說的!”
“就是女的。”孕婦一口咬定。
“晦氣晦氣。”那人恨恨地看看說不得,又看看女人,“又得打胎。打胎要多少錢?”
說不得:“……我這裡不打胎。”
“放屁。你門上明明寫著‘意外懷孕 無痛解決’。你當老子不識字?”
說不得心平氣和地講:“主要是因為我們麻醉師生病住院了。我一個犄角旮旯的小診所,你何苦為難我。你就這麼放心,在我這裡,給你老婆做人流嗎?”
那人一時也不知道他的話哪句真、哪句假,轉頭呵斥自己老婆:“還不把衣服整整好!”一邊跟說不得道:“退錢退錢!”
說不得很好說話:“行行行,檢查費,我這就轉給你。”轉頭跟孕婦道,“如果真的要做人流,之後要至少靜養休息兩周,一個月內禁止性生活和盆浴。”
孕婦面無表情地聽著,也不說話。
她丈夫陰沉著臉,一句話不說,當先向外走。孕婦也趕緊跟上去,兩個人都走了。
4.
說不得出去找助理:“我們去吃飯吧。”
兩個人脫了白大褂工作服,去旁邊的小飯館吃午飯。
助理一邊走一邊小聲道:“今天這個,是不是女嬰?”
說不得道:“你在外面,又怎麼知道了?”
“你的套路,外人不曉得,我早曉得了。就是有來查的,先收錢。是男的,就說男的,是女的,就說看不清。反正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兇神惡煞要退錢的。那個男人,不是逼著你退錢了嗎?”
說不得道:“哎,其實今天這個,我看著是男嬰,不過我沒說。”
“啊,那你為什麼說看不清?”
“不想讓那個男人高興。後來嘛……孕婦自己非說,我說那是女嬰。”
助理莫名其妙:“為什麼呀?”
“因為要不要這個孩子,應該是她丈夫說了算吧。如果她自己不想要這個孩子,只能說是女嬰。”
助理道:“哎呀,讓你整天算計別人,今天被人算計了吧。”
“怎麼在你嘴裡,我是個特別奸詐的人似的?好過分。”
助理就“嘿嘿”笑,顧左右而言他:“哎,今天那個女的,就是被老公當生孩子機器。果然,結婚後流的淚,都是選對象時腦子進的水。”
說得道:“別這麼說嘛。人一般都是跟自己差不多條件的人結婚。沒找著好對象,也許是可選範圍裡,就沒有什麼好的。要說挑個好丈夫,哪有那麼容易。”
“找不到好的,還不如不婚不育。反正又不是不能養活自己,有手有腳,打工一輩子也比這樣子強。”
“但是她自己收入不高,又是農村人,國家養老靠不上,老了就指望小孩。孩子如果有出息,晚年還能活得好點。村裡的孤寡老人,過得是什麼日子?不婚不育,對她來說,肯定也算不上是什麼好選擇啦。何況,嫁人、收彩禮,應該是父母安排,她自己哪裡做得了主?除非是18歲就拿了自己的證件,離家出走,再也不跟家裡聯繫。但這有幾個人做得到?”
助理道:“下層女性,活得真難啊。”
說不得道:“是啊。”
過了一會兒,助理道:“上個月我們做了20多台手術吧。”
“對。情人節2個月後是人流高峰。”
“你說過,你奶奶是佛教徒吧。”
“嗯。”
“她,對你的工作,有什麼意見嗎?按照佛教的說法,殺生是罪孽,殺害一個生命,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說不得道:“其實我沒有特別詳細跟她說過。不過我覺得,她隱約也知道。畢竟全國的婦科小診所都這樣。我們診所一年,要做100台左右人流手術吧。開了4年多,第一年手術比較少。就算總數400吧。400乘以18,等於7200。不知道地獄有沒有那麼深,七千多層。”
助理咯咯直笑。
說不得道:“笑什麼笑,你也有份的。”
“就算我有份,我就是一個幫兇而已,我不用下那麼深的地獄啊。”她笑眯眯地道。
說不得道:“其實,你也不是真的相信這些吧。”
“也不是真的完全信,也不是真的完全不信。”助理道,“嗯,我希望有不滅的靈魂。如果肉體死亡,靈魂不滅,那靈魂,總要有一個地方可去吧。說有天堂也好,有地獄也好,有六道輪回也好,都是相信有不滅的靈魂。這跟相信沒有靈魂,人死,就是灰飛煙滅,是不一樣的。”
說不得道:“即使真的有不滅的靈魂,即使死了真的要下地獄,那又怎麼樣呢?毀滅一個還沒有成型的生命,是為了讓另一個已經存在的生命不陷入泥澤。犯了殺戮和不能眾生平等的罪,要下地獄,就下吧。”
“咦,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助理若有所思。
Chapter 124: 非典型妇科医生的24小时3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124章 非典型婦科醫生的24小時3
1.
說不得和助理兩個人,吃完午飯回來,不久,有個人上門,說家裡人重感冒了,要來“吊鹽水”。
說不得的助理道:“感冒輸液,我們這裡已經不做了。”
那個人道:“我就住在旁邊社區,我在這裡輸過的。別鬧了,給我省點事,行不行。”
說不得自己出來解釋:“我們真的不做了。你要麼去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要麼去區中心醫院。也不是很遠啊。”
那個人抱怨:“社區衛生中心那邊,護士扎針水平,老差勁了。區中心醫院,那邊吊鹽水,沒幾個床位的,沒床位就只能坐著吊。而且要一個下午。那邊人太多,我媽老了,本地話她聽不懂,我要走開她就害怕呀。放你這裡,就好些。”
“那也沒有辦法。”說不得道,“我這裡輸液的藥也沒有。你早點去,早點好。”
那個人嘟囔著走了。
當天下午2點,有一個病人,來做預約好的子宮內膜息肉切除手術。
那是個很小的門診手術,連麻醉都不用,在宮腔鏡下直接操作就行。畢竟子宮內膜沒有豐富的感覺神經,而那個內膜息肉也不大,就14毫米×13毫米而已。如果毫無症狀,其實不用手術,但是這個病人說她月經週期變長了幾天,總是要乾淨、不乾淨,非常煩。而且她也在準備懷孕,一年了也沒有動靜。
既然這樣,還是切了好。
說不得幾分鐘就操作完了,給病人看了那小小的一點組織。
病人露出一種如釋重負、又覺得噁心的神色。
說不得道:“我要開一些口服的抗生素給你,預防感染。還是要休息,禁止性行為。下次月經結束後來找我複查。”
之後,整個下午就沒有病人了。
說不得在辦公室看了一會兒更新的婦產科臨床指南,然後看了一個小時的國內都市言情偶像電視劇。
看看時間4點半,不久就可以下班,說不得伸個懶腰。
昨晚他跟室友說好,今晚兩個人出去吃火鍋。這會兒,他都已經在想,涮肥牛,要蘸什麼醬了。
2.
這時候,助理又推門進來,領來了一個病人,說大概是痛經。
一個小女生,瘦瘦長長的,穿著附近職高的校服,背著一個書包。
說不得看第一眼,心裡先感慨現在的孩子個子真高,然後才開始問診。
那個女生捂著肚子說:“我就是來那個了……肚子痛。學校的醫生,剛給我吃了點止疼藥,可是不管用。同學說,以前在你這裡開過一種止痛藥,比校醫的藥更有效點。”
說不得道:“學校的醫生,給你吃的什麼藥?你吃了幾顆?”
那個女生捂著肚子說:“她也沒有把藥盒給我,就是一片白色的藥片。”
說不得又問了問藥盒長什麼樣,聽到說是深藍色的、上面有一些平行的紅黃藍過渡色帶,他就知道了:“那應該是‘散利通’。複方對乙醯氨基酚。對乙醯氨基酚,加了點咖啡因。可能對你來說,對乙醯氨基酚,不太有用。要不,我開一盒布洛芬給你。”
說不得一邊在電腦上打字,一邊道:“痛經,主要是用非甾類止痛藥,通過抑制前列腺素合成,防止子宮平滑肌過度收縮。這兩種藥都是。不過,布洛芬,作用範圍更廣一點。這些藥,要早吃,因為它們只能抑制前列腺素合成,不能把已合成的前列腺素排出去。如果你月經很規律,可以在月經來之前一兩天吃一片,不然至少月經一來,就立刻吃。等到痛得厲害,再吃,效果就有限了。”
她眼淚汪汪,茫然地看著他。
說不得做完了記錄,叫助理,助理拿了一盒布洛芬進來。
說不得拿著藥盒,想了想,看她實在疼得厲害的樣子,便道:“你以前也有這麼嚴重的痛經嗎?”
“以前也痛,但是沒有今天這麼痛。”
說不得問:“你上一次來月經是幾號?”
她說了。
說不得又問:“這次呢?”
“今天。”
說不得一算:“42天。你平常,週期也這麼長嗎?”
“唔,”那個女生想了想,“一般上個月是幾號,這個月也是幾號的。”
“那就是30天左右。要麼就是排卵推遲了,要麼……”說不得道,“這個藥,等會吃。再做點別的檢查吧。萬一是其他急性病,當成痛經就慘了。”
那個女生看著站在旁邊的助理:“還要什麼檢查?”
助理安撫她,道:“就摸摸你腹部而已,排除一下其他問題。來,脫鞋躺到檢查臺上去,把衣服撩起來,露出肚子就行。”
因為說不得是個男大夫,每回做檢查他都要助理在場,哪怕只是體表檢查。很多女性,走進婦科診所,已經夠忐忑不安了,助理在場,她們能安心些。
那個女生躺好了,說不得看她腹部肌肉發緊,再三地對她說“放鬆”,然而摸上去還是緊繃的。他在右下腹某個地方按了一下,她幾乎立刻發出了一聲慘叫。
“麥氏點壓痛,”助理道,“闌尾炎?”
說不得又問:“你這次痛,痛的部位有沒有變化過?中上腹和肚臍周圍有沒有痛過?”
她搖搖頭:“一開始就是小肚子痛。”
“這兩天有發熱嗎?”
“沒有。”
3.
說不得注意到那個女生躺下之後,從領口露出脖子上吊的一根黑繩,穿著一枚細細的戒指。看起來似乎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材質,大概是銀的。
他想了想,道:“你可以坐起來了。不能確定,還要再做一個腹部B超檢查。”
那個女生理好衣服坐起來,已經面有難色:“我沒帶多少錢……我想回家。”
說不得很溫和地道:“B超不貴。你要是那點錢都沒有,寫欠條也行。闌尾炎發展到穿孔,可能引起敗血症、腸粘連、腸梗阻,也是會死人的。”
他看那女孩子一臉害怕,寬慰道:“別怕,做完檢查是闌尾炎,就馬上去大醫院,闌尾炎手術很簡單的。不是闌尾炎,你可以吃一顆布洛芬,回家,抱個電暖寶睡一覺,多半就好了。”
那個女生囁嚅,道:“我……寫欠條……”
助理偷偷跟說不得做了個鬼臉,找了紙筆給那個女孩子。
說不得拿了一個一次性紙杯,從飲水機裡接了一半開水一半冷水,混成溫水,放在那個女生面前:“喝水,一直喝到你想上廁所為止。”
她茫然道:“為什麼?”
說不得微笑道:“膀胱滿了,闌尾才能看得比較清楚呀。”
她“哦”了一聲,乖乖拿起杯子,一杯一杯地喝,喝到第六杯,實在是喝不下去了。不過,水要到達膀胱,還需要時間。
說不得看她坐立不安,從他辦公桌旁邊的書架上抽了一本漫畫書給她:“給你轉移一下注意力。”
“大夫,你這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漫畫?還有,時尚雜誌。”
“病人可能愛看什麼,我就買什麼。當然也許我猜的不對。”
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那個女生道:“大夫,我想上廁所了。”
說不得點點頭,仍然把助理叫進來,打開B超機器,叫那個女生躺好,耦合劑的瓶子拿在手裡,對她說:“這個塗上去會有點涼。衣服推到這個位置,不然會被耦合劑弄濕。”
探頭在那個女生的小腹上滑動著,說不得在某個地方停留了更長的時間,而且切了不止一張的B超圖片,表情凝重,開始打B超報告。
助理在他背後看著他打字,忽然咳了一聲,問道:“要叫外賣嗎?”
說不得還盯著屏幕,回答道:“叫。”
他打完字,抽了幾張紙巾給那個女生,“好了。你可以起來了,把耦合劑擦擦乾。”
那個女生從檢查床上下來,在椅子上坐下,滿懷希望地問:“不是闌尾炎吧?我可以拿藥回家了嗎?”
說不得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在她的臨時病歷上寫了幾句話,然後拿出血壓計來,給她測了一回血壓,看看數據:“90/60,還好,血壓還行。”
他抓過處方箋來,在上畫東西。他還沒有畫完呢,助理打了電話來:“外賣叫了,一般還有15分鐘到。”
說不得道:“哦,我知道了。”
他畫完了,把那張處方箋撕下來,從桌子上把推給那個女生,一邊問道:“學校的生理課,你有認真聽嗎?”
那是一張女性生殖系統極簡的簡圖,他用鉛筆點過去:“這是子宮,這是卵巢,這是輸卵管。合起來就是女性生殖系統。卵子受精,通常發生在輸卵管裡。受精卵一邊分裂,一邊往子宮轉移。如果在子宮著床,那就是正常的,如果它卡在輸卵管裡了,就是輸卵管宮外孕。”
那個女生本來已經臉色很蒼白,聽著他慢慢說著話,更多了驚惶神色。
“B超沒有看到闌尾膿腫,不像急性闌尾炎。但是在右輸卵管,看到一個2x2.5釐米的包塊。現在,高度懷疑右輸卵管宮外孕。如果你願意驗尿,我這裡有驗孕棒。現在,你能跟我說實話嗎?上一次月經之後,你有沒有跟男生發生性行為?”
那個女生抿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說不得歎了口氣:“我又不是你的父母老師,不會因為‘行為不檢’這樣的理由,把你罵個半死。但是你隱瞞實情,醫生就要花更多的時間來確認。輸卵管是很細的,受精卵不斷分裂體積膨脹,會把輸卵管撐破。那裡血管很豐富,一旦破裂,就是大出血。你在體表也許看不到血,血全積在腹腔裡。你要知道,血液只有在血管裡,才有用,流到體腔裡,就沒用了。體內大出血,比體外大出血,還更難找到出血點,找不到出血點,就不能止血。這個,比闌尾炎穿孔,死得更快……”
他用很溫和的語調,慢慢說著再恐怖不過的事情。
“我再問你一次,上一次月經之後,你有沒有跟男生發生性行為?是,就點個頭?”
那個女生抽泣著,點了點頭。
“哪一天?”
那個女生越哭越厲害了:“我男朋友……他說不會懷孕的!”
“為什麼?他怎麼那麼確定?”
“他說……快射的時候拔出來,就不會懷孕……”
說不得寫著病歷就生氣了:“這種男朋友,要他幹什麼!不肯帶套的男朋友,立刻踹了!反正不是他有懷孕的風險,就自作聰明!”
他把病歷本遞給那個女生,道:“在這裡,寫一個你家長的手機號碼。”
那個女生觸電一樣,把病歷向外推:“我不要告訴家長!不要告訴家長!”
說不得道:“別傻了,小丫頭。你現在還能好好坐在這裡,是輸卵管還沒有破裂。這個不定時炸彈,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炸?一旦破裂大出血,你隨時會失血休克。那個時候沒有監護人在場,醫生手術搶救,都多一層顧忌。”
他看了看牆上的鐘:“救護車,可能還有七八分鐘會到,送你去最近的醫院,先做一系列檢查,再確定如何處理。這份病歷,是交給急診醫生的。你要是不想自己跟家長說,就讓醫生來說。面子再重要,也沒有命重要,對不對?你還小呢,這麼早死了,多虧?你爸媽也虧啊,白養你十幾年,轉眼,人都沒有了。快,在這裡寫家長的手機號。”
那個女孩被他半哄半嚇,終於寫了下來。
4.
過了一會兒,救護車也到了,說不得送那個女生上車,把病歷交給隨車醫生,又交代了一些事情。
助理和他一起站在路邊,看著救護車開走。
說不得長出一口氣:“阿彌陀佛,至少不會在我們診所裡大出血休克。剩下,就是其他醫生的事情了。好咯,差不多可以下班了。”
兩個人一起往回走,助理道:“我看你收的欠條,也有一釐米厚了喲。”
說不得道:“反正我都在借條上,備註了他們穿哪個學校的校服。哪個學校的欠條超過十張,我就放學的時候穿上白大褂,到他們學校門口晃去。每次,第二天,他們都乖乖來還錢了。”
Notes:
注:1、闌尾炎的典型表現是麥氏點壓痛和轉移性腹痛。起初中上腹和肚臍周圍腹痛,數小時後轉移並固定於右下腹。不過沒有轉移性腹痛也不能排除闌尾炎。
2、做B超之前大量喝水讓膀胱充盈,便於看清子宮、卵巢和附件,而不是便於看清楚闌尾。
Chapter 125: 非典型婦科大夫的24小時4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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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非典型婦科大夫的24小時4
1.
快到5點半,說不得準備關電腦,下班。忽然聽到外面一聲脆響,助理一聲尖叫。
說不得沖到外間接待登記室,就看見地上落著一大塊磚頭。
診所的鋼化玻璃大門,左側的那一扇被砸碎了。上一半已經變成滿地的玻璃渣,下一半寸寸龜裂,搖搖欲墜。
門外站著上午那個孕婦的丈夫,他喊:“你這個沒屁眼的!我老婆肚子裡,明明是個兒子,你做什麼說是個女的?!還好老子多了個心眼,再找一家看了。你個小娘養的,可吃屎去吧!”
說不得拿出手機拍他。
那人拿手擋臉,拔腿就跑。
說不得當然也不會去追。追上了,難道跟這個豬頭打架嗎?
他可是個非常守法的良民。
他轉過身來,問助理沒有被玻璃屑濺到,安撫了她幾句,就趕緊打电话報警。
隨後最近的派出所,打來電話。警察在電話裡大致問了一下情況,說過一會兒就來。
2.
也可能因為這個不是緊急案件,等了好久,警察才來。
兩個警察,一個看著二十多,一個看著四十多。
來了就看現場,拍照片,問話。大致問清了,說,如果說不得堅持要拿立案回執,就得跟他們去派出所做筆錄。
說不得道:“現在去派出所做筆錄?那不行。”
這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接起來是室友的聲音:“喂!不是說出去吃火鍋嗎?現在都6點半了。平常你早到家了。”
“哦!”說不得摸摸腦門,發生了那一大攤事,忘記跟室友說了。
他只好道:“我診所出了點事,現在走不開……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你自己去吃吧?”
旁邊警察不耐煩了,伸手拽他,說不得道:“反正,我現在不去你們派出所做筆錄!要做筆錄,在這裡寫就是了!我知道你們做筆錄,很正式,要錄影什麼的。可是天都快要黑了。我跟你們去做筆錄,我診所的門又不能關,難道讓我助理在這裡守著?最近新聞上,惡性事件一個又一個,血呲呼啦的,治安可不讓人放心。她一個女生,會害怕的。”
回頭看手機,屏幕已經黑了,想來是對面掛掉了。
兩個警察低聲商量了幾句,然後其中那個年輕的警察道:“那這樣吧,你明天上午自己來我們派出所,找治安條線,報我名字,找我。我給你做筆錄。”
那個年長的警察道:“這個事情,不好辦。損壞物品,價值也不高。他在你這裡登記的信息,也是假的,很難找人。就算找到了人,他是砸了你玻璃,你還給他看錯了小孩呢。估計也只能調解。”
說不得道:“我拍了他的照片,不管用嗎?”
“不夠清楚。”
說不得道:“我還是要立案,還是要做筆錄。萬一,他以後還來找我麻煩呢?”
送走了警察,說不得對助理道:“你回家吧。剩下的,我自己收拾就是了。”
他拿著掃帚掃地上的玻璃碎屑。之前因為警察還沒有來,儘量維持原狀,所以沒有清理。
“那麼晚上怎麼辦?”助理問。
“我就在這裡,待一晚上唄。已經找了做玻璃門的師傅,他說明天來。我就當又回醫院值夜班了。”說不得抬頭望空,想了想,“啊,上完夜班、上門診,那時候真是當牲口用!”
助理聽他這樣說,也就同意了。
她脫了白大褂,收拾自己的東西,正準備出門,這時候突然聽見有人敲門。
她抬眼看去,一個男人在還完好的右側玻璃大門上,敲了兩下,然後走了進來。
那個人,穿著白色短袖T恤、藍色牛仔褲、運動鞋。
第一眼看過去,哦,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雖然不覺得他很安全,但是尚算正常。
再看一眼,那樣的手臂肩部肌肉線條,瘦,可能只是個假像。T恤上用墨線勾出一隻人類的手,沒有血肉,只有骨骼,而且手勢跟醫學教科書上常見的指骨姿勢不一樣。那也不知道是畫的,還是印的。
那個人站在那裡,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面無表情,也不說話。
經歷了之前一幕,這時候再看見陌生男人,而且是一個看著不是特別善意的陌生男人,走進診所,她未免有點受驚,問道:“你,你有什麼事?”
說不得抬起頭來,詫異道:“咦,你跑過來,是做什麼?”想了想,拿出手機來看。怎麼按,手機都沒有反應。
原來之前,那通電話不是掛掉了,而是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說不得放下掃帚,笑眯眯地過來,跟自己的助理介紹:“這是我室友,韋一笑。”
又向那個人道:“這是我助理。你們見過的。”
她才想起來,有一年春節,說不得重感冒在家,她上門去給他送藥,確實是見過他這個室友一次。不過那個時候,他頭髮好像比現在長。
印象中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只在陌生人面前如此。
現在,那個人看著她,也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你好”。
說不得這樣天然就親切又話癆的人,倒有個冷冰冰的長期室友。她又好奇地多看了人家一眼,不過也找不到多停留的理由,還是拿起自己的包,跟說不得道別,回家了。
3.
說不得沒有跟韋一笑說起過自己的診所在什麼地方,韋一笑也從來沒有問過,但是他現在就直接出現在診所了。
所以說不得一邊掃地一邊問:“你是怎麼知道我診所在這裡的?”
韋一笑言簡意賅:“你的名片。”
“你在哪裡找到我的名片的?”
“你書桌上。”
說不得笑嘻嘻地道:“我還以為你翻我外衣口袋了。”
“什麼鬼。”韋一笑看了看被砸爛的玻璃門,“怎麼回事?”
“被一個病人家屬砸的。”
“出什麼問題了?”
“那人帶著老婆,來看肚子裡是男是女,如果是女嬰,就打掉。”
“然後呢?”
“我不小心把男的看成女的了。那人另外又找了個診所去看,回過頭來就把我的門給砸了。”
韋一笑不禁反問:“真的?你水準那麼差?”
“假的。”
“你能不能別信口開河?”
說不得道:“其實我沒有說。不過他老婆非說,我說是女的。”
韋一笑馬上就明白了:“哦,你還認了,幫她打掩護。也不能所有女的,都是你家親戚吧。”
“你瞎講什麼!”說不得笑,“什麼所有女的,都是我家親戚。”
韋一笑道:“我還以為發生什麼事。反正孩子還在,那人砸了玻璃,就算發洩過了,應該不會再回來。我回去幹活了。”
說不得道:“你不吃飯嗎?”
“吃什麼?”
說不得放下掃帚,道:“等我給手機充下電。我知道有家火鍋店,也送外賣的。”
“那跟麻辣鍋也沒有區別了。”
說不得道:“那我們叫烤羊肉串吧。你今天晚上要幹的活,著急嗎?”
韋一笑道:“不是明天要交。”
“我一個人守夜超級無聊,反正你的事情,又不是非今晚做不可。嘿嘿……”
“難道我留下來,跟你大眼瞪小眼,就不無聊了?”韋一笑道。
說不得從自己辦公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副撲克來:“我們打牌吧!”
於是他們兩個就坐在診室裡打牌,後來羊肉串來了,輸的人喝水,贏的人吃羊肉串。就這樣一直打牌到半夜。
過了11點,韋一笑洗牌,說不得靠著桌子,眼皮直打架。
“你為什麼不去睡覺?”韋一笑問。
說不得努力把眼睛睜大一點:“我怕,你一個人待著,無聊……”
“什麼鬼。去睡你的覺。”
說不得揉揉眼睛,清醒了一下,站起來:“我去手術室睡了。”
“為什麼不睡沙發?”
“沙發對我來說,不夠長。”說不得走了兩步,又回頭道, “你要困了可以睡沙發。”
“……沙發對你來說,不夠長,難道對我來說,就夠長了?”韋一笑無語。他比說不得要高。
說不得笑嘻嘻地道:“因為你不好睡手術臺呀。嗯,健康的人,最好不要在醫院、診所的手術臺、檢查台這樣的地方睡覺。怎麼講呢?不太吉利,會觸黴頭的。”
“那你還不是睡?”
“我是學醫的。你知道嗎,我們讀書的時候,學院裡就流傳一個說法:學醫的,一邊點治療技能樹,一邊修煉法器。修成的第一個法器,就是解剖學課本。等一年的人體解剖課上完,每一頁上,都摸滿了人油,第一個法器就完成了。法器的主人,不僅見不著鬼,還能自動閃避詛咒。所以,不要說在手術臺上睡覺了,就是have sex也沒有關係啊。”
韋一笑:“……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嗎?在空著的手術室裡,手術臺上?”
“據說。”
“我怎麼覺得,你們醫學院出來的人,又黃色又暴力。”
“不要瞎講!”說不得抗議,“哪有這回事,小心我告你誹謗!啊,困死了。”他轉身去櫃子裡抓出一條毯子來,還跟韋一笑說,“裡面還有一條毯子,你要用的話,自己拿。”
他終於抱著毯子去睡覺了。
4.
說不得醒來的時候,天濛濛亮,開始發白。窗外樹上,鳥雀們正在為晨昏變化嘰喳不已。晨光透過手術室百葉窗的間隙,不請自來。
正是鳥叫和天光把他給弄醒了。
說不得伸個懶腰,從手術臺上坐起來。
他從手術室出來,走到診室。診室裡靜悄悄的。韋一笑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手放在桌上,頭枕著手臂,好像睡著了。
說不得躡手躡腳,倒了杯水,端著杯子,在韋一笑對面坐下來。
然後他發現自己的處方簿,倒扣著放在桌面上。他走的時候,肯定不是這樣的。
說不得把整本處方箋簿翻過來一看:“……”
韋一笑在第一頁上面,畫了好多草稿。很多小人,各種動作。好像在做廣播體操,又好像群魔亂舞。
說不得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處方簿的角落裡,有一隻卡通熊,在藤椅上吃烤肉串。它還是個雙眼皮。薩摩耶狗狗的眼睛,是這個樣子的。熊,好像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個籐椅,跟家裡陽臺上的籐椅,長得一模一樣。
說不得忍不住嘟囔:“豈有此理!”
說不得這一發出聲音,韋一笑就醒了。他本來就是睡覺時非常警醒的人。
他抬起頭,坐直身體,伸展手臂和肩膀,問:“幾點了?”
說不得回答道:“5點多。你要再睡一會兒嗎,還是回家去?反正天亮了。9點,我約的師傅就來換門了。”
“我還是回去吧。”
說不得:“你前一天沒有睡好嗎?平常你去睡的時間,都比現在晚。你沒事,還嘲笑我不能熬夜,現在輪到自己了吧,哈哈。”
韋一笑給他翻了個白眼,就走人了。
他走後,說不得看了看時間,6點鐘。
新的一天又來臨了。而這一天,要從給診所換一扇新的鋼化玻璃大門開始。
Notes:
搞街頭健身的人,主要是利用自重,以及單杠、雙杠這些器械來練肌肉,跟成天泡在健身房裡,還要加蛋白粉,甚至要加激素的那些,練出來的效果是不一樣的。前者可能是薄肌,後者可能是牛蛙。韋一笑就是前者,反正隔著衣服不太容易看出來有肌肉。不過,學醫的應該更能透過表層看見核心吧。
Chapter 126: 蝴蝶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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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蝴蝶的翅膀
1.
五月中旬,這個學期的第12周到了。
這時候,一般的大四學生,畢業論文的終稿都已經交了。但是這周,令狐沖和田伯光,還在寢室裡憋他們的論文。兩個人都沒有去上班,請了假,要趕緊把論文搞出來。
其實,相對碩士和博士而言,學校對本科生的畢業論文,本來就更松一些。而對於找工作、不繼續讀研究生的學生來說,老師就放得更松。
得合乎論文的形式,得有一定數量的參考文獻,不能抄襲——或者說,抄也必須抄得高明,文字洗得徹底,能通過查重審核。
至於論文,實際上寫得怎麼樣,對於文科生來說,論文是不是新瓶裝舊酒?或者對於理科生來說,論文是不是又重複了前人曾經做過的實驗,只改了一點點,得出了差不多的結論?其實也不是很有關係。
在現代社會,接受高等教育者的比例,升了又升。令狐沖和田伯光,本地小孩,他們高中同班同學,幾乎全都讀了大學。雖然去的大學好壞不一,可依然都是大學,畢業了,都拿大學本科文憑。
在社會流通中,錢多了就貨幣貶值,大學生多了就學歷貶值。
對一個並不極其珍貴的東西,要求人付出極大精力,達到較高門檻,似乎有點不人道。
作為名校的F大,對畢業論文,當然比差的學校,要嚴格很多,但本質還是那樣,滿足形式就行。
2.
語言在靈活使用中,有時候會非常可愛。
水,稀釋一切,於是大家就把名詞當形容詞用,“這門課很水”“這論文太水了”,或者當動詞用,“你的論文怎麼還沒有水完?”
“你論文怎麼還沒有水完?”楊過問。
他傍晚回到寢室,看到令狐沖的電腦,文檔打開著,只有8頁,令狐沖拿著手機在打遊戲。
令狐沖道:“快了快了!我休息一下。”
楊過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逛他自己常去的黑客論壇。
看著看著,他突然跟令狐沖道:“幾大常用郵箱,發生了大規模洩漏。八億九千兩百三十萬零六千四百五十一個郵箱帳戶,和四億兩千一百六十二萬零五千九百七十一個郵箱密碼,被發佈到黑客網站上。而且是明文發佈的。你要不要趕緊改一下自己的郵箱密碼?”
令狐沖不是很在意:“我郵箱裡,也沒有啥不能見人的東西。”
楊過道:“幼稚。”
正說著,田伯光回來了。原來他剛才去樓下拿外賣了。
田伯光問了怎麼回事,就道:“喲,為了防萬一,改了再說。”
令狐沖還笑他緊張,田伯光道:“我註冊帳戶都用郵箱的。萬一被盜了,信還好說,驗證碼也被人拿了,還得了?”
田伯光改完了自己郵箱密碼,回頭又問楊過:“你說明文發佈啊?能看到用戶名和密碼?”
“對。”
“這樣啊,嘿嘿,讓我們看看。能搜到認識的人的郵箱不?”田伯光壞笑道。
令狐沖罵他:“你要死啊。”
楊過倒是無感:“你自己來看。要看誰?”
田伯光拿著手機,打開郵箱聯系人列表:“先看看這個。是帶我們寫論文的研二學姐的。小美女一個。”
令狐沖道:“你就差殷離同學,給你兩個耳刮子吃吃。”
“別妨礙我開心啊。”田伯光道。
令狐沖道:“那看你被殷離同學打,我更開心。”
楊過一邊聽他們兩個拌嘴,一邊開始在資料庫裡輸入那個郵箱,搜索。
然後真的找到了。有用戶名和密碼。
田伯光就慫恿:“我們登上去試試。”
他使勁拍令狐沖:“哎呀,她都把這個郵箱給我們,跟我們互相發論文草稿和參考文獻。她還能往這個郵箱裡存裸照,還是怎麼的?就玩一下嘛。你擺個道德先生的樣子,作啥?”
3.
楊過登錄了郵箱。
真的,那位學姐的收件箱裡,就是一些論文初稿、修改稿、終稿,Seminar 通知,期刊編輯的回復。這種類型的東西。
田伯光點到寄件箱,發現最新一封郵件是她昨晚發的。
“我不想再去你家裡討論論文了。我不想再想起那天的事了。我把你的Talks拉黑了,是不小心點的,我就是看東西看得太累了。我就想平平安安畢業。你也是有女兒的人,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做出那種事。我想暑假就快來了,我休息一陣子會好一點。也許就不用申請休學了。”
令狐沖道:“我操!!!”一臉震驚。
“收件人是誰?”顯然田伯光還沒有明白。
楊過問:“是她的導師嗎?”
“是哦。”田伯光道,“雖然這個郵箱我看著不熟,但是的確是他的姓名縮寫。”
“她的導師是誰?”楊過問令狐沖。
“她的導師,也就是我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令狐沖苦笑,“也就是我們系主任。所以,她才帶我們啊。”
他伸手就打田伯光:“要你瞎看!現在好了吧?!”
田伯光伸手就把網頁關了:“就當沒看見。”
令狐沖又打他:“這怎麼能當沒有看見呢?!”
“講道理好伐?她這又不是報警,說老師強姦她了。就這麼模棱兩可、單方面幾句話,我們看到了,能做啥?”田伯光道。
楊過說:“不忙。我們先看一下你們系主任的郵箱密碼是不是也洩漏了。”
結果,還真的也找到了。
登進去,也看了一圈。
收件箱、寄件箱,都是正經東西。什麼會議啦,論文啦,某某論壇的邀請涵啦,各種合同啦。跟那個研二的學生之間的郵件,也是談她投稿的論文應該怎麼改,並沒有性騷擾的內容。甚至也沒有看到哪封郵件裡有寫讓她去自己家裡找他改論文。
兩人之間,他最後發的一封郵件就是昨晚:“你為什麼把我Talks拉黑了?這是對待導師的態度嗎?”
已刪除郵件箱,是空的。
楊過搖搖頭:“估計在這個郵箱裡,是挖不到什麼東西了。”他問田伯光,“你們系主任沒老婆嗎?讓學生去他家?”
田伯光聳聳肩:“他有老婆啊,據說是個全職家庭主婦。不過要把老婆支走一個下午,也不難吧。”
“這就完蛋了,自己有錢有事業,老公出軌,還有勇氣捉姦。要是全職家庭主婦,發現了也只會睜隻眼閉隻眼。”楊過道,“如果有證據,我就直接丟到網上去了,讓他社會性死亡。不過,老狐狸一般都很謹慎的。”
“女生只有保住證據,別洗澡,第一時間肯撕破臉報警,才有用。”田伯光道,“時過境遷,強姦也能說成自願,屁用沒有。”
4.
當天晚上,田伯光和楊過都睡著了,令狐沖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媽的,地球另一面的黑客,把幾大郵箱的帳戶和密碼,数据庫給全解密,download,放出來,怎麼就導致地球這一面的他們,無意間發現了自己的系主任欺男霸女呢?!
還導致他怎麼都睡不著?!
一隻南美洲的蝴蝶扇動翅膀,結果可能引發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蝴蝶效應,作用到他身上了?
真他媽見鬼啊。
Chapter 127: 女貞與苦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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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女貞與苦丁茶
1.
“女貞,快要開花了。它的大型圓錐花序,長出來了。花期,差不多是從五月下旬到六月下旬。”早上在樓層盥洗室洗臉的時候,鐘靈從窗口看出去,隨口道。
八舍的門前,有兩棵香樟,兩棵梓樹。兩棵臘梅,兩棵女貞。
香樟最高,梓樹其次,女貞矮一點,臘梅最矮。
臘梅是落葉灌木,樹梢只到二樓窗口。深冬的一月,枝頭光禿禿的時候,開蠟黃色的花。
香樟是常綠大喬木,四月上旬換掉紅色的老葉,四月下旬開白色的小花。八舍門前這兩棵,年歲不小,跟六層宿舍樓一樣高。
女貞是常綠喬灌木,一年四季都是綠的,有三層樓高。在初夏五六月開花。每一朵都像米粒那麼小。
梓樹是落葉喬木,春夏時一樹大大的卵圓形葉子,在五樓陽臺上也可以摸到。盛夏七月,開一樹白色的花,盛夏過去,花落,生出長長的莢果。
“哦,那個要開花了,有什麼好說的。你說它是木犀科的,是跟桂花一個科。花小小的,也不香。還沒有香樟的花好聞。”阿紫道。
“我很喜歡女貞的花香啊,苦苦的。像苦丁茶的味道。它的果子,藍黑色的漿果,也是苦的,有微毒的哦。”鐘靈道。
“除了你,沒人喜歡。”阿紫道。
“無所謂。反正我喜歡。”鐘靈道。
殷離洗完了臉,也往外看了看。原來那兩棵她不認識的樹,叫女貞。
去年初夏的時候,似乎也聞到過澀澀的香氣,但記憶已經模糊了。
這個學期一共就19周,還有7周就結束了。但是對於大四畢業生來說,他們要在6月25日離校,那就是第18周的週一。對於他們來說,只剩下6周不到的時間了。
再過6周左右,她就要看不到張無忌了。在食堂,在圖書館,在學一教室,在河邊,在操場後門,在大道上,在校園、後街飯館、前門超市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再存在突然遇見他的偶然了。
想到這個,她既如釋重負,又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
大一,她是新生。
大二,從那個校區,搬來這裡。這個校區大一學生很少,大二差不多還是最低年級,她依然覺得自己是新生。
但是轉眼,現在已經是大三下學期了。等大四學生一走,她們就會是本科生裡最老的老鳥了。
而明年的夏天,是她們自己畢業的時候。
2.
這天,她在系裡碰到何惕守。
她不太確定,何老師還記不記得她。
上個學期,何老師教她們心理測量與統計應用。
有一次下課,殷離在走廊上問了她一個問題。
殷離那時候在網上看到有一個性取向的測試,做了一遍,然後去問何老師,這玩意靠不靠譜。
那個測試一共30題,每題3個選項,不同選項分值不同,最後計算總分。
在做完之後,網頁上有一個說明,說多數男性的分數會分佈在0-180分之間;多數女性的分數會分佈在150-300 分之間。要是女性得到很低的分數,那她很可能有女同性戀的傾向。分數高過180分的男性,他們也有同性戀的傾向。
何惕守問了殷離那個測試的名字,打開手機去搜。
“‘偏男性化的大腦,分數會低於150分。分數越接近0分,就越男性化,睾丸素的分泌也越多。他們有很強的邏輯觀念、分析能力、說話技巧,很自律,也很有組織,不容易受到情緒的影響。
要是女性得到很低的分數,那她很可能有女同性戀的傾向。分數高過180分的,就是很女性化的人。
分數越高,大腦就越女性化。富有創意,有音樂藝術方面的天份。他們會憑直覺與感覺做決定,並擅長從很少的信息判斷問題。
分數高過180分的男人,他們是同性戀的機率也越高。’”
何惕守讀完了這個測試的說明,道:“哦,我明白它的邏輯了。這個測試,其實是在測思維理性程度的,並且假設:人類容易受到與自己理性程度差異較大的人的性吸引。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才能說,多數女性理性程度低,理性程度高的女性不會愛同樣很理性的男性,而會更傾向於愛上自己不那麼理性的同性。多數男性理性程度高,理性程度低的男性,也不會愛同樣不太理性的女性,會更傾向於愛上自己比較理性的同性。對吧?”
何惕守道:“這個測試,不靠譜。忘了它吧。就不說有沒有經過統計檢驗信度和效度了。這個邏輯,太荒謬了,人為什麼不會更喜歡與自己理性程度接近的人呢?”
殷離沒有說話。
何惕守又補充說:“性取向,為什麼要去網上做測試啊?你能在某個瞬間,感覺到某個同性對你有性吸引,就可以了。”
她說的那麼簡單,但是殷離的困惑,並沒有結束。
這個“可以了”,又算是什麼意思。發現自己喜歡同性,可以這麼輕描淡寫的嗎?
何老師為什麼覺得這事,可以如此輕描淡寫?
3.
“何老師,我能不能跟你請教個問題。”殷離道。
“什麼問題?統計的問題,還是性取向的問題?”何惕守問。
殷離:“……”這麼說,上個學期她問的事情,何老師還記得。
“不是啦,我現在大三了,明年就畢業了。如果還想繼續讀心理學專業的話,研究生是在國內讀,還是去國外讀?哪個更好呢?”
何惕守沒有想到她問這個問題,想了想才道:“國內心理學比較落後,你真的想搞學術研究,當然是出國讀。不過,這也要看自己的實際情況。你英語好不好?能不能申請到全額獎學金的offer?如果申請不到,家裡給不給錢?吃不吃得了背井離鄉的苦?以及是不是真的想搞學術研究。我是在國內讀的碩士和博士。你可以問問向問天向老師,他本科畢業後一直在美國,博士後結束從美國回來,沒有幾年。他待過的學校,搞不好還有他認識的學弟學妹在讀的。”
殷離問:“何老師,你這樣說,但自己又是在國內讀的,是因為經濟原因嗎?”
何惕守道:“不是。是為了我當時的對象,我想留在離Ta近一點的地方。年輕時幼稚愚蠢的決定。要是那時候我出國讀書了,說不定現在早已經把Ta帶去美國登記結婚了。”
殷離就很敏感:“何老師,你說的是男的Ta,還是女的Ta?”
何惕守微笑:“這關你什麼事?”
殷離悻悻的:“哦。”還是不死心,繼續說,“男的,在國內你跟他結婚,沒有法律障礙啊。”
何惕守揚起眉,一付“你這個小孩怎麼毫無分寸、不知死活、給點顏色就開染坊、蹬鼻子上臉找打”的神色。
殷離一低頭,道:“啊,謝謝何老師。”偷偷做了個鬼臉,跑了。
殷離的懷疑又加重了。何老師要否認,只需要說四個字:“他是男的。”但是何老師並沒有說。
她想要探究、確認,何老師的不悅,也是真的。
我國,對性少數群體,並不算寬容。
有些國家,那可能是宗教原因多一些。我國歷朝,皇權強大,宗教被滅被禁多次,不成氣候,民眾除了祖先崇拜,其餘信仰都不甚虔誠。史書上毫不忌諱地寫了很多偉大的皇帝都有男寵,近古也有很多寫同性戀的小說流傳下來。
但是就不知道為什麼,本朝建國後對性少數群體的態度,比古時候還嚴苛很多,搞同性戀可以流氓罪判刑。
時間流逝,國內流氓罪也廢除了,同性戀也從精神病分類裡移除了,在大城市裡,年輕人出櫃,不再是一件驚世駭俗的事。國內對性少數群體的寬容度,似乎大大提高了。
但是,風向,總是一陣一陣的。
去年六月,殷離就聽說,隔壁的J大,幾個男生想在六月LGBT驕傲月,胸前帶個彩虹徽章,在校園裡騎行一圈,被輔導員約談,狠狠批了一頓,就此不敢妄動。
今年殷離又聽說,一些高校的LGBT社團受到了壓力,被校方取消註冊資格。中央政府某個重要部門,考上的公務員,入職前要用測謊儀測試,問的問題包含性取向。
何老師身在大學,我國公立大學都是事業單位,工資是國家財政撥款發的。她如果真的喜歡同性,不願對外人承認,完全可以理解。
4.
老師的人生也不順利。
老師的愛情可能也bad ending 了。
老師也會感到遺憾和痛苦吧。即使看起來那麼酷酷的何老師。
想到這裡,殷離又感到了安慰。
遺憾和痛苦的味道,回味會像苦丁茶嗎?
Chapter 128: 世界的包裝 包裝之下
Chapter Text
第128章 世界的包裝 包裝之下
1.
五月下旬,進入這個學期的第13周。
張無忌的畢業論文早已交了定稿,現在他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做答辯的PPT。
導師問了他幾個問題,他自己又想了一些可能被問的問題,只等這個做完,就可以找同學來互相模擬答辯。
可是現在,他坐在趙敏公寓的沙發上,對著電腦,看著做了一半的PPT,發呆。
2.
前一陣子,他抽空回去,參加了一下老家的公務員考試,也是考助理法官。雖然他應該會去P大讀研究生,但是既然不忙,反正也報名了,準備了考試,就去考一下練練手吧。
考試當然沒有什麼可說的,都是差不多的題目。然而他坐火車回來時,在手機上讀到了一篇新聞報導。
《 H市流動兒童上學又成難題》
馬校長是H市Q區A民辦小學的創始人,這所學校將很快關閉。到今年的六月底,這所接收外來務工人員隨遷子女(或者叫農民工子弟)的民辦小學,將與另外 13 所同類學校一同關閉。屆時,目前在校的 3000 多名學生將另謀學校或失學,目前在職的兩三百名老師也將另謀出路。
H市曾經開放允許外地人辦學校,以服務于數以百萬計並且越來越多的來本市務工人員子女就學問題,高峰時達到 500 多所。這些學校長期存在設施落後、教師素質不高等問題。在20XX年,H市開全國風氣之先,用3年時間關閉位於中心城區和辦學條件不合格的農民工子弟小學的同時,將剩下的農民工子弟小學,納入民辦教育管理體系。
政府把這些由個人舉辦的學校的硬件設施收購下來,同時根據學生人數向學校撥付辦學資金,讓這些學生享受和公辦學校學生一樣的免費上學待遇。2年後,H市市政府投入了103.8 億元,把 159 所農民工子弟學校納入了民辦教育管理體系,提供了 12 萬個免費的義務教育就學位置。原本在農民工子弟小學就讀的大部分孩子,得以轉入這類學校。
直到如今,這種政府全買單的‘H市模式’,仍然被關注流動教育的學者和 NGO 認為是解決流動兒童就學的最佳模式。但這種優越的模式在施行多年之後,即將在Q區率先告終。
在XXX街道包地種菜的常先生來自外地,在Q區工作生活十年,孩子現在在B民辦小學上四年級,他沒想到自己會提前面對孩子如何在H市升學的問題。二月初,他從老師口中得知學校即將關閉,而且自己的孩子新學期是否能轉入公辦學校的五年繼續就讀,還需要經過教育部門對入學資質的“二次驗證”。
3月1日政府指定的相關學校管理委託方,向 14 所學校發出了一份一頁紙的《通知》,告知因委託合同到期,學校將被關閉。但其中不包括任何善後方案。關於二次驗證的要求,區教育局說:只要符合“穩定居住,穩定就業”就可以了。
如果通不過“二次驗證”,那麼常先生一家必須立即做出一個重要決定:要麼放棄在H市的工作,陪孩子回老家上學,要麼讓孩子單獨回老家,在全封閉學校就讀,每逢寒暑假才能來H市與父母團聚。
除了本來將在 6月30 日畢業的五年級,以下各年級的學生家長,都將面對“二次驗證”的命運裁決,據馬校長估計,這些學生的人數在 2500 人左右。其中很多孩子的父母正在面臨和常先生一樣艱難,甚至更加艱難的抉擇。
張無忌想,不知道驗證的具體材料要什麼,但思路估計還是辦居住證那套。
要有正式工作合同、要交社會保險、要有租房合同、要房東配合辦證。設置門檻,增加難度。
他继续往下看。
A民辦小學的馬校長,今年49歲,22歲從一所師範大學畢業後,在老家做了一年代課老師,之後來到H市。起初在一家公司做人事管理。
辭職開辦A小學之前,他是一家箱包廠的廠長。他發現,當時工廠招工歧視外地人,就想做一個專門培養流動青少年職業技能的技校。他開辦A小學,為的是給技校做準備。9年前學校被“納入民辦教育管理體系”,初中部被取消,沒法再做技校,他才專注於小學教育。
據馬校長回憶,當時政府收購的評估價非常低,整座學校僅作價 43 萬。他沒有計較,因為政府說得非常好:“未來學校還是你們辦,政府資助你們,是公助民辦。”教育局領導在校長會議上經常說的話是:“你們好好幹,以後你們的學校有希望納入公辦教育體系。”因此,雖然委託合同是五年一簽,但是他對學校的長期存在和發展抱有強烈的信心。
……
B民辦小學的李校長,18年前來到H市,在H區的一所農民工子弟學校當老師。3年後,學校被拆,她和當時在跑運輸的老公花了 40 萬買下了Q區的XX鎮的一所學校。但是學校才開了一年,遇到該鎮整體規劃,學校被關,40 萬買的學校,裝修投入了十幾萬,結果只拿到 28 萬賠償。第二年,她來到Q區更遠離城市中心的XXX鎮,租下了因為撤點並校而空置多年的C小學,打算繼續辦自己的學校。
20XX年,B小學開始招生,學費一年 1000 元,不僅中午管飯,還免費提供課本。這年,她招到了 300 名學生,兩年後學生超過了 600 名,被“納入民辦教育管理體系”後也保持著這個數字。
4年前,H市提高了義務教育入學門檻,同時區政府取消了這類學校的自主招生權,統一平臺招生,政府集中審核後向學校分配生源。從此B小學就再也沒有新生入校。
……
Q區教育局一位工作人員在接受本報記者的電話諮詢時表示:關閉這些學校,也是為了能讓隨遷兒童更好地接受公辦教育——因為這樣,他們可以進入老家的公辦學校就學。
無論老家的公辦學校是否就更好,孩子是否會順利進入這些學校,所有人都明白政府關閉納 民小學的真實目的,與控制外來人口的大目標有關。
Q區政府辦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員,在電話裡告訴本報記者:區政府已經將“二次驗證”的審批權下放到了各街鎮,標準的寬嚴,取決於它們各自的教育資源多寡和人口調控的目標。
看到这里,張無忌突然感覺到疼痛。
他又想起他在法律援助中心曾經幫助過的那一家人。
他和好心幫忙的律師,曾經幫他們一家設想過未來。爸爸在郊區管倉庫,姐姐和弟弟去附近的農民工子弟學校上學,一直讀到初中。
本國大學入學考試是全國統一招生,但卻不是全國統一試卷。一樣的總分,不一樣的試卷。H市的試卷是自己單獨出的,跟其他地區不一樣的,錄取率也比經濟不發達地區高。
沒有H市的戶籍,卻要在H市參加大學入學考試,這種便宜可不是外地人能隨便占的,要父母辦得下來H市的居住證,而且居住證的分數要達到120分,三年前就能让孩子入讀H市的高中、有正經學籍才行。
估計姐弟兩個,將來也未必能在H市考大學。即使這樣,等兩個孩子在父親身邊長大一些,十幾歲,能自己管自己了,回老家讀三年高中,在老家考,爭取考個好點的大學,也是一條路。
如果姐弟兩個,成績不好,感覺沒有希望上好的大學、拿一個好的學歷,就在H市讀職業高中,畢業後再讀一個高等職業教育學校,拿個大專文憑,幹個銷售、仲介,當個技術工人,也是不錯的。
但是,H市大搞拆除違章建築,把存在了多年的街邊小門面房,都給拆了。
姐弟兩個父親的餛飩店,開不下去。沒過太久,一家人租住的那個城中村,也被拆了,就在去年的秋天,在他們搬走不久之後。
拆除違章建築,這當然是依法合規的。
我國在建國33年後,在憲法裡補了一句,“城市的土地屬於國家所有”。
從那以後,私人在城市裡哪有什麼土地。必須由政府劃一大塊地出來,規定它做什麼用途,然後有償或者無償地轉給使用人。不同的用途,一般有不同的使用年限和土地出讓價格。
比如說,居住用地70年,工業用地50年,教育、科技、文化、衛生、體育用地50年,商業、旅遊、娛樂用地40年,綜合用地50年。居住用地賣得貴,商業用地次之,工業用地更便宜。而科教文衛這種,使用人通常也是幹公益活的事業單位,也歸政府管,不過是左口袋和右口袋的區別,劃轉土地給他們使用,通常都是無償的。
這些不同用途,政府批了後,使用人無權變更成另一種用途。
能跟政府買地的,當然不是普通人。普通人買得起一個大地塊嘛?通常是房地產開發商買地,把房子建好,或是住宅,或是商鋪,再賣給個人。個人拿到產權證,就能看到上面寫著土地使用權從XXXX年X月X日開始,到XXXX年X月X日結束。
沒有經過這一套流程,買下土地的使用權,就直接在街邊蓋房子,或者私自把自己的住宅改成商鋪來做生意,這可不就是違章建築了?
拆你,合法合理!拆!
至於為什麼,政府以前默許它們存在,現在突然又斷然不允許了,雷厲風行,開始大拆特拆?
張無忌只有一種很模糊的猜想。
同時,政府也在提高環保要求,讓郊區一些小工廠幹不下去。姐弟兩個的父親,連看倉庫、管物料的工作也沒了,終於灰了心,帶著兒子女兒回老家。
再然後就是現在,郊區的農民工小學,都要被關掉了。
曾經的設想,多麼美啊。
但是現實,不僅要打张无忌的臉一次,還要打兩次。
那一家人,去年十一月不走,今年夏天恐怕也得走。太難了,大城市容不下鄉下人。
3.
他又想起趙敏說,大城市應該搞人口疏散,清理低端人口。
是的,那一家人,就是低端人口。
那麼,又是誰,把這個國家的人,劃分成高端和低端,或者是高等和低等?
當他在火車上、不在趙敏身邊的時候,並不是說,她就離開了他。
她依然環繞著他。
他的毛衣上帶著她的香水味,他手機屏幕的背景圖片是她的照片。她隔一會兒就給他發信息。
甚至不如說,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更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就像在那個時刻,他不知道為何感到痛苦。想起她,他就會覺得更痛苦一點。而且,他模糊地覺得,如果他在趙敏的身邊,那種痛苦會被沖淡一些。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她像太陽一樣,所有在她可及範圍內的一切物體,都被她耀眼的光芒統治了?
22歲的張無忌,在火車上陷入沉思。
從那以後,他就經常陷入沉思。這在他這個年紀的人身上,似乎是一件沒有必要的事情。
什麼事情,難道不是想5分鐘就能明白嗎?如果5分鐘還想不明白,就先去做吧。令狐沖就一直秉承這樣的原則。
張無忌不至於像他那麼率性,不過倒也覺得,這正是少年氣。
然而他回想起來,如果他曾經這麼沉思過,他和趙敏肯定也不會那麼快,發展到現在這樣的關係。
4.
他現在發呆的時候,趙敏拿了一個洗好的桃子在他眼前晃,道:“阿姨買的,剛上市的。脆脆的。”
他接過桃子,趙敏就繼續看自己的書去了。
張無忌吃完了桃子,決定跟趙敏談一談。
“你現在有空嗎?跟我聊會兒天,算不算耽誤你時間?”張無忌一邊說,一邊想起,他們在一起之後,彼此之間的交談,並不是沒有出現分歧,只是,一旦觸及那些分歧,他就停了下來。
趙敏笑道:“怎麼這麼客氣?你要說什麼大事?”
她放了書,坐過來,環抱住張無忌的脖子。
“你會同情別人嗎?”張無忌問。
“你這話問的。我又不是冷血動物,又不是反社會人格。我當然會同情人。”趙敏道。
“那你為什麼,不同情那些農村人與他們的孩子骨肉分離?”
趙敏仰起頭想了想,忽然道:“你知道哈耶克的,對吧。”
“當然。”
趙敏道:“我以前看過一個段子,哈耶克說,為了不激起不必要的同情,他會避免去貧民窟,以免看到那些窮人的可憐樣子,影響他的理性。這個,應該是編的段子吧,但是我得說,編得還挺像的呢。”
她接著說:“你看,一個反對政府干預、主張自由市場解決資源配置的死硬右派經濟學家,如果他太同情窮人,就會忍不住同意政府多伸手,多收稅,發福利給窮人。這就違背了他的理念。
而一位政治家,認為政府應該把一切都管起來,把民眾的一切都安排好。這位政治家,如果太同情一小部分人,就覺得應該寬待那一部分人,對他們放任自流,那也是違背自己的理念,放棄了自己的責任。”
張無忌道:“一位政治家,認為政府應該把一切都管起來,把民眾的一切都安排好……你是在說你自己嗎?”
“怎麼,不可以嗎?”趙敏道,“我將來不會成為一個政治家?”
“所以你的政治理念,就是政府應該把一切都管起來?”
趙敏道:“這也不是絕對的。就比如,在一個家庭中,如果父母沒有讀過書,受過什麼好教育,上了年紀又頭腦不清,而子女是受了好教育,頭腦清楚,知識儲備時常更新的,那麼自然,子女才是一家之主,應該把父母的衣食住行都管管好。但是如果父母也是精英,又沒有老年癡呆,子女也不需要越俎代庖。這跟政治家治理民眾,是一樣的。子女管父母,並不是不孝。政治家覺得,民眾應該管起來,也並不是暴君。”
“你們政治學系,是這麼講道理的嗎?要把政府與公民的關係,比喻成家庭成員關係?即使是霍布斯,認為一個強大的利維坦,是絕對必要的,但國家機器所擁有的強權,甚至也是人民與它簽訂的社會契約,賦予它的。這跟小家庭的情況,怎麼是同類?你的媽媽生了你,而國家不過是個抽象概念,是國家生出了人民嗎?”張無忌慢慢地道。
趙敏之前還是笑的,這會兒也不笑了:“我不是在認真講道理,我只是在跟你講道理。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知道那些想法的源頭是哪裡。什麼天賦人權啦,什麼人人平等啦。在這些基礎上,才能談公民和國家簽訂社會契約。我初中的時候,也相信這些。但是我長大了,讀了些我國自己的歷史,看的人和事多了,才覺得以前的自己幼稚。”
她站起來,表情嚴肅。
“政治制度,也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是數千年歷史的沉澱。
你現在出去,到街上隨便拉一個人說,人人平等!人家肯定當你神經病。我們可是東亞人!
第一位皇帝搞出了‘皇帝’這個詞,搞出了大一統帝國那一套制度,到今天,幾千年了?我國人民的口號是:‘王侯將相,豈有種乎?’‘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國人民,把皇帝打翻,是為了讓自己爬上去坐皇位。人人都想當上等人!這裡沒有平等的土壤,只有等級的土壤。
既然這樣,壞的上層,就是只拿了統治者的好處,卻沒有負起統治者的管理義務。
好的上層,就是既拿了好處,也兢兢業業,把中下層管得好好的。讓中下層至少衣食無憂,走在路上不會互相砍殺,不會遍地流民,遍地兩腳羊,發生the war of all against all。
而下層的義務,就是服從管理。”
張無忌:“……官方文件可不是這麼說的。‘我國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人民是國家的主人’。”
“這就是語言的力量,這就是故事的力量,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偉大的蠱術。”趙敏道,“沒有魅惑住下層,今天的上層,也不會成為上層。為了公平而收繳,為了公平而重新分配,誰拿到了分配東西的權力,誰就是Boss!”
她直直地看著張無忌的眼睛:“如果你不是我愛的人,你根本不會從我嘴裡聽到這些。你知道嗎?就像你們系主任,如果他不是喜歡你,也不會跟你說那些話。真實世界,就像一個包裝過度的商品。封面和內容物,可以完全是兩個東西。幫你揭開包裝的人,你是不是應該回之以最大的愛?”
張無忌無話可說。
5.
那天晚上,他回寢室睡覺。
他夢到他躺在趙敏的身邊,她睡得那麼沉,在睡夢中散發出甜甜的香氣。他握著她的手,也想睡去。
然而,半睡半醒之間,他感覺到手裡的觸感變了,變得毛茸茸的。
他坐起來,發現她變成了一朵巨大的紅玫瑰,她的臉變成了花朵,身體變成了枝幹,而他手中握著的她的手,變成了玫瑰花帶毛的葉子。
他吃驚地想要搖醒她,然後那朵巨大的紅玫瑰,就變成了一朵肉色的食人花,張開帶著利齒的巨口,一口把他咬成了兩段。
他從夢中驚坐起來,感覺到汗從背後流下。五月初夏的晚上,已經這麼熱了,熱到他做噩夢了嗎?
夢中被撕裂的感覺,那麼真實。他從胸口到腰間,都在回蕩著痛覺。
Chapter 129: 畢業是一場黑色的狂歡
Chapter Text
第129章 畢業是一場黑色的狂歡
1.
六月的一天,這個學期的第15周,距離畢業生離校還有3周。
“操,為啥六月上旬就這麼熱了!”田伯光從經管學院大樓出來,站在門口,就被熱浪襲擊了,“本來老子想,答辯完了,來個青春的奔跑。唉,這麼熱,汗滴滴影響形象,還是算了吧。”
陸大有的論文導師是另一位,所以答辯也是另一個組的。剛好跟田伯光差不多時間從另一個答辯會議室出來。
“你們倆的中二病,啥時候能好?”陸大有又問,“班長呢?”
“哦,他排在我後面。”田伯光道,“反正長則15分鐘,短則10分鐘,他就出來了。”
田伯光站在門口,裡面是經管學院一樓大廳因為空調太猛而涼颼颼的空氣,外面是時近中午35℃的空氣。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啊,自由的味道!”
“怎麼就自由的味道了呢?”陸大有不解。
“答辯通過了,等於半隻腳已經踏出學校的門。就等畢業證和學位證了。然後就可以滾出去自己住,自己掙錢,自己花了。這不是自由的味道嗎?”田伯光道,“你考上大學就是離開父母十萬八千里,體會不到我的感覺啊。”
陸大有看他那麼開心,也想開心,可是感覺開心不起來:“掙得多,還好,要是月光,那有啥好開心的?還要不要存錢、買房子、找老婆了?你是可以靠父母哦。”
田伯光道:“越靠父母,他們管的越多。煩死了。怎麼能自己掙著快錢,才是正事。不管,先開心一下再說。中午去後門喝酒,慶祝答辯通過。寫論文可真是折磨死我了,老子就不是寫論文的料。”
但是他們在門口吹著自由的熱風,等了20多分鐘,令狐沖也沒有出來,發他信息也不回,田伯光和陸大有就回去找他。
結果答辯會議室外,沒有看到令狐沖。陸大有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道:“這不是勞德諾的聲音嗎?他在答辯了,班長在哪?”
“天知道。”田伯光聳聳肩,“我們就在樓裡晃晃吧。”
2.
經管學院大樓的第5层,是分給工商管理系的。他們就在5樓,逛了一圈。
其實這個樓裡,平常也不上課,除了請外面的老師來開講座,會安排在巨大的報告廳,平常學生們上課都是安排在學一、學二、學三這種公共教學樓。樓裡主要就是辦公室和會議室。
整個經管學院的老師,不少都在外面跟公司合作,或者自己開個公司。有時候請別人來自己辦公室談一談,如果辦公室太寒磣,面積太小,豈不是見不了人?
當然,能混上一個體面的辦公室,至少也是副教授了。
很多年輕老師是所謂特聘研究員,僅僅簽著協議,給六年時間,搞不出一定成果來評上副教授,就非升即走。他們只能共用一個大辦公室。有時候,新來兩個,給塞在邊邊角角的地方,那位置,比火車上的座位,也大不了多少。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大佬們不僅自己有寬敞的辦公室,還能占著一間大辦公室給自己名下的研究生用。畢竟,一個大佬,一屆研究生就有十幾個,研一到研三,這得三十多人呢。也得給研究生一點在自己眼皮下正經幹活的地方,不能全相信學生們在寢室能把翻譯、項目、論文都弄弄好。
這種辦公室,就不是固定的位置,誰來誰用,反正筆記本一打開,就能幹活。
有時候,乍一看,特聘研究員跟研究生的辦公室待遇,也差不多。
田伯光和陸大有兩個人,在樓裡走著,將到他們系主任给研究生用的辦公室門口,就看見一個女生從裡面出來,匆匆走了。
那個辦公室,田伯光去過幾次。本科生的論文要老師指導,但是如果老師忙不過來,叫自己的研究生先帶一帶,看一看,也是正常的。郵件說不清,就得耳提面命,不見面,沒有那個效果。
田伯光第一次在這個辦公室,見到帶他和令狐沖的研二學姐,就拍馬屁說,哎呀,學姐的護手霜味道很舒服,什麼牌子的?
結果,學姐非但沒有露出受用的表情,反而好像被針紮了,面部肌肉都驚跳了一下。
令狐沖立刻打了他一拳,說,學姐你不要理這個花花公子,他是個gay。
田伯光當然不能忍受這種污蔑,當場想把令狐沖按到地板上認錯。
兩個人儘量保持斯文地掙扎了一番,田伯光的企圖未遂。
學姐終於笑了:“你們倆,真不愧是工管系大名鼎鼎的活寶。”
“那個不是帶你們寫論文的學姐嗎?”陸大有道,“怎麼抹著眼淚走了?誰欺負她了?”
“我怎麼知道。”田伯光狐疑地在門上敲了敲,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門打開了。
裡面沒有其他人,只有令狐沖,靠著桌子,發呆。
“我操!你知不知道什麼叫瓜田李下要避嫌啊?!”田伯光道,“你沒事幹,單獨跟她聊什麼天?!我一會兒不在,你就作死!”
陸大有不明白:“這叫什麼作死?不能單獨跟學姐說話嗎?”
令狐沖保持著一種呆滯的表情,沒有回答他們任何一個人。
3.
當然,令狐沖的答辯通過了。
本科生畢業論文答辯不通過,還是比較少有的。畢竟我國的大學,總體上是嚴進寬出。高中生要考上F大比較難,但是已經考上了,要從F大本科畢業,還是不難。這又不是碩士和博士。只要你學分修夠,掛科的課程都補考通過,畢業論文也符合形式要求,沒有欠學校學費,學校為什麼要卡你呢?
當天中午,上午已經答辯通過的令狐沖、田伯光和陸大有,就在後門街上小周家廚慶祝。
反正他們不愛讀書,現在不讀研,以後應該也不會讀了,那就永遠跟論文這種令人蛋疼的東西說拜拜了。
跟令人蛋疼的東西說拜拜,當然值得慶祝。
因為還在中午,三個人也沒有放開來喝,意思意思,每人喝了一瓶啤酒就算了。
令狐沖喝完酒,眼睛亮亮的。聽到陸大有和田伯光討論本市房價還不會繼續飆升,這輩子還能不能再在這裡買上房子的事,他手一揮:“不要談這種柴米油鹽的事体!有點年輕人的氣象好伐!有點少年人的氣象好伐!”
田伯光笑:“啥叫少年人的氣象?”
令狐沖就明顯卡殼了,想不出合適的詞,只是嘴硬:“我曉得!反正我曉得!”
“我看你就是喝多了,還是回去睡覺吧。”田伯光還清醒得很,跑去結了帳。
他跟陸大有一起陪令狐沖回了寢室,令狐沖上床睡覺去了。
他看看已經發到手的學士服,就忍不住手癢。
班上幾個已經答辯完的女生也給他發信息:“我們要去校園裡,找地方拍學士服照片啦!你拿上單反相機,過來幫我們拍照嘛。”
於是,他就叫上陸大有,兩個人都拿上了自己的學士服,出去跟女同學們一起拍照去了。
學校的正門口要拍,歷史最久的文學系那棟樓也要拍,圖書館是標誌性建築當然要拍,靠近前門的大草坪要躺著拍,聽荷島要坐在椅子上拍。什麼拍照pose都要有,正經的就站得筆直,可愛的就在頭上比個V,俏皮的就大家全特意側身把腿從學士服下面露出來,像個服裝秀似的。
女生七八個,男生就田伯光和陸大有。
“這真是坐擁後宮的感覺啊。”田伯光看著相機裡的一張合影,又在講騷話了。立刻就被一個女生一掌拍在後腦勺上。
幾個人在學校裡拍照拍了一個下午。
4.
這個下午過完,他們班所有人的畢業答辯,都通過了。
梁發、施戴子、陶鈞回到寢室,也說要出去喝酒慶祝。
陸大有說,我們中午都喝過一頓了。
“怎麼不能再喝一頓了?你們居然都不等我們答辯完,一起去喝。”梁發道。
“去去去。再喝一頓有什麼大不了的。”田伯光道,“畢業季,就是要喝酒。”
令狐沖還在床上睡覺,田伯光推他,他也不起來。
“算了,我們自己去吧。”田伯光道。
那天晚上,他們五個人一起喝酒,喝到过了午夜,才回寢室。
每個人都喝大發了,走在路上,拿著筷子敲半空的酒瓶,嗚哩哇啦,不知道嘴裡在唱什麼歌。
十七舍的宿管大爺,已經關了宿舍大門,上床睡覺,又被哐哐哐的捶門聲驚醒,爬起來開門。看著這些喝到走路都是橫著的二十幾歲男生,也不敢訓他們,只能嘟囔幾聲罷了。
他們回去了,還覺得沒有爽夠,站在陽臺上繼續喝酒吹風。
令狐沖還在床上睡覺。張無忌不在,楊過上陽臺跟他們一起喝。
十七舍,是這個校區最大的男生宿舍樓,一層有25個房間,一共6層,每個房間8個人,住滿就是1200人。他們也不是學校後勤處宿管科的,不知道十七舍大四的學生有多少。
不過,全校本科生答辯的時間線是一樣的,其他系的也在這幾天,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附近幾棟樓的大四男生,如果有一半在這天去喝酒,又有一半喝大發了,這人數就很可觀。
5.
喝了酒在陽臺上吹風唱歌的男生們,互相發現了彼此。喊著,你們哪個系的?答辯完了嗎?工作有了嗎?女朋友分手了嗎?
喊著喊著,不知道哪個陽臺上的哪個哥們,把啤酒瓶往樓下摔。反正都午夜了,樓下也確實沒有人。
這下好了,群起回應,幾個樓裡,手上還有啤酒瓶的男生,全把瓶子往樓下扔。那連綿不斷的玻璃碎裂聲,比煙花還絢爛。
隔壁女生宿舍樓,還沒有睡著的女生,也拉開窗簾來看。她們只是看著,並沒有罵。
田伯光在十七舍501的陽臺上,發表激情演說,總共只有幾句話。
“畢業,他媽的,就應該是黑色狂歡!有多少暗戀,無疾而終!有多少情侶,一刀兩段!有多少人,從此掙扎謀生,再也不會想起來聯繫!以後,沒有這樣的閒情,吹牛喝酒啦!以後,也沒有不看你錢、只看你人的兄弟和姑娘啦!我們自己也要面目全非,變成社畜的鬼樣子!這個飛蛾破繭的前夜,怎麼能不狂歡?!喝,繼續喝!沒有酒了,喝可樂也行!天不亮,狂歡就沒有結束!”
旁邊一個陽臺上的一個男生,不知道為什麼,開始哭。
但是很快,大家就分不出,那到底是哭聲還是喊叫。許多無意義的喊叫,彙聚成聲音的海,懸在東宿舍區的上方,又倒扣下來。
這的確是一場黑色的狂歡。
但是另一場狂歡,此時這些醉酒的男生,還一無所知。要等第二天,他們酒醒了,才知道。
因為醉酒的人,不會打開論壇,也不會打開社交媒體。
Chapter 130: 另一場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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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另一場狂歡
1.
全校本科生答辯最後一天的晚上,東宿舍區的男生喝酒亂喊,從樓上往下摔瓶子,這算是讓學校保衛處緊張的一件事。
但是在那之前數個小時,還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就不僅僅是讓保衛處這個層級的人緊張了。
下午的時候,十七舍論壇上發了一個帖子,說本校工商管理系的系主任性侵自己的學生,並且威脅她不准說出去。還說因為喜歡她,所以要求繼續保持情人關係。
那是一個新註冊的號,而且沒有提到受害人的任何具體信息。連受害人是本科生,還是研究生,都沒有說。
很快就有人回帖質疑,這是不是在亂講。
但是,慢慢也有人回帖說,以前就聽過類似的傳聞。系裡的女老師,跟比較熟的本科生也暗示過,不要單獨去見系主任。他的屁股恐怕不乾淨。
但是回帖表示相信的人,全是用新註冊的小號,沒有人敢用自己用了比較長時間、留下痕跡較多的大號。這種證言,也令人懷疑。
又有人說,這個指控是誰說的?如果是女方一面之詞,沒有證據,現在的女生也功利,自己往導師身上貼,想要輕鬆畢業,甚至想要以後把師娘踢走,自己當師娘的,也多了。怎麼見得不是這種情況談崩了,想要誣告呢?
大家在帖子裡吵著吵著,這個帖子就一直飄在論壇的首頁。
不久就有好事的人,截了圖片,放到Square上去了。
這就引發了新一輪的爭吵。
Square,身為一個社交媒體平臺,當然也存在所謂Key Opinion Leaders,大家也把KOL稱為大V,意思是他們算是Square的VIP用戶。
是不是Key Opinion Leaders,判定更複雜一些,但是大家有個更簡單的辦法,看關注者人數。有幾十萬粉絲的,肯定算是大V。
在這個眼球就是一切,流量就是一切的時代,Square上的大V也有各有門類,各有產出,各有目的。
有的專門關注娛樂圈,天天發明星八卦。
有的把自己的專業知識,拆碎了,難度降級,天天寫點小文章,向普通人普及知識,順帶推銷一下自己。這個類別裡,律師、醫生、心理諮詢師、健身教練、搞生物保育的、搞動植物分類的、專職搞科普的、基金經理,都有。
也有特別關注時事,專門逮著近期一切熱點事件,寫分析文章的。
女權大V算是不好說的一類,有人說她們運營帳戶是有很多錢可拿的,背後有金主資助。也有人說,這只是已經覺醒的女性決定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並且盡一切可能來幫助所有姐妹,至於偶爾做點廣告,人家也要吃飯啊。
有人把十七舍論壇上的截圖,發到Square上去,說有人爆料F大工商管理系的系主任性侵自己的學生。信息從一個小小的點開始,經由轉發,漸漸擴散。
Square上各個女權大V毫不猶豫,就大量轉發,表示密切關注,根本不問證據。
原因很簡單,強姦和性騷擾,當事人沒有報告的,比報告了的,多很多很多。犯罪者逍遙法外的,是被冤枉了的100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轉發了再說。
其他平素就厭恨——也說不清到底是厭恨女人,還是厭恨女權主義,還是厭恨Square上的女權大V帳號——的人,就開始瘋狂大罵。
說這又是一輪中世紀的獵巫,毫無證據就打算毀掉一個成功男人的清白和事業。我國的女性,不僅躺著吃性別紅利,吃完了性別紅利之後,還打算倒打一耙。
越罵,越吵,眾人的情緒越熱烈,傳播得越廣。
這一輪在Square上的傳播,就不再受控受限於F大的學生了。
2.
官方知道消息,總是會比較慢的,但是也不會太遲。
當然,外人並不會清楚,第二天什麼時候,F大宣傳部門工作人員在Square上,或者是直接在十七舍論壇上,看到了這個消息,Ta如何報告給自己的上司,Ta的上司又如何告訴給本部門的一把手。
F大宣傳部門的一把手,知道之後,如何躊躇,如何給分管自己的副校長打電話。副校長也許會受到驚嚇,讓宣傳部門把現在網上關於這事的資訊,都找給他看,他如何仔細研判之後,覺得自己做不了主。副校長又如何給校長打電話。校長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事的。
以及,到底是誰,把這件事直接告訴了工商管理系的系主任。
當晚,工商管理系的所有輔導員,從大一到大四,研一到研三,而博士因為人少,所有學生全是同一個輔導員,都在各自的學生群裡發了信息。
大意說,網上出現了針對本系老師子虛烏有的指控,本系的學生要為學校的榮譽著想,不要被人鼓動,參與傳播這種謠言。
帶大四這一屆學生的輔導員,是定逸。
她素來就知道令狐沖和田伯光這個寢室不安分,雖然想著,這個事情也未必跟他們有關,可是都大四了,平安為重,不要臨畢業了因為被人鼓動,惹出什麼麻煩。工商管理系大四的男生,大部分又是住在十七舍。
所以她除了在群裡說了一遍,還專程到十七舍來,要當面跟學生們說說清楚。
田伯光知道這事的時間,可能比他們系主任早一點。
那天他睡到下午2點多,方才酒醒。醒來覺得渾身汗味、酒味,頭還昏沉沉的。寢室裡一個人也沒有。
他爬起來,去樓層的公共浴室,洗了個冷水澡,略清醒了點。叫了個外賣,牛腩米線,很快來了。
田伯光一邊吃米線,一邊就拿起手機,打開十七舍論壇,想看看昨晚的鬧酒有沒有人發上去,有沒有被頂上首頁。
結果,他一眼就看到了工商管理系主任性侵女學生的那個帖子。
田伯光手一抖,他的手機掉進了米線盒裡。他罵罵咧咧地把手機從湯裡撈出來,拿紙巾擦乾,看看好像沒有壞,趕緊給令狐沖打電話。
令狐沖的手機響了,就在他身後的上鋪。
那鈴聲,是一段吉他曲。
田伯光回頭,那熟悉的歡快和絃,伴著手機螢幕上“小甜甜”三個字閃爍不已,在六月的空氣中響個不停。
田伯光覺得自己胃痛。蛋也痛。
他把帖子都看了一遍。去Square上,拿“F大”當關鍵字,立刻就搜到了這件事,好多好多。
他氣過了,反而冷靜下來。心平氣和,把米線吃完了,就等著令狐沖回來。
到了下午4點多,令狐沖回來了,渾身是汗。
“你幹什麼去了?”田伯光問。
“跑步啊。跑得神清氣爽。”令狐沖道。
“你他媽!是不是傻?!”
“我傻什麼?反正是匿名的,我還拿的是新註冊的小號。我們系主任也不是黑客,還能隔著網路把我給抓出來,還是怎麼的?”
田伯光道:“這誰知道?他不是黑客,他還不能花錢請個黑客幫忙了?萬一給他發現,是你發的帖子,他不弄死你?”
“我答辯都通過了,學分都修夠了。馬上就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滾蛋了,他怎麼弄死我?他也就在學院裡是Boss,在外面,也就是大學教授一個,有點社會地位,有點錢。他又不是高官,又不是黑社會大佬,他怎麼弄死我?”
田伯光道:“我不知道他具體怎麼弄死你。但我如果是他,我一定非常想弄死你,想盡一切辦法,都要整你個七死八活。你他媽的,至少也應該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滾蛋之後,再搞事情啊!”
他又氣得胃疼了:“你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搞事!你個豬頭!”
令狐沖道:“搞都搞了。”
田伯光分析:“後面就有幾種走勢。學姐她自己不出來說話,這事在網上傳一陣子,學校說受害人都沒有現身,決定冷處理,最後不了了之。系主任被嚇到了,夾起尾巴做人。你平安畢業,學姐平安畢業。皆大歡喜。
另一種就是鬧大了,學校要查個徹底,搞個調查組,跟本系全體學生談話,他帶的研究生,那更得一個一個談了。被害人也找出來,爆料人也找出來。學姐的名譽全毀了,精神壓力太大,退學回家。但系主任也不一定有事,畢竟強姦罪需要證據,可能學校給他停職停課,冷藏個一年再出來,也可能他另外找個學校,去當老師。你可能沒事。
最壞的一種可能,就是系主任安然無恙,連被敲打也沒有,還他媽的在畢業之前把你揪出來了。你就等著死吧!”
“不,第一種,怎麼能算皆大歡喜?正義沒有得到伸張,算什麼皆大歡喜?”令狐沖道。
“那你是比較喜歡第二種嗎?你就那麼喜歡看到,學姐她當眾滾釘板,使勁舉證自己幾個月前,怎麼被老師強姦?!最後證明不了,周圍人的閒話,堆得比山還高?!啊?!”田伯光質問他。
令狐沖無言以對。
“現在這事只有四個人知道。你,我,楊過和學姐。楊過和學姐兩個人,肯定能猜得出是你幹的。不過我想,這兩位是不會出賣你的。可別再讓第五個人知道了。”田伯光殷殷叮囑。
3.
不久,寢室裡其他人陸續回來。
令狐沖和田伯光兩個人,就假裝什麼事都沒有,該吃飯吃飯,該打遊戲打遊戲。
晚飯後,定逸在工管系大四群裡發了那段告誡。
陸大有看了,本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跟梁發一問,再到十七舍論壇和Square上一看,驚訝得不行:“怎麼會有這種事呢?我之前都沒有聽說過。”
他跑來跟令狐沖求證,田伯光就在面前,令狐沖只好講一些搗糨糊的話:“這誰知道?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衣冠禽獸,滿地都是。”
陸大有就很矛盾:“這要是真的,呸,我也要罵死他。他一個四五十歲的老男人,功成名就,嫌老婆不好,你出去養情人也行啊,為什麼要禍害自己的學生?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但要是沒有這回事呢,我們學校不是白被人罵了?隔壁學校,都已經在看笑話了。畢業了,還要被人問,你們系主任,是個強姦犯啊?你們學校,出強姦犯教授?這多難聽。”
令狐沖:“……”
8點多,定逸自己跑來十七舍,先到501來看看,一看,原來法律系和電腦系的2個外系學生不在,就放心地讓令狐沖把其他在十七舍的同班男生都叫過來。
於是人滿滿地擠在501室A,二十多個男生勾肩搭背,聽定逸講話。
定逸問:“你們昨晚幹什麼了呀?”
“沒幹什麼呀。喝酒,唱歌,睡覺。”田伯光搶著回答道,“哦,還站在陽臺上,往下丟了幾個酒瓶子。”
“那昨晚那個十七舍論壇上的事情,你們是不知道吧?”
男生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裡也有一兩個不太愛看手機的人,既不刷Square,也不勤看Talks上的群消息,現在還一臉懵逼,拽著旁邊人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俠還是俠女幹的。我們這幫人,就知道喝酒吹牛了。”田伯光小聲跟梁發嘟囔。
梁發也說,是啊。
定逸恰好又聽見了,著急道:“這說的是什麼話?發帖的事,跟你們沒有關係,也不能這麼說。等會兒,誰跑去跟系主任報告了呢?從現在開始,什麼也別說了。不要瞎站隊,瞎表態。”
令狐沖就忍不住了:“定逸老師,你過來也不管這事是真是假,就管讓我們閉嘴?如果這事是真的,那我們就應該聲援那個爆料人。”
“傻孩子,老師是為你們好。”定逸道,“不要摻和這件事。退一萬步說,真有這事,學校領導會處理他。你們不要摻和。至少,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離校之前,不要摻和。”
“這世界,理想主義已經死絕,只留下功利主義者。”令狐沖低聲道。
定逸當然也年輕過,聽到這話,竟然噎住了,最後只說:“理想主義當然是好的,但是,不要去當炮灰和燃料呀。”
4.
定逸走了,又去女生宿舍。
她走之後,田伯光就一直想把令狐沖給罵一頓,但是501室A和501室B又不是很隔音。
不久楊過也回來了,張無忌也回來了。那就更不好罵了。
12點多,令狐沖從上鋪跳下來,出去上廁所,田伯光跟著就出去了。
他走進樓層廁所,外面只有令狐沖一個人,他把每個隔間都推開門看了看,確認沒有人。
令狐沖站在小便池邊,一邊拉上褲子,一邊道:“你在做啥?”
田伯光過來,把他推到牆上,壓低聲音:“你這傻逼!定逸來了,你講那些話,做啥?你還覺得自己的嫌疑,不夠大?學姐她就帶了兩個本科生寫論文,就是你跟我。我們系主任不是豬腦子。我在那邊,拼命說喝酒發瘋,你他媽說什麼理想主義?!”
令狐沖道:“田兄,你放開我。這個姿勢,也太曖昧了。”
田伯光:“……好像我喜歡這麼跟你說話似的,媽的!”
等他們走了之後,跟廁所一牆之隔的浴室,有一個人,端著盆,出來了。
Chapter 131: 貴族與奴隸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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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貴族與奴隸的品格
1.
田伯光他們喝酒發瘋摔瓶子的那個晚上,張無忌不在寢室。
他最近陷入一種虛無的狀態。
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當然,他還是做完了畢業論文的PPT,通過了畢業論文答辯。他甚至還準備了老家考公務員法官助理崗位的面試。
他一邊做著這些,一邊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他不是很想待在寢室,於是白天大部分時間待在圖書館,晚上他甚至長久地坐在河邊的長椅上發呆,並充分領略了一下初夏校河邊的蚊子已經有多麼兇猛。
趙敏叫他,說,今天答辯完了,來我住處做飯,慶祝一下,他就去。
他好像一個上好了發條的鐵皮人,在自動行走。
2.
趙敏說是讓他來做飯,其實他進門就發現,一桌的菜都已經做好了。
阿姨拎著自己的包,剛要出門。張無忌跟她說了聲謝謝。
等阿姨走了,趙敏笑道:“給錢,才是最好的尊重。”
張無忌道:“是嗎。”
那天的晚飯算是鄭重,趙敏開了一瓶據說很好的紅酒,她平常其實不太愛葡萄酒,更喜歡喝兌了各種東西的烈酒。
至於到底是多好的葡萄酒,反正張無忌也不懂,趙敏介紹過了什麼產地,什麼酒莊,什麼年份,他轉眼就忘了。
只記得趙敏虛握著杯子,轉動,讓那暗紅的晶瑩液體在裡面旋轉,散發更多的香氣,一邊道:“生活需要一點儀式感。”
“答辯通過,算是需要儀式感的事情?”張無忌道。
趙敏笑道:“這算是慶祝你差不多可以畢業了。其實,對於現代人來說,高中畢業和大學畢業,應該是人生中很重要的兩件事。一般人高中畢業是18歲,高中畢業等於你在法律上,在生理上,算是一個成年人了,所以值得慶祝。
而大學畢業,一般人就會進入社會,開始工作。所以大學畢業,需要你在思維和心理上成為了一個跟生活見血拼殺、自己養活自己的社會人。這是一種更高級別的成年。當然也值得一個鄭重的儀式。不過,學校都給你們準備畢業典禮了,那個時候,我就不再湊熱鬧了。”
畢業典禮在下下周。下下下周就是大四學生的離校日了。
張無忌默默地咽下一口酒,既感覺到它的芬芳,又感覺到它的酸澀。
3.
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趙敏手機響了。
一個視頻電話。
趙敏很奇怪,接起來道:“大舅舅!什麼事啊?這時候打視頻電話。”
“你外公醒了!醒了沒多久,跟病房的護士吵,要見家裡人。我就著急忙慌地從家裡趕到病房。他說怎麼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一個也不見?哎,現在年輕人,滿世界跑,這早晚的,能隨時抓一個,來病房不?別說年輕人了,就你媽,叫她,她能馬上脫身趕過來不?除了打視頻電話還能怎麼的?剛給你大表哥和二表姐打完。嘿,還有幾個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是在開車,還是幹什麼呢。不接。”
大舅舅絮絮叨叨的。
“不說了,來跟外公多說幾句話。”他拿著手機,舉到病床前。
趙敏道:“外公,我是敏敏呀。外公,你聽得見嗎?”
那頭,躺在床上,滿頭白髮的老人仔細端詳了一下,遲疑道:“敏敏還小呢。她上初中呢。你不是敏敏。”
趙敏笑了:“我初中畢業,都是5年前的事情了。敏敏長大了呀。你看,我小學的時候,在您院子裡爬樹,從樹上滑下來,劃傷了手臂,這裡不是有道淺淺的痕嗎?現在還在呢。外公,我是敏敏呀。”
大舅舅也在邊上說:“爸,你都在這裡躺了6年了。孩子們當然長大了呀。有的不僅長大了,第4代都給您生了。我給你看了視頻,你忘記了呀?”
“6年?6年?”老人迷糊道,“我不要在這裡,我要回家。”
“別別別。您住這裡多好,醫生護士倍兒專業,回家有好個好歹的,怎麼辦。”大舅舅道,“我閑。明兒開始,我天天來病房陪您。您想看哪個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重孫子重孫女,咱們立刻打電話。”
“電話看不著人。”
“您不懂,現在電話能看著人。您現在不就看著敏敏嗎?活的!20歲一大姑娘。”
“敏敏20歲了啊。”老人喃喃道。
張無忌忍不住探了一下頭。
這個對話讓他想起他的爺爺。他的爺爺也90多歲,不過幸運的是,他勞作了一輩子,筋骨結實,到了這個年紀,身體居然還好,不僅生活可以自理,還能在山裡開荒種菜。但是總有一天,他會衰老,會糊塗,會輾轉於病榻吧。
大舅舅道:“呃,剛才那個男生是誰?敏敏在跟誰吃飯呢?”
趙敏連忙道:“同學。我們剛才在討論作業來著。”
張無忌:“……”
大舅舅也不是那種不通世故的人,就順著趙敏往下說,也不試圖拆穿她:“哦,同學啊。跟你一個學校的?”
“對。”
“能考上F大,應該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吧。別藏著了,再露個臉兒,讓外公看兩眼。難得外公精神好,看看現在的男大學生什麼樣。”大舅舅道。
他這麼說,趙敏就招手讓張無忌過來。
張無忌過來道:“叔叔好。”又跟他邊上的老人打招呼,“爺爺你好。我叫張無忌,是F大法律系大四的學生。”既然趙敏說,他只是同學,他當然不能跟著她叫舅舅和外公了。
趙敏的大舅舅樂了:“你叫我叔叔啊?你爸爸多大了,退休了嗎?”
“他才四十多,當然在工作。”
“我都已經退休了。我年紀當然比你爸爸大。你得叫伯伯,知道不?”
趙敏道:“大舅舅啊,你就仗著自己顯得年輕,四處顯擺。”
“年輕怎麼了?我這不是勤鍛煉,愛惜身體,才顯得年輕嗎?爸爸還在,我還敢老?不扯了。”
趙敏的大舅舅把手機轉了一點角度。
“爸,來,好好看看。這是敏敏的男同學。F大的,法律系的。怎麼樣,跟您年輕時候的大學生比,怎麼樣?”
老人呆呆地看著張無忌,過半天,一瞥嘴:“沒有三妞找的好。不硬氣。”
“嗨,三妞找的不就是敏敏的爸爸嗎。這世界,上哪撈那麼多軍人給您當女婿、外孫女婿?” 趙敏的大舅舅道,“再說,這也不是敏敏的男朋友,是她同學。同學呀。您別聽岔了。”
他一邊跟張無忌道:“我爸他這個年紀嘛,返老還童了,老小孩。他隨便說啥,您擔待。”
張無忌當然連連客氣。
後來趙敏又跟外公聊了些閑天,她說的多,外公應的少。
過了一會兒,大舅舅道:“爸,你休息會兒不?”
老人點點頭,大舅舅又跟趙敏說了一兩句,就掛了電話。
4.
趙敏放下電話,道:“這算我大舅舅和外公見過你了。”
“反正我只是你男同學。”張無忌道。
趙敏咯咯笑:“你生氣了?這種事嘛,還是應該先跟爸爸媽媽說的。不然,先跟舅舅公告了,我爸媽倒不知道,那就不好了。反正你九月就去帝都了,在P大讀書。週末的時候,我先帶你見見我的發小,然後再見見我媽?爸爸是很忙的,他不見得有空。”
她忽然說到見家長,張無忌倒是真的吃了一驚。
在我國,見家長差不多是議婚的前奏。
趙敏看他神色突然很凝重,笑道:“你想什麼呢?我媽不過是說,談了男朋友,要讓她看一看。我就是遵命把你帶過去給她看一看。Seeing someone, having a relationship, engagement, marriage, 可是4個完全不同的東西。”
“那麼現在算是……”
趙敏坐到他身上,伸手環抱住他的脖子:“我在認真談戀愛啊。”
她一靠到離他那麼近,他就開始頭腦發昏,停止一切思維。
趙敏在他耳邊道:“今晚不要回去了吧。不用裝給你室友看。反正你跟他們很快就不是室友了。還在乎那點閒話嗎?”
5.
事後,趙敏沒事幹,在玩張無忌耳邊的頭髮。
張無忌睡不著,就沒話找話講道:“你外公在病房住了6年了?醫藥費也是很大一筆開支吧。”
趙敏簡直笑死:“你腦子怎麼想的?我外公住院為什麼要花錢?”
張無忌不解:“為什麼不花錢?”
“我太爺爺是有軍功的哦。我外公雖然沒有,他也是19歲就在根據地當一個文職幹部了。建國前就站在新政權這邊,參加工作的,叫做離休幹部。跟退休幹部,是兩個概念。你對老幹部工作一點也不懂。國家可是專門有個機關來管老幹部事務的,從中央到地方,一條線。外公這種待遇,是應該的。本來離休幹部就越來越少了,去世一個少一個。如果一個離休幹部,晚年住個院,家屬還要付錢,那麼做老幹部工作的那幫人,就該打死了。”
張無忌忍不住道:“離休幹部住院,醫療費用,全部國家負擔?有什麼道理這樣做呢?他們自己不是還有很高的退休,或者是離休工資?本來,拿工資是初次分配。國家對收入收稅,然後拿稅收收入,為國民提供免費的公共服務,或者為收費事務提供補貼,這是二次分配。二次分配本來的目的,應該是縮小貧富差距,所以應該補貼窮人才對。但是對離休幹部的醫療全免費,這算是為了什麼?”
趙敏道:“你說的也對。現在醫保補貼窮人的事,不也正在做嗎。只要你家評上了困難戶,有個大病,幾十萬的醫藥費,自己也只要出個幾千就好了。但給離休幹部一切全包,這是對勇敢者的獎賞。”
“對勇敢者的獎賞?”張無忌不解。
“我太爺爺跟我說過一句話。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在了。他說,勇敢無畏是貴族的品格,惜命勤勞是奴隸的品格。開國的時候,有一些人不惜命,自己受了多少苦,家裡死了多少人。而有一些人呢,只知道縮著頭,過自己的小日子。對於前者,不應該有回報嗎?”
張無忌道:“原來,他們創建一個新國家的時候,心裡想的是風險投資嗎?風險越高,回報越好?”
趙敏搖頭:“不,那樣想,那就是商人了。商人總是小心翼翼地計算。但有一些人,是靠著本能本心而行動,並不是精心算計之後才那麼做。至於現在所得的回報,那只能說是附帶的。”
她又道:“你看,現在也是一樣,有些人日理萬機,昃食宵衣,動不動就要為幾百萬、幾千萬、上億、十幾億的人負責任。精神壓力都不知道有多大。有的人,只需要安安心心坐在車上,做一點小事情,掙錢養活自己就好。
難道給前者一些超然的地位和待遇,不是應該的嗎?中國上古,孟子也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人者,豈能等同於被治者?責任既然大,待遇當然也應該好。”
張無忌忍不住笑了:“真不敢相信,你現在還在引用孟子的話。這是一個現代人應該說出來的話嗎?我們現在還生活在公元前嗎?”
“我知道你很善良。可是人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平等。
就算是在完全一樣的環境裡,因為天賦不同,人就會長成不一樣的人。就像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級,所有學生不准校外補課、家長輔導,最後考試成績還是會有高有低。
有的人就是適合當統治者,有的人就是適合當被統治者。你要怎麼辦?強行拉平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雖然是西元前孟子說的話,但它永遠是適用的。”
張無忌笑:“那你又怎麼看我呢?”
趙敏沉吟:“你不會盲目崇拜權威,也不會被我哥嚇住,你雖然太天真溫和,但是勇氣並不缺,當然是個……”
張無忌打斷她:“是個有資格和你一起當奴隸主的人,是嗎?”
趙敏有點驚愕地看著他,過了幾秒才說:“你這已經不是在討論問題的態度了,開始帶上了情緒。你是要跟我吵架嗎?你要在床上跟我吵架?”
張無忌臉上的苦笑慢慢消失了,他把臉轉向了另一邊:“不,我不想跟你吵架。”
Chapter 132: 老狐狸與小狐狸
Chapter Text
第132章 老狐狸與小狐狸
1.
定逸上門來告誡工商管理系大四男生的第二天,學姐本人找令狐沖,約他上午11點在學校旁邊的公園見。
約的地方是公園的鬱金香花圃邊上。鬱金香的花期是四月,這個時候,早就過了。就剩光禿禿的一片地,花球埋在土裡,沒有什麼人會特意去那裡。
令狐沖想,這真是跟做賊一樣。
學姐見著了令狐沖,道:“我們邊走邊說吧,呆站在這裡也怪惹眼的。”
她一邊沿著沒有什麼人的小道走,一邊跟令狐沖說話:“昨天系主任找我談話了。他問我,十七舍論壇的帖子是不是我發的。轉到Square上,是不是我幹的。我說,不是我。我不知道是誰幹的。他就轉了口氣,說鬧大了,事情真的抖出來,對我也不好。他是很賞識我的,如果我願意讀他的博士,只要筆試上線了,他一定收。就是考外校的,他認識導師,也能幫忙給牽牽線。”
令狐沖聽到這裡愕然:“學姐,你為了這點好處,就想放過他?”
“不,我不想讀博士了。我就想平安畢業。”
“你不想要正義嗎?”
“如果正義需要的代價太大……我怎麼敢要呢?我根本就不想再回憶起那一天了。也經不起被人盤問那天的事了。如果還需要一遍又一遍,我想我會瘋的。”
令狐沖同情地看著她,想了想道:“昨天他和你說話,你偷偷錄音了嗎?”
“錄音?哦,沒,沒有。”
“學姐,你還是想辦法,再跟他見一次,言辭激烈點,逼他多說點話比較好。事先偷偷在口袋裡揣個錄音筆。對,不要用手機,用手機錄到一半來個電話,就廢了。幾個月前的事,證據沒了,現在談話裡他承認了,好歹也算是間接證據。”
“你還想繼續把這個事情搞大嗎?”
令狐沖不知道怎麼說。如果當事人都想算了,他又有什麼理由強出頭?可是,就那麼讓這個老色鬼安然無恙,以後其他女生會不會再變成新的受害者?
他只是道:“不管後面怎麼樣,學姐你手裡有個錄音,有他的把柄,總比沒有好。”
2.
當天下午,令狐沖和田伯光去系教務處交存檔的紙質論文。一共交7份。
教務處的年輕女老師,收了他們的東西,仔細點過了,在excel檔上他們倆的名字後面寫上已交。然後忽然好像想起什麼事,道:“系主任說,如果你們倆來了,去他辦公室一下。”
令狐沖道:“什麼事?”
“我怎麼知道。”那個年輕女老師道,“他不是你們倆論文導師嗎?叫你們去就去啊。”
令狐沖和田伯光,就心懷著鬼胎,敲了系主任辦公室的門。
系主任開門看是他們倆,臉上掛上了非常親切的笑容,讓他們倆進門,在沙發上坐下,又從辦公室的小冰箱裡,給他們一人拿了一瓶可樂。
裝沒事人,索性裝到底。令狐沖和田伯光乾脆就不客氣了,一邊問:“老師你找我們什麼事?”一邊開始喝可樂。
“哦,沒什麼事。就是跟你們瞭解一下班上同學的動態。畢竟,大四的男生,大部分都是住在十七舍的。令狐沖你是班長,田伯光又是你的死黨。”
“也沒有什麼啊。大家都在忙著畢業的事。打印論文,傳電子文檔到圖書館系統,收拾東西,找房子。各種雜七雜八的事。”田伯光道。
“那麼,網上議論本系老師的事呢?”
什麼本系老師,那他媽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令狐沖道:“大家議論紛紛。”
“有沒有人對外傳播這個謠言呢?”
令狐沖道:“不知道。畢竟,我們又不能沒收同學們的手機。”
系主任歎氣道:“現在的孩子,集體榮譽感太弱了。怎麼這樣不愛護學校的名聲?今日,我以學校為榮。明日,希望學校以我為榮。學校和學生,是一體的。我們當年,就很明白這個道理。”
“是是是,老師你說得對。”田伯光笑嘻嘻地道。
“你們兩個,回去給我把十七舍論壇上那個帖子刪了。”系主任突然毫無鋪墊地道。
田伯光立刻就被可樂嗆得咳嗽了。他媽的,他怕什麼,就來什麼,還來得那麼快。系主任是怎麼知道的?還是他在訛他們倆?
“咳咳咳!”田伯光掙扎著道,“我們又不是那個版塊的版主,沒法刪帖。十七舍論壇,是已經畢業的學生辦的。老師你認識人家嗎,找人家談一下好了。”
令狐沖不說話,就看著系主任。
“別給我裝傻了。”系主任指著令狐沖,“帖子就是他發的。你也知道。發帖人,得自己公開承認,沒有證據,只是一面之辭,再跟版主聯繫一下,這樣,還刪不了帖嗎?”
令狐沖看著他們系主任:“老師,你如果不心虛,為什麼想要刪帖呢?您不是應該起訴發帖人誹謗嗎?”
“我什麼都沒有幹。那些話當然是誹謗。”系主任冷聲道,“但我也不想把事情鬧那麼大!你很想吃官司嗎?嗯?老師也是為了你們好,為你們的前途著想。”
令狐沖冷笑,不講話。
系主任道:“令狐沖,你先回去吧。田伯光,你留一下。”
令狐沖和田伯光對視了一下,田伯光小聲道:“聽話先走。回去,啥也別做,等我回來再說。”
令狐沖就出去了。
3.
田伯光繼續坐在沙發上,系主任在辦公室裡踱步,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
田伯光都煩死了,恨不能說,你他媽別玩貓捉老鼠了,有什麼屁,快放。
最後,系主任終於道:“我一直覺得,你比令狐沖聰明。”
“老師過獎。”
“這事你怎麼看?”
“反正跟我沒有關係。”
“跟你沒有關係?把你的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放到桌子上。讓我看一下。好,沒有在錄音。口袋裡其他東西也都掏出來。”
田伯光忍著氣照辦了。
就這樣,他還不放心,親自摸了田伯光的褲子、襪子和鞋子。夏天嘛,本來也沒有很多藏東西的地方。
田伯光道:“老師,你現在就是在性騷擾。不要以為同性之間,就不是性騷擾。”
系主任冷笑道:“現在的年輕人,腦子裡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在確保沒有被錄音之後,才道:“帖子不是你發的,是令狐沖發的。但是你跟他關係好,你可以勸勸他。”
“要是我不勸呢?”
“別忘了,你們畢業證和學位證都沒有拿到。”
田伯光道:“我們家是生意人。做生意,有見識有腦子就行。學歷文憑什麼的,有,好。沒有,也沒啥。”
“你們家是生意人。可令狐沖不是。”
“他爸是區教育局副局長。”
“怎麼的?區教育局還能管到教育部直屬的大學?還是說,他爸將來把他塞到體制內,可以不要文憑?”
“我們畢業論文答辯都通過了。白紙黑字,所有參加答辯的老師,可是簽了名的。”田伯光道。
“是啊。可是令狐沖那個傻小子,這個學期還上了一門專業選修課,來補最後2個學分。現在才六月上旬,成績還沒有出來。應該很快了。一般老師不會卡大四的學生,都把你們慣壞了,什麼都隨便應付了事。如果他那門課掛了,你說他拿不拿得到畢業證和學位證?”
田伯光真是感覺好像一桶冰水照頭澆下來,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他最壞的估算,成真了。
系主任觀察他的神色,道:“我看你還是回去好好勸勸令狐沖。他天天熱血上頭,你可比他聰明點,是吧?”
Chapter 133: 真理與吾師
Chapter Text
第133章 真理與吾師
1.
這個學期的第16周,連趙敏也開始想著期末考試不太遠了的時候,她收到了她哥王保保發給她的一段視頻。
視頻上就是幾個中年男人,在喝酒說話。其中一個人,講了一大段話,都是牢騷。
尋釁滋事這種口袋罪的新增,簡直是法學界的恥辱。實際操作中,就是高效收割機。
憲法,屁用沒有。我國廣義的法律法規,從最上的憲法開始,到最下的地方政府出的文件,都跟哪個什麼什麼電影裡一樣。一個特別囂張的死太監,對他要抓的人說:“你問我,有沒有聖旨?來人哪!他要什麼,咱們立刻給他寫一張。”
我國的法律,就是那個隨時可以寫出來的聖旨。想幹啥,先修法。法律,也就比擦屁股紙,好一點。
旁邊有個人就拍拍他,安慰他,說,不要那麼絕望。活得夠長,總還是有希望的。
趙敏看了,覺得這人的話,雖然粗鄙,倒也是實話。也不算有什麼特別的新意。
這些話啊,在反威權主義的圈子裡,真的,一點都不新鮮。也就只有跟那個老電影聯想在一起,算是有點新意的俏皮話。
可是俏皮話,就是廢話。
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多麼乾脆簡潔。不需要俏皮。
2.
趙敏就回她哥:不新鮮的牢騷。
王保保很快打了電話過來,笑道:“觀點新不新鮮,不重要。你知道這視頻裡,都是誰嗎?”
“不知道啊。我管他們是誰?”
“嘿嘿,是F大法律系的老師。”
趙敏這才悚然一驚。
她剛才沒有興趣細看那些中年男人,但是這下,她又調出視頻來,靜音看了看,確實覺得有幾張臉看著眼熟。
政法學院,全院的領導和老師,照片和简历,都要貼在走廊裡展示的。她當然看過法律系所有老師的照片和介紹。
“發牢騷的那個,是F大法律系的一個教授。安慰他的,是F大法律系的系主任。”王保保道,“這個視頻,已經傳得到處都是了。”
趙敏道:“誰拍的?”
“這我哪裡知道。就是他們一起喝酒吃飯的某個人吧。”王保保道。
“說話的人怎麼樣,我先不管。拍這個視頻的人,首先應該拖出去吊死。”
“別這樣。人家可能也是抱著一顆正義的心,看不得他詆毀我國神聖的法律體系呢。”王保保笑道。
“哼。就算他隊伍站得對,也是個小人。就是爸爸說的那種人品不好的人。今天他站在你這一邊,從背後捅別人一刀。怎麼知道明天他不會從背後捅你一刀呢?”
“小人嘛,也可以用。用完當擦屁股紙扔了,就完了。”
趙敏皺眉道:“怎麼你們男的,就是那麼粗鄙。”
“我勸你還是跟法律系那個叫張無忌的小子,分手比較好。”王保保忽然道。
“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你看不出來嗎?”王保保道,“講話的那位教授,固然滿肚子大逆不道,他們系主任也是完全同意那番話的,只是自己沒有親口說而已。張無忌大學四年,跟這兩個人,可沒有少親近。尤其他們系主任,很喜歡他,還常常叫他一起出去吃飯,見自己已經畢業的學生。他以前很喜歡的學生裡,有一個碩士畢業後當律師的,叫范遙,就在本市,也不是什麼善茬。前幾年為人出頭,把H市某個區的公安局給告了。這種飯局,等於一幫反賊湊一窩,也不知道在席間都談些什麼?”
趙敏冷笑:“你倒知道得清楚。”
“妹妹的男朋友,哥哥自然要摸摸清楚。打聽也不難。不是有個什麼六度空間理論?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隔上六個人,就能聯繫上。我找個F大法律系畢業的,再轉一兩個彎,不就問到了。”王保保道,“敏敏,你可是想要從政的人。有這麼一個夫婿,在家裡,不合適吧?可別給自己挖坑。”
趙敏道:“要你操心這麼多?!”恨恨地掛了電話。
3.
自從上次為離休幹部的免費醫療吵架以來,她跟張無忌還沒有說過話。
吵架那晚的第二天,趙敏早上還有課,所以7點多,她就起床洗漱。但是張無忌好像還沒有醒,她也沒有叫他。
等她上完上午的課,回到住處。他已經走了。
床整理過,鋪得整整齊齊,但是她躺下,靠著自己的枕頭,把另一個枕頭抱起來的時候,在枕頭下面撿到了一根短髮。應該是他的。
當時趙敏覺得很好笑。
鳳凰來過,留下了一片羽毛,多麼美麗浪漫的畫面。但是人類,人類只是留下一根或者幾根頭髮。這既不美麗,也不浪漫。
但即使這樣,她還是對著那根短髮看了好幾眼,才把它扔掉。
吵架那天是第15周的週三,過了兩天,又過了一個週末。
今天都是第16周的週一了,兩個人,還是不說話。發信息也算說話的。
趙敏掛了哥哥的電話,想了一會兒,給張無忌打電話。這還是吵架之後,她第一次給他打電話。
張無忌沒有接。
趙敏的火氣騰一下就上來了。他還跟她玩上冷戰了。連她主動打的電話,都敢不接。
她就直接把那個視頻發給了他。
過了一會兒,他的信息來了:
我在火車上
我回家去參加公務員助理法官崗位面試了
你發給我的是什麼?
趙敏冷笑,回他:你自己不會看?
有過了一會兒,張無忌打電話過來了,聲音壓低在說話:“這個視頻,你是從哪裡來的?”
“這不就是Square上的視頻?你還要問?”
“到底是誰拍了這個視頻?”
“問你們系主任去吧。”
張無忌沉默了,然後道:“我明天面試,後天晚上我就回來了。等我回來,我們再談好嗎?”
趙敏哼了一聲,掛了電話。
張無忌馬上把那個視頻發給了他們系主任,又發信息:“老師,您看到這個視頻了嗎?如果傳播太廣,影響的確不太好。那天吃飯,都有誰?”
過了一會兒,他們系主任回他:“好孩子,我看到了。這個事情,你不要管了。好好忙你自己的事吧。你自己也要小心,不要多說話。”
4.
週三的晚上,11點多,張無忌才到了趙敏的住處,還拎著他的行李箱。顯然他沒有回寢室。
趙敏看他有點疲態,本市和他家之間的火車差不多要好幾個小時,不禁嗔怪道:“你怎麼不坐飛機?晚飯吃了沒有?”
“我只是習慣了火車。”張無忌道,“晚飯吃了一點。”
趙敏道:“阿姨給我包了大餛飩當早飯的,凍在冰箱裡。我煮點給你吃?”
趙敏煮餛飩的時候,張無忌從後面抱住她,低頭把他的下巴擱在她的鎖骨上。他的呼吸近在耳邊。
趙敏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很柔軟,就像四月水塘邊的春泥那麼軟,輕輕一碰就會留下痕跡。
她故意道:“討厭。放開。”
“不放。”張無忌含含糊糊地道,“讓我抱一下。”
她煮了十五分鐘餛飩,他就粘了她十五分鐘。
餛飩上桌了。
張無忌吃餛飩,趙敏端了半杯酒,坐在旁邊,看他吃。
但張無忌吃著吃著,就開始心不在焉了。
“怎麼了?餛飩不好吃?”
“我不明白,那是怎麼發生的。”張無忌道。
趙敏道:“你是說那個視頻嗎?”
“嗯。我聽說,這一兩天裡,學院領導也被驚動了。我們系主任和那個老師,也沒有在系裡露面,連本來上的課都不上了,是其他老師代上的。”
“因為傳播很廣,影響太壞,被緊急停止上課了吧。不准抛頭露面,不准上課。等候領導發話表態,看應該怎麼處理。這比處理工商管理系的事,速度多了。輕就記過,重就免職解聘。”
張無忌也想起他看到F大工商管理系主任強姦學生的帖子,但是很明顯,那個帖子沒有展示更堅實的細節和證據。
他本來還想問問令狐沖和田伯光,但這些天,他們倆全都陰著個臉,張無忌也就沒有問出口。
張無忌道:“兩者不一樣。那個沒有證據,這個可直接是視頻啊。人不應該以言論罪,尤其這還是私域裡的言論,不是公開發表的言論。但我也知道,現在講這個,沒有意義。我只是不明白,偷拍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
“你們系裡,大佬之間沒有權力鬥爭嗎?”趙敏笑道。
“那也不是權力鬥爭吧,因為觀點和脾氣不同,當然有的老師彼此親近一些,有的老師彼此疏遠一點。那兩位老師,也不是不謹慎的人,我想,那天在場的,肯定是平常常在一起談心的人。所以,他們才能放心,說些真心話。”
趙敏笑道:“搞個年輕人裝一下,也不難。這可不就是好鋼用在刀刃上,刀刃塗毒,一刀封喉了?”
張無忌無言以對。
“不過,這麼一來,那個偷偷錄影的人,必然也暴露了。如果這件事不能把你們系主任拉下臺,那他的下場,就非常堪憂。”
張無忌道:“你怎麼對權力鬥爭那套,那麼熟?”
“你不看我國歷史嗎?”趙敏道,“古代史也行,建國後的,也行。我15歲的時候,爸爸建議我看一點,我就在高中的暑假裡看,看了三個暑假。”
張無忌道:“我十五六歲,高一的時候,在看《銀河英雄傳說》。”
果然趙敏道:“好幼稚的東西。”
“的確是很幼稚,”張無忌道,“但那是我的政治學啟蒙書。”
“嗯。但,你也長大了,成年人的真實世界,是沒有那麼多熱血、浪漫和理想主義的。”趙敏道。
張無忌默默地吃餛飩。
5.
張無忌把碗裡最後一個餛飩吃掉了,趙敏道:“我能不能給你提個建議?”
“什麼?”
“你們系主任,算是比較謹慎的。他沒有直接抱怨,可是他安慰別人的話,也暴露了他的真心。你永遠不能在你的履歷裡把他的名字抹掉,每次別人只要一查你的本科畢業論文,一問你的本科畢業院系和時間,就能看到他。
但是,我希望你以後,不要主動提起他,不要自居曾經是他的學生。本來,本科生和老師之間關係就很淡,又不是研究生,研究生是老師手把手帶出來的。你能做到嗎?”
張無忌沉默了很久,看著她的眼睛,回答她:“我做不到。他,和那一位教授,永遠都是我的老師。我受過他們的教誨,我永遠都是他們的學生。”
趙敏驚訝極了:“你就這麼愛你的老師嗎?”
“我不是因為愛他們,才維護他們。” 張無忌道,“而是應該說,我認同他們,所以才愛他們。亞里斯多德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在我這裡,我要說,吾愛真理,故吾愛吾師。”
趙敏冷笑:“他們那一套,算哪門子真理?”
“那你相信的,上等人統治下等人,就算是真理嗎?”張無忌慢慢地道,帶著一種非常憂傷的神色。
Chapter 134: 一篇畢業致辭 歧路的選擇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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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第134章 一篇畢業致辭 歧路的選擇
1.
週三晚上,不對,已經是週四的淩晨了,0點過幾分,張無忌對趙敏道:“那你相信的,上等人統治下等人,就算是真理嗎?”
趙敏道:“你給我滾。”
張無忌二話不說,放下勺子,站起來,拎著他的箱子,就出門了。
趙敏萬萬沒有想到他走得那麼乾脆,她坐在餐桌旁邊,背對著門,就聽到背後大門哐地一聲,關上的聲音。
面前的桌子上,只留下了一碗沒有吃完的餛飩。
她捏著拳頭坐了半天,忽然覺得臉上癢癢的一條,伸手一摸,竟然是淚。
“去你媽的!”她罵了一聲,找了紙巾來擦臉。
這時候,手機又響了,還是王保保打來的電話。不過,不是他最常用的那個號,是個備用號碼。
趙敏接起來就罵:“你這該死欠雷劈的!又有什麼事要來嚼舌根?!”
誰知道,傳來的卻是她爸爸的聲音:“敏敏,你平常也這麼跟哥哥說話嗎?”
趙敏一驚,喊了聲:“爸爸!你怎麼拿著哥哥的手機?”
“你哥今天飛回來了。我剛回家,他就在我旁邊。”
他們家裡有專線保密電話。父親用的手機和手機號碼,當然也是上面發的,自己不可私用自買的手機。但是,總也有些事情,是家裡的私事,大概父親對於發的手機和手機號碼,也有另一種不放心吧。
趙敏一向跟父親很親,這會兒一肚子委屈,聽到爸爸的聲音,不知不覺,委屈更忍不住了,大聲道:“哥哥欺負我!”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
“保保他,欺負你什麼了?”她爸爸溫言道,“你們學校法律系那幾個老師的視頻,嗯,你哥也給我看了。有些事情,他也跟我說了。”
趙敏吸了一口氣,不說話。
“本來,我對兒女的自由,也是給夠的。不幫你們定好,要讀什麼專業,讀什麼學校。都看你們想選什麼。就是找對象,也是這樣。我就給個標準,人,你們自己去挑。這還不夠開明,不夠寬鬆嗎?嗯?你現在找的那個,叫張無忌的法律系的小子,恐怕不行。”
趙敏急忙道:“他怎麼不行了?我喜歡他,他人品也很好啊。簡直是好過頭了。”
她爸爸道:“哦,你忘了最後一條了嗎?要跟你志同道合?”
“爸爸你又沒有見過他,怎麼知道他什麼樣的人?就一定跟我不是志同道合?”
她爸爸道:“除非你哥告訴我的事情,是假的。他天天跟那些講自由民主憲政、使勁罵當局的人,混在一起。他跟他們,難道不是一夥兒的嗎?”
趙敏不說話。
“年輕人,也有思想不成熟、走彎路的時候。如果他能轉過彎來,還好。如果他就是抱著那些東西,一條道走到黑,那你斷斷不能再跟他有什麼牽扯。不僅以後會連累你,還會連累整個家族。”他最後那句話,是相當嚴肅的。
趙敏想了想,也找不出什麼反駁的話,過了十幾秒,才道:“有的時候,我覺得爸爸很愛我。可有的時候,也會覺得,爸爸並不夠愛我。哥哥,也是這樣。”
“敏敏,你瞎想什麼?我只有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爸爸媽媽,中年才得了你這個女兒。你生下來,媽媽多辛苦,爸爸多高興。敏敏,爸爸怎麼會不愛你?”
他聲音一轉:“但是愛並不是放縱,讓你隨心所欲。你也是家族的一員,也要為家族考慮。”
趙敏又不說話了。
她爸爸道:“爸爸也是為了你好。你真的能跟一個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一起生活嗎?敏敏是什麼樣的人,爸爸是知道的。你不會隨便為別人流淚,你血液裡渴望的,是站在高處,掌控力量,支配別人。即使造福了別人,那也是隨帶的。
那個叫張無忌的小子,能接受那樣的敏敏嗎?你現在,還很年輕。你戀愛,爸爸不反對,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你要找一個人和你風雨同舟、共度一生,共同的價值觀,才是真正的壓艙石。敏敏,你好好想想吧。”
2.
當然,以上這一切,張無忌都不知道。
他淩晨1點之前回到了寢室。儘量輕手輕腳進門,在床上躺下之後,他以為他又會失眠。
但是躺在黑暗裡,周圍是室友的呼吸聲,睡夢之神的魔法,就像閃電一樣擊中了他,他直接沉入了無知無覺的沉睡之鄉。
第二天張無忌醒來一看,都快中午了。他也沒事可幹。
論文答辯通過了,存檔論文交了。
老家的助理法官面試完了,就等結果。
下周,第17周的週二,就畢業典禮了。
下下週一,就是離校日了。
他東西本來不多,最近兩次回家,都順便帶了一些回去。最後要收拾寄回家的東西,也就沒有多少。
他有什麼事可幹呢?
他也不願想起趙敏。逃避,是所有生物對自己的一種保護。
他打開電腦。也不知道該看什麼。
他打開了十七舍論壇,發現十七舍論壇的“大四畢業交流”版塊,有人發了一個帖子。
[轉帖]帝都政法大學XXX教授在20XX屆畢業典禮上的演講
20XX屆的同學們:
今天是你們喜慶的日子,是你們的成人禮,是你們人生的一個新的開端。
你們將披戴上一副莊重的桂冠和禮袍,那表示你們成為了“學士”。在我國傳統的語言中,成為“士”,那就是獲得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身份。“學以居位曰士”,“以才智用者謂之士”。士有各種,而 “學士”,就是以學問和才智獲得“士”的資格,受人尊重的人。
所以,我衷心地祝賀你們,祝賀你們十幾年求學終成正果!
你們今天畢業走出校門,明天就是社會大學的開學典禮。人生就是一次次的畢業與開學,但是,只有這次畢業與開學,是人生最重要的轉捩點。
與今後的漫長旅程相比,你以前的學習生活只是學步而已;與即將開場的人生大戲相比,此前的學習生活只是序幕而已。
你們即將進入的這個社會,是一個豐富而精彩的人生舞臺,你們將在那裡實現自己的價值,享受你們的人生。但同時,它也是一個險惡的江湖,污濁的泥潭。
這江湖深不可測,遠非你們所能想像。你從此闖蕩江湖,就像你當初學步一樣。這江湖重新塑造你們的力量,你們可能還沒有足夠的估計。你如今要義無反顧地闖進去了,卻不知道它意味著什麼。
這些天,懷著幾分激動幾分惆悵的你們,都在憧憬著自己燦爛的未來,美好的人生。你們聽到的,都是美好的祝福和高調的期待與囑託。
但作為家長,作為老師,我卻懷著幾分忐忑,只能講些適合大多數同學的低調的臨別贈言。
中國先秦時代有一個思想家楊朱,有感于人生歧路重重,歧路之中還有歧路,人很容易迷失,於是放聲大哭。
人生多歧路,這是人的宿命。如果嚴肅對待人生,不得不一次次面對歧路面前的困惑與焦慮。人生就是無數的選擇。從人生終極目標的選擇,大的發展方向的規劃,直到日常生活中每一個細節的選擇、邁出每一步的選擇。你的選擇構成你的一生。
正確的一生,還是錯誤的一生。
以往,家長、社會、學校幾乎為你規劃了一切。從今以後,你要獨立選擇你的生活道路。
人生之路只能一個人走下來,沒有依傍,沒有導師。哪怕你一直在隨大流,那也是你的選擇。
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曾經風行一時,如今很少有人關注他了。但他有一句話還是需要提起的,“人是自我選擇的”。人選擇成為自己所是的,並且要對自己的選擇負全部責任。
在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在這個世界上的價值,就在於你與眾不同。所以,每個人首要的選擇,是應該成為你自己。
不要別人做夢你也跟著做夢,被別人忽悠著做夢,做與別人同樣的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
要選擇成為你自己,意味著不斷地超越自己。你需要不斷地反思自己,拷問自己,為自己樹立至高的標準,追求最高的境界。
我們的人生與這個社會的命運息息相關。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你們這代人有過一個安寧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但你們的未來可能面對著我國社會的重大變革。
你們如果關注社會動態,就能看到天邊在積聚著烏雲,就能聽到烏雲中醞釀的風暴。
敏銳的人都能看到,風雲變幻,暗潮湧動,前途莫測。
面對可能到來的社會大變局,你將如何選擇?
當你做出選擇的時候,你是不是一個明白人?
國家也許只是走了一段彎路,對你來說,就是毀了一生。
面對一些小人物被命運所裹挾的無奈處境,作家會感慨地說:“一滴水,怎麼會知道洪流的方向呢?”
但我想,你們是政法大學的畢業生,你們應該比普通人更有能力識別洪流的走向。
人們感歎,一片漂零的樹葉,無法阻擋洶湧而來的大潮。
但即使是一片樹葉,你是否有過掙扎?你向哪個方向掙扎?
如果我國再來一次全民運動,如果唱紅打黑、均貧富的模式,再次成為我國模式,你們能不能清醒地說不?如果你沒有這個見識或勇氣,能不能至少做個無害的逍遙派?
面對滾滾而來的濁流,如果你不能總是抗爭,你是否可以選擇偶爾抗爭;
如果你不敢積極的抗爭,你還可以選擇消極地抗爭;
如果你不能勇敢地表達,你可以選擇含蓄地表達;如果你也不敢含蓄地表達,你可以選擇沉默。
如果你沒有選擇沉默而是選擇了配合,但你還可以把調門放低一些。在你主動的或被迫地幹著壞事時,能不能內心裡還殘留一點不安和負罪感。這一點兒不安或負罪感,仍是人性未泯的標記。
即使你不去抗爭,但對其他抗爭者,要懷著幾分敬重,即使沒有這份敬重,也不要在背後放冷箭,使絆子,助紂為虐。
我希望,你們在大潮襲來時,選擇站在理性一邊,文明一邊,選擇站在人民一邊。
當你們走出校園的時候,你們面對著一個特殊的社會。這個社會,已經是一個高效率的大染缸。
先賢看見人家染布,白的進去,五顏六色的出來。他哭了。
你們應該理解,我們今天看著尚有幾分天真純潔的你們,走進這個大染缸時的心情。
告別母校,意味著告別了純淨的生活,投入滾滾紅塵,滔滔江湖。
以後你們一次次受傷時,會念起母校,不管在這裡經歷過多少不快,這已經算是一方淨土。
面對著這樣的社會環境,你能不能做到舉世皆醉,惟我獨醒;舉世混濁,惟我獨清?
我對此不抱多大希望,我自己也做不到。如果堅持那樣的處世準則,也只好隨著屈原投入汩羅江。
但佛教的一個處世原則,卻可以給我們一些指引:那就是“隨緣不變,不變隨緣”。既有隨緣,也有不變。不變是原則,隨緣是通融。我想這應該是大多數人能夠實踐的準則。
在個人生活領域,我希望你們選擇健康向上的人生,選擇做一個有良知的文明人。
當然,坦率地告訴你們冷酷的現實,並不是讓你們應該選擇消極和放棄。人們常說,我們雖然長著黑色眼睛,卻用它尋找光明。沒有光明和希望,那是不可能繼續下去的絕望的人生。
你內心的一片淨土只屬於你,只要你守護著它,任何外部力量都無法進入。
曾有一位西方人面對放棄的忠告時說,我不是要改變世界,我只是不想改變自己。也就是說,“你不能決定明天的太陽幾點升起,但你能決定幾點鐘起床。”
同學們,你們就要遠走高飛了。今天,我們注視著你們離開的背影,而追隨著你們腳步的,是我們永久的牽掛!
不論你們是聰明乖巧,還是魯鈍耿直,不論你們是否高富帥和白富美,你們都是我們的學生。
我們關注你們的成功,關注你們的幸福,更關注你們是否走在正路上。
願上蒼眷顧你們!
再見了,同學們!
3.
張無忌看著那個,沉默了。
這不是最近的事,是若干年前。是一位老師,對比他們要早多少年畢業的學長學姐們,講的話。
當時他講那些話,當然也有當時的原因,有當時的背景。
張無忌忍不住想,他現在還能做這樣一個演講嗎?如果在現在,學生們還會覺得這是語重心長的叮囑,苦口婆心的指引嗎?或者只是在心裡冷笑,“好一個蠱惑人心的臭公知、恨國黨,夾帶私貨,想給我們洗腦,還想裝作關心”,畢業典禮一結束,就去舉報他?
張無忌呆呆地看著屏幕,腦子裡思緒紛亂如麻。
令狐沖拿著兩個外賣飯盒走進來,看張無忌一動不動地坐在電腦前:“你在看什麼呢?這麼出神?”
“一篇很好的畢業致辭。你要看嗎?”張無忌道。
令狐沖就在他的電腦上看完了。他笑道:“人是自我選擇的。人選擇成為自己所是的。哈哈。”
張無忌看了他一眼。但是令狐沖的樣子並不像是在嘲笑。他的眼睛亮亮的。
張無忌忍不住道:“我這兩周,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在寢室待著的時間也沒多少。你和田伯光,最近好像都不太開心,你們……有什麼不好的事嗎?”
“沒有啊。”令狐沖微笑道。
Notes:
本章的畢業致辭,基本是“丛日云教授在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2013届毕业典礼上的讲话”的原文,去掉了一些具體的名詞和時事。丛教授這些話,講得太早了。警告說得太早,就很容易變得沒用。就像狼來了。但到臨近時,恐怕他自己也不敢,在這樣的公共場合,講這些了。
Chapter 135: 六月的雨
Chapter Text
第135章 六月的雨
1.
這個學期的第17周,已經是六月中旬了。
第17周,週二上午8點半,F大20XX屆本(專)科生畢業典禮在F大體育館舉行。
校黨委書記、校長等共同為3000餘名20XX屆全體本(專)科畢業生送別。
典禮由常務副校長主持。
當天,張無忌7點多起床,在寢室裡看了一眼窗外,覺得天空陰沉沉的。但是等他出門去食堂吃早飯的時候,又看見太陽從雲層中穿出,陽光給雲朵都鑲上了金色的邊。
多雲轉雨。手機上的天氣預報,如是說。
F大院系很多,學校很仔細地給不同的院系劃分好了落座的區域。
各個系大四學生的輔導員,在體育館門口把自己管的學生集齊,檢查他們學士服穿得對不對,有沒有哪個特別不修邊幅又不聽話的男生穿著拖鞋,然後帶著他們列隊入場,到自己系的那一塊地方,坐好。
等到8點20左右,學生們都差不多落座,體育館的觀眾席上,已經填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
畢竟,本科拿的是學士學位,學士服就是純黑的,只有胸前V形垂布上的緞帶,是有顏色的。
文科是粉色,理科是灰色,工科是黃色,醫科是白色。
法律系是文科,V形垂布上的緞帶是粉色的。
而主席臺上,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們,也早早就正襟危坐。
校長長袍是黃色底色,身体中間一條和袖子鑲邊是紅色的,垂布的緞帶也是黃色的。
學位評定委員會的委員們,長袍是紅色底色,身体中間一條和袖子鑲邊是黃色的,垂布的緞帶還是黃色的。
一般的導師們,長袍是紅色底色,身体中間一條和袖子的下一半是黑色的,垂布的緞帶顏色,就根據學科而各不相同了。
張無忌就遠遠看著臺上黃、紅、黑的色塊發呆。
8點半,畢業典禮正式開始。
先是校長致辭,講了20分鐘。說了一些無限拔高的期望與祝福。
“站在人生新的起點上,同學們更需要準確認識世界變局的態勢,把握我國當前所處的歷史方位,把個人事業與國家發展、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聯繫在一起,把創造全人類更美好的生活作為奮鬥目標,腳踏實地,向前進。”
不知道為什麼,張無忌聽到這裡,忍不住想發笑。
第二項程序,是一位副校長公佈今年“我心目中的好老師”名單。這些老師由全校的畢業生評選產生,每年都評的。
校黨委書記為老師們頒獎。
畢業生代表為老師們獻上鮮花,深情擁抱。
沒有法律系的老師。
然後是教師代表發言,上去的是一位歷史系的老教授,張無忌不太认识。
他講,大學是一個傳授知識和保存理想的地方。老師不介意付出,這是他的職責所在;老師也不在乎回報,他只是在乎學生能不能有新的思想和知識;老師也不需要聽感恩的話,但是他需要聽到,學生走向社會之後,對人類有更多貢獻。畢業生們,今後在繼續追尋知識和理想的路上,請永遠記得四年的大學生涯,也記得自己的老師。
他講的,也是永遠不會出錯的老話。陳舊到可以左耳進,右耳出。
但是張無忌忽然又想起了他們系主任,心裡五味雜陳。
隨後是兩位畢業生代表發言。又是一些感恩母校、展望未來、努力奮鬥的話。
副校長宣讀校學位評定委員會公告後,畢業典禮中最漫長的環節,開始了。
全場畢業生,十個一批上臺。校領導、學位評定委員會的委員、院系領導和導師代表們,站成一排,給學生們把學士帽上的穗子從右邊撥到左邊。然後由攝影師拍個合照。
先從本國文學系的學生們開始,完了,下一個是歷史系的。
校領導、學位評定委員會的委員們不動,本國文學系的領導和導師們下去,換歷史系的領導和導師們上來,站到隊伍裡,給歷史系的學生們撥穗。
撥穗是在畢業典禮現場完成的,但是畢業證、學位證,並不是現場發的。
3000多人的畢業證、學位證,運到體育館來,也是一大車。撥穗,弄錯了還好,發證書可是要仔細,絕對不能弄錯。這種場合,人數既多,有的學生還會臨時因故不出席,極其容易出問題。所以證書,還是之後由輔導員逐一發到學生手裡。合照也是那個時候發。
所以,畢業典禮也只有撥穗這個形式環節。
儀式重要,還是本質重要?
張無忌以前一直以為,前者不重要,後者才重要。
直到輪到法律系了,他看到他們系主任,從主席臺另一側的臺階上來,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口、喉頭和眼眶,有灼熱的東西。
在臺上站定的時候,他並不是站在他們系主任面前的,是他旁邊的同學站在他們系主任面前,所以親手給他撥穗,並不是他們系主任。
在站直身體之後,在轉身拍合照之前,他看見他們系主任跟他微笑了。
張無忌想,他會永遠記得那一天,那一刻。
最後,持續了三個多小時的畢業典禮,在校歌聲中結束。
學生們列隊,跟著輔導員,魚貫而出。
歌聲還在他們的身後回蕩。
2.
張無忌回到寢室,就發現,田伯光也剛回來。一邊脫學士服,一邊道:“熱死了。”
不見楊過,也不見令狐沖。
因為田伯光和令狐沖老是形影不離,張無忌就隨口問了一聲:“令狐沖呢?參加完畢業典禮,沒跟你一起回來?”
田伯光冷笑道:“他參加個什麼畢業典禮?昨天下午,被他爸叫回去了,估計現在還在家裡呢。”
張無忌本來還想再問,可是自從上個學期,田伯光幫著陸大有挖苦他跟同一個寢室的兩個女生同時約會之後,他和田伯光之間就存了芥蒂,再也沒有消除。
他看田伯光陰著個臉,也就不想再跟他多說話了。
田伯光的話,聽起來好像是因為令狐沖家裡有事,所以才沒有參加畢業典禮。
然而,實際情況是,昨天下午,他們系主任,給令狐沖的爸爸打了個電話。兩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性,進行了一次平和友好的交流。然後,令狐沖就被叫回家了。
他爸爸一直在教育系统工作,開始是在遠郊的一個區,從科員、副科長,做到科長。後來想盡辦法,從遠郊往中心城區調動了一下,還是在區裡的教育局工作,升到區教育局的副局長。
這位管理教育的行政官員,從小到大,教育令狐沖的方法,首先是訓話,其次是雞毛撣子。
下午7點多,令狐沖回到家。
他進門,他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捧著本古語大辭典在翻,道:“那件事情我知道了。出面說句,自己沒有證據,只是聽了別人的一面之詞,然後找人把帖子刪了。不要再在網上興風作浪。這件事,就揭過去,算了。你好好地畢業工作,以後不要再提這件事。”
令狐沖道:“不。”
他爸提高了聲音:“為什麼不?”
“不為什麼。”
他爸站起來,直接把那本有兩個磚頭那麼厚的古語大辭典,砸到令狐沖頭上:“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任性的東西。哪裡都不像我!一天到晚,正事不幹,閒事管得寬!叫你去考公務員,你不考!你們導師,睡了幾個女研究生,關你什麼事!我當初是怎麼瞎了眼,從福利院,挑了你出來?”
令狐沖護著腦袋,往後退了一步,微笑道:“因為,你的確眼瞎?”
他爸從客廳的花瓶里,抽出雞毛撣子來:“不如打死你算了!省得給我丟人現……”他最後一個“眼”字,卻沒有說出來,捂著左胸口,額頭冷汗涔涔。
令狐沖都已經跑到大門口了,回過頭來:“爸?你沒事吧?你的藥呢?”沖回來扶住他,摸出手機來,打電話,叫救護車。
那天上午,張無忌以為令狐沖和他一樣,在體育館參加畢業典禮。
田伯光以為令狐沖還在家罰跪,被雞毛撣子抽。
但這些猜想,都不對。
那天上午,令狐沖在他們家那個區的一所醫院,聽一個心外科的醫生說什麼心肌缺血、心肌梗死、冠狀動脈堵塞、一個心臟支架植入要多少錢、是不是要轉院、轉哪個醫院,這些東西。
3.
楊過在畢業典禮後,沒有回寢室。他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把學士服脫下來,連同帽子,一起塞進了自己的雙肩包。他在校園裡亂逛,儘量避開了中午人會很多的宿舍區,沿著校河,在樹木繁茂、遠離人群的水邊林下,走了一圈。
他只感覺到一種平靜的興奮。沒有吃午飯,也並不感覺到餓。
大學畢業,經濟獨立,才是真正的成年,不是嗎?
12點半到了,他從河邊的長椅上站起來,往文科大樓出發。
12點45分,他達到文科大樓第10層,某個辦公桌的門外。他看了一下時間,然後開始敲門。
有一個女老師出來開門,她看到楊過,有一點點驚訝的樣子。
楊過一本正經,舉起手裡的一疊A4紙,道:“老師,我來交中古前期詩歌賞析這門課的作業。”
那個女老師,伸手接過,低頭看看那個標題,《對<神女賦>意象的討論》,又看看楊過,道:“你叫楊過,對吧?計算機系的。”
“對。”
“包括今天這個,6個學期,你交了6份作業了。”
“原來,老師你都記得。”
“並不是說你作業寫得好,所以我記得。”
“我的小論文寫得很差嗎?”
“難道我不是每次都批了分數給你?當然,那些分數對你來,沒用。”
“我也想寫得更好,拿A……”楊過道,“但是,有一些事情似乎是更重要的。今天我過來,是要告訴老師,我大四,已經找好了工作,是在互聯網大廠。下周,就會離校了。”
楊過很認真地道:“我馬上就不是F大的學生了。老師,我可以給你寫情書嗎?”
那個女老師道:“我下午1點有課。作業不能扔,情書是可以扔的。”
“那老師你能答應我,至少看完了再扔嗎?”楊過道,“也許你看完了就不想扔了。”
年輕人的自戀自負,很難說,到底是可愛還是好笑。
她回答道:“我為什麼要答應?讓開,我要去上課了。”
4.
在楊過跟老師表白的時候,張無忌在跟趙敏發信息:“你今天什麼時候有空?能見面跟你談一談嗎?”
而趙敏直到下午4點才回他:“我晚上的課,8點下課。”
“好的。”
她是多麼自律、理性的人啊。如果和他談話,可能會影響她聽課的狀態,那最好不要在今天的課上完之前見到他。
7點50多的時候,張無忌在政法學院的門口等著。
他出門時,開始下起了小雨,所以他撐著一把傘,又帶了一把傘。
附近也有人站著,跟他一樣,撐一把傘,拿一把傘。
應該是來給女朋友、男朋友送傘的吧。
8點過幾分,趙敏從政法學院一樓大廳走出來,走進雨幕之中。
她依然那麼光彩奪目,就像張無忌第一次看到她那時候一樣,美,且全身都洋溢著滿滿活力。簡直可以把黑暗照亮。
她走到了張無忌面前,他伸手把另一把傘遞給她。
趙敏道:“我車在前門停車場。”
張無忌張口想說什麼,她反問:“你難道要跟我在這裡談?”
“好吧。”
兩個人一路沉默地走到了停車場。
坐進車裡,趙敏系上安全帶,開始開車。
雨似乎變大了。張無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聽著雨打在車窗上的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淩厲。
其實從學校前門到趙敏住處並不遠,但她就是開得很慢。
終於到了社區,她樓下。
趙敏解開安全帶,想要開車門。
張無忌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我不上去了,我們就在這裡談吧。”
“談什麼?”趙敏冷冰冰地道。
“我們分手吧。”張無忌用很輕的聲音,飛快地道。
他害怕如果說得慢一點,這短短的幾個字,就會說不出口。
這五個輕輕的字,混雜在雨聲中,更顯得微弱。
趙敏剛聽到好像沒有反應,過了幾秒,開始笑:“好乾脆呀。上週三吵架,這週二就來說分手?你翻臉,比翻書還快呢?”
張無忌急忙道:“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趙敏盯著他的眼睛,“我倒是不知道,你怎麼能這麼乾脆?你到底有沒有愛我?!還是根本就沒有?只不過是送上門來,不睡白不睡?!”
“不是這樣的!我愛你!我非常愛你!我現在依然愛你。也許我會永遠愛你……永遠不能像愛你一樣再去愛另一個人。”張無忌道,“但是,一個人不能背叛自己,即使為了愛,也不能。我不能,敏敏你可以嗎?”
趙敏又笑:“背叛自己……你的自己,是什麼?”
“是平等。相信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這個世界上會有貧富、智愚、強弱,但是沒有上等人和下等人。沒有天生適合統治和天生適合被統治的人。即使是愚者,也有自由主宰自己人生的權力。他們不應該被當成羊,被驅趕來,驅趕去,或者被當成奴隸,存在的目的,只是為了服从上等人。”
趙敏冷笑:“你什麼都不懂。這個世界的法則,是弱肉強食!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平等和公平!”
張無忌道:“這就是,敏敏你不能背叛的自己。你想要當牧羊人……”
趙敏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你為什麼打我?”張無忌捂著臉。
趙敏道:“我打你,怎麼了?我就是信奉弱肉強食,我就是信奉叢林法則,我就是相信上等人應該統治下等人!怎麼了?牧羊人?!太委婉了!你怎麼不說我是奴隸主?!嗯?你上次不是說過了?!”
張無忌放下手,似乎任她打。
趙敏眼中隱隱淚光。
張無忌慢慢地道:“當牧羊人,是很爽。洞悉局勢,手握著別人的命運,享受控制的快感。然而,權力,從來不是任人駕馭的馬,它是個會反噬的魔鬼。權力遊戲裡,會有個人的自由嗎?如果有一天,它要求你犧牲自己的一部分,也許是婚姻自由,也許是你僅剩的良知,去換取保住你們家族、你們階層手中的權力,你又會如何?”
趙敏又扇了他一耳光,因為打得太用力,她的淚都濺到他臉上了。
張無忌輕聲道:“對不起。我愛你。”
趙敏忽然伸手攬住他的後頸,把他的頭拉低下來。
那是一個非常甜蜜的吻,然後變成了齧齒撕咬。
趙敏放開了他,唇上帶著血,微笑道:“我恨你!我受不了你出現在我方圓一百公里之內!我再也不要看見你!滾!有多遠,你他媽給老子滾多遠!永遠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5.
張無忌推門,下車。
雨好大。
他走了好長一段路,身上都濕透了,才想起來,把傘忘在趙敏車裡了。但是他也不想回去拿。
六月的雨,打在臉上。他總覺得臉上有冰的感覺,老是伸手去擦,總覺得那不是雨水,而是趙敏的眼淚。
雨水滲進他的頭髮、衣服、皮膚、眼睛、骨骼和內臟。
為何這場雨,如此漫長?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走過這麼長的路,淋過這麼久的雨。
他迷路了,走了不知道多久,才回到學校,渾身都是濕的。
進了寢室的門,就上床,蒙上毯子睡覺了,別人和他說話,他也不理。
6.
第二天下午2點,楊過和田伯光發現,張無忌還沒有起床。
楊過摸了摸張無忌的頭:“好燙啊。”
兩個人趕緊把張無忌扛起來,送去校醫院。
醫生一頓檢查,說呼吸道感染,高燒39.5攝氏度,肺部也有感染跡象,馬上住院治療。
“下周就要離校了,他居然這個時候,肺炎住院。”田伯光道,“大家都要滾蛋了,誰照顧他?”
Chapter 136: 另一種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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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另一種告別
1.
田伯光找了十七舍另一個寢室法律系大四的學生,通知張無忌的班長。
她聽到消息,大吃一驚:“今天晚上全班吃散夥飯。張無忌他居然這個時候生病住院?”
當天下午,張無忌的輔導員和班長,去校醫院看他。
張無忌當時被醫生一頓針藥,人已經清醒了,就是精神萎頓。
輔導員說,我通知你家長吧?
張無忌說,不用了。我可能過幾天就好了,你通知我家裡,還嚇到他們,以為是大病,請假,大老遠跑過來。其實,我就是淋雨感冒了而已。下周,我不一定能按時從寢室裡搬出去,能不能跟宿管科的老師說一聲,緩幾天。
輔導員看他神智那麼清楚,就說,我再問問醫生,看醫生怎麼說。你這要是住院超過三天,還是叫家長好。
誰知道張無忌一貫那麼好脾氣的人,病中突然脾氣爆炸,聽了他那麼說,立刻道:“你告訴家長,我就不住院了。”伸手要拔手背的輸液針頭。
輔導員只好哄他,好好好,不請家長。
醫生倒是說,沒查到流感病毒,應該是普通的感冒病毒,從呼吸道進展到肺部了,但還不算很嚴重。叫不叫家長,輔導員看著辦。只要他還沒有畢業滾蛋,他就歸你負責。
輔導員出了醫院的門就抱怨,為什麼臨畢業,就差幾天了,還要出這種事?這幾天雜事還有一堆,什麼發證書、發合照、發畢業紀念品,算散夥飯的飯錢,哪件事我不要管?我還得來醫院給他送飯,照顧他?
班長就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她就道,我周日搬家。那之前,歸我。那之後,我找人接手。
她跟張無忌,畢竟四年同學,關係一向還不錯。總不能說讓他跑腿買了三年的烏梅汁,現在他病了,不理他。
當天,全班吃散夥飯之前,班長和其他兩個女生,從食堂打了晚飯,來病房看張無忌。
張無忌什麼也吃不下。也不想跟人說話。
她們只好把飯盒放在他病床邊,走了。
2.
人生活在人群之中,無法隱藏秘密。
張無忌臨畢業淋雨感冒肺炎住院,去校醫院探視他的人,壓根沒有看到趙敏人影。政治學系的人,只看到她陰著臉來系裡上課,一堂課也不缺。
很快,政法學院就開始流傳他們兩個已經分手的傳聞。
這個傳聞,流傳速度之快,到了週五,田伯光就在十七舍聽到了。而張無忌是週三才送去校醫院的。
但是,田伯光也沒有空幸災樂禍。
週三晚上,他給令狐沖打電話,終於打通了。
令狐沖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說自己這些天,得在醫院照看他爸爸。畢業證、學位證,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週四那天,定逸來發畢業證和學位證,還有合照和畢業紀念品。當天晚上,工商管理系大四吃散夥飯。
田伯光拿了自己的畢業證和學位證,還不死心,問:“定逸老師,令狐沖的兩證呢?”
定逸道:“他的沒有。他不是還有最後2個學分?那個課,還沒有結課呢。他是早交了小論文,可是一個班的成績,得一起出來啊。錄成績,大概得七月上旬了吧。學院把成績提交給學校,校教務處才能給他打印兩證。沒事,哪有大四的學生,專業選修課被掛的。他爸爸不是住院了嗎?等他忙完了,估計證就下來了。到時候,我通知他來拿。”
她真的是啥也不知道。
田伯光知道,令狐沖已經永遠捨棄了妥協那個選擇。
田伯光覺得,對系主任妥協一下,也沒啥。
但要是對父母妥協呢?那就像孫悟空初見唐僧,要不要戴上親親師父給他的那頂好看帽子?帽子裡面藏著一個響應咒語的金箍。
即使是田伯光,都猶豫了。
故事裡,孫悟空戴上了帽子。後來他第一次聽到唐僧念緊箍咒,頭疼得生不如死,把帽子都抓破了,金箍紋絲不動。
妥協,只是一個開始,是一條名為受控的道路的起點。
田伯光知道,他沒有資格去指揮令狐沖在這件事上做什麼選擇。他只能看。
因為尊重令狐沖,他就不能拉人再來勸令狐沖。只能給他們系主任寫郵件,說令狐沖爸爸都氣得心肌梗死住院了。他就算沒刪貼,可是也沒有發新的。老師你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饒了他算了,不要搞得他最後一門課掛科,讓他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吧。
他們系主任沒有回信。
田伯光暗地裡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
他下週一就要去簽約的那個酒店正式上班。
五月中旬開始,為了憋論文,為了論文答辯,為了七七八八的雜事,他就開始斷斷續續地請假。以後可不能再那樣了。
他找的住處,也是離上班的地方比較近。他並不住在家裡。以後回學校,也是要坐1個半小時的地鐵。
最晚,這個週末他就要搬走了。楊過也是。
好像還欠一個告別。
3.
他問楊過,是不是請聯誼寢室吃飯的時候,楊過很吃驚。
“我都忘掉這事了。也沒有搞幾次聯誼活動。”楊過道。
“怎麼沒有幾次呢?”田伯光數,“大三上學期,十二月,去自助餐廳聚餐。一月考完期末考試了,去看電影,吃燒烤。大三下學期,五月,去溜冰,吃霜淇淋。七月考完期末考試了,看電影,然後去涮烤吧。”
然後就到此為止了,大四他們都忙死了,還搞什麼聯誼。
田伯光數完了才發現:“哦,好像是有點少。”
楊過道:“還一對都沒有成。”
“你跟陸無雙,不是單獨出去玩了嗎?”田伯光道。
楊過好像沒想到他連這個也知道,臉色微微一沉:“只是出去滑了兩次旱冰。沒了。”
“那不需要告別嗎?”
楊過想了想,道:“也行吧。但是,令狐沖和張無忌怎麼辦?”
“張無忌不住院,也不能來呀。跟同一個寢室的兩個女生同時約會,這種事都幹得出來。人家兩個女生都出席,那不就立刻修羅場了?令狐沖嘛……你也知道的,一攤子爛事。有啥場面話,我先代他說了。有啥悄悄話,讓他自己跟人說去。”
“那跟女生們約週六晚上吧。”
田伯光給殷離打電話。
他就說,最後一次,他們離校之前,請聯誼寢室的女生們吃個晚飯。
他說完了,殷離沒有聲音。
“怎麼了?”
殷離低声道:“我總是覺得,你們離校,不是那麼快會發生的事。但是,真快呀,下周就是離校日了。”
“那,你們答應嗎?就明天,週六晚上。如果不來,以後要見著,大概就會難一些了。”
“我要問問其他人。但是,小昭,你自己去問她,我不想跟她說話。”
“好好好,我自己去問小昭。”田伯光道。
小昭客氣而冷淡地拒絕了田伯光的提議,田伯光也不覺得奇怪。
他甚至能從她的語氣中感覺到一點敵意。估計小昭是把殷離跟她發飆這事,算作是田伯光在中間挑撥的。天地良心,實際上,這真不是他幹的。
“小昭說她不來,你們三個來,就行。”田伯光一點不提張無忌和令狐沖不來的事。殷離也沒有想到多問。
4.
週六晚上6點,在他們約好的那家小海鮮館子,殷離、儀琳、陸無雙走進了包廂,入座之後,田伯光就道:“人到齊了,點菜吧。”
殷離吃驚地看著他和楊過:“張無忌和令狐沖呢?”
“你以為會見到張無忌嗎?”田伯光問。
“不是……”殷離道,“你們說,這是聯誼寢室最後一次吃飯,結果自己少一半人,算怎麼回事?”
“張無忌淋雨生病住院了。政法學院傳說,他被趙敏甩了。”田伯光道,他又看了看儀琳,“令狐沖是他爸爸突發心臟病,現在要做手術,他在醫院呢。”
儀琳啊了一聲。
“令狐沖沒有告訴你?”田伯光道。
“沒有。”儀琳道。
殷離低頭不說話,儀琳皺著眉,陸無雙好像也不怎麼開心。
楊過繼續維持他高冷帥哥的形象,只有田伯光在努力打破沉默:“我代表十七舍501室A,感謝八舍204室的同學們。因為你們,我們大學的最後兩年,產生了一點不同。如果根本不認識你們,我們這兩年可能不會是這樣。青春是什麼,是回憶,是懷念,是年歲增長之後,心頭的白月光。沒有成為戀人,也沒有什麼。朋友,也是很好的。以後想起你們,我也會很高興。”
殷離忍不住道:“田伯光,你突然正經起來,我很不習慣……”
“靠!那我還是流氓一點好了。來,要不要聽黃色笑話?”田伯光道。
殷離道:“你找死!”
後來,就男生喝啤酒,女生們喝果汁,為即將到來的離別乾杯。
不過,田伯光喝了半瓶,就不肯喝了,開始喝可樂。
楊過笑話他平常自負酒量可以,田伯光道:“我怕喝多了,說錯話呀。”
到7點多的時候,殷離說去洗手間,從包廂裡出來透氣。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很想上洗手間,只是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她出去待了幾分鐘,回來發現田伯光在包廂外的走廊上,靠在牆上抽煙。
殷離以前一次也沒有看見過他抽煙。
“把煙掐了。室內禁煙,你不知道嗎?”
田伯光還真的就把煙在走廊的鋁合金窗框上摁滅了,反正這裡也沒有煙灰缸。
殷離:“……”
田伯光講起話來,還是吊兒郎當:“你剛剛才聽說了張無忌失戀,不會又想吃回頭草,去找他吧?”
“我不相信他的擇偶偏好,就會改變。”
“真冷靜。都會總結了。”
殷離又道:“什麼總結?哦,我至少學到一個經驗教訓,想追一個人,不能下手太慢。”
田伯光嗤笑:“這跟快慢,有什麼關係?萬一在一起快,分得也快呢?你看看張無忌跟趙敏。”
“那正確的策略,是什麼?”
“哪有什麼正確的策略啊。”
兩個人一起沉默了幾秒。
田伯光道:“很高興一年零九個月前,我在操場上踢中了儀琳同學。”
殷離踢了他一腳:“你這樣講!儀琳會生氣的!”
“才不會。她會回想起來,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認識了令狐沖。雖然不一定有什麼結果,”田伯光道,“但是,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本身就足夠了。不對嗎?”
“聽起來,太像自我安慰了。”
田伯光笑了笑,道:“我跟你說一件事情。”
“什麼?”
田伯光慢慢地道:“我高二下學期的時候,六月份吧,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站在走廊上,向下看。當時我們班教室在三樓。我看見一個短髮的女孩子,走到樓下廣場中間的水池邊上,脫下涼鞋,挽起裙子,跳進水池裡去摸魚玩。我們政教主任,也在三樓走廊上,看見了大喊一聲:‘那個女生!誰讓你進水池的!’然後奔下去捉她。
我看見她抬起頭,笑著向上望了一望,趕緊跳出水池,穿上鞋子,溜走了。
我當時在三樓想:‘我靠!她笑起來真好看。’”
殷離追問道:“後來呢?”
田伯光續道:“後來,我去打聽,找到了她。然後去追她。我們談了一年的戀愛……我高三畢業,我們就分手了。”
“為什麼分手?”
“因為我們倆,總是吵架。”田伯光笑了笑,“我到現在還在想,如果我沒有和她談戀愛,就好了。如果,我當初,根本就沒有去找她,沒有去追她。我現在能記得的,就只是她笑起來很好看的樣子,而不是她跟我吵架的樣子。”
田伯光道:“其實,追求一個人並不難,只要知道Ta喜歡什麼,投其所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對方看,就可以了。難的是,之後在一起相處的時間裡,能維持兩個人的快樂幸福。人生就那麼長,其實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有的時候想想,一些簡單、單純、快樂的回憶,難道不是比一段互相傷害的關係,更難得、更美好嗎?”
殷離沉默了一陣子,然後道:“如果張無忌不是你們寢室的,如果在那次彩排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我大概也會比現在更快樂一點吧。可是,我還是不後悔過去一年多的時光。”
“殷離,”田伯光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愛比被愛,更幸福?”
“對啊。愛,當然比被愛幸福。雖然有時候,顆粒無收,也覺得挺傷心的。”殷離突然道,“喂,田伯光,你一向吊兒郎當的,突然這麼深情、這麼感性起來,我簡直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放屁!”田伯光道,“老子不是感性,老子是性感!”
然後兩個人一起靠在牆上傻笑。
田伯光感歎:“媽的,居然就要畢業了啊。”
“畢業了,以後一切,都會有點不一樣吧?”殷離問他。
“出了校園這個籠子,進入社會這個更大的籠子。以後就盡著折騰吧。不過也許,一個不小心就在人潮商海裡淹死了。”
“你打算要做什麼呢?你目前不回自己家公司?”
“我爸还年轻嘛,还不到他放权的时候。我得先去外面混一混,從累人的底層開始學習。将来把家族事業發揚光大! ……等我把連鎖酒店開遍全國,我就給你們一人發一張終身會員金卡!永遠打三折!”
“你加油!”殷離笑一笑。
“殷離,你將來想要幹什麼呢?”
“不知道……”殷離自己也困惑,“其實,我還滿喜歡心理學的。繼續讀下去,好像也不錯。可是,前陣子,諮詢老師,她說國內的心理學發展滯後,如果真心想學,還是出去讀更好。可是,真的要出國讀書,開啟人生Hard模式……我還得想一想。”
“你還是待在國內算了。”
“為什麼?”
“不然我的金卡,你不是用不到了嗎?”
“難道我今生沒有你的金卡,就住不起酒店了嗎,開玩笑!”
其實,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有什麼意義呢?並沒有。但當事人不在乎。
5.
儀琳跑出來,看到殷離和田伯光在走廊上聊天,她停住了腳步。
殷離跟她招手,等她過來,殷離挽住她的手,道:“那,剛才田伯光還在說,很高興一年零九個月前,我在操場上踢球,誤傷了儀琳同學。儀琳你生氣嗎?要不要揍他?報個一年多前的仇?”
儀琳搖搖頭。
田伯光笑:“我就說了。”
他看著儀琳,神色忽然嚴肅起來,“儀琳,你的心上人啊,那個傻子令狐沖,他爸是被他氣得,住院。因為他在十七舍論壇上發帖子,揭露我們系主任強姦自己的學生,還被我們系主任給揪出來了,威脅他不刪帖,就掛他最後一門課,讓他拿不到畢業證和學位證。”
儀琳和殷離大吃一驚。
殷離道:“這麼大的事,我怎麼一點不知道?”
“你們不怎麼看十七舍論壇,Square上關注的人也不夠多吧?這事,的確熱度還不夠。”
殷離道:“把事情鬧大,才能搞死你們系主任,才能救令狐沖啊?”
“呸!受害人自己都當縮頭烏龜了,怎麼搞大?”田伯光冷笑。
“受害人是誰?”儀琳問。
“別問了。”田伯光道,“我知道是誰。但我不能告訴你。她也怪可憐的。你們也別跟別人說了。令狐沖最後一門課的成績,七月才出來。我就希望,這事熱度過去,我們系主任就這麼算了。他抬抬手,放過令狐沖那個傻子。”
他看看儀琳:“求求你拜的菩薩,保佑令狐沖吧。”
6.
殷離出去了,然後田伯光也出去了。好久不見他們兩個進來。儀琳也站起來,出去看看。
她走了,陸無雙躊躇了一會兒,對楊過道:“我有件事問你。”
“什麼?”
“我表姐也在F大,本國語言文學系。她讀研之後,給系裡的老師當助教。她聽到系裡有一個傳聞,我們學校有個男生,從大二開始,接連上了4個學期的中古前期詩歌賞析,大四才不去了。作業更厲害,連著交了6個學期。”陸無雙問,“那個人,是不是你?”
“是我。”楊過眼皮都不眨。
“你是不是喜歡教那門課的老師?”陸無雙問。
“是。”楊過還是面無波瀾的。
“那你為什麼,還叫我跟你出去滑旱冰?”陸無雙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
楊過認真想了想,道:“因為我的確也會有,感到孤獨的時候。”
“這還真是……一個誠實的回答。”陸無雙道,“但是,我詛咒你!如果我是巫師,我就詛咒你,永遠無法獲得幸福!”
“可是你並不是,對嗎?”楊過道,“還是不要恨我吧。那並不能使你自己得到幸福。”
陸無雙冷笑一聲,把自己面前的濕巾摔到他臉上,然後站起來,拎著自己的包,走了。
這一幕正好被走進來的殷離、儀琳和田伯光看見。
楊過把濕巾從臉上拿下來。
田伯光雖然不是特別吃驚,但也沒有料想到:“你是不是故意刺激人家了?你為什麼要故意刺激人家!”
楊過道:“我沒有故意。但……這也算是一種告別吧。”
這頓飯,真是吃得人心事重重。
Chapter 137: 離校日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137章 離校日
1.
這個學期第17周的週三,張無忌因為高燒住進了校醫院。
到了周日中午,給躺在校醫院的張無忌送飯的,是何足道。
大四學生的離校日,已經很近。法律系的大四學生,臨到畢業,也自然也作鳥獸散。
張無忌他們班班長,是周日上午搬家。她說了要找人接手照顧住院的張無忌,的確說到做到。托了兩個人,一個是法律系大三的,政法學院學生會副主席,以前是外聯部的部長,天天跟著張無忌混。
另一個是研一的何足道。他比張無忌他們高一屆,法律系畢業,大四可以保送本專業研究生,直接放棄,去考了本校哲學系的研究生。以前他在法律系時,就住在十七舍,張無忌他們寢室隔壁,跟張無忌很熟。
大三的學弟就不消說了,何足道也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周日中午,何足道去送飯時,張無忌的精神已經好多了。
更好的是,何足道已經不是政法學院的學生,他又不愛打聽八卦,應該不知道他跟趙敏的事。張無忌覺得比較安心。
但張無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正坐在病床上,吃何師兄送來的午飯,田伯光和殷離進來了。
田伯光道:“我就是來跟你說一聲。我和楊過,今天搬走。令狐沖爸爸住院了,他這些天都在醫院守著呢,都沒有來得及打包東西。反正宿管科也同意了501室A可以晚點騰空。你要離校了,先跟令狐沖說一聲。”
張無忌道:“好。”
“你好好休養吧。”田伯光說完,就拉著何足道,到一邊聊遊戲去了。
反正他們以前也在一起打遊戲。跟何師兄聊古琴和哲學,沒法聊,聊遊戲還不行嗎。
殷離默默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張無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昨天晚上,才知道你生病住院了,田伯光告訴我的。”
“哦。”
“你跟趙敏分手了,所以去淋雨嗎?”
張無忌苦笑:“這也是田伯光告訴你的嗎?”
“難道不對嗎?”
“對。”
“愛情,原來是這樣脆弱的東西?”殷離道,“像蜉蝣一樣,朝生暮死?”
“不,愛情不是朝生暮死的東西。”張無忌道,“它是比病毒,比細菌,比害蟲,難殺一百萬倍的東西。我心裡有一小塊地方,會永遠愛趙敏。愛,並不會死,我只是失去了她而已。”
殷離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道:“你曾經對我說,莊子講過:‘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然萬物都與你為一,趙敏與你,當然也是一體的。你根本就沒有失去她,所以不用這麼傷心。”
張無忌好像要吐血的表情,過了半天道:“……謝謝。”
2.
出了醫院,田伯光問:“你跟張無忌說了啥?他怎麼好像受了致命內傷?”
殷離道:“關你什麼事?”
田伯光歎息道:“你們女生,真可怕。”
“哪裡可怕?你們男性動不動就弄出情殺來,你都不感慨男的真可怕。”
田伯光笑而不語,然後道:“楊過已經搬了。下午1點半,我叫的搬家车,也要來了。”
殷離道:“你東西已經打包好了?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田伯光忽然道,“你是不是沒有去過我們寢室?要去看一眼嗎?”
其實,殷離是去過一次的。
在她大二下學期,期末考試完了、兩個寢室聚餐之後、第二天。她跟張無忌一起逛完了超市,要去後門買奶茶,路上下起了雨,她淋濕了頭髮。張無忌說,到他寢室去拿把傘,把她的頭髮吹幹。
那個晚上,楊過去火車站送陸無雙,令狐沖和田伯光,好像是出去吃宵夜了。所以寢室裡沒有其他人。
張無忌彈吉他,唱了首歌。她跟張無忌講,黑暗風民謠,之所以動人的原理。
很久之後,她才後知後覺,他根本受不了黑暗的東西。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太令人悲傷了。
殷離一點也不想提這件事。
殷離第二次踏進501室A的門。
其實,這裡的佈置,還跟上一次她看見的差不多。
只是寢室牆邊,堆著兩個大行李箱,一個裝被子的大包,應該是田伯光的。
寢室北面,上下鋪的兩個架子床。西邊的上下鋪都已經收拾乾淨,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床板。東邊的上下鋪,還有竹席、枕頭、床單、毯子之類的,那是張無忌和令狐沖的床。
南面窗下的兩張桌子,也已經空了。
寢室中間,另外兩張書桌上還有東西。有一張桌子上,擺著台型電腦。一把吉他,橫臥在鍵盤上。
殷離問:“那張桌子,是令狐沖的?”
“是啊。這台電腦,還是我跟他合買的。那時買的高配置,打遊戲用的。音箱,也是我們合夥買的,打遊戲的時候,音效棒棒的。”
田伯光挪開了吉他,打開電腦,點開一個播放清單,開始放音樂。
開始都是遊戲的音樂,殷離也玩的,所以能聽出來雷霆崖、暴風城、荊棘穀、各地旅館的背景,不同副本內的戰鬥音樂,還有特定情節場景的樂曲。
有些她已經不太記得了。田伯光看她凝神回憶的樣子,道:“你是不是玩過的?”
“是啊。”
“那你記性不怎麼樣啊,一段時間不玩,連這個都忘了。”
“那你說這是哪個場景的音樂?不許看屏幕!”
“其實我也不記得了。”田伯光道。
有一段音樂,以拉長、肅穆、低沉、陰鬱的音調開頭,差不多整整一分鐘後,突然莫名其妙地歡快起來,鼓和絃樂器配合著,節奏鮮活。
殷離道:“這個是不是Jason Bourne電影原聲?老電影了。就是第二部開頭,他和他女朋友,在印度一個海邊小鎮的時候,他女朋友在集市上買東西,他在海邊跑步的背影音樂?”
“對。是那張原聲專輯的第一首。”
殷離聽著樂聲,露出微笑:“這段音樂,讓人聽著,就想去跑步,或者跳舞。”
田伯光把手一伸,手心朝上,殷離莫名其妙:“做什麼?”
田伯光笑道:“請你跳舞啊,難道還請你跑步?”
殷離白了他一眼:“我才不跟你跳舞。”
田伯光搖頭:“你這個人就是戒心太重了……”
那首曲子本來就很短,只有3分鐘。兩個人說話之間,音樂中的歡快之意已經淡去,其他樂器的聲音漸低,只有越來越急促的鼓點起落不已,然後在一個瞬間,戛然而止。
而如果想到,電影裡,這段音樂結束後,僅僅幾分鐘,女主就被一槍打死,就會心情更差。
殷離有點惆悵:“這段音樂好像在提醒,人生總是歡愉短,而愁苦長。”
“我不相信這個。我不相信一切悲觀主義的信條。”田伯光道。
殷離其實非常懷疑。當然她真正懷疑的,不是田伯光,而是樂觀主義。
很快,搬家車到了。田伯光叫了隔壁寢室兩個大三男生來幫忙,三個人一趟把全部行李,都搬到樓下去了。
東西都搬進車廂,他自己坐進駕駛室的副駕駛座位,跟殷離道別:“再見了,殷離同學。下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殷離站在路邊,跟他揮揮手。
車開走了。
3.
第二天,就是這個學期第18周的週一了。
殷離上了一整天的課。
4點半下了最後一節課,殷離聽到,阿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跟程靈素聊天。
阿紫道:“我最近,看了一個同人。Alternate Universe那个类型的。時空背景从中國的古代,平移到了中國最左的動亂十年。唉,那個男主,以前大家喜歡寫他的言情文,他總是那種霸道總裁類型的男主。我看到就覺得,很煩人。現在,情況變了!有差不多一半的文,寫他是受。然後其中,再有一半,寫他是總受。就跟你上次說的一樣,不同作者筆下,攻受易位,同一個角色,簡直判若兩人。我剛看的這個同人裡,他先是在武鬥中,賣身給敵對派的首領,後來又為了回城,性賄賂了好幾個男的。NP文呀。用詞一點也不煽情,反而各種荒謬搞笑。我看著看著,竟然讀出了苦難感。庶幾可謂文學作品了。”
“是嗎?”程靈素道:“說實話,寫这种同人,時空背景放在那個時候,沒有幾篇能看的。因為,寫同人的,大多是跟我們年紀差不多的女生吧。也沒有幾個人,是專攻中國近現代史的。除非自己專門找書來,結結實實地看,不然,憑空想像出來的混亂,容易虛假輕浮。”
殷離問阿紫,她看的什麼。
阿紫說了。
其實阿紫看的那個,她也看過。
殷離道:“我覺得,那個同人,還好欸。不過,當然不能跟《一百個人的十年》和《夾邊溝記事》比真實。”
“那兩個,不是小說,是紀實文學。怎麼好比?”程靈素道,她忽然又問,“怎麼是這兩本書?”
“你copy給阿紫的文檔。”殷離道。
阿紫道:“你還真的讀了啊。”
“那裡面,這兩本書比較短。”殷離道,“我看完,當時感覺,太難受了。那些,都是真的。如果看的是故事、同人,無論多麼慘,你都知道,那些是假的。只要作者願意,就可以改變人物的結局。不能改變結局,還能加一些小小的溫暖和幸福。如果作者不願意,讀者還可以自己寫同人故事。可是真實世界,不行。苦難,就是苦難。人,怎麼能在那樣的環境裡,活下來呢?”
“人,總是可以活下來的。”程靈素道,“不管環境多險惡,多骯髒。即使身在其中,被踩到泥巴裡,活得豬狗不如,或者凶心大發,回歸野獸。但人,總是可以活下來的。不過,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來。”
“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不負責給人希望。有Happy ending的,是娛樂性作品。”阿紫道。
程靈素問:“難道沒有樂觀一點的現實主義,和蓄意讓讀者痛哭的娛樂性作品嗎?”
“蓄意讓讀者痛哭的娛樂性作品,真的有。很多。所謂虐文嘛。但是,刻意樂觀的現實主義,就不是純粹的現實主義,開始朝著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狂奔了……”殷離道。
她正在說著,前面林平之忽然回過頭來:“你們幾個,消費心理學的小組作業,做完了嗎?”
殷離道:“我和儀琳,跟班長一組的。她沒選現在這課。我們等會兒就去班長寢室找她,把小組作業做完。”
程靈素道:“小組討論時,不是說今天嗎?0點之前,我把我的那部分,發到你郵箱。”
“呃……”林平之欲言又止。
阿紫道:“你問我幹什麼?我又不是你們組的。學習委員,你就這麼關心同學的作業完成進度?”
林平之好像不出聲地歎了口氣,然後背著他的包,站起來走了。
“他什麼意思?!”殷離看著林平之的背影,“我們講話吵到他了嗎?”
“管他呢。”阿紫道。
程靈素:“就是,管他呢。”
儀琳在旁邊一直沒說話。
4.
殷離給霍青桐發信息。霍青桐說,她要過半個小時才回寢室。
於是阿紫回西宿舍區,殷離和儀琳兩個人去東宿舍區食堂吃晚飯,程靈素去後門買東西。
6點多,殷離和儀琳到霍青桐寢室。
三個人坐下來,打開電腦,討論專業選修課的小組作業,怎麼修改。霍青桐和殷離商量,儀琳打字。
霍青桐住在十八舍的頂樓,六樓。六月時候,大開著窗,初夏的風吹進來,浩然有生氣。
過了一會兒,程靈素回來了,過來串門。她就住在霍青桐隔壁寢室。
她在後門街上買了點李子,洗好了,裝在飯盒裡,拿過來。
於是,四個人就坐在窗邊,吃李子。李子是青皮黃瓤的,接近外皮的地方非常酸,但裡面又很甜。
天色開始有點微微發暗。但真正的黃昏,還遠未到來。六月下旬,太陽要7點才會沒入地平線呢。
霍青桐忽然指指樓下。
殷離看下去,是幾個女生,拉著行李箱,剛剛走出十八舍的大門。
從六樓看下去,人縮小了很多,人就像玩偶那麼大。
“原來真的有人,會拖到離校日才走。”程靈素道。
“只有一個行李箱的,應該是去其他城市吧。大件都寄走了,就剩下隨身衣服和一些怕丟的重要物品。要是在本市,可以跟著搬家車一起過去。”霍青桐道。
她忽然又笑了,說:“隔壁二十五舍,那個喜歡在屋頂彈古琴的學長,怎麼不來彈個應景的曲子?是因為天還沒有黑嗎?”
殷離沒有說話。
十七舍501室A對目前的她來說,就是具體的大四,具體的畢業,具體的告別。
八舍門口女貞開花,是畢業季臨近。
它滿地鐵銹色落花,是畢業季結束。
她以為她不會在別的地方,再看見更具象的離別了。
她錯了。
別離的輕愁,就像六月下午6點多的薄暮一樣,你分不清它到底是有重量,還是沒有重量。
“今天是我校畢業生離校日。”殷離輕聲道,“明年就該我們了吧?”
“對。”霍青桐回答她。
Notes:
2023年我突然發現人的記憶消退得比想像中更快。
阿紫說的同人,大概是以下兩篇:
《反彈琵琶 1 天下大妓》by BTPFM
AO3 連結 https://ao3-rd-8.onrender.com/works/20905460
《鳴鳴笑談》by BTPFM
AO3 連結 https://ao3-rd-8.onrender.com/works/20997752
這兩篇同人,對有些讀者來說,可能是巨大的雷。但是對於什麼都看的雜收家來說,再混亂邪惡,都不是雷。只有写得不好,才是雷。
Chapter 138: 盛夏的死亡
Chapter Text
第138章 盛夏的死亡
1.
在絕大部分畢業生,都在第18周按時離校之後,這個校區的人少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剩下的孩子,在體會到宿舍區人口密度下降的快樂之餘,也得面對另一個現實:這個學期所剩無幾,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
殷離這個學期有15門課。
專業必修課3門:專業英語、心理實驗設計、臨床心理學。
專業選修課4門:消費心理學、行為科學數據分析、大數據采集、愛情心理學。
通識教育選修課1門:東亞文明。
公共選修課1門:爵士樂賞析。
二專必修課4門:動漫角色設計、動畫場景設計、三維數字技術1(模型、材質與渲染)、三維數字技術2(綁定與動作調試)。
選修課2門:漫畫創作、遊戲概念設計。
一共5門考試,4門交小論文。二專6門課,全是交設計作品。
殷離簡直瘋掉了。儀琳因為沒有二專,課比她少些,臨近期末,也没有那么忙乱。
殷離在寢室裡吭哧吭哧寫小論文或者做動畫的時候,陸無雙也窩在寢室裡寫她的作業。看起來,似乎楊過的事,沒有太影響她的狀態。
殷離已經經歷過失戀,知道什麼是強作正常,所以不敢再妄斷他人。
不過陸無雙並不忌諱提起這件事,她經常一邊打字,一邊小聲念念有詞:“考完試就去慶祝失戀。考完試就去慶祝失戀。”
殷離忍不住想笑,陸無雙發現了,就瞪她:“你笑什麼啊?好像你沒有失戀一樣。”
“你打算怎麼慶祝?”
“不知道。我們去遊樂園坐過山車?”陸無雙道。
“等過完考試周,我還活著,再說吧。”殷離道。
兩周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殷離趕在Deadline之前交了所有的小論文和設計作品。複習了功課,考完了,自覺還過得去。
2.
週五的下午3點,從臨床心理學的考場走出來,殷離就跟儀琳宣佈,她這個暑假不回家了。
儀琳问:“你上个寒假就沒有回家,现在暑假也不回家嗎?”
“不回。”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家教,掙點錢?”儀琳問她。
其實迄今為止,殷離真的沒有自己掙過錢。
這個國家,文化是這樣:家長對孩子大包大攬,只要家裡還負擔得起,讀書時的學費、生活費不消說,連工作之後買房子,也是家長出錢,能出首付的出首付,能付全款的付全款。除非真的窮到沒錢,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殷離平常用的,是媽媽一張銀行卡的副卡,媽媽隨時可以看這個帳戶的支出和餘額。每個學期開學時,媽媽往裡面轉一筆錢,作為殷離一個學期的生活費。但這也不是硬性的定額。如果她發現那個帳戶錢不多了,就會往裡面再打錢。
衣飾鞋包這些,殷離不太買潮牌和奢侈品品牌。她也不化妝,出門前就塗個防曬,所以不用買彩妝產品——那可是個無底洞。
但是其他方面,差不多想買就買。特意省錢,倒也從來沒有。
她沒有掙錢的強烈需要。
聽了儀琳的話,殷離搖搖頭:“我不喜歡當家教,還是找找別的活吧。”
大三,本來也應該找實習,為大四找工作做準備了。
不過,殷離又有一點想繼續讀研究生,她找實習,並不是那麼認真。
真正認真找工作的學生,找實習是這樣的:暑假之前幾個月,業內的本地大公司的網站掃一遍,招聘網站掃一遍,已經畢業的學長學姐掃一遍。爭取假期開始之前,搞定一個暑期實習生的名額,暑假一開始就進公司實習去。
殷離是這樣的:期末考完,暑假已經開始了,看看本校的就業中心,有沒有放出來什麼招人的信息。
會直接跟學校發這種需求,一般是小公司。自己的公司網站又沒有流量,上招聘網站放信息,要花錢。
學校希望自己的學生畢業的就業率,越高越好,假期實習越多越好,有公司上門來要人,那是好事,並不要收錢的。
不過學校放出信息來,有沒有學生願意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殷離就挖到了一家小公司招實習生的需求。
暑假的第1周,週一的晚上,她跟儀琳說,今天看到有一家基因測序公司,在本市,要招實習生,說希望是心理學專業的。
儀琳跟她一起研究了下:“他們公司地址在住宅區,不是寫字樓?會不會是騙子?”
“現在,創業型小公司,剛起步的時候,會這樣。學校要求不是知名大公司招實習生,面試要在學校就業中心裡進行,簽的合同需要就業中心的老師看過。應該不有什麼大問題吧?”
“但是給的錢很少,還沒有做一天家教收入多呢。”
“哦,那沒關係。”
殷離在系統裡報了名。後面沒有回音,她就把這件事放在腦後了。
過了幾天,到了週五下午,先是學校的就業中心通知她,週一上午來面試。
然後,已經有好一陣沒有騷擾她的說不得,忽然發信息給她說,今天晚上過來吃飯,韋一笑回來了。
殷離:“……他什麼時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難道他回來,還需要慶祝嗎?還是你又想做一堆菜,我就是過去幫忙吃,避免浪費的?”
她心裡吐槽歸吐槽,還是去了。
3.
週五下午,殷離5點鐘到楓林四村。
敲門。
給她開門的是韋一笑。
殷離第一感覺是他沒睡醒,第二感覺是他曬黑了。
果然,他轉身就跟說不得說話:“還是喝點冰的東西,比較提神醒腦。”
“哦,不過不能喝冰的牛奶和酒。”
“為什麼?”
“冰牛奶喝了拉肚子,怎麼辦。酒嘛,家裡來小朋友,不准喝酒。”
韋一笑默默翻了個白眼,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冷藏的礦泉水。
殷離抗議:“什麼小朋友?我都滿了十八周歲,我自己喝酒都可以了。”
“你哥要是當皇帝,可能就是另一類的暴君。什麼都要管。”韋一笑道。
“那你呢?”
“我不會當。第一件事肯定是跑路。”
飯菜快準備好時,周顛也來了。
不知道為啥,說不得一看到他,就一付很不自在的樣子。
殷離怎麼覺得,好像不是老哥主動邀請他來的。
四個人坐下來吃飯。
吃著吃著,周顛突然說:“你們知道嗎?說不得失戀了!跟女朋友同居了一周,被趕出來了。”
殷離:“啊?!”大吃一驚。
相比之下,韋一笑就很淡定:“是嗎?”
說不得看周顛:“閉嘴!再不閉嘴,我弄死你。”
然後桌上就很安靜,大家继续吃飯。周顛一臉憋出內傷的樣子,吃完飯,拍了拍韋一笑,就告辭了。
殷離很想跟說不得問問怎麼回事,周顛雖然大嘴巴,但是說的話,也從來不是沒有根源。
但她剛剛開口說:“老哥……”
說不得立刻打斷了她:“別問我。好煩。”
殷離只好不問了。
吃完飯,說不得塞給殷離一包肉乾小零食,漠北特產,可能是韋一笑買的,就把殷離打發走了。
殷離坐公車回學校。她在前門下了車,在七月的校園裡行走。
盛夏的校園,草木濃綠得好像顏色有了形體和質地,正要流淌下來。
樓前道旁,陸上園林植物,花差不多都開完了,只剩下無窮無盡的葉子,被路燈照成碧色。大道兩邊的法國梧桐,在明亮的月光下,在人行道上投下連綿的陰影。
燈光照不到,只有月光的地方,一切葉子,都綠得發黑。
風,是熱的,帶來更多的汗。
梅雨季節,已經過去,真正的酷暑開始了。草木們在熱浪中瘋長,根本不在乎人類怎麼想。
很多億年前,地球的二氧化碳濃度,比現在高得多,溫度,比現在高得多,植物的光合作用,效率也應該比現在高得多。就是在那個時候,溫帶地區,也像熱帶雨林一樣吧?所有蕨類都長到跟樹一樣高,有比人還大的昆蟲,有小山一樣高的爬行動物。
殷離又不是學古生物或者地質學的。她只是瞎想想。
但為什麼在這樣濃綠的生機裡,我會感覺到恐懼?盛極而衰的恐懼嗎?
殷離在大道上走著,摸出手機來,用Talks給韋一笑打電話。以前她發信息給他,他都不回。今天倒是接了。
“什麼事?”
“我哥有什麼異常嗎?”
“沒發現。”
“有什麼傷心的表現嗎?”
“也沒發現。”
“這就是不正常啊。那畢竟是他談了三年的女朋友呢。”
“我怎麼知道。”
“你們男的失戀了,是不是不能跟別人討論,只能憋著?”
韋一笑道:“這個事情,我不是很有經驗。你可以問問你哥。”
這時候殷離沿著學校大道,剛剛走到文科大樓下。
“寒假,我問你,是不是沒談過戀愛。你回答我,‘不是’。要是Happy ending, 你還會現在是孤家寡人?這會兒說,沒有失戀經驗?”
韋一笑道:“你當時不是問我,‘那是母語語法的否定,還是英文語法的否定?’”
有一大塊灰色的陰影,飛快從殷離左側的視線掠過,落到了文科大樓下的矮樹籬上,然後又彈起來,滾落到水泥地上。
韋一笑就聽見殷離短促地尖叫了一聲,有幾秒鐘,她沒說話,然後,她說:“韋一笑,我看見有一個人,從文科大樓上,跳下來了……”
她的聲音都在發抖。
韋一笑道:“什麼?你看見的?你現在就在文科大樓下面?”
“嗯。”
“人呢?”
“躺在水泥地上。距離我可能十米遠。”
“走開。不要去看。你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嗎?還沒有?我幫你打吧。你現在趕緊回去,不要留在現場,不要去看。”
殷離“哦”了一聲,掛了電話。
殷離當然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要跳樓。
但是,她覺得,某種程度上,她也算知道。因為她感覺過自毀的誘惑,弗洛伊德所謂“死的本能”。
生,是一場狂歡。難道死,就不是一場狂歡嗎?
Chapter 139: 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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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和解
1.
殷離離開了文科大樓下,回到了寢室。
只有陸無雙在。儀琳去家教,還沒有回來。
她跟陸無雙說了,剛才看到文科大樓有人跳下來的事。
陸無雙也有點害怕,一邊又忍不住追問:“你有沒有看清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哦哦哦。”陸無雙拍了拍胸口。
陸無雙又問:“救護車,有沒有叫?”
“叫了。”殷離悶悶地道。
韋一笑打過急救電話之後,特意發了個通話記錄的截圖給她。
過了一會兒,可能20分鐘,陸無雙道:“殷離,快看!十七舍論壇上,帖子都發出來了:‘救護車急駛入校園 文科大樓疑似再現跳樓者’。”
殷離自己去看了,發帖人應該是遠遠拍了幾張照片。
照片上,只能看到兩個急救人員,抬著擔架,上救護車。救護車的藍色燈光在夜色中看來非常刺眼。
陸無雙道:“這個人到底為什麼要跳樓啊?帖子說什麼‘文科大樓疑似再現跳樓者’,意思是,以前也有人跳過文科大樓嗎?”
殷離沒有說話。
也許那個男生寫了遺書。不,就算有遺書,我們也不看到。傳言,還不知道會有多走樣。
那天,殷離很早就睡了。
本來她說好了,週六跟陸無雙去遊樂園坐過山車,也不去了。
她在寢室窩了兩天。
2.
週一上午,行政樓。
行政樓在文科大樓的南邊,從八舍到行政樓去,是要經過文科大樓的。
殷離從文科大樓下走過的時候,看見那一小塊地,還被警戒線圍著,不許人過去。
不知道地上是不是還有血跡。
她抬頭望了望樓頂。
文科大樓是27層,有一段時間,曾經是本校最高的樓。
這塊樓前的地,還流過其他人的血嗎?
她在行政樓一樓大廳,碰見了張無忌。
張無忌瘦了一點,但是精神似乎還好。
殷離問:“你……剛出院嗎?”
“不是,我出院有一周了。在寢室躺了幾天。今天來宿管科,交推遲離校的紙質情況說明。”
“我去就業中心面試一個公司的實習生。”殷離道。
就業中心在11樓,宿管科在12樓。
行政樓的兩部電梯,是分成偶數樓層停和奇數樓層停的。兩個人坐的,應該是不同的電梯。
站在一樓等電梯的,沒有其他人。電梯的小屏幕顯示樓層數字,一個數字、一個數字遞減著,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殷離突然道:“週五,文科大樓,有人跳樓的事,你知道嗎?”
張無忌道:“我知道。傳聞是十五舍的一個男生,力學與工程系的。不知道為什麼。”
“我……我前天早上,做夢。夢見跳樓的那個人是你。即使是在夢裡,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是你。但我還是,覺得很傷心。”
張無忌張了張嘴,又合上了。對殷離這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殷離輕輕地道:“對不起。”
“人也不需要為夢道歉啊。”
殷離道:“我不應該拿籃球扔你。”
張無忌笑了笑:“沒事。我已經快忘記這件事了。”
“你失戀住院了,挖苦你。”
張無忌苦笑:“那也沒事。”
殷離過了一會兒才道:“被自己不喜歡的人喜歡,壓力也很大吧……對不起。你可以不喜歡我,你可以幸福或者不幸福,只要你好好活著就好。”
張無忌怔了一下,看了看抿緊唇角、眼中浮現淚光的殷離,走過去,輕輕地抱了她一下:“別難過了,阿離……以後會有比我更好的人,值得你去喜歡。也會有比我更好的人,喜歡你。何必為我掉眼淚?我或許太笨了,但我希望你幸福開心,那也是真心話。”
他感到有什麼東西,落在他的後頸。比空氣更冷一些,慢慢沿著他的脊背,滑下去,好像在他的皮膚上切開了一道傷口。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一樓,門打開了。
是奇數樓層停的電梯。
殷離離開了他,臉上看起來好像沒有哭泣的痕跡,讓他恍然覺得剛才發生的事情,不過是幻覺。
“再見。”殷離跟他說,然後走了。
3.
週三傍晚6點多,儀琳家教完,回到寢室。她今天下午教的是小學生,課時短一些。
殷離告訴她,今天,那個基因測試公司,跟她簽了個暑期實習生的合同,明天,她可以去實習了。過去上班,大概要坐1個小時的地鐵。
儀琳看她神色,似乎很開心,一掃五月畢業季臨近以來的惆悵,也為她覺得高興,於是道:“那我們在寢室裡噴點香水,來慶祝一下。”
以前就是這樣。阿紫姐夫的秘書送香水給阿紫,阿紫丟給鐘靈,鐘靈給殷離。殷離拿回寢室給儀琳,說你先收著,我們當香氛用。噴在寢室空氣裡,調節心情。
所以,她們開心時,就會拿出來噴一下。香水有好幾瓶,最受好評的是,Hermes的尼羅河花園。四個女生都喜歡。
只不過,自從去年冬天殷離鬧失戀以來,寢室裡已經很久沒有搞過這個了。
儀琳,從櫃子裡拿出她的寶貝布袋子。
她的重要東西,比如說各種證件、銀行卡、獎學金證書,這一類的,都放在這裡面。那些小瓶的高級香水,對儀琳來說,的確也算是貴重物品了。
也許因為很長時間沒有拿出來,儀琳掏尼羅河花園的盒子,掏了半天,沒有摸著。
突然一個圓圓的東西,從袋子裡掉出來,咕嚕嚕地在地板上滾動起來。
殷離手疾眼快,撿起來一看,是個橙汁飲料的瓶蓋。她好生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東西?你還把它,跟你的寶貝收在一起?”
儀琳的臉色有點發白,她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道:“大二上學期,十一月底,有一次跑完步,令狐沖買了一瓶橙汁給我。”
說完這話,她有好一會兒不敢看殷離,只是低頭看著地板。
她徒勞地解釋:“也沒有什麼其他東西,可以當紀念品了。我想,這個,是可以放十幾二十年的。”
殷離木然道:“令狐沖那個傢夥,沒心沒肺,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樣喜歡他?”
“就是喜歡他沒心沒肺啊,最好他一輩子都能這樣。”儀琳歎口氣,“人活著太累了,沒心沒肺,多不容易。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樣,就好了……我喜歡他,就是喜歡他,也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我知道,我不能把他留在我身邊。我也沒有辦法,影響他的人生決定。所以,只要一個小小的紀念品,就好了。”
她看著殷離:“你又為什麼喜歡張無忌呢?”
殷離道:“因為他笑起來好看。”
“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嗎?”
“是啊,就是因為這樣傻乎乎的原因啊。”殷離帶著淚,微笑起來。
Chapter 140: 人生新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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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人生新階段
1.
兩個月前,五月中旬的時候,韋一笑有天在家吹口哨。
說不得問:“什麼事情,這麼開心?”
“明天出去玩。”
“去哪裡?”
“西北吧。”
“你不是冬天剛去過西北嗎?”
“冬天和夏天,風景又不一樣。六七月份的房租,我先給你。有事找我,發郵件。”
2.
韋一笑走了之後,說不得就覺得很無聊。
周顛的女朋友又出差了,他週末又來找說不得蹭飯。
在飯桌上,周顛問:“你女朋友,最近怎麼樣?”
“快答辯了。還在忙著改論文和答辯的PPT。讓我別去煩她。”
“她工作找好了嗎?”
“找好了。在市里一個大專,當思想政治課老師,她導師幫忙找的工作。”
周顛道:“這工作,又穩定又清閒。好多人為找工作焦頭爛額的。你女朋友真是命好,她導師面子很大嘛。她接下來,就要找房子了吧?你們可以考慮住在一起。在一起,天天不是風花雪月而是柴米油鹽,那還過得下去,就可以結婚了。”
說不得反問:“你跟你女朋友,住在一起那麼久了,為什麼還不結婚?”
“我們倆,沒有存夠房子的首付。房價,永遠漲得比我們存錢的速度快。還是你當初英明,畢業,先在郊區買個房子再說。我的准岳父母,一邊說,結婚沒有房子,會讓親戚笑話。一邊又說,還不趕緊結婚,會讓親戚笑話。她每回學給我聽,都翻白眼。為什麼我國是必須要買了房子,而且默認是男方出大頭的錢,才能夠結婚呢?”
說不得道:“因為我國默認,結婚一定要生孩子。而且如果離婚,也不會給配偶贍養費。對女性的生育補償,只能是婚前要男方狠狠大出血一次。有的地方是要彩禮錢,比較發達的地區,都是要男方買房子吧。還有的地方,是兩個都要。”
周顛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老家那裡的,女方提出的彩禮錢,要價低的,都等於我快兩年的全部稅後收入了。要價高的,差不多等於我三四年的全部收入。我每個月結餘,還不到工資的十分之一。如果我找了個同鄉當老婆,她父母又堅持按我们老家的風俗和彩禮行情來,給那麼多彩禮,才能結婚,那就完了。我靠自己,存彩禮錢,都不知道要存到什麼時候?!更別說,再加上買房子!我老婆家那邊,就還好,彩禮給一點,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說不得問:“你家那裡,為什麼彩禮錢那麼高?”
“唉,還不是因為男的多,女的少。而且,女的能往外跑,就不會回來。考上大學的,固然不回來。出去打工的,大多也不見得會回來找老公。本地待嫁女青年,尤其是農村的,可金貴了。”
說不得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看過的一篇文章,講全國性別比例的。
周顛老家那個地方,18歲以下的男女比是130.77:100,全國最高,在地圖上是個深紅色。
其實,在正常情況下,出生性比應該是105:100。出生男嬰天然只比女嬰高一點點。
他當時還跟韋一笑感歎,130.77哎!怎麼會這麼高?這其實還是近年來有所下降,以前更高。
一個地方越重男輕女,就越可能墮女胎、謀殺女嬰。女孩子長大的過程中也不得善待,一旦有機會離開,自然是逃得飛快,頭也不回。
等到這些孩子都長大才發現,女孩子要麼沒活下來,要麼拔腿跑了,最後不就是男多女少、男的找老婆特別難嗎?
說不得道:“你的人生已經很幸運了,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吧。”
“那是。”周顛嘿嘿一笑,“我就好奇一件事!你們倆,做過了嗎?”
說不得抗議:“關你什麼事啊。”
“我操。這太像韋一笑的回答了吧。”
“要是他,語氣肯定比我的惡劣多了。”
周顛完全沒有被說不得岔開話題:“哼,就是沒有吧!靠!現在還有人談戀愛,談了兩三年,什麼事都沒做的?不是你有問題,就是你們之間有問題。”
說不得道:“我還是弄死你算了!”
3.
五月底,說不得的女朋友答辯完了。她們學校,研究生答辯安排的時間,似乎比較早一些。
終於到了那一周的週末,兩個人一起出去看電影、吃飯。
說不得能感覺到她開心得像只出籠的小鳥。就是不太確定她開心,是因為終於搞完了論文答辯更多一點,還是因為看到他而更多一點。
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在跟人發信息。
說不得問了一句是誰,她道:“一個博士學姐啊。在挑婚紗和戒指。讓我看她選的幾個款式,哪個更好看。”
說不得道:“哦。”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應該怎麼接這個暗示?
按照網上通行的男朋友行為指南,他應該立刻說:“等會兒吃完飯,你要不要也去看商場專櫃看看戒指?”
但是他猶豫了,沒有馬上說。過了一會兒,更覺得猶豫了。
但他女朋友,也沒有任何不高興的樣子,放下手機,開開心心地說,論文也搞定了,工作也搞定了,下一步是找房子搬家。
說不得問,你們學校要你們什麼時候搬?
“六月底,七月之前。不過工作單位要我7月1日報到。我想提前一周把家搬好,還可以熟悉一下周邊。”
說不得就講,網上哪個平臺上找房子比較好,她先看看,選好了幾個房子,要實地去看的時候,叫他陪著去。
她說好。反正還有4周才到月底,倒也不是很著急。
到了下一周。
兩個人再約會的時候,說不得道:“吃完飯,要去旁邊商廈的專櫃看戒指嗎?你有比較喜歡哪家的?”
他可是考慮了整整一周才說出口的。
她夾在筷子上的蝦仁,掉到了桌上。她慌張地放下筷子,抽了一張餐巾紙把它包起來,還擦了幾下桌布。
說不得:“……我以為,你暗示我應該買戒指求婚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啊。”她低聲道。
說不得道:“何止是沒有這個意思,簡直是害怕。”
“那女孩子害怕結婚,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呀。”
說不得搓了幾秒筷子,還是忍不住道:“你是害怕結婚,還是害怕跟我結婚?”
她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他馬上道:“對不起。”
這頓飯,兩個人吃得都很心塞。
快吃完的時候,她說:“其實,我還是想結婚的。只是有點害怕。是不是,結婚會有很多很煩人的事情?別人都是怎麼做準備的?我是不是應該先跟媽媽說一聲?帶你回去見她和爸爸?”
說不得道:“是應該先去見女方家長。我們,可以下個假期就去。你爸媽,對我有什麼不太滿意的地方嗎?先說給我聽聽。”
“他們對你的工作,不太喜歡。雖然,按你說的,年收入,還可以吧,但是說起來不太體面,也不穩定。如果家裡有個人,在公立大醫院工作,多好啊。家裡人要住院,也能托關係。”
她抬眼看了一眼說不得。“我媽還對你姨媽,有意見呢,說當初介紹的時候,沒有說清楚。”
“哦,等你搞清楚,我早就從正經大醫院滾蛋了、就是開個小診所的,已經太遲,喜歡我,不捨得了,是不是?”說不得微笑。
她伸手打了他一下:“討厭!”
停了一下,她又道:“其實,你還是可以回去公立醫院呀。我研究過了,郊區的醫院留不住醫生,醫生都拿那裡當跳板,往市區的醫院跑。各個郊區的中心醫院,每年都發招聘醫生的通告,招好多醫生,還忙著從外地引進醫生呢。你怎麼也是J大醫學院畢業的,在市區的大醫院工作過,該有的證都有,去試試看嘛。以後再看,能不能托關係,調到市區的醫院。”
“其實我不回公立醫院,家裡人生病,要托關係還是不成問題。我同學當醫生的,不少。”
她撅起嘴:“公立醫院怎麼你了?這麼不想進公立醫院?別人不都擠破頭想進公立醫院嗎?”
“你希望我去郊區上班?”
“有的郊區醫院,也不太遠。郊區開車不堵,通勤也就一個多小時吧。”
說不得道:“公立醫院,下層醫生,錢少事多,天天處理一堆糟心事,受夾心氣,背各種鍋,沒有一點自主權。開藥要想,有沒有給科室里掙錢。收病人要想,科室里分的醫保額度還夠不夠。我在公立醫院的時候,回家就躺著,床都不想起。你確定,你想要這樣的伴侶嗎?”
“那……去大型的私立醫院,也可以的。”她低聲說,“有錢人,不都流行去私立醫院生孩子嗎?嫌棄公立醫院不給上無痛的麻醉。總之,說起來,是比你自己開了個小婦科診所,要更體面。”
說不得道:“你父母,還有什麼想法嗎?”
“嗯,他們希望我們在這裡買個婚房,要寫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去大型私立醫院,找個婦產科醫生的工作,這事我看看吧。我郊區的房子,賣了可以做婚房的首付。至於房子買在哪裡,我們一起定。寫我們倆的名字。貸款,以後我們倆一起還。如果看中的房子,首付不夠,你們家可能也得湊一點。”說不得道。
“哦。”她又問,“那你爸爸媽媽,對我的態度呢?”
“他們兩個人,都很好講話的。希望我快點結婚。看過你的照片,問過你的情況,也很喜歡你。我想,他們應該不會有什麼大意見。”
“哦。那麼,就是你先去見我的家長,然後我去你的家長,然後讓雙方家長見面?”她輕聲道。
“不不不。”
說不得感到心煩意亂,他停了幾秒才繼續說下去。
“父母總是會試圖把控制權握在他們手裡。父母關心的事情,可能跟你我關心的事情,不是完全一樣的。你知道,如果雙方家長見面,會談什麼嗎?
假如,他們已經原則性同意我們倆結婚。接下來,就會談細節。就像兩個公司,要分別注資成立子公司,而這兩個子公司,要合併。於是兩個母公司的董事們,坐下來談,各自要出多少錢,股權占多少,人事怎麼安排。對,本質上就是這樣。
彩禮多少錢,嫁妝多少錢,婚房多少錢,首付多少,房產證名字怎麼寫,是共同共有,還是約定比例。給新娘的金首飾或者鑽戒,預算是多少。婚禮在哪裡辦,中式的還是西式的,要花多少錢,哪一方出錢。每年過年,在男方老家過,還是女方老家過。小孩生幾個,跟誰姓,哪方父母過來帶孩子。諸如此類這些事情。
聽家長們討論這些事情,甚至可能吵起來了,能讓你更不害怕結婚嗎?”
他說不清自己是不是也有點害怕。
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低頭不說話。
說不得道:“你馬上要自己租房子。要不然……我們在一起住一個月,試試看?”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好吧。”
說不得終於把那個建議說出口,而且那個建議被接受了,然而他並沒有覺得很開心,心裡只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4.
周顛知道之後問:“你終於要跟女朋友同居了?啊,真是終於等到這一天。咦,不對,你跟韋一笑說了嗎?”
說不得道:“他出門快4周了,還沒回來。”
“我當他責任編輯的時候,他也不玩失蹤呀。”
“你是用郵件和Talks 跟他聯繫的吧。有信號的地方,他會回郵件和Talks。”說不得歎氣,“我不想用郵件跟他講這件事。”
“你沒有加過他Talks嗎?”周顛很懷疑。
“他一開始就說,他用那玩意,只是為了工作,其他人不加。也的確是,他平常都不用手機,就用電腦回信息。即時通訊,被砍掉了即時,那有啥意思。反正我也不是隨時要找他。”
周顛倒是馬上回憶起來,他找韋一笑,可能要過幾個小時才會有回音的往事。
“你信他個毛!殷離不也加他嗎?”
“阿離加了他,跟他說話,他不回。那跟沒加,有什麼區別?”
“那你就給他發郵件!哦,不對。分手,總要當面講的。”周顛道,“不過萬一,一個月過完,你女朋友就把你給踹了,那時候韋一笑還沒有回來,你連提都不用提了。”
“周顛,你是不是想死?” 說不得道。
周顛哈哈笑:“來呀,你過來打我呀。”
說不得最後又跟周顛道:“那個,你暫時也不要跟阿離說。”
“好好好。”周顛一口答應,也不多問。
至於為什麼連殷離暫時也不要告訴,說不得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Chapter 141: 無法回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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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無法回答的問題
1.
那天,說不得的女朋友,接受了說不得的提議,答應跟他一起住一個月,試試兩個人的同居生活。
接下來的兩周,她忙著學校各種畢業季的事情。
拍學位服照片啦,上交紙質論文給學院和學校的不同部門存檔啦,上傳論文的電子版到學校的論文系統啦,給圖書館清算借書逾期罰款啦,畢業典禮啦,同學聚餐啦,飯卡退錢啦,一邊抽空在網上看房子。
週末,說不得陪她去看了四五套房子。
跑到第二個週末,看到第五套房子,本來天氣又熱——那正是江南盛夏之前的黃梅雨季,今年恰好是個幹黃梅,天氣既悶且濕,但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下雨,她不耐煩地發了脾氣:“不看了。就昨天那個好了。”
昨天那套房子,離地鐵站近些。雖然那套房子,較近才裝修翻新,不過社區老,看起來不怎麼令人舒服。昨天,她就是嫌棄這一點。
但是世上哪有完美的東西,一個東西這裡好,那裡恐怕就不好。
人在現實中,權衡後往往只好接受不完美。
房子找好了,簽完合同,接下來就是搬家。
六月的最後一周,週二,說不得的診所,當天沒有開門,他去幫女朋友搬家。
搬完家,當天下午,他回家收拾了一下東西,就是最近要穿的衣服、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
第二天,週三,他還是正常上班。
週三的晚上,他下班之後,回到自己住處,拎起箱子,搬到女朋友住處來了。
坐地鐵要1個半小時,再加上地鐵之外步行的時間,以後他上班,大概要花1個小時45分鐘。
他女朋友跟他發信息說,她已經先到家了,沒有看到附近哪裡有配鑰匙的。
“這個沒事。社區旁邊水果店的老闆,長期在這裡的。跟他們問一下,就知道了。”
等到說不得進門,他先看看冰箱裡,好像沒什麼東西。問她,中午吃的什麼,她說是叫了外賣,一碗餛飩。
說不得先出去買了菜,順便給自己配了這房子的鑰匙,然後回來做飯。
夏天總是要吃清淡些,所以他就做了涼拌黃瓜絲、甜椒豌豆炒蝦仁、金針菇肉絲什錦湯。
兩個人,兩菜一湯,雖然很簡單,這麼熱的天,在廚房也是要忙半個多小時。
“我做的菜好吃嗎?”說不得看著她,她吃飯時臉上有小小的酒窩。
“嗯。”
吃完飯,說不得洗碗洗鍋,收拾桌子,收拾廚房。
2.
接下來,就開始進入尷尬的時間。
這個房子是一室一廳,只有一個臥室,一張床。雖然床的確是很大,但仍然只是一張床。
本來兩個人,住到一起,就是要試試能不能結婚。如果找一套有兩個臥室的房子,那就失去了意義。
雖然,一切早已一起商量過,才做出了選擇,說不得還是覺得很尷尬。
如果別人是他,也許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或者說,正是因為他缺少要趕緊把她弄到床上去這樣那樣的決心,才會覺得尷尬,不然高興還來不及,尷尬個屁。
收拾完廚房,他發現她在看電視。他就坐下,拿手機看搞笑短視頻。
就這麼一直到了9點多,他才說:“你要不要去洗澡啊?”
她才拖拖拉拉,把電視機關了。
說不得心想,以前那種包辦婚姻,新郎新娘第一次見面就是婚禮,當天晚上就要同床,那種尷尬,大概就是這樣吧……
但是,這也並不是包辦婚姻啊。
她洗完澡出來,就進臥室去了。
她穿的是件短袖的睡裙。淺藍色的棉質面料,有Hello Kitty的圖案,上不露鎖骨,下不露大腿,只能說是可愛,跟性感似乎沒有什麼關係。
然後說不得去洗澡。等他洗完,換上自己的睡衣一看,褲子和衣服是一套,上面印的都是卡通熊,也只能說是可愛,跟性感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敲了敲臥室的門,才進去。
他女朋友,躺在床上,用薄毯子把自己整個裹起來了。
說不得:“……”
其實他能夠理解。
她的家庭,母親是初中老師,父親在郵政系統工作。都是所謂體制內的工作,穩定,保守。
中小學老師,對自己的子女,尤其容易過分嚴格要求。老師的孩子長大了,要麼像英國的清教徒或者中國的理學家弟子,清心寡欲,循規蹈矩;要麼就物極必反,不聽話,不守規矩,非常叛逆。
她顯然是前者,不然也不會到22歲,一次戀愛也沒有談過,還需要接受長輩的相親安排。
說不得覺得,她接受自己的同居建議,並且沒有告訴她的父母,已經是非常有勇氣了。
婚前同居,在年輕人眼中是平常之事,但是在上了年紀的人看來,依然是不甚光彩的行為,尤其對於女生來說。
本國這種婚前守貞的要求,跟宗教信仰毫無關係,甚至也說不上是因為道德,只是覺得,只有處女,才能嫁得好,或者至少嫁了之後,不會因為婚前跟別的男人睡過,而挨丈夫的虐待。
這是一種純利益的考慮。
鑒於現在我國仍然有很多男的,自己玩起來百無禁忌,娶老婆就想要處女。這種功利主義的考慮,某種程度上,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
所以,才會很多女生,執行這個策略,婚前,一次床,也沒有上過。婚後才發現自己的丈夫,性功能不正常,或者是個gay。
說不得就懷著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盤腿坐到了床上。
他問:“要不要一起去遊戲裡挖個礦?”雖然那個遊戲,兩個人已經有一陣子沒有玩了。
於是兩個人,就拿出手機,開始玩遊戲。
一直玩到11點,說不得道:“差不多睡覺了吧。”
他去刷了牙,拿出另一條薄毯子,說:“我明天8點半上班,所以大概要6點1刻起床。鬧鐘,要定到那個時候,會吵到你嗎?”
“我還沒有開始上班,沒關係。你走了,我可以接著睡。”
“好。那關燈睡覺吧。”
他關了燈之後,說了聲“晚安”,蓋上毯子。入睡,確實比平常困難了一點,但他還是睡著了。
同居的第一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
3.
週四,第二個晚上,也是差不多。
到了週五,還是關燈之後,說不得感覺到她輕輕地碰了碰自己。
“怎麼了?”他輕聲問。
她過了一會兒,才小聲道:“你是不是……”
“沒有問題。我真的沒有什麼問題。”說不得道,“唉,男的真是太難了。動手動腳,是禽獸。不動,是禽獸不如。”
“你還在講笑話。”
他說:“你要是不害怕了,我們試一試?”
她又不說話了。
“你還在害怕嗎?其實,不會很痛的。處女膜,只是一層有孔的結締組織。當然,如果初次發生性行為,時間太早,十幾歲的少女,陰道發育還沒有那麼充分,可能比較容易有撕裂傷。二十幾歲,只要不是痛覺特別敏感的人,大概只是有點疼吧。”
“你又不是女的。”
“是啊。我只能看書。”
在黑暗中,兩個人靠在一起低語,其實也是非常親密的時刻。
“高潮是什麼樣的?”她忽然小聲問。
“你這麼大了,沒有自慰過嗎?”
她非常非常小聲地道:“我……我以為……兩者是不一樣的。”
說不得慢慢地說:“嗯,其實,兩者應該差不多。陰道高潮,是刺激陰蒂埋藏在體內的部分產生的。陰蒂高潮,是刺激陰蒂露在體表的部分產生的。
陰蒂跟男性的陰莖,是同源器官。陰蒂的頭部和陰莖的頭部一樣,是最敏感的部分。高潮的反應,都是快感和肌肉收縮,不同時候,或許程度會有所不同。
我記得書上說,大概有70%到80%的女性報告,幾乎沒有體驗過陰道高潮。這應該是跟陰蒂在體內的埋藏位置有關吧。從內部,更難刺激到它。”
“你這是在背書嗎?”
“不是你說害怕?聽人背書,還害怕嗎?”
“我們做了的話……就一定要結婚嗎?”
“如果這個成立的話,我不是早就結婚了。”說不得笑道,然後,“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如果你願意嫁給我的話……”
她在黑暗中,突然坐起來:“我以前一直都沒有問過你……你以前到底談過幾個女朋友?”
“你之前不問,是因為完全不想知道嗎?”說不得也坐起來,又連忙解釋,“我開玩笑的。”
他就在黑暗中坦白從寬:“我第一個女朋友,是我們學校,本國語文學系的。雖然我追了她幾個月,但她同意當我女朋友,也沒多久。因為沒多久,就期末了。醫學院,課本來就多,期末那一段時間,更是每天只能睡5個小時,永遠都在背書。於是,她跟我就沒有然後了。”
“還有呢?”她追問。
“我第二個女朋友,是醫學院的同學。不是我們班的,是隔壁班的。反正醫學院的,都一樣忙,約會就是一起看書。”
“你們在一起多久?”
“三年半。”
“為什麼分手的?”
“……快畢業的時候,她說她不喜歡我了。我有什麼辦法?”
“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讓她不喜歡了?跟別的女生太親近嗎?對她變冷淡了?”
“如果是真的,都可以改啊。但她說,你很好,只是我不喜歡你了。”
“還有第三個、第四個嗎?”
“第三個,是比我低兩屆的學妹,在我工作的醫院實習。就一年時間。”
“分手原因呢?”
“家長反對,不願意讓女兒嫁給一個南方人,留在南方。第四個,是醫院的護士。”
“還真的有第四個?這次,又是什麼原因?”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她說分手,我說好。我那個時候,剛從醫院離職……我沒有問她為什麼。”
“你為什麼有過這麼多女朋友?”
“這個,也不是我的錯呀。我又從來沒有出軌,也沒有主動提過分手。”
“你跟她們都……那個過了嗎?”
“你一定要問這種問題嗎?”
“男生,一般不是很喜歡吹噓這種事嗎?”
“你這是從哪裡來的看法?我朋友裡沒有這樣的男生。”
“哼。”她生氣了,“你給我睡沙發去吧。”
說不得還想跟她討價還價:“不要這樣嘛……”
她把檯燈打開了,一臉嗔怒:“你給我出去!”
說不得只好拿起枕頭和毯子,出去睡沙發。
4.
第二天,週六的晚上。
因為她沒有發話,今天你繼續給我睡沙發,說不得就當昨天的事沒有發生,還希望今天能平安點。
結果,燈一關,她又開始拷問了。
是因為覺得,人在黑暗中,更容易說真話嗎?這也不是沒有道理。
“你第一個女朋友,是什麼樣的人?”
“文藝女青年。喜歡昆德拉和卡夫卡。”
“長得什麼樣?有照片嗎?”
“長得,也很文藝女青年,很清瘦那種。沒有照片。我沒有保留任何一個前女友的照片。她沒有你好看。”
“求生欲望很強,嘴很甜嘛。”
“不敢。”
“那第二個女朋友呢?跟我描述一下。”
這回說不得想了好一會兒。“膽大,手狠,心黑,臉皮厚。”
她真想不到女生也可以用這樣的詞形容,不禁失笑:“是不是人家不要你了,你就故意這樣講人家壞話?”
“真的沒有。”
“舉例說明一下,她怎麼膽大、手狠、心黑、臉皮厚了?”
“我們大二的時候,她的一個室友,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老是收到一個老師的曖昧信息,還說單獨幫她補習功課之類的。她就把那些,都拍下來。然後一個班一個班地問,還有沒有別的女孩子,收到那個老師的這種信息。結果問出來好幾個,有的好看,也有的不好看,但都是那種很乖的好學生。
那個老師,也聽到一些風聲,把她叫去訓話,意思是你不好好看書,無中生有搞事,是想不及格嗎?
那之後沒多久,就期末考試了。考完試,當天晚上,她就叫上一幫男生,也不全是她同班,同級幾個班的都有,大概五六個吧,去把那個老師堵住,打了一頓。那個時候,校園裡還沒有什麼監控攝像頭。
在小路上把人抓住,塞嘴蒙頭,拖到樹林裡去,按住了,扒了衣服,拿皮帶抽他。打完,丟給他的幾張照片,就是他跟女学生发的那些信息,說這些照片,全年級人手一份。你再敢跟我們學生撩騷,或者敢故意給我們不及格,給我們穿小鞋,我們不僅敢打你第二頓,還敢把這些照片給你老婆,給校領導。你看著辦。
我跟她,就是因為這件事認識的。”
“打人你去了嗎?”
“去了呀。不去,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
她聽完,一直不說話。
說不得連忙道:“我第三個女朋友,是個子很高的一個北方女生,也是醫學院的畢業生。在我們醫院實習。很粗心。要上手術,經常刷手的時候,忘記手上還帶著發繩圈,進手術間,忘記劉海上還夾著髮夾。隔三岔五,被帶教老師訓斥。我帶她的時候,就不會很凶地訓她。她後來,回帝都的醫院,也是當了一個婦科大夫。
第四個女朋友,是挺溫柔的一個女孩子,普外科的護士。好了,我都交代完了。”
她這回倒沒有生氣,讓說不得去睡沙發,只是翻了一個身,背對著他,睡了。
周日的晚上。
她繼續拷問:“你第一次是跟誰,在哪裡做的?”
說不得道:“你能不要問我這種問題嗎?”
這回她又生氣了:“那你給我出去!你繼續睡沙發!”
5.
週一。
那天,是她第一天去自己的學校報到上班。
說不得上班回來,發現她還沒有到家。
他繼續買菜燒飯這種流程,一邊幹活一邊想,報到第一天就這麼晚下班,是在忙什麼?是不是忙起來,就沒有心思東問西問了。
7點半,她才到家,說是在學校寫稿子寫到6點半。她分到一個教研組,組長讓她幫忙寫一個活動的總結稿。
“這不是給你這個新人,一個下馬威?剛去,就讓你幹這種份外的活。”說不得道,“你們教研組組長,是什麼樣的人?”
“五十多歲,中年男的。”
“是不是那種挺著大肚子的禿頂油膩男?站著的時候,喜歡把手背在身後?氣質像蟾蜍成精?”
這種講領導壞話時的創意無窮,把她給逗笑了。
她低頭笑道:“你這個人,真討厭。”
吃完晚飯,說不得洗碗,收拾廚房,她繼續在電腦上寫總結稿。寫到10點半,她就關了電腦,去洗澡了,然後吹幹頭髮,準備睡覺。
她又是朝向床的另一側躺著,好像已經睡著了。
說不得洗完澡,輕輕地關了臥室的大燈,輕手輕腳,在床的這一側躺下,希望今天就這麼過去。
誰知道,他剛躺好,她立刻就轉身過來,用手指捅了捅他。
拷問又開始了。
“好了,我不問你那方面的問題。我有另外一個問題。你的四個前女友中,你最喜歡哪一個?”
說不得笑:“這不是送分題。簡直是一道送命題。為什麼你們女生,這麼喜歡折磨我們可憐的男生?這又不是統一考試,哪來的分數排名?”
“不行,一定要回答。”
說不得道:“我沒法回答。”
“你不回答,是心虛嗎?”
“我不想回答這種愚蠢的問題。”
她一下子坐起來,啪地一聲把床頭的檯燈打開,大聲道:“那我也不想嫁給你!”
燈光下,她淚光瑩瑩。
說不得:“……好,我明白了。”
他從床上起來,仿佛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才邁步,出走臥室。
他走到門外,又折返回來,拿他的衣服,去浴室換掉了睡衣。走到客廳,又折返回來,拿他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和鑰匙串。
片刻後,她聽見客廳那邊,大門打開和關上的聲音。
他走了。
6.
這就是說不得怎麼跟女朋友同居了一周,就被趕出來的經過。
不,實際上沒有滿一周。他搬進去是六月最後一周的週三,離開是七月第一周的週一,只有6天。
Chapter 142: 相處的模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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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相處的模式3
1.
吃完飯,周顛,這個在飯桌上用一句話投下炸彈的人,走了。殷離,充滿探究之心的好奇寶寶,也被說不得打發走了。
韋一笑把餐巾紙一放,道:“困死了,我去睡覺了。”
說不得道:“你不洗碗嗎?”
“你留在水池裡,我明天洗。”韋一笑道。
夏天,把沒洗的鍋碗留在水池裡,那還不引來蟑螂?就算家裡沒有,這種老房子,從隔壁爬過來也不奇怪。
說不得實在沒法容忍這種事情,所以韋一笑回房間之後,他就自己去收拾那一大攤子,洗碗、洗鍋、倒垃圾。
等他終於弄完了,經過韋一笑的房門,聽到他好像在打電話:“……你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嗎?還沒有?我幫你打吧。你現在趕緊回去,不要留在現場,不要去看。”
說不得敲門。
韋一笑開門:“怎麼了?”
“你明明沒有去睡覺。”
“你在生氣嗎?”韋一笑看著他道。
“一個人當廚師做了一大桌菜,然後其他三個人吃完,就拍拍屁股跑路了,換誰,誰不生氣?”
韋一笑道:“等我一分鐘。”當著他的面,把門關上了,接著打電話。
說不得簡直氣炸了。
過了一會兒,韋一笑來敲他房門,說不得就當沒聽見。
韋一笑繼續敲,他還是當沒有聽見。
其實他房門並沒有鎖,轉動門把手就能進來。果然敲門聲停了幾秒,韋一笑直接就推門進來了。
“誰讓你進來的?”說不得還是氣鼓鼓的。
“要生氣,也應該是我生氣,才對吧。你想結束我們的合租,搬去跟你的女朋友同居,難道不需要稍微提前一點通知我嗎?”韋一笑道。
“給你發郵件是吧?!”說不得大聲道,“發你個大頭鬼!!!”
說完了,他自己一怔。
他跟韋一笑合租了三年多,對,的確是三年多。開始合租的時候,是五月,當時殷離就等著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現在,她大三都過完了。
他從來沒有因為什麼事情,真的跟韋一笑生氣過,現在突然一下這麼凶,他自己也嚇到了。
韋一笑:“……你可以給我打電話。下次……如果還有下次的話,我在火車站拿到新的手機卡,就告訴你。”
說不得有點訕訕的。搞得好像自己跟韋一笑發脾氣,是因為生氣他出去玩一兩個月,連手機號都不給。
不,絕對不是因為這個,他就是生氣這傢伙不洗碗而已。
韋一笑又道:“你怎麼把碗都洗了?不是說讓你留著,明天我來洗嗎?”
說不得揮揮手:“走開走開。你這個邋遢鬼,別煩我。”
然後韋一笑就真的走了,回房間睡覺去了。
他根本不問,說不得為什麼、怎麼跟他女朋友分手的。可能就像說不得家裡的事,如果他自己不說起,韋一笑就不問。
但,這也不能算百分之百的好事。
2.
晚上9點多,說不得接到一個電話。
他女朋友,不對,現在應該說是前女友,打來的電話。
他離開她住處,是週一的晚上,現在是第二個週五。中間已經隔了11天。
“你還有一些衣服和雜物在我這裡。”
說不得道:“明天是週末。等你上班的時候,我過來拿吧。對了,配的那把鑰匙,我那天居然帶走了。等我拿完東西,快遞給你吧。”
“可能我不應該那樣子,問那些事。”她輕聲道,“如果我不問,有一天,你會願意自己告訴我嗎?”
“我可以給你一些似是而非的回答,無法求證。但我不想那樣對你。”
“這算是愛嗎?只是不能跟真正的愛相比?”她慢慢地說,“這樣,其實也不錯啦,因為我也不夠愛你。”
“能對自己誠實,也算是一件很好的事。”說不得道。
“是嗎?”她說完就掛了電話。
說不得放下手機,他有一種強烈的欲望,他想要找一個人說話。但是沒有那麼一個人。
韋一笑在隔壁睡覺,難道他能把他從床上薅起來,說,你好好聽我說點廢話嗎?那是不合適的。
對於成年人,孤獨可能是一種常態。需要忍受它。
因為成年人的義務,就是承擔生活的壓力。這個過程中,被生活的馬車,照著臉碾過去,都不准抱怨,何況只是孤獨呢。
3.
不過第二天,週六中午12點,他還是把韋一笑從床上薅起來了。
當然不是為了談心,而是為了告訴他一件現實中的麻煩。
說不得道:“我之前告訴過你的吧?這個房子,是我的病人給介紹的。房東是那個病人的姑姑,出國去了,定居國外,只是留著這房子沒有賣,不太回來。她也不太喜歡把房子交給仲介打理,所以願意長租給一個還信得過的人,房租就由她侄女代收。不過,今天上午,房東親自給我打電話說,她回國來把房子給賣了,賣給她前同事了,給她前同事兒子當婚房。所以,我們得趕緊找房子搬家。”
韋一笑:“……這也不是火燒眉毛的事吧。你就不能等我起床?”
“你昨天不是睡得很早嗎?這怎麼不是火燒眉毛的事?”說不得道。
其實,他就是想把韋一笑從床上薅起來,但是又不能承認是故意的。
韋一笑出去洗了個臉,然後道:“你要繼續跟我合租?”
“不然呢?”
“你今天先在網上,找一找房子吧。”韋一笑想了想。
“那你幹什麼?”
韋一笑道:“我剛回來,昨天晚上就被編輯連環奪命催稿了。”
說不得:“……”
“沒事,我就欠一張畫稿,進度差不多90%。昨天晚上趕了一些,今天晚上應該就弄完了。你先看,等我弄完了跟你一起看。”
說不得道:“你對房子有什麼要求?”
“不要臨街太吵的,其他都隨便你。”
果然,韋一笑說話算話。晚上9點多,他來敲說不得臥室的房門,說:“我稿子交了。”
說不得道:“嗯,房子我也看了一圈了。”
“有合適的嗎?還是要繼續搜?”
說不得說,看到一個,貌似不錯。
那個社區叫明湖苑,就在F大旁邊的公園邊上,叫這個名字,可能是因為公園裡有很大的湖,社區蹭公園的光,也算是臨湖,房子朝向合適的話,可以看到不錯的風景。
那個社區裡都是15層樓的房子,人口密度跟最新的社區比,還算小的。社區建成十年左右,算是次新房,走一條小路到F大的後門,大概10分鐘。
房子在6樓,100多平米,三室的格局。月租也不貴,比同一個社區的便宜,不過比他們現在的房租,還是要貴一些。
“那邊生活應該很方便,畢竟離F大後門很近。而且跟公園只隔了一道牆。晚上會很安靜,感覺很適合講恐怖故事,什麼公園碎屍案之類。”
“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說冷笑話的?”
說不得道:“不是被你傳染的嗎。”
“鬼才信。”韋一笑道,“但這個地段,這個面積,房租不可能那麼低。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有點奇怪。不過我打了仲介的電話,房租就是這個價,不是虛掛的。”
“那跟仲介約一下,明天我們去看房子?”
4.
於是周日,他們兩個就去F大後門附近,那個公園旁邊的明湖苑社區,看房子了。
房子看著,是沒有什麼問題,窗明几淨的。從陽臺望出去,對面就是公園,大片的樹木和湖水。
說不得之前說得對,這裡晚上會很安靜,畢竟關門之後,公園裡就什麼人都沒有了,只有風聲水聲。
背著仲介,說不得小聲跟韋一笑道:“陽臺好,比我們現在住的房子陽臺大。現在的,放了兩個籐椅之後,就顯得特別擠。這個陽臺好。風景也不錯。”
韋一笑到了這邊,才注意到房子有三個臥室,其中有一個是比較小的。
他問:“多了一個臥室?”
“那就空著唄。又不會怎樣。”說不得道。
總之,兩個人都還挺滿意的。
說不得在那個房子裡,聞到了一股檀香味道,似乎有點奇怪。不過聽仲介說,原先住在這裡的房主是老年人,也許也是信佛的,在家裡點線香,供奉菩薩,所以會有檀香的味道。
說不得問韋一笑,這房子可以嗎?
韋一笑:“嗯。”
於是說不得就跟仲介說好了,明天讓房東來簽合同。
他們出門的時候,正好碰見對門的鄰居回來,是個50多歲的中年男人。
“又領人來看死了人的房子啦?”他說。
說不得立刻道:“死了人?怎麼死的?”
仲介馬上來圓場:“不要聽他胡說。上了年紀的人,自然過世,是喜喪,喜喪!”
那個饒舌的鄰居道:“才不是呢。60多歲的老頭,他老婆非懷疑他跟一個跳廣場舞的大媽勾搭上了,老頭一生氣,心臟病發了,老婆當天晚上跑去兒子家裡,也沒有人知道。他就死在家裡咯。半年前的事。”
說不得看了看仲介:“這叫喜喪?算了,我們再考慮一下吧。”
韋一笑沒有說話。
回去的路上,說不得道:“我說為何有檀香的味道,原來是給亡者上香。怪不得這房子掛的價格那麼低呢。”他問韋一笑,“你忌諱死人嗎?”
“不忌諱。無所謂。你呢?”
說不得道:“醫學院的學生,要是忌諱死人的話,開始上解剖課,就活不下去了呀。我們的解剖課本,摸到後來,上面都是人油。全是分給我們組的那位大體老師的油。”
韋一笑道:“這事,你說過好多遍了。”
說不得道:“如果不忌諱的話,那房子還是可以租的……”
“租吧。”韋一笑又道,“不過,房租還可以再往下壓嗎?”
說不得忍不住笑:“你這人也太過分了。”
“房子租出去了,房東老太太可以拿這個房子的房租,去租其他房子。這不是好事嗎?”
“不,能買這個房子,應該是比較有錢的人了。可能不止這一處房產。不過,有兩個男青年住進來,陽氣足,幫忙驅驅鬼,也是好的。”說不得道。
韋一笑完全不信這種東西:“你講的這什麼鬼話!”
5.
房子既然定下來了,簽完合同,接下來的事,就是搬家。
韋一笑的東西很少,搬進來的時候只有一個大行李箱,住了三年,東西也並沒有增加。但說不得的東西就比較多,除了衣服,還有很多書、各種廚具,他養的綠植、小金魚。
他白天還要上班,晚上回來打包,整整收拾了好幾天,才把東西都打包完了。又跟韋一笑,兩個人花了兩個晚上,去把新房子打掃了一遍。
到了下一個週六,他們就搬家。
搬東西的時候,403的唐阿姨還在樓道裡,拉著說不得,依依不捨:“儂要搬特了?”
她不捨得的,其實只是說不得,韋一笑,她還巴不得他立刻滾蛋呢。
說不得道:“是啊,唐阿姨你保重。”
搬家的時候,殷離和周顛也來幫忙。
我國的搬家公司,幫忙搬東西的,費用就高,只運貨的,就便宜。所以勤儉持家的各位,搬家時除非是有傢俱電器,很重,自己搬不了,不然基本還是自己搬上搬下。
其實本來也不需要四個人。韋一笑和說不得兩個人,自己多搬兩趟就行了。但殷離非說要來幫忙,周顛就更直白了:“我女朋友還沒有回來。我主要是想來蹭飯。”
他們搬入新居的時候,那個饒舌的鄰居,又打開門來看熱鬧:“哇,死了人的房子,你們也敢租……”
韋一笑看著他道:“死了人的房子,你也敢住在旁邊。你以為鬼不會穿牆嗎?”
那人登時啞口無言。
把行李搬進門,先堆在牆角再說。
說不得先把他的金魚,連水帶魚,從袋子裡放回到小玻璃缸裡。再把廚具拿出來,打發周顛出去買菜。
然後,說不得做飯,韋一笑和殷離幫忙,周顛只會坐著當大爺。
飯做好了,四個人圍著餐桌坐下,慶祝喬遷之喜。
剛坐下,周顛忽然道:“我靠,當初我就是隨口跟韋一笑提了一句,沒想到你們倆今天還在合租啊。”
說不得笑眯眯地道:“怎麼的?你還要我們謝謝媒人?”
韋一笑:“……”
“我靠!”周顛咋咋呼呼,“阿離,你看你亂開玩笑,把你哥逼成啥樣了。這種以退為進、以攻為守的策略!”
殷離就裝無辜:“不關我事啊。”
6.
吃著飯,說不得接了一個電話。
他說:“什麼事?……我很好啊。最近在忙搬家……對,診所還是事情很多……”一邊說一邊走開,到陽臺上去了。
周顛奇怪,問韋一笑:“誰的電話?”
韋一笑道:“你問我,我問誰?”
周顛想了想:“操!聽他講話那個虛情假意的調調,多半是前女友吧。”
等說不得回來,他就問:“是不是你女朋友?”又道,“還打電話來關心你,肯定是餘情未了!你不考慮下複合?”
說不得道:“你神經病,是我姨媽。”
飯後,等周顛和殷離走了,說不得就開始若有所思地發呆。
韋一笑清理完廚房回來,發現他還在發呆,便問:“想什麼呢?”
說不得淡淡地道:“‘浪費別人三年時間。’”
韋一笑道:“剛才電話裡說的嗎?罵的很正確。你又不愛別人,還跟別人談三年戀愛,不就是浪費別人時間。”
說不得反問:“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愛她?”
“你沒說過。我推理的。跟自己不愛的人,也能談戀愛,佩服。”
“你這是照著別人心口,直接插一刀。”說不得冷笑,“我今天才算對你的惡劣本性,有所瞭解。”
韋一笑道:“是。嗎。我看你現在的狀態,插一刀,也沒事。說不定好得更快點。你還反省呢,是不是換個方向反省一下。”
其實剛才的電話,真的是說不得前女友打來的。不過,並不是打來罵他。
說不得道:“什麼事?”
她問:“你最近還好嗎?”
說不得回答:“我很好啊。最近在忙搬家……”
“工作還忙嗎?”
“對,診所還是事情很多……”他拿著手機到陽臺上去了。
“我媽打電話來把我罵了一頓,說我就是個傻子,浪費三年時間。”
說不得道:“挨駡也不會少塊肉。你不理她,不就行了。”
“說不定她會抱怨你姨媽,然後你姨媽,也會來罵你一頓。”
說不得道:“沒事。”
“還是謝謝你。至少現在,我對感情不是一無所知了。真的有人,一輩子從來沒有愛過別人嗎?不是那種好感,或者,僅僅是對美色的喜歡,而是真正的愛,一次也沒有過?”
說不得道:“我不知道。”
“啊。至少你愛過。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人生的紙上,只是落滿了浮塵,但是一個真正的筆劃都沒有落下。吃飽穿暖,生活安定,就算是幸福了。我覺得我媽就是這樣的,我外婆也是這樣的。我不想要那樣。”
“人的願望和現實之間,很多時候是有距離的。”說不得道,“不過,如果你努力過,等你老了,至少你可以說,我已經盡力了。也許還是有遺憾,但是不需要後悔。”
“嗯。拜拜啦。”她輕聲道。
7.
韋一笑可能以為說不得的失戀,就這麼乾脆地過去了。
但是正如說不得經常說的,他的腦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樣。所以他對別人的推測,並不一定準。
兩周之後。
有一天,韋一笑工作到淩晨2點多,去廚房倒水喝。他經過陽臺,發現風吹動陽臺與客廳的門,他就過去看看。
一般,說不得睡覺之前,都會把這個門鎖上的。
門一推開,碰觸到地上橫躺的一個易開罐,它在陽臺的瓷磚上滾動起來,撞上了另一個空易開罐,在深黑的夜色中發出輕微的金屬迴響聲。
說不得一個人坐在陽臺的地上,一動不動的。
韋一笑怔了一下,然後問:“你沒事為什麼不睡覺?”
說不得舉起地上還沒開的一罐啤酒,問:“你要嗎?”
地上有4個空罐子,還有幾個沒有開的。韋一笑相當無語地接過那罐酒。
大半夜的兩個人,在陽臺上,不坐籐椅,坐地板。
過了好久,韋一笑問:“你到底在難過什麼?”
說不得微笑道:“沒有……我只是在反省。”
“……”韋一笑道,“我上次說叫你反省,只是隨便說說的。”
說不得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說不得又道:“還是年輕的時候好。感情豐富得可以滿溢……像新鮮的熟漿果一樣,輕輕一碰,嘩,全是熱血和真心,隨便對著一個原本陌生的人傾倒。所以,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會很容易愛上一個人,很容易交朋友……上了年紀之後,人說不定慢慢就會像…風乾的栗子!”他看著韋一笑,“哈哈哈,你看我說的,對不對?!”
“你風乾了,也是澳洲堅果,不是栗子。”
“澳洲堅果是什麼?”
“一種很硬的堅果。有圓圓的,棕色的厚硬殼。裡面的果仁也是圓圓的,像白色的小洋蔥,脂肪含量非常高。”
說不得捶了他一拳:“你這人好煩啊!真想把你揍一頓。嚴肅!嚴肅點!當一個人不再年輕的時候,是不是愛人的能力,就會下降?如果一個人運氣不好,沒有在合適的時間,碰見合適的人,或者遇見了,最終又沒有在一起。後面,就會越來越難找到真愛?”
“你說的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十七八歲,二十歲出頭的時候。”
“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認為,66歲才進入中年。你現在並沒有理由宣稱你不是青年人。”
說不得聽了這話,差點就噴酒了,嗆了好幾下。
韋一笑拍了拍他:“你不要把那件事,看得那麼重就行了。如果說人生像打遊戲,你找到了固定搭檔,可以刷經驗升級。一時沒有找到,或者不想找,一個人單刷,一樣可以刷經驗升級。最多就是麻煩一點。”
“那樣不會覺得太孤單嗎?”
“也還好吧。”韋一笑把說不得從地上拖起來,“喝得差不多了,回去睡覺!”
“不去!”說不得瞪韋一笑,他雖然已經有點醉了,眼睛還是亮亮的。
“不去我揍你哦!”韋一笑道。
說不得很認真地道:“奉勸你!不要跟外科醫生打架!外科醫生……一支鋼筆在手,就知道怎麼捅死你!”
“第一,你不是外科醫生。第二,你現在手上沒有鋼筆。” 韋一笑很淡定。
說不得繼續反駁:“婦科外科不分家不懂嗎?沒知識沒常識!鋼筆……讓我現在去拿一支!”
韋一笑:“……我覺得還是敲昏你比較合適。”
然後他忍著笑,硬把說不得拖回他房間,把他摁在床上,蓋上毯子,命令道:“睡覺!”
說不得還翻騰了好一陣,嘰裡咕嚕講了一堆韋一笑聽不懂的話,發出一些無意義的音節,然後終於安靜下來,睡著了。
8.
第二天,說不得一直睡到下午才起來。
他走出臥室,看到韋一笑在廚房煮東西。
說不得使勁按太陽穴,顯然還在頭疼:“……我為什麼會頭疼?”
“難道你忘記自己喝酒了?啤酒都能喝醉。”韋一笑拿湯勺攪著鍋裡的東西,看了他一眼。
說不得陷入回憶沉思之中:“我昨天,沒說什麼奇怪的話吧。”
“什麼算奇怪的話?”韋一笑繼續攪,轉頭看他。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說不得又在廚房裡轉了一圈:“為什麼我做夢在找鋼筆呢?還在捏筆尖夠不夠硬,想 它能不能拿來捅人?我渾身都是酒味,毯子和枕頭也是,通通要洗了……”
韋一笑無語,然後道:“我發現你一清醒,就特別囉嗦。”
他想了想又道:“其實喝醉的時候,也很囉嗦。喝醉了,還可愛一點。”
說不得:“……”
韋一笑道:“周顛說,畢業的時候,他喝了一斤白酒,你喝了半斤,那估計超過你的酒量了。應該說了成噸的胡話吧。”
說不得氣道:“你給我死遠點!”
(卷三 失去的滋味 完)
Chapter 143: 我們去喝酒吧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卷四 死亡的樣子
第143章 我們去喝酒吧
1.
之前我們說,對於成年人,孤獨可能是一種常態。需要忍受它。
因為成年人的義務,就是承擔生活的壓力。在這個過程中,被生活的馬車,照著臉碾過去,都不准抱怨,何況只是孤獨。
殷離暫時還沒有到那個階段。
亞成年個體,仍然被自己的小夥伴們包圍著,無話不談,甚至不用喝酒,就能講真心話。因為Ta們的外殼,還沒有那麼厚。
當然,這不妨礙Ta們找藉口,去喝酒。
殷離在發現儀琳收藏的飲料瓶蓋之後,她就有一個想法,但是暫時沒有付諸實施。
她在實習的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開始熟悉自己的職責,從公司裡回來,晚上也不用再查資料。
某天晚上,儀琳和陸無雙都在寢室裡的時候,殷離道:“我有個小小的提議。既然我們都失戀了,不如一起出去慶祝一下吧?”
一聽到說“失戀”,儀琳的臉就開始泛紅,雖然,那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陸無雙完全無所謂了:“我們哪叫失戀啊?我們應該叫‘單戀未成功’,比失戀還失敗。”
“不管怎麼樣,一段時光的終結,可以有個終結儀式。也别去遊樂園坐過山車了。我們出去喝酒吧!”殷離道。
陸無雙道:“去哪?”
殷離道:“‘四年時光’。我們學校附近,那個很有名的酒吧。阿紫經常去的。據說是不怎麼掙錢?但是就一直開著。附近很多餐飲店,都關門、換人好幾輪了。那邊喝酒,要掏證件證明超過18歲。如果是大學生,可以打折。有人騷擾女生、或者賣什麼奇怪的東西,就直接給丟出去。據阿紫說,店裡鎮場子的,是專門請来的安保公司的保鏢。田伯光還說,那個安保公司有市公安系統出來的人。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過F大的學生,的確蠻喜歡那個酒吧。”
“只有我們三個人去嗎?感覺差點意思……”陸無雙道。
殷離自信滿滿:“我再去拉幾個女生來入夥好了。”
“以失戀和單戀未成功的名義嗎?”陸無雙充滿懷疑的表情。
“不,以‘心情不爽就是想喝酒’的名義。”殷離道,“來,我來看看現在誰還在學校裡。”
結果,殷離拉到了阿紫、鐘靈、程靈素和霍青桐。
殷離年滿18歲,已經八個月了,但是她還沒有去過酒吧。
這回能拉到六個小夥伴一起去酒吧,她可能太興奮了,跟說不得打電話的時候,不小心提到一句。
說不得立刻反應過度:“酒吧下藥、酒吧撿屍的社會新聞,很多呀!阿離你沒有看過嗎?要喝酒,買回來,自己在寢室裡喝,不就好了?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女孩子,還是要不要去酒吧這種地方,不安全。”
殷離道:“又不是我一個人去,我們好幾個女生去。”
“全是女生,也不安全。”
“難道非要加上男生才安全嗎?”
說不得道:“不,加上男的,更不安全。”
“老哥你好煩。不要唧唧歪歪了。反正我要去。”
“什麼時候?哪個酒吧?”
“明天晚上。就我們學校旁邊那個,‘四年時光’。”
“哦,那我也去好了,萬一你喝大了,送你回寢室。”
殷離當時就生氣了:“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許來!你敢出現,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然後說不得放下手機,就跟韋一笑道:“阿離真是的,一邊說,我不是小孩子了。一邊威脅我,你不許來!不然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這是什麼小孩子氣的話。唉!說得好像我很在乎她是不是跟我玩一樣。”
他看看韋一笑:“她怎麼就不敢這麼威脅你呢?”
韋一笑道:“你想幹什麼?”
2.
這個週五晚上,8點,殷離、儀琳、陸無雙、鐘靈、阿紫、霍青桐、程靈素,七個人一起去酒吧喝酒。
程靈素在路上道:“我沒有去過酒吧,不知道怎麼點酒。現在腦子裡,能想起來,就一個‘龍舌蘭日出’。還是電影裡看來的。”
“可以跟侍者要menu,不過那樣,就顯得不夠專業了。”阿紫道。
“怎麼樣,才顯得專業呢?”霍青桐問。
“直接報出你想喝的酒,不是外面隨便能買到的。如果你沒有想好,也可以跟侍者說,你什麼心情,喜歡什麼口味,讓他幫你推薦。”阿紫道。
“還是要menu吧,我不喜歡聽陌生人推薦。”程靈素。
她們七個人進了酒吧的門,裡面已經有一些三五成群的年輕人了。
她們挑了個足夠坐10個人的位子坐下。
侍者很快來了,問她們要點什麼。
阿紫要了menu,然後就開始跟她們介紹。這個、這個、這個喝起來是甜甜的,但是裡面酒精含量不低,後勁大。這個裡面有什麼什麼,口感很豐富。
侍者看著她幹了越俎代庖的事,只好微笑著站在一邊,最後補充一兩句。
等她們都選好了,侍者記下來,才道:“酒類要滿18歲才能買哦。各位給我看一下證件,隨便什麼證,ID卡、學生證、駕駛證、社保卡都可以。”
大家都帶了學生證,侍者看完:“都是F大的學生?五個心理系的?大家应该都滿18歲了。心理學是理科吧?”
霍青桐道:“當然是理科。”
“哦。那麼你們做一道微積分,證明自己是大學生,就可以打七折了。” 侍者道。
殷離很奇怪:“為什麼是這個證明法?難道學生證不足以證明?”
侍者微笑:“打折,當然要比賣酒嚴格。再說,那麼容易就拿到打折,不是很沒有成就感。對不對?”
殷離搖阿紫:“你為什麼不早講?現在都大三了。大一學的高等數學,我可能要想一會兒。”
侍者道:“沒有關係。一群人,只要有一個人做得出來,就可以了。”
程靈素道:“我來做。”侍者便示意程靈素跟他去櫃檯拿題目。
阿紫道:“你看,有程靈素在,有什麼怕的?”
鐘靈問阿紫:“以前是你自己做的?”
“有時候是,有時候是數學系的那個傻子。”阿紫一撇嘴。
霍青桐想了想:“他們這個規矩,好扯淡。我們學校,有一半的純文科生。商科,還要學高等數學,文、史、哲根本不學。理科和工科生,可以做高數題,文科生怎麼辦?”
陸無雙道:“對啊。文學、外語、歷史、政治、法律,這些文科都沒有太多交叉。難道他們還為文科生準備了一個分類題庫?”
阿紫笑:“你們想多了。文科生就是給兩分鐘時間,讓講講最近看的一篇論文。”
“這樣,感覺好像文科生,更佔便宜耶。”鐘靈道,“沒有看過,硬編也能編一個論文出來。不就兩分鐘嗎?我猜waiter也不會懂那麼多。”
“你對我們文科,有什麼誤解?說瞎編就瞎編啊。你編一個試試。”陸無雙抗議,在座就她一個文科生。
她們幾個在這裡亂聊天,不一會兒,程靈素就回來了:“做好了。七折拿到。”
3.
不一會兒,每個人的酒都上來了。
殷離抿了一口,沒啥喝酒的感覺,於是一口氣灌了半杯。
儀琳看著都怔住了。
阿紫道:“感覺你比我還有當酒鬼的潛質。”
殷離道:“當酒鬼,也不是不好。喝酒,不就是為了開心。不,準確說,是為了遮罩痛苦。人為什麼會感到痛苦?!”
程靈素道:“你說的痛苦,是生理性疼痛嗎?痛覺的感覺通路是,感覺神經元——脊髓——丘腦——大腦的感覺皮層。痛覺的情感通路是,感覺神經元——脊髓——丘腦——大腦的島葉和前扣帶回。
還是你說的痛苦,是恐懼和悲傷兩種基礎情緒的混合?
對恐懼的研究,還比較多一些。引發恐懼的低通路,是從丘腦直接到杏仁核,高通路是丘腦——大腦的感覺皮層——海馬體——杏仁核。
對悲傷的研究結果,還沒有恐懼那麼多。
微觀上,研究者現在還沒有完全明白,人類感覺到痛苦的全部具體機制,但宏觀解釋是有的。不同類型的痛苦感覺,跟其他的認知反應或者低級的非條件反射等等一樣,都是為了幫你應對環境,學習經驗,提高活下去的機率。”
其他人:“……”
“你在給我們複習認知神經科學這門課嗎?”阿紫道。
“這是我的錯!”殷離馬上道,“不應該問這麼哲學的問題!”
“我不覺得,你提出那個問題,有什麼錯。”程靈素道。
“不,這不是殷離的問題,是你的問題。”霍青桐道,“只有少數人,生活與專業,會合二為一,每一分鐘,這兩者都水乳交融。而多數人則不是。這種少數人,就會被當成怪人。你就是。”
“好吧。我無所謂。”程靈素道,“可是你們平常,真的不會很認真地想:人為什麼會感到痛苦?記憶是怎麼發生的?意識的本質是什麼?這類問題嗎?”
“的確有想過。”霍青桐道,“不過,今天我們不是因為不爽,所以來喝酒的嗎?又不是來開學術研討會。”
程靈素道:“有道理。”
4.
殷離問霍青桐:“老大,你為什麼鬱悶?”
霍青桐道:“我妹最近談戀愛了。男朋友是個富二代小白臉。我覺得那人很不靠譜。”
“怎麼個不靠譜法?”阿紫問。
霍青桐道:“自我感覺良好,一說到自己,就是‘我取得今天的成績,全靠自己的努力奮鬥!不靠家裡。’他不想想看,普通家境的孩子,比他更努力的,多了去了,別人混得不好,難道全是因為懶嗎?哼。你也知道我妹的,為人太單純了,就喜欢呆在家裡看動漫,缺少社會閱歷,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現在成天星星眼仰望他。”
阿紫笑道:“她以前不是成天星星眼仰望你的?你別是因為丟了崇拜者才鬱悶。”
“我缺崇拜者嗎。我就是怕她受傷害。那種富二代,沒有受過什麼真挫折,也習慣了自我為中心。哪天需要他為了家族利益來個聯姻,娶個富二代、官二代,估計他也會含淚對我妹說:‘這是自我奮鬥和自我犧牲的一部分,我們分手吧。’還自我感動個半死。”
程靈素很冷靜地道:“真有那天,就雇人去揍他一頓,然後回來勸你妹,把這小白臉忘了,就是了。”
殷離問程靈素:“你是為什麼鬱悶?”
“TOEFL沒有考到滿分。”
大家一起無語。
殷離道:“唉,我們一起把程靈素揍一頓吧。你這哪裡是鬱悶,你這是炫耀!”
鐘靈道:“我呢,我鬱悶,是因為‘阿譽’死了。”
殷離嚇了一跳:“它怎麼了?”
阿紫從桌子下麵踢了鐘靈一腳:“說了不准拿我哥的名字,叫你的倉鼠!”
“你哥又不是大大!還要避諱啊!哼。再說,誰叫你哥長得那麼可愛!”鐘靈一臉無辜,“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多可愛!倉鼠也很可愛呀。”
“少來!對男生來說,這才不是恭維呢。”阿紫道。
“你的倉鼠,為什麼掛了?”殷離問鐘靈。
“天氣熱,它又愛在轉輪上跑步,中暑了吧。然後我又沒有及時發現……發生的時候已經不行了。傷心。”
程靈素突然道:“說到避諱,我突然想起件事。之前,我國有個留學生,在國外發現了個新物種,某種無脊椎動物吧,應該是昆蟲?具體分類,我忘記了。他決定用我國當時最高領導人的姓氏來命名。這新聞過了兩天,國內就全網封殺,相關網頁、社交媒體資訊,都刪得乾乾淨淨。”
阿紫咯咯直笑:“這不是典型的欲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居然敢用最高領導人的姓氏來命名昆蟲!”
她捅捅鐘靈:“你們學生物的,腦子都這麼不好嗎?這人要在國內,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要是從前,立刻以‘侮辱領袖’罪名,抓起來遊街!槍不槍斃,待定。唉喲,封殺消息和抓人遊街,跟前朝‘大不敬’之罪,要砍頭、誅九族,這還是進步了。”
“靈素,你思維還真跳躍,這也能串起來。”霍青桐道,“好了,在寢室裡,也就算了,在外面,大家還是不要討論這種事情吧。”
鐘靈卻不饒阿紫,伸手去撓她腋下:“那人腦子壞了,關我什麼事?我要發現新物種,才不拿來拍馬屁。倉鼠太短命了,還是貓好些。我家老貓的名字,就嵌到那個我發現的新物種的拉丁名裡去。”
阿紫笑問:“你家貓叫什麼?”
“是只暹羅,叫小煤,煤炭的煤。”
“這個挺好。”程靈素道,“鐘靈你加油。”
5.
殷離不由歎氣道:“……都不是因為失戀啊?我還想找人同病相憐呢。”
“想來喝酒就來,為什麼非要失戀呢?”阿紫道。
其實,陸無雙和儀琳是失戀了,只是她們倆,這會兒不想說。
霍青桐拍拍殷離。殷離倒不知道,她這是表示哪種意義的安慰。
到底是——看樣子你的失戀狀態終於到頭了,可喜可賀,還是——就算這裡沒有人跟同病相憐,你也要堅強哦。
程靈素對殷離鬧了好幾個月失戀一無所知,這時候奇怪道:“你失戀了?你什麼時候失戀的?我都不知道。不,首先是,你什麼時候,跟誰,談的戀愛,我不知道。你從來沒有跟我們介紹過。”
殷離手一揮:“這些問題,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我現在!坐在這裡喝酒!”
程靈素還在那裡思考:“失戀和喝酒的關係,是什麼?我看你現在,也不是很鬱悶呀。”
殷離道:“我鬱悶的時候,你沒有看見而已。Anyway,生活偶爾需要儀式感。就像我們畢業的時候,都要穿學士服,要參加畢業典禮一樣。喝酒,就是失戀的儀式。”
“有道理!”鐘靈點頭,“哎,阿離,今天你失戀,我來陪你喝酒。哪天我失戀,你也陪我喝酒嗎?”
陸無雙笑:“哪有你這樣的,還沒談戀愛,先預約下失戀的事了!”
鐘靈不以為意:“不!花開了就會謝,養了寵物,最後總會死。怎麼談戀愛,就不會失戀了?哼,我先預約下,怎麼了。”
霍青桐舉杯:“來,為了儀式感,乾杯!”
殷離道:“為了偉大的失戀,乾杯。”
陸無雙一撇嘴:“失戀還偉大叻?有什麼可偉大的?”
“我說偉大就偉大啦!” 殷離不講道理。
“不就是求偶失敗嘛,”阿紫挖苦道,“還可以說是‘人類永恆的痛苦’呢。”
殷離逮著阿紫,在她臉上親了兩口:“阿紫最好啦。”
阿紫推她:“你好煩。”
霍青桐看殷離,殷離已經滿臉飛紅了:“你還真是喝了酒,就放飛自我。給我們示範一下,大腦額葉被酒精抑制後,會怎麼樣,是吧?”
殷離抗議:“才沒有。My frontal lobe remains on duty!”
“咦,人類什麼時候,才會不再有求偶失敗這種麻煩?”程靈素道,“等到全體人類被AI當成生物電池養的那一天?”
“啊,你這個腦洞,很科幻啊。” 殷離道。
儀琳就在旁邊默默地坐著,默默地喝她的酒。
Notes:
我很早之前就想让金庸小说里所有失恋的女生聚在一起喝酒。这算是部分实现了之前的愿望。
Chapter 144: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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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好久不見
1.
晚上8點多,范遙踏進“四年時光”酒吧,徑直坐到了吧台前面,最右邊的座位。
其實吧台前的椅子沒有靠背,不能癱在上面,坐起來沒有沙發舒服,但是坐在吧台前,盡可以只面對一牆的酒,而不用看人。所以他每次都坐這裡。
“你剛下班嗎?”調酒師問。
范遙點點頭。
“還沒有吃晚飯?要不要給你叫個外賣?”
“不要。”范遙搖搖頭,眉宇間倦意難掩。
調酒師想了想,又道:“有小蘇打餅乾,給你拿一點吧?”
“嗯。還有和以前一樣。”
於是調酒師就拿了一隻玻璃酒杯,幫他倒滿威士卡,沒有加冰,然後拿過來一隻裝滿小蘇打餅乾的碟子。
暑假裡學生比較少。以往,在學期之中,每個週末,8點左右,這裡客人已經很多了。
但今天也是8點多了,場子裡只有大概二十多個人,都是成群的年輕人。除了范遙,並沒有其他自己一個人來的客人,坐在吧台。
大概8點半的時候,有一個人獨自走進酒吧,進門掃視了一圈,然後往吧台走過來。他走到吧台附近,很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最後坐在了范遙左邊,中間只隔了一個位子。
調酒師多少覺得有點奇怪,那個人為什麼要特意挑范遙旁邊坐。但是范遙一瞥之後,什麼話也沒有,什麼舉動也沒有。他也就不好多事,只是過去問:“這位客人,你要什麼?”
那個人道:“一杯啤酒。”
“證件看一下。”
那個人道:“沒帶。你覺得我多少歲?”
調酒師估量了一下:“二十七八?”
“猜得不對。”那人笑,“但怎麼也不可能是未滿十八歲吧。”
本來調酒師也只是執行老闆的規定而已,對明顯已經成年的客人,也就算了,打了一杯啤酒給那個客人,便走開,忙其他事去了。
韋一笑喝了一口他的啤酒,然後回頭看了一下。
“你看的是哪一個?”范遙說話的時候,正對著他面前的酒杯,簡直好像在和空氣說話。
“你說什麼呢!”韋一笑瞪了他一眼。
范遙轉過頭來:“不要說得好像你沒有泡過妞一樣。”
韋一笑道:“那又怎麼樣。”
范遙問:“你來這裡幹什麼?你什麼時候也開始會懷舊了?”
“懷舊個鬼!我是受人之托,來當臨時看護。”韋一笑又回頭看了一下,“那邊一群小丫頭,其中一個,是我室友的妹妹。”
“室友?還是那個有點胖、看起來好像總是在笑的婦科大夫嗎?”
“‘愛笑的死胖子’,真是好概括。為什麼你連婦科大夫這種事情,都會知道?”
“因為上次,我們在派出所門口交換了名片。你室友是叫說不得,對吧?”
“記性真好。”
“當律師,記性不好不行。”
2.
有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韋一笑端起杯子,往右移了一個位子,問范遙:“你下班了,不回家?”
范遙想了想:“反正家裡和辦公室,也沒有多大區別。”
“你讀書的時候,就有工作狂的樣子。”
“工作是樂趣。我在倫敦和紐約的同行,做起大公司的案子來,一群人圍著會議桌連軸工作36個小時,休息2小時,大家就地睡覺。我這點算什麼。”
韋一笑道:“工作是樂趣。工作狂就不是樂趣了。把自己累得跟Snoopy一樣,何苦來哉。”
“Snoopy……”范遙無語了一瞬,“你知不知道你很欠揍?!實際上,從大一開始,非常欠揍。”
“是嗎?我以為,比我看起來更欠揍的,大有人在。”
“誰?”
“你的上鋪。”
范遙道:“楊逍的欠揍類型,和你完全不一樣。”
韋一笑笑道:“這麼說來,我們寢室,至少,有五種不同類型的欠揍。剩下三個正常人,泯然眾人。”
不知道為什麼,范遙聽見這句話,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的陰影。
阿紫對霍青桐道:“吧台那邊,有個男人,隔一陣就會往我們這裡張望一下。該不是什麼混蛋盯上我們了吧。”
霍青桐道:“一個,還是幾個?一個沒事,我練了六年散打呢。”
“我好想看霍姐姐打人哦。”鐘靈雀躍,一臉期待。
殷離往那個方向看了一會兒,站起來就往那邊去了。
霍青桐喊她:“殷離!殷離!”
殷離跑到坐在吧台邊一個穿白色T恤的男人身邊,拍了他一下:“韋一笑,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韋一笑轉過來:“哦,我跟你哥打牌,然後輸了。”
“所以,他讓你來過來,看著我嗎?”
“不是。他說,要麼我跟著他去捉那只總也捉不住的橘貓,抓來絕育、送人收養,要麼今晚過來照看你。”
殷離側著頭想了半天:“……你寧可來看著我,卻不肯去幫我哥捉貓。在你這裡,我個人意志,還不及一隻貓的自由,排位那麼高,是這個意思嗎?!”
韋一笑一點都不笑地答道:“非常正確。”
殷離怒道:“韋一笑!”
范遙在旁邊忍不住一聲輕笑。
殷離這才注意到他:“……范師兄!你……對哦,你跟韋一笑本來就認識的。”
范遙道:“我們在其他地方見過?”
殷離道:“我是F大心理系的,去年初夏我們在F大見過。唉,范師兄,你不記得,就算了。”
殷離還想再說什麼呢,那邊霍青桐跟著就過來了,聽了隻言片語,看了看當下的場景,問:“你們認識嗎?”
“對。”殷離給霍青桐介紹,“這個是我哥哥的合租室友,韋一笑。這位是當律師的范遙范師兄。他們都是我們學校畢業的。”
然後又向韋一笑和范遙介紹:“這是我們班長,霍青桐。每年都是一等獎學金、優秀學生、優秀班幹部。”
韋一笑就點點頭,范遙淡淡微笑道:“你好。”
霍青桐相當好奇,認真打量了范遙一眼,然後道:“兩位學長好。”看看他們都不太有就勢閒聊的意思,就道:“我剛才還以為是陌生人,怕殷離出事才跟過來。既然沒什麼事……”
殷離挽著她的手,道:“我們回去喝酒了,兩位師兄拜拜。”臨走腮幫子還氣鼓鼓的。
3.
兩個女生走了之後,范遙忽然道:“我想起在哪見過她了。她跟我說過名字的。那小丫頭,是不是叫……殷寧?”
“殷離。‘離離原上草’的離。你剛才還在誇自己記性好?”
“不重要的信息,當然定期刪除了。你真以為我腦子裡什麼都記。”范遙微笑道,“咦,我怎麼覺得她好像……”
范遙這句話只說了一半就沒有下文了,韋一笑道:“好像什麼?”
范遙繼續微笑:“沒什麼。”他忽然轉而問了句不相關的話,“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吧?如果有女朋友,應該不會還在跟說不得合租了。”
“是。談戀愛這種事,近乎自尋煩惱。你應該很有體會,對不對。”
范遙臉上第二次掠過一絲不快的陰影:“你他媽的有個專長,就是把天聊死,對吧?還有,你為什麼在喝啤酒?”
他打了個響指,調酒師走過來,他說:“另一杯一樣的,把啤酒收走。”
可是那杯威士卡放在韋一笑面前的時候,他只是拿著杯子轉了個圈,並沒有動的意思。
范遙突然想起來:“對了,你那年胃出血之後,就不太喝烈性酒了。我忘記了。”他又道,“除了這個之外,你還有什麼事情不做了?”
韋一笑道:“不太打架了。”
范遙道:“狗屁!上次你還跟人打架。”
“這不是兩年多前的事情了嗎?”
范遙一算,確實如此,一時無語:“時間過得真快。”
“感覺上,我們大學畢業還像是昨天的事。”韋一笑也道。
范遙道:“我們有好幾年沒有見了吧。最後一次,是我碩士快要畢業的時候,老謝請吃飯,說他要結婚了。現在,他兒子都上小學了。”
“對。”
“這幾年,你們班都搞了幾次聚會了,看樣子你是從來不參加的。”
韋一笑道:“我們班搞聚會,你怎麼會知道?”
“你們專業的人,工作領域跟法律,關係大著呢。比如說何太沖,搞IPO。在學校的時候交集不多,工作之後,他反而隔段時間,就有事問我——其實我又不做非訴業務,其他專門幫做IPO的律所,正經從他們公司拿錢的,他反而覺得,不可全信。你們班、你們系的事,我都是聽他講的。”
韋一笑道:“聚會就是一幫烏合之眾,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談各種八卦。無聊。”
范遙道:“你腦門上就刻著‘不合群’三個字吧?”
“誰規定,人一定得合群的?又不是羊!”韋一笑很理所當然的樣子。
范遙淡淡地道:“羊成群,狼也是社會性動物,成群的。你那句話到底能說明什麼?”
“我錯了。”韋一笑道,“用比喻來論述,特別蠢。我忘記了。”
“真難得。聽到你說那三個字。”
“有嗎?”韋一笑笑道,“應該不那麼難得吧。”
范遙道:“去年你們系,辦系慶,你也沒有回去看看你們那時候的系主任?據說,他當年還挺喜歡你的畢業論文的?”
“得了吧,我又沒有光大我們系的門楣,現在的工作,更跟大學專業,一毛錢關係沒有。等他想起來我是誰,恐怕會拿扫帚來趕我出門。”
“你這算是自覺有愧于老師嗎?”
“屁!就是走了跟老師完全不相關的路,乾脆還是徹底不相關好了。”
范遙又問:“你最近過的怎麼樣?”
“挺正常的。”
“正常人的正常生活,是有穩定工作,有穩定財產,有或者打算有穩定對象。你的正常和別人的正常,恐怕定義不一樣……”
“穩定工作、固定資產、穩定對象……”韋一笑輕笑一聲,聽起來不無挖苦。
“聽起來,你像是過著隨時可以遷徙的生活。”范遙淡淡地道。
韋一笑想了想:“你這樣說也對。雖然我不喜歡搬家。”他問范遙,“你最近怎麼樣?”
Chapter 145: 番外 背景墙
Chapter Text
番外 背景牆
1.
F大的體育課是每學期任選一個運動項目。學校開出的課程不外乎:乒乓球、羽毛球、網球、籃球、排球、游泳、太極拳等等,女生還有一個獨有的課程:女子防身術。
足球反而是不開的,雖然學校男生足球迷眾多,足球場上永遠不缺人,但是體育系就是不給開這門課,理由是:男生踢足球,一個不小心就會打架。
范遙大一上學期選的是籃球,大一下學期選的是網球。
像乒乓球、羽毛球、籃球這樣的球類運動,他本來就有基礎,上課的時候打一打也就行了,只有網球是新學的,光靠一周兩節的體育課時間根本不可能練出來。而一門課如果拿到70分的成績,即使那是體育課,對於范遙來說,也是不可容忍的。
就得自己去訂學校的網球場,額外加出練習的時間來。
有一天,范遙在十七舍的門口,發現有人貼了一張小紙條,找人早上6點在學校體育系旁邊的網球場打球,費用平攤。范遙看了一眼,覺得所留的電話號碼怎麼那麼熟悉——那不就是自己寢室的電話?!
是的,那個時候,手機還沒有普及,固定電話倒是普及了,每個寢室都有一根電話線、一個電話號碼。
紙條上署名只有一個字:韋。
晚上,范遙跑到隔壁間,去問韋一笑:“你是不是在找人打網球?”
韋一笑面無表情,看著他道:“對。”
他和范遙,分別住在同一個寢室的兩個隔間,專業不同,交集並不多。韋一笑又不是個喜歡到處交朋友的人——雖然喜歡到處惹事生非,但是暫時還沒有惹到范遙頭上。而范遙課多,閒時又多半跟楊逍在一起吃飯聊天什麼的。
所以,他們倆沒有說過幾句話,即使這個學期體育課選了一樣的項目,但又沒分到一個班,還是一樣。
“你要是還沒找到人的話,我跟你打吧。”范遙道,“費用平攤。”
“行。”韋一笑道,“明天早上6點整,球場見。”
其實,范遙本來是一周挑2天的下午,跟楊逍一起打網球的。楊逍訂的場,就在宿舍區邊上,下午5點到6點之間,下完課打球,打完球回去洗澡、吃飯。
楊逍這個學期沒有選網球,因為他本來就會,而且水準不俗。他跟范遙打球,只是給他當陪練而已,而且還是個耐心不錯的陪練。
但是,范遙打了兩次球,就受不了了。
5點到6點之間,正好是吃飯時間。下了課走到宿舍和食堂去的人,絡繹不絕,正要路過操場。
范遙和楊逍5點開始打網球,10分鐘之內,圍欄外面就會圍上一圈各色女生,眼神溫柔似水,就差眼睛裡直接冒出兩顆桃心了。
范遙問楊逍,能不能換個時間。
楊逍反而奇怪:“為什麼要換?”他一向能百分之百無視花癡他的女生,而范遙就還沒有修煉成這項神功。
何況時間也確實難換。再推後,人倒是不多了,可是天也黑了。要是放在早晨上課之前呢,楊逍又不願意起那麼早。
“早場人少,所以便宜。可以也犯不著為了這個,就犧牲睡眠啊……”楊逍伸了個懶腰。
他娘的,這就不是錢的事情,好不好?
早上6點,范遙趕到網球場的時候,韋一笑已經在了,而且貌似無聊地在拍球玩,他見到范遙的第一句話是:“你遲到了。”
范遙看了看手錶——6:01,心想:媽的,這也叫遲到?
然後,兩個人開始打球。
其實韋一笑也是個新手,看得出來練球不久。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出球特意刁鑽,扣球又狠,總之怎麼讓對方難接怎麼打。
范遙以前沒有跟他打過球,驟然碰上,心裡實在有點惱火。
打著打著兩個人就認真較上勁了,雖然不是正式比賽,也沒有人計分,但是比那還要較真。
大概40分鐘的時候,韋一笑道:“休息一下好了。”
雖然才4月份,范遙雖然穿的是單件T恤,還是渾身都是汗,他和楊逍下午打一個小時的球,都沒有這麼累。
韋一笑直接把上衣脫下來擰了一把,范遙覺得大概夠澆若干面積的地了。他估計自己出的汗也差不多。
“你難道每回打球都這麼玩命嗎?”范遙一邊喝水一邊忍不住道。
“不然呢?”韋一笑把擰乾的衣服穿上了,“這個世界,真是太無聊了。”
“照這個樣子練下去,這學期的體育課就該95分以上了。”范遙道。
韋一笑問:“為什麼要95分以上?”
“有什麼為什麼?你不覺得成績表上全95分以上很賞心悅目嗎?”范遙反問。因為寢室裡還有兩個韋一笑他們系的人,范遙知道他在自己系裡也是拿專業獎學金的。
誰知韋一笑說:“連思、毛、鄧都要95分以上,你丫變態呀。”
“你才變態!”范遙道。心想,這傢伙真是欠揍,還是在球場上繼續修理他好了。
那天回去之後,范遙跟楊逍說:“我換早場練球了。早上清淨。”
楊逍聳了聳肩,也不太有所謂的樣子,後來又想起來了,問:“誰跟你打?你總不至於對著牆練?”
“旁邊的韋一笑。”
楊逍很懷疑地問:“他會打嗎?”
“什麼時候,你自己跟他打一場就知道了。”范遙想,即使是楊逍,也不見得能不出汗。
但是,楊逍就沒有這個興趣。後來他也沒有跟韋一笑打過球。
范遙和韋一笑打了大半個學期的網球。一周兩次,早上6點到7點,沒什麼人圍觀,每次都累得半死。
後來,大一下學期的體育課成績出來,范遙還真是95分以上。就不知道韋一笑是多少分。
2.
范遙本來以為,跟韋一笑這個傢伙,不會再有啥特別的交集了。
大二上學期,范遙報名參加校辯論隊,那是法律系的優良傳統。沒有想到楊逍也在自己系裡報名了。經過篩選,他們兩個都進了校辯論隊。
全校三四十個院系,每一個院系初篩後推薦幾個人到學校,全校幾百人,從中選十幾個而已,這個比例也不算太嚴苛了。但他還是覺得高興,因為有機會和楊逍當對手。
其實,范遙也並不是想要跟楊逍比一個高下,只是想看看他和自己都鋒芒畢露時是什麼樣子罷了。
培訓了一個月後,開始搞一些不太正式的模擬辯論。
校辯論隊的那個指導老師真是狠,一開始放出通知去讓人來圍觀,說讓你們早點習慣這種壓力。
寢室裡其他人知道了也來看熱鬧,范遙在臺上,還看見韋一笑、韓千葉和何太沖了。
後來,校辯論隊的那個指導老師,不知怎麼的,從哪裡又抓了幾個人進辯論隊,用他的話說,是“拾遺之才”。
范遙在校辯論隊的訓練室裡看見韋一笑的時候,覺得他多少有點悶悶不樂。
但即使是被抓壯丁抓來的,韋一笑在辯論場上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
其實跟他打球的風格有點像。樸實無華,刁鑽狠准。從來不用排比句,從來不抒情,但是邏輯嚴密,反應速度極快,喜歡用歸謬法,引別人掉坑裡,而且滿腦子的實例和資料證據——這大約是理科生的特點。
他要是去負責開場發言倒有點不太合適,但是在自由辯論階段,絕對是讓所有對手都頭疼不已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掐時間掐得特別准。作總結發言,說是三分鐘就是三分鐘,鈴聲響語聲停,中間語速還不帶明顯變化的。
那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腦子裡要回憶先前的所有發言,概括完了還要提升,搭好框架,填充句子,計算長度,控制語速,估算時間——還要做得不動聲色。一個四辯要是有這等本事,也可以笑傲辯場了。
所以,後來不管怎麼抽籤組隊,韋一笑永遠被安排當四辯。
他們後來在學校的禮堂搞正式模擬賽的時候,在對方四辯的對比襯托之下,在韋一笑踩著鈴聲剛好說完總結發言之後,禮堂裡甚至會有掌聲。
范遙也覺得高興,那是一個優秀的人看見另一個優秀的人的時候,所由衷感到的喜悅。雖然,有的時候,他還是會覺得這個傢伙很欠揍。
和韋一笑一起被抓進辯論隊的,還有……韓千葉,還有……黛綺絲。
范遙初見她時,其實只覺得她漂亮。然後才發現,她不僅漂亮,而且聰明。不僅聰明,而且刻苦。刻苦就像一塊磨刀石,能把人原有的天賦打磨得鋒芒雪亮。而且她還特別驕傲,驕傲得像孔雀,通常只給人一個拖著長尾的背影,連開屏都不屑於。
簡直是他自己靈魂的翻版。
喜歡她的男生那麼多,她也不得意,也不輕浮,對人不假辭色,從來不利用點小曖昧指使男生幫她做事情。
常常在辯論隊看著她,有時候她坐在對面當對方辯友,思路那麼清楚,反駁那麼到位,笑起來好看,眉頭微皺也好看。
心動之後,一點一點沉淪,又不好講。心思全亂了套。
有一回,楊逍、韋一笑和他分在一個隊,韋一笑還是當四辯,而黛綺絲在對面那個隊當四辯。
韋一笑毫無緣故地對黛綺絲說:“我跟你換一下。”
指導老師沒說什麼,黛綺絲也沒說什麼。就這麼換了。
那一回,范遙簡直是超常發揮。
其實,大二並不只有辯論隊的事情而已。
韋一笑選了軟件設計當第二專業,變成了韓千葉的半個同學。
楊逍去參加全國大學生電腦軟件設計大賽,認識了本校軟件學院大三的謝遜。謝遜是韓千葉的本系師兄,而且跟黛綺絲關係很好。
謝遜開始經常跑來17舍304串門,跟楊逍、韓千葉還有韋一笑聊天。有的時候,聊別人聽不懂的專業問題,有的時候,也不過就聊所有男生都會聊的東西。
他這個人,見識頗廣,談資無窮,精力充沛,脾氣極好,簡直見誰都能聊起來,見了范遙能跟他討論中國的司法體系和智慧財產權問題。范遙不得不佩服。
楊逍偶爾喜歡評說別人如何,有時言辭甚至可以說是刻薄,但是范遙就沒有聽楊逍說過謝遜什麼不好。
後來,范遙才知道,謝遜的交遊廣闊,可不止那麼一點。校辯論隊相近20個人,他認識15個;各個系裡,凡是有點能力有點突出之處的人,他個個如數家珍,不僅知道,而且跟別人認識,不僅認識,還能有點交情。
也算是一代牛人了。
據說,黛綺絲跟謝遜認識,是大一的時候在校學生會。范遙聽見她見面的時候叫謝遜“三哥”。這個據韋一笑說,是因為玩遊戲,大家在那個遊戲的同一個幫會。謝遜在那個幫會裡,是排行第三的頭領,黛綺絲就按幫會排名,這麼叫他。
有一回,謝遜開玩笑,也按幫會排名叫韋一笑,韋一笑就回答了他一個字:“滾。”
後來,謝遜又開始在外面接程序設計的兼職,他自己寫不完,總要找人幫忙的,韓千葉、韋一笑和楊逍都被他拉去幹活,本來也是雙贏的事情。
交了活,大家分完錢,謝遜就很高興地請客,叫大家一起出去吃飯,還會帶上自己的女朋友,大約是因為怕她一個女生無聊,每次總會叫上黛綺絲。
范遙因為和楊逍關係親近,謝遜經常和他聊天,總也會叫他一起去的。
范遙並不想去,但是因為黛綺絲……
於是一幫本來私人交誼不多的人,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朋友,經常一大幫人出去吃飯,出去泡酒吧。
韋一笑拿中空的半段水筆筆芯給大家示範怎麼給牙膏裡灌食鹽顆粒,韓千葉用撲克牌給他們表演近景魔術,謝遜講他有一個暑假只帶了兩百塊錢從湘西一路逛到嶺南的故事,黛綺絲給他們模仿跆拳道老師教訓學生的樣子。
原來,大家的業餘生活,都挺搖曳多姿的。
范遙有時候凝望著黛綺絲,都忘記了說話。
因為太喜歡一個人,太在意一個人,反而患得患失,在她面前不知如何自處,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
3.
大二下學期的時候,辯論隊磨練得差不多,從中挑了4個人去參加全市高校的比賽,就是楊逍和范遙,還有黛綺絲和韋一笑。
後來他們把冠軍獎盃捧回了學校。所有人都很開心,包括隊裡沒有被選上去參加市級比賽的人。
那一天,指導老師勞累又加上興奮,身體不舒服,心口疼起來,他們早早送他回去休息了,年輕人就策劃著如何慶祝,最後還是決定去酒吧。
那天,他喝了兩杯黛綺絲喜歡的“碧水寒潭”,最後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發冷還是發熱,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吧,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今天晚上要向她表白。
那天楊逍不太耐煩這冗長的慶祝,說:“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值得這麼興奮!”他早早就回去了。
韋一笑坐在他不遠的地方,端著一杯酒,跟韓千葉討論一個程序框架的優化。
而黛綺絲一直在跟謝遜聊天,手上那杯綠色的酒,就一直被她纖長的手指轉動。
謝遜雖然不是校辯論的人,但是隊裡卻有很多人是他朋友,反正沒有老師在,都是年輕人,來湊個熱鬧正好。好像是黛綺絲打電話叫他來的。
要不是謝遜已經有女朋友而且經常秀恩愛,他簡直要懷疑黛綺絲喜歡謝遜。
那天,黛綺絲沒喝多少酒,連起身去洗手間都沒有一次。
范遙完全找不到機會。
回去的時候,又是大部隊一起行動,一大群年輕人走在燈光昏暗的街上,還唱起歌來。黛綺絲也在其中,那個晚上她笑得十分開心舒展,不像平日那麼矜持驕傲。她聲音真好聽,夾雜在一片鬼哭狼嚎中,像只百靈鳥。
那天,他大約有點魂不守舍,走著走著,韋一笑還推了他一把:“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還記得自己說:“我喝多了,是不是可以揍你一頓?”
但是韋一笑是怎麼回答的,他已經忘記了。大概也就是“滾!”“做夢吧!”之類的。
那天晚上,他回到寢室,楊逍還沒有睡,正在打電話,看見他回來,再說了幾句也就掛了。
時間已經過了12點,大家都上床睡覺。
但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說不清是胃不舒服,還是哪裡不舒服。不知折騰了多久,他終於捂著胃坐起來,心想那個酒裡,薄荷的勁實在太狠了。
楊逍從上鋪探出頭來看他,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胃疼?喝點熱牛奶吧。我的水瓶裡有熱水。”
那時候,寢室又不可能有微波爐,只能把熱水倒進盆裡,袋裝牛奶丟進去,隔水熱一下而已。
他問楊逍為什麼沒睡著,楊逍笑了笑:“你在下鋪翻來覆去,我睡得著嗎?”
喝了牛奶略好一點,但是迷迷糊糊中,天色已經發白了。
很久之後,他還是記得那個晚上的一切。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如果那天他找到機會和黛綺絲單獨相處,向她表白了,甚至,那天晚上,他吻了她,後來的結果會不會有點不一樣。
但是更久之後,他才明白。即使這些都發生了,結果依然不會有什麼改變。
大三上學期,新的隊員招募進來,他們這些人也就從校辯論隊退役了。
但那之後,他還是能經常見到黛綺絲。因為謝遜愛叫一大幫人出去吃飯。
她永遠那麼光彩照人,但是可望不可及。
他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再拖延了。
有一個晚上,他在校園裡的一個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黛綺絲,約她出來見面,說有話跟她講。
11月初,晚風已經有點涼。那個電話亭,在學四樓後面的一條僻靜小路邊上,一棵梧桐樹下,它的葉子已經有些發黃了,但是樹皮還是青色的。
這還是楊逍告訴他的。學校操場上成排種著的,所謂法國梧桐,其實學名叫懸鈴木,因為它的果子就像圓圓的鈴鐺。灰白的樹皮,每年夏天,畢業季節時候,大塊地剝落。
從詩經開始,我國人所謂的梧桐,其實是另一種樹,有青色光潔的樹皮。楊逍說,他的家鄉叫它青桐。
范遙盯著梧桐青色的樹皮。
學四樓那天晚上可能還在上課,有時有隱約的語聲,從樓上飄下來。
這個空著的公共電話亭,還是他滿校園走了一圈才找到的。
但黛綺絲說:“晚上我可不和男生單獨出去。你有什麼話……”她停頓了一下,“不能在電話裡說嗎?”然後又道,“大家是一年的隊友,有要幫忙的事情,你說就是了。”
那聽起來很像是不祥之兆,但范遙已經用了他最大的勇氣來打這個電話,他用了一種豁出去的心態說:“我喜歡你。”
黛綺絲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他在電話的這端,能聽見她細細的呼吸聲。那時間說不出來是多久,也許十秒鐘,也許半分鐘,但是在他都一樣,活像十年那麼長。
“可是……”她輕聲說,“我不喜歡你啊。”
他一時間反應不出任何一句話。
那麼簡單、那麼乾脆、那麼決絕。
黛綺絲聽著這沉默,忍不住道:“范遙,你有聽見我說嗎?”
他笑了笑,回答道:“有。”
“回去睡覺吧。”她用很溫柔的聲音,慢慢地對他說,然而等不到他的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把電話掛了。
據說,傷心這種事情,是延遲發作的。他當時只覺得麻木茫然,並不難過。又不願意回寢室,漫無目的,在校園裡亂逛,後來走到了田徑場,就進去,沿著跑道一圈一圈地走。
學校晚上的田徑場,人比白天還多些。
然後,他碰見了在那裡跑步的韋一笑。
開始,他完全沒有看見韋一笑,直到韋一笑拍了他一下:“你幹嘛呢?失魂落魄的,丟錢包了?”
范遙想,這人簡直沒心沒肺。
他回到寢室,楊逍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什麼也沒有問。
范遙想,楊逍當然一切了然。
其實有的時候,有一個太瞭解你的朋友,也令人感到刺痛的不快。
4.
過了兩天,是週六,范遙早上6點鐘拎著網球拍,去隔壁把韋一笑叫起來:“去打球!”
韋一笑在半睡半醒之間,大怒:“你搞毛啊!!!”但是一氣就清醒了,還是洗了一把臉,換上衣服,跟范遙去球場了。
就像大一的時候那樣,打了一個小時的球。
“范遙,你今天是不是抽風?!”韋一笑問他,臉色挺難看的。
“你以前不就是這樣打球的嗎?怎麼現在嬌氣了?”范遙也微喘著氣,冷笑。
“滾!”韋一笑道,“你丫下次要早上6點打球,你早說!老子可是寫程序寫到4點半。”
他是打完了球才說的這話,范遙倒不好說什麼,說了反而矯情,只說:“你回去睡覺吧。”
韋一笑二話不說,扛著球拍就走了。
很多年後,范遙身為一個律師,在職場上應酬交際于法官、委託人之間,飯桌上總是少不了喝酒。
我國的酒桌文化不過借著交際的名義,逼位卑者、有求於人者,向掐住他們命脈的人,賣身賣命。前者務必一干而盡,喝到嘔吐,後者隨意而已。這樣的權力、利益與面子的主宰之處,卻老有人故作豪氣地說:“我今天就捨命陪君子了!”
范遙想起來,其實從來沒有人陪他喝醉過。實際上,他自己喝醉的次數也屈指可數。非要讓自己喝醉是一種放縱,在酒精的掩護之下,理智可以理所當然地退場。他從來不覺得那是可以自豪之事。
可是,大學的時候,有人跟他一起登過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有人4點半睡覺6點鐘起來跟他打了一場累死人的網球。
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5.
范遙回憶他大學本科四年的時光,校園是綠色的,天空是藍色的,十七舍的牆是淡黃色的,陽光永遠燦爛,連傷痛都鮮活。
在他的回憶裡,楊逍是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夥伴,黛綺絲是遠處的風景。而韋一笑,仿佛靜默無聲的背景一樣,不管是說話還是不說話,搞惡作劇還是不搞惡作劇,看起來,都那麼……沒心沒肺。
Chapter 146: 少年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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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少年舊事
1.
韋一笑跟范遙聊著天,還是會時不時回頭,看一下殷離那邊。
一直都是她們幾個女孩子在一起喝酒,沒有什麼其他人。
這次他回頭的時候,突然發現多出來一個人,跟她們坐在一起。是一個滿臉鬍子的壯漢。
韋一笑:“……”
那個人,他也認識。
周顛。
2.
周顛出現在殷離面前時,實在是過於不見外了:“各位同學好。我是殷離的哥哥,一個人來喝酒,太無聊了,能拼個桌嗎?”
殷離差點跳起來:“什麼你是我哥哥?!睜眼說瞎話!是不是又是我哥叫你來的?我回去打扁他。”
周顛笑死:“什麼我睜眼說瞎話,你叫過我‘哥哥’沒有?你哥沒叫我來呀,他說你來這邊喝酒。我一聽,這個酒吧我原先來過呀,十多年前吧。後來關門了。原來,它又重開了。我來看看,它還跟以前一樣嗎。”
“你什麼時候來過?”殷離問。
“當然是我還在大學的時候。怎麼?J大的學生就不能來F大旁邊的酒吧喝酒啊?當時還是F大的人帶我來的呢。”
殷離哼了一聲:“你走開。我們喝酒,講我們不開心的事,為什麼要跟你拼桌?”
周顛道:“你們在校生,不開心,能不開心到哪裡去?跟社畜的不開心,有得比?媽的,我跟你們講,我們公司的那個遊戲,要做新一代的版本,要我們做新的門派設計,編新的劇情。寫一段,被斃一段,煩死了。”
那個遊戲,阿紫、鐘靈、陸無雙和殷離是玩的,這會兒聽周顛說,鐘靈道:“咦,你在那家遊戲公司工作!你是劇情策劃部門的嗎?”
“對啊。”周顛超自豪。
阿紫也有點好奇:“你都寫了什麼劇情?”
“不能講,發行以前都要保密的。”
“講被斃了的劇情,也不行嗎?”阿紫道,“你是吹牛吧,根本就不是那個項目的劇情策劃。”
周顛是那種完全不受激的脾氣,立刻跟阿紫杠上了。一邊點他自己要喝的酒,一邊就開始跟一桌女生講他編的故事。
阿紫聽了他講的劇情,道:“難怪被斃啊。還挺無聊的。”氣得周顛哇哇叫,說她站著說話不腰疼,就會嘴炮。
阿紫當場現編一段劇情,周顛聽完,評價道:“這是不無聊,可是也太狗血了。不對,挺變態的。”
“我比較喜歡阿紫編的。”鐘靈道。
“這不公平。人總是會偏袒自己人。”周顛大聲嚷嚷。
半個小時之後,這個事情就演變到了霍青桐、程靈素和鐘靈,把全場的年輕人都叫過來,周顛和阿紫拿了各自編的十二個不同主題的小故事,請大家聽了之後投票,誰輸了誰喝酒。一段故事一杯酒。
周顛摩拳擦掌:“老子不信我文學系出身的,會輸給心理系的!”
殷離道:“這跟專業也不見得有關係!”
3.
“年輕人,真是熱鬧啊。”范遙也注意到了身後的喧嘩。
“我們十八九歲的時候,在酒吧裡,不是也一樣喜歡沒事搞事?”韋一笑道。
他們說話之間,范遙又喝了半杯下去了。
“不要我在這裡,你就放心大膽喝醉。我可沒有楊逍那麼認真負責,一定會把你扛回去。”
范遙道:“滾滾滾。”
“你哪根蔥?叫我滾。”
范遙一笑:“你又想打架了是不是?”
“別說得好像我們當年打過架一樣。”
范遙道:“我讀書的時候,還真的沒有打過架。”
“不至於過了30歲,想來補這課吧。”
“好像讀書的時候,也沒幹過什麼特別瘋狂的事。”范遙似乎在回想著,“只記得大學畢業,吃寢室散夥飯的時候,喝了一瓶白酒。”
他問韋一笑:“你記得嗎?我們大二的時候,這個酒吧的老調酒師還在,他會調一種酒。綠色的,裡面加了很重的薄荷,還有香草,喝下去,會感覺從頭頂一直涼到腳底,只要喝了兩杯,就兩杯,就會覺得胃特別難受,整個晚上都沒法睡著。”
“聽起來就很難喝的樣子。”韋一笑點評道。
“可是有人喜歡喝。”
韋一笑聳了聳肩。
“這個酒吧倒閉了一陣子,這裡變成餐館,直到後來又換了一個老闆,試圖恢復原樣。原來那個調酒師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那種酒再也仿不出來,喝起來總不是原來那種味道。”
過了一會兒,范遙道:“你就不記得那種酒嗎?”
“你忘了,我從來不喝那些花裡胡哨的調配酒。”韋一笑道,“怎麼會記得這種東西?”
范遙微笑:“是啊,發生過的事,如果不被記得,就跟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操。”韋一笑突然道,“我想起來了,以前黛綺絲在這裡很喜歡點一種雞尾酒,就是綠綠的。是不是你說的那個酒。”
范遙:“……”
“我說,她除了漂亮,還有別的什麼值得念念不忘的優點嗎?”韋一笑問。
“為什麼你們只記得她漂亮?”范遙皺眉,“她還聰明、刻苦、驕傲、有野心。”
“驕傲和有野心,也叫優點嗎?”韋一笑道,“算了。就是這五個屬性的組合,也不是不能找到差不多的人吧。你再找一個吧。”
范遙道:“跟你這種沒心沒肺的人,沒法講。”
“行。”韋一笑完全不生氣,“沒心沒肺,神經粗,好處可大了。”
“你一直困惑我為什麼喜歡她。”范遙道,“你這種困惑,特別見鬼,特別混蛋。其他人,就不會這樣。”
“我沒有困惑。”韋一笑不同意這種說法。
“你的表情就是困惑!”范遙道,“你到底能理解哪種人類的感情?是不是全都理解不了?聰明、刻苦、驕傲、有野心,她像另一個我,你明白嗎?”
“哦,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韋一笑道,“人總是難免這樣,不是愛上跟自己很像的人,就是愛上跟自己相反的人。”
“哼,說得好像你真的會懂一樣……”
4.
他們倆就坐在那裡,東拉西扯,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不知不覺,放在范遙和韋一笑面前的酒瓶,裡面的液體,就只剩下了一個底。
范遙靠在吧臺上,睡著了,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因為累。
韋一笑轉動了一下手裡的杯子,還是滿的。他幾乎沒有喝,當然很清醒。
他又回頭看了一下。
身後的喧嘩也平息了,喝酒的年輕人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樣子是拼故事賭酒的兩個人,故事也講完了,該喝的酒也下肚了。
殷離不知道是因为喝酒,還是因为太興奮了,滿臉緋紅,但是看神色,還算不上醉。
調酒師又走到了范遙面前。
“他是你們熟客,還是你們老闆?”韋一笑問調酒師。
“呃……”那個調酒師呆在那裡,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
“行,我知道了。”韋一笑又問,“我把他丟在這裡行嗎?”
“呃……”那個調酒師又一付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你反應這麼慢,是怎麼沒有失業的?”韋一笑忍不住道,“難道他特別喜歡笨的員工?”
那個調酒師小聲道:“他不是我們老闆,是我們老闆的資助人。他酒量挺好的,我以前都沒看過他醉。喝一瓶都沒有醉過。自己能很清醒地叫車回家。今天才喝了多少……”
韋一笑指了指幾乎還滿的餅乾碟子:“空腹時酒精吸收快。”
“他在這裡,很少跟其他人說話超過三十秒的。”調酒師問,“你們是不是以前就認識?同學嗎?”
韋一笑道:“你知道,偷聽別人說話,是什麼結果嗎?”
那個調酒師一臉呆滯,韋一笑審視著他的表情,然後搖搖頭:“算了。”
Chapter 147: 死亡深淵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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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死亡深淵的誘惑
1.
周顛輸了跟阿紫的編故事比試,十二個主題,十二個段子,有九個是阿紫拿到的投票多,他罚酒九杯,阿紫只喝了三杯。
周颠感到很不服氣。“到底是為什麼?年輕人不夠喜歡我編的東西?”
霍青桐道:“我認為,是阿紫的故事,比你的,要邪惡一點。”
“多謝誇獎。”阿紫道。
“什麼?!邪惡也是優點?!”周顛道。
鐘靈道:“感覺,也不能邪惡過頭了,要稍微調和一點。要把光明和黑暗,揉在一起,揉在同一個人物身上。”
“人物的複雜性!這誰不懂?基礎課。”周顛道。
“你覺得你懂……才怪。”殷離道。
“不過奇怪的是,小孩好像就不喜歡這種複雜的故事、複調的人物。”霍青桐道,“我記得我小時候,看電視,發現一個角色有權欲、有野心,就覺得Ta是反派。女大帝的電視劇,不是拍過很多嗎,我看過把她塑造成無辜白蓮花的劇。後來再看到一個劇,演她掐死自己的女兒、毒死自己的兒子,一點也不讓她裝身不由己。我就覺得編劇故意在黑她。那是我10歲的時候。不過,過了幾年,我就明白了。小孩只接受主角是好人,而且必須是道德上完美的好人。長大的標誌之一,恐怕就是能接受:主角不是一個完全的好人。然後,再變成覺得:完全的好人,沒意思。貪、嗔、癡、怨,也非常動人。”
程靈素道:“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人格三部分:本我、自我、超我。超我是最後發育的,由道德原則支配,是人格結構中的管制者。這樣講,怎麼感覺好像長大之後,超我,又向本我和自我,做出了一些讓步?那麼超我,就不是管制者了。”
“反正你又不喜歡弗洛伊德。”霍青桐道。
“什麼什麼我?”陸無雙道,“我聽過弗洛伊德啦!我當然聽過。就是記不住!”
殷離跟她解釋:“本我就是,我想各種要讓我快樂的東西,肥宅快樂水啦、涮肥羊啦、帥哥美女啦、一屋子黃金啦,而且是,現在就要。自我就是,為了不掛課,為了畢業證,要好好上課寫作業。哪怕是決定要搶銀行,也要辛苦努力研究怎麼才能安全逃跑。超我就是,我想做一個完美的好人。這樣说,會好懂、好記一點嗎?”
“這麼聽起來是好一點。”陸無雙道,“為長大乾杯!為邪惡乾杯!”
“我還是不相信!”周顛不忿,“我編的故事,居然能過於正直了?!”
2.
12點半的時候,殷離跑來找韋一笑。
“我們打算撤了。”殷離道,“有個問題。”
“怎麼,有人喝醉了嗎?”韋一笑問。
“不就是周顛嗎?他大概喝了十幾杯酒。早超過1升了。還是烈酒。”殷離道。
韋一笑:“……萬萬沒有想到。他至少把自己的帳單付了吧?”
“那倒是付了。”
韋一笑又看殷離,“你們幾個女孩子,沒有人喝多吧?”
“還行。”殷離摸了摸自己的臉,“阿紫有點喝大了,要拉著她。其他人都還好。”
殷離問他:“你把周顛弄回去,沒問題吧?”
然後她看到了范遙:“啊,范師兄也喝醉了。”她一怔:“現在怎麼辦?”
韋一笑想了想:“不要緊,范遙是開車來的,他的車鑰匙在吧臺上。只要把兩個人都弄到車上,帶回去就行了。”
他先跟調酒師結了帳,然後在范遙背上拍了好幾下:“范遙!你醒醒,你的車,在停車場哪裡?”
范遙不應。
殷離道:“反正現在都是感應鑰匙,到了停車場,按著鑰匙走一圈,找到車很容易。我跟同學說一下。你扶著他,我拿鑰匙就行了。”
“行。”
韋一笑扶著范遙出門,殷離走在前面,結果在停車場,一直找到最邊上,才是范遙的車停的位置。
韋一笑把范遙在後座放好,然後道:“你把車鑰匙給我,你跟同學一起回去吧。走路小心點,七個人一群,應該也不至於不安全。”
可是,等他回去把周顛架著出了酒吧的門,殷離又跟著過來了。
“不是讓你跟同學回學校嗎?”
“我怕你拖不動周顛。”
“瞎說。周顛又不是體重200公斤。”韋一笑道。
周顛好歹並沒有真的醉成一灘爛泥,韋一笑架著他,他還是能走的,只是嘴裡一直還在嘟囔:“老子不可能輸!”
殷離哼了一聲,就在他們身邊走著。
深夜裡,還有零星的樂聲飄出來。停車場上,草叢裡,有蟋蟀叫聲㘗㘗。
殷離一邊走,一邊問韋一笑:“之前,有個穿黑衣服的女生,過來跟你們講話。她是想搭訕你呢,還是想搭訕范師兄?”
“你不要跟我討論這種話題,行不行?”韋一笑道。
殷離道:“怎麼了?少兒不宜嗎?可是我18歲了呀。”
“是嗎?你看,只有小孩子會特別驕傲地說,我今年5歲了!不會有人很驕傲地說我今年33歲了。”
殷離抗議道:“可是會有人很驕傲地說,我今年99歲了呀。嗯,我99歲的時候,一定要很驕傲地說,我今年29歲。”
韋一笑問:“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我沒喝多少。4杯不同的雞尾酒,名字都忘記了。應該酒精含量不高。嗯,阿紫喝的,比我還多些。她本來喝了3杯,後來跟周顛比誰編的劇情更好,她喝了3杯,周顛喝了9杯。”
“兩個人喝的是一樣的酒嗎?那周顛不是太過分了嗎?”
“沒有啊。周顛喝的是烈酒,50度的,阿紫喝越州花雕。周顛用小一點的杯子喝,阿紫用稍微大一點的杯子喝。”
韋一笑道:“花雕是黃酒,酒精差不多是15度。如果兩個人喝酒的體積,乘以酒精體積百分比,除以體重,結果一樣,那拼酒就是公平的。周顛體重大概100公斤,你那個同學體重50公斤?如果兩個杯子的體積比小於……1.67,那就是周顛吃虧。如果大於1.67,那就是你那個同學吃虧。”
殷離幽幽地道:“阿紫的體重,估算得不准。你到底會不會估計女生的體重?”
韋一笑架著周顛,一臉無語:“我只是告訴你思路,不代表參數一定正確。你知道數字,重新算一下好了。”
“你腦子是怎麼長的?”殷離瞪他,“為了公平起見,是不是應該拿幾個量筒,大家按照體重之比,喝同一種酒?”
“非常正確。”
“你真的這樣跟人喝過嗎?哪來的量筒?從你們實驗室裡拿的嗎?”
“我們沒有實驗室。找個生物系幫忙不就完了。”
殷離若有所思:“啊,沒有實驗室。你大學時,不是學生物的。也不是學化學的。也不是學物理的。一般理科和工科,都有實驗室。難道你讀書的時候,是文科的嗎?實在不像……你不會是數學系的吧?”
韋一笑道:“我不是數學系的。你能不能消停會兒。”
“哦。”殷離停了2秒,又問,“韋一笑,你以前有喝醉過嗎?”
“通常都是我扛別人回去。”
“可是你呢。難道你一次都沒有喝醉過?那時候怎麼辦?”
韋一笑想了想:“有一次是老謝把我扛回去。”
“老謝是誰啊?”
韋一笑道:“你怎麼這麼多問題。”
說到這裡,終於走到車前。殷離開了車門,韋一笑也把周顛塞進了後座。他把兩個人都扣上了安全帶。
“好了,可以回去了。”韋一笑看了看已經坐進副駕駛座位的殷離,“你不回學校了?”
“嗯,我跟同學說過了。”殷離回頭看看後面,“他們倆沒事吧。”
“沒吐,也沒有發酒瘋,只是昏睡。已經很好了。”
殷離又看韋一笑:“你喝了酒,還要開車嗎?”
“我沒有喝。”
“少騙我。雖然另外一杯酒,你應該沒怎麼喝,可是你明明喝了啤酒。至少喝了半杯。”
“這也叫喝了酒?等等,你觀察那麼仔細,是怎麼回事?”韋一笑看殷離。
殷離道:“誰有觀察你!我在看范師兄。”
“哦。”
殷離道:“你喝了酒,還要開車。不行。”
“一杯400毫升的啤酒,酒精含量大概是14毫升,人體代謝完這點酒精,需要的時間,在1小時到2小時不等。何況,我只喝了半杯都不到。”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東西?”
“你要是又會喝酒,又會開車,又不想被警察抓和出車禍,就會知道這種東西。”
“你會開車嗎?我從來沒有看過你開車啊。”
“我18歲就拿駕照了。現在還是每年有一陣子,會開長途。但日常在一個兩千多萬人的城市裡開車?除非在半夜,在郊區。不然總是堵車,堵得跟便秘一樣,何苦。”
“那你是出去旅行的時候,租個車,自己開?”
“對。”
“你看起來就像是那種會飆車的人。”
“我不喜歡旁邊有人。”
“就是說,你喜歡一個人飆車?你開到過多少時速?”
“忘記了。200多公里?”
“在哪裡?沒有限速嗎?”
“漠北的公路上。沿著路一直開,沒有人,沒有車,也沒有測速探頭。”
殷離趴在擋板上,側過來頭來,想像了一會兒韋一笑講的那個畫面。“那種荒涼,很美吧。特別是日落,或者月升的時候。”
“對。我現在可以開車了嗎?”韋一笑道。
但殷離還是問:“你計時了嗎?現在滿2個小時了?你就確定你把酒精代謝完了?”
3.
韋一笑握著方向盤,忍不住笑:“你就這麼怕死?”
殷離低頭:“對啊。我怕死。我初中的時候,找了好多兇殺紀錄片來看。看了,覺得很害怕,原來人死,可以那麼淩亂。人身上怎麼會有那麼多血。人的肉體,原來是可以拆得那樣零零落落的。死,太可怕了。”
“你害怕,那為什麼還要看?”
“我又害怕,又迷戀。就像,人走在深淵的邊上,總會忍不住往下看。”殷離忽然道,“這些天,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那天,就是我碰見文科大樓有人跳樓的那天。你跟我說,你來打電話叫救護車,叫我不要去看。我想起來,總覺得很奇怪。”
韋一笑道:“那你是去看了,還是沒看?”
殷離看著他,不說話。
“我看過,所以叫你不要去看。”韋一笑道,“看樣子,我說了也等於白說。”
殷離整個人都驚了:“你看過?什麼時候?在哪裡?”
“也是在F大的校園裡。”
殷離道:“怎麼會?!”
“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在F大待了四年。第一年有人跳樓,也是文科大樓。第三年有人跳河——不是學校裡這條河,是市里的河,家長認為學校有責任,跑到學校里拉橫幅抗議。第四年還有人跳樓。三個人,都自殺成功了。只有最後一次,我恰好在場。因為那個人跳的,就是十七舍,我早上去食堂吃飯,回來經過那裡。F大,有三萬多學生,這個頻率和比例,也不過是幾萬分之一。” 韋一笑道,“不會是我叫你不要去看,你特意要反著來吧?”
殷離道:“我怎麼做,跟你的話,有什麼關係?你什麼都不說,我也會去看的。你那時候,為什麼要湊近去看?難道也是有人攔著你,你特意要反著來?”
韋一笑道:“沒人攔我,我只是好奇而已。對死亡好奇。”
“是啊。”殷離低聲道,“恐怖的死亡,對有的人來說,是勸退,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卻是誘惑。”
韋一笑道:“既然你去看了,現場很慘嗎?後來,你根本就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了。”
殷離鬱鬱:“樓下有灌木,就是那種,修剪成三四十釐米高的一行矮樹籬。他先是落在灌木上了,再摔到地上。光線不太好,我也不記得草木上有沒有血跡。他鼻子和嘴巴往外冒血,呼吸很艱難的樣子。但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一直等到聽到救護車的聲音,才走開。”
“那還算是人形完整的。我親眼見過的那個,就比這個慘烈很多。”
“多慘烈?”殷離小心地問。
“你恐怕不會想聽我描述。萬一聽了,很長時間都忘不掉,或者一輩子都忘不掉。那怎麼辦?”韋一笑道。
“我們為什麼要坐在這裡談這個?”殷離忽然有點生氣,“我為什麼要跟你講這些?”
“可能是因為你喝了酒?”韋一笑揚起眉。
“嗯,喝了酒應該談愛情,而不是談死亡。”殷離捧著臉,“今天來喝酒,本來就是紀念失戀的。”
“什麼?你失戀不是去年冬天的事嗎?現在都七月份了。”韋一笑很驚訝。
殷離惱羞成怒:“就持續8個月!不行嗎?”
“行。那現在好了嗎?”
殷離歎口氣:“我想通了。本來就沒有這個道理,你喜歡別人,別人就要同樣喜歡你。”她按著胸口,“有時候,好像還是覺得,這裡很痛。可是,忽然也會覺得一陣輕鬆。愛一個人,很好。不愛了,也很好。他愛我很好,愛上別人也很好。那千斤重擔,不在我這裡了。”
“嗯,你開始悟道了。”韋一笑道。
“悟你個頭的道啊!” 殷離嗔道,“這不就是Albert Ellis講的‘理性情緒療法’,修正不夠合理的觀念,改變對外界世界的認知,用理性思維替代非理性思維,來減少不良情緒的產生。”
韋一笑道:“也沒有人說,心理學就不是道。”
“哼,你又敷衍我。”殷離側頭靠在車窗上,低聲道。
4.
那天,殷離又跟韋一笑聊了什麼,她後來都忘記了。
反正她在車上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是韋一笑拍她:“到家了,起來。”
殷離迷迷糊糊地掏口袋,摸手機,一看屏幕:“都1點多了?我們結帳出來的時候,還是12點42啊?這麼近的距離,你開車開那麼久?”
“靠!你在停車場跟我鬼扯,就花了半個多小時好不好?”韋一笑對殷離說,把房門鑰匙給她,“你先上去開門。我來扛人。”
殷離回頭看了看:“要幫忙嗎?”
“不用。”這樓有電梯。
兩個人,就要分兩次扛。韋一笑第一次,先把范遙放到他自己的臥室。
等韋一笑第二次上去,進門就發現,說不得已經起來了,穿著睡衣站在客廳。殷離在廚房,滿世界找水喝。
韋一笑把周顛放在沙發上。
說不得顯然已經向殷離問過怎麼回事了,只是對韋一笑道:“三個臥室,五個人。怎麼辦?”
“殷離睡那個空房間,周顛睡沙發。我天亮才睡。完了。”韋一笑道。
他剛說完,周顛就在沙發上翻了個身,滑了下去,整個人砸到地板上,哐的一聲。
其實醉了的人,還是會覺得痛,周顛立刻就含糊不清地罵起娘來了。
說不得歎了一口氣,跟韋一笑一起動手把周顛抬回沙發上。
殷離道:“讓周顛睡那個小房間好了,我回學校去。”
“也行。”說不得強打精神,“等我換下衣服,陪你回學校。”
殷離笑得要死:“老哥,你還是回去睡覺吧。”
說不得思考了幾秒,轉向韋一笑:“把阿離送到寢室樓下,看著她上去再回來。有問題,我找你算帳。”
韋一笑道:“好好好。”
等安頓好周顛,說不得也回房間去了。
韋一笑看殷離:“走了。早點回去睡覺。”
“我不想回學校。”
韋一笑詫異道:“那你剛才跟說不得說……”
“噓!”殷離豎起一根手指,“我不過是哄他去睡覺罷了,你不要又把他吵起來。他醒了,可又沒得清淨了。”
殷離在沙發上坐下來:“過了1點,回去還要爬牆。不想爬。”
“胡說。F大晚上不關後門。”
殷離嘲笑他:“你都畢業多少年了?不要把你那時候的規矩,來當成今天的常識好嗎!”
韋一笑只好算了。他去廚房,打開冰箱,倒了杯牛奶,回到客廳。
殷離伸手牽他衣角:“我不想睡覺,陪我聊天吧。”
“聊什麼?!”
Chapter 148: 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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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第二天
1.
說不得清晨起床。他走進客廳,看到殷離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抱著一個沙發靠墊,身上還堆了幾個沙發靠墊。
韋一笑坐在地上發呆。
說不得小聲問韋一笑:“阿離不是說她回學校去嗎?”
“她又不高興回去了。淩晨讓她帶著酒精興奮,去爬學校的圍牆,好像也不是什麼好主意。”
說不得歎了口氣,然後道:“你也不找條毯子給阿離蓋一下,會著涼的。”
“沒找到。”
“你秋天的外套也行啊……”
韋一笑皺著眉,沒有回答他。
說不得把他拉起來:“你坐在地上幹什麼。臉色不太好。”
韋一笑問:“現在幾點了?”
“大概6點半吧。”說不得看了看手按在太陽穴上的韋一笑,“你頭痛?昨晚喝酒了是吧?”
“沒有。”
說不得看了他兩眼,也不知道是相信了呢,還是懶得拆穿他,只是道:“泡杯麥片給你,喝了,趕緊去我房間睡覺。我過一會兒,把阿離叫起來,送她回學校去。”
“范遙和周顛呢?”
說不得道:“我會管啦!你去睡覺。”
“范遙的車鑰匙。”韋一笑從口袋裡掏出來,給說不得。
2.
第二天,范遙醒來。他對著空白的天花板,怔了幾秒,才清醒過來。有輕微的頭疼,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異狀。不是在酒店,也不是在自己家裡。不知道是誰家,誰的臥室,他一個人。
他的手機和錢包,本來是在口袋裡的,現在放在桌子上。
他收拾好出去,臥室外面就是客廳,這房子的格局,是客廳與餐廳沒有隔斷的。
有個人坐在餐桌邊,桌上一個透明的玻璃茶壺,泡著花花綠綠的葉子,旁邊擺著一盤虎皮蛋糕和小餅乾。那個人一邊喝茶一邊拿手機看視頻,似乎是某個電視劇。
桌子上,還有他的車鑰匙。
那個人,范遙是認識的。兩年多前見過一次。
韋一笑的室友說不得。
說不得聽到聲音,轉頭,看到是范遙,跟他道:“喝杯茶吧。呃,韋一笑天亮才去睡,他還沒有起來。”神色很自然,也沒有特別熱情。
范遙:“不,謝謝。”
3.
下午,韋一笑起床後,走出臥室,他看到的還是說不得坐在餐桌邊,一邊喝茶,一邊看書。
然後韋一笑發現他在看的,是《人體寄生蟲學》。
韋一笑:“……你又把那玩意放在餐桌上!拿走!”
說不得哈哈笑,把書收起來,回房間去了。他出來,對韋一笑說:“你要自己做吃的?還是我午飯留的蝦仁豆腐,給你熱一熱?”
韋一笑道:“不想吃。”
“喂!我不就開個玩笑而已,你至於胃口那麼差嗎?”他看韋一笑臉色還是不好,又問,“你是不是還頭疼?”
說不得從客廳茶几下面的抽屜裡,拿出一個血壓計,把韋一笑抓過來,量血壓。
上一次韋一笑偶然頭疼的時候,說不得就說,是不是血壓高導致的?不過當時家裡沒有血壓計。現在有了。
說不得看數據:“收縮壓90,舒張壓60。夏天這個血壓,很正常啊。”
韋一笑道:“你是不是除了量血壓,就不會別的了?”
說不得笑道:“我本來就不是內科醫生,也不是全科醫生!”
“范遙回去了?”韋一笑問。
“回去了。上午10點多。我問他要不要叫代駕,他說不用。我看他行動挺清醒的,應該是沒有關係吧。”說不得慢條斯理地收血壓計,“其實,你們倆關係,沒有很差吧?”
“你以前好像問過這個問題了。”
說不得道:“是嗎?那當時你怎麼回答的?”
韋一笑道:“我忘記了。”
Chapter 149: 夜談1 和類AI聊死亡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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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夜談1 和類AI聊死亡及其他
1.
殷離在那個喝酒慶祝失戀的夜晚之後,覺得自己對韋一笑的觀感,大幅度地好轉,其提升程度甚至超過寒假,她說她樂見她的高中好友殺光全班只要不包含她自己而韋一笑說那也沒有什麼。
可能原因在於,在酒吧的停車場,韋一笑終於跟她講了一點自己的事。他見過同學自殺的慘烈現場,他在漠北的公路上開車。
人類就是這麼奇怪,分享彼此的經歷,有的時候,甚至比發現彼此有共同利益,更能提升信任和親密程度。
殷離開始變得更喜歡跟他講話。以前她只是愛問他,你怎麼還不更新。
有的時候,殷離會覺得,韋一笑有點像還沒有進化好的AI。比他進化得更好的AI,會盡全力試圖使自己看起來更像人類。但他沒有這種目標。
如果殷離是在Talks上跟他說話,他經常隔半天發個“哦”。
如果殷離是過去吃飯,當面跟他說話,他用的音節,會稍微豐富一點,“嗯”“哦”。
但這並不是說他沒有看或者聽,因為有的時候,他還是會給點有實質內容的回復。
比如殷離跟他說,現在不少女權主義者,號召女性不婚不育,反抗社會對女性的系統性壓迫。很多男的,一看這種號召就跳腳,大罵我國田園女拳,根本不是真正的女權主義,只會挑起性別對立,更危害我國人口安全,這種人,政府應該乘早給她們一記鐵拳,讓她們早點閉嘴。你覺得呢?
韋一笑:“結婚生育與否,不是個人自由嗎?號召是個人自由,聽不聽也是個人自由。別人憑什麼要管?”
比如殷離說,聽說有的高校,居然要求各個班都統計上報每個班級裡LGBT學生的情況,要作為重點關注對象。
韋一笑:“應該有上面的授意。只是每個學校的執行力度不一樣。那幫王八蛋又開始想管頭管腳,中間還管放屁。”
殷離:“你同情性少數派嗎?我還以為你討厭呢。”
“這跟同情,一毛錢關係也沒有。性取向,是跟吃飯一樣的私事。就算別人愛吃的,你根本看都不想看,那也跟你沒關係。但是這個世界上,想管別人私事的人,太多了。”
殷離:“你不會覺得,家暴也是私事吧。”
“打另一個人,就是侵犯被打那個人的權力,那就不是完全的私事了。除非是雙方完全自願的,被打的那個人,從被打中也得到了快樂。但這種行為,應該稱為SM,而不是家暴。我沒法理解SM,但是,既然是雙方自願的,那也不關我的事。”
殷離得出一個結論:韋一笑因為不想別人管他,所以他也就尊重別人的自由。他不太拿自己的價值觀去套在別人身上,去要求別人,去評價別人。
這種他不太做的事,反而是很多人,最常做的事。
自己喜歡吃餃子,就以為天下人都應該愛吃餃子。
自己結了婚、生了小孩,就覺得天下人都應該結婚生小孩。
自己喜歡異性,就以為天下人都應該喜歡異性,且只喜歡異性。
不認同的、不一樣的,不是有毛病,就是有罪。
當然,這並不是說韋一笑從來沒有這麼做過。他有的時候,也會把他的價值觀套到別人身上。
比如他就不止一次跟殷離說,你鬧失戀,怎麼會持續這麼久?
還有他說,相信非黑即白、人應該像天使一樣善良的,都是白癡。
他的確也會鄙視跟他價值觀不一樣的人。
但總體來說,殷離還是覺得,她可以很安心地跟韋一笑講話。
Holmes拿著一個骷髏的頭,跟它講了很多對案件的推理,還宣稱,這是我的朋友。
韋一笑,怎麼也比一個骷髏頭,好一點。
2.
七月末的時候,殷離得到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是田伯光打電話給她。說令狐沖最後2個學分的選修課,掛了。不過系教務處的老師告訴令狐沖,本科生可以申請延期畢業,時限2年。時限之內,再選課、上課,學分補齊,就能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這他媽的,肯定還是他們系主任搞的。令狐沖沒有低頭,他們系主任也沒有想高抬貴手。
第二個,是張無忌打電話給她。
他說,自己想跟人說說話。但是不知道應該打給誰。
他跟殷離說,他的導師,法律系系主任惹出的麻煩。六月,網上熱傳的視頻。七月,他和另一位教授,终于收到了學校給的處罰。口無遮攔的那位教授,解聘處理。他的導師,行政記過,撤銷系主任職務,下個學年不准上課,不准招新的研究生。
趙敏辦了轉學,下個學期會回到帝都的R大去讀書。他收到了P大的錄取通知書,但是他決定不去讀了。
他考上了家裡這邊法官助理的崗位,H市的法官助理沒考上。家裡這邊,體檢已經過了,就等政審。如果沒有意外,他可能九月份去報到,開始上班。
“為什麼不去P大讀研究生了?”殷離問,“難道就因為趙敏回帝都去了嗎?R大和P大,確實,也不太遠。”
張無忌有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後他似乎笑了笑,道:“我不想再讀書了。論文並沒有什麼用。我想在法院裡工作5年,就出去當律師。”
殷離慢慢地道:“如果你真的想好了,那就去做吧。”
殷離只跟儀琳討論了令狐沖的事。
儀琳比她想的還要淡定:“這就是堅持理想的代價吧。必須付出的代價。之前勸他,也不聽。其實那個時候,他早就想過有今天了。”
殷離暫時沒有什麼理想。她也並不想做英雄,毀滅一點什麼東西的衝動又被理性控制了。所以,她現在還體會不到,什麼叫“必須付出代價”。
她像完全變態發育昆蟲的幼蟲,成體的細胞,尚在幼蟲的身體裡休眠。
她半夜睡不著,給韋一笑發信息:“你有沒有幹過什麼需要,或者可能需要,付出重大代價的事?”
韋一笑沒有回答她。
3.
不管韋一笑回不回,反正她實習回來晚上待在寢室的時候,經常在Talks上跟他說話。
草本植物:我剛剛在Square上看到有一個人講笑話,那個人應該是國內的飛行員
草本植物:說他們那裡有來培訓的兩個日本飛行員,吵起來了。因為吵架用的是英語,所以他聽得懂。原來那兩個日本人吵架,是一方嫌棄另一方沒有說敬語
草本植物:被嫌棄的那個日本人說,如果不是為了逃避國內令人窒息的氛圍,為啥要來這裡?來了國外,還要說敬語,那和待在國內不出來,有啥不同?說個屁的日語,說英語就沒有敬語這回事!
草本植物:真是好好笑
草本植物:我想起以前不知道在哪裡看到的?韓國的航空公司特別規定,不准機組人員在駕駛艙內,說韓語。因為一旦說韓語,下級就不敢指出上級犯了錯誤
草本植物:也是好好笑
草本植物:以前還聽到一個笑話,說韓國人見面,要先問出生年月,以決定要不要說敬語。而我國人聊天,就先問工作和收入,以決定要不要尊重你
草本植物:上個學期,我通識課選的是東亞文明。老師就說,整個東亞,都受儒家文化影響,所以有共通性。不過,他重頭還是講,東亞幾國因為歷史和環境,都有什麼各自的特點
草本植物:但是我覺得東亞國家的文化內核,還真是很像啊。雖然形式上會有各種差別
草本植物:表面看起來,我國現在是東亞最平等、最不講尊卑的國家,並不是我們真的沒有等級。可能只是因為我們的等級,幾百年就會重排一次。而上一次重排,發生還不久
草本植物:我今天聽了一晚上 Young and Beautiful,這也是老歌了
草本植物:真好聽
草本植物:聽了好惆悵啊
草本植物:人除了渴望愛,還渴望永恆
草本植物:所以才會追問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草本植物:因為大家都知道,青春美貌是不永恆的
草本植物:人渴望有一種愛,它比青春美貌或者財富地位這些容易變動之物,更穩定,更長久,甚至接近永恆
草本植物:現在想想,這種渴望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穩定,能給人安全感
草本植物:如果你愛一個人,愛的僅僅是Ta的身體或權力財富,那麼大家就會覺得,這種愛是輕浮的,轉瞬即逝
草本植物:如果你宣稱,你愛的是對方的靈魂,大家就會覺得,那接近永恆之愛。靈魂,不就是人格?一个人的人格,確實是有相對穩定性的!比相貌身材和權力財富,更有穩定性!
草本植物:突然有一個很殘酷的想法。美人尚且要追問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那年輕的時候都沒有漂亮過的人,怎麼辦啊
草本植物:美貌是引誘愛前來的誘餌,就像捕鼠籠裡的蛋糕屑一樣
草本植物:有的人沒有美貌
草本植物:會有人一生,都沒有被人愛過吧
4.
草本植物:我在看耶魯大學的一個公開課
草本植物:一位哲學系的教授,講死亡這個主題
草本植物:感覺沒有幫助。我都看到第9集了,一共26集。不對,應該說是26課
草本植物:哲學家這麼話癆的嗎?感覺比我哥話癆多了
草本植物:那位教授花了好多好多時間,來講靈肉二元論者的理論
草本植物:人會想像靈魂和肉體分開,靈魂存在,肉體消失,所以靈魂和肉體是兩個東西
草本植物:不可分、不可見的東西,不可滅。因為靈魂不可分、不可見,所以靈魂不可滅、靈魂不朽
草本植物:他在講靈肉二分、靈魂不滅的觀點,到底可能有哪裡不對
草本植物:但是,如果讓研究神經生理學、大腦功能的學者來講,也許會簡單很多
草本植物:我們現在看世界,和柏拉圖、笛卡爾看世界,能使用的基礎材料,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呀
草本植物:柏拉圖、笛卡爾又不知道什麼叫細胞,什麼是神經元。從最簡單的被針戳了手會縮回去,到非常複雜的學習和創造,神經元都在幹活
草本植物:感覺神經元負責輸入,中間神經元負責傳遞和處理。大腦皮層發出指令,運動神經元負責輸出,讓人缩手、站起来、飞快奔跑。或者是下丘腦、腦幹發出指令,植物神經的神經元負責輸出,讓人哭泣、瞳孔放大、胃部緊縮、心跳加速。
草本植物:微觀的:非條件反射、條件反射、感覺、意識、理性、反應,行為
草本植物:或者是作為整體的:較為穩定的行為模式、人格、意識。或者靈魂。隨便你用什麼可能的名詞
草本植物:微觀的也好,整體的也好,這些都是肉體的功能
草本植物:你不能說自己的神經元、下丘腦、大脑、脑干,不算是肉體的一部分
草本植物:靈魂,是肉體的功能。功能,當然沒有實體
草本植物:功能當然能夠毀滅,只要你毀滅執行這些功能的實體,就可以了
草本植物:所以,你要消滅一個人的靈魂,消滅肉體就可以了
草本植物:人覺得靈魂能感覺。感覺,是神經元在接收和處理外界的刺激
草本植物:人覺得靈魂有記憶。記憶,是外界的刺激讓神經元彼此間的活躍突觸變多了,神經元的聯繫更密切了
草本植物:人覺得靈魂能創造。創造,是在記住已有知識的基礎上,加加減減,試錯
草本植物:人覺得靈魂能有意識。意識,是大脑對多種感覺的整合,雖然現在我們還不完全知道具體是怎麼整合的
草本植物:人覺得靈魂能有情緒。情緒,是對特定生理反應的命名。若是那些那些生理反應不存在,哪有什麼情緒?
草本植物:靈魂,只是肉體的功能。這已經是比靈肉二元論更好的解釋了
草本植物:二元論說,人有靈魂,但是无法详细解釋靈魂是怎麼讓人感覺、記憶、思考和創造的
草本植物:不過我覺得,這些東西,固然柏拉圖、笛卡爾不知道,這位哲學系的教授也不怎麼清楚
草本植物:所以,可能我覺得,這事解釋起來可以很簡單,是錯的
草本植物:独立于肉体的靈魂不存在,人只有肉體。這個事情的解釋論證,讓神經生理學的老師來講,會比哲學系的老師來講,更簡單,但是需要聽眾是生物系、醫學院或者心理系的本科生!
草本植物:或者隨便什麼人。只要能夠理解神經元的工作,能夠理解“感覺、意識、思維、記憶、人格,或者說所謂靈魂,只是肉體的功能”這句話的,就行
草本植物:對這樣的聽眾闡述:人只是肉體,肉體之外沒有靈魂。這是比較容易的。我覺得,只要幾句話就可以了
草本植物:真的,只要幾句話就行了
草本植物:但是這對聽眾的要求,有點高
草本植物:我們從初二開始學物理,然後是化學和生物。原子、電子、電位、化學鍵、有機物、細胞膜、細胞器、DNA、蛋白質結構,還有別的各種七七八八,學到高中畢業
草本植物:我們大二上學期,上人體神經生理學,那個課是跟醫學院的學生合上的,我們十個學生圍著一個真的人類的屍體,開顱,切Ta的大腦
草本植物:我們大二下學期,上認知神經學
草本植物:初二到大二,這是7年的時間啊
草本植物:在“人是什麼東西,怎麼運作”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我懂的,比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笛卡爾,要多!比弗洛伊德,也多!
草本植物:雖然這樣講,顯得我臉皮有點厚,好自戀啊
草本植物:只是因為他們死後,人們發現了更多的東西,又把它們作為知識寫進了書裡
草本植物:現在,教育和書,都變得不是那麼昂貴了
草本植物:我忽然覺得很幸福,比所有古人都幸福。因為我知道靈魂和肉體是什麼關係,而古人只是瞎猜
草本植物:我覺得我媽和我外婆,也不能聽懂那些東西
草本植物:對她們來說,肯定還是靈肉二元論,聽起來更簡單、更合理、更正確
草本植物:應該好多現代人,還是跟古人一樣
草本植物:不過,我聽那個教授,講死亡,講到第9課,還在講靈肉二元論可能是錯的,對我一點幫助都沒有。我在聽我已經知道的東西!
5.
有一天晚上,殷離在Talks上跟韋一笑大罵。因為她那天刷Square又受了點刺激。
因為最近有一個短期熱點新聞,東鄰國家又有一個女藝人不堪長期受辱受虐而自殺。於是有Square上,有大V寫文章,回顧和總結該國女藝人的血淚史。
那個國家,的確不像我國,总是把秩序推倒,人的地位全部重排一遍。所以他们等級更森嚴,階層更固化,財閥勢力龐大,所謂明星藝人,不免成為玩偶、性奴。反抗也沒有用,結果還更糟糕。
更可怕的不僅僅是財閥把人當玩偶,普通男性也把女人當物品,是一些低於自己、從屬自己的物品。女生如果不化妝就是不尊重男人,就是失禮。敢號召女孩子可以不化妝的女生,被痛駡為“該死的女權主義者”,請趕緊去死。女生敢出鏡時穿衣不穿文胸,那是蕩婦中的蕩婦,遭遇什麼都活該。
這是權貴與普通男性對女性共謀的絞殺。
不過,我國的男性,也沒好到哪裡去。
就有人在Square那篇文章下面評論:戲子本來就是下九流!選擇幹這行,還沒有給萬人睡的覺悟嗎?
更有人說:這個激起了我一些小視頻的回憶,什麼禁室NP之類的。
下面一溜求視頻的。
殷離都不是打字,而是給韋一笑發語音。
她大罵了一頓,說很多男性根本不像人,就像動物。只懂得弱肉強食那一套。但是高等智慧生物能有的,共情和愛的能力,一點都沒有。弱肉強食,還不簡單?這是動物本能,豬也會,狗也會。
她以為韋一笑又不會回她。
但是過了一會兒,她收到信息。
F:你是真的在生氣嗎
F: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了,你很容易進入應激狀態。你攻擊別人,不是因為你理性決定要這麼做,而是因為你生氣了,被激怒了
草本植物:不能生氣嗎?!
F:攻擊性高,不等於攻擊值高。一個戰鬥力只有5的渣,攻擊性高又有什麼用?
草本植物:你才是戰5渣!
F:吵無用的架,發無用的火,只是消耗自己的能量。在真實世界裡,你尚且很難改變一個熟人的觀念,何況是網上?你當面罵也好,背後罵也好,人家全都不在乎
草本植物:那什麼有用?
F:力量
草本植物:把人打一頓?
F:就你那體格。你問問自己,什麼時候能混成Boss,雇人幹活,多招女的?混成某個行業的大佬,教兔崽子們做人
草本植物:你也沒有做到這些啊
F:我又不想改變世界。你想
草本植物:……
Chapter 150: 夜談2 死亡的哲學課無用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150章 夜談2 死亡的哲學課無用
1.
暑假還剩下一半。
晚上,殷離會繼續看耶魯大學那位哲學系老師講的課,關於死亡。
那其實已經是很多年前錄製的了。
殷離有的時候會想,他現在應該比視頻裡老了很多吧,他還在人世嗎?但是視頻裡的他,卻永遠固定在了錄製時的那個模樣。
另一種類型的物是人非。
只是這個物,並不是一件器物、一個建築,而是光影所固定的人的一小段時光,成為一個小小的不會朽壞的標本。
晚上,殷離還是經常在Talks上跟韋一笑說話,並不指望他一定會回應,把他當成骷髏的頭,AI,或者鬼知道是什麼。
2.
草本植物:耶魯哲學系老師講死亡的那個課,我看到第12課了
草本植物:我現在已經覺得他的話癆很可愛了
草本植物:我想起之前看到有一個人說,哲學是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不點燈,試圖找一隻黑貓
草本植物:而科學是拿著手電筒,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試圖找一隻黑貓
草本植物:他講完了靈肉二分、靈魂存在、靈魂不滅的觀點是站不住的,終於開始講別的了
草本植物:不知道為什麼他花了差不多一節課,去要反駁“人總是獨自死去”這個觀點
草本植物:的確,除了死亡,其他很多很多事情,本質上也是人獨自完成的,即使旁邊有人跟你同時做一樣的事情。應該說,任何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生理活動,都是人獨自完成的。死亡、生病,或者僅僅是消化食物、感覺到冷暖,這一類的事情。沒有人能代替另一個人的生理活動
草本植物:但是大家為什麼從來不強調人總是獨自消化食物這種事情呢
草本植物:還是因為大家覺得死亡這件事太可怕了。大家一想像死亡,就發現,這麼可怕的事,還是獨自完成的,就覺得更可怕了
草本植物:他說,在睡夢中死去的人,在事故中突然死去的人,那些在親友陪伴中欣然赴死的人,比如蘇格拉底,都不會感覺到恐怖和孤獨。死亡可以是不孤獨的
草本植物:但我覺得,他這種說法,是不對的
草本植物:死亡是一個過程
草本植物:就算非常極端的,把一個人的頭砍下來,頭和身體分離是一個瞬間,但是大腦完全失去意識,也會需要一點時間。我不知道多久,也許幾秒鐘?一分鐘?還是更長一點
草本植物:更不用說其他類型的死亡了。睡夢中心肌梗死,心臟不跳了,於是全身缺氧而死。腦細胞要缺氧好幾分鐘,才會開始死亡呢。或者像蘇格拉底那樣喝毒藥,他喝的也不是氰化物,應該不會很快死。
草本植物:死亡可能要花幾分鐘、幾十分鐘、幾個小時,甚至幾天
草本植物:一個要死的人,肯定有時間給大腦的神經元來反應,來感到恐怖和孤獨,哪怕只是電光石火的一毫秒
草本植物:死亡是一個過程。越接近那個過程中的終點,人的生理機能越受限。也許剛開始時,這個將死的人還感覺不到痛苦、恐怖和孤獨,但是等Ta能感覺到的時候,Ta可能已經無法說話了,無法控制自己任何一部分身體,無法跟其他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痛苦、恐怖和孤獨
草本植物:人類好像是用分享這種辦法來抵抗孤獨的,即使有的時候,不過是在自言自語,或者是在寫日誌,也是好像在跟另一個人說話
草本植物:從這個角度,就可以理解大家為什麼總會說“人總是獨自死去”。如果不是因為恐懼死亡,誰他媽会強調獨自死亡
草本植物:他講課,26節,一半以上的課,在講人的本質是肉體、人沒有靈魂、人的同一性只看肉體
草本植物:他只花了一點點的時間,來講死亡的本質、死亡的壞處、對死亡和自殺應該用什麼態度。其實後一半,才是大家來聽這個課的原因吧
草本植物:不過,或許他的安排是對的。不理解人沒有獨立於肉體的不滅靈魂,怎麼能理解真正的死亡呢?
草本植物:他還說,永生是可怕的,死亡不可怕
草本植物:我一點都不覺得永生可怕
草本植物:我一點都不覺得死亡不可怕
3.
到八月末,終於有一天晚上。
F:你看完了嗎
草本植物:什麼
F:你看了快一個月的東西
草本植物:你是說《自私的基因》,還是關於死亡的哲學課?
F:……
F:什麼東西,你跟我持續講了一個月
F:26集,一天看一集,一個月也該看完了
草本植物:哦,看完了
草本植物:我以前不認識哲學專業的。現在感覺搞哲學的,就是儘量少用自然科學知識的前提下,對一切問題,進行分析、假設、推理
草本植物:但是在真實的世界裡,理性是非常昂貴的。人類大腦耗能,占全身耗能的20%
草本植物:理性是隨便就用的東西嗎
草本植物:情緒、直覺、本能,人們平常只用這些
草本植物:有幾個人,是認真評估了自己未來一直到死的幸福-痛苦曲線走勢之後,覺得負數的面積大於正數的面積,才決定自殺的?
草本植物:我想多數人,應該只是在某個時候,覺得當時的痛苦已經超過了可以忍受的極限,於是就去自殺了
草本植物:如果大家都像那位哲學教授期望的那麼理性,那麼世界上可能只有得了重病且真的治不好的人,可以自殺了
草本植物:其他的人,理性分析一下,肯定會發現自己還是會有很大一段人生的幸福-痛苦曲線是在X軸上面的,所以不應該去死
草本植物:但現實世界不是這樣運行的
草本植物:青少年為什麼會抑鬱,青少年為什麼會自殺?
草本植物:很多也只是因為自殺前被媽媽打了一耳光、被老師罵了一頓,這樣小事而已
草本植物:如果那些自殺的人,熬過去了,長大以後回頭再看,那些又算是什麼大事?家長算是什麼東西,老師又算是什麼東西?
草本植物:但是對於當時的自己來說,那些就是世界最重要的部分,那些就是已經不能承受的痛苦
草本植物:世界從此劃為兩邊。去死的死了,不敢死的活下來
草本植物:我看完了那個課,覺得對我並沒有很大的幫助
F:你是為什麼會開始看那個?
草本植物:不為什麼
F:你以前是不是想過自殺
草本植物:!
F:有時候想死也沒有關係,只要不是想得太具體
草本植物:寒假裡,你好像跟我說過了
F:是嗎
草本植物:你想過自殺嗎?
F:應該沒有很認真地想過
草本植物:你跟我說:我在F大待了四年,第一年有人跳樓,第三年有人跳河,第四年有人跳樓。都成功了。那種冷冰冰的語氣
草本植物:你說不定在看笑話!
F:蒼天在上,沒有
F:大一跳樓的那個男生,是大三的學生,跳的就是文科大樓。那應該是發生在暑假剛開始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都已經回家了。等開學回來,我們才聽說。我們輔導員在開學班會上,用幾句話提了一下這件事
F:我們輔導員說,他坐電梯上去的。上去快,下來更快
F:原話
草本植物:……
F:我們輔導員,還是個女的,當時還挺年輕,剛剛碩士畢業,長得很好看。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說這種話。我當時就想,連我都沒有這麼反人類
草本植物:……
草本植物:那個男生為什麼自殺?
F:不知道。有一種傳言是他掛了好幾門課。還有一種傳言是他失戀了。我們從來不知道確切的原因
草本植物:你大三時那個呢
F:是個讀專科的女生,跳了本市的市河。家長跑到學校來拉橫幅,認定是學校有責任。後面好像也是不了了之。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自殺
F:我大四時候,那個跳十七舍的男生,我也不認識他,畢竟十七舍人太多了。但他是有遺書的,而且遺書被室友搶在老師來之前拆了,所以就在十七舍傳開了
F:有意思的是他的遺書。大致是寫,我不想成為別人研究的對象。想死的人,總是被活下去的人看成傻子,所以我們提出的任何理由,越鄭重,就越會成為笑話。我對這個世界已無話可說,再見吧
F:我不知道那三個同學自殺的具體原因。也許知道了,我也不一定能理解。但是,我肯定不是看笑話的心情
F:我覺得,一樣是遇到痛苦,誰能扛過去,誰不能扛過去,這完全是個玄學問題。不想扛了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懦弱沒用愚蠢。去死也很需要勇氣
草本植物:那才不是玄學問題!童年幸福的人,會特別抗壓
F:但也不是說,童年不幸福的人,就一定不能扛過去。這還是個玄學問題
4.
殷離沉默了。
她就沒有那種自信:我什麼都能扛過去。
失戀就能在她這裡激發一個小型黑洞,只能說,她本來人格的基礎,就很合適黑洞。
草本植物:那天,就是我看見文科大樓有人跳樓的那天
草本植物:那天,我睡到凌晨醒來,看手機大概是2點多鐘
草本植物:那之前,我在做夢
草本植物:開始,我在一個黑暗的迷宮裡。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迷宮是粗糲的大塊岩石壘成的牆,牆與牆之間只有兩個人的寬度。我自己拿著一盞油燈,在裡面走啊走啊,什麼都看不到。後來油燈的油燃盡了,一點光亮也沒有了
草本植物: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又變成了在高樓上。是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燈。只有很大的風聲。聽久了,风声有一點像猛獸的咆哮
草本植物:然後我飛起來了
草本植物:又不知道為什麼,場景又換成了一個很小的木盒子。我能聞到周圍泥土的氣息
草本植物:我感覺無法呼吸,就醒了
草本植物:我爬起來,把自己的夢畫了幾張圖,又去睡
草本植物:後來睡到上午9點多。醒來之前,又夢見一個人跳樓死了
F:跳樓的是誰?
草本植物:我喜歡的人
F:怎麼聽起來好像你夢見自己自殺,然後你喜歡的人跟著殉情了?
草本植物:才不是呢。那是兩個不相關的夢。他跳樓,是因為他喜歡的人不要他了
F:這是我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事情之一
草本植物:我覺得你對愛情,就有種看不起的輕蔑態度!你就覺得愛情不配人為它痛苦!
F:至少不配那個程度的痛苦
F:那也不能叫輕蔑,只是鈍感,就像有的人不太能分辨不同的茶或者不同咖啡之間的細微差別
草本植物:你又要說不能歧視天然的disability是不是?
F:這個不算disability
草本植物:怎麼,只有天生共情能力差,算disability,是嗎?
F:你又說這個。其實我自己從來沒有覺得,共情能力差有什麼不方便
草本植物:我怎麼感覺,你如果去做五大人格因數測試,不僅宜人性能拿個超低分,神經質也能拿個超低分
F:神經質又是什麼
草本植物:測一個人是不是容易抑鬱焦慮衝動情緒波動大,這項得分低的人容易保持平靜镇定
F:那不是很好嗎,簡直太好了
草本植物:啊啊啊!我不要跟你說話了!
草本植物:男的都是豬,我哥除外!
草本植物:我不是在為愛情痛苦!
草本植物:自殺引起共鳴,根本不需要境況的相似!
F:那句話不合邏輯
草本植物:?
F:如果男的都是豬,你哥也是男的,結論當然是:他也是豬。不能例外
殷離還沒有想好怎麼回答這句話。總不能說,你會三段論了不起啊?!亞里斯多德這麼講話,也先打一頓再說!
那也太無賴了。
她就看見手機屏幕上,Talks跳出了下一句話。
F:我幹活去了,不跟你鬼扯了
Notes:
那位哲学教授的关于死亡的课程视频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bLeQ97fsqI&list=PLOVUOXEGG6q2bxZpSc9ky8ObLF4kQeYvV
Chapter 151: 當女生們談論愛、性與死
Chapter Text
第151章 當女生們談論愛、性與死
1.
如果你只看殷離暑期在Talks上跟韋一笑的部分聊天記錄,你會覺得,她雖然看東西進度慢,但是可熱愛學習了。
畢竟《自私的基因》只有300多頁,一位哲學系教授講死亡的課只有26節,也能看1個月。
不過,鑒於我國教育方式一般都是填鴨和刷題,好多孩子從小學就開始沒完沒了的補課、成堆的作业与试卷,讀完中學、考上大學,等於做了12年苦工,已經相當厭學。進入大學之後,應付考試、刷个学分绩点就罢了,還看什麼不考試的正經東西?
打遊戲不好嗎?看無腦視頻不好嗎?
像殷離這樣,已經能被誇獎為有想法、有自我驅動力。
不過,你要是知道她同期還幹了什麼,恐怕會想把這點意見咽回去。
她去實習的公司上班,早上坐地鐵的時候,拿電子書閱讀器看《自私的基因》。不能拿手機看,因為一旦拿起手機,就會忍不住幹別的。
從公司下班回來,吃完晚飯,先看3個小時的耽美小說和百合小黃漫,然後開始看耶魯大學那位哲學系教授的網上公開課,聽他講死亡如何如何。
或者反過來。
殷離覺得自己大學前三年看的小黃文和小黃漫,也就跟這一個月左右看的,數量差不多相當。因為她大二開始有二專,還開始喜歡張無忌。大三忙著失戀。也就大一閑一點,看得比較多。不過,她還是沒法跟阿紫比。
她知道自己無法消解對死亡的迷戀和恐懼。
很久以前,她在網上看到有一個人說,看完恐怖片和罪案片睡不著的話,可以試試看AV。
殷離不怎麼喜歡AV,她覺得真人的性器官,太醜了。並不是說她沒有看過這類視頻。
為什麼看Adult Video 或者其他色情娛樂產品,可以抵抗死亡帶來的恐懼?這原理,很簡單。
用人最強烈的欲望,來抵抗對死亡的恐懼。
好像還挺有效的。
表面上,她仍然過著一種無需憂思的生活。
她現在生活在一個目前政局穩定、治安還可以的國家。
她是這個國家經濟發達地區,一個中上家境人家的小孩。
她是這個國家一所較為著名大學的心理系,一個成績還過得去的學生。
她是這個兩千多萬人的大城市中,一個相貌和年華都還令人稱羨的女生。
有什麼好憂愁的?
理性這樣說,但她並不快樂。
2.
九月初,暑假的最後一周。
儀琳做了兩個月家教,已經攢夠了大四的學費和生活費。
殷離做了6周的實習生,看了好多英文論文。
什麼位點的什麼基因型,會影響人的維持注意力難易、抑鬱傾向、焦慮傾向、情緒穩定性、盡責性、宜人性、開放性、冒險傾向、共情能力、怕拒絕程度、學習能力。
各種七七八八的。
她的正經工作,是幫著那個公司的一位全職員工,帶她的一位女博士,完善用戶報告。兩個人,每天想著怎麼概括論文、解釋論文,讓用戶差不多看得懂。
如果僅僅把論文,以標準的參考文獻格式,列在報告最後面,對於絕大多數用戶來說,那就是無效信息。但是如果,報告試圖解釋這些論文寫了什麼,讓用戶能看得懂,或者至少讓用戶有一種“我努力一下能看懂”的感覺,那就不算是無效信息了。
公司前不久更新了測序芯片,是向一個全球著名的DNA測序公司定制的。新的芯片增加了不少基因位點,自然報告範本也需要更新。
完善用戶報告,讓用戶有可能理解論文,這就是殷離參與的工作。
殷離有時候想,這不就是她大二跟張無忌第一次一起自修聊天時,她幹的事情嘛。本質是一樣的。
當然,公司還有营销、銷售、檢測、售後客服、網站運維,各種完全不同的活。總共就七八個人。
殷離當實習生,也經常被不同的人叫去幫忙。
比如說管营销的小姐姐,叫她看看這篇準備發在Square上的推廣文章,寫得怎麼樣。研發部另一個同事說,新增了幾個心理自測項目,運維已經更新到網站上了,放在現狀評估裡,大家都去做。殷離你現在不忙吧,先做做看。
殷離還第一次拿到了自己掙的錢。
陸無雙出去旅行了,去了幾個不同的地方。現在正在某古都待著,說要花一周時間把它的幾個博物館,都好好看一遍。
霍青桐七月跟著一位博士生師姐一起幹活,系裡某位大佬要翻譯的英文專著,她譯完了一章。八月,她就回她那個天地廣闊的老家去了,隔幾天發個新出坑的烤包子被掰開的視頻,來饞其他人。
阿紫兩個月,小說寫了18萬字。
大家都過著充實的暑假生活。
3.
這天週三,殷離下班回到學校,去食堂吃晚飯。
萬萬沒有想到,她在食堂碰見了程靈素。程靈素坐在食堂的四人餐桌座位上,戴著耳機,面前擺著她的筆記本,旁邊坐著殷離不認識的其他學生。食堂裡都是人,沒有幾個空位。
殷離上去拍拍她:“你怎麼跑那麼遠,到我們西宿舍區食堂來?”
程靈素把耳機摘了:“哦,東宿舍區有好幾個宿舍停電了,兩個食堂也停電了。好像是供電線路壞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修好。”
殷離道:“難怪今天這裡這麼多人。”
殷離看了看她筆記本的電量,15%。
“你不如去我們寢室?就我和儀琳在,陸無雙還在外地呢。儀琳應該家教還沒有回來。”
程靈素想了想:“好。”
兩個人一起在食堂吃完飯,程靈素帶上電腦,跟殷離去八舍。
程靈素進門環顧了一圈,問:“這張,是儀琳的桌子吧?”
殷離道:“你怎麼一眼就看得出來?我桌子有那麼亂嗎?”
“還好,比男生好多了。”程靈素又看了看陸無雙床上的大熊,“你們寢室還是比我們寢室多一些可愛的東西。”
程靈素就先在儀琳的桌前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插上電源,在等待開機的時候,程靈素問殷離:“你實習的那個公司,如何?”
“大家都很年輕啊,有些是畢業不久的博士。女生多。CEO也才30多歲,是個很可愛的姐姐。去實習,還滿開心的。”
“工作干什么活呢?”
“完善用戶報告。看了好多英文論文,感覺自己單詞量猛增。整天想,我寫的解釋,放在報告範本裡,有高中生物知識的人能不能看懂。”
“就這個啊?”
“反正我就是打輔助的。挑選擴充新的位點,這種比較硬的活,又輪不著我來幹。”殷離道。
程靈素道:“我在網上,看了有人講國內另一個做商業基因檢測的公司,業務好像跟你去的那個公司差不多。那人算了一通,說測序芯片是多少錢,那個公司營銷搞太猛,營銷費用應該不低,賣的測試包又太便宜,完全是虧本買賣,懷疑他們測序是瞎搞。”
“怎麼瞎搞?”
“就是收到唾液,並不真的會去測。隨便給你隨機生成一點基因数据。”
殷離問了那個公司測試包的定價,道:“比我們的便宜100多塊錢呢!但是,這個造假也不好搞吧,會比較容易穿幫的!什麼焦慮傾向、共情能力,結果准不准,不好判斷,畢竟還有後天影響。像祖源分析、酒精代謝能力、咖啡代謝能力,這類生理方面的,准不准,大家心裡還是有點譜的。隨機生成,錯了,不就口碑完蛋?”
程靈素道:“這我不知道哦。你們公司,以現在測試包的定價,掙錢了嗎?”
“聽CEO說,今年能把盈虧拉平就不錯了,幸好投資人對本公司還比較寬仁。”
程靈素道:“哦。”對著筆記本看東西。
4.
殷離看程靈素在電腦上看文檔,而且看的不是pdf,是txt,顯然不是論文,問她:“你在看什麼?”
“前些天阿紫給我的文包。”
殷離一頭栽倒在桌子上,然後顫巍巍抬頭問:“什麼文包?”
“分了兩個文件夾。一個叫同人,一個叫原耽。後面一個,我還沒有看。原耽是什麼?”
“就是原創耽美,不是別人作品衍生的耽美。耽美就是BL,也就是Boys’ love。男性之間談戀愛的故事。原耽,是跟同人耽美相對而言的東西。”殷離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你為什麼會跟阿紫要這種文包?!我才不相信她會硬塞給你。”
程靈素眼皮都不眨:“我又不是機器人。我研究完了國外的學校,也需要休息休息,換腦子。再說我有點好奇。人通常會好奇距離自己比較遠的東西。”
“你是不是已經決定要去國外讀書了?都在研究學校了?”殷離道。
“嗯。”程靈素道。
殷離就缺少這種堅決,只好回到自己有把握的話題:“你不喜歡看原創的,只喜歡看同人?”
“不,其實阿紫跟我說了不少有大量同人產出的電影動漫,我好些都沒有看過。就當順便瞭解流行文化了。”
“同人那個文包,你看了多少?”
“我看小說這類東西的速度,大概是一分鐘1000字。所以一個小時6萬字。我好像是15天前開始看的,每天1小時,所以就是90萬字左右。阿紫那個同人的文件夾,裡面有的文長,有的文短,短的我看了七八十篇吧,長的只看了一篇。”
殷離問:“有何感想?”
“我覺得不能理解。”程靈素道,“我看到一個作者寫同樣的兩個男人談戀愛,不同的背景,寫了很多篇。驅使一個作者,反復去寫同樣兩個人的戀愛故事,動力是什麼?”她又問, “為什麼你和阿紫,會喜歡讀耽美小說?”
殷離想了下:“應該說是對美的愛吧。作者和讀者都是。”
“但是我覺得,耽美可能主要是軟色情產品。”
“啊啊啊!你不應該看阿紫攢的文包。她的文包裡,清水文比較少吧?但耽美,並不是只寫男性滾床單啊。如果重點只是男性滾床單,可以是滿篇都是動物發情那種風格的,那就是gay文學了。耽美的要點,不是在於兩個男人談戀愛,也不在於性,而是在於美,寫的是某種在真實世界很難存在的美好。你可以說,耽美一定是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就算是走寫實風格,那也一定是偽裝成現實主義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
“所以你說的美,是指純粹的愛情嗎?”程靈素問。
“我覺得並不是。或者說,是一種泛化的美。所以同人作者,會把原著裡的好友也變成cp,敵人也變成cp。或者單純覺得某人的屬性很美,隨便拉郎配也行。比如說,有人就覺得,男性身上的脆弱和母性,很美。所以近些年,有一種中年男性角色大熱,或者既惡毒又脆弱,或者既堅韌又脆弱,或者既聖潔又倒楣。觀眾大呼,被社會毒打的男媽媽,好萌好萌!信女願一個月吃素,換大手產文,讓此人當總受!”
程靈素道:“我不覺得被社會毒打的男媽媽,有什麼萌。但是原著本來是好友或者是敵手,這樣的關係,一樣是有美感的。為什麼大家會熱衷於把友人和仇人,變成愛人呢?感覺,還是大家只想看愛情故事,要把一切都變成愛情故事。”
“這裡有兩個理論。第一個:情侶的下限是友人,友人的升級是情侶。第二個:相愛才相殺。”
程靈素想了幾秒鐘,斷然道:“這什麼理論?我覺得不對呀。愛情和友情,最大的區別在於性吸引。有共同話題就可以成為朋友,但是沒有性吸引,就不能相愛。比如說,巴黎聖母院的女主角,不可能愛上鐘樓怪人,因為他太醜了。我不喜歡同性,或者至少到現在,我還沒有發現我喜歡同性,所以我可以是你的朋友,但是不可能愛上你。如果一個人說,朋友和情侶一定是可以轉化的,難道Ta挑選朋友的標準和挑選戀人的標準,完全一樣?而且,性取向還很靈活?”
殷離:“呃……”
程靈素又道:“第二,人們爭鬥、殺伐,絕大多數時候是為了利益,而不是因為彼此相愛。”
殷離舉手投降:“你說的對!我們就是想看愛情故事!就是想看軟色情!”
程靈素道:“可是,言情小說不是現成的愛情故事嗎?也可以有性描寫。為何要費勁寫耽美。寫耽美小說的,基本都是女生吧?”
“確實。寫耽美和讀耽美的,基本都是女生。我不太愛看言情。尤其是國內的言情。”殷離皺眉道,“偶爾看一本,不合意,就很想把作者吊起來打。女主角不是蠢弱,就是聖母。有時候,作者號稱要寫一個獨立自強的女主角,結果全程她都在靠男一男二男三幫她解決問題。偏偏這種鬼東西,才受歡迎。”
程靈素道:“我有點明白了。我沒怎麼看言情。耽美小說裡,寫愛情故事,不會涉及女性,所以也就不會出現male gaze之下,被弱化的女性。耽美小說,更可以放心大膽寫床戲。因為其中根本沒有女性存在,讓女性讀者回避了凝視自身的尷尬甚至屈辱。耽美小說,是比言情小說更合適的、針對女性的軟色情的載體,所以受女性所愛。”
“為什麼你這樣一說,就有一點點學術範了呢?”殷離道。
5.
程靈素問:“殷離,你喜歡軟色情嗎?”
“喜歡啊。”
程靈素道:“不過我看了90萬字耽美,裡面70%的故事包含了性描寫,看多了就會覺得,跟近古時期那些男人寫的豔情小說一樣,充滿了套路。雖然兩者套路可能不一樣。”
殷離又一次驚掉下巴:“你哪來的近古時期豔情小說?”
“還是阿紫給的文包啊。”
殷離道:“你可別說,我們把你帶壞了呀。”
程靈素道:“我12歲以前,看書就知道陰道、子宮、卵巢、陰蒂、排卵期,陰莖、睾丸、前列腺、輸精管,自慰、高潮、射精、不舉、不應期。現在21歲了,看一些有性描寫的小說,‘被帶壞了’?笑話。”
殷離問:“你看什麼書,會看到這些?”
“醫學書。我隔壁有個姐姐,她父母都是醫生,我經常去她家玩,蹭書看。”
“怪不得,講到這些事,你是這樣的。”
“怎樣?”
殷離想著措辭。
“金屬的質感,解剖刀的溫度,醫生的冷淡。整個就是一本大型教科書成精。”殷離湊近她,“仔細想想,也挺迷人的。”
程靈素道:“看你滿天亂拋名詞。我都能想像你大腦皮層在電流亂竄。你呢?你不會說,你的性啟蒙是靠看小黃文吧?”
“我是初中的時候看漫畫啦。”
“有這種漫畫嗎?”
“有啊。十八禁的少女漫畫,要我翻出來給你看嗎?”
“謝謝,不用了。我可以想像。”程靈素道,“我看見別人說,越是寫床戲精彩的作者,現實中反倒可能完全没有性经历。因為不瞭解,所以想像力才更加天馬行空。是真的這樣嗎?”
“阿紫就寫很黃暴的小黃文啊,你要不要看一看她的文,然後再採訪一下她?”
程靈素好像牙疼:“我認識她,還那麼熟,看她寫的小黃文……這是不對的。簡直是變亂朋友之倫。”
殷離笑得要死,然後道:“哎喲,等會儀琳就要回來了。等她回來,就絕對不要講這些了。”
“儀琳不知道你和阿紫看耽美嗎?”
“她知道我們看男生談戀愛的小說,但是她不知道那些小說會有多麼黃暴。我跟你講,陸無雙在寢室裡聽個言情小說的廣播劇,播到兩個人kiss的地方, 儀琳就要臉紅。”
“她又是在內陸經濟不發達地區長大的。那邊,學校的性教育可能也是空白吧。所以,儀琳,可能對性一無所知嗎?”
殷離道:“可能吧。”
“保持無知是不對的。”
“你是建議我找個科教片給儀琳看嗎?”
程靈素道:“她又不是我的朋友。你的朋友,你自己管。”
“對於耽美同人,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困惑。”程靈素道。
“什麼?”
“阿紫的文包,是按作者分的。我看到出現了很多次的情況,同一個作者,給同一個角色,配了很多不同的cp,每次總是那個人當受。這就是阿紫跟我科普的,所謂總受吧。作者到底是喜歡這個角色,還是厭惡這個角色?”
殷離道:“通常是作者非常愛他。”
“為什麼愛一個角色,就要讓他當總受?這是什麼邏輯?”
“我勉強給你解釋一下。”殷離道,“這類作者,基本是受控。會覺得,受是被愛慕、被追求的,而攻是主動追求方。被愛慕的,地位高。主動追求人的,地位低。被愛慕、被追求的,得到了愛,是更幸福的那一方。越多人愛他,越好。”
程靈素又沉思了一會兒:“然而很多小說裡,都出現了強姦、囚禁、折磨受的情節,這樣也算是,受比攻更幸福嗎?”
“按照某種邏輯來說,這些事情,都是因為愛才做的。即便是在被強姦、被囚禁、被折磨這樣屈辱的性關係中,受依然被認定為得到愛的一方。而攻,因為得不到受的愛,才狂性大發。所以,反過來,應該是受,對沒有得到愛的攻,給予同情,乃至諒解。在言情小說裡,這樣對女生,也不是很常見?”
程靈素道:“這個邏輯,太扭曲了吧?Amazing.我没法理解。”
“你覺得Amazing,別人覺得很正常啊。”
程靈素問:“如果在一段關係裡,一方擁有控制的力量,而另一方沒有。前者付出愛,卻得不到後者的愛。如果要你選,你願意當哪一個?”
殷離道:“本人是攻控。讀耽美,從來只代入攻的角度。當然選前者。”
程靈素笑了:“哈!雖然得不到愛,也挺慘的,但力量與控制,仍然是令人喜悅安定的東西。”
她想了想,又道:“我現在好像,的確更理解一點,女生為什麼愛看耽美了。反正耽美的戀愛關係裡,沒有女性。女性看戲就行了。如果讀到一個很暴虐的小說,把自己代入受,那就是善良無辜、被愛的小公主,如果帶入攻,那就是擁有力量的暴君。難道後者不爽嗎?是不是我們國家的女生,做不到跨越傳統女性的審美心理和愛情幻想,不能把自己代入攻角色,這樣的人數量更多,所以才會受控比較多呢?”
殷離問:“你看小說,到底是消遣,還是研究?”
“當然是消遣。”
“對一個消遣,也有這麼多問題。真……不愧是學霸體質。”
“不要叫我學霸了。”程靈素有點不開心,“我不喜歡你們這麼叫我。”
“好噠,程靈素同學。”
6.
程靈素道:“說回到小說,我覺得,不以性描寫為重點的作品,相對而言,平均品質會更好一點。我昨天還看了一篇,我也忘記名字叫什麼了。很短的文,兩千多字,出現的人物,我全都不認識。神話背景。神的理念分歧,人對神的操控,人對神的獻祭。全文清水。言簡意深,好像也有點意思。”
殷離問了她是哪一篇,程靈素找給她看。
那是一篇《銀河英雄傳說》的同人。
殷離道:“我給你解釋一下原著裡面的人物關係。《銀河英雄傳說》是一個太空歌劇院類型的小說。在龐大的宇宙星群之間,所發生的國家、戰爭和政治鬥爭的故事。對峙的雙方,一方是帝國,另一方是個民主同盟國家。
萊,是一個有抱負有野心的年輕貴族。吉,是他幼年相識於寒微之時的朋友,跟他一起讀軍校,一起長大。萊的姐姐被選為皇帝的妃子,萊也得到了提拔,並且因為軍功,飛速提升在軍中的地位,掌握了軍權。吉既是他的摯友,也是他的屬下。他們想終結帝國已經腐朽的王朝,並取而代之。萊後來果然成為了帝國新的皇帝。但是在那之前,吉就已經為他而死了。”
“所以,這又是一個把朋友變成愛人的同人?”
殷離道:“嗯,比那要複雜一點點。在原著裡,吉死去之前,他們倆之間出現了重大的友情危機。當時他們正在鎮壓舊貴族叛亂,吉覺得,為了彰顯舊貴族的殘暴而任由數百萬人死去,是不可接受的,萊雖然不是直接下令的人,但是他事後默許了這種行為,並對吉的質疑很惱怒。
這場爭吵之後,萊終於接受了另一個屬下的建議:霸主不需要朋友,集團中不需要有第二人。所以吉就被剝奪了之前他獨享的、面見萊時可以攜帶武器的特權。在刺客突然冒出來刺殺萊的時候,吉為保護萊,被刺客用鐳射槍打穿了頸動脈而死。後來,即使萊當上了帝國的皇帝,幾乎統治了整個宇宙,他再也不能喚回他的朋友了。”
“這篇同人,不是讓吉又死了一遍嗎?”程靈素道,“甚至某種意義上來說,跟原著是一樣的。身為神的萊,想要更有效率地治理人間,聽從了別人的建議,給純善之神的吉披上了血衣,於是吉就永遠從這世界上消失了。萊,實現了他的目標,失去了他的摯愛。”
“是啊。”殷離道,“不同的同人作者,可能很不一樣。有的更關心角色的幸福,不僅讓原著裡死掉的角色沒有死、活下去,甚至不惜讓Ta們過上一種平靜、瑣碎、無聊的生活。但這篇同人的作者,在寫這個東西的時候,好像更關心美。如果不是這樣的悲劇,就不是這樣的美感。有人說《銀河英雄傳說》是自己的政治學啟蒙書,但是也許,對有的人來說,它是感情啟蒙書呢。它讓一個少年,第一次知道感情的脆弱和殘酷。”
“死亡與愛,也是文學作品永恆的主題。”程靈素道,“很多東西,如果抽去了死亡的巨大陰影,就索然無味,沒有意思了。”
殷離歎了口氣,兩個人都沉默了。
7.
到了晚上9點,十八舍還沒有恢復供電。
程靈素回十八舍一趟,拿了自己的睡衣和洗漱用品,今晚在八舍這裡住一晚,自己寢室不僅像鬼屋,還像蒸籠。
9點多,儀琳才家教回來。
當時,殷離和程靈素還在講各種作品裡死亡與殺戮的元素。儀琳一句話也插不上。
時間到了11點多,3個女生都洗漱完了。
儀琳擦乾了她極短的短髮,關了檯燈,上床去了。
過了一會兒,程靈素也吹幹了頭髮,準備就寢,她睡殷離的床。
殷離最後關了寢室的日光燈、自己的檯燈,借著手機的光,爬上了陸無雙的床。
手機的光,也暗下去。
殷離道:“晚安了。”
在黑暗中,程靈素忽然道:“殷離,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說你喜歡安徒生《沼澤國王的女兒》的主人公,僅限前一半。但安徒生寫的,是她在院子裡磨刀時捅狗試刀。萬一安徒生寫的是她捅貓呢?你還喜歡主人公嗎?”
殷離在黑暗中,簡直聽出了她聲音裡的微笑。
儀琳問:“嗯?你們在說什麼?”
殷離道:“沒什麼。是安徒生的一個童話。睡覺啦。都快12點了。”
殷離沒有回答程靈素。
殷離默默地想,講這話的程靈素,可真是壞壞的。
Chapter 152: 一個本地小囡的小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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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一個本地小囡的小辰光
1.
程靈素家在本市。H市一共十幾個區,一半是市區,一半是郊區。她家在市區的某區,一條小弄堂裡,附近是上百年的老城區。老城區改造費用太高,政府就算有心拆遷,也進展極其緩慢。
她就在弄堂裡長大,現在還住在弄堂裡。
這種地方長大的女孩子,如果出落得漂亮,會打扮,本地話所謂“賣相交關好”,就會被人戲稱為“弄堂公主”。
但是她不漂亮。
從弄堂口,走到她家,一百米不到,要穿過數不清的垂掛的衣服,王家的盆栽,李家的飯桌,趙家的籐椅,張家的電瓶車。
弄堂兩側都是人家,本來就不寬,還被各色雜物占了空間。傍晚的時候,吃飯的吃飯,打牌的打牌,罵小孩的罵小孩,遛狗的遛狗,弄堂就顯得更窄了。
所有人都能看見你,你能看見所有人。
她從小就討厭那種過分擁擠的空間、人與人之間過分親密的關係。看到別人在什麼環境裡長大,就終生懷念這個環境。她覺得不可理喻。
唯一稍可懷念的,是有段時間,隔壁的住戶,是一個小姐姐,父母都是醫生。硬是在逼仄的家裡,用木板釘出了一面牆的書架,堆滿了書。她總是在週末、假期,帶上一點勉強可以獻寶的東西,可能是一本同學間流傳的閒書,也可能是一個大桃子、幾片柚子,去小姐姐家做作業、看書。
兩個人就面對面地坐在一個小方桌邊,在桌子下面,膝蓋都能抵著膝蓋。作業,她一般都能很快做完,並不需要很久。小姐姐也差不多。其餘的時候,她們就一起看書。有的時候也看電視,小姐姐的父母並不像有的家長一樣,把娛樂視為洪水猛獸,所以她們做完了作業,想看電視劇就看。不過小姐姐說,還是書比較好看,所以大部分時候,她們還是在看書。
程靈素看完一本書,就會說,這本書講了一個什麼什麼故事。等她嘩啦嘩啦講完,小姐姐才說,嗯,這本書我看過啦。
小姐姐身上總是香香的,可能是她用的沐浴露的味道吧。
後來,程靈素小學四年級,小姐姐一家搬走了,去了另一個區。據說是她父母在那裡買了一套商品房。雖然也不是很大,不過總是在弄堂裡的小格子間好多了。後來程靈素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
2.
程靈素的父母,年紀已經很大了。她18歲上大學,當時他們已經60多歲,已經退休在家。
兩個人在退休之前,都是國企工人。媽媽45歲不幸被裁員下崗,之後斷斷續續地做過服裝店的售貨員、超市的收銀員之類的工作,等到可以領退休金之後,也就在家裡待著,做做家務。爸爸倒是在國企大裁員大下崗的浪潮中僥倖保住了工作,一直在那家國有企業工作到60歲退休。
家裡一直不是很寬裕,所以無力另買新房,但生活還過得去,不至於過於窘迫。
程靈素在很小的時候,就覺察自己的家庭與別人的,有些不同。
首先,是父母的年紀比自己同學的父母大了許多。她上小學一年級時,媽媽去接她,老師就把她媽媽誤認為了她奶奶。
第二,家族的親戚總是待她很客氣。她有陣子以為,那是因為父母中年得女,她在家族裡是這一輩中最小的,堂兄堂姐、表哥表姐,年紀都比她大了很多很多的緣故。
第三,父母從來不叱駡她。本市到底是大城市,真打小孩是不太有的,但是犯了事、考試成績不好,叱駡總是不可免,而且就在眾人眼前。畢竟家家緊挨著,門戶狹小,就是在家閉門罵小孩,左鄰右舍也會聽見,索性就在弄堂裡罵了:“儂只小赤佬!白相就上心,考試就墊底!”程靈素雖然從小學開始成績就好,但也很調皮,小學時也曾經跟男孩子打架被老師上門家訪。父母送走了老師,一句重話也不曾對她說,只是講:“以後勿要打架。儂被啥寧欺負,港撥老師聽,回家港撥爺娘聽。”
要說她父母比鄰居們都更文明,更有教養,恐怕也不見得。媽媽也是在菜場上,發現攤主在電子秤上做手腳,就會咒那攤主一家門都生癌、拿錢去買藥吃;爸爸也是跟工友喝了酒,面紅耳赤地談起人生不順意時,就會高聲罵娘。爸爸媽媽只是從不罵她。
有一年夏天,程靈素在弄堂裡,跟另一戶人家的小男孩吵了架。那個男生就道:“儂垃系堆裡撿來額!”
程靈素罵回去:“儂才垃系堆裡撿來額!小甯是爺娘生出來額。”
“吾是吾爺娘生出來額,儂是儂爺娘垃系堆裡撿來額!還是外地額垃系堆!儂鄉喔寧!”
那個時候,隔壁的小姐姐一家已經搬走了,她在這個弄堂裡並沒有其他真正的朋友。她立刻沖回家,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媽媽問她怎麼跑得這麼多汗,她開口就問:“吾是勿是抱來額?”
媽媽大驚失色,她就悶聲不響地跑了。
她在外面大馬路上遊逛了好幾個小時。
以前心裡的懷疑,都得到了驗證。
她看過家裡的舊相片,自己的樣子,與年輕時的父母對照起來,哪一個都不像。爸爸十八歲的時候,濃眉朗目,非常英氣;媽媽鼻子很挺,有很好看的雙眼皮大眼睛。總之兩個人都比五官平淡的她自己,漂亮很多。
要麼她是被領養的,要麼是媽媽找了個不好看的男人出軌了。
她不相信是後一種。
天黑盡了,她才回家。
進門,父母都在,努力想裝作下午的事情,不曾發生過,只是問:“餓伐,來切飯。”
她偏要追問:“拿啥地方抱額吾?吾親生父母啥甯?”
於是她終於知道,媽媽一直懷不上自己的孩子,才不得已在40多歲時,兩個人決定要去抱養一個。媽媽早年在外地待了多年,28歲才回到本市,回來之後,跟那邊還是有些聯繫。她的舊同事,聽聞他們要抱養小孩,就說,自己有個親戚,第三個生的還是女兒,不想要了。他們就去了一趟外地,最後把才幾個月大的她,抱了回來。
程靈素知道了這些,心裡的疑問有了答案,也不覺得怎麼樣。她從小就想得多,自己有主意。當下只是道:“弄堂裡一隻小赤佬,港吾垃系堆裡撿額。”
爸爸大怒:“哪只小赤佬港額,吾打斷伊腿!”
她當然並沒有真的說是誰,只是確認一下,拆穿真相後,父母還是愛她。
她是父母抱養來的,本來是個外地鄉下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只是從此之後,她格外排斥鄉下人這個詞,日常裡本地話也說得少了。大約還是被那句“儂鄉喔寧”嗆到了。
3.
高三的寒假,爸爸有一天,跟朋友喝酒,開開心心地回家,然後倒頭就睡,卻沒有醒來。媽媽半夜裡摸到他身體發冷,急忙叫了救護車。
最後,在醫院,爸爸還是不行了。醫生說,爸爸是心臟病發作去世的。
媽媽流了好多眼淚,程靈素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她幫著一起操持後事,她跟媽媽講:“我還在。”
不流淚。這種冷酷到底是哪裡來的,她也不知道。是天生的嗎,還是在她18歲的生命中不知怎麼養成的。
她也的確在夢裡見到過爸爸,酒後臉紅紅的樣子,笑眯眯地道:“吾打斷伊腿!”
她從夢裡醒來,也沒有一滴眼淚。
Chapter 153: 零時區和東八時區書信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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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零時區和東八時區書信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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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3 20:12
今天,真的好丟臉。那種傳說中才會發生、十分狗血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要是說,我從來沒有預見到它會發生,那我就是在自欺欺人。可是,當它真的發生的時候,我還是手足無措,一時的勇氣過後,只會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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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4 07:41
你終於跟你媽媽大吵一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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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4 21:43
不是的。
我跟我的室友,同寢室的一個女孩子,吵架。甚至也不能算是真的吵架,我們總共只說了兩句話。
但那個瞬間,我覺得她想殺我的心思都有了。
我們喜歡的是同一個男生。我知道這件事很久了,但是她一直不知道,今天她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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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5 08:11
我的天。
室友是情敵,這還挺危險的。你打算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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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5 21:43
當天已經太晚,我第二天一早就離開寢室,晚上也回家住了,不再住校。
媽媽很奇怪我為什麼突然開始每天回家,我也不能告訴她真相。
如果她知道了,恐怕會很生氣。她本來就不贊同我喜歡那個男生。她覺得我只是依賴他,而不是真的喜歡他。
你喜歡的人,若還在跟其他人曖昧不清,更說明他不夠喜歡你。既然他也不是真的喜歡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歡他,沒有任何必要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她肯定會說這種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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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6 07:37
你喜歡的那個男生,也在跟你的室友約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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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6 22:25
我知道他和她會一起在教室裡看書,周末會一起去一家法律援助中心當志願者,有的時候還會兩個人散步、吃飯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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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7 08:29
在我看來,這就是約會啊。
你不跟你室友見面,也不是真正的辦法。真正的辦法,是那個男生,知道自己到底要跟哪個女生交往。
開放關係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涉及的每一個人,都同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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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7 21:19
當我設想他還喜歡別人,我並不會覺得難過。
我甚至覺得,我可以接受他有幾個女朋友。對我來說,沒有關係,只要他能分一部分時間給我就好了,我也不想獨佔整個的他。
可是,這種關係,我那個室友肯定不會接受。我跟她也不熟,但是我覺得她是那種有點偏執又佔有欲很強的人。那天晚上,我甚至覺得,她看我的眼神有殺氣。
他可能也不會真的接受這種關係。雖然一般來說,男生會更花心一點,還渴望把花心正當化。可是他是一個道德感很重的人,明明白白地同時有幾個女朋友,這種一定會被世俗指責的事,他是不會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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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8 07:14
我真沒想到。你居然不介意開放關係。我怎麼一直都覺得你挺保守的?
在愛情中,有強烈的佔有欲,也是很正常的事吧?我們怎麼區別友情和愛情呢。兩者一樣都有分享和親密的時刻。我們跟朋友出去吃飯、看電影、講笑話,分享生活。我們跟自己愛或者暗戀的人也做一樣的事。友情和愛情的區別,就在於是不是存在性吸引力和佔有欲啊。
你愛上別人的時候,也這樣嗎?根本不介意那個人是不是同時在跟幾個人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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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08 22:38
我沒有喜歡過別人,所以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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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9 08:54
可能你多愛幾個人,就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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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9 21:55
有一種觀點是,一個人只有初次的愛,是最純粹最真摯的。在那之後,人經歷了痛苦,就已經被改變了,不再能夠毫無保留地去愛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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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10 07:37
我覺得那是胡說八道。這可能跟人有關係,有的人是不管受過什麼樣的痛苦,還是會熱烈地去愛,就像從來沒有受過傷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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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10 23:11
那我很羡慕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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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20 20:13
聖誕快到了。我在家,和家人待在一起。
呃,又要吃可怕的mince pie和穿醜醜的聖誕毛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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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20 22:07 週三
Mince pie很難吃嗎?我沒有聽過別人這樣抱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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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21 07:54
有的人還挺喜歡mince pie, 但是我不喜歡。家裡還一做就一大堆。
今天,我們出門去弄了一棵小樹回來。明天要把彩燈纏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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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25 20:13
聖誕快樂!
我們快要考試了,還有幾周的時間。我們一月中旬開始考試,要考5天。
這段時間,我大概會比較少給你寫信。我要多花些時間複習。
希望你整個假期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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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XX/12/25 21:47
你肯定想像不到我弟送了我一個什麼禮物。今天早上,把我氣得追著他打。
呃,我還是不跟你描述了。
聖誕快樂!
希望你考試全部都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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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1/16 21:13
我失戀了。回家哭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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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1/17 07:41
發生了什麼?這段時間,你不是應該在期末考試嗎?
那個男生,選了你的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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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1/17 20:44
並不是。是另外一個女生,政治學系的,成了他的女朋友。
他跟我說,他最近才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為什麼他能喜歡別人,就不能喜歡我呢?
我今天考試,可能考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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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1/18 07:58
愛是不能應要求而生的。你還不要那麼難過吧。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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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1/18 22:32
不,謝謝,我想你沒有什麼可以做的。
我需要一些時間來平復我的情緒。
我希望考試周馬上過去。
媽媽這段時間演出又很多,她不在家,我就可以不用偷偷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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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1/19 07:32
你失戀不要告訴媽媽嗎?她不會安慰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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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1/19 21:14
不,媽媽很看重勇敢和堅毅的品質。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去學習舞蹈,為了練舞,受了很多傷,她也不哭,也不抱怨。
她甚至有一回說,Frailty, Thy Name is Woman,寫這種臺詞,Shakespeare應該挨駡。
如果給她知道我暗戀一個人失戀之後就哭哭啼啼的,她可能會失望吧。覺得我不像她。
讓媽媽失望,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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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1/20 08:15
我覺得,你對媽媽的愛,超過了對那個男生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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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1/20 22:55
你瞎說。
Chapter 154: 零時區和東八時區書信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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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零時區和東八時區書信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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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2/16 06:12
好像你們的農曆新年到了,今年你和媽媽還是出去度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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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YY/02/16 22:34
是的,今年新年我和媽媽還是出去度假。我們現在在春城這個地方。
在冬天,它的氣候比H市溫暖很多,也不是過於熱門的旅遊地。整個城市都十分閒散慵懶。
媽媽這幾天都睡到上午9點多,吃完早飯,和我一起出門逛逛。我們去湖邊喂鳥,那裡全是紅嘴鷗。它們一點也不怕人,飛過來就把我手裡的麵包片叼走了。
媽媽說以前她和爸爸來過這裡。在他們談戀愛、還沒有結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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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2/17 07:52
有什麼愛情故事可以聽嗎?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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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YY/ 02/18 12:35
其實沒有多少,媽媽很少跟我講具體的事。她說,他們在這裡只呆了兩天,爸爸就被公司叫回去了。那時候她生氣了,爸爸說,以後再補一個長一點的假期陪你吧。可是那之後,也從來沒有一個比三天更長的假期,能讓兩個人在一起。
我以前一直很奇怪,媽媽為什麼選了爸爸。外婆曾經跟我說,媽媽結婚前有很多追求者,爸爸並不算是其中條件比較好的,甚至也不是最殷勤的追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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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2/19 07:18
那你媽媽為什麼會選你爸爸?他應該在某一方面打敗了其他追求者吧。
寄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YY/02/19 22:25
我不知道。
我覺得,我要是媽媽,我就不會選爸爸。因為爸爸並不是很帥。
我都覺得,我沒有媽媽好看,是被爸爸那一半拉低了顏值。我比媽媽更愛美色。
但是如果媽媽不是跟爸爸在一起,她生出的孩子,就不是我了。
我以前真的問過媽媽,她為什麼在那麼多追求者裡選爸爸。她說,因為我覺得他是真的愛我,愛我的整個人,不是只愛我的皮囊。
我還在想,難道其他追求者都那麼輕浮嗎。她又補充說,除此之外,他自己就是個很好很好的男孩子。
但我印象裡的爸爸,就是一個各方面不過是那樣的人。工作太忙了,把我放在奶奶家,但是每週末一定給我打半個小時電話。開家長會,他會飛回來出席。會在手機裡設置備忘提醒媽媽和我的生日。待那些比我們窮的人,都很和氣,還會在那時順便跟我講講接人待物的道理。
他就像好像一個學生,每門課都拿B+。我媽媽就像是那種偏科很嚴重的學生,有的課拿A+,有的課不及格。
爸爸也有拿A+的地方嗎?有的話,我也不知道。但媽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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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2/20 08:33
笑死我了。這是家長評分制度嗎?我覺得,你心情似乎好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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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2/20 20:16
並沒有。
我還是很痛苦。為什麼媽媽能遇到既愛她、她也愛的人,但是我就遇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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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2/21 08:36
那你媽媽也不是一開始就遇到了那個人吧。
要相信自己的運氣。
抱歉,最近比較忙,忙瘋了,只能寫短短的信。等我忙完了,我跟你說,我們到底遇到了一個多神奇的teamm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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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2/21 20:16
你能跟我聊天已經很好了呀。
我之前還在想,現在還繼續用郵件聊天的人,是不是太老古董了。
相對即時通訊,收郵件需要更多的時間,寫郵件也需要更多的時間。但我還是很喜歡用郵件跟你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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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2/22 07:55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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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 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YY/02/26 20:16
經過了5周的寒假。我的痛苦好像減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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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2/27 07:43
我很高興你不再那麼痛苦。痛苦總是會消失的,就像再漫長的雨季,最後還是會過去,陽光會再次照臨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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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2/27 23:24
痛苦並不是消失了。它就像鬼魂一樣。時不時又浮現一下。
今天,我上學校的網站查了期末考試的成績。我居然並沒有考砸。最差的一門課也有87分。
要為了愛情徹底發瘋,好像也沒有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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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2/28 08:02
我覺得為愛情發瘋是特定年紀才會發生的事。
我回想我16到18歲的時候,竟然還有一點懷念那個時候的瘋狂。但是,我也覺得長大了的我,更好了。
寄件人: Finch from GMT+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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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4/02 23:07
春天來了。
我感覺我像冬眠的動物,慢慢從僵硬中蘇醒。
這個月,媽媽可以在家休息兩周。我挑了一個音樂劇,買了兩張門票,請媽媽跟我去看。她很開心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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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4/03 08:11
什麼音樂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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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4/03 22:51
百老匯的一個喜劇,Murder For Two. 在H市的話劇藝術中心上演。
寄件人: Finch from GMT+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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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YY/07/09 21:51
我們放暑假了。
我要跟你說一件事。
兩周以前,快期末考試的時候,我聽說,我喜歡的那個男生,跟他的女朋友分手了,然後他就淋雨發燒住院了。
我知道消息,已經是他住院好幾天之後。我們班的女生跟我說的。
我去醫院看他。
我問他,為什麼會跟女朋友分手。
他說,因為吵架了。
我問他,如果相愛的話,為什麼還會吵架呢?
他說,也許就是因為相愛,所以才會吵架吧。
我能感覺到,他還是非常愛她。
我忽然覺得,我對他的感情,並不是真的愛情。因為我看著他躺在病床上,聽他跟我說話,感覺到他對另一個女生無法掩飾的愛意,我並不覺得嫉妒。
真的,一點也不嫉妒。
也許媽媽說的對,我對他只是感覺到溫暖,和一點點依賴。
寄件人: 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 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YY/08/15 21:43
我放假前已經跟我們學校的老師諮詢過交流生的事。我們學校的老師說,一般大二大三的學生可以申請交換生,時間半年,九月申請,一月去,七月回來。大四下學期要在本校做畢業論文,這樣不行。大四生要去做交換生,也是可以的。不過申請材料更多,得證明自己比較優秀。而且跟普通交換生不同,要讀1年半,最後在那邊做畢業論文,拿的是兩個學校聯合培養的學位。
我已經決定要試一試,申請英國的學校。我整理和修改了一下之前寫的作業,對Shakespeare十四行詩的四篇賞析文章,看看這能不能行。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8/16 07:11
如果那能成功,就太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倫敦的學校,如果你來倫敦,有空的時候,我可以帶你去逛博物館、美術館,或者任何你感興趣的地方。
寄件人: 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 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YY/09/28 22:31
我的申請通過了,明年的一月入學。還要4個月左右,辦簽證的時間很寬裕。
你的期望成真了。
我打電話給那個我喜歡過的男生,他只是說,你很厲害,去英國要好好讀書,好好陪媽媽。現在,他開始在他家那個城市的法院上班了,當法官助理,雖然每天工作很多,但是下班就能吃到爸爸媽媽做的飯,也很幸福。
我知道,他跟他的女朋友是徹底完了。他本來九月應該去首都讀研究生,那樣,他們倆在同一個城市,也許還會再碰見,也許還會舊情複燃。但是他把這種可能,也給扼殺了。
但我也沒有感覺到任何開心,或者任何希望。
在暑假的最後幾天,我去寢室把我的東西拿走,我留在寢室的東西不多,僅僅是一些書、一些備用的護膚品、床上的被子。
我收拾好東西,正要走的時候,碰見我的那個室友。
我們倆都很尷尬。
兩個女孩子為了一個男生吵起來,我覺得這是一件很低級的事情。大概她也並不覺得那很光榮吧。
但我現在已經不覺得我愛那個男生,回想那個爭吵,又覺得有點可笑。
如果我只是喜歡他的溫暖,那我當他是哥哥也好,是朋友也好,我都沒有必要跟別人去搶他。
我告訴她,我已經向學校申請了退宿舍。我要申請去英國做交換生,如果成功的話,就在那邊讀3個學期,然後拿兩個學校聯合培養的學位。
她問我,告訴那個男生沒有。
我說,還沒有。等我申請通過了,要去的時候,再告訴他。
她說,如果那時候,他讓你不要去,你怎麼辦。
我能感覺得出來,她還是很在意他,至少她還是會忍不住毫無意義地假想和嫉妒。
我說,那我還是要走啊。我媽媽在辦英國移民,我要跟她在一起。
我們就那樣客氣地互相道別了。
我感覺在向另一個自己道別。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9/29 07:53
太好了,我簡直不敢相信,也就是過一段時間,我就可以見到你了?
你住的地方有沒有安排好,是寄宿家庭還是自己租房子?
等你安頓好了,想出來玩的時候,趕緊告訴我。
寄件人: 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 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YY/09/29 22:11
我會住在媽媽買的公寓。她會在國內處理一些事務,可能要過段時間再過去。
寄件人:Dolphin from GMT 0:00
收件人:Finch from GMT+8:00
時間:20YY/09/30 08:17
到時候,你是要和你媽媽住在一起嗎?你會不習慣嗎?
如果我帶你去酒吧,你媽會不會說,11點前要回家!
寄件人: Finch from GMT+8:00
收件人: Dolphin from GMT 0:00
時間:20YY/09/30 23:55
真的有可能哦!
但是你看到我那麼美麗的媽媽,她說什麼,你都會同意的。
Chapter 155: 儀琳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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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儀琳的心願
1.
九月,第一周的週末,開學,註冊報到。開學之後,殷離就大四了。
一開學,例行班會,輔導員就認真提醒,大家回去對照本專業的本科生培養計畫,好好算算自己學分拿夠了沒有。
掛科的課,可不算拿到了學分。必修課是培養計畫表上的每一門,都必須pass。選修課是學分合計達標就好,具體選了什麼不重要。還缺了什麼課學分的,最好是大四上學期把它補齊。
殷離的通識課、公共選修課和心理學專業選修課的學分,都沒有湊夠。如果要在大四上學期把這些學分都湊夠了,就會擠佔她二專課程的時間。
她單獨找輔導員。
輔導員跟她說,雙專業的學生,可以讀五年,不算延期畢業。當然,有本事四年之內,把兩個專業的學分都修滿了,畢業論文或者畢業設計都做了,也可以四年畢業。
F大是允許學生還沒有修滿學分,先做論文答辯的,就是畢業證和學位證要等到學分修滿了才發。你現在要想一想,到底是第四年,先搞一個專業的畢業論文或者畢業設計,還是第五年兩個一起搞。
殷離說:“那我還是大四時,跟心理系自己班的同學,一起寫論文,一起答辯吧。”
輔導員說:“行。過一陣子,我會發畢業論文導師選擇的意向表,你跟大家一起選吧。”
開學的第二個星期,輔導員通知班上進了研究生推薦免試保送名單的學生,週二傍晚去開會。有儀琳,但是沒有殷離。
儀琳很奇怪。她跟殷離說:“是不是教務老師算錯了?你的平均學分績點,明明比我高,我們開學之前算過了。”
殷離道:“大概是因為我連專業選修課,都還差不少學分吧。課少的跟課修滿了的或者幾乎修滿了的比平均績點,不合適。”
儀琳道:“那你也得打電話,跟輔導員問一問?這是多大的事情啊。”
殷離問輔導員,果然是這樣。
輔導員說:“你學分差得比較多,要五年時間修滿,你都不能算是這一屆的畢業生。你能不能保研,需要看你跟下一屆大四生一起算平均學分績點的排名如何。”
殷離道:“等等!全班拍畢業合照的時候,我可以在裡面嗎?”
輔導員想了想:“我帶的學生裡沒有雙專業五年畢業的。應該可以吧,但是照片下面的名字後,要加個備註。不然年代久遠沒有人記得怎麼回事了。查這屆畢業生,照片裡有你,名單裡沒你。”
2.
殷離就送儀琳去開會了。
儀琳回來之後,也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收拾東西,洗漱,然後上床躺著。
時間才8點多,睡覺也不該是這麼早。
殷離在下麵叫了她兩聲,儀琳也沒有應。
看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殷離也就不去煩她了。
到了9點,陸無雙還沒有回來,儀琳忽然叫殷離:“阿離,你上來。”
“什麼事?”
儀琳躺著不動。
殷離爬梯子上了儀琳的床:“怎麼了?”
儀琳躺著,很小聲道:“我不想讀研了。明天我就跟輔導員說,這個名額,讓給排名後面的同學吧。”
殷離大吃一驚:“為什麼?保送研究生,你不用參加全國統考,就能讀了。別的學校,能不能去,不好說,至少本系沒什麼問題吧。”
“我覺得我其實不愛搞研究,寫論文。我沒有那個興趣。而且,我想要開始工作、掙錢,我不想再呆在校園裡了。”
殷離怔了一下:“你要開始找工作?”
“嗯,我看了一些秋招攻略,問了一下認識的學姐。學姐說,以前心理系的本科生,去中小學做心理老師的很多。可是這幾年也比較飽和了。去企業的,就各種各樣了,做HR的,做市場營銷的,做新媒體運營的,做產品經理的,都有。我會把我的簡歷再改一改,開始每天看招聘信息。”
殷離:“……你真的想好了,那就去做吧。”
儀琳還是躺著,小聲道:“還有一個問題……阿離,是不是沒有人愛我?”
殷離趕緊靠近她躺下:“至少還有我啊。我愛你。”
儀琳好像笑起來:“但我覺得,你更愛阿紫,甚至是程靈素。”
“瞎說。”
儀琳輕聲道:“我想了很久,是因為,我是一個軟弱、怯懦、不值得愛的人,所以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嗎?”
“沒有啊,你不軟弱。誰講你不值得愛的?老子來捅死他。”
“我也想成為一個更勇敢的人。我努力過了。我都去跑馬拉松了。但是不管我怎麼努力,我永遠不能像那些被愛包圍著長大的人一樣勇敢。他們有的,我沒有。”
殷離說:“你不要完全相信弗洛伊德的童年決定論就好了。你換一種想像,好不好?愛是香香軟軟的油膏,早塗也有效,晚塗也有效。”
“是嗎?我想要成為一個比現在更好的人,一個比現在的我更勇敢的我。”她看著殷離,“會嗎?”
殷離對儀琳說:“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你許了心願,你就會有力量完成它。”
殷離摸摸儀琳短短的頭髮,手指沿著她的髮際線向下,劃過她的臉龐、她的耳垂、她的下頜。
殷離感到心口隱隱生疼。
什麼是真正的愛呢?其實殷離也不知道。她從來都不知道。
Chapter 156: 夜談3 如何抵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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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夜談3 如何抵抗死亡
1.
殷離開學三周之後,有一天,說不得跟韋一笑吃晚飯的時候,說:“我們房子,不是空著一個朝北的小臥室嗎?阿離問,她能不能有時過來住一下?可能一周有個三天左右。她喜歡淩晨一兩點才睡覺,晚上幹活效率比較高。不過寢室裡還有室友,就算她只開檯燈,拿杯子倒水都小心翼翼,儘量不發出聲音,好像也會影響室友睡覺。她還說,她會給三分之一的房租,以及絕對不把沒洗的碗堆在水池裡。”
韋一笑:“……”
“你這是什麼表情啊?”說不得看著他道。
“聽見說親戚家的熊孩子要來,提前做好心理建設的表情。”韋一笑道。
“阿離哪裡算熊孩子了?”說不得抗議,“她明明很乖。”
韋一笑道:“反正你胳膊肘向裡拐。自己人不好,也要護著。”
說不得微笑道:“你也是自己人。”
韋一笑:“……”
說不到道:“你不是真的討厭阿離,對吧。”
“我只是討厭她的某些行為。”
說不得:“哈哈哈哈……”他顯然很清楚,韋一笑說的“某些行為”,是指什麼。
2.
五月份,還發生過。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搬家,說不得還沒有跟女朋友分手。五月正在春夏之交,天氣還沒有熱起來。大家還在穿長袖。說不得上班一般為了顯得正式,會穿襯衫。
有個週末,殷離過來,她和韋一笑在客廳。
那時才4點多,說不得還沒有開始做飯。他從陽臺上收衣服進來,抱著衣服低頭在地上四處看。
韋一笑問:“你找什麼?”
“我這件襯衫,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粒扣子,奇怪。”
“你為什麼不去洗衣機裡找?”
“這件不能機洗,我是手洗的。”
“那看看掃地機器人的肚子。”
“我就是沒看見它,它跑哪裡去了?在你臥室嗎?”
“沒注意。你去找吧。”
說不得正準備去韋一笑臥室,就看見殷離低著頭笑。
“阿離,你在笑什麼呢?”
殷離趕緊道:“沒,沒有啊。”拼命把嘴角拉回水平線。
說不得不解:“這有什麼好笑的?”
韋一笑就比較懂殷離,他立刻就想明白了,白了殷離一眼:“滿腦子黃色廢料。”
殷離又跟他杠上了:“你是我肚子裡蛔蟲嗎你就知道我在想什麼?你自己在想什麼?什麼樣的畫面,可以被稱之為‘黃色廢料’,你說來聽聽?”
韋一笑:“……”真是要被氣死。
說不得終於後知後覺地過來主持公道了:“阿離,不要再欺負哥哥們了,好不好?”
殷離低頭裝乖:“哦,好的。”
說不得這邊回憶起來,就忍不住笑。
韋一笑道:“你這麼開心?殷離氣我,你很高興是吧?”
“我開心一下,不行啊?”說不得笑嘻嘻地道,“我會提醒她不要在你面前意淫的。你不反對她有時候過來住是吧?那我就跟她說了。”
“嗯。”韋一笑繼續吃飯。
3.
說不得發了一條信息給殷離,然後好像想起什麼,對韋一笑道:“你還好意思說阿離!你小時候一定特別熊,比一般熊孩子熊十倍。”
韋一笑對這話不置一詞,卻道:“我就不信你小時候特別聽話。”
說不得道:“也就偶爾逃蹺課,騙點零花錢,去打打遊戲……”
“被抓到了如何受罰?”
說不得笑道:“從來沒有受罰過。其實‘幹壞事’可以,但是不能被抓到。重點在於,謊話要編得足夠圓,那時候電話費不便宜,手機不像現在這麼普及,更沒有什麼即時通訊app。老師和家長聯繫少,拆穿的概率比較小。”
韋一笑道:“你看我小時候就比你乖,從不撒謊,而且樂於助人。”
說不得就噴了:“鬼信!!小時候不撒謊就算了,你怎麼樂於助人了?天天扶老奶奶過馬路?!”
“幫全班寫數學作業。”
“什麼?”
“只要大家把早飯錢交給我就行了。”
說不得一臉 “就不能信你”的表情,然後又道:“你能有本事把全班人的字跡和正確率都給摸准了?幹這麼逆天的事,被老師抓了吧?”
“嗯。”
“怎麼處置你的?”
“叫家長。”
說不得問:“回去被一頓胖揍?”
韋一笑道:“進門一看,我媽確實是把雞毛撣子和皮帶都準備好了,不過她只來得及說‘你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做這樣的事情’,我就跑了,所以那次沒打成。”
“你家是住樓房,還是平房呢?”說不得奇怪道。
“四樓。”
“那大門一關,你能跑得成?”
“跑到陽臺上,用椅子頂住門,從我家陽臺爬到隔壁陽臺。估計大人去敲這戶人家的門了,再爬到隔壁的隔壁陽臺,然後從那家人的大門跑出去了。”
說不得無語了一刻,扶額:“你牛,這也太喪心病狂了。這是你幾歲時候的事情?”
“好像是小學四年級。”
“你跑出去之後呢?”
“在公園晃了一晚上。第二天回學校上課去了。”
“餓著肚子在露天一整晚,饑寒交迫的,很難過吧?”
“不,我爸把我領回家的路上,我們去吃過一頓點心了。而且我身上還有收來的早飯錢,跑出去之後又買了點吃的。當時是六月,天氣也不冷,所以……”
說不得道:“我靠!誰要是有你這麼一小孩,多半要得心臟病?你也不想想,那一晚上,你爸媽有多著急?”
韋一笑停了幾秒,沒有回答這句話。
說不得又問道:“後來呢?”
“老師看見我,就一把抓住,送回家去了。回家也沒挨揍。應該是從此之後就沒有挨揍過了。那件事最後不了了之。”
說不得搖頭道:“你爸媽不敢打你了?啊,不對。你惹了事被叫家長來,你爸還能帶你去吃點心,他根本就不想揍你吧。你們家大人的教育方針是不是不一致?”
“對。”
說不得忍不住道:“那兩個人不會吵架嗎?”
“你倒是想像一下,”韋一笑道,“一個凡事只講直覺的人,跟一個凡事只講邏輯的人,如何才能真的吵起來。”
說不得過了一會兒,才若有所思地道:“比起這個問題,這樣兩個人怎麼會在一起、結婚、養小孩,才更應該被問吧?”
韋一笑高深莫測地微笑道:“我也挺想知道的。”
眼看著聽八卦無望,說不得道:“反正我知道你小學四年級之前經常挨揍……哈哈哈。”
“才沒有。只是偶爾。”
“那之後你媽都不敢打你了,那怎麼管你?”
韋一笑淡淡地道:“總有辦法的。”
4.
不過等殷離真的住過來,韋一笑一開始都沒有發現。
她大概只是晚飯之後來明湖苑,進門就去自己臥室,該幹什麼幹什麼。那個時候韋一笑基本也在自己房間裡畫畫或者看東西,並不會注意到。
有一個週四的晚上,已經過了午夜,他坐在陽臺的籐椅上吹風,忽然有人推開了客廳與陽臺之間的門。韋一笑回頭一看,是殷離。
韋一笑道:“你幹什麼?”
“呃,我寫畢業論文開題,卡殼了。”殷離道,“怎麼了,難道我被禁止使用陽臺嗎?”
“畢業論文開題,怎麼這麼早?”
“其實開題報告要十一月才交。不過我又不考研、又不找工作,反正沒事,就先查查資料,寫一點。”
“題目是什麼?”
“老師幫定的,《內隱學習中的知識習得及其無意識性測量》。老師課題的一小部分。”
韋一笑道:“哦。”並不能看出來,他是聽懂了還是沒有。
殷離好像已經忘記不久之前跟他說“男的都是豬”“我不想跟你講話了”這件事,想到什麼就跟他說什麼:“你知道嗎,七月份跳文科大樓的那個男生,他沒有死。只是脊椎損傷、腦損傷,高位癱瘓,現在還住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裡。你說,他現在還會想死嗎?”
韋一笑道:“我不知道。”
“我跟室友討論過這個問題。室友說,他應該不會想死了。但我覺得,他會比以前更想死。”
“為什麼?”
殷離在另一把籐椅上坐下,九月末的淩晨,晚風涼爽得剛剛好。
“我室友說,經歷了瀕死的巨大痛苦,他可能會發現,之前讓他想跳樓的那些事,都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他不會再想死了。我是覺得,即使這是真的,但現在他又新增了無法動彈、完全受控於人的痛苦。這還不足以讓他想死嗎?”
韋一笑道:“所以,你和室友觀點的分歧在於,對死亡的恐懼,對無法動彈、完全受控於人的恐懼,哪個恐懼更大,是嗎?但別人不是他,不能體會他的感受。”
殷離道:“我國有句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就是默認,對死亡的恐懼永遠大於對痛苦活著的恐懼吧?”
“你想說你很怕死,但是又不同意這句話是嗎?”
殷離听了,好像有一點點生氣:“誰說我很怕死!我只是有一點點怕死!”
韋一笑有一種嘲笑的表情:“26集,看了一個月,果然一點幫助都沒有。”
“哼!有的時候,我覺得,耶魯哲學系那位教授就在過度使用理性。他居然說,只有擁有不確定性的壞事,才值得恐懼。死亡是具有絕對確定性的東西,所以可以悲傷,但是不應該恐懼。這已經完全違反人類的情感了。對一個東西是否恐懼,那個東西的可怕程度,遠遠比它的不確定性更重要。”
韋一笑道:“我覺得他說的,沒錯。因為死亡是具有絕對確定性的事情,所以人從真的意識到我會死的那一天,就開始恐懼。沒有人能夠永遠保持高度恐懼。最後就會習慣。”
殷離陷入沉默中。
她很懷疑韋一笑的說辭。自從十二三歲,開始既想死又怕死之後,已經過去了好幾年,她還沒有鈍化對死亡的恐懼。
5.
過了一會兒,殷離開始講另一件事:“我們寢室隔壁,有一個生物系的同學。她們要上宏觀生物學的課,講到生態系統啊、全球物循環圈啊什麼的。
生物死亡後,有機物分解。有機物裡的碳,可以變成二氧化碳,進入空氣中,然後呢,可能會被陸地上的植物通過光合作用固定下來,在葉子裡重新變成有機物,進入食物鏈。葉子如果沒有被吃掉,落在地上,變成了土壤有機質,那個碳原子也就留在土裡。二氧化碳,還可能跟水裡的鈣離子結合,變成碳酸鈣沉積下來,成為石灰石,也可能被海裡的浮游生物吸收,在億萬年後,滄海變為陸地,那些浮游生物的遺體成為新的白堊岩。
第一次聽她跟我說這些東西的時候,我覺得真是太美了。
如果我死了,我身體裡那麼多碳原子,有的會在草木身體裡,有的會在小兔子身體裡,有的會在狼和獵豹的身體裡,有的會變成泥巴,有的會變成岩石。雪白的白堊岩,刀削一樣的線條,佇立在海岸邊。多麼美啊。
可是,我後來才想到,只有我是我,才能感覺到這種美。等我已經不復存在,變成草木、兔子、狼、獵豹、泥巴和岩石的時候,我就再也不會感覺到美了。”
韋一笑道:“你對死亡的想像,還真是很浪漫。”
“那有什麼不對嗎?你對死亡的想像呢?”
“就是完全的黑暗,純粹的終止。主體意識不復存在。一點不浪漫。”
殷離道:“唉,浪漫點,還能有助於克服恐懼。”
“我想起王小波有一篇小說,也是講抵抗對死亡的恐懼。”殷離道,“有一個女孩子,獨自住在終南山中。感覺上,好像是個東亞、古代、女版的人猿泰山。有一天,她在深山的濃綠裡,看到一具雪白的骸骨,體會到最純粹的恐怖,然後她又感到愛從恐懼中生出來。她說,她需要愛,所以就搬到長安城裡來。
她想要別人體會到一模一樣的恐懼和愛。於是就潛入皇宮密室,偷走了皇帝心愛的骨珠,害得全城的公差,家眷都被關起來,還全部面臨被閹掉的威脅。只因為她進城後看中的目標,是一個公差。
最後她成功了。她的目標,那位公差,體會到了那種,不帶肉欲的‘綠色的愛’。於是她立刻把骨珠摔還給皇帝,自己走了。公差們的家眷都被放了,那位公差和老婆團圓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讀懂那個故事。而且還不相信。
就是同一種植物的塊莖,都能北方叫地瓜,南方叫紅薯。同樣的炸薯條,英國叫chips,美國叫French fries。如此幽微的心情,怎麼兩個背景完全不同的人,不僅都能體會到,還能對它叫出一模一樣的名字?”
韋一笑笑了:“你連傳奇小說裡的心有靈犀,都不相信。”
“我是個悲觀主義者。”殷離道。
韋一笑道:“看得出來。”
“恐懼是真的,但是愛,真的能抵抗對死的恐懼嗎?韋一笑,你害怕過死嗎?”
“有。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辦法,用愛抵抗對死亡的恐懼。”
“那你是怎麼辦的?”
韋一笑道:“沒有辦法。習慣就好。好久以前有個人,也許是首先想開導自己吧,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軼我以老,息我以死。’因為生命到了後來,已經變成負擔,所以死亡反而是休息,是解脫。但是這個開導,對於還沒有成為疲憊的中老年人的人來說,一點用也沒有。”
殷離歎了口氣:“這個思路,跟耶魯大學那位教授講到的,差不多啊。樂觀主義者,覺得生命是美好的,死亡剝奪生命,所以死亡是壞事。悲觀主義者,覺得生命是苦難,所以死亡就成了好事。”
韋一笑道:“你不是說自己是悲觀主義者?”
“也沒有那麼悲觀主義嘛。我還是很熱愛生命的。”
“哦。”
6.
殷離慢慢地說:“我曾經在網上看到一個古生物專業的博士生講,如何抵抗對死亡的恐懼。他說有一種小蜘蛛,能把沙粒粘起來,成為它的殼。不同的個體,造出來的沙粒殼,是不一樣的,在它們死了之後還在。即使它們只是無脊椎動物,尚且能留下自己的創造物,何況是人類呢?這就是抵抗。對恐懼的抵抗,對死亡的抵抗。
我還看到有一個大學,一位文學系的老師說,真正的士,並不需要伏地魔的魂器,因為自己的著作和學生,都是魂器。
我覺得那些,不是打敗了死亡,也不是真正的不朽。只是與別人相比,那些創造了有價值的遺跡的人,會被這個世界,遺忘得更慢一些。”
韋一笑道:“古人說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也是差不多的思路。”
“那麼,對普通人來說,一生沒有創造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死亡就是真正的終結、飛快的被遺忘?”
“是的。即使死者子孫滿堂,孫輩可能還記得祖父母、外祖父母,但是對再下一代來說,死者往往已經是陌生人了。年輕人沒有亡者的記憶,不會保留死人的遺物,不會千里迢迢回老家祭掃修墳,甚至不會記得那些名字。”
殷離鬱鬱不樂:“真叫人傷悲。”
“沒有關係,反正你總會找到你自己的辦法,消化恐懼和悲傷。”
7.
韦一笑和殷离兩個人在陽臺,坐在籐椅上,吹風聊天。話說完以後,就一起沉默。
殷離突然看見韋一笑皺眉,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韋一笑道,“你快去睡覺吧。”
本來的確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殷離站起來要回房間,轉身看韋一笑坐在那裡,還是手按著太陽穴。
“你是頭痛嗎?”殷離道,“我最近剛在網上,看人講了一個治頭痛的小辦法。我看視頻時間太長了,也會頭痛,親測有效。來,集中注意力依次想著以下3個問題,每個問題想5秒鐘以上,多做幾個迴圈。Where is your headache? What color is it? What shape is it?”
“什麼鬼?頭痛哪來的顏色和形狀?”
“這個嘛。我猜原理是,3個問題裡有2個完全沒道理,如果真的專心想,就會忘記之前在做的事。而且大腦負責處理空間、顏色、形狀的,是不同的部位。如果依次循環想著3個問題,就是刺激大腦不同的部位輪流興奮,促進血液流動,平衡腦壓。你試試看嘛。”殷離道,“不太嚴重的頭痛,應該都能緩解一下。”
過了一會兒,韋一笑道:“的確有用。謝謝。”
殷離笑道:“我怎麼從來沒有聽你對我哥說過謝謝,還是你說過,只是我沒有聽到過而已。你們倆,為什麼不相~敬~如~賓啊?”
“你又來了。”韋一笑揚眉,“這關你什麼事?我就是跟你哥有什麼,也不關你事。”
殷離這回真的驚了:“你很敢講哦!不怕明天我告訴我哥。”
韋一笑:“……”
“好了,我去睡覺啦。”殷離說完就走了。
Chapter 157: 夜談4 毀滅世界的欲望 弑父的一百種方法
Chapter Text
第157章 夜談4 毀滅世界的欲望 弑父的一百種方法
1.
九月下旬,殷離有天晚上過來,給說不得轉了一筆錢:“老哥,三個月的房租。”
說不得道:“你還真的給啊?”
“那當然。”殷離道,“這樣我就跟某人地位平等了嘛,看他還敢教訓我。”
殷離並不知道房租是多少,因為說不得不肯告訴她,她只好查了一下社區裡其他三室房子的租金,在那個基礎上降低一點,估算了一個價錢,除以三。
說不得看看韋一笑,笑道:“我發現我兩頭收房租,居然有賺。當二房東的感覺真好。這還要感謝老爺子在天之靈,讓這個房子的租金如此便宜。”
韋一笑和殷離:“……”
三個人吃完晚飯,韋一笑在廚房洗碗洗鍋——這家還是沒有裝洗碗機。
說不得就帶著殷離出去巡視社區去了,其實是看貓。
黃昏的時候,能看到比較多的流浪貓。
說不得把他誘捕流浪貓的事業,又帶到了這個社區。
在社區中央池塘的邊角,樹籬後,說不得放下兩個瓷盤和一個大碗,倒上貓糧、貓罐頭和清水,然後蹲到一邊,等著。
漸漸的,幾隻花色不一的貓出現了,奔到盤子邊,埋頭開吃。
說不得跟它們還沒有混熟,所以今天還沒有抓捕計畫,只是在一邊看著,一邊跟殷離說,那只小奶牛貓是那只三花貓的小孩,那只三花貓前幾天跟一隻黑色的公貓打架來著。
“等我跟它們混熟了,全部抓起來,找個鏟屎官!綁架代替購買!”說不得笑眯眯地道。
殷離忽然問:“以前那個社區,那只老也抓不到的橘貓呢?”
“韋一笑不肯跟我一起去抓,現在我們又搬走了。我大概是不會去抓它了吧。”說不得道,“它會繼續打架,跟沒絕育的母貓生小貓,過幾年死掉。”
“我爸討厭貓,他說,因為貓這種東西,是養不熟的,沒有忠誠可言,愛自己勝過愛主人,不像狗。”殷離道。
“嗯,”說不得道,“有的人喜歡貓的原因,和有的人討厭貓的原因,完全是同一個。”
殷離想,如果現在自己還是小時候,就好了,那樣就可以抱抱他。但是現在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呀。
在東亞,成為成年人,就是要嚴肅、正經、堅硬。最好堅硬得像幹了的混凝土一樣。
殷離不是很確定自己是不是想要這樣的長大。
2.
殷離和說不得兩個人上樓,從電梯出來,正好跟隔壁鄰居,那個饒舌的大叔走了個迎面。
大叔一邊走一邊打電話:“你年紀還小,才三十二!你老婆也才三十,幹什麼剖腹產完了要順便做輸卵管結紮?!兒子都還沒有生,就一個女兒,就說再也不生了?!你媽也才五十六,帶小孩帶得動!再過幾年也帶得動!那個手術同意書不能簽!死也不能簽!我們家四代單傳,你一定要給我生個孫子!”
說不得還沒有反應過來,殷離就已經超大聲地道:“老傻逼,你們家有皇位要繼承嗎?!只有高濃度的傻逼要繼承吧!”
那個大叔呆了一秒,滿臉通紅,舞手掄足要來打殷離,嘴裡罵起來:“什麼小逼養的鱉崽子,懂不懂什麼叫尊老愛賢!論得到你個小婊子來管爺屋裡的閒事!”
說不得連忙攔在中間,一邊叫:“韋一笑,韋一笑,快點出來!”
那位大叔也就做個打人的架勢,捶到說不得身上的拳一點都不重,等韋一笑開門出來,他連打人的架勢都不做了,連連退後:“一家子都不是好人!不敬鬼神,不尊老,看天收你們!”退著退著就退到樓梯口,連電梯也不坐,從樓梯一溜煙地跑了。
說不得松了一口氣,道:“嚇死我了。”
韋一笑問了他怎麼回事,然後就看看在旁邊一直陰著臉的殷離,道:“你看,又來了。攻擊性高有什麼卵用?你說完他傻逼,他還會很自豪地繼續傻逼,還想打你。”
說不得調侃他:“是哦,跟你一樣,頭髮留長,T恤上畫骸骨,袖子一擼,露出肱二頭肌,人家馬上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不是好人?”韋一笑糾正道,“應該是‘不好惹的人’。”
“先進去再說吧。”說不得拉著殷離進門。
進了門之後,他才道:“阿離,不要得罪鄰居啊。他就住在隔壁,萬一記恨上了,躲在暗處,等你出門,背後打你一棍。”
“說得好像,我們以前沒有得罪過鄰居一樣。”韋一笑道。
“我在跟阿離說話,你不要插嘴!”說不得凶他,轉身跟殷離道,“我網上給你買個強光手電筒和電擊棍。”
殷離面無表情:“我回房間睡覺了。”
3.
但是到了淩晨2點多,韋一笑從自己房間出來,去廚房倒水喝,經過客廳,發現陽臺與客廳之間的門,又沒有關好,而且隱約傳來音樂聲。
韋一笑推門出去看,就看見殷離縮在一張籐椅上,手機放在兩張籐椅之間的茶几上,在放音樂。
雖然聲音並不大,韋一笑還是馬上就聽出來:“你是不高興就喜歡聽這首嗎?Smells Like Teen Spirit.”
殷離道:“不,我想毀滅世界的時候才聽這首。”
“我國就是個前現代國家,所以還重男輕女。這種人,滿大街都是。你生氣歸生氣,也不用想毀滅世界吧。”韋一笑道。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想毀滅世界,還是想毀滅更具體的,比如說某幾個人?”殷離道,“但是如果,我把他們都宰了,再自殺,那麼我眼中的世界就坍縮、不復存在了,那麼對我來說,跟毀滅了世界,不是一樣的嗎?或者說,我把世界毀滅了,跟我把他們宰了再自殺,不是等價的嗎?”
“誰?這次不是全班同學了吧?”韋一笑道。
但是殷離沒有回答他,只是說:“我出生的時候是冬天。
我媽和我爸是大學同學,我爸追的我媽。我的爺爺奶奶一開始就不是很喜歡我媽媽,因為他們是生意人家,在老家當地產業不少,而我媽是外地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既不懂做生意,也無權無勢,還不如我爸以前的女朋友。
但我爸在家是個祖宗類型的寶貝,父母反對,他就非幹不可。所以他就乘著大四剛剛畢業,但是戶口又還沒有從學校遷回家的空當,火速跟我媽領證結婚。同時自己也不回家,在兩人讀書的城市找了個工作,開始上班。
到這裡,還是很像一個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對不對?
但是我爸在外面漂泊了一年之後,還是決定回家去。那時候我媽媽已經懷著我了,我的爺爺奶奶看見兒子的婚姻,已經既成事實,也只好接受。寶貝兒子肯回來接班,繼承家業,更是好事。
我剛出生的時候,身體不太好,經常生病。媽媽為了照顧我,一夜只能斷斷續續地睡,她不放心全把我交給保姆。我爸很快厭煩了病懨懨的女兒、產後抑鬱的老婆,天天說生意場上有應酬,淩晨才回家,甚至乾脆不回來。
我周歲的時候,我媽聽到了他在外麵包養情人的傳聞。她竭盡全力地想把他拉回來,甚至打算,反正我都周歲了,身體已經好一點了,她可以再懷一個孩子。
結果,那次不巧是宮外孕,手術後,我媽切除了一側的輸卵管。那之後,反正我媽就沒有再懷上孩子。也不知道是因為她受孕機率下降了,還是我爸回來得太少。
我4歲的時候,我爸的某一個情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我的爺爺奶奶非常高興,孫子就是孫子,是不是婚生的,無關緊要。他們給他辦了盛大的滿月酒宴,毫不避忌地宴請親朋,只是那個男嬰的母親不能出場,因此全程是高薪雇傭的奶媽抱著他。
當然我媽也不能出場。
我媽半個月之前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但她毫無辦法。
我在上初中之前,都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媽把我保護得很好。
後來外婆跟我說,她曾經找了個算命很靈的神婆,給媽媽算命,看她還能不能再有孩子,什麼時候有。神婆算了之後跟我媽說,你的女兒命很硬,會妨礙父母,如果她在身邊,你是不會有小孩的。除非把她送走。但是我媽一聽就說,那不行。如果沒有別的孩子是我的命,那就這樣吧。
她很愛我,所以拼命想保護我,給我編織一種幸福的假相。
我只知道爸爸工作忙,不常回家,但是他會給家裡錢,所以我們能住很好的公寓,媽媽能給我買漂亮衣服,帶我去遊樂園,給我買書和玩具。
爺爺奶奶對我很嚴厲,是因為他們要求高,希望我好好讀書,能光耀殷家的門楣。
爺爺的司機對我不客氣,那是因為他沒有讀過什麼書,不懂得客氣待人,爺爺企業裡的很多大學生,都比他禮貌多了。
直到我上了初中,有一天爸爸回家,晚上沒有走,但是他們倆在臥室裡吵起來了。我在臥室外面偷聽。我媽說,求婚的時候,你說的誓言全是假的嗎?我爸說,我養幾個小的怎麼了,有錢人誰沒有幾個小情人?人家好歹還給我生了個兒子,是將來可以繼承我殷家產業的人。你生的是個什麼,嫁人的賠錢貨。我不離婚,繼續養著你們娘倆,已經很不錯了。
發展心理學說,人的自我意識是慢慢形成的。幼兒是混沌一片的,慢慢才會懂得人與我的邊界。一旦真的理解了我與外界存在緊張關係,才會理解什麼是我。
在我在門外偷聽的時候,就是我的自我意識真正覺醒的時候。
後來還有更多的事。一個大男子主義者、一個威權主義家長,總想規訓我,怎麼當一個好女孩、乖女孩,好女兒、乖女兒。
我初中的時候,最喜歡幹的事,就是幻想怎麼殺掉他。
在他的酒裡下安眠藥,然後把他放進浴缸淹死。把他裝進布袋子,用棒球棍活活打死。把他吊起來,用一百支箭射死他。
後來這個幻想名單,逐漸擴展到我的爺爺、我的奶奶、我爺爺的司機。還有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逐漸長大,脾氣很像我爺爺和我爸,傲慢、自私。
有毒的東西,一定會代代相傳,對吧。
而且,從初中開始,我就沒有辦法和這個世界和諧相處了。難道它不是充滿了荒謬?
為什麼丈夫出軌,要怪妻子沒有生兒子?為什麼成績好和家裡有錢的同學自然而然地鄙視成績差且家境不好的同學?為什麼老師可以拆學生的信?為什麼在學校裡開商店的人是校長的親戚?為什麼班幹部那麼喜歡向老師打小報告?為什麼女孩子衛生巾從抽屜裡掉出來了就會被男生恥笑?為什麼女孩子要斯文淑女,不可以打架,不可以說髒話,不可以坐沒坐相,不可以有攻擊性?為什麼別人會說,哇,你的數學在女生裡是最好的?為什麼小孩就應該服從大人,為什麼有血緣關係的人即使恨他們也必須對他們親近?為什麼女孩子被她認識的人強姦了,老師要怪她自己不檢點?為什麼我不能殺了我一個月看見一兩次的某個人?
人們笑起來既虛弱又虛偽。
為什麼我會看著這些難受,而別人就覺得這些事情,都好正常。
我厭惡這個世界,想它為什麼不毀滅了重生一次?如果我能毀滅它、碾碎它,我十二、三歲時就已經這麼做了。
我覺得我的痛苦,是一種狹隘的痛苦。不是全體人類共通的。比如對死亡的恐懼,那是一種人類共通的東西。但我的痛苦,不是。
如果一個人,在一個女人和男人一樣是人的國家長大,Ta也許只會覺得我的痛苦,是一種不可理解的東西。或許,會覺得那像裹腳,一種毫無必要的、畸形的痛苦。
我羡慕其他人。既羡慕他們又厭惡他們。渾渾噩噩,快快樂樂。從來不覺得這個世界荒謬。和這個世界相處得水乳交融。”
殷離非常慢地講那些事情,語氣平淡得好像跟自己沒有關係。
韋一笑就在旁邊默默聽著。
4.
等殷離終於回到沉默的時候,韋一笑道:“我的十二三歲,沒有這麼黑暗。”
“那你沒有想過毀滅世界吧?”
“其實有想過的,只是,是在更大一點的時候。”
“多大?”
“十八九歲吧。”韋一笑道。
“你後來怎麼解決的?”
“只要想明白:不需要毀滅世界,也不需要殺掉某個人,只要拔腿跑路就行了。古人說,不共戴天,本意就是不能頭頂同一片天空。隔個十萬八千里,不也是不共戴天嗎?你呢?”
殷離道:“我找到的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就是離開它。在真實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虛構的世界,那裡有公正也有光明。我看小說,看動漫,看一切虛構的故事,懶得理會真實世界裡的男孩子。
有幾年,我好像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裡。
我封存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厭惡,有的時候我甚至忘記了它。可是它還在那裡,永遠不會消失。”
“現在還想毀滅世界嗎?”韋一笑問。
“我今天不就想嗎?”殷離低聲道。
“偶爾想想,也沒有關係。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初中時沒有真的那麼做。不然,你應該就在少管所長大,也不會在F大讀心理學了。毀滅,很痛快。不過你毀滅了一個世界之後,還要新造一個世界。雖然說不破不立,但創造和建立,比毀滅難多了,殷離同學。”韋一笑道。
“我根本不在乎創造啊。”
“那你畫畫幹什麼呢?畫畫不是創造嗎?”韋一笑問。
殷離無法反駁。
韋一笑問:“說不得知道這些嗎?我不是說你家裡的事,而是,你的幻想。弑父的一百種方法。”
“他不知道。你要是敢跟他說,我就宰了你。”
“……好好好。不跟他說。你講完了,心裡應該平靜點了吧?深呼吸一下,去睡覺吧。我估計現在都淩晨3點了。”
殷離道:“沒有睡覺的勇氣!”
“怎麼?Smells Like Teen Spirit沒有給你勇氣嗎?還是要聽點其他搖滾?你上次不是從我那裡copy了一大堆去?”韋一笑道。
殷離帶著一點點淚光,微笑起來。
Chapter 158: 小動物家庭的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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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小動物家庭的中秋
1.
過了幾天,是中秋了。
說不得給殷離打電話:“今天中秋節。我前幾天訂了三文魚和北極甜蝦,剛剛送到。你下午上完課,能早點過來就早點過來吧,我們今晚吃火鍋。月餅我買了一盒,四個味道的:蓮蓉蛋黃、棗泥、豆沙、椒鹽。”
他打完電話,放下手機,開始刷火鍋的鍋具。
等韋一笑2點起來,他吃著他萬年不變的水煮雞胸肉、麵條、生菜,說不得在一邊跟他說,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麼。
韋一笑道: “你把殷離交的房租,拿來買北極甜蝦了吧。平常勤儉持家,都不捨得買,嘀咕半天說太貴。”
說不得哈哈笑:“那也不是我一個人吃啊。”
殷離2點半結束下午的課,進門是3點。她帶了一盒鮮肉月餅來,是學校後門街上一家蛋糕店買的,還排了一會兒隊。
說不得正好在跟韋一笑商量:“我去菜場買蔬菜。你去超市買牛肉卷、羊肉卷、丸子之類。廚房的調料不全了,記得順便買點。”
見殷離來了,說不得跟她說:“三文魚和甜蝦,就不麻煩做壽司了,就直接吃吧。”一看她帶了鮮肉月餅來,又道,“這個,我正想要去買。剛出爐的最好吃。”
殷離道:“儀琳有事出去了,說是要晚點回來。我等會兒,還是要回去的,要帶晚飯給她。月餅,她喜歡棗泥和蓮蓉蛋黃的。”
說不得一口答應,然後泡了壺花茶,大家先坐下來吃鮮肉月餅。
韋一笑不愛吃甜的東西,鹹的鮮肉月餅,他可以接受。不過此地小籠包和鮮肉月餅,也總是加糖。他吃了一個就不吃了,站起來準備去超市。
殷離道:“老哥,你放心讓韋一笑去買肉和調料?他不是每次買的調料,都不對?我也去超市好了。”
2.
殷離和韋一笑兩個人去了F大前門的超市。
反正從F大後門坐公交到前門,也只要一站。
這個超市有兩層,加起來面積很大,東西還比較齊全,所以來這裡買。
先去調料區。殷離出門前看過,記下什麼東西快用完了,於是拿了生抽、蠔油、辣椒油、胡椒粉和綿白糖。
因為等下要吃火鍋和刺身,殷離又拿了沙茶醬,和一管綠芥末。她問韋一笑要不要別的,他說:“家裡還有辣醬。”
殷離想了想:“還應該買大瓶飲料。”於是轉到飲料區。
對著那些成堆的五彩繽紛的瓶子,殷離道:“是買可樂,還是買橙汁,還是買獼猴桃汁呢?”
韋一笑道:“獼猴桃。”
殷離挑東西的時候,韋一笑都不發表意見,反正他一向都不太在意各種小事情,這回居然說了句話。
殷離道:“嗯?你更喜歡獼猴桃汁嗎?”於是就拿了大瓶的獼猴桃汁。
轉去生食區,去冰櫃裡拿了牛肉卷、羊肉卷,挑了些牛肉丸、墨魚丸、魚豆腐、蝦滑,又去二樓買了洗滌劑和紙巾。
兩個人去出口結帳。韋一笑還是用現金。他好像總是會習慣帶一些現金。
殷離道:“我早就想說了,你怎麼還跟原始人一樣。現在年輕人出門不僅不帶現金,還不帶卡,一切都用手機。移動支付現在很發達,別說大超市,街邊小店買東西,也可以用移動支付。坐車、看電影、在醫院看病,都可以。”
“方便是方便,可是別人收集你的信息,也更方便了。現金交易,不可追蹤。”韋一笑道,“他們高興的話,可以查一下你平常喜歡買什麼奶茶、在哪個餐館吃飯、坐了什麼公車、入住什麼酒店。”
殷離道:“聽起來有點道理。”
“可是你習慣並且喜歡這種方便,是不是。覺得信息被收集,可以接受。”
殷離道:“一個人抵抗是沒有用的。大家都用,最後一定會出現商家拒收現金,整個變成無現金社會的。”
“像我這樣的精神病越多,那一天就會越晚到來。”韋一笑道,一點都不笑的。
結帳出來之後,快走到一樓出口,韋一笑忽然對殷離道:“你在這裡等一下,我想起來還要買個東西。”
他回去了一會兒,拿著一瓶漱口水出現了。
殷離知道說不得用那個牌子的東西,於是道:“幫我哥買的嗎?”
“對,賠給他的。”至於他為什麼要“賠”,殷離不明白。
3.
兩個人又坐車,回到社區。
韋一笑走路比殷離快,從下公交到自家樓下還有一段距離,一般人要走個七八分鐘。他走到社區中間,池塘邊涼亭下面的時候,發現殷離根本就沒有跟上來。雖然她只拎著很輕的東西,重的都在韋一笑這裡。
他就停下來等殷離。
遠遠地看見殷離過來了。
這時候,這個社區的某個著名退休老大爺又出門散步了,帶著他養的兩隻狗。
一只是大型犬,灰色的阿拉斯加雪橇犬。還有一只是小型犬,是只嘴巴尖尖的金棕色博美,只有兩個巴掌大。
這位老爺子帶狗出門與眾不同,他不牽狗繩。走著走著,狗就開始跑。阿拉斯加在前面奔,博美在後面狂追,老爺子本人大呼小叫,跟在最後。
這兩狗一人在韋一笑面前晃一下,沒來得及讓他有什麼反應,就飛快地過去了。
殷離走到韋一笑跟前了,撅著嘴,眼睛望天:“哼,仗著自己腿長。腿長有什麼了不起啊!哼,看你掉溝裡。”
韋一笑看了她一眼:“說誰呢你。”
殷離馬上一指遠處狂奔而去的大狗的身影:“我說那只阿拉斯加呢!”
韋一笑:“……”
進門之後,殷離一直在偷笑。說不得問:“阿離,你笑什麼呢?”
韋一笑又正好回了自己房間,不在旁邊。殷離把剛才的情形跟說不得一講,別提多開心了。
“韋一笑沒反問你,腿短的那只狗是什麼品種嗎?”說不得問。
殷離一怔:“沒有。”
“唉,”說不得微笑道,“真是口下留情。”
殷離跳腳:“老哥,你究竟站在誰那邊!”
“站中間。”說不得笑眯眯地道,“每回周顛和韋一笑吵架,我就讓他們去吵,吵完吃飯。”
這個解釋,殷離還算是可以接受。
說不得繼續準備火鍋。
豬排骨焯水後,加一小塊火腿,加蔥薑,小火燉出高湯。這就是白鍋的湯底。這已經好了。
然後說不得把市售現成的香辣牛油火鍋底料在鍋裡炒一下,殷離看著它從一塊橙紅色的固體變成暗紅的半固體,再加入已經熬好的高湯。這就是紅鍋的湯底。
接下來,牛百葉要切、土豆要去皮切片、玉米要切段、豆腐要切片,年糕也要切片,還有一些菜要洗。
韋一笑還沒有出來,說不得對殷離道:“快去把他叫出來幹活!”
殷離去韋一笑房間,他房門開著,殷離在門邊探頭一看,他好像在回郵件。
殷離敲了敲門,然後走進去:“我哥叫你出去幹活。”
韋一笑道:“2分鐘。”
殷離就站在他桌子旁邊,韋一笑也沒有叫她出去。
殷離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問韋一笑,“你有范遙范師兄的手機號嗎?”
“幹什麼?”韋一笑看她。
“我們班長,昨天跟我說她家裡的承包牧場土地被徵收,涉及法律糾紛,要諮詢懂這個的律師。”
韋一笑想了想:“你試試這個,1XX74747474。”
“你居然還能背出來。”殷離好驚奇。
“你大學室友搞了一個這麼……特別的手機號,你也能背出來。”
殷離打過去,是空號。
韋一笑道:“那就是他後來換號了。問說不得去,范遙給過他名片。”
殷離出去了,過一會兒回來,拿的不是名片,而是說不得的手機,翻到F開頭的姓氏,果然就找到了范遙,她一邊讀出來,一邊在自己的手機裡錄入。
殷離輸完了號碼,問韋一笑:“你不用手機,也不存同學的號碼。如果你需要找他們怎麼辦?”
“找人有很多辦法,想找一個人總歸是找得到的。所謂失去聯繫,多半是因為本來就沒有聯繫的必要。”
韋一笑合上了他的筆記本,出去幫說不得切菜了。
4.
5點多,桌上擺上了三文魚、北極甜蝦、肥牛卷、肥羊卷、牛肉丸、墨魚丸、魚豆腐、蝦滑、牛百葉、海帶絲、百葉結、鳳尾菇、土豆片、玉米段、生菜、白豆腐、年糕片、生菜、菠菜、金針菇、腐竹、寬粉絲。中間是湯底正在翻騰的鴛鴦鍋和兩盤月餅。
說不得買的大個廣式月餅,切成小塊。鮮肉月餅又進烤箱,重新熱了一下。
殷離:“哇!”掏出給儀琳帶晚飯的飯盒,先放在一邊。
“自己在家搞火鍋,這種事情,只能偶爾幹幹。畢竟太麻煩了。”說不得道。
韋一笑倒了兩杯獼猴桃汁,一杯給殷離,一杯給自己,然後問說不得:“你喝什麼?”
說不得回答說:“白開水。果汁糖分太高了,我在減肥。”
“那你自己倒。”
殷離夾了一隻甜蝦吃了:“糯糯甜甜的,好吃。可惜儀琳不太敢吃這個。牛肉和丸子涮了,可以多給她帶一點。”然後問,“老哥,這個三文魚是你自己切的,還是店裡切好的?”
“我切的。”
“生的肉,滑滑軟軟的,很難切。我在家幫我媽做飯,連豬裡脊都切不到這麼均勻。要我切三文魚,准切得一塌糊塗。”
說不得道:“你哥我可是醫生,人肉切多了有經驗。”
殷離:“……”
韋一笑對殷離道:“你現在知道,你哥平常有多惡劣了吧。在你面前,他也就偶爾才露一下狐狸尾巴。”
說不得道:“說什麼呢!你才狐狸!你全家都是狐狸!”
“狐狸不是也挺可愛的。中古時期的傳奇裡,有很多狐狸變成和尚跟人講禪說法的故事。”韋一笑道。
殷離就在心裡暗暗想,他就算是狐狸,那也得是一隻胖狐狸吧。不過後來,國人們,只會想像狐狸變成美女了,為什麼一千多年前,國人們就能想像狐狸變成和尚呢?好的,我決定去找點中古傳奇小說來看。
5.
殷離吃三文魚片,蘸芥末略多了點,覺得鼻子好難受,連忙喝了一大口獼猴桃汁,打算壓一壓。誰知這一口喝下去,嘩的一下淚流滿面。
說不得看著她:“阿離,你怎麼了?”
殷離抽了一大把紙巾,捂著嘴巴和鼻子,說不出話來,她涕淚交流足足半分鐘,才能開口:“嗚……韋一笑你個王八蛋!”
之前韋一笑就好像沒事人一樣,面如平湖,這時候才開始笑。
說不得才反應過來:“……韋一笑你是不是把芥末混進阿離杯子裡了!!!”
殷離好不容易順過氣來,立刻站起來報仇,手上也沒有合適的武器,正好沙發上有個電蚊拍,她就過去順手抄起來。
韋一笑就站在客廳中間的空地上,笑著等她。
殷離以前就想揍韋一笑,已經很多次了,但她從來沒有真的動手的原因,就是估計打不過他。
不得不說,這種估計是完全正確的。
她掄著電蚊拍想打韋一笑,韋一笑直接用左手把她舉著電蚊拍的右手手腕給握住了,她用左手來掰韋一笑的手指,根本掰不動。韋一笑用另一隻手握住她左手手腕,交到自己左手。
他一隻手握住她兩隻手腕,都沒有問題。她掙不開。
殷離一怒之下,抬腳踢他。韋一笑沒有放開她的手腕,就是側身躲了一下,然後伸手一抄,把她整個抱起來。
殷離雙腳離地,不好發力,還在不放棄地掙扎,大罵:“混蛋!王八蛋!”
韋一笑忽然正色道:“別鬧了。”
他突然一下子非常嚴肅起來,殷離倒是一怔,韋一笑順勢放下她,馬上走開了。
殷離站穩,還在那裡餘怒未消:“你就是仗著我打不過你!太過分了!我要去學泰拳!學散打!回來把你打扁,報今日之仇!”
韋一笑大笑:“你去學好了。”
殷離氣得在客廳轉圈,繼續威脅要打死韋一笑。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從韋一笑把殷離手腕抓住,到把她抱起來,也就發生在幾秒之內,說不得都還沒有來得及行動,他就已經把殷離放下了。
說不得只好這個時候來補罵:“韋一笑你也太過分了,惡作劇給阿離吃芥末,完了現在還欺負阿離。你給我過來!”
殷離本來只是生氣,倒也沒有別的情緒,但是聽到說不得說話,突然間臉色一下子陰鬱起來,一言不發,推門出去,到陽臺上一個人待著去了。
說不得看著韋一笑。
韋一笑道:“我剛才沒有意識到她是女的。”
說不得簡直被這話氣死。但是也不能為這句話把他打一頓吧。什麼,我妹很像男的嗎?
“你沒有意識到阿離是女的,那你把她當成什麼?”
韋一笑忍不住笑:“一個比較好收拾的對手。”
“你在大美女面前,也這樣嗎?意識不到別人是女的?”
“這說不準。”韋一笑道。
“那要怎麼樣,你才能意識到對方是女的呢?”
“大概要穿得特別暴露才行。穿比基尼的女生,我肯定不至於意識不到她是女的。”
說不得嚴厲譴責:“你這人真是直男癌。”
韋一笑道:“是嗎?”一種很無所謂的厚臉皮狀態。
說不得只好就事論事、興師問罪:“你到底加了多少芥末?”
他去廚房把那管芥末拿過來,其實還是滿滿的。從餘量推測,用掉的應該很少。說不得想想覺得很不對:“阿離自己還擠了一條到調料碟子裡呢。你要是加得少,兌到果汁裡更稀釋了,不可能把她辣成那樣。”
“幹壞事要嚴謹。”韋一笑從自己牛仔褲口袋裡,抓出另一管綠芥末來,管子全扁了,只剩下一點點。
說不得也驚到了:“你全擠下去了?!換我也得揍你。”
“可是你打得過我嗎?”韋一笑道。
說不得道:“……你老人家今年幾歲?”
“嗯,”韋一笑微笑,“這是個好問題。”
“到底是三歲還是三十歲?”
“萬事皆有可能。”
“你少跟我搗糨糊。欺負小丫頭,你節操呢?”
“沒忍住。同一個空間裡,同時存在綠芥末、獼猴桃汁,和一個沒戒心的傻瓜。就跟你看見一大塊三文魚、一把好刀、一個砧板,肯定手癢一樣。”
說不得大不滿:“阿離是沒戒心的傻瓜?”
“跟你比。”
“那倒是,阿離哪有我清楚你的屬性。要是你無緣無故地幫我端茶倒水,我早起疑了。我說剛才在社區裡,阿離指桑駡槐,你怎麼會口下留情,原來後手在這裡等著。”
“錯。我才沒那麼小心眼。”
說不得道:“我管你!快去負荊請罪!去跟阿離道歉!她要你吃一管芥末你就吃一管。讓她消氣,好繼續吃飯。”
韋一笑透過客廳與陽臺之間的玻璃門看殷離,她還站在陽臺上,一臉陰鬱,扯了說不得種的綠植葉子在手裡揉,就道:“剛才還行,只是生氣,活蹦亂跳的。這又怎麼了?不就是打架打不過我,至於這麼難過嗎?”
說不得道:“不可能。哪有人快20歲了,還因為這種事鬱悶的。肯定是想起別的什麼事情了。我們不清楚的事。”
“這跟年紀有關係嗎?難道不是跟性別有關係?”韋一笑看了他一眼。
“年紀越大,越應該明白別人能整死你的主要因素,是智力和權力,而不是體力。”說不得道,“男生到了20歲,也不會太在意打架打不打得贏這種事情了吧。”
“是嗎。”韋一笑道,“那就是我比較晚熟?我到現在還會在意呢。”
說不得道:“你老人家不是晚熟,你老人家是變異!”
6.
殷離從陽臺上推門進來。
韋一笑剛才在廚房倒了一杯水,這時候端過來給她,很鄭重地道:“對不起。殷離同學,別生氣了。”
殷離氣也消得差不多了,瞪了他一眼,就接了過來。端在手裡,杯子轉了幾圈,喝了一口。
喝完她就噴了——熱乎乎、鹹死人的飽和食鹽水。
殷離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就去說不得房間拿了本書架上最厚的醫學書,回來道:“韋一笑!今天不捶到你,我就不姓殷!”
韋一笑站得遠遠的,笑道:“咦?我又不是你爸,為什麼要關心你姓什麼?”
殷離恨得咬牙切齒,抄起書就追殺韋一笑去了。
然而要捶韋一笑很不容易的,因為要捶他,得靠近他才行,韋一笑現在改用遊擊策略,殷離從廚房追到客廳,又從客廳追到廚房,繞了三個來回,還是沒有逮住韋一笑,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說不得搖搖頭:“真是拿你們沒辦法……”
這時候,說不得的手機響了。
今天是中秋,家裡人當然會給他打電話。那是他媽媽,於是他到一邊接電話去了。
他媽媽問他中秋跟誰過的,吃了些什麼。
說著說著,他媽媽就問:“兒子,你那裡什麼聲音啊?”
“啊,沒事。家裡的兩隻貓,打起來了。”
他媽媽好奇怪:“你不是都是找人領養嗎?什麼時候把貓帶回自己家養了?還兩隻?沒聽你說過。”
說不得一本正經地道:“路邊剛撿的。”他轉頭一看,“老娘,我有事先掛了!拜拜!”
他把手機一放,對那兩個傢伙道:“喂喂喂!你們兩個,倒是稍微給我收斂點!阿離!不准拿瓶子扔韋一笑!”
Chapter 159: 結婚請帖
Chapter Text
第159章 結婚請帖
1.
中秋節那天,殷離想揍韋一笑,卻無論如何揍不著。
她經此打擊,買了兩對啞鈴,一對放在八舍204寢室裡,一對放在明湖苑自己的臥室裡。
去學泰拳、去學散打,這種事情暫時只能說說而已,太佔用時間了。她在這個階段並沒有餘暇來做這些。
說不得對此表示贊同:“鍛煉身體是好事,應該乘年輕多練練肌肉。”不過他話鋒一轉,“你只要不拿啞鈴砸韋一笑就行。”
韋一笑道:“你不要提醒她!”
這是真的,有工具,熟練使用工具,加上突然攻擊,體力差的女性不一定沒有機會弄死體力強的男性。
人類比其他動物厲害,不就在於人類會製造和使用複雜的工具嗎。
當然,殷離並不想真的捶死韋一笑。
她看到韋一笑就氣呼呼的,但是過了幾天之後也就消氣了。
如果說搞惡作劇該死,那她不是第一次見到韋一笑就對他惡作劇嗎。如果說打架,那這次也是她先動手的。
哥哥的朋友,是不是最後多半會轉變成一種類似于哥哥的存在?對他生氣歸生氣,並不會真的記仇。
2.
轉眼就十月了。
小昭搬走以後,她們寢室只有3個人了。
儀琳忙著投簡歷找工作。陸無雙忙著看書准備考研。殷離忙著做二專動畫設計的作業。
十月七天假期的第一天,殷離在學校後門附近遇見周芷若。
那天下午5點,殷離正要去明湖苑。說不得叫她來吃晚飯。
她背著包,穿過校園,裡面裝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和移動硬盘。吃完晚飯,還是要幹活。
她走出學校的後門,沿著後街走了一段,來到十字路口。站在路口,等綠燈,準備穿過人行橫道。這個時候,她看見了周芷若。
周芷若站在馬路對面,手裡拿著一杯咖啡,斜挎著一個小背包。
她也打算過人行橫道,但她並沒有看見對面的殷離。因為她的視線,被她旁邊的一隻狗給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頭髮花白的外國老太太,牽著一隻黑白色的邊境牧羊犬。這附近其實沒有外國人聚居的社區,所以很可能,她是F大外語系的外教。
好幾個人都站在路口等紅燈變綠燈。
老太太發現了站在她旁邊的周芷若,在看她的狗,於是轉頭說:“You can touch,Honey.”
周芷若道:“May I?Thank you.”但是她的Thank you 還沒有說完,那只邊牧,率先抬起一隻前掌,搭到了周芷若的膝蓋上。
“It’s to me, not to you!”周芷若一邊講,一邊笑,伸手摸狗狗的腦袋。老太太也樂壞了:“I guess she’s just confused.”
殷離見過周芷若幾次,每次她都是無懈可擊的冰美人模樣。殷離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單純地開心快樂。
紅燈變成了綠燈。對面的人,走過來了。殷離還站在原地不動。
周芷若跟那位老太太和她的邊牧揮手告別,然後對殷離道:“你怎麼見到我,神情好像見到鬼?”
“我以為你畢業了。你跟張無忌一屆的……”殷離道。
“本校醫學院是本科5年畢業。”周芷若道,“我本碩博連讀,时间长着呢。所以,如果你繼續待在這個校區,你還是會見到我的。”
“嗯。假期快樂。”殷離道。
“假期快樂。”周芷若揮揮手,帶著她的咖啡走了。
3.
殷離進門,說不得在廚房刷螃蟹。
殷離沒有看到韋一笑,就問:“那傢伙人呢?”
“他下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殷離心不在焉地給說不得幫忙,10分鐘就洗了一棵娃娃菜。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說不得道:“韋一笑回來了。叫他來幹活,你去玩吧。客廳茶几上,有洗好的石榴,你自己剝著吃。”
殷離去叫韋一笑。
韋一笑把一包東西放在鞋架上,二話不說,就去廚房了。
殷離盯著韋一笑放下的東西。
那是一個用牛皮紙包起來的長方體,貼著快遞單子,應該是寄來的。只拆了一個角,露出一點花花綠綠的書脊,裡面好像都是書。
殷離一時好奇,就蹲下來研究這包東西,把之前拆的縫隙更擴大了點,把最外面一本的整個書脊都露出來了。
殷離好奇怪:“這麼厚一疊,是幾十本的一整套嗎?”她又繼續拆,才發現並不是一套,這書只有三冊,之所以那麼厚,是因為一共有十套。
“誰買書會買十套啊?為什麼會買這個書啊?”然後她突然醒悟了,抽了一本出來,去廚房找韋一笑,“韋一笑!出版社為什麼要給你寄樣書?”
出版社給作者寄樣書,一般默認是寄十本,如果是一套書,就是十套。因為作者一般要拿些書送親友。這只是個不值多少錢的小福利。
韋一笑不高興:“誰讓你拆我東西!”
“誰叫你放在鞋櫃上!本來就已經拆了,我只是把裂縫擴大一點。”殷離做個鬼臉。
說不得在圍裙上擦手:“什麼樣書?讓我看看。”
韋一笑伸手想搶,說不得給他一個威脅的眼神。
韋一笑:“……”
“這不是少女漫畫嗎?”說不得拿著書翻了翻。
殷離指著書封面上的字:“這是穆念慈的小說改編的漫畫。少女向輕小說,《白山之歌》。”
“穆念慈是誰?”說不得問。
“暢銷言情小說作家。”殷離解釋。
說不得道:“不認識。我很久沒有看言情小說了。”他看韋一笑,“但是這肯定不是你的筆名。”
韋一笑道:“穆念慈是女的!”
“穆念慈著,青翼繪。”說不得看著封面,“你出繪本和搞其他的,用不同的名字嗎?”
殷離簡直笑死:“少女向輕小說改編漫畫!怪不得你要換一個名字,不然一個署名下去,感覺Fledermaus同學一世英名,都付諸流水了!”
“工作而已!你笑夠了沒有?”韋一笑道。
“沒有!哈哈哈!這夠我笑好幾天的!”殷離笑完了,又道,“樣書送我一套!”
“你自己去拿。”
殷離真的去拿了一套,又拿了一支筆,回來找他:“簽個名!”
韋一笑一臉無語,唰唰唰簽完了,殷離拿回來,發現原來他落款寫的,就是韋一笑。
說不得就不像殷離那麼囂張,他只是臉上長時間帶著一抹若隱若現的微笑,繼續幹活。
韋一笑過了一會兒,對說不得道:“你再偷偷笑,我把番茄醬抹你臉上。”
然後說不得就笑得更明顯了。他很篤定,韋一笑就是說說而已。
4.
清蒸大閘蟹、蒜蓉粉絲蒸牡蠣、涼拌黃瓜、上湯娃娃菜。
菜上桌了,三個人坐下來,這時候,門外有人敲門。
說不得去開門,結果是周顛。
“我沒有叫你來啊。”說不得道。
“就算你沒有叫我,難道我就不能來了?今天吃什麼好東西,還怕我了?”周顛大大咧咧的。
“吃飯,沒有人搶得過你!”說不得道。
“得了,我還忙著呢,還要趕著去買東西。沒有空跟你們搶螃蟹吃。”周顛從自己包裡拿出兩張大紅色的請帖,一張給說不得,一張給韋一笑:“下周的周日,我和老婆辦喜酒,你、韋一笑和阿離一起去啊。”
說不得問:“什麼時候,領的結婚證?”
周顛道:“九月底剛領。”
說不得道:“你不是說一直存不夠房子的首付嗎?”
周顛嘟囔道:“那也不能一直拖著呀。雙方父母都湊了點錢給我們當首付,我們在郊區的地鐵站旁邊,買了個二手房。現在就等著銀行批貸款、交易中心辦過戶什麼的。那房子是裝修好了的,拿到鑰匙就可以住了。”
“這麼雷厲風行?”說不得道。
殷離看著說不得手裡的請帖,抗議:“你要我去,我為什麼沒有請帖?”
周顛道:“我給你哥寫的攜眷前來,他現在又沒有女朋友。妹妹也算是家眷。不要浪費我的請帖!請帖,也要錢的,手寫名字日期,還要花我兩分鐘呢!這幾天寫字,累死我了。”
說不得問:“紅包怎麼給?是要給一個,還是三個?”
“阿離還在讀書,沒有收入,她不用給。韋一笑……”
韋一笑道:“等等。我不太想去。紅包照給。”
“為什麼?”周顛瞪眼。
“我不喜歡社交。”
周颠道:“靠!我的婚禮,你社交個毛?我老婆、我老婆的親朋同事,你認識嗎?不認識。我的親朋同事,你認識嗎?不認識。說不得去,還可以說要跟人社交,因為我的大學室友就是他的大學室友。你,只要坐在那裡吃飯,就可以了!”
“聽起來,的確很有道理。”韋一笑道,“可去,可不去,那我為什麼要去?”
周顛噎住了,過了幾秒才道:“因為我老婆說要請你,而且我說憑我們倆的交情,你肯定會去。”
說不定奇怪道:“為什麼非要請他?”
“她喜歡韋一笑給雜誌畫的插圖。我說,我是這傢伙的責任編輯,負責跟他溝通催稿的,我們倆可熟啦。這種好多年的交情,我婚禮特意請你,你都不去,老子的面子放在哪裡?”
韋一笑道:“活該。”
“媽的,我又不是經常結婚。來,給句話,我婚禮你來不來?”
韋一笑:“我去。”
“好!”周顛哈哈笑,“人來就行,紅包就不用給了,我看你這輩子收回禮的機會,渺茫得很。”
韋一笑:“……”
5.
周顛一陣風般走了。
說不得道:“周顛都正式地有老婆了。”
“你這麼哀怨地看別人幹什麼,別人又沒有欠你一個老婆。”韋一笑道。
殷離一邊拆螃蟹一邊憋笑,因為說不得剛才講話的時候,是看著韋一笑說的。
Chapter 160: 簽售會1
Chapter Text
第160章 簽售會1
1.
過完了十月七天假期,有一天,阿紫來殷離她們寢室串門。
阿紫在過去三年的平均學分績點,排名沒有進系裡的保送研究生的名單,可能看小說和寫小說,還是花了她太多的時間。不過她又打算讀研究生。
所以,這會兒霍青桐、程靈素、林平之那些人,正在準備其他大學或者科研機構的保送生筆試、面試之類的玩意,而阿紫正在看書,準備研究十二月的全國統一碩士研究生入學考試。
如今學歷通脹已久,想讀研究生的人,很多其實也並不是真愛搞研究,只是看著就業市場,心生畏懼,或者覺得碩士學歷怎麼也比本科強一點,能更好找工作,於是一窩蜂地都去考研究生了。
多年以前,本科生考研的,還是少數,但是到了現在,殷離感覺差不多一半的同學,要考研,或者至少也是做出了要考的樣子。
去年全國報考碩士研究生的人數是兩百多萬,當年的本科應屆畢業生是七百多萬。報考比例已經超過了四分之一。如果考慮到一些不怎麼樣的學校,學習氛圍極差,學生根本不會考慮考研,那麼較好的學校,本科生考研率應該遠遠高於25%。
殷離覺得阿紫備戰考研,也不是很認真的樣子。
據說很多人,認真准備考研,在大三暑假,就上一整個暑假的補習班。
通常全國統一的碩士研究生入學考試的公共課,理科是高等數學、政治、英語,文科是政治、英語。專業課就各自不同。一個暑假如果要上三門課的補習班,也就是一門課20天而已,並不誇張。
不過心理專業,在全國統考裡並不要考數學這門課,而是在專業課裡會出現統計概率方面的考題。這也算是心理學考研負擔,比其他理科專業輕一點。
但殷離對此很不爽。有一回,她跟霍青桐抱怨,怎麼了,心理學不是理科嗎?為什麼考研不要考數學?
霍青桐道,醫學專業考研也不要考數學啊。
儘管如此,阿紫的準備,看著也太隨意了一點。
不上課的時候,她就在寢室裡待著。
政治這門課,看網上的視頻。所謂的考研名師,拆分考點。
英語嘛,買了兩本考研書,一本是詞彙,一本是真題加模擬題。
翹著腳,看視頻,或者詞彙書,旁邊放著一碟切好的水果。這樣子,叫一些正經老先生看了,恐怕要跳腳。
阿紫跑到204寢室來,跟殷離說:“真羡慕你,可以5年畢業。”
“你羡慕個什麼,你幫我做動畫設計的作業好不好?”殷離道。
“你自己選的路,怎麼叫別人替你走?”阿紫道。
“阿紫,你是真的喜歡心理學,所以想繼續往下讀嗎?”殷離問。
“喜歡是喜歡,但是也沒有喜歡到想拿研究這個當職業。”阿紫道,“還是不想現在就當社畜,在校園裡混一段時間再說。”
“如果考不上呢?”
“那我就開始全職寫小說!”阿紫道。
兩個人聊著天,阿紫突然看到殷離書架上多了一套書,她拿起來看,正是《白山之歌》。
“你怎麼還買少女漫畫啊?”阿紫道,“你那麼喜歡穆念慈嗎?”
“不是買的,是白嫖的。出版社送的樣書。”殷離道。
“你又不是作者,怎麼會有樣書。”阿紫翻開了扉頁。上面寫著:
To 殷離: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韋一笑
“這是誰?”阿紫問。
“你記得Fledermaus嗎?就是很早以前,大一的時候,我給你看的,有個古風遊戲的宣傳海報是他畫的,後來我在網上追的那個奇幻仙俠故事,也是他畫的。”
“記得。”
殷離道:“這本也是他畫的。應該是出版社撮合的吧。”
阿紫道:“不是,這個漫畫繪本的簽售會,本市這個週六才搞。現在你上哪里弄來的繪者簽名本?而且,這簽的是什麼?這是他的真名嗎?”
“什麼?簽售會?穆念慈去嗎?漫畫的繪者也去嗎?地方在哪裡?”殷離跳起來。
“是啊。作者和繪者當然都去。好像是在書城福泉路店。”
“嘿嘿嘿……”殷離笑道,“我線上下認識他。你也見過他的。他就是我哥的合租室友。暑假我們去‘四年時光’喝酒的時候,他和另一個師兄坐在吧台那裡。”
當時殷離跟她們解釋過,韋一笑是她哥的合租室友,范遙是F大法律系的學長。阿紫現在想起來了。
阿紫道:“哦?週六下午,我們去簽售會吧。”
殷離想了想:“行啊,我們一起去吧。”
2.
週六的中午,11點半,殷離和阿紫很早吃完中飯,就從學校出發了。畢竟H市那麼大,從F大這個校區到她們的目的地,還是有一點距離的。
很多年前,H市各大高校周邊還算是荒涼空曠的地方,福泉路就是核心商業區。按本地人的說法,儂下只角,吾上只角。從曾經的郊區跑到市中心去,可不是需要點時間。
在路上的時候,阿紫和殷離聊天。
她們兩個人因為一起看小黃文和小黃漫而結下的深刻情誼,別人可能很難理解。
阿紫問:“他跟你哥合租時間長嗎?”
“有三年多了。” 殷離道。
阿紫道:“這麼長時間。他跟你哥感情好嗎?”
“我覺得挺好的。”
然後阿紫開始詭異地微笑。
殷離看了看她:“好啦!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要再想下去了!”
“你自己沒有想嗎?”阿紫道。
“嘿嘿嘿。”殷離道,“雖然我經常嗑他們倆的cp,但是,理智告訴我,他們兩個,應該沒有什麼。”
“說具體點?”
“就是每次我拿他們倆開玩笑,韋一笑都會有點不高興,但我哥就會在旁邊笑眯眯地看笑話。如果是一對情侶,被外人開玩笑,一方用不高興來表示否認,另一方應該生氣才對吧?”
阿紫道:“那也可能是你哥腹黑。等你走了,再收拾他。”
“看著不像哦。”殷離道。
阿紫問:“你嗑他們倆的cp,誰攻誰受啊?”
殷離道:“這個就麻煩了。你知道我是個攻控嘛。所以我更喜歡誰,誰就是攻。但他們兩個,我都喜歡啊。再說,我也不會特別具體地想像他們怎麼滾床單。畢竟,我跟我哥還是有血緣關係的!對血緣親屬的性幻想是一種禁忌,這好像是一種跨文化的心理現象,應該是人類在進化中形成的吧。”
阿紫又問:“那你也嗑田伯光和令狐沖的cp。那兩個,你覺得誰攻誰受?”
殷離道:“令狐沖是攻。”
“什麼?難道你更喜歡令狐沖嗎?”
“也不算是啊。譬如說,喜歡的滿分是100分,在我這裡,令狐沖開始只有60分,田伯光才40分。後來分數都漲了一些,漲到70分和60分。比較起來,還是讓田伯光當受吧。”
阿紫道:“你的判斷標準,太主觀了。”
“那你的標準是什麼?”殷離道,“誰更有男子氣概?田伯光同學,難道不油頭粉面嗎?”
阿紫道:“我覺得誰精神狀態更穩定,誰就是攻。田伯光,應該精神狀態更穩定。”
“這個標準有什麼道理!”殷離抗議道,“你沒有見過瘋子美人攻嗎?”
兩個人就這個問題吵了半天。令狐沖和田伯光要是知道她們在背後討論這些,恐怕臉色會很精彩。
3.
H市書城,是H市一家國有出版傳媒企業名下的連鎖書店。
它在全市有七八個店,福泉路店是它的總店。那棟樓占地3824平方米,建築面積39940平方米,樓高26層,其中一到六層用於圖書零售,七層為會展中心,八層以上為辦公樓。
這次簽售會,具體地點就在H市書城福泉路店的三樓。
出版社和書城合作,書城給整理出了一塊空間,放了一張檯子,鋪上紅地毯,三張椅子,夠坐3個人。前面放了幾排椅子,後面豎了一塊展板。
少女尋找自我與愛情的道路
——《白山之歌》繪本新書簽售會
時間:20XX年10月XX日下午2點 地點:H市書城總部三樓
嘉賓:《白山之歌》作者 穆念慈 繪者 青翼 XX出版社編輯 玄隱
主辦方:H市書城 & XX出版社編輯
展板上,時間寫的是下午2點。殷離和阿紫到的時候,才剛剛1點。現場用繩子圈了起來,有一個工作人員在那裡發號。
說是只有150個號,有號就有座位,沒有就只能站在外面了。
殷離和阿紫領完號,已經是130多號,看看檯子那裡還是沒有人,一個嘉賓也還沒有出現。
阿紫和殷離道:“我們就在書城裡逛逛吧。等會兒再回來。”
於是兩個人就在周圍看看。書城就是書城,三樓也是圖書零售區,到處都是書。很多有閑的人,就坐在書架底層的基座上看書,一看一下午。
書架的基座,設計成方便人坐的樣子,大概本意就是歡迎人就地看書吧。
殷離逛著逛著,就跟阿紫走散了。
她在奇幻小說區的某個書架前,停留的時候有點長,抬頭的時候,阿紫已經不見了。
她轉頭四處觀望,看阿紫是不是還在附近。
在對面的書架後面,好像有兩個人站在那裡。
一個女生的聲音道:“你頭髮留長一點,還有點像文藝青年。頭髮剪短……要不是身高還行,簡直丟在人群裡找不到!這個簽售活動,已經提前告知你了,你幹什麼還剪頭髮。你能不能稍微注意經營一下自己的個人形象?培養點女粉絲?”
“天熱。我本來就很少出來見人,哪來什麼女粉絲。”
“熱不熱,重要嗎?!你營銷意識太差了!一個內容創作者,不僅僅要營銷自己的作品,還要營銷自己啊!”
“是嗎。”
殷離確認,那是韋一笑的聲音。
殷離立刻偷偷溜到更近一點的地方,在那裡,她看到韋一笑和那個女生的後腦勺。
殷離看見韋一笑站在那裡,目光並不是注視自己談話的對象,而看著自己斜前方,臉上看起來沒有任何不悅的表情。
但是以殷離對他的瞭解,就猜想,他可能正在心裡問候對方全家。
那個女生繼續喋喋不休,韋一笑什麼也沒有說。
然後殷離突然聽見韋一笑開口,他用的聲音十分舒緩深沉,說是深情也不為過:“它還好嗎……你養的那只狗?”
那個女生一怔,回答道:“小灰他很好呀。”
“那麼你先生還好嗎?”
對方就停了兩秒,然後暴怒:“我還沒有結婚呢!”
“哦。”韋一笑若無其事地道,“那一定是我記錯了。”
在旁邊聽了整段對話的殷離,簡直笑不可抑,可惜她站的位置距離兩個人不遠,笑出聲來,肯定被人聽見了。
殷離趕緊轉了個身,迅速走開,一邊走一邊忍笑,背影抖得好像在篩糠。
她就在附近,又找了本新上市的奇幻書,翻開來,拿在手裡看看。
沒過幾分鐘,那本書就被一隻手抽走了,殷離抬頭一看:韋一笑。
也不知道他是剛才就看見她了,還是這會兒才碰見她。
韋一笑:“你在這裡幹什麼?”
“跟同學一起來參加你的簽售會呀。”
韋一笑:“……”
殷離舉手發誓:“我絕對不給你搗亂。我就看看,不說話行了吧。”
“你慢慢玩吧。”韋一笑道。
4.
殷離看著他走開,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是阿紫,手裡拿著同一本奇幻小說。
阿紫問:“剛才那是誰?”
“就是Fledermaus,AKA韋一笑本人!我們在酒吧那天,你不是看到過他的嗎?”
阿紫道:“隔那麼遠,誰會仔細看一個路人甲?”
“喂!不要叫他路人甲嘛。”
“他有女朋友嗎?”
“據我哥說,沒有。”
“你哥是怎麼知道的呢?”
“呃,我不確定我哥是觀察得出的結論,還是他告訴我哥的。”
“那他有男朋友嗎?”
“如果他喜歡男的,而且另外有男朋友,那他為什麼還要跟我哥住在一起?”
“好吧,如果他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那‘個人問題’是怎麼解決的?”
殷離深沉臉:“這個……我真不知道。”
“哦,”阿紫一臉漫不經心,“要不你問問他吧。”
“靠!問這種程度的問題,太冒犯了。比意淫他嚴重多了,感覺會被他殺掉!萬一更慘一點,”殷離拉拉她的T恤,上面寫著“Eat The Rude”, “他要實踐一下怎麼辦呢?”
“T恤不錯,”但阿紫對殷離的謹慎不以為然,“至於嘛。”
“當然至於!”殷離道,“你不認識他。他可是樓下大媽問一句‘小夥子你哪一年的,有沒有女朋友啊’都會一記眼刀飛去,對著水池裡的蟑螂說聲‘滾’,蟑螂都會立刻逃竄搬家從此絕跡江湖的人啊!!!”
阿紫:“……”
殷離一把抱住阿紫:“親愛的阿紫,我愛你,我捨不得跟你生死分離啊!”
“你的表演型人格玩夠了沒有?”阿紫一臉蛋疼的表情。
殷離嘿嘿一笑:“沒玩夠。”
阿紫又問:“你不會喜歡他吧?”
“啊?沒有這回事吧!”
“那就算了。他看起來,有點瘦。萬一衣服架子,脫了衣服不好看,怎麼辦。”
殷離捂臉:“阿紫,你好汙啊!我不認識你!”
“不要裝假純了好不好。我們可是看了千萬字小黃文的人喲。”阿紫道,“我們還是來繼續意淫他吧。他是哪裡人?我們來看看跟你哥的地域屬性,配不配。”
“我哥是明州人。”
“江南水鄉,好地方。那麼他呢?”
“欸,這個真不知道哦。我哥也不知道。”殷離道,“本來前幾天,有個機會可以問出來的。他居然不說,可惡。”
殷離碰見周芷若的那天,穿的就是這件T恤。吃飯的時候,說不得才注意到上面的字,問:“這是什麼意思?”
殷離:“老哥,你看不懂英文嗎?”
“我看得懂啊!但是,寫這樣一句話,不太好吧?”
“你真沒有幽默感。這個是一系列,還有Eat The Idiot, Eat A French, Eat A Germany……”
說不得道:“要是法國人自己穿Eat A French,自黑一下,沒有問題,不然就像穿著Eat The Rude,Eat The Idiot,別人看了,會覺得被冒犯吧。”
殷離就看韋一笑。
韋一笑果然不負她所望,開始跟說不得唱反調:“Eat The Rude,挺好的。其實,可以做一個系列,也不要用外語,從‘吃掉粗魯的人’開始,可以寫‘吃掉公共場合抽煙者’、‘吃掉大男子主義者’,然後還可以有‘吃掉一個河東路的人’、‘吃掉一個江南西路的人’、‘吃掉一個江南東路的人’……”
說不得道:“喂,把我家包含進去了。”
“殷離家和你家,都在江南東路吧?你看她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
說不得抗議:“不公平啊!你老家是哪裡的?!”
“沒關係,”韋一笑道,“大家一視同仁。等我把全國說一遍,我的家鄉就一樣也黑過了。”
殷離在一邊都笑死了。
阿紫聽殷離說了那天的事,問:“他以前說過家裡的事沒有?家裡都有誰,父母是幹什麼的?”
殷離道:“好像沒有吧。他從來不打聽我哥家裡的事,也不提自己家裡,我哥就沒有問過。他也沒有跟我說過。”
阿紫寫小說的想像力又在發揮作用:“他不會是在逃的逃犯吧?埋名隱姓,逍遙法外。”
殷離一怔,心想韋一笑平常不用手機,不保留電話號碼,除了出去旅行的時候。買東西儘量用現金,不用移動支付。感覺上還真是有點像。
不過,她的理智還是線上的。
“他是F大的畢業生啊。他住在本市,這裡又不是什麼荒僻地方。滿地警察,而且現在到處都是攝像頭和人臉識別。他跟出版社出書,要簽合同,要看ID卡的。你想什麼呢?”
阿紫歎氣:“好沒勁。”
Chapter 161: 簽售會2
Chapter Text
第161章 簽售會2
1.
快2點的時候,殷離和阿紫回到簽售會的活動現場,憑號入場,乖乖坐在椅子上等。
周圍都坐滿了人,還有一些人站在周圍。
殷離估算了一下,在她能看見的範圍裡,兩百多個人還是有的。大部分人手裡都抱著一套《白山之歌》繪本。
阿紫也買了一套,就當是支持作者。畢竟是來簽售會,如果來了,只是看看真人,書就不買,這白嫖也太過於囂張。殷離就不買了。
臺上放了三張粉色的席卡:“作者 穆念慈”、“繪者 青翼”、“XX出版社編輯 玄隱”。
三位嘉賓都已經就位。
看衣服和頭髮,殷離認出來,編輯玄隱就是剛才那個跟韋一笑說話的女生。
而且,很明顯,她是今天活動的主持人。
時間到了,玄隱站起來,先做了一個開場白。
說歡迎大家來參加《白山之歌》繪本新書簽售會。我是某某出版社的編輯玄隱,也是《白山之歌》繪本這本書的責任編輯。《白山之歌》的繪本,是我們出版社今年出的第幾本書,也是我們出版社小說漫改系列的第幾本書。
我們穆念慈老師從十幾歲開始寫作,到今天,《白山之歌》是她的第幾部小說,也是跟我們出版社合作的第幾本書了。今天,我們感謝書城為我們提供場地,來舉辦這樣一個創作者與讀者可以互動的活動。
那麼首先,我們先請穆念慈老師講一講她的一些創作感悟,然後是這個繪本的繪圖者,青翼老師講一講他的創作感悟。接下來是15分鐘的提問互動環節。互動環節結束之後,大家就可以排隊來請作者和繪者簽名。書就在左邊那一排書架上,如果剛剛趕到的讀者,還沒有來得及買書,等會兒再去拿書也沒有關係。
穆念慈說,謝謝大家來這個簽售會,我相信很多來的都是我的老讀者。其實《白山之歌》作為小說,已經面世幾年了。在上一輪,小說的全國簽售會上,我也講過了啟發我創作這本小說的靈感,是旅行中的見聞。
我今天講一些更內在的東西。
大家知道,我是寫言情小說的,到今天,我仍然是寫言情小說的。我十幾歲的時候,覺得愛,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所以那個時候,我寫過很多很激烈的愛情故事。多年以後還有讀者跟我說,被我的小說虐到了,久久不能釋懷。
但是隨著年紀逐漸增長,雖然我現在還是很少女心啦,我的觀念也發生了一點變化。愛,仍然是很重要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之一,但已經不是全部。
《白山之歌》是講一個少女,離開家,尋找自我與愛情的故事。
穆念慈講了20分鐘。
等到韋一笑講的時候,他說,這是我第一次做少女向小說的漫改。之前,也出過兩本小說改編的漫畫,但小說都是男作者寫的,奇幻和武俠作品。當然《白山之歌》裡,也包含奇幻和武俠的元素在裡面,不過,它還是一個女作者寫的少女向言情小說。
說實話,這簡直是我第一次讀言情小說。
我充分體會到了,男性跟女性是兩個物種,這一名言。女作者的心思真是太細膩了,我們男的一萬年,也進化不成這樣。很感謝穆念慈老師居然如此信任我,並且在交流中保持了巨大的耐心。
然後又講了一些,創作時去北方采風時候的見聞。
反正,他講的就是這些。
殷離覺得,這雖然不算是完全的套話,但是感覺,這也不像是他的真心話。不過,拿來敷衍這個場面,差不多也夠了。
韋一笑就講了六七分鐘。
2.
然後,就是讀者提問互動環節了。
第一個問題,是問穆念慈的,問《白山之歌》的動畫和電視劇,會做嗎?什麼時候出來?
穆念慈說,動畫和電視劇的版權,她已經簽出去了。至於進度,就是資方掌控的。聽說,電視劇的分集劇本還在改。請大家關注文娛圈的媒體,隨時瞭解最新進展。如果自己知道快要開播的消息,也會第一時間在自己的Square上說的。
第二個問題,還是問穆念慈的,問她在《白山之歌》後沒有出新書,最近有什麼寫作計畫。
穆念慈說,以前基本每年都出一本小說,最近兩年主要在休息和讀書,希望自己多一些沉澱,能寫出更厚重的作品。的確有一個很宏大的小說構想,但是還沒有完全準備好開始寫。
絕大部分問題,都是女性讀者向穆念慈提的。
原因很簡單,這個繪本的主要目標讀者,就是穆念慈的粉絲。現在年輕人都懶,一切都線上辦,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會跑來現場參加簽售會,更是鐵粉了。韋一笑臨時搞了個筆名,那當然不能幫助吸引粉絲。殷離想,如果他署名Fledermaus,也許會有一些他自己的粉絲來。
只有一個女生提了一個問題,是問韋一笑的,說自己不是美術專業的,但是從小喜歡看漫畫,大學學的專業完全不喜歡,想轉行,不知道怎樣才能成為一個職業漫畫家?
韋一笑說,如果你完全靠自己創作一個漫畫,那麼需要的,底層是構建世界和講故事的能力,中層是如何分鏡,最細微的才是怎麼畫具體的物體和人。這三種能力,其實是三個不同的東西,積累和學習都需要很長的時間。想做和能做,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你覺得自己看了很多漫畫,也學習和積累了足夠的技能,你可以在業餘時間畫一個自己的漫畫故事,試試在一些漫畫網站貼出去,或者在Square上貼出去,看看反響。如果你畫畫,不能從網站、雜誌、遊戲公司或者直接從讀者那裡掙到錢,養活自己,那還是需要另外有一份工作。除非你本來已經很有錢。
阿紫坐在下面,看著韋一笑在台上面無表情,沒有什麼表現欲,有問題就回答,沒有就靜坐,目光下垂,就看著自己眼前的本子,完全沒有跟讀者主動交流的意思,於是小聲跟殷離道:“他是比較像冰山攻、鬼畜攻?還是腹黑受?”
殷離連忙忍住笑,低聲道:“阿紫……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會爆笑的!”
阿紫不以為然:“要我別意淫他,難道留著,給你一個人意淫嗎?”
“對陌生人隨便怎麼樣開腦洞,都可以啦。”殷離道,“可是如果一個人,已經太熟了,那就不行了喲。你有本事寫一個你姐夫蕭峰跟你哥段譽的段子,給我看看。”
阿紫不由得臉色一沉,哼了一聲:“你再敢提我姐夫,我就揍你!”
殷離笑道:“來呀來呀,誰怕誰。”
從後面傳上來一張小紙條,往前傳,一直遞到玄隱手上,她讀出來:“請問:你理想中的戀人是什麼樣子的?”她不禁笑起來,“這是問誰的?哪一位遞的紙條?”
後面卻沒有人站起來認帳,玄隱只好道:“誰這麼膽小,不好意思站起來?算了,就當作是問兩位的吧。”
穆念慈想了想,回答道:“首先,他得是一個尊重女性的人。然後,我希望他能完全地理解我,理解我的事業、我的志向、我的好與不好。如果我要一個愛人,我希望他主要是愛我的靈魂。其他的,我反而沒有特別的固定的想像,還是隨緣吧。當然,除了要比較帥這一點。這點不能隨便。”
台下就笑。
穆念慈先回答完了,然後玄隱就看著韋一笑。
“我也要回答嗎?”韋一笑道。
“反正你也單身,回答一下好了!”玄隱笑起來甜甜的,語氣裡卻像藏了一把殺豬刀,殷離猜,她還在為之前的事情生氣。
韋一笑看了她一眼,又搬出之前他問“你的狗還好嗎”的聲音來了:“你這樣的。”
殷離看得出來,玄隱很明顯地在繃住笑容,同時在咬她的牙。
台下一片竊笑聲。
玄隱不愧職場女性,生氣歸生氣,但還要圓場:“我真是深感榮幸。不過公司規定,編輯不能和自己負責的作者談戀愛。我覺得還是工作比較重要。”
然後立刻轉向觀眾,“好了,下面還有誰有問題?”
阿紫道:“這傢伙真討厭。不想回答問題,就去調戲主持人。要是主持人是個男的,我看他怎麼辦!”
殷離笑完了道:“男的,不會逼他回答問題吧。男的,可體諒自己的同性了。”
3.
互動環節結束後,就開始簽售了。
先從場內坐在1號座位的觀眾開始。
那個女生還抱了兩套書,穆念慈很貼心地問:“稱呼怎麼寫,要寫什麼祝福的話?”
那個女生道:“這本給‘不高興的杏仁糕’,寫‘祝心想事成,永遠吃不胖’。這本……”
那第一本顯然是給她網上認識的朋友帶的。
但是照這個速度,簽下去,簽到130多號,還不知道要多久。
阿紫對殷離道:“我想要簽名,可我不想排隊。我雖然也看過穆念慈的小說,但是也沒有喜歡到願意排2小時隊等她簽名的地步。”
殷離道:“那我們不如逛書城吧。2小時之後,再回來看看。”
她們倆在書城,從一樓逛到六樓,逛到盡興,才回來。
果然,這會兒,簽名都已經簽完了,讀者也陸續離去,剛剛還是一大堆人,現在場地裡已經空曠了許多。
還有少數特別熱情的粉絲,仍然圍著穆念慈,在問她問題。
韋一笑站在那裡,小本子塞在口袋裡,他在跟玄隱說話,看樣子也準備走了。
阿紫跑過去,把手裡的《白山之歌》遞給韋一笑,同時甜甜一笑:“能幫我簽個名嗎?”
韋一笑也沒說什麼,接過來翻到扉頁,回頭去找放在檯子上的簽字筆。
阿紫又道:“能簽Fledermaus那個名字嗎?”
玄隱在旁邊露出了一種可堪玩味的笑容。
韋一笑聞言,特別看了阿紫身後的殷離一眼。
殷離跟他做了個攤手吐舌的鬼臉。
但是他簽好,阿紫拿回來,殷离一看,簽的還是“青翼”兩個字。
殷離心想,他還真是,對漂亮女生,也一點不通融。
阿紫也不生氣,笑眯眯地道:“我……還想問……”
“什麼?”韋一笑問道。
“我能拿你當主角,寫一部耽美小說嗎?當然,並不會出現你的名字。真名和筆名,都不會用。”
聽見阿紫這樣說,殷離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低頭偷偷從眼角瞄一眼韋一笑的表情,果然不太好。
而玄隱的笑意,臉上都快盛不下了。
韋一笑停頓了幾秒,道:“如果我說‘不’,你會不寫嗎?”
“嗯……”阿紫的聲音極盡甜膩,“多半還是會寫的。”
韋一笑道:“那你還問我,做什麼?你不寫我的名字,我也不能告你侵害名譽權,對吧?”他說完,轉身跟玄隱說了一聲,就走了。
“阿紫,你牛逼!”殷離道。
阿紫道:“我沒有覺得呀?”她抱著書,準備去找穆念慈簽名,“回頭拿去賣。”
“阿紫,我先走了!你慢慢忙。”殷離連蹦帶跳地跑了。
4.
殷離在書城大廈的外面,追上了韋一笑。
“你打算怎麼回去?打車還是坐地鐵。”殷離問他。
這個地方,打車可能要等,地鐵入口倒是很近。時間才4點半,還不到交通高峰期。
韋一笑道:“地鐵。”
他快步走起來,殷離又跟不上了,跑了幾步,拽他袖子:“韋一笑,你又不等我!哼,仗著自己腿長!”
韋一笑回頭道:“你拽我袖子幹什麼?我又不是你哥。你小時候,是不是就這樣拽著他袖子到處走?”
殷離道:“也沒有經常吧,就一兩次吧。”手裡根本不放。
韋一笑皺眉道:“放手。”
“欸?生氣了?”殷離舉起一隻手,“我發誓,阿紫跟你說的話,不是我慫恿的,也不是我誘導的。我除了告訴她,Fledermaus是你之外,我沒有說什麼別的呀!我是無辜的!”
韋一笑道:“我才不相信。”
殷離嘟囔:“阿紫是個比我還資深的同人女,看的東西比我重口一百倍,她看見一片葉子就能想像出一整片森林,哪裡輪得到我去誘導她……”她看著韋一笑,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真誠得閃閃發光,“再說一遍,我是無辜的!”
“說得好像你沒有意淫過一樣。”韋一笑道。
“我剛才沒有幹這事。”殷離道。
“你這一臉委屈,是怎麼回事?”韋一笑道,“搞得你是受害人一樣。你們年輕人有性幻想,這很正常。但是,如果我要是創造一個故事,意淫你,娛樂別人,你高興嗎?”
殷離:“咦,你說‘你們年輕人’。你是把自己從年輕人裡開除了嗎?你比我們大多少,就開始以老賣老……”
“你不要故意給我岔開話題。”韋一笑道,“沒有人喜歡當客體。你們平常肯定覺得,男性物化女性很低級,總不能自己也跟著低級吧。”
“低級是低級的。”殷離想了想,一臉鄭重,道,“不,我們就是要男性跟一樣墮落,加油把男人物化成跟女性一樣的水準。讓所有小說裡的男人,都一有苦難就去賣身,動不動就殉情。讓所有遊戲裡的男人都穿得像脫衣舞男。所有電影裡的男人都毫無意義地脫衣服,並且被人摸來摸去。”
韋一笑:“……志向遠大,可喜可賀。”
“你怎麼反而不生氣了?”
“有理想的反派,值得尊重。”
殷離咯咯笑。
她跟韋一笑並肩在街上走。
走著走著,殷離又問:“你是不是跟穆念慈關係不好啊?你都不怎麼跟她講話。”
“只是不熟。”
“小說改漫畫,你不需要跟原作者交流嗎?”
“我有跟她交流啊。小說哪裡看不懂,我就問她。人物形象的設計,也有跟她交流。還有一些關鍵場景的表現、分鏡設計這些。其他,就不太聊了。”
殷離道:“穆念慈的小說改漫畫,已經有好幾部了吧。之前幾部,都不是你畫的呀。”
“她想換個畫手。在跟這個出版社合作過的幾個畫手中,看舊作,找了一個。”
“你的舊作,是古代奇幻和武俠故事嗎?估計是她覺得畫風合眼緣。”
“也許吧。誰知道。”
殷離道:“這個小說,你喜歡嗎?”
“說實話,我還是覺得這小說有點傻。”
“那你還畫!”
“工作而已。不要掙錢嗎?”
殷離開始為穆念慈辯解:“多數言情小說是挺傻兮兮的。什麼霸道總裁,愛女主的方式就是虐待她。每次那啥,女主一定要痛個半死。但穆念慈寫的小說,差不多已經算是我國言情小說界的一股清流!她不寫這種東西。”
韋一笑道:“你確定看過這本小說嗎?”
“當然看過啊。我除了看耽美,還會看一些不傻的言情。”
“你說別的言情小說作者會寫性交疼痛,但是穆念慈不會。可這本小說裡就寫了,還寫了不止一次。女主還挺開心的。”
“啊?有嗎?”殷離道。
“你是不是就沒看過?”
“不是,這是我兩年前看的。不記得了也很正常吧。”
“我就很奇怪,女作者為什麼會寫這種東西。如果是男的寫的,倒是很好理解,那只是個正常的變態而已。請問,言情小說女作者為什麼要寫這個?還是說,目標讀者是M?”
“你問我做什麼?”殷離道,“我又不寫言情。你怎麼不問原作者啦?”
“不是跟你說了,我跟她不熟?討論這種問題,恐怕會比車禍現場還慘。”
“你也知道哦。”殷離道。
5.
兩個人進了地鐵站。
坐地鐵到F大,大概要1個半小時。
開始的時候,地鐵還不擠。坐了一半,每站上來的人比下去的多,車廂漸漸擁擠起來。
殷離站的位置比較靠近門,這一站湧入一堆人,她被人用力一推,差點整個撲進對面一個女生的懷裡去。
韋一笑拽了她背包的帶子一把,待她站直,示意她往裡面走,然後瞪了她背後那個男人一眼。
那個男人馬上不依不饒起來,嚷嚷:“看什麼看啦!有本事打車去啊!坐地鐵還怕擠!看個屁啊!”
殷離已經往車廂裡走了一段距離,很擔心地回頭望。但是,從聲音來判斷,並沒有發生更進一步的衝突,過了一會兒,韋一笑也挪了過來。
殷離低聲道:“我還擔心你會跟那個人吵架,或者打起來。”
韋一笑笑了笑,輕聲道:“十年前或許會吧。不過,現在我寧願把時間浪費在別的事情上。”
“都說是浪費時間了,還要挑做什麼嗎?”
“浪費時間也要挑的。”
因為地鐵上那麼擠,兩個人靠得很近,即使低聲說話彼此也聽得很清楚。過了一會兒,韋一笑道:“人多,真討厭。”
殷離仰起臉來看他,微笑道:“其實,人多也有好處啊。”
“什麼?”
殷離笑道:“不告訴你。”
Chapter 162: 周顛的婚禮
Chapter Text
第162章 周顛的婚禮
1.
簽售會的第二天,是周日,也就是周顛和他老婆辦婚禮的日子。
下午3點多,說不得和韋一笑出門。
周顛的婚禮,實際上一切從簡,並沒有打算搞什麼盛大的儀式,就是國人最傳統的婚禮:婚禮就是婚宴,婚宴就是吃飯。
婚宴的地點,是在市西某個商業區的一家星級酒店,時間下午5點。因為過去還頗需要一些時間,天又開始下小雨,所以他們倆提前出發。
殷離周日下午有二專的課,她回學校上課去了。下了課,她自己過去。
出門前,說不得查過怎麼走。但是從地鐵站出來之後,走了一小段,他就迷糊了,只好停下來,一手撐著傘,一手掏出手機來看地圖,被韋一笑用一種看“路癡”的表情看著。
說不得研究了半天,終於確定了:“嗯,應該向前走兩百米,然後左拐!”還被韋一笑問:“你不要再看看手機?”
“放心吧!”說不得自信滿滿,“跟著我不會走丟的。”走在前面帶路。
這條街上,兩旁是專賣店、購物廣場,週末應該人很多,今天也許因為下雨,行人疏疏,有些蕭索。
說不得走著走著,忽然注意到他身後,韋一笑的腳步聲,消失了。
說不得回頭看了看。
路邊有一個女生,撐著一把非常鮮豔、檸檬黃顏色的雨傘,右手挎著單肩包,還拎著商品的紙袋。應該是剛才從購物廣場裡出來。
她站在路邊,也許是在等車,也許是在等人,也許只是在發呆而已。
韋一笑在人行道上停下來,停了幾秒鐘,才繼續邁開步。他走到那個女生的面前站定,開口道:“……你還好吧。”
那個女生抿緊了嘴唇,表情很僵硬,過了一會兒才道:“很好啊。不勞你操心。”
韋一笑停頓了一下之後,道:“也對。”
兩個人,就那樣沉默無語地相對而立,持續了幾秒鐘,最後韋一笑說:“Bye.”從她面前走開了。
說不得站的位置,離兩個人有一段距離,他一點近視都沒有,隔著那麼遠,他看得清兩個人表情,卻聽不見說了什麼。
等韋一笑一走開,說不得就回過頭,就當什麼也沒有看見一樣,朝前走。
2.
說不得帶著韋一笑找到了地方。
進門,到了酒店二樓,新人正站在廳門口迎新。新娘一襲酒紅色的高腰晚禮服,容光照人。周顛黑西裝,白襯衣,打個小領結,鬍子刮得特別乾淨。
因為新娘正跟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寒暄著,說不得和韋一笑就直奔周顛去了。
說不得笑眯眯地道:“恭喜!多年戀愛,修成正果。終於把你老婆娶回家了,真是不容易啊!今天不像土匪了,像被招安的土匪。”
周顛道:“你這是恭維的話嗎?”他看說不得和韋一笑一人拿出一個紅包來,又道,“我不說了,韋一笑你不用給紅包。”
說不得道:“你不知道他這個人就不愛聽話嗎?”
周顛搖頭:“算了算了。我不愛推推搡搡的那一套。給,我就收了。韋一笑你和說不得結婚的時候,我包更厚的紅包還禮好了。”
說不得:“你這話有歧義啊!咳,還好阿離現在不在這裡。”
韋一笑:“……”
“嗯?”周顛一頭霧水,“哪裡有歧義?哦,哈哈哈哈哈……”
又鬼扯了幾句,而新娘還沒有抽身出來,新的客人又到了,說不得和韋一笑就進去找座位了。
周顛交代說,說不得,你坐主桌,双方的大學同學都坐主桌,反正没有亲戚家长来。韋一笑就隨便他了。
韋一笑進去挑了個靠牆的桌子,說不得也坐下來,韋一笑:“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我過一會兒再去那邊。”
過了半個小時,人越來越多,小廳的空間,漸漸填滿,人聲喧嘩。
說不得數了一下,大概有八桌,對於兩個外地年輕人來說,能請到這麼多人來出席婚禮,也是不容易了。
不一會兒,殷離也到了,找到這桌,坐下來道:“今天的婚禮化妝師,是不是給周顛也稍微收拾了一下?看起來有點不一樣了。我怎麼覺得,他好像上了深色的粉底、大地色的眼影呢,眉毛也修了一下。新娘挺漂亮的。哎呀,請了好多人呀!剛才周顛還跟我說,你哥人緣比我好,他辦婚禮,願意的話,能請更多人。”
說不得沒有回答殷離,只是說:“阿離,你就跟韋一笑坐在這裡吧。我去同學那一桌了。”
3.
一個簡化版的我國現代婚禮,通常有以下幾個環節:
主持人簡單介紹兩位新人。
一位地位較高的長輩致詞,祝福兩位新人。
主持人播放一些見證新人美好戀情的視頻或者照片集合,這個環節可以插入一些考驗新郎的小遊戲。
新人父母上臺致辭。
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新人給父母敬茶。
新人開香檳、切蛋糕、喝交杯酒。
到這一步,婚禮的主要禮儀環節,就完成了。賓客們圍坐在一起,對著一桌子菜不能提筷子、只能吃喜糖的時間結束,可以開始動手了。
新人們也會回到主桌,吃一點東西填肚子,然後就開始去每一桌敬酒。
非簡化版的婚禮,就更麻煩。
婚禮從當天的早上,就開始了。
上午,新郎家要帶一個車隊,去女方父母家裡接新娘。
新郎得經歷新娘親戚們一系列禮儀化的刁難,塞很多很多小紅包,才能把新娘領出家門,還要親自把人背下樓或者抱下樓,上婚車之前,新娘的腳不能沾地。
車隊到達男方家,新郎家在門口放一掛鞭炮,如果是在還未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地區。如果已經禁了,就要放音樂。新郎抱新娘進門。這裡依據各地風俗不同,有的地方進門要跨火盆,有的地方,進門要踩氣球。
在男方眾親戚圍觀中,新娘給男方父母敬茶。
新郎新娘各吃一碗象徵“早生貴子”的食物:一般是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燉的羹,有的地方會加上水潽蛋。
快到中午的時候,新郎新娘跟車隊出發去辦婚宴的酒店。中午,僅僅是男女雙方最親近的家人們出席的家宴。
傍晚才是賓客齊聚的正式婚宴。
有些地方,在婚宴結束後,客人還要跟著新人回家,鬧洞房呢。
周顛和他老婆,都不是H市本地人。我國異地就業的年輕人,婚禮通常分開辦。
在老家辦一場,出席人是父母、老家的親戚、父母的同事、留在老家的高中同學。如果新郎和新娘家不在一起,相距頗遠,有必要的話,就在兩個人的老家,辦兩場。
在兩個人工作的城市,再辦一場,請的人主要就是同事、大學同學等等。
在老家辦的婚禮,想簡,也很難簡。父母在當地住了幾十年,左鄰右舍,親戚同事,豈不要互相攀比,誰家兒女婚事辦得隆重?一旦簡單了,父母就沒有面子。
在工作地辦的這一場,倒是可以由新人自己安排,想簡單就簡單,想繁複就繁複。
周顛就搞得很簡單。
沒有主持人,也沒有前輩當主婚人。雙方父母也不來,親戚只來了周顛在本市工作的一個表弟,又省了一些環節。
他自己當主持人,伴郎是他文學系的一個同學,跟著跑前跑後。
周顛自己介紹雙方情況、自己講戀愛經歷、自己放紀念視頻,全程大包大攬,也就是雙方交換戒指、切蛋糕、喝交杯酒的環節,由伴郎接過話筒,控場了一下。
殷離看著,忍不住道:“給自己主持婚禮,也是很有勇氣啊。”
“我看周顛缺什麼,也不缺勇氣。”韋一笑道。
跟韋一笑、殷離他們同一桌的,其他人都是女生,就一個男的,坐在韋一笑旁邊。女生們一直在互相說悄悄話,他非常無聊,就在吃菜的間隙,試圖跟韋一笑和殷離聊天:“你們也是男方的客人嗎?不是周顛的同事吧?我都不認識你們。”
“周顛的……前乙方。”韋一笑道。
“什麼?”那人沒明白。
“他以前不是在雜誌社當編輯嗎。”
“哦,你是寫小說的。”
“不是,畫畫的。”
“那不是歸美術編輯嗎。”
“他們雜誌社人不夠。美術編輯主要管封面,小說的配圖,也歸小說責編去催。”
“哦。”那人點點頭,又看看殷離。
殷離也懶得說什麼我是周顛大學室友的妹妹,就道:“我是周顛的朋友。”
那人看殷離帶著個雙肩包,很像學生的樣子,又問:“你是不是還在讀書啊?”
“是的。”
那個人又接著問殷離大幾了,什麼學校,什麼專業之類的。知道殷離學動畫設計之後,很高興,說這個跟我們遊戲公司也匹配,你想不想來我們公司實習。
殷離說,現在學校的課多,有點忙,寒假和暑假也許會考慮。
等那人起身去洗手間的時候,韋一笑跟殷離道:“動畫設計,應該去遊戲的美術部門,他自己是劇情部門的。招你,跟他有什麼關係?”
殷離道:“那他那麼積極,幹什麼?”
“撒網。”
“哦,我又學習到了。”殷離笑道,她忍不住又問,“你這麼清楚,自己幹過沒有?”
“我可沒有工作了以後,試圖追在校生。”
4.
終於進行到新郎新娘每桌敬酒的環節了。
新郎新娘敬酒,關係一般的,一桌敬一杯。大學同學就沒有那麼簡單了,需要每人都敬一杯。
當初周顛大學寢室,是個八人間,四個醫學院的,四個本國語言文學系的。文學系要學的亂七八糟玩意,跟醫學院要學的亂七八糟玩意,實在是半點邊也挨不著。那邊風花雪月,這邊血肉白骨。
周顛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喜歡跟醫學院的人一起玩,嫌棄自己系的人太膩歪,還揚言說要找個醫學院的女朋友。只可惜醫學院的女生沒有人看上他。畢業之後,他跟醫學院的室友還是往來很多,時不時地打個電話,約出來吃個飯。
所以他結婚請人,文學系的室友,三個只來了一個,就是伴郎。醫學院的室友,倒是四個來了三個。
新娘的大學同學,也只請了三個人。兩個人的大學同學,加上周顛的表弟,加上新人和伴娘,湊了一桌。
大學畢業多年、仍然關係不錯的同學,不多了。
之前,新娘向周顛介紹自己的同學,周顛也向新娘一一介紹:“伴郎,我文學系的同學兼室友。這三個,都是醫學院的室友。彭瑩玉,當年藥劑專業的,現在在藥企當醫藥代表。張中,當年臨床專業的,現在是骨科醫生。說不得嘛,你很熟的,他當年也是臨床專業的。還有一個醫學院的室友,冷謙,今天沒來。”
這時候,新人敬酒,每人都敬一杯。
完了,彭瑩玉還說:“冷謙今天做手術,沒法來。人沒來,紅包托我帶到了。你也得喝一杯啊。”
周顛道:“我喝。不過,我敬的那杯我喝了,他的那杯,誰替他喝?你喝是不是?”
說不得搖頭:“老彭你天天應酬喝酒,你少喝點吧。後面還有七桌要敬酒,周顛你也悠著點。”
“沒事。老子酒量好。”周顛猛拍旁邊張中的肩,“是不是?說不得就愛嘮嘮叨叨。”
彭瑩玉道:“老友結婚,這是喜事,我喝我高興,冷謙那杯我也幫他喝。”說著一杯白酒喝下去了。
周顛也幹了一杯。
新娘就在旁邊微笑著看他們。
張中跟新娘道:“依照官方法律,以後,周顛這個土匪,就歸你管了。有勞辛苦。”
新娘笑道:“還好,也不算太辛苦。”
新郎新娘敬酒,走到角落這一桌來了。
因為韋一笑坐在這一桌,周顛跟全桌敬完酒,又特別繞過來單獨跟韋一笑喝了一杯。
新娘端著杯子笑盈盈地跟過來,然後周顛跟新娘介紹坐在韋一笑旁邊的殷離:“這是說不得的妹妹,殷離,你也見過的。”然後介紹韋一笑:“這個就是說不得的室友,你很喜歡的那個畫手F……”他一下又卡住了,“我操,你那個名字,到底怎麼讀的來著?!”
“你還是說母語吧,‘韋一笑’三個字多簡單。”
新娘笑:“他呀,就是這個樣子。”對韋一笑道,“謝謝你給我畫的畫。後來配了一個框。搬了新家之後,現在掛在客廳的牆上呢。”
韋一笑略茫然地應了一聲,跟新娘碰了一下杯。
等新郎新娘轉戰下一桌了,殷離問韋一笑:“你給新娘畫的什麼?”
韋一笑:“我沒有給她送過禮物。”
“那就是你送過周顛,他拿去送老婆了!你不記得了?什麼記性啊。”殷離忍不住歎氣道,“總不能你畫了一頁漫畫,人家也給掛牆上?”
韋一笑想了幾秒,道:“不記得了。大概是用毛筆劃了個風景吧。”
5.
婚宴到了8點多,漸漸酒闌人散。明天就是週一,還要上班呢。要走的人,陸續收拾東西,去跟主人道別。
新人們作為主人,當然是要最後走的。
韋一笑和殷離看自己這桌的人,都已經撤了,也準備走。
不過,說不得卻沒有那麼快。
婚宴最後還有一些非常瑣碎的事。一般每桌都會上一瓶烈酒、一瓶紅酒、兩瓶飲料,由每桌的客人自己決定喝什麼。主人要每桌都去核對一下,沒有開封的酒水飲料,是可以退給酒店的。
此外,還每桌發了一包好煙。如果沒有客人帶走,也是可以收回的。
還要和服務生核對每桌有沒有損毀餐具。
順便檢查一下有沒有賓客忘記了手機和包之類的東西。
最後是跟酒店結帳,把自己帶來放視頻的電腦等等東西帶回去。
這些事情,一般是家裡人和伴郎伴娘,幫著新人一起搞。
這回雙方都沒有來什麼親戚。說不得身為大學同學,坐在主桌,就很自覺地承擔起半個家裡人的責任。另外兩個同學呢,彭瑩玉喝多了,張中要送他回去,兩個人就先走了。
說不得看到韋一笑和殷離過來找他,他知道韋一笑一向很不耐煩這種瑣碎小事,就道:“你跟阿離,要不先回去吧。我可能晚半個小時。”
韋一笑道:“哦。”就跟殷離先走了。
說不得的確也沒有晚很多,他估算得差不多,就是多待了半個小時左右。
最後,新娘脫了小高跟,換上了平底鞋,在晚禮服外面套了一件小外套。周顛一手拎著自己的電腦包,一手拎著新娘的鞋包,叫了個車,還得順便送伴娘回家。
新娘的女同學們,還說要去哪裡喝一杯,一起走了。
至於剩下三位男士,伴郎、說不得、周顛的表弟,就各自坐地鐵回家。
伴郎也是說不得的室友,只是畢業後不太聯繫了。兩個人在去地鐵站的路上,又聊了聊近況。那位兄弟,在文學系讀了博士,後來進了大學當老師。但是現在的青年教師,全都被從國外學來的“非升即走”制度搞得死去活來,擠破頭,搶不到一個長聘職位。六年考核期滿,學校不滿意,他就要滾蛋。现在,考核期還剩一年。
而周顛的表弟,剛剛在本市開始工作,租房、吃飯、交通、日用品的花費,就已經讓他每月月光。上班累死。回到出租房,就是躺平,刷手機,吃快餐。既不剩下錢,也不剩下精力。
成年人的世界啊。
6.
說不得到家之後,進門。他沒有看見殷離,只看見韋一笑在廚房,站在拉開的冰箱前,但是半天沒動。
說不得在客廳裡道:“你找什麼呢?”
韋一笑:“……牛奶。”
“牛奶,不就在冰箱冷藏室第二層裡面嗎。”
韋一笑找到了牛奶,把牛奶倒進他的杯子,在微波爐裡熱了一分鐘。
他端著杯子,走到客廳,發現說不得正在端詳他。
韋一笑問:“你看什麼?”
說不得道:“我真是一點異常,都看不出來。”
韋一笑揚眉:“你想看見什麼異常?”
說不得摸著下巴,也不說話。
韋一笑又忍不住道:“你這是什麼表情?!”
“思考的表情啊!”說不得一臉高深莫測,“思考你,在過去的關係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比較接近于受害者呢,”他又加了一句,“還是比較接近于混蛋。”
韋一笑:“滾。”
說不得哈哈一笑,終止了這個話題。
Chapter 163: 相處的模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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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相處的模式4
1.
參加完周顛的婚禮,接下來十幾天,韋一笑出差——跟著出版社繼續跑國內幾個大城市,做簽售。其實去的城市也不多,畢竟國內發達地區主要在沿海。一線城市必須去,二線城市挑幾個去,就完了。
他回來第一天,又是睡懶覺,何止睡到下午2點,一睡睡到黃昏。
他睡醒了,起來,去廚房,就看見說不得做了一大鍋的雞肉,剛剛出鍋。
說不得看見他起來了,就道:“我新看了一個菜譜。燉的時候不加水,加一杯油、一杯生抽、一杯米酒。嘗嘗好吃嗎。”
那一大盆全是雞中翅和翅根,吃起來非常豐腴肥嫩。他吃了好幾根,還不是用筷子,是直接用手拿的,才發現說不得在看他。
“我就是餓了。”他解釋道。
“不是,我還想把你喂胖一點呢。”說不得笑眯眯地道。
“這是什麼話。”
說不得把那一大盆雞翅搬到餐桌上,又拿了一條切片吐司,從燉鍋裡盛了一碗湯,跟韋一笑說:“你慢慢吃。”
自己回到廚房去,打算做個西蘭花炒蝦仁。
等他把西蘭花炒蝦仁做好了,韋一笑道:“我吃好了。”
說不得把盤子放在桌上一看,嗯,這得算是韋一笑把一天的兩頓飯一起吃了,不過就算這樣,還是沒有周顛能吃。周顛一頓,就能把那些雞翅全吃了。
“吃太快了對胃不好。”
“沒事。”
“去幫我把那一鍋排骨蘿蔔湯盛出來。”
“哦。”
然後就說不得坐下吃飯,韋一笑坐在旁邊。
說不得吃飯的時候,跟韋一笑聊天:“你怎麼出去旅行,回來精神都很好,搞個簽售,還更累的樣子?”
“那是我不喜歡的工作。”
“哦。家裡沒有菜了,米也吃完了。吃完飯,我們去超市買東西。”
“好。”
2.
晚上7點,說不得和韋一笑在F大前門的超市,慢悠悠地逛。
按道理說,韋一笑不喜歡這些瑣碎的事情。他自己買東西,就掃一眼,拿一個,走人。但說不得就喜歡仔細逛,他要買的東西固然會左右比較之後選一個,今天不買的東西他也會東看西看。每回跟說不得一起去超市,韋一笑就推著車走在旁邊,不會催說不得,也不會不耐煩,好像對他來說,這就是散步。
說不得忽然跟韋一笑說:“我想買塊小地毯,放在客廳。”
“我們那個掃地機器人,會卡住。”韋一笑第一反應是這個。
“地毯要用吸塵器。”
“為什麼非要買地毯呢?給生活增加工作量。”
“因為客廳全是冷色調的,冬天看著會太冷。可以買一條暖色系的地毯,這樣看起來會好很多。而且,有的時候想坐在地上,也不會冷了。”說不得道。
“那買吧。”
“那麼,我們固定資產,又多了一個?”說不得道。
籐椅2只,買的是比較好的,幾百塊一隻。掃地機器人1個,挑的是比較便宜的,也是幾百塊。其實也就是只有這兩樣東西了。
當初也是說不得來跟韋一笑說,我看上了什麼,可以拿來幹什麼。我們一起買,算共同的固定資產,好不好?
別人的固定資產,都是房子和貴重的設備。
小地毯這種東西,只要不是奢侈品品牌,或者什麼全手工的工藝品,就是全羊毛的,也不過就幾百塊錢。
說這麼便宜的東西,算固定資產,簡直是侮辱固定資產。
中秋那天,韋一笑不過就是說“露一下狐狸尾巴”,說不得第一反應是“說什麼呢!你才狐狸!你全家都是狐狸!”
我國語言中,同樣是狐狸,“老狐狸”、“小狐狸”、“狐狸精”,意思相差遠矣。說不得在潛意識裡對自己的定位,恐怕是不能深究。
韋一笑道:“好。”
不過那天,在超市沒有挑到合適的地毯。
說不得說,回去網上看看,有沒有更好的。
韋一笑說,你可以把吸塵器也買了,算一起。
3.
從超市出來,兩個人沿著F大前門那條街往前走,走到公車站,坐一站就可以到F大後門,下車后離明湖苑的大門,就兩分鐘。
結果走到一個便利店門口,說不得忽然躡手躡腳的,特意把腳步放輕。
那裡有一個穿淺藍色襯衫、淺藍色牛仔褲的男生,側面對著他們,手裡拿著一個蛋筒冰淇淋,應該是便利店裡買的。他撕掉了冰淇淋上一半的包裝紙,走到路邊的垃圾桶旁去扔。
說不得小心地走到那個人身後,拍他左肩,卻從右面繞到他前面去。
對方回頭看左邊,自然看不到說不得,一轉頭,就看見說不得笑眯眯地站在他正前方。
那人道:“你又這樣。”
“你在這裡幹什麼?”說不得問他。
“買東西。”
“你不值班,沒有手術,不回家睡覺嗎?”
“上午有手術,晚上要值班。我剛在宿舍睡了4小時。”
說不得道:“可憐的。來,抱抱。”
那人道:“走開。”
說不得哈哈一笑,隨口說:“周顛結婚,你也沒有去。”
“那天有手術。做到晚上7點。比我預期的還早結束一點。”
“7點,要是過去,其實也來得及。”
那人沒有說話,過了兩秒,問:“新娘怎麼樣,為人如何?”
說不得詫異道:“什麼?周顛和她,兩人談戀愛那麼多年,你從來沒有見過她本人?”
“太忙了。”
“所以,你只看過照片?”
“對。周顛的Talks頭像不就是嗎。”
說不得:“……周顛的女朋友,現在的老婆,她大學本來是學理科的,N大的學生,同時讀了商科,畢業後去了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做諮詢。是個很能幹,性情很爽利的女生。有空的話,喜歡看超級英雄和奇幻類的電影和電視劇。喜歡講笑話。”
那人道:“嗯。這些,我知道。”
韋一笑聽著兩個人的對話,站在後面,一言不發。
說不得跟那個人說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跟韋一笑道:“這是我大學室友兼同班同學,冷謙。當年,我們都是臨床專業的苦逼醫學生,一個宿舍一起住了7年。他現在就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神經外科,主治醫師。”
然後又向冷謙介紹道:“這是我室友,韋一笑。”
冷謙說:“你好。”
韋一笑右手拎著一袋米,左手拎著超市的購物袋,裡面沉甸甸的,有切塊裝盒的牛腩、豬小排、羊腿和雞肉,還有三根西蘭花、兩棵生菜、幾個洋蔥。
他沒有騰出手來,冷謙也並不伸手。
說不得又跟冷謙聊了幾句,然後道:“欸,明天你還是晚班。明天是周日。那明天你去我們家吃飯吧!我早點做飯,5點開始吃,就好了!你來得及回去。”
冷謙道:“算了吧。有空我要睡覺。”
說不得搖頭歎息,從自己手上的購物袋裡,掏了一個大橘子給冷謙,大家分道。
4.
在等公交的時候,韋一笑問:“你們當時,是本碩連讀7年?”
“我是本碩連讀。冷謙成績比我好,本碩博連讀,他比我晚2年畢業。冷謙算快的。慢的話,有人要11年才拿到醫學博士學位呢。哎,我們寢室,文學、藥學、臨床三個專業混合,有的4年畢業,有的5年畢業,有的7年畢業,有的9年畢業。”
“那也只是晚2年開始工作而已。”
“不是的。”說不得道,“博士畢業了,先要住院醫師規培,神經外科還要專科規培。神經外科很難,超級難!培訓期特別長!搞內科,三十多歲,成為主治醫師,不是特別麻煩。神經外科,三十多的主治醫師,鳳毛麟角。你都不知道冷謙有多能扛!當年我們在醫院實習的時候,忙起來,他能48小時不睡覺,還能一切如常,什麼錯都不犯。我就不行。”
說不得興致勃勃,還想跟韋一笑繼續回憶當年。但韋一笑似乎不是很想聽,他打斷了說不得:“你剛才,害得他冰淇淋都要化了。”
“什麼?”說不得很驚奇,“你的關注點,也蠻奇怪的。”
韋一笑繼續說:“你拍他之前,他可是把包裝紙拆掉了的。害他不能吃的人,不就是你。”
說不得道:“也不能這麼講吧,都怪我?如果是周顛,誰跟他講話,也不能阻止他吃東西。”
“如果冷謙,是個跟周顛一樣散漫、不在乎禮儀的人,你在,他就不吃冰淇淋,那說明他特別在意留給你的印象。如果他是個很自律、在乎禮儀的人,那就是他待你,跟他待別人差不多。但顯然,他應該不是前者吧。”
說不得道:“你怎麼突然情商高了?”
韋一笑道:“我只是在使用推理能力而已。”
說不得笑道:“你猜得對!冷謙同學,差不多可以說是周顛的反面!”
“那他是不是也不喜歡社交?”
“是啊。”
韋一笑道:“那你還叫他來吃飯?有一個陌生人在,他肯定會拒絕的吧。”
“唉,你們這些討厭社交的人好麻煩啊!都像周顛一樣,一天就能混成熟人,多好。”
韋一笑道:“你是說,如果我像周顛一樣,更好嗎?”
“不不,”說不得連忙否認,他微笑道,“現在這樣,就很好。”
Chapter 164: 血亲or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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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血亲or陌生人
1.
大四的十月下旬,程靈素已經忙完了國內研究生保送的那些事,正在忙著做國外學校的網上申請。
她只剩下一門必修課,就業指導,沒有完成,其他學分都拿到了。所以每週的週五下午,要去上就業指導那門課,其他時間都是自由的。
比起上課來,還是申請學校更煩人一點。
有的人,會委託留學仲介幫忙,評估個人情況,選擇合適的學校,制定申請方案。接下來,由留學仲介來幫忙準備申請文書。
推薦信,應該由自己系裡的教授來寫。但是現在,很多教授也懶,學生找上門來求幫忙寫推薦信,沒有跟自己做過項目、不是自己很親近熟悉的人,但是畢竟是自己系的、自己教過,一看3年的學分績點,成績也不錯,不好拒絕,於是就說,推薦信你先寫個草稿發我。這就是允許學生自己誇自己。當然,如果寫得太誇張了,教授們還是會改掉的。
按著慣例,留學仲介連推薦信的草稿,也代寫。
程靈素一切自己動手。如果自己申請不上,還要花不少錢讓留學仲介來包裝和代辦,不去也罷。
她從大二下學期開始,就在本校的腦功能研究所,給博士生學長學姐打下手了。
F大的腦功能研究所,本來只是心理系內部的一個實驗室,後來,發展壯大了,帶頭人又牛逼,就直接從心理系獨立出去,變成了一個研究所。
不過,他們是不招本科生的。只有碩士生和博士生,招生時主要收醫學、生物和心理學的學生。
因為腦功能研究所和心理系的淵源,兩個系所的老師彼此也很熟悉,時不時互相請對方的老師來上課、開講座,也有合作的研究項目。
腦功能研究所沒有本科生,他們的老師有時候很羡慕心理系的老師,本科生一大堆,有機會親自從裡面挖掘和培養合適的小苗子。
是用三、四年的時間去確認一個人適合不適合搞研究?還是用一份成績單、一場面試去確認一個人適合不適合搞研究?
哪個更准,那當然是前者。
所以腦功能研究所的老師,來心理系上課、開講座時,就常常順便一提,他們最近在做什麼項目,做什麼實驗,有沒有心理系的同學想來幫忙啊。
心理系的老師,就沒有這麼積極。一來,心理系的實驗,很多操作不像生物系和腦功能研究所的實驗那樣,是極其精細的手工活,那既非常挑人,也非常消耗人力。二來,如果真的缺人幹活,或者有好的項目可以培養人,心理系的老師沒有必要在課上廣撒網。老師完全可以私下問問幾個成績比較好的、或者喜歡跟老師請教問題、跟老師套近乎的本科生。
相比之下,程靈素還是比較喜歡腦功能研究所的項目。
她跟的那個項目組,那位老師,也很好。有的導師吧,自己研究生的一切論文,自己都要搶第一作者,實在不行,第二作者也必須是自己。至少那位老師沒有。
所以,那個項目組,博士學姐寫了篇論文,第一作者就是自己,而不是導師。程靈素跟她做這個項目,一做一年半,不光是幹苦力,還一起查文獻,出了問題,一起絞盡腦汁調整實驗方案。她就給程靈素掛了個二作,自己導師還在排程靈素後面,是個三作。
那位老師,反正已經是教授,終身職位在手,考核壓力比青年教師小很多,願意讓年輕人多有點資本,不在意這個。
那篇論文,學術期刊的編輯改了幾輪,已經被接收了,但還沒有發出來。
所以程靈素申請研究生,不僅是成績單漂亮,科研經歷也有,科研成果也算有。推薦信,一封找本系、自己畢業論文的導師寫,另一封找腦功能研究所的那位教授寫。
她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拿到心儀學校的offer。
2.
這天週五,程靈素從學校回到家。
她之前,週末,也不一定都回家,暑假更是大部分時間在學校住著。不然,她哪裡來的那麼多時間,看論文、幫學姐做實驗。
現在想想,如果明年秋天就要出去讀書,在家陪媽媽的時間,已經不算多了。能回家還是回家吧,反正在家也能發郵件。
她回到家,進門就看到,媽媽陪著一個中年女人坐著。那人,她不認識,也不是親戚,也不是鄰居,也不像是爸爸媽媽的同事。
程靈素想,這是誰呢。
她媽看到她突然回來了,很驚慌地站起來:“囡囡,儂回來啦。”
那中年女人也站起來,繞過她媽,想過來抱住她:“靈素,我是你媽媽呀。”
程靈素驚愕莫名,往後退了一步。
她媽立刻對著那個中年女人,就是一陣撲打:“你瞎講什麼!她是我女兒!我好心沒有讓你出去,你想搶我女兒!”連推帶搡,把那個中年女人弄出家門,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程靈素看著她媽,她媽有點訕訕的。
“弄堂裡,門挨門的,她要是在門口叫喊起來,鄰居不是都聽見了?”程靈素道。
她媽聽了,忙隔著門縫往外看,但那個中年女人只是呆呆地站在門口,站了一分鐘,轉身走了。
“伊跑特了。”她媽道。
程靈素有一點點好笑:“媽,你也太玻璃心了。養恩比生恩大,我都21歲了,別人家一句話,哪裡搶得掉。”
“儂生氣,吾就要擔心了。儂無所謂,吾倒好放心。伊要勿是瞎講八講,吾也勿得趕伊。”
“伊來,有啥事體?”
“伊講,伊老記掛儂。”
程靈素對這句話毫無感覺。只有一個孩子,被人偷了搶了,那會失魂落魄,都是第三個孩子了,還是自己親自送人的,真會有什麼牽腸掛肚嗎?
這不,那個女人,就在門口站了那麼一會兒,就走了。
週末,程靈素就在家裡準備郵件,順便在燈下跟她媽講講申請學校的事。
說國內的學校,她都申請了哪家,哪家的實驗室比較強。F大校內,就申請了腦功能研究所。國外的學校,她又正在投哪些。
這些,以前她多少也是跟媽媽講過的。但是媽媽記不住,總是會再問。於是程靈素就再說一遍。媽媽並不聰明,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好,並不是一個很厲害、很能幹的人。
“格許多,個個才好。囡囡儂自小辰光起,就老靈額,樣樣都曉得額。”她就一邊打毛衣,一邊笑咪咪地道,“勿要太晚困覺,身體要瓦特了。”
3.
週一,程靈素回學校。
下午,輔導員忽然打電話給她,說有一個外地中年婦女,自稱是她媽媽,要見她,坐在自己辦公室不走,自己偷偷拍了照片,發給她看看。若是完全不認識的人,還是報警比較好。
程靈素看了照片,果然又是週五在家中見過的那個中年女人。
程靈素跟輔導員道:“她不是我媽。報警,倒也不必。我這就过来,帶她出去。”
她去了輔導員辦公室,跟那個中年女人道:“你跟我走。”
“你找我,做什麼呢?”程靈素領著她在學校的大道上走,一邊問。
她打量那個中年女人的衣著和膚色,感覺她也不像一個幹農活的農村婦女,而是像小城市的人。就算家在農村,也是常年在城市中混跡謀生,口音、衣著、舉止,都沾染了發達城市的氣息,所以在F大的校園中打聽找人,也不顯得突兀可疑。
“當媽的想看看女兒,不可以嗎?”那個中年女人講話帶一點點方言口音,聽著不是特別標準,但還過得去。
程靈素停下腳步:“我就在這裡,你看吧。要看多久?”
那個中年女人怔住了,臉上有種又尷尬、又惱怒的神情。
程靈素道:“你是缺錢了嗎?是家裡其他孩子都沒有出息和前途,所以來找自己送掉的孩子?”
她說:“你不要怨憎我。把你送走,也是為了你好。你現在能在這麼好的學校讀書……要是你在我們家長大,怕是沒有這樣的福氣。你姐姐,初中畢業,就去打工了。”
程靈素道:“我只有一個姐姐嗎?我不是家裡的第三個女孩子?應該是兩個姐姐。”
“老大,上小學的時候,生病死了。我現在只得兩個孩子在身邊了。還有一個就是你。”
程靈素道:“我之後再生的那個,是男孩?”
“是啊,是你弟弟。”她很哀切地道,“我來找你,就是為了你弟弟。當著……當著你媽的面,我不好說。他得了白血病了。醫生說,要骨髓移植。家裡人都做了一遍配型,沒有配得上的,點數太低。全國骨髓庫也去找了,現在也說沒有合適的。他才19歲半!才這麼小。你去試試看,說不定能救你弟弟一命呢!”
程靈素在心裡算了算。19歲半,自己21歲,快22歲了。也就是說,那個弟弟,也就是比自己小2歲左右。送走了自己,她接著又懷孕了,生下了這個男孩,終於不生了。
“我為什麼要幫這個忙呢?”
“算媽媽求你,好不好?媽媽沒有別的事情求你,就這一件事!”她蹲下來抱住了程靈素的小腿,就在F大校園的大道上。
程靈素嚇得趕緊把她拉起來。
“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好好好,你先起來再說。”
程靈素不打算告訴媽媽這件事。
媽媽年紀大了,她腦子裡的骨髓移植救白血病人,是真的要穿刺脊柱抽骨髓的,那個一聽就嚇人,她是不會同意的。不過現在技術進步了,只要抽血,分離血液中的造血幹細胞,移植給病人,就可以了。但是這個過程,也不是說完全沒有風險,尤其程靈素一直特別瘦,身體並不壯實,她肯定還是會不放心。
那個中年女人也真是厲害,當時就要拉著程靈素去醫院抽血做配型。
程靈素道:“你先讓我考慮一下。”
那中年女人又是眼淚又是嘮叨,程靈素道:“我明天給你打電話!今天別煩我,行不行。”
那中年女人似乎有點不敢再說什麼的樣子,只好讓步,讓程靈素現在打一下她的手機。她看到屏幕上的電話號碼,才略放心了一點,又向程靈素再三懇求之後,才走了。
程靈素回到寢室,發覺自己居然出了一身的汗。
霍青桐在門口碰見她。
霍青桐那段時間,又是申請研究生保送,又是忙家裡牧場土地被徵收糾紛的事,忙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不過看到程靈素心神不寧的樣子,還是停下來,問她怎麼了。
程靈素道:“有個遠房親戚,以前待我不好。現在她兒子得白血病了,說家裡人和全國骨髓庫配型都沒有配上,讓我去試試看。”
“你去,也不見得就配得上啊?”霍青桐道,“不過,到底是關係到人命。”她看看程靈素,“你很介意那個親戚,以前待你不好的事?”
“也沒有很介意。”
“那就還是有點介意?就看你,是拿那個小孩,當陌生人,還是仇人,還是親戚?”
程靈素想了想:“只是陌生人而已。”
“哦,那你還是考慮考慮吧。”
4.
考慮一晚之後,第二天,程靈素還是給那個女人打電話了。問她,去哪個醫院抽血做配型測試?在醫院碰頭就好了,不要到學校來找我。
是的,那個弟弟對她來說,不是仇人,也不是親人,只是個陌生人。
但是,如果一個19歲的陌生人,快要病死了,她只要付出一點小代價,也許就可以救活他,她還是願意試一試的。
程靈素去那家醫院。
那是J大醫學院的一個附屬醫院,血液科似乎名聲在外,實力很強,所以“全國骨髓庫H市分庫造血幹細胞採集移植醫院”,掛牌在這家醫院,也不奇怪。
整個H市的造血幹細胞移植,都應該在這裡做。
負責的主治醫生,跟她解釋了一下病人,也就是她生物學上的弟弟,所得的白血病類型。是急性髓系白血病的一個分型,單核細胞白血病,算是急性髓系白血病中比較常見的類型之一,代碼是M5。他是其中的未分化型,也就是M5a型。
他目前是通過化療來控制那些異常細胞,如果效果好的話,經過緩解期、鞏固期、維持期,他可能可以正常生活。但是現在,化療結果,並不理想。所以,還是需要做幹細胞移植。
程靈素作為親屬,可能的幹細胞捐獻者,她要抽血去做配型。
醫生說,第一次配型,要過幾天,才能出結果,如果配上了,還要再做一次高分辨配型。
抽完血,那個女人問程靈素:“跟我去見見爸爸、弟弟吧?”
程靈素搖搖頭,走了。
Chapter 165: 我知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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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我知道你
1.
已經是十月末了。下過幾場雨,天漸漸涼下來,有一點點秋天的意思了。
週六,殷離晚上過來,三個人一起吃飯。韋一笑老覺得,殷離看起來鬼鬼祟祟的。
果然,晚上11點半,說不得睡覺了,殷離來敲他的房門,道:“我有個事,要你幫忙。”
韋一笑認識殷離以來,第一次聽她說這種話,態度還很鄭重,不禁奇怪:“什麼事?”
“之前暑假,跳文科大樓的那個男生,高位癱瘓,住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神經外科的病房裡。我打聽到他的病房了,還打聽到他父母想把他轉院回老家的醫院。”
“所以?”
“我想去看看他。但是他住的不是普通病房,是加護病房,管理比較嚴,當然沒有ICU嚴,不過還是比普通病房嚴。加護病房進去是一定要登記,而且他父母不允許其他人去探視他。我需要一個人打掩護,跟門口的護士小姐姐說話,好讓我能溜進去。”
韋一笑:“……他父母知道,會想打你吧。”
“我想,是的。”
“你為什麼想去看他?”
殷離:“……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其實他又有脊髓損傷,又有腦損傷,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都治不好,回老家醫院也不過就是輸液維持生命罷了。也許,過不多久,就會放棄治療,也說不定。世上就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韋一笑想了想:“你不能跟他說話。什麼話也不能說,最好是他在昏睡,你看一眼就走。別來個什麼‘我是在樓下看見你的人’‘你會好起來的’,你以為是安慰,結果是刺激。”
“好的。明天我們就去吧。”
2.
第二天,周日。
殷離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件白大褂,這和醫生的工作服很像。
韋一笑問,殷離說是隔壁寢室生物系的從她們實驗室拿的。
“不只是很像,而是跟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醫生的衣服,一模一樣。”殷離道,“我觀察過了。估計是找了同一個廠,訂做的衣服。”
而韋一笑就不需要什麼偽裝了,只是需要一點演技。
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6號樓,住院部大樓。神經外科的加護病房,入口左側是護士工作臺。
韋一笑就站在了工作臺的左側,儘量吸引那位護士的目光,好讓殷離從右側溜進去。反正她穿著白大褂,護士用餘光看見了,應該也不會起疑。
韋一笑提著一個袋子,假裝是看望病人帶的慰問品,去跟護士問話,開始他的掩護工作;“護士,你好。這裡是神經外科的病房嗎?我想探視一個病人。是要在這裡登記才能進去嗎?”
“是的。不過一個病人,一般一天只允許兩個人探視。你找哪位病人,住哪间病房?”
韋一笑努力編故事:“是我媽的鄰居,聽說腦溢血,來這邊開刀了。我小時候,那位大叔教我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所以我帶點補品,想來看看他。可惜我媽也沒有跟人問清楚,只知道他在神經外科病房,不知道他病房號是多少。”
“那他叫什麼名字呢?”
“王強。”這個可真是在當前的老年男性中,重名率極高、氾濫成災的名字了。誰能說自己沒有認識或者聽說過一個叫王強的老頭呢?
護士眨巴了兩下眼睛,低頭去查病人名錄,從頭看到尾,然後道:“現在沒有叫王強的人住在這裡。好像上個月有,你是不是來晚了,人家已經出院了?”
韋一笑繼續瞎說:“沒有。我媽親耳聽他孩子說的,還住院呢。下周也不能出院。姑娘,你再看一看?”
這時候,他忽然聽到加護病房的走廊裡,傳來一個男性提高嗓門的聲音:“帶教老師的名字都說不上來,你裝什麼實習生?你混進來多久了?在病房偷偷摸摸幹什麼?不准走,等我叫保安過來。”
護士大吃一驚,然後回身去看,然後一溜煙小跑著過去了。
韋一笑也趕緊過去。假裝勸架、實際是控制住人,這個他也會。只要讓殷離得空跑了就行。
但是看到那個一手握住殷離手腕不放的醫生之後,韋一笑覺得這也太他媽巧了。
週六晚上,韋一笑才見過他。就在F大前門街上的便利店門口。
他趕在護士之前跑到冷謙面前,迅速在他耳邊道:“冷謙放手,這是說不得的妹妹殷離。”
冷謙吃驚地後退了一步,打量了兩眼,放開了殷離的手。他應該是見過殷離的照片,現在已經開始把照片和人對上了。
護士趕到,看看殷離,看看冷謙,道:“冷大夫,我不知道她怎麼進來的……我,我在跟探訪者說話呢。”
冷謙看看韋一笑,馬上就明白了怎麼回事,看護士似乎也漸漸回過味來,便對殷離和韋一笑道:“你們兩個,不准走,跟我到辦公室去。”
他這就把兩個人帶走了。顯然,要放人,也不能當著護士的面放。
殷離和韋一笑,跟著冷謙走,結果他並沒有把两個人帶到辦公室,而是帶到了大樓的樓梯間。這裡一般都沒有什麼人。
“辦公室有其他人在。”冷謙道,“怎麼回事?”
“你比畢業合照的照片上看起来更帥哎!”殷離一邊脫白大褂一邊道。她說這話也不知道是真心的,還是在拍馬屁。
冷謙只好轉向韋一笑:“你應該知道怎麼回事?”
“你們神經外科病房裡,有一個F大跳樓自殺未遂的男生,殷離想去看他一眼。”
“為什麼?”
“他跳樓的時候,殷離在樓下。”
冷謙花了幾秒鐘消化這句話,然後道:“你們來,說不得知道嗎?”
韋一笑道:“他不知道。”
殷離很狗腿地湊近前:“冷謙哥哥,你不要告訴他,好不好。”
冷謙:“……不要這麼叫我。”
冷謙看了看殷離的左手手腕,有兩條非常明顯的指痕,他捏的。但是如果道歉,其實也不合適。
他看了看時間,快12點了,於是道:“我要去醫院食堂吃飯。你們倆,跟我一起去吧。吃完飯,走。不准再來病房了。”
殷離就低頭,繼續假裝很乖:“哦。”
3.
到了食堂,冷謙先找了一個靠牆的座位坐下,周圍沒有什麼人,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飯卡給殷離:“你先去打飯吧,這邊跟F大食堂規矩一樣。”
殷離既然裝乖,也只好裝到底,聽他的安排,拿了飯卡去了。
冷謙看韋一笑:“殷離才18歲,胡鬧,還可以理解。你跟著她過來,是怎麼回事?”
韋一笑:“幫她的忙,順便看著她,別鬧太過分?”
冷謙若有所思地看著韋一笑。
週六晚上,在便利店門口,其實光線不太好。現在正午,在食堂這種明亮的環境裡,兩個人的視野都很清楚。
韋一笑在冷謙的目光裡,也能看到一點好奇。
堵別人的嘴,有很多種方式,搶先發問也算是一種。
韋一笑道:“說不得說,你們不僅住同一個寢室,實習的時候,你和他在同一個醫院。你們實習的地方,是這個醫院嗎?”
冷謙道:“當然不是。是J大醫學院的一個附屬醫院。醫學生實習,都是在自己學校的附屬醫院。規培是由自己選擇和申請,雖然對方未必收。”
“然後說不得就留在那個醫院了?”
“對。”
“那個醫院,是不是不太好?”韋一笑問。
“J大醫學院的附屬醫院,都不錯。當然,不同的醫院各有不同的優勢科室,那個醫院的婦產科,在本市並不是特別強。不過,J大醫學院的招牌在那裡,那一年肯收碩士生,已經是因為婦產科太缺人而降低門檻了。其實說不得運氣非常好。你為什麼會那麼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韋一笑道,“可能是因為他從那個醫院辭職了吧。雖然這不能怪醫院,我還是會覺得,他走了,是因為那個地方配不上他。”
冷謙道:“你知道他為什麼辭職嗎?”
“他當初辭職,不是因為害怕看到病人死在醫院嗎?這種焦慮,聽起來,跟有多年經驗的舞臺劇演員害怕自己會搞砸演出,勉強可以算同一個類型的?”
“害怕看到病人死?他這麼跟你說的?”
韋一笑從冷謙的話裡聽出了端倪:“他是不是又在隨口瞎說,忽悠我?”
冷謙:“……”
“他到底是因為什麼辭職的?在他自己手上有病人死了?”
“不是。”
“那是為什麼?”韋一笑追問。
“他不講,說明他不想告訴你。”
韋一笑道:“我現在問,說明我想知道啊。”
冷謙略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好像驚訝於面前這個人理直氣壯、理所當然。
韋一笑又說:“你不講,我就去問周顛了。他那裡,沒有什麼事是問不出來的。”
冷謙道:“那你去問。”
韋一笑已經很多年沒有碰見講話比他自己還生硬的人,今天終於又碰到了。他還不找不出話來還擊,只好閉嘴。
這個時候,殷離打好飯,回來了。
冷謙又把飯卡給韋一笑,把他打發走了。
天知道他教育了殷離什麼。
等三個人都坐下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的,簡直好像正規軍事化機構的成員在吃飯。
離開醫院之後,殷離道:“嗚嗚嗚,冷謙他好凶啊。”
“有嗎?沒有吧。”
“不是那種很明顯的凶!就是特別嚴肅。過分嚴肅。我看他也是會找不到對象的。”殷離吐槽道。
韋一笑問:“你是從病房裡出來的時候被他抓住的,還是沒進去就被抓住了?”
“前者。”
“所以,你看到那個男生了?”
“嗯。他沒有醒,應該不知道有陌生人來。”
“你又去看了一眼被死神握在手中的人,有什麼意義呢?”韋一笑問。
“我不知道。”殷離道,“或許每回我有點想製造死亡的時候,就會想想他。”
“抑制毀滅世界和毀滅自己的衝動嗎?”韋一笑道。
“也可能是一個提示呢?如果要毀滅,就必須毀滅得更乾脆、更徹底一點。”
韋一笑看看她:“殷離同學,我看你是洗不白了。”
“哼。”
4.
殷離回學校,去上她的二專課了。
韋一笑回到明湖苑,說不得不在家。
他打電話給周顛:“說不得當初為什麼從公立醫院辭職?”
周顛一頭霧水:“你問這個幹什麼?怎麼好好的,又說起以前的事?”
“我今天碰見冷謙,跟他聊天,恰好說到這個事。”
周顛狐疑道:“冷謙說了,你還問我幹嘛?”
“他沒有告訴我。所以我來問你。”
周顛“哦”了一聲:“這樣的話,我也不能告訴你。冷謙是個老實人,我不能欺負他。”
韋一笑驚了:“你說什麼?你這個邏輯是怎麼回事的?這關冷謙什麼事。”
“冷謙不肯告訴你,當然有原因啊。所以,雖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但是如果他不說,我說了,不是我在拆他台嗎?他是個老實人,我可以欺負別人,但是不能欺負他。這個邏輯,不是很簡單?你是不是腦子不好,這也想不明白!”
周顛來斥責韋一笑腦子不好,簡直是物反其理、江河逆流。
韋一笑停了兩秒才消化了周顛的話,忍不住道:“我不知道你還能這麼有愛心!那你為什麼從來不說,不能欺負說不得呢?”
“說不得,也能算是老實人嗎?”周顛反問道。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韋一笑還沒有回答呢,周顛道:“老子有事要忙,拜拜。”把電話掛了。
5.
晚上吃飯的時候,韋一笑終於忍不住問說不得本人了。
“你當初為什麼從公立醫院辭職?”
說不得停住了挾菜的手,沒想到他居然會問這個。
“咦,我好像跟你說過的吧……”說不得道。
“你要是真的不想告訴我發生了什麼,那我以後就不問了。”韋一笑道。
說不得過了幾秒,才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就是向病人家屬說謊,跟病人家屬打架,全院通報批評。然後,科室主任又看我很不順眼,這事過去了,還在天天講,每次晨會必講。我終於忍不住辭職之後,他就開心了。”
韋一笑詫異:“我國公立醫院不是不准查胎兒性別,不准選擇性別墮胎。你還能因為什麼原因,跟病人家屬打架?”
“有一個孕婦,剛懷孕的時候,要來我們醫院婦科建卡。”
說不得看韋一笑好像不太明白什麼是“建卡”,解釋道:“孕婦要在哪個醫院做產前那一系列檢查,以及最後在那裡生孩子,首先要在那個醫院建卡,也就是開帳戶、建檔案。醫院床位和人手有限,婦產科建卡也是限額的。大城市人多,好一點的醫院,建卡都很難,簡直要搶,剛剛發現懷孕,就得趕緊去建卡。萬一醫生說,不行,額度滿了,那就只能去找另外的醫院了。”
然後他繼續講下去:“她自己一個人來的。做了化驗和B超,確認是懷孕了,子宮內著床。按照預產期算,可以在我們這裡建卡,那個時段,沒有滿額。婦科醫生都是要問孕產歷史的。我問她,你懷孕過幾次,生過孩子嗎?她說,都沒有。
我看得出來,她在說謊。只好跟她講道理,說這裡沒有別人,你對醫生要說真話。
如果你做過人工流產,你的子宮狀況和沒有做過的,可能會不一樣。如果你沒有生過孩子,是初產婦,分娩足月的胎兒,產程一般會較長。如果你順產過孩子,或者引產過月份比較大的胎兒,你的子宮頸曾經擴張過,會比較快打開,產程會短。如果你是剖腹產,子宮上可能會有疤痕,也一定幾率會破裂。
這些事情,醫生都需要知道,有一個預判。你如果誤導醫生,就會毫無意義地給自己增加風險。
後來,她就告訴我了。說她18歲的時候,引產過一個六個月大的胎兒。她說了實話,我就給她建卡了。
後來做產檢,她總是一個人來。也就到了臨盆,她被家人送到醫院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見到她老公。
她生得也还算順利,3個多小時,孩子就出來了。一個7斤多的男孩。就是發生了陰道撕裂,一級的,比較輕,我還給做了縫合。
第二天,他老公找到我,說他是某某的家屬,為什麼他老婆生得那麼快?她是不是生過孩子?
我說,你太太之前沒有分娩過。當然,這不是假話。因為引產,的確不算是分娩。他說,他特意找當醫生的熟人問過了,7斤多的孩子,沒生過孩子的女人,不可能3個多小時就生得出來。不是剖腹產的話,哪個頭一次生的,不是得耗上好久的?他朋友,出去吃了飯,回家睡了一夜,再來醫院,老婆還沒有生出來呢。”
韋一笑:“你這就把他揍了一頓?”
“沒。沒那麼快。我說,各人體質不一樣。也有人身體狀況好,一直運動,生的時候,肌肉發力得好。你太太剛剛生完孩子,身心俱疲,你這個時候不去安慰照顧她,來問這種事情?他說,這女人騙我,老子接手‘二手房’也就罷了,搞不好這‘二手房’裡還養過別人的野種呢?!我就很生氣,說你要是懷疑這個孩子不是你的,那你去做親子鑒定。但是如果結果這個孩子是你的兒子,你必須給你太太道歉。他就大罵,你為什麼管那麼寬,你為什麼幫那個女人向我隱瞞真相,還有很多難聽的話。最後我們就打起來了。我也忘記是誰先動的手。”
“後來那個女的,怎麼樣了?”
“後來啊,她出院了就被她老公打。雙方家長也互相打,還沒有等她出產褥期,就鬧得不可開交。小孩20天大,就采了血,去做親子鑒定,最後結果是,那個男孩是她老公親生的。不過還是鬧離婚,她說,這個兒子我不要了,老娘就當自己做了一次代孕。要是帶在身邊,難免會讓我想起那個豬頭,我忍不住會想掐死他。”
韋一笑問:“你幫她隱瞞,幫她說謊,幫她懟她的丈夫,有使她的生活更幸福一點嗎?”
說不得微笑,搖搖頭:“應該沒有吧。”
“你看,你不止一次那樣。人可能會需要一點帮助,可是並不需要拯救。”
說不得道:“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要去過‘拯救’別人。何況,你倒是告訴我,這兩者的區別是什麼?付出的多與少嗎?”
韋一笑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付出的精力、採取的行動有多少,而是你投入的情感有多少。你投入的情感越多,就越容易覺得對方應該如何如何。其實別人的選擇和後果,因果自受,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說不得没說話。
韋一笑又說:“其實,那個男的,也只是有很常見的,雄性動物的嫉妒。因為它們不能確定後代是自己的。體內受精的物種,都這樣,雄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親爹。雖然也挺無聊的,不過人類的弱點,有不無聊的嗎。你有沒有同情男性的時候,或者說,設想一下輪到是你自己,要幫人養孩子,你又會怎麼樣?”
說不得:“……愛可以使一個人不再是凡人。愛,當然也會包含懦弱自私,但,可能也會包含某種程度的狂妄自大,使一個人膽敢原諒和憐憫另一個人。這本來是神才可以做的事。”
“你沒有喝酒,也能說出這麼可愛的話。”韋一笑微笑。
說不得一時語塞:“你說什麼呢!亂七八糟!”
韋一笑就笑了笑,沒有介面,過了一會兒道:“你是覺得,辭職這整件事,挺丟臉的嗎?”
說不得苦笑:“那也不是光彩到逢人就能說吧。”
“那麼,你那時候,隨口編了個理由,是因為我跟你還不熟?”
“……現在不是了。”說不得說完,可能覺得這樣講會有歧義,還想要講什麼。
“我知道了。”韋一笑道。
Chapter 166: 血緣之親 本來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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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血緣之親 本來的命運
1.
十一月初,程靈素接到了醫院的通知。說初次配型通過了,要她再去抽血做一次高分辨配型。
她去了。
這次抽完血之後,醫生很詳細地跟程靈素講解了抽取造血幹細胞、移植給病人的過程。
如果高分辨配型結果出來,配得上的點數達標,她就可以把她的造血幹細胞給弟弟。
她需要住院幾天。
入院之前要做全面的體檢,確認她身體健康,沒有問題。
住院後,就可以開始打動員針。通常情況下,血液中造血幹細胞的含量比較低,需要外加刺激,使骨髓產生大量造血幹細胞並釋放進入血液,以便採集。這個外加刺激,就是動員劑。動員劑只需要從手臂處皮下注射就行,和打疫苗差不多,只有幾毫升。
打動員針的時候,可能會出現肌肉疼、頭疼、疲勞、噁心等一些症狀。但是一般都比較輕。
動員針每天打一針,一共打5天,在打針的第4天、第5天採集造血幹細胞,需要採集兩次。
採集造血幹細胞和獻血的過程差不多,不同的是,需要借助血細胞分離機,去採集純度很高的外周血幹細胞,剩餘血液會輸回到捐獻者體內。這一過程一般需要3-4小時左右,除可能出現低鈣反應外,一般没有不適反應。整個過程,很安全。
“你在打動員針的前幾天,你的弟弟,要進入移植艙,開始‘清髓’,也就是摧毀自身免疫造血系統,以接受新的幹細胞。”
程靈素聽著這些,理解起來並沒有任何困難。她只是試圖糾正醫生:“請不要使用‘我弟弟’這個詞。”
但是,顯然,醫生總是忘記這點。
2.
這次,程靈素見到了她的姐姐和弟弟,還沒有見到她的生物學父親。
當醫生在診室裡跟程靈素講那些話的時候,那個中年女人也擠了進來。醫生停下來,讓她出去。
如果配型配上的是個陌生人,病人家屬和可能的捐獻者之間,是絕不能知道對方信息,也絕不可以見面的。
但程靈素,既不能算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家人。
醫生覺得,還是需要讓她不受干扰地瞭解一下捐獻的過程,考慮一下風險。
那個中年女人並沒有走,她就站在診室門口。
程靈素聽到了另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媽。”
那個中年女人道:“誰叫你來的?床前不能離了人!你跑開做什麼!”
“他找你。你又不接電話。他在那發脾氣。”
“你回去哄哄他。剝幾個葡萄給他吃。他吃橘子吃膩了。”
隨後,那個女孩子的聲音,消失了。
程靈素從診室出來,那個中年女人湊上來:“好孩子,真是老天保佑我們一家人!希望菩薩繼續顯靈!保佑你高分辨配型也配得上!你弟弟就有救了!你跟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程靈素遲疑了一下,同意了。
其實,她不是想去看那個弟弟,她是想去看看姐姐。
大姐已經不在人間了。這個家裡剩下的女孩子,她的命運,就是自己命運的鏡像。
她想去看看。
程靈素去了病房。
那個病房有好幾個病人,年紀不一。有很小的孩子,看著還在上小學。
那個男孩,她生物學上的弟弟,就坐在病床上,拿手機打遊戲。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隻碗,裡面是半碗剝好的葡萄,插著牙籤。不僅剝好了皮,還對半切開,籽都去了。
中年女人扯扯他的衣袖:“這個就是你三姐姐。快叫姐姐。”
那個男孩皺著眉,抬了一下頭,相當敷衍地叫了一聲:“三姐好。”又低頭打遊戲了。
他看起來很高、很壯,程靈素感覺他的體重應該是自己的三倍。19歲半,已經成年了,可是並沒有成年人的樣子。要程靈素來說,他那個冒傻氣的樣,跟初中生也沒有什麼差別。
另一個女孩子站在床邊,也不說話。
那個中年女人對那個女孩子道:“怎麼也不知道叫人?快叫妹妹!剝個橘子給妹妹吃!”
那個就是二姐了。
程靈素連忙道:“不用。”
不過,二姐還是剝了,程靈素也只好接過來,拿在手裡。
時間已經是下午5點。
那個男孩好像打完了一局遊戲,把手機放下:“我餓了!”
那個中年女人忙道:“好好好,馬上去食堂打飯。”
“我想吃雞排。”
“你哪能吃那麼硬的東西!看看今天食堂有沒有炸雞腿?有就給你買。”
“我要5個。”
“可不能吃那麼多……”她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拿出兩隻袋子,裡面似乎裝著五六個飯盒,遞給自己的二女兒,“快去食堂打飯,看看有沒有炸雞腿?記得回來先把雞腿外面脆的面衣剝了,才能給弟弟吃。”
程靈素道:“我也一起去吧。”伸手去拿其中一個袋子。
那個中年女人看看程靈素,又看看自己的二女兒,似乎遲疑,但最後還是笑了笑:“姐妹倆,多親近親近也是好的。”
3.
程靈素跟二姐一起去醫院食堂打飯。
二姐眉眼,的確看起來有幾分熟悉,讓程靈素想起自己在鏡子裡的樣子,只是她比程靈素更矮一些,又更壯一些。
程靈素在路上,數了數自己手裡袋子中的飯盒,估計兩個袋子一樣,問:“這是打三個人的飯?”
“對。”
“是誰在醫院陪床?”
“我和媽。”
“你們是不是住在嶽州?跟我說說家裡的情況吧。”
程靈素只知道,她媽媽十幾歲的時候去了嶽州農村待了幾年,後來又在嶽州縣城的一個國企裡工作了幾年。這家人是她媽媽前同事的親戚,應該也住在嶽州。
這是她的猜想,她也不好去跟媽媽多問。媽媽顯然還是會擔心,人家是不是要把她的寶貝女兒給搶回去了。
程靈素問,二姐有一搭沒一塔地回。
原來,住在嶽州下面的鄉鎮。小時候,一家人都是菜農。那時候,有個親戚在那個國企工作,管後勤。爸爸跟親戚搭上關係,菜不愁賣,雖然比零賣的價低一點,可是量大,還能收村裡其他人的菜送過去,掙個抽頭,家裡過得還不錯。
可是後來,那個國企倒閉了,這條生意就斷了。
爸爸看種菜賣菜,也掙不了什麼錢,就琢磨其他活路。村裡有一個本家,在沿海的吳都市,搞室內裝修,當小包工頭。爸爸以前農閒的時候,也在村裡做過泥瓦匠的活,過年時就提了酒上門,就這麼入了夥。
爸爸在那個裝修隊裡,幹了十幾年了,主要是貼瓷磚。這些年,沿海經濟發達地區,不停地大拆大建,新房都要裝修。也算掙了些錢。
媽媽也跟著爸爸出去,不過她不是在裝修隊,老闆不同意,就七拐八彎地,找了家民營幼儿園,給人家做飯。這活還行,比當保姆輕鬆。
城裡人找保姆,可是太挑剔了!農村人當保姆,進門做了一頓飯,他們臉色就難看得很,說衛生習慣,實在不行!也不知道城裡人的肚腸,是有多嬌貴?就跟我們的肚腸,長得別樣?
週末,媽媽去裝修隊,幫那群男的,燒飯和洗衣服,老闆也發她一點工資。
兩個人出去掙錢,就留了三個孩子在家裡,給爺爺奶奶帶。
那時候,大姐10歲,她7歲,弟弟3歲。
大姐12歲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的,發燒。在鎮上的衛生所吊了兩天針,不見好,爺爺奶奶就把她接回家了,沒有兩天就死了。爺爺奶奶去衛生所鬧了好幾天,人家說,怕是腦膜炎,你們自己接回家,不送去縣裡的醫院看,還賴上我們了!到底也沒有賠錢。
她自己讀到初中,成績不怎麼樣,爸爸媽媽也就不讓她讀高中了,說她不是讀書的料,不要浪費錢。本來要去送出去打工,又聽說現在外面管得嚴,證件上不滿18歲的,不敢雇。於是她就在鎮上的小飯館,幹了三年服務員。
到了18歲,也就被爸爸媽媽帶出來,在吳都,進了一個電子品製造廠,幹了幾年。
這幾年,過年回家,一直在相親。
本來挑來挑去,爸爸媽媽都嫌男方不夠好,因為在村裡,也算是富裕人家了。到了上個新年,忽然有媒人嫌棄她已經23歲,爸爸媽媽才反應過來,拖久了不好。25歲之前嫁掉,彩禮可以要得高些。
不過元宵還沒有出,婚事還沒有定,弟弟就不舒服,上醫院查出來血相不太正常,男方听到消息,立刻不談了。
弟弟是一直讀書的,不過成績也不怎麼樣。高考考了一個大專,連本科都沒有考上,不過學校也在吳都旁邊一個城市,好歹是跑到沿海經濟發達地區來了。
爸爸媽媽就計畫著,存錢給他在那個城市,買套房子。讓他在學校裡,抓緊找個當地的女孩子,畢了業,能結婚最好。
但他才上到第二年,女朋友沒有,倒有了白血病。
現在,爸爸還在吳都幹活,還是在裝修隊裡貼瓷磚。他週末才坐火車過來看看。他還要掙錢。現在家裡4口人,1個病著,2個照顧病人,就他一個人掙錢了。
爺爺奶奶麼,在家裡,自己種點菜,養幾隻雞。他們吃的少,菜和雞蛋就夠吃了,不怎么花錢。
她說著,程靈素又問了一些。拼拼湊湊起來,是這麼個境況。
程靈素也沒有感覺到憤怒,也沒有感覺到悲傷,也沒有感覺到同情。那個時候,她就好像一個共情能力壞掉的人一樣冷酷。
“這就是我的血緣之親,這就是我本來可能的命運。”她只是這樣想。
Chapter 167: 錄音筆的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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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錄音筆的用處
1.
十一月的第二個週一,程靈素接到了醫院的通知,高分辨配型也通過了。
現在,就等著她同意做移植。如果她同意,下一步是安排時間體檢。體檢通過,就安排時間住院,一共要住院6天。前5天打動員針,在第4天和第5天採集造血幹細胞。第6天,在醫院休息和觀察。
在知道這個結果之前,她又去了兩次醫院。
2.
在週末,她甚至見到了她生物學上的父親。
那個男人,五六十的樣子,程靈素不太好分辨他的年紀。他個子不高,一米七不到,也不枯瘦,也不壯碩。程靈素曾經想像,如果他是像某幅著名的油畫一樣,黝黑的皮膚,滿臉溝壑縱橫的皺紋,弓著直不起來的背,她會更容易原諒他一點。
不,他並不像油畫裡飽經歲月摧殘的老農民,他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城市居民,和他的老婆一樣,雖然幹的是體力勞動,也並不過於辛苦,而該有的見識都有,足以應付一個大城市裡的生活。
他用的智用手機,甚至跟程靈素是同一個型號的,雖然程靈素的手機也是兩年前買的。
只有他格外粗糙的手,说明他体力劳动者的身份。
他在病房裡看著程靈素,也只是說:“你都這麼大了。長得真好,比你二姐還高一些。還能考上這麼好的學校,真是有出息的孩子。”
這算是誇獎和贊許嗎?
程靈素低頭看他握著手機的手,他很快覺察了那並不是害羞,問:“你看什麼?”
“我以為貼瓷磚,甲縫裡會有泥灰呢。”
他聽了這話馬上不高興,斥道:“我不會戴手套,不會洗手的嗎?”
他老婆馬上過來打圓場:“跟女兒說話,怎麼這麼凶?”轉頭又跟程靈素道,“男的就是這樣子,脾氣大!不要生爸爸的氣啊。他看到你,是很歡喜的。”
接下來,就是一家人沉默地坐著,看弟弟在病床上坐著,打遊戲。那個中年女人,過幾秒鐘就塞一片橘子到他嘴裡。
程靈素覺得,那沉默真令人窒息。她坐了一會兒,就說自己要出去買瓶水,就出了病房,晃到住院部一樓。那裡有自動售貨機,她就買了一瓶冰糖雪梨。其實平常她不愛喝這個,嫌棄它太甜,這會兒倒覺得喝點甜的,也不錯。
等她再回病房,就發現他們一家人似乎在說些什麼。那個中年女人一邊說,一邊向外張望著,看到她來了,就轉過了臉,大家都不說話了。
程靈素只當不知道,問那個中年女人:“爸爸週六周日是不是都在這裡?”
她嘴裡第一次說出“爸爸”兩個字,那個中年女人臉色立刻滿臉喜色,道:“是啊。他周天晚上再坐火車回吳都去。”
“那今天晚上,住哪裡?”程靈素問。
她之前問過二姐。她們有個老鄉,在附近火鍋連鎖店裡打工。那個店福利好,給員工提供宿舍,雖然也是集體宿舍,一個房間四張床,上下鋪,到底是不要錢的棲身之地。她們給了那個老鄉一些錢,於是母女兩個,誰晚上不陪床,誰就去那兒睡,就是要跟老鄉擠一個床。
他是個男的,顯然不行。
他說:“去旁邊的小旅館,開個房,睡一夜。唉,又要花錢。”
程靈素低頭思量,過了半天道:“我也不知道明天我有沒有空,能不能來。”
她這話說得和緩,比先前態度溫柔很多,那個中年女人更高興了:“你能來當然還是來!多和弟弟,多和爸爸待一陣子,多好。”
那天,程靈素果然待到很晚才走。她後來又去醫院旁邊的便利店買了些零食,都是些薯片、話梅、口香糖這類打發無聊時間的東西,給家裡人吃,自己也吃了一點。
晚上6點多,乘著那個中年女人和二姐去醫院食堂打飯,那個中年男人坐在床尾看手機的時候,她偷偷把錄音筆,用口香糖粘在床底。
她上課常用錄音筆,就放在隨身包裡。大四倒是不上課,只是她最近在練聽力,那東西,續航時間比手機長,她還是天天帶著的。把容量清空,夠錄60小時,電量也還夠。
她只要等週一,她再回到醫院,把錄音筆拿回來,就能聽聽周日在她不在的時候,他們都會說些什麼。
3.
週一,她又去了醫院。在病房裡,從下午待到晚飯時分。
下午3點多,她接到了醫生的電話,告訴她,高分辨配型通過了,雖然不是全部10個點位元都配上了,但是相合點位也足夠多了。
她聽了一個開頭,就走出了病房,並不想他們聽到這個電話的內容。
醫生問,你同意捐獻嗎?
程靈素道:“我還要再考慮一下。”錄音筆還沒有拿到。
程靈素說,她今天還是不在這裡吃晚飯,等會兒回學校去吃,二姐只要打三個人飯菜就好。
等二姐走開,程靈素出去晃了一下,回來跟那個中年女人道:“主治醫生,讓你去一下他辦公室。”
其他人都走開了,床上那個傻寶寶,天天就知道打遊戲。她只裝作拿橘子吃,一個橘子掉在地上,滾到床底去了,她彎腰去撿,神不知鬼不覺,把錄音筆摘了下來,藏進衣袖。
幾分鐘之後,那個中年女人回來了,道:“奇怪,他辦公室門關著,沒人。”
當然沒人,程靈素剛才去看過了沒人,才那麼說的。
“可能醫生他吃飯去了吧。沒關係,有要緊的事,他會再找你的。”程靈素道。
等二姐打完飯回來,程靈素又陪著坐了一會兒,就說回學校去了。
她回到學校,飯也沒有來得及吃,把文件從錄音筆copy出來,就開始聽。
電腦上比較好調整進度,那可是差不多48小時的錄音。
各種細碎的語聲。不相干的噪音。
護士的問話。誰在無聊地敲病床的扶欄。隔壁病床的呻吟。男孩說想早點病好,回去跟同學一起玩。那個中年女人說晚飯的小黃魚看著很新鮮,肉都給他剔下來了,問他胃口有沒有好一點。
還有就是沉默。
程靈素聽得都要睡著了。
那沉默就跟她親眼見過的一模一樣。
程靈素用2倍速聽了2個多小時,把錄音從週六的傍晚6點多,聽到週六的晚上11點左右。沒有發現任何有意義的東西,對話不多,那些少量的對話裡也沒有什麼值得她注意的信息。
程靈素摘下了耳機,出去吃了個飯。已經10點多,深秋晚上的後街,還是很熱鬧,但是跟夏天畢業季的熱鬧,又有點不同。
秋天,是肅殺的季節。也是萬物成熟的季節。
程靈素在後街的餛飩店,吃了一碗香菇薺菜餛飩,就回去了,她要繼續聽完那個錄音。
她調成了3倍速。理論上來說,她還要聽14個小時就可以聽完。
晚上有點冷,她洗漱完了,把筆記本抱上床去,一邊聽,一邊看論文。
她又睡著了,直到耳機裡的聲音,把她吵醒。
語音檔顯示的時間是20:49:03,算了一下,應該是周日下午的3點多了。
男人的聲音:“醫生推薦的新靶向藥,那麼貴一顆,吃下去,指標到底有沒有變好?”
女人的聲音:“我也看不太懂那個化驗單。”
男人的聲音:“二丫頭也看不懂嗎?……真是廢物!”
女人的聲音:“醫院又發催款短信了。”
男人的聲音:“就會要錢!媽的!”
女人的聲音:“你們這家別墅裝修的錢,拿到沒有?”
男人的聲音:“沒有。只好再賣一點股票了。”
男孩的聲音:“我病好了之後,給我買婚房的錢,還有沒有了?”
男人的聲音:“家裡還有一些。再加上你二姐的彩禮錢,我再借一點,總歸是有的。”
二姐的聲音:“只怕我換的錢,不夠多呢。”
男人的聲音:“讓你說話了嗎?!你有什麼委屈的?家裡的女孩子,不都這樣?!”
男孩的聲音:“你們別糊弄我。家裡原先說存款加上二姐彩禮,可以在吳都買比較新的九十平米房子,夠首付的錢了。現在還剩多少?去邊邊角角,買個破房子,能住人?能追到本地的女孩子?”
女人的聲音:“你才大二,不要急。先把身體養好了。好些事情,要慢慢來。錢嘛,運氣好,很快就有了……你三姐在的時候,要多跟她說說話,對她好一點。”
男孩的聲音:“你看她跟爸爸說話的樣子,她根本就瞧不上我們一家人。她是城裡人了,我們還是鄉下人!她能答應救我,就算不錯了。還指望她給我錢?”
女人的聲音,很小的音量,程靈素把音量調到最大,來回聽了好多遍才聽清:“她現在家裡,也是住弄堂的,算不得人上人。可是她聰明,自己能考上F大,現在還申請國外的學校,打算拿獎學金出去讀書呢。將來說不定會發財。她脾氣又那麼古怪,怕是嫁不出去,以後就是孤老一個。我們就是她的親人。你要跟她好一點,將來才能從她那里弄到錢。”
男人的聲音:“是這個道理。”
二姐的聲音:“想得好美。”
女人的聲音:“死丫頭要造反?!家裡是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長大了,敢跟爺娘嗆了?!”
4.
程靈素不想再聽下去了,也沒有必要再聽下去了。
黑澤明的電影,七武士,講七個武士去幫一個山村裡的村民擊退來打劫的山賊。程靈素記得裡面有句臺詞:“你以為農民憨厚嗎?農民是最狡詐奸猾的。不過農民的狡詐奸猾,也是你們武士折磨出來的。”
程靈素還記得,當時聽了很詫異,但這時候,她想起來的,只有這個。
她再也睡不著了。
其實,對這家人,她是不怕的。何況如果一切順利,明年她就出國讀書去了,她不信這家人還有本事都追到大洋對岸去。但是她媽媽還住在那裡,那個女人知道她家的地址。她現在又沒有錢給媽媽買的新房子搬家,而且媽媽在弄堂住了一輩子,左右鄰居都熟,打牌也是熟人,她哪裡捨得搬家?
她知道媽媽這個人,看著潑辣,其實毫無心機,小事精明,大事暴躁。這家人恐怕是口香糖一樣粘人的東西,如他們來糾纏的話,媽媽怎麼辦呢?媽媽只有一個人,亲戚住得远,那一家子可是有四個人。
程靈素也不認識法律系的同學,也不認識什麼律師,她決定先網上搜一搜。
她先搜“收養 對親生父母 義務”。
原來對這個也是有不同的說法。有的說,養子女和生父母間的權利和義務,因收養關係的成立而消除。但收養是一種要式行為,有規範性要求,得是在民政局辦過領養手續的才算。
她以前就問過媽媽。當年抱她過來時,她才六個月,爸爸找熟人,走了個後門,就去派出所上了戶口,並沒有去民政局辦過領養什麼手續。
網上也有人說,即使沒有辦過領養手續,但是公開以養父母子女關係長期共同生活,這就構成事實收養關係,在司法實踐中通常按照等同收養關係來處理。
然後程靈素看到了更多的案例。親生父母早年拋棄孩子,晚年沒有錢了,就回來找孩子,起訴孩子,起訴孩子的養父母,要求恢復親子關係,並且要孩子贍養自己。
雖然,官司最後是沒有打贏,但是被這種人攀扯上,成為被告,耗費時間精力,也挺噁心的。
程靈素又查了一些東西,她決定,第一件事是要跟媽媽去辦一個事實收養公證。第二件事,就是給那家人一點顏色看看。
5.
週二,程靈素睡到下午才起來。
她起來之後,吃了點東西,先去了區公證處,諮詢如何才能辦那個事實收養公證。
接待她的公證員告訴她,辦這個公證,需要这些东西:她母親的ID卡、戶口本、結婚證原件及影本;她自己的ID卡、戶口本原件及影本,還有照片;她親生父母兩人的ID卡、戶口本原件及影本;收養子女的申請書,內容包括:收養目的、有無子女、有無撫養能力、本人經濟狀況,以及不虐待、遺棄被收養人的保證等;她母親喪偶,需要提交配偶死亡證明書;職業和經濟狀況證明,因為她母親的工作單位早已經不存在,應該由你們街道辦事處出具;本市三甲醫院出具的身體健康證明;她親生父母同意送養的書面檔;她母親與她親生父母訂立的書面收養協議。
公證員說,她這種情況,屬於收養多年,事後確認,所以一些文件的措辭與最近才收養的,是有一些不同的。
程靈素髮現,這事如果沒有那兩個人自己的配合,根本辦不成。
她想了一想,先跟公證員要了幾個書面檔的範本。她拿到範本,看了看,沒有什麼問題,她稍微改改名字、時間和一些小細節就行了。
收養子女申請書,這個自己弄好,打印出來,讓媽媽簽字。
爸爸當時從醫院去殯儀館是她經辦的,醫院開的死亡證明,還由她收著,這沒有什麼問題。
職業和經濟狀況證明,要找街道辦事處。
要去一個三甲醫院給媽媽做體檢,開身體健康證明。
最後,要讓那兩個人在打印好的同意送養和書面收養協議上簽字,還得同意提供他們的ID卡和戶口本原件才行。
週二傍晚,程靈素回家,和媽媽說了辦事實收養公證的事,給她看了材料清單。
媽媽很高興,說,明朝吾就去街道辦事處,開格職業和經濟狀況證明,找阿拉醫院裡廂小姐妹,問伊哪能做體檢,開格健康證明。還有啥麼子,好弄伐?
程靈素說,我會想辦法的。
Chapter 168: 解開命運的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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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解開命運的繩索
1.
到了下週二,程靈素把辦事實收養公證的所有紙質材料,可以準備的,都準備好了。
她給醫生打電話,說她同意做幹細胞捐獻。
醫生趕緊說,那麼你過來簽捐獻同意書。簽完,安排時間做體檢。體檢通過的話,下一步就是住院,打動員針,抽血採集幹細胞。
“那,我打動員針的時候,他同時做什麼?清髓?”
“一般受捐者提前幾天,全身消毒,住進移植倉,開始預處理。對他進行大劑量的化療和一定的免疫抑制,化療会清除他體內原有的造血幹細胞,而免疫抑制則是為了避免他在接受移植後產生排斥反應。在這個過程中,你弟弟體內白細胞的數量可以降到0,他原有的造血系統和免疫系統都會被摧毀。也就是俗稱的清髓。”
“我知道了。”
2.
週二,程靈素去簽了捐獻同意書。
週三,在醫院體檢。
週五,收到通知,體檢合格,醫生打電話讓她明天上午9點入院。他給她開12天的病假單,6天住院,6天可以在家休息。程靈素說,沒有問題。
週六上午,入院,開始打動員針。
第一針下去,她其實並沒有什麼感覺。在病房裡非常無聊,她看文獻看煩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打了一個電話給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說,她的兒子已經進移植艙有幾天,在血液科普通病房的床位自然也不占著了。她和二姐現在院外住著,還是在老鄉的公司宿舍,一個人跟老鄉擠一張床,一個睡折疊床。
每天去給送三餐飯,護士熱了,通過小窗給弟弟。下午有半個小時探視時間,可是進到探望室,也只能隔著一個很小的玻璃窗口看移植艙裡面,對著話筒,講講話。
可憐小孩一個人,關在那個小房間裡,也沒有人陪他,飯要自己吃,身子要自己擦,輸了化療的藥,不舒服了,連個安慰他的人都沒有。
她說:“下午探視的時間,你也來看看他吧?”
下午2點,二姐和那個女人找到了程靈素的病房,然後她們一起去移植艙。
那個女人第一個沖進了探望室,拿起話筒,喊:“仔,媽來看你了。”
程靈素透過那個40釐米乘以20釐米的玻璃窗,往裡看。
那是一個很小的房間,程靈素感覺也就是幾平方米,全封閉。裡面有一張單人病床,床頭櫃上放著一些儀器和水杯,床下有一個套著塑膠袋的綠色塑膠桶,牆上掛著一台液晶電視。床邊立著一個輸液架,兩根輸液管一路向下,紮進那個男孩的右臂。
程靈素在那個時候,甚至感覺到自己減輕了對他的厭憎。
他懨懨地拿起了話筒,說了句:“我難受,不想說話!”就把話筒給掛了。轉身背朝外面躺著。
那個女人握著話筒半天捨不得放下,又站在那裡看了好久,才慢慢掛上了話筒,轉身走出探望室。
週六的晚上,程靈素沒有睡好。
周日中午,那個女人又給程靈素打電話說,今天爸爸會來看弟弟,等會兒一起去探望室。
那天上午,程靈素打了第二針動員針。她開始覺得難受了,渾身麻麻癢癢地痛,肌肉裡像有蟲子在爬,心跳也比平常快了一些。
她又去找了那位負責的主治醫生,他周日是值班的,問他哪天可以采血收集幹細胞。
“一般第4天和第5天采2次。也就是兩天后,下週二采第一次。你弟弟是本週一進艙的,清髓也差不多完成了,明天還要測一下血,看數據是不是降到足夠低。沒有問題的話,下週二,從你的血裡過濾採集到的幹細胞,就可以輸給他了。週三再輸一次。之後,你如果覺得身體沒有什麼大的不適,就可以出院了。他可能還需要在移植艙裡住個十幾、二十天。”
3.
周日的下午,程靈素又一次見到了那個男人,她生物學上的父親。
他敷衍地跟程靈素說,她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她真是個好孩子。
程靈素覺得這些話引起的不適,甚至超過了她打動員針引起的生理不適。
走進探望室,就看那個男孩蹲在地上,對著那個綠色的塑膠桶,不住地嘔吐。
程靈素站在最後面,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她去了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跟他道:“我要出院。我身體不舒服,打動員針的反應太大,我沒法打剩下的三針。造血幹細胞,我不捐了。”
那位醫生大驚失色,道:“你弟弟他的免疫系統已經完了,他只能生活在無菌的環境裡,你這個時候悔捐,他怎麼辦?!”
程靈素道:“我查過,這個時候悔捐,並不是沒有先例。捐獻者可以在任何一個階段,根據自己的意願,反悔。不要說捐獻者自己願意不願意,如果身體反應過大,全國骨髓庫就會對捐獻者強制悔捐的。”
醫生苦笑:“如果你是通過全國骨髓庫匹配來的捐獻者,至少還有骨髓庫的工作人員會在這裡陪著,會給你做思想工作。現在……”
程靈素斷然道:“反正我要出院。不捐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回病房去收拾東西,脫了病服,換回自己本來的衣服。她有意收拾得很慢,知道有人會來找她。
果然,十幾分鐘之後,那一家三口,都沖到病房裡來了,把她圍住了。
那個女人帶著哭腔道:“三妹子你怎麼這樣,你這是要害了你弟弟的命!”
那個男人在後面陰著個臉。
程靈素帶著微笑看他們兩個,看到他們現在這個表情,她很高興。
二姐站在旁邊,不說話。
她也不回答,轉身繼續收拾東西。
那個男人抓住她的肩膀,帶得她幾乎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他道:“你要怎麼樣才肯救你弟弟?”
程靈素本來是想讓他們過來,就掏出同意送養和書面收養協議,這一下子忽然心頭火起,怒道:“他是你們的心肝寶貝,天下死人多了,就他死不得嗎?”
那個男人掐住程靈素的脖子。
他也許是怒極了:“你個賠錢貨!怎麼心思這麼毒?!你敢存心害死我們兒子!他要是活不成,我叫你跟他一起死!”
程靈素身高1米62,體重46公斤。那個男人也就1米70左右,看起來並不是壯漢,可是他把程靈素掐住脖子死死地按在病床上,她完全反抗不了。
那個女人沖過來發瘋似的打那個男人:“你不能掐死她呀!你不能掐死她呀!她是我們女兒呀!”
病房裡其他人在旁邊尖叫著。護士一溜煙地跑出去叫醫生了。
程靈素一片昏亂中想,瀕死原來是這種感覺啊。
那個男人終於放開了她。
程靈素翻身坐起來,佝僂著蜷成一團,捂住咽喉開始幹嘔。
主治醫生趕到了,對著這種局面也是滿頭包。恐怕他也沒有想到這一家子都是暴脾氣、烈性子,在病房裡鬧,影響太不好了,趕緊勸著,去自己辦公室,大家都心平氣和的,好好商量。
程靈素趴在病床上,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只是恨恨道:“今天就我一個人,你就敢這樣!你來我家試試,一弄堂的老鄰居,一起弄死你!”
病房吵成一團,亂成一鍋粥。
護士在外面叫:“警察來啦!”估計是她一早打了110。
這年頭,醫生護士都被鬧事的病人和家屬搞得反應特別靈敏了。
來了兩個警察,一個年輕,挺精神的一個小夥子,另一個是中年大叔。
兩個警察被護士指引著走過來,年輕的警察大聲問道:“怎麼回事?!誰在打人?!”
那個男人帶著笑,掏出兩根煙遞上去:“警察同志,您貴姓?您貴姓?”
年長的警察擺擺手:“有事說事,不要套近乎。”
主治醫生連忙站出來,說衝突雙方是自己負責的一個病人的親屬,能不能去自己辦公室談,在病房會影響其他人休息。
那位年長的警察道:“可以。把情況說清楚,我們要寫出警記錄的。”
程靈素也同意了。
於是一行人去了主治醫生的辦公室。
警察聽完了情況,年長的警察對那個男人發話:“你!打人不對!你看看,把你女兒的脖子,掐成什麼樣子了!”
他轉過來看程靈素:“姑娘你呢,這臨時反悔也不對!這個人畢竟是你有血緣的父親,那個畢竟是你有血緣的弟弟。我覺得,你還是把造血幹細胞捐了吧!”
程靈素聲帶好像也受了傷,啞著嗓子道:“我本來就是送人的賠錢貨。說養不活我就送人,再生一個兒子,就養得活。儂出一粒精子,了不起啊?!儂是吾爺?吾是儂爺!”
年輕警察聽了撲哧一聲笑,年長警察瞪了他一眼,轉頭還是來勸程靈素:“罵兩句好了,消消氣。人命畢竟事大。”
程靈素從自己包裡掏出幾張A4紙來,來,笑道:“好。這裡是三份同意送養書和三份收養協議。還有三份承諾書,承諾以後你們以及你們的後代,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造血幹細胞我捐完了,以後你們都不會再來找我和我媽媽!九份文件,你們來簽字。簽完字,拿著你們的ID卡和戶口本,明天上午跟我去我們區公證處,辦事實收養公證。辦完公證,我立刻就回來打動員針。”
“你這樣子謀算自己爺娘!你休想!”那個男人一邊罵,一邊把那幾張紙全都搶過來,撕碎了。
程靈素道:“你儘管撕。過一天,你就會來求我。”
“你怎麼這麼毒!”
程靈素大笑:“你知道就好!沒事,別來招惹我這種人!敢來招惹我,就弄死你!哈哈哈……”她笑起來有種狂態。
她站直身子,想離開。
那個男人還想抓住她,年輕警察把他攔住了:“哎,我們看你也滿可憐的,你兒子也滿可憐的,才在這裡勸。你女兒的要求,也不是很過分。你還想怎麼樣?毆打他人,造成輕微傷害的,也是可以拘留的,知道吧?這裡是什麼地方?!又不是鄉下!容許你亂打人的?”
程靈素走到辦公室門口,沒想到二姐攔著她:“你這就可以自己逍遙了?憑什麼?!要死大家一起死好了!不要走!”
程靈素用力把她推了一個趔趄,奪門而去。
4.
她回到學校,是4點多。
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了。深秋時候,天黑得比較早。天氣app說,當天下午04:52:15日落,而日出時間是上午06:29:47,全天日照時間只有10小時 22分 28秒。
太陽還沒有下山,但是已經顯出昏黃的光來。
程靈素覺得走在學校的大道上,一路上別人看她,目光都驚疑不定。她知道是自己脖子和臉上的傷,惹得人側目。
她剛才在地鐵站的洗手間照了鏡子,除了脖子,臉頰上也有一條刮傷,還出了鼻血。她隨便擦了擦,也就那樣。她穿的還是圓領的T恤、沒有領子的夾克,也沒有圍巾,不能把脖子遮起來。
她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只是覺得咽喉又腫又痛,好不容易走進東宿舍區,拐進一家商店,買了一瓶可樂,付完錢出門,她立刻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
商店裡,還有一個男生也結帳出來。他站在門口看著程靈素看了幾眼,然後對她道:“同學,要幫你報警嗎?誰打你了?”
程靈素聽見這話,特別抬眼看了那個男生一眼。不認識。個子挺高,十分清瘦,五官端正,算不上帥哥。
程靈素冷笑道:“警察?警察來了,並沒有什麼卵用。家務事,他也不對,我也不對。”
那個男生迅速道:“你被家暴了?我知道現在很多警察和稀泥,不管這类事。可是,你還是應該報案,留個筆錄,做個驗傷。以後,不管是提出訴訟,還是尋求司法幫助,這些都是證據。”
程靈素聽著就在微笑,等他說完,開始哈哈大笑。
那個男生站在那裡,看著她大笑,也不覺得生氣。
程靈素笑完了,道:“你是不是法律系的?”
他搖搖頭:“我以前是法律系的。”
“前法律系的同學,我的事情,不關你事,你也管不了。走開吧。”
5.
過了一天,週二上午,那個女人給程靈素打電話,低聲下氣地說,你提的要求,我們照辦。只是那些協議,都撕了,我們想簽字也不行。
程靈素道:“這好辦。我打電話給醫生,把文檔發給他,讓他印出來就行了。你們簽好字,加上你們ID卡和戶口本的複印件,叫个同城快遞,發給我。”
當天下午,程靈素就收到了九份文件,還有他們的ID卡和戶口本的複印件。
程靈素拿上東西,回了一次家,又去了一次區公證處,接待她的公證員把所有材料都看了一遍,確認只差她親生父母的ID卡和戶口本原件。
週三,程靈素和那兩個人,在區公證處碰面。她這次可學乖了,叫了弄堂裡兩個鄰居小年輕一塊來。小時候,他們跟程靈素玩不到一起是真的,畢竟程靈素太愛看書了,他們沒有那麼愛學習。但是,外地人來欺負我們弄堂裡的人,那不行!程靈素就算外地人生的,她在弄堂裡長大,就是自己人。
公證,辦得很順利。
程靈素給主治醫師打了個電話,說她拿到了她要的東西。她同意繼續打動員針,並且捐獻造血幹細胞。但是,第一,她不住院,只是打針和采血的時候去醫院。第二,她去醫院打針和采血的時候,不能讓那家人知道,也不能安排在會碰見他們的地方。
醫生趕緊同意了。
採集造血幹細胞的抽血過程,其實是很漫長的。針頭很粗,程靈素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粗的針頭。
她躺在病床上,一根管子讓她的血流出去,進入一台過濾細胞的機器,另一根管子讓過濾後的血液,混合藥液回到她的體內。
機器上掛著一個巨大的血袋,過濾出來的造血幹細胞就會存在那裡。
護士說,給她補充的藥液,主要成分是電解質。
分離過程,持續了四個小時。中間,護士來換過幾次新的電解質藥液袋,還換過一次血袋。她看著那個深紅色的血袋,覺得有點噁心。
結束後,她有點頭暈。護士讓她再休息一個小時,還說別的捐獻者肯定是住在醫院的,第二次采完,也要觀察一天再出院。
但程靈素一點也不想停留,她只躺了一會兒,就跟護士說,我要走了。
第二次,也是這樣。採集完造血幹細胞,她很快就離開醫院。
之後,那個男孩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她想,這個終結,多麼好。
Chapter 169: 半個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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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半個單詞
1.
十一月初,韋一笑有一天出門,去市圖書館。原因當然是有一本書,網上找不到電子版。
到了下午4點半,他從市圖書館出來,打算在交通高峰之前,坐地鐵回家。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地鐵上睡著了,但是醒來的時候,他並不是在地鐵上。
頭頂有方塊形的燈。旁邊是米色的簾子。
他躺在什麼東西上面。他坐起來,發現兩側的扶手是不銹鋼的,床單是綠色的。那似乎是一張醫院的病床。
他右手食指上夾著一個小小的儀器,它的另一頭牽著錢,連到一台機器上。他身上也貼著什麼,長長的線連到同一個機器上。屏幕上面閃爍著複雜的線條和數位,似乎在監控他的心跳血氧之類的。他右手上套著一個腕帶,也標著數字。
“我為什麼會在醫院?”他自言自語,試圖下床的時候,感覺到暈眩。
“不要動!”一個護士急匆匆地跑過來,“躺下!我去叫醫生來。”
很快,一個中年大夫來了,拿個電筒看他的瞳孔,然後道:“體溫、血糖、血壓、血氧、心電圖,都正常啊。”
“我為什麼會在醫院?這是哪裡?”韋一笑又問了一次。
“這是XX區中心醫院急診部。你在地鐵上昏倒了,地鐵的工作人員叫了救護車,把你送過來的。”大夫道。
這樣說,他失去知覺的地方,應該離家不近不遠。地鐵已經開進了這個區,但又還沒有到F大那一站。
大夫問:“你有心臟病嗎?以前有沒有過低血糖?有沒有癲癇發作歷史?”
“沒有。都沒有。”韋一笑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左手食指上有個針刺的點,“你們不是給我測過血糖了?我低血糖嗎?”
大夫道:“至少剛才沒有低血糖。”讓他站起來,走一走。問了他幾個問題,名字叫什麼,今天是星期幾,11+53等於多少。又分別讓他左右手做了幾個動作。
“這也不太像腦卒中。”大夫道。
韋一笑感覺到暈眩也消失了:“我沒事。我可以走了嗎?交完錢之後。”
大夫遲疑著:“你要不還是做個CT,查查腦部吧。現在年輕人發生腦梗、腔隙性腦梗的年齡,越來越提前了。”
“現在幾點了?做那個檢查,我還要在醫院待多久?”
“現在是晚上8點多。做CT要看急診的影像科那邊排隊的人多不多。”
因為那位大夫相當堅持,韋一笑只好去做了那個CT。
先要去醫院窗口付費,救護車的費用、急診的費用,還有CT檢查費。韋一笑平常不用手機,出門會帶錢包,裡面有一點現金和銀行卡。錢包沒有失竊,還算幸運。
韋一笑第一次知道救護車的費用是在醫院交的。想必是定期由各個醫院和急救中心結算這些費用。
他到了影像科,也還好,在那邊只等了20分鐘。今天沒有趕上一堆中風或者車禍的。
他問做CT的醫生,結果什麼時候出來,醫生說,要明天上午。你又不是有生命危險,要加急的。拍完片子,我們要仔細看過,才能寫結論的。
然後韋一笑就回到了急診室。
急診室的那位大夫說,你可以留下觀察,等到明天上午CT結果出來,也可以自己簽字出院。不過如果你簽字出院,出去之後有嚴重後果,我們醫院就不負責了。
韋一笑想了想:“我簽字。明天上午再來拿CT報告。”
“好吧。”
2.
韋一笑回到家,已經快10點了。
說不得倒沒有特別奇怪。因為韋一笑出去,要麼5點多回來,要麼9點多回來,總之就是避開交通高峰時間。
所以說不得在客廳看電視,看到他回來了,也只是道:“你又一個人吃完飯去看電影了?”
“沒。最近沒有什麼有意思的片子。”
說不得說,聽說某某電影好像還不錯,你想不想去看?我們可以買附近影院工作日晚上的票,那樣比較便宜。
“過幾天再說吧。”韋一笑道,“我回房間了。”
第二天,說不得下班回來,韋一笑還是不在家。不僅在客廳沒有看到他,他也不在他自己房間裡。
說不得覺得奇怪。接連兩天都出去,對韋一笑來說,不是很常見的事。
說不得推開韋一笑房間的門。
桌子上亂糟糟地堆了很多東西。除了他的筆記本電腦,還有一些好像是寫生本的東西,粗略的線條勾勒出山與天際的輪廓。還有一些A4紙,上面畫了像是草稿的東西。
通常,他的桌子是不會這麼亂的。
說不得看到那些東西下面,露出一個黑色的角。實在是很像醫院的X光或者CT的片子。他在醫院的時候,這玩意見得還不夠多嗎?簡直太多了。
說不得狐疑地把那個抽出來。
那就是一張頭顱CT掃描圖,14個橫截面,整整齊齊地排在上面。
但這只是CT掃描圖,CT報告單到哪裡去了?一般去醫院拿結果的時候,醫生是把片子和報告單一起給的。
說不得把韋一笑的整張桌子都翻遍了,連沒鎖的抽屜都拉開來找了一遍,沒有。
很久之前,說不得輪科時,在神經外科待了3個月。在那之後,他已經很長時間不接觸神經外科的東西了。
他對著片子看了好幾分鐘,有一些非常細碎的恐懼,慢慢地浮上來。
在CT片上,密度更低的腦區,會發灰發黑。說不得雖然已經把當年跟著帶教老師一起看的病人腦部的片子,具體什麼樣,都忘記了,但是完全正常的腦部CT是什麼樣子,他還是知道的。
說不得把CT拍了照片,在Talks上發給冷謙。
冷謙沒有馬上回他。
說不得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回復,他就打冷謙的電話。
冷謙還是沒有接。
又過了半個小時,7點多,冷謙在Talks回他:“剛下手術。局限性低密度、無明显強化區。沒有觀察到中線位移和占位。不確定是局限性腦炎還是腦膠質瘤。”
說不得打電話過去:“不確定是局限性腦炎還是腦膠質瘤?!”
冷謙道:“我在吃飯。”
“你先跟我說清楚再吃吧!”
“我已經說清楚了。”
“不是腦梗塞?”
“不是。”
“那怎麼進一步確診?”
“認知檢查。行為檢查。詢問旅行史。核磁共振。PET/CT,查一查代謝活性差異。腰穿,腦脊液檢測。”
“哦哦。”其實說不得其實知道這些,冷謙一說,他心裡就更安定了一點,“我上網去掛個號!你們科,大佬的號太難搶,我先掛你的號吧。估計你的號,明天的定額也早就掛滿了,你想辦法給我加個號?”
冷謙問:“這是誰的片子?”
“……應該是韋一笑的。”說不得道。
他一邊說,一邊在片子的邊緣找。一般影像科打印的時候,除了會顯示日期和編號,還會顯示病人名字的縮寫,以防拿錯。說不得找到了WYX三個字母,心裡殘存的一絲僥倖也消失了。“是他的。”
3.
那天,韋一笑又是9點多才回來。
那天晚上,殷離也在明湖苑,說不得不好在客廳等他,若在客廳談起來,難免讓殷離聽見。
說不得把自己的房門半開著,終於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非常輕的腳步聲,以及相鄰的臥室房門推開又關上的聲音。
說不得去敲韋一笑的門,把CT片子藏在背後。
韋一笑讓他進來。說不得轉身關門的時候,韋一笑就看見他手上拿的東西了。
他立刻就很凶:“誰讓你翻我東西了?”
“你放在桌子上那一堆紙下麵的。我又沒有翻你抽屜。反正看都看了,你想怎樣?”說不得道。
“CT報告呢?”說不得又問。
韋一笑也不理他。
“唉,你對醫生隱瞞是沒有用的。我能看懂CT。”說不得道。
“你給我出去。”韋一笑提高了一點聲音。
“殷離在家哦,你要當著她的面跟我吵架嗎?”說不得道,“你的ID號碼,能不能告訴我一下?我上網給你掛號去,找冷謙走個後門,看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神經外科。F大一附醫的神外,很難掛號的,全國的疑難病人都搶他們的號。沒有你的ID,我沒法幫你掛號。”
冷謙一周出三天門診。週一、週三、週五。那天是週三,預約最近的門診也是後天,週五。
說不得等到自己的手機收到了掛號通過的短信,再去敲韋一笑的門,跟他說:“好了。週五下午1點去F大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門診部掛號處,拿著你的ID卡,告訴窗口,你在網上預約了號就行。不過因為當天的號已經掛滿了,這是冷謙通過的加號,會排得比較晚。”
他說完了又道:“我陪你去,好不好?”
韋一笑好像遲疑了一下,才道:“好吧。”
4.
週五下午,說不得和韋一笑領完號,在F大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門診部,神經外科走廊外面的長椅上坐了好久。
韋一笑在聽歌,偶爾從口袋裡掏出2B鉛筆和小本子來畫上幾筆,說不得一直在看搞笑短視頻。
如果是看其他的病,要等這麼長時間,說不得肯定會建議,我們不如去F大校園裡逛一逛。但是現在,他毫無心情。
等到快下班的時候,終於叫到韋一笑了。
冷謙看了看進來的韋一笑和說不得,也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問:“CT呢?”
說不得從自己包裡拿出來,遞給他。
冷謙仔細看了一遍全部的截面圖,又問:“報告呢?”
韋一笑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張折過的紙。
冷謙掃了一眼。CT報告一般都不長,也就半頁A4紙。前面是描述表現,最後的結論只有一兩句話。
其實跟他想的一樣,本區中心醫院的影像科醫生也是懷疑腦炎和腦膠質瘤,建議進一步檢查。只是打出來的報告上,腦膠質瘤不是明明白白地寫著,只是Glio四個字母。
腦膠質瘤是Glioma,gli是神經膠質,oma是腫瘤。只有前四個字母,普通人不可能看懂。但是這份報告連同CT,交到一個經常跟腦部問題打交道的醫生手上,肯定是能被正確理解的。
為什麼會這樣,當然是有原因的。
檢查結果不是醫院內部系統之間信息交換,直接轉給開那個檢查的醫生,而是要病人自己來拿,這是為了節約醫院的成本。大醫院的醫生全都忙成狗,看病都忙不過來,還要跨部門去拿檢查結果,豈不又是增加工作量。只能說是醫院的信息化建設還不夠。
但檢查結果要病人自己來拿,不太好的結果,又不能直接讓病人本人知道。因為我國日常極其諱言死,很多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回事。對於從來沒有想過的事,當然承受能力不好,一聽說自己得了惡性腫瘤,精神上立刻垮了。
近些年醫患關係緊張,病人、家屬有怨氣都撒到醫院和醫生頭上。醫生直接把實情告訴了病人,病人接受不了,不配合治療,或者是喪失求生意志,很快去世,然後病人家屬就到醫院鬧事、起訴醫院,這種事情發生了不少。醫院還能不小心點嗎?
冷謙道:“我要問病史、做檢查了。說不得,你出去。”
在我國的醫院,隱私其實是一個很不被重視的東西。以前生育高峰的時候,大醫院產科的走廊上排滿了病床,醫生甚至會在走廊上,伸手去摸產婦宮頸已經開了幾指。保護產婦尊嚴的東西,只有蓋在她身上的一層布。在我國,相比活著這個事情而言,隱私就自動往後靠了。所以,很多醫生在問診的時候,根本不會叫病人家屬在外面等著。
不過如果醫生有這個意識,覺得需要保障病人的隱私,還是會叫病人家屬出去。說不得以前就天天叫病人家屬出去,現在在自己診所還是如此。畢竟婦科跟隱私的關係更密切一些。
現在冷謙叫他出去,說不得臉上露出了一種很微妙的表情。
過了十分鐘左右,韋一笑出來,說不得迎上去問:“冷謙說什麼?”
“讓我去影像科預約核磁。”
“哦,那你去吧。要先去樓下付費窗口付費,然後再去四樓的影像科。也不知道能約到明天嗎?”
5.
韋一笑走了,說不得進診室。
冷謙道:“問完病史了。感覺上,還是不能排除腦炎。蟲媒病毒,可以引發腦炎。認知和行為,暫時沒有問題。”
“蟲媒病毒?”說不得想起來了,“哦,他最近去過南邊,亞熱帶、熱帶城市,那邊蚊子一年四季都有。行吧,你讓他去做核磁?”
“對。MRI的圖像信息優於CT。PET/CT,輻射劑量高。腰穿,是有損檢查。這兩個,先不做。”冷謙道,“等我拿到MRI的結果,和CT的片子,先給我們科室的胡主任看看,然後再找神經內科的大佬看看。”
冷謙看看一臉凝重的說不得:“這傢伙就是你合租室友嗎?”
“對啊,你不是知道的嗎?”說不得道。
“畢業之後,你搬了幾次家,合租室友也換過很多個。”
“長期合租室友,比照大學室友處理。”
“大學室友還有畢業就不聯繫的。”
說不得道:“那就比照畢業十年之後,還沒事常聯繫的大學室友處理。”
冷謙道:“哦。”
說不得又問冷謙:“你跟韋一笑怎麼說的?有沒有說懷疑是腦膠質瘤?”
“暫時沒有。就說懷疑腦炎。”
“腦膠質瘤的存活率、存活時間,我記得不太清了。網上查的,也不知道准不准。”
冷謙道:“要看腫瘤分級。分化程度高的,如彌漫性星形細胞瘤、少突膠質細胞瘤,被劃分為一到二級的腦膠質瘤,發展比較慢,算是低度惡性的腫瘤。如果是分化程度低的間變星形細胞瘤和膠質母細胞瘤,被劃分為三到四級,高度惡性,進展很快。
在標準治療之後,三級的間變性星形細胞瘤患者的中位生存時間大概是30個月,四級的膠質母細胞瘤,大概15個月。一級和二級的彌漫性星形細胞瘤、少突膠質細胞瘤,如果患者年紀輕,腫瘤儘量全切,預後相对较好。尤其是少突膠質細胞瘤,中位生存時間大於10年。
不過,低級別的如果復發,大約有50%的概率會轉成三四級的,而這種情況預後極差,如果保守治療,一般幾個月內死亡。就算再次手術成功,撐得過2年的很少。
我們科里的年長同事說,腦膠質瘤像韭菜一樣頑強,割了又長。”
“2年……”說不得在斟酌,“如果是腦膠質瘤,而不是腦炎,能不能先瞞著他?就說……是腦膜瘤好了!那個主要是良性腫瘤。聽起來,不那麼嚇人。”
“我要寫病歷。我們醫院現在的病歷全都是電腦輸入然後打印的。他又不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家,看不清,還不會用搜索。而且,你又不是病人家屬,沒有權力要求醫生對他隱瞞病情。”
說不得道:“說得好像我是,就有權力要求了一樣。”
冷謙忍不住道:“你邏輯混亂。”
6.
過了一會兒,韋一笑回來了,說預約到了明天下午的核磁。
冷謙對韋一笑道:“我跟影像科的同事說一聲,結果出來,讓他們給我。到時候可能還要進一步檢查。我會給你打電話。”
然後他看了看說不得,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回去的路上,說不得道:“我們去吃飯,然後看電影吧。等你確診腦炎,肯定要住院了。”
“冷謙跟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啊。我們在聊周顛。”
韋一笑轉頭看著他:“你們醫生是覺得一個單詞只打前面4個字母,病人就一定查不出來嗎?”
說不得站住了,不動。
韋一笑道:“好了,我們去吃飯,然後看電影吧。”
以前說不得和韋一笑也不是沒有一起出去吃飯。畢竟做飯再好吃的人,也會有吃膩了自己做的飯的時候。而韋一笑做的東西,吃是能吃的,但是通常並不解饞。說不得想去哪個館子了,就跟韋一笑說,約好時間,兩個人出去吃。
但是吃完飯去看電影,這也太像小情侶做的事了。他們倆一次也沒有做過。
不過,這回也不像約會。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心不在焉的。走到附近的電影院,現場挑片子,說不得選了個喜劇片。電影開始沒有多久,韋一笑就好像睡著了,說不得偷偷看他的時間比看螢幕都多。
電影出字幕,觀眾們紛紛起身走人。韋一笑那個時候才好像醒來,問:“後面講了什麼?”
說不得其實也沒怎麼看,只好胡謅:“反正就那套,主人公帶領邪惡戰勝了正義。”
“嗯?”
說不得這才反應過來:“我說反了,正義戰勝了邪惡。”
出了電影院之後,兩個人也再沒有討論那件事。
現在信息太發達了,有一個名詞,在網上什麼都可以查得到。
說不得只是跟韋一笑道:“你要有什麼想問我的,可以問。”
“暫時沒有。”
7.
週末,兩個人都在殷離面前裝沒事。殷離好像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對。
週六下午,韋一笑自己去做了核磁。
周日中午,冷謙給說不得打電話:“MRI結果,我拿到了,也給大佬們看過了。神經內科,傾向認為不是腦炎。我們科,傾向認為是腦膠質瘤。要叫他來做PET/CT,進一步確認。”
說不得道:“哦。”
“你現在還是要求我先瞞著他?”
說不得苦笑:“沒法瞞。給他半個單詞,他就已經知道了。我現在只希望你講預後的時候,特別差的那種情況,先不要跟他講。”
Chapter 170: 神經外科醫生的冷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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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神經外科醫生的冷笑話
1.
周日中午,冷謙跟說不得通話後,讓韋一笑週一來複診。
這次,韋一笑就不讓說不得一起去了。
說不得也不好次次都跟他擰,有的時候也要順順毛。反正這次也不是出結果,他不願意自己跟著去,就不去吧。
週一,冷謙在診室裡再次見到韋一笑,坦白地告訴他,根據CT和MRI的結果,現在高度懷疑他得了腦膠質瘤,為了進一步確定,需要做PET/CT。
“PET是什麼?”韋一笑問。
“PET就是正電子發射型斷層成像,Positron Emission Tomography。做檢查以前,需要向病人體內注射放射性元素標記的氨基酸,作為示蹤劑。放射性元素衰變後,釋放正電子,儀器就捕捉這個信號強度,判斷病人不同部位組織的示蹤劑濃度。由於腫瘤細胞在增殖,一般其代謝速率要高於正常腦細胞。 所以,一段時間後,腫瘤區域的示蹤劑濃度,會高於正常組織。CT和PET同時做,因為PET成像不顯示沒有示蹤劑或者示蹤劑濃度很低的區域,而CT會全部顯示。所以兩者拼在一起,才看得清楚。”冷謙道,“我這樣解釋,你能聽懂嗎?”
韋一笑道:“聽懂了。”
“這個檢測的輻射計量,是普通CT劑量的3到10倍。這需要事先跟你說明一下。不是有充分的必要,我不會讓你去做的。”
然後冷謙又簡單跟他說一下,低級別的腦膠質瘤,通常的治療方案是怎麼樣的。能手術全切就全切,術後,再視情況決定是否還要放療和化療。
韋一笑道:“知道了。”
韋一笑拿了冷謙開的檢查單,正要出去,冷謙道:“你老家是不是在外地?等檢查結果出來,可以通知家屬過來了。”
“我沒有家屬。”
“不在本市,打電話通知他們過來。”
“我說的不是家屬不在本市,是沒有家屬。”
“手術誰來簽字?”冷謙問。
“我自己簽。”
“本人喪失意識的情況下呢?”
“我可以事先簽文件,授權主刀醫生根據情況選擇方案。”韋一笑道。
冷謙:“……你先去影像科預約檢查吧。”
冷謙忙到晚上,終於有時間給說不得打電話了。
“你那個室友,怎麼回事?他說他沒有家屬。哪有人沒有家屬的?”
說不得道:“這個……單身未婚加父母雙亡,不就是了。”
“你確定?”
“不確定。他說沒有就是沒有。”
“你什麼時候變得好糊弄了?”
“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是不相信、也絕對問不出來。你不信試試看。”
冷謙道:“我哪有空?這會是個大麻煩。你乘早給他做思想工作。跟家人鬧彆扭的病人多了,但這不是小病。”
2.
週三的時候,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神經外科的老大,胡青牛回來了。
他剛剛結束了在美國的一個為期三天的學術交流會議,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還不是頭等艙,回家睡了一覺,第二天,就帶著一種有點痛苦的表情來上班。
醫生們上班的時間,可不是門診開始的時間。門診8點半開始。但是神經外科是有住院病人的。
週四的早上6點半,胡青牛開始帶著手下的大醫生和小醫生們,大查房,看每個住院病人的情況。
他不在的時候,帶著查房的是神經外科的兩位副主任。
醫院裡不光有領導和非領導,專業技術方面也是有級別的。胡青牛的領導職務是神經外科的科室主任,專業技術級別是主任醫師。
他們科室,一共五六個主任醫師,七八個副主任醫師,快二十個主治醫師,更多的住院醫師。這個金字塔裡,等級最低的最下層,是規培醫生、進修醫生、醫學院實習學生,他們共同構成打雜的臨時工。
這個金字塔的頂層,就是科室主任。
別看科室裡還有其他幾個主任醫師,跟胡青牛專業技術級別一樣,但是科室主任有資源配置權,他才是老大。有的科室裡老大過於嚴肅,整個科室就規規矩矩、死氣沉沉的。但還好,胡青牛不是那種人。
冷謙僅僅是主治醫師。不過,在這個醫院的神經外科,以他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得了,那需要一些天賦、很多努力、一些運氣、一些提攜。
現在醫學院臨床專業的學生,畢業後想進醫院當醫院,先要找個醫院,接受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本科生,規培要5年,碩士和博士是2年。進醫院滿1年,先可以去考執業資格證書。然後滿了兩三年,再看能否通過住院醫師規培考核。
執業資格證和住院醫師規培合格證,這兩證在手,才能被醫院正式聘用當醫生。
而想在醫院當主治醫師,首先得先考主治醫師職稱。博士只需要拿到住院醫師規培合格證,就可以去報名參加全國考試了。考試通過,主治醫師的職稱就有了,但醫院是不是按照主治醫師來跟你簽聘用合同,那是另外一回事。
有的醫院、有的科室,門檻低一點,醫生的培養時間短一些。執業資格證書拿了,住院醫師的規培過了,就行。接下來按部就班,該聘用就聘用,該升職就升職。
神經外科還得有個4年的專科規範培訓。
進門已經很難,升職就更難了。
在有些競爭不厲害的醫院、某些科室,醫生們當上主治之後,努力湊病人數量,搞科研,發論文,一心奔著45歲左右當上副主任醫師的目標去。副主任醫師也就相當於副教授的級別,這也不是遙不可及。
但以神經外科的難度,按現行制度下龜速的培養方式,年輕醫生太缺練手的機會,這個目標難如登天。現在不是以前了。
冷謙當初就是在這個醫院,接受神經外科的專科規範培訓。胡青牛很喜歡他,話少,活幹得好。4年規培完成之後,剛好科里又空出了一個編制,胡青牛就把他留了下來。
他算是胡青牛自己親自挑進門的人,跟胡青牛的關係比其他人要更親厚一些。這樣,他做手術的機會,也的確比別人更多一些。比他早進科室的,還有人,手術臺數比他少呢。
醫院裡的查房,比外人以為的複雜多了。
我國醫院普遍實行的三級查房制度,這是衛生行政管理部門官方文件規定的。各地衛生行政管理部門,還會專門來檢查各醫院有沒有嚴格執行此制度。醫院內部,為了執行規定,也會有更具體的措施。
比如說,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醫務處,就會定期抽查查房制度的執行情況,抽查結果也不是擺設,抓到沒有執行,是要扣錢的。如果出現醫療過失,更要查有沒有按規定查房,沒有的話,沒查房的小醫生要倒楣,科室主任也要被追責。
所謂三級查房制度是這樣的:一級——由住院醫師完成,上、下午至少各一次;二級——由主治醫師和主管住院醫師共同完成,每週至少2次;三級——由副主任醫師(含)以上醫師或科主任,帶領主治醫師、住院醫師共同完成,每週至少1次。
針對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或者是綜合性大學的醫學院的附屬醫院,也就是教學醫院,衛生行政管理部門還規定,必須每週1次,為進修和實習醫生教學查房,一邊查房,一邊講解,幫忙進修和實習醫生成長。
所以,綜合下來,就是身為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神經外科的科室主任兼主任醫師的胡青牛,只要他在醫院,每週就得有一個早上,帶著手下大大小小的醫生,來一次查房,這種就稱為大查房。科室老大帶著一大幫醫生,走過來,氣勢驚人。這個時候,年輕護士和年輕醫生就很容易緊張。
大查房的時候,普通的病人,由負責的主治醫師看看情況,問兩句病情就算了。危重和疑難的病人,胡青牛都要自己看資料、自己檢查、自己問病情的,還要把管床的住院醫師抓過來問。
神經外科的大查房,其實一般不是安排在週四。不過那段時間,胡青牛不在科室裡,缺席了一次大查房,於是他回來上班的第一天,就安排大查房。
3.
8點剛過一點,神經外科當天的大查房,總算比較順利地完成了。
於是,大家在神經外科的大辦公室裡,坐下來開會。這個時候要討論疑難病例和新收的病人。
那天,大家在討論一個腦垂體瘤的病人,到底是切還是不切,討論了半天。切嘛,風險大。不切,等死。
冷謙道:“我9點有手術。先插一下。一個腦膠質瘤的新病例。週一拍的片子。”
他把CT、MRI、PET/CT的成像,通過投影儀放出來。
胡青牛盯著大屏幕看了一會兒,對冷謙道:“把你筆記本給我。”
他就拿著冷謙的電腦,把影像科給的那些圖片,放大、縮小、拖動,反復看了一會兒,道:“這還行啊。”
另一個主任醫師也湊近來看了,道:“那個地方,有點靠近語言中樞了吧。”
冷謙道:“是的。”
“是哦,一個不小心,切下去,病人就變小美人魚了,失語症。”胡青牛道。
冷謙看著他,眉头收紧了,意思是別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好不好。
其他同事可就沒有那麼正經,淨拿玩笑來對抗玩笑,說:“胡哥,老大,你怎麼知道那就一定是個女病人呢!”“怎麼老大你眼裡,就只有女病人?”
胡青牛問:“病人什麼情況?適合做手術嗎?”
“男性,三十多歲,據本人說,沒有基礎疾病。還沒有做全面的體檢。”冷謙道。
“要做手術,得跟麻醉科的商量好,做術中喚醒。到時候,看距離語言中樞有多近。能不能全切腫瘤,就看他自己的命了。”胡青牛道。
“我覺得,從目前的表現上來看,像是低級別的腦膠質瘤吧。”冷謙道。
“三級和二級在片子上,有的時候分不出來。什麼級別,還是要切完了,做組織和分子病理學檢查,看細胞形態和基因型,才能定。”胡青牛道,“而且,就算是低級別的,如果沒有全切,也是高危因素。”
“那當然。”冷謙又問,“這個病人可以收了,安排手術吧?”
“行吧。我主刀,你到時候跟手術。”胡青牛道,“先把基礎體檢和手術同意書這些弄好,開始手術排期。”
這時候科室副主任中的一位,一個上了年紀的主任醫師,道:“現在十一月了,大家注意醫保額度。青牛,你也注意點。”
冷謙連忙道:“這個病人是全自費的。”
“那就沒事了。”胡青牛對冷謙道,“你快準備9點的手術去。”
“好。我先走了。”冷謙收拾了東西,急匆匆地走了。
4.
在等待PET/CT結果的時間裡,韋一笑外出的時間更多了。
說不得問他去哪裡了,韋一笑只是回答,我沒有去醫院。
他在家的時候,也不再畫畫,而是花了很多時間在查東西和發郵件。
週四下午,冷謙給韋一笑打電話。告訴他,PET/CT結果出來了。腦部的那些可疑區域,氨基酸代謝率明顯高於周圍組織,提示腦膠質瘤的可能性很高。手術方案已經在我們科室的討論會上討論評估過了。
冷謙道:“我要當面跟你講手術方案、手術風險。如果你同意,就可以去做手術前需要完成的體檢和各種手續。完成體檢和那些手續,就可以等手術排期了。國內的頂級腦外科專家,我們科主任胡青牛,願意給你做主刀醫生。但是他的排期會比較滿,可能要稍微等一等。”
“你讓說不得再幫你掛一下我週五的門診。加個號。”冷謙道,“最好週五他跟你一起過來。”
週五,說不得又陪韋一笑去醫院見冷謙。
手術方案就是儘量全切除。胡青牛主刀,他經驗豐富,已經是國內最有經驗的腦外科專家之一了。不過韋一笑的手術有一點麻煩,因為腫瘤組織有一部分,已經相當靠近語言中樞,為了確保不切多也不切少,“在手術中需要進行術中喚醒。當然,得是在你本人同意且配合的前提下。”
“什麼是術中喚醒?”韋一笑問。
冷謙道:“當切除腫瘤到語言中樞附近時,麻醉師會在儀器監測下逐漸減輕麻醉鎮靜深度,然後你就會醒來。你需要根據醫生的指令,說話、回答問題、數數、看圖說出物品名稱之類的。具體的內容,手術前兩天,麻醉科和我們科的醫生,會來給你做培訓。”
冷謙又道:“喚醒的同時,會有儀器監測你的大腦。你說話的時候,被激活的區域就是不能切除的。必須和它保持5毫米的距離。等語言中樞附近的腫瘤切除乾淨,麻醉師會再次加大麻醉鎮靜深度,你會昏睡過去。風險是如果麻醉師劑量控制得不好,你醒來的時候會感到疼痛。或者沒有疼痛,僅僅因為恐懼,出現躁動、嗆咳,會影響手術。你覺得可以接受嗎?”
“可以。沒問題。”韋一笑道。
“胡青牛以前做過術中喚醒的脑部腫瘤切除手術沒有?”說不得追問。
“做過五六次了。有四次是在本院。都是成功的。這個在國內尚算還沒有特別普及的操作。”冷謙道。
“哦。”說不得好像更放心了一點,但還是強調,“麻醉師也得是做過術中喚醒的麻醉師才行。”
“我們會跟麻醉科協調的。”冷謙跟韋一笑道,“這是體檢單。確保你的身體可以做手術。這是手術同意書。你全部看一遍。”
“心電圖、肝功能……甲肝、乙肝、丙肝、梅毒、HIV……”韋一笑越看體檢單越無語。
這回說不得替冷謙解釋了:“現在大醫院都這樣,只要有手術,一切可以通過血液和體液傳播的病,全查。一方面是保護醫生,減少手術中感染的危險,另一方面是,最近這些年醫患關係實在太緊張了,醫院這是為了自證清白。就發生過這種事,出院之後病人說查出乙肝或者梅毒,說是在醫院做手術感染的。醫院也很難證明不是。術前查一遍,大家安心。”
韋一笑道:“真是謝謝你給我科普。”
手術同意書的風險部分:
(一)顱內出血及血栓
(二)中樞神經感染與傷口感染
(三)腦水腫與顱內壓上升
(四)顱神經功能障礙
(五)腦脊髓液滲漏
(六)癲癇
(七)植物人或死亡
(八)其他:心肌梗塞、靜脈栓塞、肺血管栓塞、局部麻醉劑反應、藥物過敏反應等。
併發症未能盡列,風險亦會因應病人的體質及慢性疾病而有所變化。
冷謙道:“這部分,你看完了嗎?有什麼不理解的地方?有什麼疑問?”
韋一笑道:“看完了。沒有。”拿過筆,在最後簽字。
冷謙問:“你通知家屬了嗎?”
“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沒有家屬嗎?”韋一笑眼皮都不眨。
“難道我的意思,表達得還不夠清楚?沒有人可以擔保你術後一定不會出現併發症。然而恰恰是你出現併發症、昏迷不醒的時候,醫生需要搶救你。這要授權。你要有一個監護人在場。”冷謙一邊說,一邊在看說不得。
說不得輕輕跟他搖頭。
“我現在就寫一個授權書給你。”韋一笑道,“給我一張白紙。”
他很快寫完了,遞給冷謙。然後道:“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去付費,然後去預約那一堆體檢項目了?”
5.
韋一笑出了診室的門之後。
冷謙看說不得:“你怎麼做的思想工作?”
“根本就沒有做。”說不得道,“這人就是塊石頭。”
“他就算父母已經不在,或者不能叫父母來,難道也沒有對象嗎?”
“他有對象,為什麼還跟我合租?”說不得道。
冷謙不說話了。
他把韋一笑寫的授權書看了一遍,道:“如果他有家屬,而且最後結果又不好,你知道會有多大的麻煩嗎?他不拉你做指定監護人,卻寫了個授權書給主刀醫生,是覺得坑醫院和我們,比坑你更合適嗎?”
“哎呀,冷謙,有陣子不見,你講冷笑話的水平見長啊!”說不得道,“好的,我回去就問問他,願不願意讓我當指定監護人。”
冷謙道:“我可沒有這麼建議。”他又補充道,“建議你跳火坑。”
但是,說不得並不覺得那是個火坑。
回去的路上,他第一次問韋一笑:“你真的沒有在世的家人了嗎?”
“對。”
“冷謙說,不是親屬,也可以做指定監護人。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指定我,做你的臨時監護人。在你不能簽字的時候,幫你簽手術同意書。”
韋一笑想了想,道:“不,我已經讓你做太多事了。這個能交給醫生,還是給醫生吧。”
說不得把冷謙今天講的“坑醫院和我們,比坑你更合適”的話,學給他聽。
韋一笑笑了:“的確很有道理。那還是繼續坑他們吧。”
Chapter 171: 意定監護人 奇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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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意定監護人 奇怪的感覺
1.
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神經外科開的術前體檢項目,週一才可以做,韋一笑去做那一堆體檢項目就花了兩天。
本市的好醫院不愧是擠滿了全國來求醫的病人,到處人山人海,做什麼檢查都要排長隊。
等結果都出來,又花了兩天。
週五,他把體檢結果交給冷謙,以為接下來就是在家等通知,什麼時候可以手術。
結果第二天中午,冷謙又給他打電話了:“你的手術材料被打回來了。”
“為什麼?”
“醫院的風控。不允許任何一份手術同意書上沒有病人本人或者其監護人的簽字。不允許病人授權給本院的醫生。你,要麼住院期間保證有一個法定監護人在場,要麼先辦一個經過公證的指定監護人,要麼不要做手術。”冷謙道,“夠清楚了嗎?”
過了一會兒,說不得又打了個電話,問冷謙那些話是真的,還是他在忽悠韋一笑。
“我早上被胡主任罵了一頓。授權給他不行,授權給我也不行。這套材料如果送出去了,在院裡審核,連他也要挨院長罵。”冷謙道。
“哎呀,真是對不起了。”說不得道,“來,抱抱,安慰你一下。”
“走開。”
說不得打完電話,去跟韋一笑說。
兩個人面面相覷。
韋一笑問:“冷謙沒有給你什麼建議嗎?”
“沒有。”
“他可是你大學同學和室友。一起住了七年。”
“那你還是他的病人呢。醫生的職業操守裡,病人是第一位的。他沒法給我建議。”
韋一笑思考了一下,然後道:“上週五,你問過我了。”
“嗯。”
“你現在有改變主意嗎?”
說不得道:“沒有。”
“那我們去找個公證處,辦這個指定監護人公證吧。”
2.
那天,已經是週六了。
週末區裡的公證處不開門,但是市公證處還是開門的。就是有點遠。
週六下午,說不得和韋一笑拿著號,在市公證處的大廳坐著。
其實公證處的大廳,也有點像醫院。
有收費處,有拿號的機器。有等候的椅子,坐在椅子上能看到一個一個的小房間。小房間的門上方有一個小小的電子屏,滾動顯示叫到的號碼。
可能跟醫院不太一樣的地方,就是醫院的分診和掛號還是以人工為主,公證的事項,可能因為不像什麼症狀看什麼科那樣比較模糊,一條一條都很清楚,就是自助拿號,只是旁邊有一個保安大叔,在指點。
自助取號機器上分了兩個大類。國內和出國。
韋一笑點開國內那個大類,往下拉。
出生公證
親屬關係公證
結婚公證
無犯罪記錄公證
委託書公證
繼承公證
遺囑公證
……
公司營業執照等證件公證
就是沒有看見指定監護人公證。
韋一笑問旁邊的保安大叔:“指定監護人公證,在哪裡?”
那個保安大叔道:“指定監護人?不是,那個叫‘意定監護人’。”他看了看韋一笑和說不得,“就是你要讓一個外人當你的監護人是吧?這個在親屬關係公證裡,拉開,裡面有個其他。”
他又看了看韋一笑和說不得。
這個歸類,顯然不是很合理,難怪剛才韋一笑找不到。
韋一笑拿完號,就跟說不得一起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等。號碼紙上寫著,A2-b 36號,2號公證室,目前等待人數:6。
說不得道:“那個保安為什麼多看我們兩眼,我們像壞人嗎?”
韋一笑道:“你肯定不像。”
等到下午3點多,2號公證室門上的小屏幕終於滾動顯示:A2-b 36請進。
那位公證員是個男的,看著年紀跟他們倆差不太多。
看著韋一笑和說不得坐下,先介紹說,我是公證員某某某,我們公證處為了保障委託人利益,是全程錄影的,請注意攝像頭,然後問:“你們倆要辦意定監護人公證?”
“是的。”韋一笑跟他解釋,自己做要一個風險比較大的手術,手術之後可能還會有後續治療。醫院要求必須有一個監護人可以簽字。但是他沒有家屬,只好委託自己的室友當這個意定監護人。
“這個委託是有時限的嗎?比如說一年以內,兩年以內?”韋一笑問。
公證員有點無語:“……先生我看你,並沒有瞭解意定監護人的真正含義。民法總則第三十三條規定,‘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與其近親屬、其他願意擔任監護人的個人或者組織事先協商,以書面形式確定自己的監護人。協商確定的監護人在該成年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履行監護職責。’根據法律規定,意定監護,甚至優先於法定監護。”
他看韋一笑:“意定監護人,一旦公證了,就是長期有效的。不存在什麼一年以內、幾年以內有效。這不是委託出售房產,或者委託代辦什麼業務。而且,由於意定監護優先於法定監護,在做了這個公證之後,哪怕你的配偶、父母,或者別的親戚出現,也不能搶意定監護人的監護權。”
“是這樣的嗎?”說不得也是一臉懵。
“不能撤銷或者解除嗎?”韋一笑問。
“可以。簽訂意定監護協定時,就可以約定能夠單方面解除監護關係。在監護設立人頭腦清醒的情況下,監護設立人與被指定的監護人,任何一方有解除監護關係的意願時,都可以單方面行使解除權。不過,解除還是要公證。”
“哦。很好。”韋一笑道。
公證員的表情很微妙:“你們倆,只是室友嗎?我看你們,對這個也不是很瞭解,也不像是想清楚、想明白了的樣子。還是回去想想清楚,再說吧。”
韋一笑道:“你已經跟我們解釋清楚了。我願意指定他為我的意定監護人。協定需要加上雙方任何一方可以單方面解除的條款。”
說不得道:“我可以接受當他的意定監護人。”
公證員再三地跟他們倆講監護人的權力和義務,意定監護除了法律上優先於法定監護,以及可以解除之外,其他跟法定監護是一樣的。
講到後來,韋一笑已經明显不耐煩,說不得道:“我們已經聽懂了,真的。”
“還是決定要做這個意定監護人公證?”
“是的。”兩個人同時道。
“好吧。”那位公證員道,“那麼開始走流程。請問兩位ID卡都帶了嗎?好的。先請設立人把這句話對著攝像頭念一遍……”
公證員建議他們做三份公證書文本。設立人一份,被委託人一份,給醫院一份。公證書要到下週二才能出來,到時候可以自己憑證件來拿,也可以現在付個快遞費,到時候由公證處直接快遞過去。
韋一笑道:“快遞。不想再跑一次。”
從公證處出來,兩個人感覺都怪怪的。
說不得非常罕見的沉默,同時理解了為什麼保安大叔多看他們倆幾眼。感覺上,這個公證,應該是孤寡老人非常需要。他跟韋一笑都還年輕,為什麼要辦這個。
而韋一笑的表現失常就是,他們倆從公證處出來,已經5點多了,說不得叫了個車,他們倆在公證處門口等一會兒,車到他們跟前了,韋一笑就好像沒看見。
3.
到了第二周的週三,下午韋一笑在家,收到了快遞來的三份公證書。
他拿了兩份給說不得:“醫院的一份,你去給冷謙吧。”
說不得給冷謙打電話。那天已經是十一月末了,距離韋一笑在區中心醫院拍CT那一天,已經過去了三周左右。
冷謙又是7點多才回他電話:“什麼事?”
“韋一笑的監護人公證書,今天下午我們剛剛拿到。我送過來給你?你快拿去給你們科室老大審核!早點安排手術。”
“我今天值夜班。”
“是不是在住院部值二線?”
“是。”
“嘿嘿,那我過來找你。”
說不得以前也曾經去住院部找過值夜班的冷謙。
一線值班醫生,一般都是年輕的住院醫師。值班的時候,就待在病房旁邊的小房間。要經常巡視病房,特別要注意危重、手術後病人。夜間病人有什麼情況,護士會第一時間找這個醫生,小問題都由Ta處理,還要寫病程記錄。如果晚上有急診入院病人,也是歸Ta處理,也要寫首次病程記錄。基本上,就算晚上沒有突發情況,要睡,也只能趴在桌上迷糊一會兒。
二線值班醫生,一般是主治醫師和低年資的副主任醫師。值班的時候,在辦公室裡待著,可以在辦公室附近走動,可以去病房看看,也可以正正經經拉出旅行床躺下來睡覺,但是一線有什麼搞不定的事情,打電話過來,二線立刻就得應答,有必要的話,幾分鐘之內得趕到現場。
老油條值二線的時候,就是睡覺,睡不著就打遊戲、看小說。冷謙還沒有成為老油條。
三線值班一般就是高年資的副主任醫師和主任醫師,就在醫院的宿舍待著。一旦有緊急情況,二線值班醫生也搞不定了,就打電話給三線值班醫生,如果有必要,得在10分鐘之內趕到現場。
說不得來的時候,冷謙正在辦公室裡看論文。
他的辦公室是四個人共一間的。不過正好其他人都不在,辦公室裡就他一個人。
冷謙拿到公證書,在手裡看。
說不得道:“原來這個不叫‘指定監護人’,叫‘意定監護人’。它的效力還優先于法定監護人。而且這玩意兒是長期有效的,除非去做公證解除。”
冷謙道:“平常大家就那麼叫。”
“也有別的病人辦過這個嗎?”
“有。”
“我們是週六去辦的,在公證處簽完字之後,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
冷謙道:“你要是覺得奇怪,為什麼要簽字?”
“不,這不是‘感覺未來有危險’的那種奇怪,而是‘有一個人的命握於我手’的那種奇怪。”
“監護人就是監護人。你又不是沒有機會當其他人的監護人。比如說,你的父母,或者是將來的配偶。我看你是想多了。決定病人命運的,主要是當時的醫療水平和醫生的技術,而不是家屬的決定。”
“只有在一些很微妙的時刻,病人的命才會握在家屬手裡吧?”
冷謙道:“是。第一種是家屬不信任和質疑醫生,不肯配合簽字。第二種是治癒希望比較渺茫,治療費用又貴,家屬不想花錢,或者錢已花完,不願負債;最後一種是已經用盡方法,家屬不忍心讓病人受罪,而是希望病人早點解脫。主要就是這三種。當然也不排除有第四種,少數家屬,故意想讓病人趕快死。”
說不得道:“我當然希望他活著。然後,我應該不會出現第一種情況吧,我應該也不會覺得不忍心吧。所以就只剩下第二種,沒錢了。”
冷謙道:“是嗎?你跟他談過錢的事了嗎?”
“還沒有。”
“錢是一個令人痛苦的話題,即使在家人間也是如此。乘早談。”
“好好好,回去就談。問他這些年存了多少錢,有沒有買什麼高額的商業醫療保險。通通給我老實交代。”
冷謙又道:“我覺得你好像,比之前要更樂觀一點?”
“我怎麼也不能比他本人更緊張對不對?反而把我的焦慮傳染給他了。”說不得道,“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只能想辦法應對。現在還能找到比胡青牛更好的主刀醫生嗎?能開心一點,為什麼不開心一點呢?”
4.
冷謙道:“有道理。”
“週末叫上老彭、張中、周顛,我們出去吃飯?挑你喜歡的館子。”說不得提議。
冷謙斷然拒絕:“做完手術,我要睡覺。”
說不得道:“好好好。我們約出去吃飯,挑你愛吃的菜,先給你打包,完了送到醫院給你。”
“上次,娃娃菜下麵埋了一堆辣醬。”冷謙淡淡地道,“是不是你看著周顛幹的?”
說不得笑眯眯地道:“瞎講。我怎麼可能看著周顛幹這種事呢?”
冷謙道:“沆瀣一氣。”
Chapter 172: 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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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錢的事情
1.
別看說不得那天在冷謙面前說得那麼輕鬆,玩笑一般地講,回去就跟韋一笑談錢的事,問他有多少存款,有沒有買什麼高額的商業醫療保險,夠不夠應付治療。通通給我老實交代。
其實他回去了,就覺得很難開口。畢竟他跟韋一笑只是室友,而且以前他也從來沒有問過他那些東西。
這一點上,還不如真的家裡人。
在我國,家人之間通常是一種密切捆綁的關係。不僅是生活,財產上也是一樣。
父母付子女的大學學費、生活費,房款和婚禮的花費。不然,我國是怎麼有大把的年輕人30歲之前就買房、置業、結婚的?不盡力這麼做的父母,會被指責為混蛋。
同時,父母年老之後,為父母的養老和醫療兜底,也是子女的責任,對之前父母供養的回報。
在多子女的家庭中,老人不僅常常會把自己的財產多分一點給混得不好的或者自己更偏愛的孩子,還常常會要求自己的其他小孩補貼前者。後者不同意,老人就會發脾氣。
婚姻也是這樣。好的配偶,甚至應該同意把婚前財產在婚後轉化為共同財產,比如婚前買的房產,最好是加上另一半的名字,或者乾脆賣掉,以雙方的名字重新買一套。反之,就會認為是自私的配偶,另一方會就此心生芥蒂、始終不滿。至於提出要簽婚前財產協議,約訂婚內收入的所有權,除非你真的有巨額資產、巨額收入,不然,提出這個建議,婚可能就結不成了,另一方會憤然而去。我國離婚又沒有贍養費,不把婚前財產、婚內收入全部變為夫妻共有,怎麼彌補弱勢一方?
這個社會,通常是男性比女性更有錢一些,有更多資產,所以對此抱怨的男性也不少,但是社會輿論並不支持他們。審離婚財產糾紛案件的法官,也不支持他們。
在家人之間,互相盘問收入和資產,是一件很常見的事。
說不得以前聽過一句話,他根本不知道出處是哪。
“愛情是最小的共產主義。”
要這樣說來,我國家庭,實施的可能是一種較小規模的共產主義,比最小的共產主義,大一點。
這甚至也不能說,不合理。
我國家庭內的共產主義,是一種以“保障繁殖效用最大化”為核心的財產再分配。
以前,J大醫學院有個老師,上大課,很喜歡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在第一排找個空位坐下來,跟旁邊的學生們聊天。
有一天他就講起,有的男同學,抱怨給女朋友花錢。
你們知不知道,有性繁殖的配子,最開始的時候是大小一樣的。但是有性繁殖,有兩個不同的需要。一個是要有機動性,能靈活移動,以便遇到更多的其他配子。另一個是要攜帶足夠的營養物質,一旦兩個配子結合,這些東西能支持新個體發育。一個要配子輕,一個要配子重。所以產出異形配子的生物,就比產出同形配子的生物有優勢,一種配子只帶著遺傳物質,體積小,滿世界遊,另一種配子除了遺傳物質,還要帶一堆營養物質,體積大,不移動。
這個就是後來的精子和卵子。釋放後者,成本高啊。生物從海洋發展到陸地,從魚類進化到哺乳動物,從體外受精進化到體內受精、體內胚胎發育,雌性付出的繁殖成本越來越高啦。從魚類,到鳥類,到哺乳動物,基本都是雄性築巢、雄性求偶、雄性送食物。你們這些小男生,給女朋友花點錢,有什麼好抱怨的?
說不得當時的女朋友聽了這番話,當場鼻孔裡出冷氣,字面意義的嗤之以鼻。
下課離開教室之後,說不得問她怎麼了,老師講的不對嗎?男生不應該給女朋友花錢,對女朋友好嗎?
她回答說,我不想繁殖,也不想要繁殖補償,謝謝。
說不得道,哦。
他非常喜歡小孩,同時也覺得自己一定會和她結婚。這兩者在這個時候出現了矛盾。
但是那個時候他們才大三,結婚生孩子這些事情還顯得有些遙遠,他並沒有認真去想。
畢業的時候,她就跟他分手了。
由於她分手的理由只是“我不喜歡你了”,說不得始終沒有搞明白,這跟她不想生孩子到底有沒有關係。
很多年已經過去了,說不得有的時候還是會想想那個問題。他可能比以前更明白一點,基於生殖補償的付出,是附有條件的,但是基於愛的付出,可以是不附條件的。
但是有時,他還是覺得困惑、不明白。平常的時候,真的可以把愛和繁殖的欲望完全分開嗎?還是說只有在面臨選擇的時候,才可以。
他已經不能再跟她討論那個問題了。她從他的生命裡消失了。
2.
說不得想了一噸跟韋一笑的病毫無關係的事情,但還是沒有開口。
有一天週六,他們倆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韋一笑大概看他老是一付欲言又止的樣子,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就是……醫療費的問題。你是不是當自由職業者好多年了,所以沒有公司給你交養老保險、醫療保險這些社會保險?你看病是全自費,對不對?你有沒有跟冷謙談過費用的問題,準備足夠的錢?”
韋一笑道:“我跟冷謙談過了。最順利的情況,手術加上相關的檢查和藥物,其實沒有多少錢。如果術後需要放化療,花費就要翻倍。術後如果有很嚴重的併發症,費用可能在幾十萬甚至是上百萬。”
這些,說不得當然也問過冷謙。他覺得韋一笑應該有一些存款,可以應付手術的費用,再大的金额就不好說。
他總有一種韋一笑應該很窮的感覺。畢竟,這傢伙平常除了租房、吃飯和旅行之外,好像不怎麼花錢。旅行也是窮遊的樣子。
韋一笑又道:“對,我看病是全自費。現金留得不太夠,我需要把一部分錢弄出來。”
說不得畢業的時候,家裡人就出首付,以他的名字在本市買了一套房子,家裡不是很有錢,當時盡力湊錢,也只夠在郊區買一個80平米的房子。因為距離說不得上班的地方遠,他又不太願意把時間花在上下班的路上,所以沒有去住過。只是托仲介租出去,收房租,房租能抵一半不到的貸款月供。
這麼多年過去了,房子的市值,已經快是當初的4倍了。
但是,除了房子之外,說不得也沒有多少錢。本來還有些存款,今年夏天,他給診所續了個長期租房合同。如果最近要他快速拿出上百萬來,他可能就需要去銀行抵押房子。
現在他以己度人,忍不住猜測:“你是不是要抵押固定資產?”
“我沒有固定資產,”韋一笑道,“除了你買的那些小玩意。我的資產都是變現很快的,所以你不用擔心。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張我的銀行卡,100多萬,全部活期存款,告訴你密碼。而且我買了高額的商業醫療保險,那個以實際發生費用來賠付的,就是不知道賠付速度怎麼樣。到時候,我把電子保單也給你。我想,那樣應該夠了。”
說不得感到放心了一點。不知道為什麼,又覺得有點好笑。
“你笑什麼?”韋一笑問。
說不得又不好說,是因為他那句“我沒有固定資產,除了你買的那些小玩意。”只好說,“沒什麼。”
至於說不得是不是有修正一點“韋一笑很窮”的印象,其實也沒有。當然,能在短時間內拿出100多萬的現金,也不算特別窮了。不過,在沒有真正的固定資產的前提下,這點錢在大城市甚至還不足以真正立足,一套房子的首付都不夠。
F大畢業的男性,三十多歲,沒有房產。自由職業,等價於收入極其不穩定,有這點存款。出去相親,肯定會挨女生的白眼。
不過,說不得又不是跟他相親的女生。
說不得跟韋一笑開玩笑:“你不怕我卷款潛逃。”
“如果那樣,就說明我看人的眼光太差。”
“瞎說。你看人的眼光怎麼會太差?簡直好得不得了。不然怎麼會挑我當長期室友呢?”說不得笑眯眯地道。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道:“你要好好的,我還想你多分擔幾年房租呢。”
韋一笑:“……”
說不得把公證書給冷謙的時候,已經是十一月末了。
過了幾天,冷謙打電話給韋一笑,問手術在十二月的第二個週二可以嗎?
本來胡青牛一周就做不了多少台手術,正常排隊,時間不會這麼早。但是最近有一個小病人,本來是安排在那天的手術,最近情況有變,胡青牛昨天晚上加急把手術給做了。所以那個孩子原定的手術時間就空出來了。
韋一笑道:“這算是給熟人走後門插隊嗎?”
“算。沒問題就過來簽字。”
“好。多謝。”
3.
殷離很晚才知道韋一笑生病這件事。在十二月上旬,韋一笑都已經收拾東西,要去住院的時候。
說不得在陽臺上,很仔細地跟她解釋,什麼是腦膠質瘤。
腦膠質細胞是腦裡面的非神經細胞,平常只負責提供給神經元提供支援和保護。腦膠質瘤就是這類細胞異常分裂增生。腦膠質瘤,一共幾個等級,預後分別怎麼樣。韋一笑的治療方案是,先做手術,然後是不是放療和化療,要看情況。
殷離很認真地聽,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說不得最後道:“他手術排期已經臨近了。現在住院,是監控腫瘤和身體情況,沒有問題的話,幾天後就會手術。以後一段時間,我可能會常去醫院,不會經常在家做飯了。”
“要我做什麼嗎?”殷離問。
“你照顧好自己就可以。”說不得道,“嗯,如果他想跟你聊天,你就陪他說說話。如果他不想說,你也不要跟他過多討論生病的事。”
“哦。”然後殷離就跑到韋一笑房間去找他了。
他正在往包裡裝一個平板電腦。住院的時間估計還是會太無聊。
殷離跑進來,看到她的表情,韋一笑立刻道:“說不得唧唧歪歪已經夠煩了,你不要也來……”
殷離沖上去抱住他。
她只是在心裡默默地道:“韋一笑,你不要死好嗎?”
她不能說出來。
說出來怎麼樣呢?要韋一笑答應嗎?
這種事,如果都是自己說了算的話,世上就沒有人會死了。
韋一笑的手臂懸在空著,並沒有放下,過了幾秒鐘,他道:“你可以放開了嗎?”
“不要講任何黏黏糊糊的話,我特別討厭。”韋一笑跟殷離道。
很難說什麼樣的話,才算黏黏糊糊。
但殷離勉強答應了。
4.
去住院之前,韋一笑終於又去弄了一張手機卡,裝進了手機。說不得這個時候才發現,他另外還有一個很老式的手機。
韋一笑道:“那個只是拿來綁定銀行帳戶,收驗證碼的。平常我也不用。我就放在這個抽屜裡,你需要的時候,就過來拿。”
他把手機號碼告訴了說不得,然後遞給他一個大信封。
說不得問:“這是什麼?”
打開來,裡面有幾張銀行卡,一個小本子,一個U盤。
“我的資產。銀行卡的密碼都是148010。錢主要在這張裡面,其他卡沒有什麼錢。”
說不得在默記那個密碼。
韋一笑道:“那個很好記的,你忘記了也沒有關係。1480年10月是麥哲倫出生的日期。你忘記了就去搜一下。”
“麥哲倫?那個葡萄牙航海探險家?”
“對。”
“小本子上是什麼?”
“其他資產。股票和其他。密碼什麼的。如果錢不夠了,你就看看這個小本子。U盤裡是商業醫療保險的保單和理賠流程的電子檔。那個小本子,要藏好,如果丟了、被偷了,你需要更多錢的時候,就做不了變現,只能等我醒來。”
說不得在那個時候,才有一種沉甸甸的、被托孤的感覺,雖然這被託付的也不是個小孩。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Chapter 173: 等待手術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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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等待手術的時間
1.
住院的流程一般是這樣的。
各個科室的醫生,其實比住院部的管理人員,更清楚病房的情況。醫生不僅知道自己科室裡有幾個病人,還剩幾張病床,還知道大概什麼時候可以讓哪些病人出院。科室裡還可以決定是不是加床。
所以,首先要由各科醫生給病人一張入院登記單,病人拿著這張填好的入院登記單和自己的ID卡,去住院部辦入院手續。
入院登記單上,有病人的姓名和ID號碼、住院科室、住院原因、联系人和費用結算方式等等。
联系人,韋一笑填了兩個。一個是說不得。另一位姓李,說不得看了一眼,不認識那個名字。
联系人除了名字、地址、手機號,還有與患者關係: 1.配偶□ 2.子□ 3.女□ 4.孫子、孫女或外孫子女□ 5.父母□ 6.祖父母或外祖父母□ 7.兄弟姐妹□ 8.家庭內其他關係□ 9.非家庭關係成員□
韋一笑在第一個联系人那裡勾了9,後面寫上:意定監護人。第二個联系人那裡也勾上9,後面寫:律師。
冷謙叫韋一笑來領入院登記單的時候,說不得就問了:“有沒有帶獨立衛生間的雙人房、三人房可以選?”至於單人房,那就不要想了,韋一笑又不是拿著紅卡的高級幹部。
“現在沒有。我們科病房比較緊張,神經內科可能有空位。”冷謙道。
“那只能是住大病房了。”說不得道,“冷謙你們大病房是8張床的?”
“有加床,可能大於8。”
“那會有點吵,而且要用公共衛生間,公共浴室只有冷水。”說不得有點擔心韋一笑會睡不好。
韋一笑道:“沒事。”
2.
辦入院的時候,說不得陪著韋一笑去的,他對住院這事可是比韋一笑有經驗多了。
大病房裡空間有限,甚至連給病人一人一個儲物櫃都不行。所以病人只能帶點換洗內衣、牙刷臉盆、水杯飯盒,這些不怕丟的東西,就直接放在病床的附近。除了那些,說不得還帶了兩個小整理箱、一個電吹風機、一個電暖寶、一張折疊椅。
韋一笑帶了個平板去,說不得還說,你要小心點,丟了醫院可不管的。錢還好說,如果裡面有你畫的畫,沒有備份,那就虧大了。
在住院部的一樓做了住院登記,交了住院押金,辦了醫院患者食堂的飯卡——那個飯卡還可以在病房區刷卡打開水,說不得跟韋一笑上電梯,到了11樓神經外科的普通病房。先到護士站找護士,護士給發了兩套病服,給韋一笑套上一個手環,然後指引他們到了病房。
“5號床,就是這張。你去把衣服換了吧。”護士道。
韋一笑顯然還沒有很好地轉變思維,以適應住院生活:“一直都要穿這個嗎?我去樓下散步也要穿這個嗎?我可以去樓下散步嗎?”
“你沒有出院,就要全程穿病服。如果你的主治醫生同意,在規定的時間段,你在走廊出口那裡跟護士登記一下,就可以下樓散步。不然就不行。”護士又問,“你有家屬全天陪護嗎?”
“手術之前應該都不用。”
“下午2點到晚上8點之間是探視時間。非陪護人員,晚上8點之前要離開的。還有什麼問題,來護士站問。”那個護士說完就走了。
說不得把一套病服遞給韋一笑,小聲道:“老實去換,不要討價還價。”他還帶了兩個整理箱,“換下來的你自己的衣服,放這裡好了。”
韋一笑:“……”
等他換完衣服回來,跟說不得道:“剛才我不好意思問護士,這裡怎麼洗衣服?”
“其實是沒有地方洗和晾的,醫院也不提供洗衣服務。所以,得由病人家屬把需要洗的衣服帶回去。”說不得道。
韋一笑:“……”
“我帶回去丟在洗衣機裡洗。”說不得補充道。
其實兩天半之後,就是手術的日期。大醫院的病床相當緊張,病床周轉率越高越好,如果不是術前還要監控腫瘤和患者身體的最新情況、討論最終手術方案,醫生巴不得病人術前不要住院。
相比手術而言,其他不方便,都算是小事了。
他們辦住院是下午,當天只是負責韋一笑的住院醫師,一個挺年輕的男生,來給韋一笑來做了一些基礎檢查,說頭部的影像檢查要等明天早上。
說不得陪韋一笑在病房坐了兩個小時,就到了晚飯時間。
於是兩個人就去醫院的患者食堂吃飯。說是患者食堂,但病人辦的飯卡,並不僅限一個人使用,所以病人家屬也可以在這裡吃飯。而且一眼看過去,穿病服的人是少數,穿正常衣服的才是多數。這也不奇怪,很多病人行動不便,要家屬送飯。有的病人就算自己能到食堂來,家屬也心疼,不讓病人自己來。
兩個人打完飯,端著餐盤找了張桌子坐下來。
韋一笑道:“這個醫院職工食堂的菜,好像比患者食堂的好。”
“你又怎麼知道了?”
韋一笑:“……聽冷謙說的。”
“我看是沒有。”說不得道,“我跟你講個笑話吧。張中不是在另一個醫院當骨科醫生嗎,他說,他有一回,手上有個住院病人,對地溝油過敏,吃了就長疹子。那個病人,吃病號飯吃了十天都沒事,不知道怎麼的,有一天家屬蹭護士的飯卡,去醫院醫院職工食堂買了個炸雞排回來給他,吃了就長疹子了。”
“醫院職工食堂用地溝油,這是特意苛待醫生護士?”
“醫院的食堂通常都是外包出去的。醫生護士管不了自己吃什麼。病人身體弱,老闆們不敢在食堂裡瞎搞。醫生護士可是健康人。你要說他們特別刻意苛待醫生護士,他們還說自己對病人特別善良呢。”
韋一笑道:“受教了。”
他們倆就坐在那裡,說著話,好像並沒有什麼令人恐懼的事情等在未來。但是突然之間,韋一笑的臉色變了,他站起來快步往外走,也不說話,後來變成跑。說不得開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急忙跟出去。
食堂外面有一個長水池,是可以供人洗手洗碗的。
韋一笑站在水池邊,開始吐。
說不得在他背後,拍他的背,等到他終於吐完了,從口袋裡掏出紙巾,遞給他。
韋一笑接過了紙巾,把臉轉向另一邊。
一個人越是有高自尊,在醫院,越是要受雙倍的磨難。倒是從來就渾渾噩噩、受人擺佈的人,在醫院,精神上受的苦,仿佛要少一些。
說不得很早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會在順產之後,還會抱怨感覺自己像容器、像牛羊,生產的過程毫無隱私、毫無尊嚴的,主要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產婦。實際上並不是只有產婦是這樣,病人在醫院,全部成為了醫生眼中的客體。問題越大,越會失去對自己肉體的控制。
高自尊的人,難以忍受這個。而低自尊的人,平常在生活中,早就被不同的人輪番當成客體擺佈過了,可能對此已經麻木了。
說不得雖然明白,但毫無辦法。
他只能等韋一笑擦完臉,重新站直身體,然後道:“我們回病房吧。讓冷謙來看看。”
其實,如果是普通病人,只能讓護士找負責本病床的住院醫師來,也就是大家平常說的管床大夫。然後住院醫師檢查後,請示自己的上級,主治醫師。如果主治醫師也不知道如何處置,再去請示副主任醫師。
但是說不得顯然不放心,直接把冷謙叫來了。
冷謙帶著管床小大夫來了,看了看,說應該是顱壓高,開了藥。
護士配好,開始給韋一笑靜脈輸液。
輸的是20%的甘露醇,20分鐘輸完,輸完之後,他的頭疼和噁心的症狀,似乎緩解了。
說不得陪著坐到快8點,去醫院旁邊的便利店裡買了點三明治和飯團,給放在韋一笑病床邊,跟他道:“我要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要是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或者給冷謙打電話。”
韋一笑沒有說什麼。
等他走出去幾步了,韋一笑突然叫他:“等一下,我差點忘記了。”
“怎麼了?”說不得道。
韋一笑指指整理箱:“我的ID卡,在外套口袋裡。你帶回去吧,不要弄丟了。”
3.
午夜的時候,冷謙又過來看了一下,問韋一笑:“你還覺得頭疼嗎?”
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他道:“今天應該就這樣。明天要做一些檢查,根據檢查結果,確定最終的手術方案。”
“要這麼遲才定嗎?”
“現在是微創手術,切口比較小,還是要根據最近的成像結果,決定切口是不是要調整。”
“哦,你不下班的嗎?”
“我今天值夜班。”
冷謙就回辦公室去了。
淩晨2點,冷謙又往病房去。
今天那個值一線的住院醫師,他本來也比較熟,畢竟那個小醫生當初的帶教老師,那位主治醫師,就是冷謙的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常常會跟冷謙說,感覺那傢伙精力不足,夜班的時候特愛睡覺。
冷謙有點不放心,就想去病房看看。
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他看見韋一笑,站在窗邊,看著外面。
冷謙問:“你為什麼不睡覺?”
“睡不著。”
“術前緊張?還是頭疼?”
“我一般都是早上6點睡覺。”
冷謙道:“你這個作息……”
“值夜班可以到處走嗎?”
“二線值班醫生可以。”冷謙道,“你要在手術前把作息調整到與正常人一樣。”
4.
第二天上午,韋一笑做了一些檢查,又是躺在那些巨大的儀器裡,讓不知道是什麼的粒子穿過自己的頭部。
中午時分,說不得又來了。
“你怎麼這時候就進來了,還沒有到探視時間。”
“嗐,我跟護士聊了會兒天。她知道我是冷謙同學,放個水不行嗎。再說普通病房一堆家屬陪護的,哪分得清。”
“冷謙面子那麼大。”
說不得笑道:“他可是黃金單身漢呢。我敢說,護士裡打他主意的人不少。”
韋一笑:“……”
說不得道:“我拿飯盒去食堂打飯吧。”
“我還是跟你一起去食堂吃飯吧。”
其實病房裡的生活非常無聊。
管床的住院醫師一天來檢查兩次,護士給藥或者輸液,量體溫、血壓,記錄出入液體資料。要檢查或者手術的病人推出去。不舒服的病人會抱怨或者呻吟。暫時沒有那麼痛苦的病人,無事可幹,就刷手機。
全天陪護的病人家屬也一樣,餵飯、翻身等等必須要幹的活幹完了,癱坐在椅子上,也是玩手機。
下午有一段時間,是可以出去散步的。說不得和韋一笑在樓下散步的時候,韋一笑道:“感覺現在大家離了手機,都不能活了。”
“太累了,刷刷Talks和短視頻,無腦放鬆一下也好。”說不得道,忽然又想起什麼,“你以前不用手機的時候,也是天天刷Square吧?什麼黑話,你都知道一點。你拿什麼刷?”
“筆記本和平板。”
“那跟別人拿手機刷有什麼大區別!”
“那我也不會一天18個小時抱著筆記本和平板。”
這樣的對話有意義嗎,但是說不得仍然希望有這種無意義的聊天,以後還會不斷再有。
這天晚飯後,殷離也來病房裡看韋一笑。說不得從冷謙辦公室搬了一把折疊椅,給殷離坐。
韋一笑問殷離:“心理學課程的作業寫完了嗎?動畫設計的作業做完了嗎?畢業論文寫完了嗎?”
真是靈魂三問。
殷離悻悻地道:“沒有。沒有。沒有。”
“回去做作業。”
殷離就不聽話:“憑什麼?在這裡不能做?”立刻從自己背包裡,拿出筆記本來,試圖開始碼字。
於是就殷離在打字,說不得在看短視頻,韋一笑在聽音樂。
這也算是陪伴吧。
下午冷謙到病房來了一次,殷離又裝乖巧,說“冷謙哥哥好”。
冷謙第一次見她,就說過“不要這麼叫”,但殷離又這麼叫了。冷謙也沒有辦法。
5.
第三天,也就是手術前的最後一天。
那天是週一,說不得也不上班了,診所關門,助理放假,早上住院醫師查房剛剛結束,他就混進來。
其實他在病房待一整天,也不能做什麼。除了陪韋一笑去食堂吃飯,下午在允許的時間段內,陪韋一笑在樓下散步,其他時間就是韋一笑坐在床上聽音樂、拿平板畫畫,說不得坐在椅子上,在自己手機上看短視頻,他時不時會抬頭看看韋一笑。
中午,才12點半,說不得和韋一笑剛剛吃完午飯,冷謙跟一個麻醉科的中年大夫一起來了。是為了跟韋一笑溝通術中喚醒的事。
“這位吳醫生是麻醉科的副主任醫師,本院做過的腦外科術中喚醒的麻醉,他參與過三次。”冷謙道。
“術中喚醒,是要特別小心,”吳醫生道,“不過,小夥子,你放心,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今天我們就來熟悉一下喚醒的流程。到時候,他們外科醫生都很忙的,主要是我們麻醉師和護士,來跟你說話。我減了藥物劑量之後,觀察你的反應,首先會叫你的名字。你有意識了,能說話了,要答應。開始不一定要很清楚,你發出點聲音就行。慢慢醒來的時候,要鎮定,不要慌張,千萬不要緊張。等你狀態比較穩定了,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雖然我已經叫過你名字了。今年幾歲了?讓你數數,從1數到20。11+15等於多少,之類的。這些你都說出來。然後,”他掏出一疊卡片,“你看著這些卡片,把上面物品的名字說出來。”
第一張是碗。第二張是汽車。第三張是鸚鵡。
韋一笑忍不住道:“這是學齡前兒童看圖說話嗎。”
說不得捅了捅他,讓他乖乖配合就好。
還有一套卡片,也是要說出物品名稱。但這個是給出三個詞作為線索。
比如說:深色 提神 飲料
答案應該是咖啡。
韋一笑跟著那位麻醉師走了一遍流程,兩套卡片都回答了十張。
冷謙道:“至少到此刻,語言中樞沒有受到影響。”
韋一笑:“……”
吳醫生道:“不錯。上回那個是70多歲的老人家,他的腫瘤還是運動中樞和語言中樞都逼近了,上回術中喚醒就複雜多了,還要他做手勢呢。哦喲,術前講就跟他講了一個小時。小夥子,你可以的!”
韋一笑:“……”
冷謙又跟他講了講手術的事。早上9點開始手術,手術前12小時禁食,術前6小時禁水。手術是顯微鏡頭下,用很小的器械來切的,所以手術時間可能會比較長。手術之前,身體有什麼不舒服,要及時跟醫生溝通。
下午的時候,殷離又來了。她來了,不知道該幹什麼。帶了一塊蛋糕房買的奶油小蛋糕給韋一笑。
韋一笑說給你哥吧,我不喜歡吃甜的。
說不得問心事重重的殷離:“你要不要吃?”
殷離搖搖頭,然後她就看著說不得並不是很開心地吃掉了那塊蛋糕。
殷離就待了1個小時不到,因為看她一付坐立不安的樣子,說不得問她下午有沒有課,要不要先回去。
殷離悶了半天,說有課。於是就被說不得勸走了。
說不得覺得,這對殷離好,對韋一笑也好。只有自己在的時候,韋一笑明顯更自在一點。
殷離走了之後,說不得道:“其實周顛也說要來看你,我趕緊攔住了。”
韋一笑:“……真是謝謝你。”
“我都幫你攔了,你還不高興?哦,你就不想周顛知道。好好好,我不對。不過也不要那麼介意嘛,他不算你的半個朋友嗎?”說不得哄他。
6.
晚上7點多,冷謙又到病房來了。那天白天,他是出門診的。
他剛好看見韋一笑隔壁病床的病人,那是個高中生,做完手術還沒有出院,媽媽在給兒子喂榴槤,就道:“這位家屬,不要在病房裡吃榴槤。其他病人可能受不了榴槤的氣味。而且榴槤含糖那麼高,他現在不能吃這種東西,血糖高不利於傷口癒合。”
那位媽媽道:“他實在是太想吃了,就吃一點點。”
冷謙道:“不可以。拿出去。”
說不得道:“你現在又不是住院醫師了!這種小事也管。我看你是太懷念當初管床、天天泡在病房的日子了。”
冷謙:“……”
然後冷謙再次跟韋一笑和說不得交代事情,包括早睡、禁食。
最後說不得問:“不要剃個光頭嗎?到現在還不剃嗎?”
冷謙道:“現在不提倡提早大範圍剃髮,術前即刻小範圍剃髮可減少因備皮距手術間隔時間長而引起的皮膚感染。這位家屬,請更新一下自己的醫學知識庫。”
韋一笑:“……”
“你別連我也叫家屬啊,聽起來很奇怪!”說不得抗議。
冷謙道:“不好意思,叫順口了。”
等冷謙走了,時間已經快8點。說不得跟韋一笑道:“我要走了。明天早上7點多,我過來。就是不能一起吃早飯了。你要乖乖的,不要吃東西哦。”
韋一笑:“……我就是生病了,你也不用拿跟小孩講話的語氣,跟我說話。”
說不得道:“你怎麼知道這是跟小孩說話的語氣,不是跟貓說話的語氣呢?”
Chapter 174: 鬥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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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鬥蟋蟀
1.
手術的那一天,說不得早早到了醫院,時間才7點不到。
病房裡,有的病人家屬是守夜陪床的,就在病床旁邊展開一張折疊床來睡。這時候,陪床家屬也紛紛起來,收拾床具,拿了東西出去洗漱,拿出飯盒洗洗,準備去食堂打早飯,自然弄出很多聲音來。
韋一笑已經洗漱完了,坐在病床上發呆,看到說不得來了,便道:“幾點了?”
“7點差一點。還有2個多小時。”
但是這些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打發。
7點左右,夜班和白班醫生還在交接。
兩個年輕醫生在病房裡,對著病床,一邊說話,一邊慢慢移動過來。一個跟另一個附耳竊竊私語,後者突然大吃一驚:“什麼?!那主任手上的手術,怎麼辦?!”
“這我怎麼知道。”前一個醫生道,“5號床是今天做手術的。”
說不得聽著不對勁,就過去問:“大夫,我是5號床的家屬。怎麼了?有什麼事情嗎?你們剛才是說胡青牛胡主任嗎?”
那兩個年輕醫生就有點尷尬,道:“胡主任,今天可能做不了手術了。這個,我們也不確定。等上面通知。”
聽見這話,說不得更吃驚了,追問:“那你們今天看見冷謙冷大夫了嗎?”
“還沒有,唉,聽說冷大夫他也出了點事。不要著急,胡主任手上的手術一大把,也不止你們一個。手術還沒正式說取消,5號床你還是不能喝水和吃東西。等通知吧。”
說不得又打電話給冷謙,他又不接。
兩個人等到過了8點,終於,剛才他們見過的今天值白班的住院醫師,過來通知說:“5號床,你的手術今天肯定不能做,你可以去吃飯了。”
韋一笑對說不得道:“走,我們去吃早飯。”
2.
他們出去的時候,在走廊聽見護士議論,說前天急診送來一個1歲多的小孩,吃龍眼噎住了,但還有點氣。送去那個醫院水準有限,沒敢切開氣管。
轉送這邊,路上又堵車,耽擱了一些時間。進了這兒,雖然立刻切了,那個龍眼也拿了出來,可是就是醒不過來,進了ICU。昨天夜裡情況不好,拍片子腦水腫嚴重,淩晨叫神經外科和兒科的三線值班大夫去會診。
“胡主任不知道說了什麼,然後就被病人家屬給打了。”
幾個護士嘰嘰喳喳地說著。
韋一笑就見過胡青牛一次,就是昨天早上大查房的時候,只感覺那位脾氣不太好。
值夜班的那位管床小大夫有點迷糊,胡青牛問了他一個問題,沒有馬上回答上來,胡青牛馬上就道:“喲,看樣子,是我們大辦公室裡放的即溶咖啡不夠給力呢!我這就讓他們買點更好的貨!”
這話是當著一大幫醫生和整個病房的病人的面說的,搞得那個年輕人頭都抬不起來。
胡青牛第二天就要給韋一笑做手術,所以到韋一笑這裡,也是問管床小大夫拿了記錄來看,問完說聲“可以”,就往前走了。一句話都不多說。
後來說不得來了,韋一笑跟他說起。
說不得還跟他解釋,畢竟外科手術既耗體力,又耗腦力,風險還高。老好人一般成不了外科大牛,而成了外科大牛的,通常脾氣不太好。他跟你多說話,那恐怕沒有時間,他的時間得留下來看片子呢。我估計,他對你的腦子長什麼樣,比你人長什麼樣,熟悉多了。
現在聽說胡青牛被打了,韋一笑道:“他是不是又說什麼刻薄話,所以被打了?”
說不得道:“你這話也不厚道啊,他還是你的主刀醫生呢。”
說不得又打電話給冷謙,他又不接。
殷離打電話給說不得:“韋一笑手術提前了嗎?怎麼床上就沒有人了?”
說不得道:“不,手術取消了。我們在患者食堂,阿離你在病房嗎?過來一起吃早飯吧。”
吃飯的時候,說不得還在犯愁,殷離和韋一笑兩個不學醫的人,倒還好,反而有暫時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吃完早飯,韋一笑就把說不得和殷離都趕走:“該上班的去上班,該上課的去上課。別在我眼前晃了。”
殷離問:“那你一個人幹什麼?”
韋一笑道:“我不能打遊戲嗎。”
3.
說不得勉強回去上班了,到了快中午的時候,他再來病房,終於從一個小護士那裡問清楚了怎麼回事。
那個小護士也是聽護士長跟其他人說的,這閒話也不知道都傳了幾手了。
“那個小孩,說是已經上了脫水劑、利尿劑和高壓氧了。被叫去會診,我們主任的意見是等一等,再觀察一下,再說手術不手術。“
說不得問:“那孩子的腦水腫,出現中線移位或者腦疝了嗎?”
“聽說沒有。”
“既然那樣,觀察一下脫水和高壓氧有沒有起效,也挺正常啊。”
“到這裡沒事,壞就壞在後面。會診完了,我們主任跟兒科的李大夫就從ICU出去,邊走邊聊天,講那個小孩的預後,恐怕不太好。以前收過差不多年紀的病例,情況也差不多。不過卡的不是龍眼核,是櫻桃核。這種情況,就算過幾天腦水腫消了,活下來了,可是缺氧那段時間造成的腦損傷,後續可能會終生有大腦障礙什麼的,搞不好就一輩子癱在床上了。他不知道病人家屬在後面偷偷跟著聽呢。”
說不得:“這……家長恐怕接受不了吧?”
“是啊,病人家屬就沖上去,說你個狗醫生!就看了兩分鐘,一點鳥用都沒有!現在還在這裡咒我兒子!我沒有給你紅包,你就這麼不盡心?我們主任本來脾氣不怎麼好,何況他昨天做了一個超長時間的手術,做完手術又去院裡開會,回來又去病房查看做完手術的病人。晚上就睡了幾小時被叫起來,那會兒脾氣能好,才怪!”
“那他說什麼了?”
“大概就是說,你就那麼喜歡你兒子腦水腫嚴重到要立刻開顱減壓?那麼小的小孩,吃什麼龍眼?噎死的不夠多是不是?你們家長怎麼當的?還給紅包,老天爺不收紅包就收你。之類的吧。”
“這就太刺激人了吧。”
“也是。反正立刻就打起來了。旁邊李大夫也上來拉,不過那個家屬,長得三大五粗的,動手可狠了,後來好幾個人才把他拖開,我們主任臉上、頭上,都掛了彩,立刻就走了。聽說他跟領導請假,說自己輕微腦震盪,請半個月假。”
“腦震盪?他就是賭氣撂挑子吧?”
“這可說不準。氣也是應該的,那麼辛苦,說了句實話還要被病人打。”
說不得問:“那你知道冷謙冷大夫,怎麼了嗎?”
“昨天晚上冷大夫不在。那個小孩,一晚上病情也沒有太好轉,今早7點多,那個病人的家屬,就摸到我們科醫生的大辦公室,說什麼把昨晚上那個大夫交出來,我兒子死了叫他賠命。冷大夫剛好在那裡,勸了他幾句,那個家屬就掄起椅子來砸人。冷大夫搶他椅子的時候把手給扭了。還好白天人多,不然恐怕就不止那麼一點傷了。”
“是右手嗎?”
“是啊。冷大夫多好的人啊,又不是我們主任那種壞脾氣。怎麼連他也打。”
“外科醫生的手受傷,這沒法上手術臺了。”
“唉,倒楣的還是病人。本來手術就排得滿,這再少了兩個大夫,延期的一大堆呢,其他大夫一個人又不能劈成兩個用。就是那個孩子吧,真要開顱減壓,我們科其他大夫心裡也得犯怵,不會以後有什麼不好,都算在我頭上吧?”
“冷謙他今天沒有門診,也不在辦公室,打他電話也不接。他幹什麼去了,不會也跟你們主任似的,回家睡覺去了?”
“醫務處叫冷大夫代表神經外科,去跟病人家屬認個錯,道個歉。聽說,今天上午,那家屬把冷大夫,活活罵了一個半個小時。”
“為什麼叫冷謙去道歉?”
“冷大夫是我們科最年輕、脾氣最好的主治醫師。不叫他,叫誰去?難道叫我們主任自己去?”
說不得歎氣:“這世道。老實人受氣。”
4.
說不得進去,找韋一笑:“我們去吃中飯吧。”
吃飯的時候,說不得就跟韋一笑轉述了聽來的事。
韋一笑道:“可以理解。”
“理解什麼?”
“那個小孩的家長打人。現在養小孩成本高,大家生的少。孩子可金貴了,每個家裡都當寶貝,不像早年一生孩子就是四五個、七八個,損失一個,也還好。”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你有四五個孩子,你就不在乎其中一個的死活了嗎?”說不得道。
“我在說別人!”韋一笑道,“我哪來的小孩?我是會有絲分裂嗎?”
說不得忍不住笑:“不說小孩了,如果是你喜歡的人呢?”
“可能的確會想打他,還是要用理性控制住。叫來會診的三線值班醫生,應該是資深醫生。話不好聽,跟建議不對,是兩回事。如果真的是因為他醫囑有誤,我事後會去找他。”
“你想幹什麼?聽著怪恐怖的。”說不得道,“怎麼連你也這樣?”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對不起,我忘記你也是醫生了。”
說不得道:“你知道嗎?之前,帝都發生過一個病人家屬襲擊醫生的事情。這些年,發生這種事情太多了,醫生自己都看得麻木了。但那個事情,還是嚇到了很多人。那幾天,我們同學之間,全在傳那個事。因為那個在醫院遇襲的女醫生,她的頭,幾乎被切下來了。”
連韋一笑也驚訝了:“這麼血腥?發生了什麼?病人在醫院死了,家人怪罪醫生?”
“是一個90多歲的老奶奶,被家裡人帶去看急診。她曾經中風,還得過癌症,之前已經是在家長期臥床,靠鼻飼管進食的人。這種情況,不就是風中的蠟燭嗎?入院的時候嘔吐、意識不太清醒,在急診科首診的醫生,也就是後來遇害的那位女醫生,認為是可能肺部感染,要進一步檢查和治療,但是病人家屬不同意,於是她就只給病人開了營養液和醒腦靜。”
“醒腦靜是什麼?”
“一種草藥靜脈注射液,主要成分是麝香、冰片什麼的。功能據說是清熱解毒,開竅醒腦,治療各種昏迷不醒。然後,這個營養液和醒腦靜輸下去,病人的情況並沒有好轉,家屬還是辦了出院。結果,出院才幾個小時,病人的情況似乎就惡化了,家屬不得不把病人再送回那家醫院的急診科。然後,這個老奶奶就在急診觀察室,住了20天,情況也好了一些。第21天,那個老奶奶的小兒子,就把那位醫生的頭給砍了。”
韋一笑道:“我沒有明白。為什麼?他媽媽不是已經開始好轉了?”
“你自己看病都是全自費的,可能不懂醫保費用那些事。”說不得解釋道,“看急診,病人當時必須全額自己付錢,然後,如果可以報銷的話,病人拿著發票去醫保中心報銷。超過起付標準之後,不同類的人可以報銷不同的比例,比如說退休人員報銷80%,醫保局審核之後把錢打到病人銀行卡裡。但是正式住院,是可以直接刷醫保卡的,付錢自己只要付20%,剩下的80%,就記帳,到時候由醫保中心和醫院結算。那個老奶奶在急診20天,所花的金額,大概等於當時帝都居民的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一半左右。你要明白,在急診住了20天和辦了住院手續住院20天,對手頭拮据的人來說,是完全不同的。”
“那為什麼醫院不讓她正式住院?”
“因為當時是年尾,十二月。醫保總是有虧空,當年花的錢,比當年收的錢多。所以醫保局,有個狠招,年初給每個醫院定了一個醫保費總額,你們不能超過,超過了我們不給錢。醫院也把這個額度和責任分到各個科室,哪個科室用超了額度,缺的錢由整個科室的醫生護士自掏腰包補上。
所以,很早之前,我們這些學醫的同學就告誡生病的親友,如果是可以擇期的,一定要挑每年的上半年去看病,第三季度也行,不要拖到年尾。那時候,好一點的醫院,恐怕醫保額度全都用完了,根本不肯定收病人,除非是全自費的病人。你如果不是全自費,現在這個時間,恐怕冷謙他們科也沒有這麼乾脆就收你入院,安排手術。”
韋一笑想了一想:“難道醫院會承認是因為這種原因,不收病人住院嗎?”
“當然不會,永遠不會。年底的時候往外推病人,也不能說是醫保額度用完了啊,都是說,你病情太複雜了,我們醫院治不了,我們醫院沒有床位了,某某手術必須要用的耗材用完了之類的。”
“那要按照這個推測,家屬應該找不肯收她的科室才對。並不是急診這位醫生不肯轉,而是其他科室不肯收。或者,應該找醫院的領導。”
“病人的那個小兒子,養過豬,幹過屠夫,後來就一直無業,是個混得一塌糊塗的莽人。哪裡分得那麼清楚?何況,他們一家人,還有個想法:是最開始的輸液才讓老人情況惡化的,所以那位首診的醫生,才是罪魁禍首。
那個兇手,可能已經謀劃了一陣子,才能在早上6點,找到那位女醫生的辦公室去,從背後,把她割喉,然後連剁了很多刀。那位女醫生,不僅是氣管和颈動脈被斬斷了,連頸椎骨都被砍得只有一小部分是連著的了。血流了滿地。”
“按道理來說,她應該當場就死亡了。不過,”說不得淡淡地微笑,“為了不寒了廣大醫務工作者的心,醫院還是把這具身體,運到ICU去了,輸血,用儀器給它維持心跳和呼吸。據說,本來可以用體外膜肺,ECMO。不过那機器多貴啊,領導說,不用上那個,用胸外按壓機就行。就這麼維持了24小時,然後再說搶救失敗,宣佈死亡。據說,最後,那個身體,肋骨全都按斷了。這是搶救?這是侮辱屍體。這些東西,你在新聞網站上,是絕對看不到的,不過是一些醫生們的竊竊私語。”
韋一笑沉默地聽完,問:“那個兇手,最後如何?”
“當然是被捕,不久後被判死刑。不過事情發生以後,醫院立刻動用了最好的醫療資源來為他的母親,那位老奶奶看病。所以大家說,襲擊醫生就可以換到更好的醫療資源,非常管用。”
韋一笑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這件事,跟這位胡主任被打的事,差很遠吧。”
“不,本質都是醫療資源不足。很早以前,大家都窮,於是都心平氣和,真的治不好,就認命。但是經濟好了,大家掙錢了,但貧富差距也拉大了。貧富差距一大,人的戾氣就重,再也沒有安心認命的人了。那麼這些戾氣,要跟誰發洩呢?前些年,媒體流行發新聞,講醫生收紅包,過度醫療,掙黑心錢。這個輿論導向搞得大家覺得,只要發現醫院不能時刻起死回生、還收費特別便宜,砍死醫生就是正義。現在,襲醫案發生太多,醫生辭職、罷工、抗議的也多了,風向也有點變化。媒體上,也會批一批暴民了。”
韋一笑道:“這樣算是恢復正常了嗎?”
“不。這就好像在一個罐子裡放進兩隻蟋蟀,不給足夠的食物。看著兩隻蟋蟀互相咬。先批評批評蟋蟀甲兇殘,過一會兒再批評批評蟋蟀乙兇殘。”說不得道,“不過,究竟是誰把蟋蟀放進罐子裡呢?”
5.
韋一笑特別看了他兩眼,好像以前沒見過他一樣。
“怎麼了?”說不得道。
“沒什麼。”韋一笑道,“我以前覺得你肯定是‘守序善良’這個立場的,但後來看起來,恐怕不是。不過,現在還是先把飯吃了吧,飯都涼了。”
Chapter 175: 池魚之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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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池魚之殃
1.
我國一位公立醫院的醫生,在與病人家屬溝通時言辭不當,而被病人家屬毆打,其間進行了還擊,構成了互毆——這假若發生在年輕小醫生身上,如果是有編制的正式醫務人員,肯定要吃一個行政處分,如果是臨時工,大概率要滾蛋了。
但胡青牛,在國內已經是腦外科領域的頂尖大牛了,跟無足輕重的小年輕,到底不一樣。他事後說自己輕微腦震盪,要請病假,更是一種頂級的傲嬌行為,向領導釋放信號:快來求我,求我回去上班。
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院長,自己本身也是外科醫生出身,但是當了領導多年,行政事務纏身,手術刀早已經不用。但就算如此,一個搞技術出身的領導,總還是比搞行政出身的領導,更能理解醫生。
他在這裡當了5年院長,他來之前胡青牛就是神經外科的主任,現在還是。
他看了5年,明白胡青牛沒有任何上升為醫院管理層的機會。這傢伙,護著自己科里的醫生、護士,罵醫務處官僚,罵後勤處、保衛處飯桶。如果讓他當了副院長,估計他出去開會的時候,就敢當面罵那些管著醫院和醫保資金的大大小小的公務員了。
但是,不能進醫院管理層,完全不妨礙人家在臨床和科研上雙重牛逼。年底院長考核的時候,也要算算今年本單位發了多少論文,以示院長領導有方。就算單看錢,胡青牛一年做了那麼多手術,給醫院掙的錢也不少了。
現在公立醫院,財政也只是差額撥款,財政局就發點在編人員的基本工資。基本工資才幾毛錢?夠什麼用?其他從人員獎金,到醫院運營,哪筆錢不得是醫院自己去掙?
那天早上,院長剛剛從一個副院長嘴裡得知,今天淩晨胡青牛跟病人家屬互毆的事,先是生氣,然後又聽到,胡青牛輕微腦震盪,請半個月假,他就更生氣了。
這個不安分的傢伙!
“讓他滾!這什麼意思?!拿手上的病人威脅領導?!”
不過,這話也只是說說,他不可能真的讓這麼一個大牛從自己醫院滾出去。真那麼幹,別的醫院多半還開心呢,有機會撿個學科帶頭人了。
不像院長是從其他醫院調來的,這位副院長是在本醫院工作了二三十年,從基層升上來,現在年紀也大了,寧願當當老好人,把各方面敷衍過去就行,當下就道:“我已經批評過他了。現在當務之急,還是一邊安撫病人家屬,一邊把胡青牛弄回來吧。”
“就怕病人家屬往外捅,叫個記者啊,在Talks和Square上發一條啊。派人去安撫病人家屬了沒有?”院長說。
“我早上剛剛才看到胡青牛發給我的信息。這就過來請示了。”
“馬上讓醫務處的,去見病人家屬!神經外科派幾個人去ICU,好好研究研究他家小孩的病情!沒什麼可研究的,也要表現給病人家屬看!趕緊讓胡青牛回來給病人道歉!”
“是不是派人去他家看看他?萬一是真的被打出腦震盪了呢?”
“你安排吧。反正,工會也是你分管的。”
於是這位副院長就一邊安排人去安撫病人家屬,一邊安排人去慰問胡青牛,讓工會的副主席和神經外科的一個副主任去,囑咐他們按照職務規格買慰問品,去了之後:“務必把青牛,給叫回來上班。那麼大一個科室,他就不管了?他手上還有那麼多病人,排隊等著手術。跟那位病人家屬道歉這事,等他回來了再說。”
於是那天上午,醫務處的處長,就忙著跟病人家屬講好話。
那位父親看著這位大小也算個官的人,在自己面前好聲好氣,又有好幾個醫生圍著孩子的CT片子細細研究,似乎心裡就舒服了很多。
當然結果還是一樣:孩子的腦水腫已經逐漸消退,並不需要開顱減壓。至於後續怎麼樣,“孩子還小嘛,出院之後多給他做複健,邊恢復邊看!”
於是這位家長只提出了一個要求,要胡青牛來給他道歉。
工會的副主席和神經外科的一個副主任,當天中午,就帶著一箱牛奶、一個水果果籃、一個小小的慰問紅包,到了胡青牛家,好說歹說。
胡青牛總算答應,明天就回去上班。手術就往後依次順延,有緊急的,他願意加班加台。
至於道歉,那就別想了。
“道什麼歉?他還污蔑我是沒有收紅包,就不給他家孩子好好看。他不給我道歉,我還給他道歉?!頭可斷,血可流,道歉休想!”
這邊胡青牛死活不低頭,那邊家長非要人道歉,最後神經外科的另一位副主任做主,讓冷謙去道歉了。反正冷謙那天又沒有門診,手扭了,什麼手術也做不成。
那位家長把冷謙罵了一個半個小時,終於神清氣爽了。
2.
當天下午,冷謙來病房,告訴韋一笑和說不得,胡主任明天回來上班。手術只能依次往後順延,所以韋一笑的手術就改到這週四。
說不得聽了,總算放心了一點。按道理來說,還應該安慰安慰冷謙,可是他一提起這個事情,冷謙就道:“停。”
他一如平常,也不像受了委屈的樣子。
他們幾個,以為這件事情,應該可以就這樣過去。
但是一個醫院裡,最大的領導,並不是院長,而是書記。
書記在那天中午才知道這件事,他上午去市里開會,開會就沒有看手機的信息,所以知道得遲。
他一回到辦公室,就讓醫務處處長去見他。然後就把院長和幾個副院長、幾個副書記,凡在醫院的,全部叫過來,開班子會議。
所有能出席的領導,在會議室坐下。
“我們討論討論神經外科的科室主任胡青牛毆打病人家屬的事情,怎麼處理吧。”書記這個開場白一出口,其他幾位就面面相覷。
如果討論一件事,上綱上線到醫德問題、思想作風問題、是不是足夠為人民服務問題,這就很難就事論事、好好說話了。
反正書記就一個意見:“我們是公立醫院,不是私立醫院!為人民服務是我們的宗旨!我們不是只給有錢人看病的。人民群眾不懂醫學,這也不是我們對他們態度粗暴的理由!胡青牛,他仗著自己是個專家,就這麼驕橫跋扈。地球離了他,就不轉了?!他要想回來上班,第一,必須親自向病人家屬道歉!第二,必須做深刻檢討!”
分管神經外科的副院長非常瞭解胡青牛的傲嬌脾氣,要這麼一搞,胡青牛肯定會繼續裝病,而且以他的人脈,去其他醫院開出一個輕微腦震盪、需要休息一個月的病假條來,一點都不難。再逼急了,他立刻會揚言要辭職。沒用的人可以隨便揉搓,有用的人從來都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於是他趕緊道:“這個……病人家屬那邊,神經外科已經派人去道過歉了,病人家屬的心情也平復了。讓胡青牛再去一次,搞不好,讓人家又激動起來。胡青牛明天就回來上班了,我好好批評他!讓他寫個長長的書面檢討!”
書記陰著臉。“你這是姑息他!這種只重技術、不重醫德的風氣,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助長起來的!”
那天的領導班子會議,算是開得很不愉快。
要是院長和書記的關係好,還能勸一勸,但是這兩位,一個是外科醫生出身,另一個當初在大學裡學的是公共管理,畢業後就考了公務員,先後在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局、醫療保障局、衛生健康委員會幹過,主要管人事和黨政。後來,政府覺得對醫院要加強領導,就空降了不少人到各醫院,本醫院也沒有例外。
搞技術出身的領導和公務員出身的領導,兩者關係就很難好得起來。通常會出現這樣情況:前者暗暗瞧不起後者,後者總是疑心前者在瞧不起自己。
3.
這些事情,說不得和韋一笑當然沒有很快知道。
等到週三下午,冷謙又來通知,明天手術又做不成了的時候,說不得簡直是當場跳了起來。
“你們胡主任,是不是以前就得罪過本院書記?”說不得大略聽了原委之後,這麼問。
冷謙道:“別瞎猜。”
“他肯不肯道歉和做檢討?”
“不肯。”
“那他手上的手術怎麼辦?”
“轉給我們科其他醫生。”
“這又是那位書記的主意?他以為神外的手術,都跟割未穿孔的闌尾那麼簡單,一個醫生一天可以做好多台是吧?一台手術六到八個小時,一天做兩台。醫生敢做,我們患者還不見得敢答應呢!”
說不得盡可以在病房大發牢騷,使勁咒駡醫院領導,但這無濟於事。
反而韋一笑相對而言更淡定一點,他問冷謙:“胡主任的手術全部轉給你們科其他醫生,這個可行嗎?”
冷謙道:“相對簡單的,可以。疑難的不行。其他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精力也有限。他手上沒有幾個相對簡單的手術。”
“說不得,你還是回去上班吧。”韋一笑道,“他和醫院的領導,其中必須有一個妥協。不然這些病人的家屬,也是會鬧事的。”
說不得出了病房,跟著冷謙到他辦公室,追問:“韋一笑的情況,多等幾天,會不會不好?”
“他的腫瘤,似乎生長速度緩慢。但已經比較靠近語言中樞了。一旦侵潤到那裡,就不能全切了。”
說不得道:“我今天就去書記的辦公室找他!”
“那是誰這麼快就告訴你,是他卡著?”冷謙反問。
說不得這才反應過來,很容易查到是冷謙,以那位領導的脾氣,怕是以後百分之百要給人小鞋穿。
“你安心等兩天,好嗎?”
難得冷謙這樣跟他說話,說不得只好先答應了。
冷謙又道:“正好先補上一個漏。我之前也看過韋一笑的病歷,不過今天才發現有一個問題。”
“什麼?”
“他住院的時候填表,過敏史那一項就是空的。他的病歷本中間脫了一頁。我之前問過他,少的那頁,他都看了什麼病,他說是感冒和外傷。”
冷謙把病歷翻過來給說不得看:“這一頁上,醫生寫:病人對以下藥物過敏。但是,這頁沒有寫完,下一頁就不見了。我今天問他,他自己也不記得那具體是什麼藥,只記得是某種抗生素。醫療記錄現在也沒有跨院聯網。”
說不得:“……”
“你,去跟他問問清楚,把少的那一頁病歷找出來。不要給術後治療增加變數。”
說不得的心思,才總算有了另一個可以使用的方向。
4.
說不得吃過晚飯,回到明湖苑,推開韋一笑的房門。
韋一笑告訴他,病歷本以前是放在自己桌子右側最下面的那個抽屜裡。
那個抽屜裡的東西不算很多,但是顯得有點淩亂:若干速寫本、幾本筆記簿,四個移動硬盘,一些合同,還有一張市圖書館的IC卡。
說不得把所有紙質的東西都抖了一遍。啪的一聲,從一本空白筆記本掉出來一張小小的硬紙片。那當然不可能是病歷本的脫頁。
說不得撿起來看了看。
那是一張發黃的黑白老照片。
一個臉圓圓的小男孩,或許才三四歲,站在一個好大的房間裡。周圍散放著雕塑,不同材質,白色的、灰色的,半身的、全身的,希臘風格的、犍陀羅風格的、東亞中古風格的、現代寫實風格的,完成的、未完成的。桌子上、地上,各種形狀的工具。那個小男孩,茫然也好奇地仰視著那些比他高的雕塑。
照片拍得很好。說不得不懂攝影,也覺得拍得很好。
他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應該是小時候的韋一笑。
雖然臉型已經完全不同了,但眉眼看起來仍然依稀仿佛。
究竟是在哪裡拍的這張照片呢?想來,不是雕塑家的工作室,就是美術學院雕塑課的教室。
究竟是誰拍的這張照片呢?不知道。或許是他的家人。
說不得沉默了一會兒。
對於他來說,韋一笑的過去是一個謎;對於韋一笑的家人來說,他的現在和將來或許是一個謎。
難道說,這個傢伙的本質就是一個混亂的謎?但是,他又是一個真實的實體,會畫畫、會煮東西、會做清潔、會講冷笑話、會毒舌、會惹麻煩、會解決麻煩。現在這個時刻,這個實體,正待在醫院的病房裡。
不管怎麼樣,首先得先有“將來”才行。
說不得把那張照片夾回了筆記本,繼續找那一頁病歷。最後他在一份合同裡面找到了那張掉下來的病歷,他特別高興地把其他東西都收好,放回韋一笑的抽屜裡,然後把那一張病歷正反面拍了照片,發給冷謙。
5.
晚上11點多,冷謙又到病房去,看到韋一笑站在病房外面走廊的窗邊。其實當日白天就多雲,晚上天空依然渾沌一片,無星無月,什麼也看不見。
“你又不睡覺。”
“現在才11點多。你又值夜班二線?”
“反正我最近也不能做手術。”
“我睡不著,不如聊聊天?”
冷謙道:“聊什麼。”
“上次我問說不得為什麼從公立醫院辭職,你不講。後來我還是問到了,不過不是從周顛那裡。”
“從說不得那裡嗎?”
“對。”韋一笑道,“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他到目前為止,人生最大的轉折點,就是那次辭職。沒有家人朋友勸過他嗎?”
“他父母事先並不知道。有朋友同學勸過他。”
“你是贊成的?”
“我問他是不是想好了。讓人三思,也算是勸。”
韋一笑看著他:“你顯然還是覺得,他留在公立大醫院比較好。”
“在大醫院會比較累,可是全市、全國的高難度手術,都會集中在大醫院,不能主刀,至少能打下手旁觀。夠努力,熬得住,有足夠的高峰可攀。一個小診所?他只能長年累月看一些簡單的病。”
“說不得抱怨過這事。”
“什麼?”
“醫療資源不均衡。不允許醫生多點行醫。社區醫院的手術權被取消。所以病人更集中去大醫院,累死醫生。大醫院低年資的醫生主要在當苦力,手術機會少,主任醫師的手術排到爆滿。後來的年輕醫生,培養期特別漫長。公立醫院財政撥款不足,醫生得想盡辦法搞錢,養醫院,養自己。醫院靠過度檢查、過度治療和藥品差價掙錢。之類的。”
“你又不是醫生,也沒學過醫,他跟你說這些?”
韋一笑道:“他不就是話癆嗎?”
冷謙微微一笑。
過了一會兒,冷謙道:“他就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無法過一種平靜的生活。”
Chapter 176: 血光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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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血光之災
1.
週四中午。
說不得百無聊賴,站在自己診所門前。
他的助理,之前已經聽他說了韋一笑的病情。說不得往醫院跑,診所時不時就不開業,她也不上班,但她的工資還是全額發的。她過意不去,就包了個紅包給說不得,說親戚同事之間,誰家有人生大病了,也應該湊個份子錢。說不得也就收了。
不過她送完這個紅包,就開始每天中午吃自己從家裡帶的飯,連外面的餛飩都不吃了。省錢第一。
說不得本來想,今天中午去醫院陪韋一笑吃午飯,但是11點韋一笑發信息給他:“好好上班,讓我和冷謙安靜一天。”說不得只好算了。
他也不想出去吃飯,就叫了附近一家店的外賣,然後就站在門外發呆。
診所門口,頂上招牌六個大字:楓林婦科診所。診所的鋼化玻璃大門,左側印著:“關愛女性身心 呵護女性健康”,右側印著:“感染炎症 月經不調 意外懷孕 無痛解決”。
左側的玻璃門被砸碎了重裝過,所以上面的字,跟右邊的大小有一點不同,更小一點。說不得當時沒有發現,後來發現了,又捨不得花錢鏟掉重做。
他感到孤獨,同時又並不想跟別人在同一個空間待著。所以他就站在診所外面發呆。
天是晴朗的,也沒風。不過十二月中旬的H市,其實已經進入初冬,有一點冷了。
他把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裡,還是覺得有點冷,他開始慢慢地來回踱步。
2.
診所門前那條冷清的小路,是東西向的。西邊那頭走過來一個女生,個子大概有170多,皮膚很白,略化一點淡妝,挎著一個白色的單肩包,穿淺灰色的職業套裝,西裝西褲。
她看著很年輕,是二十幾歲的年紀,有一種大學剛剛畢業開始工作、還未被消磨的熱情。倒是挺好看的。
說不得站在診所東面,幾家店鋪之外,剛好正準備往回走。
因為她長得好看,說不得就站住了,多看了她兩眼。
那個女生走得並不快。她將要從說不得的楓林婦科診所門前走過,瞥見診所的大門,立刻別過臉去,眉頭也皺了起來。
說不得看得很清楚。他算得上閱人無數了,似曾相識的表情見過太多。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等那個女生走到自己近前,開口道:“35天到60天是最佳時間啊,錯過就比較麻煩了!”
那個女生才注意到他,一聽這話,立刻滿臉通紅:“你……你說什麼?我不太明白。”
說不得聳聳肩:“沒什麼。不明白,就當我沒有說好了。”
那個女生一咬下唇,急匆匆地從他面前走開了。
剛才他還不夠確定,現在她這個反應,他百分之百確定了。
不過,人生不就是各有各的麻煩嗎?別人也很難幫上忙。誰說的來著?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說不得也沒法管別人的事,他只是繼續發自己的呆,散自己的步。
他朝那個女生來時的方向,心不在焉地走,快走到自家診所門前時,就聽見街角傳來急刹車的聲音,然後好像什麼東西被撞飛後又落地的聲音。
說不得嚇了一跳,連忙轉身看怎麼回事。他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停了一下,馬上撥正方向,揚長而去。它開走之後,只留下剛才那個挺好看的女生躺倒在地,刺眼的鮮紅色正在水泥路面上鋪展開來。
說不得大驚失色:“老子自從實習輪科結束之後就沒有幹過急救了!”
話是這樣說,他還是立刻沖到街角去了。
他半跪下來,略看了看,摸了一下情況,掏出手機來打電話:“急救中心嗎?楓林路與陽山路交界處發生車禍,肇事車已逃逸。被撞人女性,年輕人,受傷好像比較嚴重。肋骨可能有斷裂……吐血,可能肋骨刺傷了肺部,導致氣胸……肝脾情況不清楚……頭部好像也是落地受力點,有血跡,頭骨好像沒碎,是否顱內傷不清楚……對了,她可能還懷孕了,如果懷孕了,孕期應該不超過3個月……她在大量出血,現在還沒休克……馬上派救護車來吧。”
他掛了這個電話,又給自己的助理打電話,她估計還在診所裡吃飯:“我們街角出車禍了!大出血!生理鹽水輸液袋還有沒有!拿一個過來!留置針、剪刀和止血帶!”
放下手機,他開始跟那個女生說話:“醒醒!别睡啊!救護車在路上了!”
片刻之後,他的助理拿著各種他需要的東西,狂奔而來。
說不得跪在地上,拿剪刀,飛快把那個女生的袖子剪開,露出她的手臂,助理在那個女生的肘關節及腕關節各紮了一根止血帶,說不得拿著留置針的針頭,找她肘關節內側的靜脈,紮一次沒有成功,他把針頭拔出來手都抖了。失血的人血管在變乾癟,拖得越久,就越難。他穩定呼吸,又試了一次。
這次成功了。
助理舉著輸液袋,站著。
說不得道:“用力擠,加壓!”
大約十幾分鐘之後,救護車終於到了。急救醫生從車上下來,看著已經做了一些止血處置、並且開始輸液的傷者,好生驚奇,對說不得道:“她運氣不錯。”
兩個急救醫生一起把人抬上車,說不得從自己助理的那裡接手了輸液袋。急救醫生跟他說:“剛才是你現場處置的對不對?跟著一起去最好!”
說不得道:“等等!她的包在路邊,撿起來拿上!裡面應該有她的手機。”他揮手讓助理回去診所看家,自己上了急救車。
在前往醫院的路上,說不得看著急救醫生握著那個女生的手,跟她說話:“別昏過去!!千萬別昏過去!!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生氣息微弱地回答道:“紀……紀曉芙……”
一個急救醫生給她做檢查,同時跟她說:“堅持住!你肯定會沒有事的。我們要給你家屬打電話,你手機在嗎?鎖屏密碼是多少?”
她那時候意識還清醒,回答了6個數字,但很快陷入了昏迷。
說不得從她包裡掏出了手機,幸運的是手機並沒有摔壞。他遞給另一個急救醫生,那個醫生在通訊錄裡翻了半天:“見鬼!怎麼都是用名字輸入的,就沒有看見輸爸爸媽媽老公這種稱呼的。這防範意識,少見。”
說不得道:“你就給通訊錄上第一個人打!”
那個醫生道:“通訊錄上第一個人,名字輸的是個數字0!算了!就打這個……”
電話很快接通。
“喂!你好!我們是急救中心的!你認識一個叫季小芙的女的嗎?……你是她近親屬嗎?……她男朋友?行吧,她出車禍了,我們到達現場,拿到了她的手機。你幫忙通知一下她的家裡人,請馬上到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急診來。就是F大附近的那個。你們還沒有結婚?你不算是她的監護人……對,我們馬上就到那。……現在情況還不清楚,反正比較嚴重就是了……她現在不能和你說話,她已經休克了!……請儘快通知她父母過來。”
“血壓還在下降,失血嚴重!趕緊跟中心聯繫,讓他們跟F大醫附一協調,手術室、外科醫生趕緊準備好,進門馬上就得大手術!”那位在做檢查的急救醫生道。
“她可能懷孕了,還要叫上婦科的大夫!”說不得提醒道。
“查血型和Rh因子,得要一會兒,出了結果才能配血……”另一個急救醫生跟急救中心打完電話,歎氣道,“最近血庫挺緊張,希望她不要是什麼緊缺的血型。”
說不得沒有說話,看著車窗外。下午的陽光已經西斜,兩旁建築飛掠後退,救護車的警報聲尖嘯不已。
以前在醫院上班時,那種每天都像在戰場上的感覺,又回來了。
3.
週四中午12點,明湖苑。
殷離在廚房裡,翻冰箱。她今天下午3點才有課,那之前的時間暫時空閒。
她下決心要在廚房裡做點東西出來。
自從韋一笑住院以來,說不得除了晚上回來睡覺,就沒有多少時間在家了。
他老往醫院跑,跟韋一笑說話,陪韋一笑吃飯。
殷離有的時候,還是會來明湖苑。如果她需要熬夜畫畫趕作業,她就來。
但是自從上周韋一笑住院以後,殷離突然感覺到,這個房子裡,曾經有過的,家的感覺,消失了。
陽臺上養的花,葉子有點枯了。廚房裡空空的。垃圾筒裡,丟著她點的外賣飯盒和紙袋。
家,並不是一個單純的物理概念。它不只是一個房子。而是一個小小的庇護所,能容納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在裡面安心地生活。填充生活,使生活熠熠生輝的,很多時候,不是什麼驚人的、偉大的事,只是做飯和吃飯,這樣平常瑣屑的事情而已。
一個人,如果不是職業廚師,也不是拍美食視頻謀生的,能日復一日,在家花費時間和熱情,用心去做好吃的,應該是出於對美食的愛、對身邊人的愛吧。
所謂家的感覺,大概秘密就在於此。
殷離能夠感覺到她對說不得的依戀,正如有的時候,她也會感覺對她對韋一笑的依戀。雖然感覺上,兩者是有一點不一樣的。
殷離想,我也可以做飯呀。我哥做了那麼多次,我不能做一次嗎?
等他晚上回來的時候,發現廚房裡飄著排骨湯的香氣,他也會感覺到我對他的愛吧。
殷離不會做飯,對這個也不是很感興趣。雖然有的時候也會給在做菜的媽媽或者說不得幫一下忙,那也是毫無用心,什麼也不記得,什麼也沒有學到。
當她決心要做飯,首先是拿出手機,在視頻平臺上找某位聲名遠播、粉絲數巨大的家常美食家,在她的主頁上搜“蘿蔔排骨湯”。
“冬吃蘿蔔夏吃薑,冬天的時候,蘿蔔排骨湯,就是一道滋陰潤燥又溫暖的家常美食。
第一步,備料。豬小排,切成小塊,洗淨血水。蘿蔔,去皮後切成塊。薑,切片備用。白胡椒粒,一小把碾碎。海米,一小把洗淨。
第二步,焯水。鍋內放入冷水,倒入洗淨的排骨,待水開後,水面出現大量血沫,把排骨撈出。這一步是為了除去排骨中的血水血沫,如果不這麼做,湯會渾濁,而且口感也會不太好。
第三步,煸炒。鍋內倒少許油燒熱。放入薑片炒香。倒入焯過的排骨,略微翻炒。
第四步,燉煮。加水,加入碾碎的白胡椒粒和海米。加少許料酒。加入切好的蘿蔔。加蓋,小火燉煮1個小時左右。如果你不喜歡蘿蔔那麼軟爛,可以晚一些加蘿蔔。出鍋前,加入少許的糖和鹽調味。
這樣,一道簡單又美味的蘿蔔排骨湯就完成了。”
殷離回憶起來,說不得做蘿蔔排骨湯,似乎也是差不多的,只是他好像不加胡椒。海米,也就是特別小的海蝦,他也不用,常用的是瑤柱或者墨魚幹。
烹飪嘛,加加減減是可以的。
殷離開始在廚房裡找東西。
薑有的,蘿蔔她已經買了。豬排骨,她昨天晚上在冰箱裡看到。瑤柱也找到了。白胡椒粒沒有,白胡椒粉是有的。
可以開始做了。
殷離從冰箱裡拿出來一大坨冷凍的豬骨,拿到微波爐去化凍。化凍完了,她才意識到,那是三扇整段的豬肋骨,根本就沒有切成小段。
其實把肋骨分開不難,只要順著骨頭的走勢,把骨頭之間的肉割開就好了。但是分開的排骨還是太長了。她以前看說不得都是要剁一剁的。
殷離又找出了說不得的刀具套裝,一把比較輕的,應該是拿來切肉的,一把比較重的,應該是斬骨刀。
殷離先花了20分鐘把肋骨一根一根切開,然後開始把它們剁成小段。
她剁著剁著,就想,這有什麼難的?做飯不難。
人一得意就忘形,她一邊自己誇自己,一邊就剁到手了。
殷離慘叫一聲,甩開斬骨刀,痛得整個人都發抖了好幾秒,才有力氣握住左手的手腕,抬起來看是怎麼回事。她左手食指被刀鋒削掉了一小塊指甲,也許還有血肉,鮮血正在源源不絕地滴落在地板上。
她呆站在那裡,冷靜了片刻,因為記得說不得在很容易夠到的哪一個櫃子裡,放了一些常規藥物和止血紗布之類的東西。
殷離拉開廚房和客廳的幾個櫃子、抽屜之類的,都沒有找到。慌亂中又想不起上次所見的那個櫃子到底是在什麼方位,只好隨便拿一大團紙巾包住左手食指,叫車去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
到了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門診樓依然人流如織,急診樓倒還好,掛號之後,排隊十多分鐘就輪到了。
給殷離處理傷口的是個年輕醫生,問明白她是在家切菜剁到手,這就是普通傷口。他一邊清創消毒,一邊道:“喲,都見骨了。”然後就找了兩個很小的夾板,固定在她手指的兩側,再往上包紗布。
消毒就已經把殷離痛個半死,包紮的時候醫生一用力,她就倒抽冷氣。好容易在傷口處理完畢,她已經眼淚汪汪了。
那個年輕醫生看著她:“包好了。”他轉身開單子,“給你開一些消炎藥,按照說明吃。還有要打破傷風針,預防破傷風感染。明天去門診掛外科的號,換藥。不一定要來我們醫院,別的醫院外科門診就行,我們醫院病人太多了。”
殷離道:“醫生,你幫我開個止疼藥吧。”
4.
半個小時之後,殷離打完了針,領了藥,來到韋一笑的病房裡。
韋一笑:“……你手怎麼了?怎麼哭唧唧的。”
殷離生氣:“誰哭唧唧!媽的,你痛你也哭啊!”
她把藥放到韋一笑的病床上,不小心碰到左手已經包得十分巨大的食指,疼得她立刻又爆了一句粗口:“Fuck!”
韋一笑微笑起來。
殷離瞪他:“你還笑?!你這人有沒有同情心啊?”
“沒有。你不是說我天生共情能力特別差。”
殷離:“……”
“怎麼會傷到手呢?”
殷離道:“剁肉的時候不小心。”
韋一笑奇怪:“你好好的,剁什麼肉?”
“……人家想練一下刀法不行嗎?!”殷離悶悶地道。
韋一笑怔了一下,然後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也會想做飯。”
“我想做飯,關你屁事!”殷離道,“我哥到哪裡去了?不在你這裡嗎?”
“他應該在診所上班。”
殷離待了沒有兩秒鐘,又跑了,一會兒端著一隻一次性紙杯回來了:“冷謙不在哦,只有他同事在。”坐下準備吃藥,但是右手端著杯子發現杯子沒有地方放,要拿左手單手去拆藥盒,又怕再碰到傷口。
她那麼一遲疑,韋一笑就幫她拆了:“消炎藥和止疼藥是不是。這個說明寫著一天兩次,每次一片。止疼藥是4到6小時一片,一天最多只能吃6片。手伸過來。”
殷離喝了一口水,開始吃藥:“快快生效止疼藥!”
5.
下午1點多。
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急診樓。
三號手術室的門外,說不得一個人站在那裡。
對於裡面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大致是知道的:切開、在一團模糊中找出血部位、清理止血、縫合。
輸血和止血的速度快過出血的速度,是唯一的指望了。最糟糕的就是死在手術臺上。
緊張使人疲累的效果,比單純的高強度體力勞動還要顯著。
他實在有點累了,就靠著牆站著。
這時,他的手機響起提示音,一看有一個未接電話,是殷離打的,大概之前忙亂中沒有聽見。
他回撥過去,過了半天接電話的人,卻是韋一笑:“殷離在我這裡。她不方便拿手機。”
說不得問道:“阿離怎麼了?!”
“她中午在廚房切到手。不過剛才在急診那裡,已经包紮好了。”
說不得問:“她現在呢?”
“坐在我這裡吃蘋果。”
說不得這才安下心。
韋一笑又問:“你現在在哪裡?”
說不得歎了一口氣:“我現在也在F大醫附一,急診樓第三手術室外面。”
“發生什麼事了?”韋一笑奇怪道。
說不得正想和他細說,突然有個人拍了他一下:“請問?”
說不得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眼前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
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多歲,穿著白襯衫和西裝,沒有系領帶,衣服剪裁極合身,看著就很貴,一邊說話一邊喘氣,像是匆匆跑來,氣息還未平復。
他大概是把穿著沾染了鮮血的白大褂的說不得,當成了這個醫院的醫生:“紀曉芙是在這裡做手術嗎?剛才樓下是這樣告訴我的!”
“對。”說不得靠牆站著,也沒有打算把自己站直,看了他一眼,“你是……?”
“她男朋友。”
說不得“哦”了一聲,心裡已經開始貼標籤:未婚先孕的女生不願意生出來的小孩的生物學父親。
“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也不太清楚。”
“你是醫生!你怎麼會不知道!”那個人聲音又提高了一度。
韋一笑本來在跟說不得說話,說不得的聲音卻突然變遠了,但是電話並沒有掛斷,他能聽見隱約的聲音。
聽著聽著,韋一笑皺起眉頭,對殷離道:“你在這裡坐著。我換個衣服出去看看。”
“我不是這個醫院的醫生!”說不得道,“只是個路人甲。她在我診所前面不遠被車撞了,我不過幫忙急救來著……”他本來心情就不怎麼好,心情不好,耐心就更差一點。
那個男人驚疑地看著他:“你不是這個醫院的醫生,曉芙恰好在你的診所前面被車撞了……”懷疑之色漸深。
“對啦!”說不得沒有好氣地道。
那人看了看眼前緊閉的手術室大門,又看看說不得:“閣下是什麼醫生?開的是什麼診所?”
“婦科。”
那人更加驚疑:“曉芙為什麼會去看婦科?”
說不得翻了個白眼:“第一,我沒有說她有進我的診所;第二,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她為什麼確實需要看婦科?你也是個成年男性了。”
這話出現在溝通中,就有一些問題。也許跟我國的教育和文化有關,大家說到婦產科,還有一點正面印象,但是單獨說婦科,感覺這兩個字就天然地後面帶著一個病字,而且還是不乾淨的病。
“曉芙好好一個女孩子,為什麼要看婦科?!請你給我解釋清楚!”
剛才那個斯文有禮的男人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渾身充滿了攻擊性的人。
說不得脾氣也上來了:“她不看婦科,應該看男科是嗎?我為什麼要跟你解釋清楚?你又沒有跟她結婚,她的法定監護人,還是她父母!”
那個人顯然被這句話噎了一下,皺眉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不是快結婚了!”
“我看,是不見得。”說不得道。
這時候手術室的門開了,出來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生,旁邊跟著護士,問道:“季小芙的家屬呢?來了沒有?!”
那人道:“我是她男朋友。”
那個醫生看了他一眼:“你們還沒有結婚是吧?你還不是她的監護人。她父母呢?”
“她父母不在本市。也沒有親戚在。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那實在沒有辦法了。你簽字,就你負責。事後如果她父母有什麼異議,你可以承擔嗎?”
“可以。她就是有什麼不好,我也負責她一輩子。她現在怎麼樣?”
“還好。”那個醫生道,“脾臟的出血處很快找到了。肺部不是貫穿傷。頭部和脊椎目前來看沒有什麼大問題。現在要清宮,你簽字吧。”
“什麼清宮?”
“她不完全流產,現在子宮出血不止,必須手術把裡面的殘留物清除,然後止血。這樣你能聽懂嗎?手術風險看這裡。”醫生指指手術同意書。
他一邊看,一邊道:“她名字寫錯了。”用筆劃去,重新寫下三個字,看到手術風險那一頁:
1.子宮穿孔
2.宮頸裂傷
3.感染
4.宮腔殘留
5.宮頸管或宮腔粘連
6.子宮內膜異位症、慢性盆腔炎等遠期併發症。
他一時竟然簽字簽不下去,抬起頭來,满脸煩亂無措:“她什麼時候懷孕的?我不知道這件事……”
“這麼大的人,連避孕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簡直是飯桶。”說不得道。
6.
那人大怒丟下筆,回頭一把把說不得推到牆上,壓住他的肩膀,低聲道:“你說什麼?!”他看起來斯文,實際上力氣並不小。
說不得還沒來得及掙扎,那人就被人從背後拖開了。
韋一笑的脸,出現在那人身後,他道:“你幹什麼?!”然後他停住了,非常吃驚:“楊逍?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位醫生生氣道:“你們怎麼回事?!这位家属,你要不要同意手術?這邊多耽誤一秒鐘,手術臺上人就多耽擱一秒鐘……”
“難道孩子保不住了嗎?”楊逍甩開了韋一笑,轉向醫生問。
“你有沒有聽清楚我剛才的話?!她在車禍中已經流產,胚胎已經掉了!但是不完全流產,現在還在出血,我們要做清宮手術,給她止血!這個雖然不比脾臟破裂,再持續出血下去也是很危險的!你到底要不要簽字?!”
楊逍一言不發,把字給簽了。
醫生收起同意書,丟下一句“醫院不准打架!”就跑了。
楊逍退後一步,看了看說不得,又看看站在說不得身邊的韋一笑,冷冰冰地道:“好久不見。這人是你什麼人?”
韋一笑對他也沒有什麼友善的態度,只回答了兩個字:“朋友。”轉頭問說不得,“怎麼回事?”
說不得也奇怪了:“你認識他嗎?”
“大學室友。”
楊逍又恢復成之前一派斯文氣象,只是微微冷笑,道:“那麼,現在能煩請你的朋友,跟我解釋一下,我女朋友今天的事故,是怎麼回事?!”
“我再跟你說一遍哦,”說不得道,“她在我診所附近被車撞了,肇事車已經跑了。又不是我撞的!”
“她去你診所看什麼?”
“她沒有進我的診所,不過,她看起來,想做人流來著。”
楊逍怒得臉色都發白了,韋一笑非常警覺,立刻把說不得向後拉遠了幾步,對說不得低聲道:“你別說話了。車禍發生在哪?你診所門前?”
“在馬路拐角。楓林路與陽山路的十字路口。”說不得道。
韋一笑對楊逍道:“你女朋友不是被他撞的。流產跟他也沒有關係。你聯繫交警去查道路監控錄影吧。楓林路與陽山路的十字路口。”
說不得直到這個時候,看著韋一笑才反應過來:“你跑出來幹什麼?!”拖起韋一笑就走。
“你給我站住!今天事情還沒有說清楚!”楊逍在他們背後道,臉色非常陰沉。
說不得停住腳步,在他白大褂裡掏出一張染血的名片:“你隨時找我好了!打電話讓交警來查,反正路口肯定有攝像頭!但是現在我有事!”拽著韋一笑把他拖走了。
韋一笑臨去,看了楊逍一眼,覺得他殺意騰騰。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說不得早就橫屍在地了。
7.
走在回病房的路上,說不得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甚至有點高興。
昨天吃完晚飯,他就被韋一笑趕回去了,昨晚7點到現在14點,19個小時,他又見到他了。
韋一笑穿著他自己的衣服,他初冬常穿的,灰色的風衣,灰綠色的毛衣,牛仔褲,運動鞋。他入院時穿的衣服。
說不得在某一個瞬間,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他們倆都回到了以前韋一笑沒有生病的時光。但那只是一個瞬間。
“你為什麼沒有穿病服?”他後知後覺,才注意到這個,問韋一笑。
“現在不是出去吃飯的時間,也不是出去散步的時間。換這個,比較容易溜出來。”
“我們快點回去吧!等會兒,住院醫師查房不見人,還不知道怎麼著急呢。你怎麼這樣不穿病服到處跑?袖子又把手環蓋住了。哪裡不舒服,醫生護士都不能馬上發現你是病人。”
韋一笑道:“我沒什麼事。剛才,楊逍沒把你怎麼樣吧?”
“沒怎麼樣。嗯,其實他女朋友被車撞到,我也有一點點責任。”說不得道,“因為她路過,我跟她談了幾句人流的事情。之後她可能有點走神。”
韋一笑:“!!!!……你這話要是剛才說出來,楊逍以後一定會想法整死你!不整死也會整個半死。”
說不得道:“所以我沒有說!咦,你那個大學室友,那麼兇殘嗎?”
韋一笑道:“你以為一個人衣冠楚楚,長得好看,就不會兇殘嗎?”
說不得自我辯解:“我跟她說話之前,她就有點走神!何況我還是第一急救人。揍幫忙救命的人,那算怎麼回事!”
“誰讓你這個時候還挖苦人。”韋一笑道,“往人家傷口上撒鹽這種事,也不太厚道吧。”
說不得很無辜地道:“不好意思。職業病。幫女生教訓她們的對象,成了習慣……”
韋一笑特別地仔細看了看他,似乎想對他那張人畜無害的臉做點研究,從中發現點故意的壞來。但是他最後只是搖搖頭,好像沒有什麼結論。
說不得又道:“你跑出來是幹什麼?!”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等著看你被別人揍嗎?”
“你也太小看我的自衛反擊能力了。”說不得不以為然。
韋一笑道:“好。下一次你被別人揍,我就看著好了。”
“靠,哪有你這樣說話的!”
兩個人刚走到住院大樓樓下,就碰見殷離:“韋一笑!醫生來查病床了,我都替你挨駡了。”
Chapter 177: 暴力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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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暴力的作用
1.
那天晚上,說不得從醫院回到家,他看到廚房的檯子上放著拿出來的袋裝瑤柱、白胡椒粉瓶子、洗好的白蘿蔔,砧板上躺著剁了一半的排骨,明白了殷離當時在幹什麼。
砧板上、地上,還有一些淩亂的血跡。
殷離下午2點多就離開醫院、回學校了,她現在應該還在學校吧。
說不得擦了地板,洗了砧板。把沒有剁的排骨剁完了,冷水清洗。蘿蔔切塊。拿出鍋,接了一鍋冷水,把排骨放進去,開始燉湯的第二步,焯水去血沫。
在他站在廚房,盯著鍋發呆的時候,聽到鑰匙的聲音。過了片刻,大門打開,殷離進來了。
殷離手裡還拿著鑰匙,稀裡嘩啦地發出聲響,往廚房跑。看到說不得站在那裡,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她馬上停住了,眼睛往下看,不好意思的樣子。
“阿離怎麼想起來下廚房?你是不是想做蘿蔔排骨湯給韋一笑喝?”說不得問。
“做給他喝?做給他喝,我就拿紫甘藍煮土豆!這是給你做的。”殷離道。
紫甘藍裡有花青素,煮出湯來,可能是紫色,也可能是藍綠色,取決於湯的酸鹼度。紫甘藍和土豆燉出來的湯,大概看起來會像魔藥吧。
說不得哭笑不得。
“謝謝阿離。你的手怎麼樣?砧板和地上那麼多血,應該不是只切到一點點吧?”
殷離儘量往輕裡說:“就削掉了一點指甲,流了一點血。沒事啦,我以後會小心的。”
更晚一點的時候,說不得終於喝上了燉好的蘿蔔排骨湯。他以前不加胡椒,今天因為殷離把胡椒粉瓶子拿出來了,也就撒了一點。
非常溫暖的感覺。冬夜裡一點小小的幸福。
但是這種小幸福,還得轉化為動力和行動,才能給人生帶來真正的光明。
說不得一邊喝湯,一邊謀劃著明天要幹的事情。
2.
第二天,週五。
胡青牛已經是第四天沒有上班了。
他每週二、週四、週六,一般是安排擇期手術的,至於加急的手術,都是不定時的。門診只有一個半天,是在週五下午。
他四天不上班,已經好幾台手術沒有做,今天下午的門診,也只能是另一位主任醫師代他去看,還得跟門診病人解釋。
神經外科的病房裡,一部分病人和家屬已經人心惶惶。
他們只知道胡青牛被一個腦水腫小孩的家長給打了,本來只是要休息一天,不知道怎麼的,情況又反復了,還得在家休息。胡青牛的手術改期也沒有個準時間。他們去問醫生,胡青牛的手術,能不能轉給其他主刀醫生,也得不到一個肯定的答覆。
病房裡愁雲密佈。神經外科的辦公室裡,也一片陰鬱的氛圍。
如果胡青牛不是足夠牛逼、鎮得住一大屋子的醫生,科里的兩位副主任大可以主持著,讓大家把他手上的手術分一分,只要熬過這一段時間,等胡青牛主動辭職,領導肯定會投桃報李,把其中一位副主任升為主任。
但是,誰有膽子和把握做那些很麻煩的手術呢?各位醫生又不傻,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做完手術,病人很快死亡,或者不能說、不能動、看不見了,這在今天的環境氛圍下,病人家屬有極大的概率要鬧事,甚至搞不好又來一個襲醫事件。
胡青牛接的手術,還是讓他自己做吧。
然而,本院書記竟然不信邪,說技術是練出來的,手術機會就是鍛煉機會!科室裡,幾位主任醫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
技術的確是練出來的,但是肯定不是一天練出來的!胡青牛從業二三十年了,據說20多歲的時候就是這種脾氣,膽大執拗,越難的手術,越削尖腦袋要參加。早一些年,他不是很有把握時,也做過高風險的手術,結果好壞參半。可那時候,還不流行病人家屬砍醫生。
如果今天的胡青牛,重新變成年輕人,讓他重練一遍,再過二三十年,恐怕也練不成自己現在的水準。
技術大牛和醫院老大之間的博弈,從週三到週五,還沒有結果。但是神經外科的大夫們,都已經神經緊張起來了。
“兩個偏執狂,哪知道到最後,是誰贏?但首先倒楣的,肯定是病人。”
“別說了!病人家屬,興許先沖到我們辦公室裡來砍人呢?誰背朝門坐,誰危險。”
週五的中午,冷謙聽到自己科的兩個住院醫,在說這種話。
3.
週五,說不得又沒有去上班。
他開始去神經外科的普通病房,一間一間串門,打聽誰是等胡青牛做手術的,仔細觀察他們的家屬。這一整天,從早串門到晚,除了早上和中午陪韋一笑去吃飯,其他時間,說不得都沒有空去看他。反正那個病房除了韋一笑,也沒有其他胡青牛的病人。
隔壁病房,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病人,是視神經腫瘤,也是等胡青牛手術,家人請了一個護工照顧她。她老公傍晚時來看她,買了一小盒櫻桃,一邊拆包裝,一邊罵罵咧咧,從那個腦水腫小孩的家長罵起,罵到胡青牛,再罵到院長。他老婆讓他別說了,他才出去洗櫻桃。
說不得就特意在他經過的時候,跟護士聊天:“聽說,是醫院的大領導,非要你們胡主任,跟那個腦水腫小孩的家長親自道歉,才能回來做手術,不然就不要回來了!是不是?”
那個護士哪裡知道他的心思,只當是閒聊天:“是啊,真煩人。這不是沒事也要搞出事來?”
“要是他辭職了,換一個主任,你們會不會更好過點?”
“我們胡主任已經算是不錯的領導了,自己技術好,也不喜歡特意搞花頭、沒事折騰人。別人不好說。”
週六和周日,說不得還這麼搞了兩天,又在食堂演了兩回假裝聊閑天,只是這兩回他假裝閒聊的對象,變成了韋一笑。
韋一笑很快就發現了他在幹什麼。
“我答應了冷謙,不會馬上去找醫院領導。不過,如果到了週一下午,胡青牛還沒有回來上班,也沒有人鬧到院長或者書記辦公室的話,我就自己去。”說不得道。
週一,果然有人沖到院長辦公室去了。倒也不是所有人都明白醫院裡真正的一把手到底是誰,那其實並不是院長。
院長當時出去開會了,不在醫院。公立醫院是公益類的事業單位,不像企業,會給領導配個秘書,所以辦公室沒有人。那位家屬狂敲了半天門,沒人應,轉身就去砸旁邊某位副院長辦公室的門了。
那位副院長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打開門來,就被病人家屬拽著衣服領子一頓嚇唬,說你們神仙打架,我們百姓遭殃!我家裡人還等著神經外科的胡青牛大夫給做手術!你們誰他媽的不讓他回來上班的?!明天他再不回來,手術再延誤了,我家破人亡,你們一個個的!也別想吃什麼好果子!
基層醫生對病人和家屬的咒駡、威脅,還比較熟悉,即使自己沒有遭遇過,多半也聽同事說過。領導們相對而言,就沒有那麼熟悉這種場景了。
這就把那位副院長嚇得夠嗆。醫院的保安也就是在大門、門診大廳和急診大廳入口站著,也不說給領導辦公室所在樓層配幾個。失誤!失誤!大大的失誤!
那位病人家屬一走,那位副院長連忙給院長打電話。
於是下午4點多鐘,就胡青牛的事情,醫院領導開了第三次班子會議。
開會之前,有人給書記本人的辦公室塞了一張A4紙,上面又粗又大的紅色字體印著:“與人方便 與己方便!”
本來第二次班子會議上,其他人已經拿病床周轉率、病人的安危這些東西勸過書記了,但是書記就是不聽,繼續講大道理。
結果這次會議上,大家只是勸了幾句,書記就同意讓胡青牛來上班,只是要寫個書面檢查。會上討論的,不僅是關於胡青牛的事,還包括對這一層辦公室調整佈局、增加一個保安室、增加多個攝像頭等等。
週一的晚上,冷謙來告知韋一笑和說不得,胡主任明天回來上班。
“那也不能明天就做手術吧?”說不得問。
“需要重新檢查一下他腫瘤的情況。沒變化,或許週四可以手術。”冷謙道。
“那也推遲了9天。”說不得道。
冷謙沒有說話。他能說什麼呢?
最後他只是跟韋一笑道:“好好休息,準備手術。”
4.
第二天,週二,胡青牛回來上班。上班第一件事,也不說什麼動人煽情的話,先大查房。
上午11點,韋一笑最新的檢查結果出來,腫瘤在這幾天中也沒有什麼可見的變化。
說不得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韋一笑趕他走:“你診所還要不要開了?天天關門。快回去上班!”
那天下午,說不得回去上班了。其實,也沒有什麼病人來。
上週六,韋一笑入院。
週六和周日上午,說不得的診所還開了半天。
週二取消手術,下午診所開了半天。
週三上午,開了半天。
週四本來打算開一整天,可惜中午遇上門前車禍,他跟著救護車到F大醫附一,在手術室門口待了一陣子,後來又去韋一笑病房了。
週五、週六、周日、週一,說不得全在病房待著。雖然其中有三天主要是在忙著尋找可能會去找醫院領導麻煩的病人家屬,並暗中輸送情報,並不是在陪韋一笑,但他也的確沒有上班。
一個診所,如果時開時不開的,病人往往就不會來了。
說不得一個人在診所待著,也沒有讓助理來。他沒事可幹,也沒有看電視劇,也沒有看短視頻,就是發呆。發呆的間隙,在想,韋一笑在幹什麼呢。
好容易挨到下午5點半,說不得趕緊關門。
兩個人在醫院的患者食堂吃晚飯的時候,韋一笑問他下午有病人嗎。
“沒有。所以你要我去診所幹什麼?還不如讓我在這裡。”說不得笑眯眯地道。
韋一笑:“……”
Chapter 178: 一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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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一條人命
1.
說不得在醫院食堂跟韋一笑吃晚飯。
飯吃到一半,說不得的手機響了。那個來電的手機號,他沒有存過,看著也不太眼熟,不過他還是接了。
“喂,你好!”
“是說不得大夫嗎?”是一個阿姨的聲音,聽著有點外地口音。
“是的。您哪位?”
“楓林一村,45號303的王芳,你記得吧?”
“哦哦,我記得。王阿姨,你有什麼事?”說不得馬上就想起來了。
不知道在其他國家是不是這樣,反正在我國,是年輕女士對自己的身體比較注意,有什麼異常,更願意來婦科檢查。而已經絕經、沒有生育能力的阿姨和奶奶們,相對而言就沒有那麼注意。
說不得以前就見過很多拖到宮頸癌晚期才去醫院檢查的老年女性。陰道異常出血這種大問題,她們都能拖著,什麼老年性陰道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更別說想著要去醫院看病。
但這個就住在旁邊社區楓林一村的王阿姨,這位說不得的老病人,倒是個例外。她也有50多歲了,頭髮已經花白,可是自己會上網買染髮劑來染,幾個月染一次,自己動手就挺便宜的,不像去理髮店做,比較貴。頭髮收拾好,身材也沒有發福走樣,穿著很合身的衣服,人顯得非常精神。
她初來說不得的診所,就是看陰道炎,開始她還有些不好意思。說不得跟她解釋,女性絕經之後,雌激素水準降低,陰道壁會萎縮,黏膜變薄,陰道內酸鹼度增高,局部抵抗力降低,致病菌容易入侵繁殖引起炎症。這是很正常的現象。然後就給她開了一些外用藥,一個是補充雌性激素的,一個調節pH值的。
後來她還來看了幾次,東問西問,塗了補充雌性激素的藥膏,會不會長腫瘤啊?突然小腹疼,是不是卵巢有問題。
說不得總是她問什麼,就跟她解釋什麼,特別耐心。
那個時候,說不得才剛接手這個診所,所以對每個上門的病人,簡直好得過分。
可能是這個緣故,王阿姨就很相信說不得,跟他說了很多家常。
說不得開始還以為,她是孩子在本市工作,所以從外地過來跟孩子一起住。誰知道,王阿姨告訴他,自己在這裡當保姆。她從49歲就開始當保姆,已經幹了好幾年了。現在這戶人家,是個70多歲孤老頭子,雖然有個女兒,可是不跟他一起住,也很少來看他。幸好老頭子退休工資夠用,現在就單住著楓林一村的老房子,只有50幾個平方,不過住兩個人也可以了。
不久之後,王阿姨扶了個老頭上門,問說不得這裡給不給重感冒輸液。說不得意識到,那個老頭應該就是她的雇主。
說不得說,我這裡是婦科診所。王阿姨講,我看過你給人輸液的。
說不得說,那是給盆腔感染的病人,不是給上呼吸道感染的病人。王阿姨講,都是感染,我們家那裡,婦科診所都是感冒輸液一起做的。
那回,雖然把王阿姨給送走了,但說不得受此啟發,後來的確做過一小段時間的感冒輸液,就在那年的冬天,反正他也能進到藥。
有工作、單位給交社保的人,當然不會跑到路邊一個小診所來看重感冒,但是當時本區的邊邊角角,仍然有不少違建的小平房,社區裡也有群租房,裡面住的多半是低收入的外來務工者。他們去醫院看病是全自費,那不如去街邊小診所試試。至少輸一瓶“消炎藥”的價錢,比公立醫院便宜。
不過,說不得也就只做了那一個冬天。他的診所慢慢有了足夠的病人,春天來了之後,他就趕緊把玻璃門上的“感冒輸液”幾個字給鏟掉了。
2.
現在,王阿姨打電話給他,肯定還是看病。
王阿姨說:“老頭子又發燒了,這才剛入冬。煩死了,你幫幫忙,給他輸個液吧。”
“王阿姨,我這裡不給人看感冒,也沒有感冒的輸液藥。”
“我知道你不做了。我們來區中心醫院看病,已經拿了藥瓶。就是這裡好多輸液的人,都沒有床位。以他的身體,坐幾個小時輸液,那是吃不消的!你幫幫忙吧。”
說不得放下手機,不甚確定地看著韋一笑。
韋一笑問:“怎麼了?有病人找你?”
“一個老病人,要我幫忙輸個液。”
“那你快點吃完飯,去吧。”韋一笑道。
說不得道:“輸液要很長時間的,8點之前肯定完不了。”
“那你就明天早點過來。”韋一笑道。
說不得這才再拿起手機,跟王阿姨道:“我在外面,回到診所可能要半個多小時。”
王阿姨道:“我們還在區中心醫院,過去也要一會兒。”
“那就診所見。”
說不得加速吃完了自己的晚飯。韋一笑已經胃口不太好,只吃了一點東西,就吃不下。說不得很犯愁地陪他回了病房,跟他說:“我明天過來,陪你吃早飯。”這才走了。
他趕回診所,王阿姨帶著她的那位雇主老頭,很快也到了。說不得在接待室看到車停在門口,她很費勁地往外挪人,連忙跑出去幫忙。
把老頭扶到診室躺下,一測體溫,果然是發燒了。他問,區中心醫院開的什麼藥?
王阿姨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來兩個瓶子來,一個瓶子上貼著“利巴韋林生理鹽水注射液”,另一個瓶子上貼著“雙黃連葡萄糖注射液”。
說不得還不大放心,讓她把醫院的單子拿出來看看。王阿姨把單子全夾在病歷本裡,也一起拿出來了。
說不得看病歷本,原來那個老頭姓陳,叫陳新生。
病歷本上寫的:上呼吸道感染。藥品發票上,有利巴韋林、雙黃連,還有一些口服藥。發票上也是區中心醫院的章。
這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藥。反正區中心醫院檢查也做了,診斷也寫了,藥也配了,幫忙輸一下就是了。
說不得讓病人在沙發上躺好,找他手背上的靜脈,一針到位,開始輸液。
不是他吹牛,他扎針的技術,比他那個護士專業出身的助理還好一些。
先輸的是利巴韋林,一種抗病毒藥,對許多DNA和RNA病毒有抑制作用。普通感冒和流感都是病毒引起的,有些醫生一看病人是感冒症狀,又是症狀略重一些,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上這個。
老年人身體不太好,輸液速度要調低,一般兒童、老年人是一分鐘20到40滴這樣,成年人可以一分鐘40到60滴。說不得給調成很慢的速度,1分鐘20滴。
他在心裡默算,20滴等於1毫升,250毫升要250分鐘,也就是4個小時零10分。這一瓶輸完,還有下一瓶。現在才7點,兩瓶輸完要淩晨3點多了。
他已經有一點後悔。病人在這裡輸液,他又不好走開。要是3點多才弄完回家,明天他再去醫院陪韋一笑,肯定會打瞌睡了。
明天,就是韋一笑手術前的最後一天。
他跟王阿姨說,可能要11點多,才能輸完第一瓶,淩晨3點多,才能輸完第二瓶。
王阿姨道:“哦喲,這麼慢。我回家去搬個躺椅,拿條毯子來。”
病人已經在沙發上躺好了,還蓋上了說不得診所裡的毯子。診所雖然開了空調,還是有點冷。
她指指診所的椅子:“这哪能坐幾個钟头?”
老頭道:“早點轉來。”
“曉得啦。”
王阿姨去了,不多久,拖著一把折疊躺椅和一張毛毯來了,還揣了一個熱水袋。她把熱水袋給老頭子塞到毯子下面,幫他掖好,又跟說不得道歉:“真是太麻煩你了。不過還好有你,不然在醫院裡坐一夜,那真是要了我們兩把老骨頭的命。”一邊把搬來的躺椅展開,儘量把自己安置舒服了。
說不得看病人也安穩地睡著了,體溫也降了一些,呼吸也很平穩,自己也就坐在一邊,聲音很小地跟韋一笑打電話,不過也就說了幾分鐘。
3.
到了11點多,第一瓶終於輸完了。
說不得把王阿姨喚醒,也把病人喚醒,換上第二瓶藥,雙黃連。這種應該是小支的雙黃連注射液,一般一小瓶是10毫升,按照每千克體重1毫升的量,加入5%到10%葡萄糖溶液之中配成,當然有的時候也會用生理鹽水。
說不得仍然把輸液的速度調成1分鐘20滴,然後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如果沒有什麼事情,他可能可以小睡一會兒。
但是很快,他意識到了不對,病人的呼吸聲變了,那是一種非常粗重的喘氣。他立刻跳起來,去檢查病人。病人的體溫比之前更低了,而且在打冷戰,說不出話。
說不得馬上拔掉了輸液針頭,翻櫃子找腎上腺素。
王阿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怎麼輸液不輸了?”
說不得沒有空跟她解釋,一針腎上腺素下去,病人的情況似乎並沒好轉,仍然是呼吸困難,身體的顫抖還加劇了,血壓一測,也在下降。
他趕緊打電話:“急救中心嗎?阳山路237號,有一個雙黃連輸液嚴重過敏的病人,男性,70多歲,已經注射一針腎上腺素。情況不太妙。呼吸困難,血壓下降。”
急救中心的熱線接了電話,會把具體信息轉給每個區的急救中心。區急救中心對這個地址可能還是有印象的,因為他們重複地從這同一個地址接走宮外孕的女生,雖然也只是一年之內有幾次。
但今天是輸液過敏。
過了十幾分鐘,救護車到了,把病人抬上車,開始給病人靜脈輸另一種藥液。
急救醫生要求家屬跟車過去。王阿姨嚇壞了,不敢跟著去。
說不得道:“你有他女兒電話嗎?上車就打!到了醫院,醫生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要你付錢就去付!”
王阿姨摸摸口袋:“他女兒電話,我手機裡存著的。老頭子的卡,我拿著呢。”
說不得問急救醫生:“是不是還是到F大醫附一?”得到肯定回答之後,他跟王阿姨道:“我回去拿病歷,鎖上診所的門,馬上也打車到那個醫院去!你不要怕!”
他沖回到診所裡,從王阿姨之前躺的躺椅上,拿起陳新生的病歷本。他遲疑了一下,把今天的病歷和藥品發票都拍了照。然後原樣夾好,把病歷本揣進自己口袋裡。
等說不得到了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打王阿姨電話。她說,人在急診的診療室,醫生在搞什麼,她也不懂,反正醫生叫她去付錢,她就去了。
說不得趕緊過去了,但他找到地方的時候,正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醫生火燒眉毛一般在叫:“喉頭水腫,需要立刻氣管切開!家屬呢家屬呢?!還沒有來?!先推到搶救室去!”
說不得和王阿姨跟著到了搶救室的門外,自然就不能進去了。
再過了半個小時,陳老頭的女兒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她找到搶救室的門口,也只能站在門外,厲聲質問王阿姨,到底怎麼回事。
說不得就代王阿姨解釋,還給她看了病歷和藥品發票。她把病歷拿在手裡,氣似乎略消了一點,只剩下了茫然。
淩晨1點多,三個人在搶救室外已經站到疲累,一位醫生出來,問:“陳新生的家屬在不在?”
“我是她女兒。”
“不好意思,我們已經盡力了,搶救失敗。1點34分,病人已經死亡。”
那個當女兒的,聽到這句話,似哭非哭地長籲了一口氣,然後問:“原因呢?”
“呼吸衰竭,心跳停止。我們已經盡力搶救了,請節哀。”
4.
第二天早上,韋一笑沒有等到說不得。都8點半了,說不得還沒有到病房。
他打電話過去,說不得接了,很小聲地道:“我現在有點事,好了我馬上就去醫院。”
韋一笑問:“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又有病人家屬找你麻煩?”
“沒有啊。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
韋一笑自己去吃了早飯。
到了中午,冷謙來病房看了一次,連他也覺得不對勁了:“說不得人呢?”
韋一笑道:“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冷謙立刻出去了。
韋一笑又打電話給周顛和殷離,讓去問問說不得怎麼了。說不得不肯跟他說真話,沒關係。那三個中,總有人能問出來吧。
1點多的時候,殷離給韋一笑打電話:“嗚嗚,門口的護士不讓我進去……”
韋一笑道:“雖然沒到探視時間,說不得都能混進來,你為什麼就混不進來?”
殷離小聲道:“今天這個護士認識我。就是上次在神經外科加護病房走廊外面那個。她肯定是記仇了。”
“你到樓下的亭子裡等我。”
殷離就下樓去,經過一樓的時候,在自動售貨機買了一桶方便麵,又在飲水機那裡接上開水泡了。她中飯都還沒有吃。
她在住院樓下,院子的一個小亭子裡坐了一會兒,等面泡好的功夫,就看見韋一笑向她走過來。他又是沒有穿病服,開口就問她:“說不得怎麼了?”
殷離很猶豫:“他不讓我告訴你。”
韋一笑:“別廢話。快說。”
“昨晚有個老人家,在區中心醫院開了感冒藥、輸液瓶,讓他幫忙輸液,輸到第二瓶的時候,好像是過敏反應吧。我哥打了腎上腺素,叫了救護車。送到醫院搶救之後,那個老人,淩晨在醫院死了。他女兒報了警。說,反正要麼是區中心醫院,要麼是我哥,必須有一個要為死者負責。說那兩瓶藥就是證物,要警察封存,要警察給在場的人錄口供。我哥到現在,還沒有從派出所出來。”
韋一笑道:“他手機還能用嗎?有沒有被警察沒收?有沒有給他認識的律師打過電話?”
“他說,他已經給一個律師打過電話了。警察好像也沒有把他當罪犯看,因為他們跟那個死者家屬說,現在醫療糾紛很多,你起碼也要拿到一個屍檢報告,證明你爸爸的死是某一方的過失,我們才能抓人。現在只能請人配合調查,做做筆錄。”
韋一笑問:“他什麼時候能離開派出所?”
“不知道。他說,等做完筆錄,應該就可以了吧。”
兩個人對坐,相對無言。
Chapter 179: 誰人之過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179章 誰人之過
1.
中午12點半的時候,楊逍的助理,曾茜,吃完飯回到自己辦公室。不久,她辦公室的玻璃門,被人敲響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是上午計畫書被楊逍打回去的那個女生,某個項目的小組長。現在互聯網公司員工都很年輕,工作三年當個小組長,也不算罕見。當領導,固然又加薪又有面子,但是責任也更重了。
她拿著新做好的文件,小心翼翼地道:“茜姐,你先幫我看看吧。”上午她直接拿給楊逍看的時候,楊逍翻了一遍,就丟回給她,只說了一句:“把數據好好看清楚!”
她回去戰戰兢兢了看了好幾個來回,發現自己確實弄錯了某個數據。
下午她就不敢直接找楊逍了,先跑到曾茜這裡來,賠上笑臉,讓她先給過過目。
曾茜笑了笑:“你也太不小心了。”
那個女生歎了口氣:“我們Boss其實脾氣也挺大的。”
“他還算脾氣大呢?都沒有當面罵人飯桶。不過,這也不是他不想罵,只是他涵養好罷了。以後,可不要犯這種低級錯誤了。在職場上賣萌裝可愛,一點用都沒有。”
她們正在這裡說著話,楊逍打電話過來:“曾茜,你進來一下。”
曾茜就跟那個女生說:“你先回去吧。我等會call你。”
她進了自己頂頭上司楊逍的辦公室,楊逍遞給她一份文件,道:“我看過,簽好了,你拿去吧。”
“好的。”
然後楊逍對她說:“我要出去一下。”
異常簡短,什麼也沒透露,這基本意味著他提前下班是有一些很私人的事情,曾茜道:“是。一般的工作事務,我會處理的。”沒有多問。
楊逍開始收拾東西,曾茜正準備出去,楊逍忽然又叫住了她:“等等……”他遲疑了片刻,“去醫院探病的話,帶什麼比較好?”
曾茜道:“一般水果和鮮花就好,或者滋補品一類的東西。”
“不是會有某些食忌?”
曾茜道:“對。這也要看您看望的人,是因為什麼原因住院?”
楊逍道:“算了……”搖搖頭,似有歎息,“好了,你出去吧。”
2.
楊逍開車去了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從醫院的停車場出來,往医院住院部那棟樓去。將到樓下,他卻看見院子裡,路邊小亭子中,一個故人。
那個人面前,坐著一個愁眉苦臉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左手食指包著一團巨大的紗布,右手拿著一根叉子,在吃方便麵,而他就負責舉著那個方便麵桶——雖然這完全不合某人一貫酷得堪比一頭犀牛的形象,但那確實是韋一笑無疑。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這個場景,這個一向讓自己討厭的人,他浮上心頭的竟然不是厭惡。他覺察到了一點輕微的羡慕與嫉妒。
楊逍站在那裡,看著韋一笑,不邁步了。
韋一笑很快也看見了他,臉色瞬間沉下來,放下方便麵桶,筆直走過來。那個女孩子不明所以,在他背後叫了一句:“韋一笑!” 放下叉子,也跟著過來了。
楊逍微笑開口道:“你的女朋友?”
韋一笑道:“不是!朋友的妹妹。”
楊逍微笑道:“朋友的妹妹,很好的藉口啊!不過,你這樣冷淡寡情的人,也會有朋友嗎?”
韋一笑冷笑:“我沒找藉口的習慣。”
“我想起來了。”楊逍忽然道,“你說的朋友,不會是那個小婦科診所的大夫吧?靠專門給中學和職高的女生做人流為生。”
“你怎麼知道?”韋一笑很冷靜地問。
“我難道不能找人調查一下我女朋友車禍事故的相關人嗎?”
韋一笑道:“你少信口开河!找他做人流的,怎麼可能都是未成年的小女生?你拿证据给我看看。”
楊逍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冷笑:“你為什麼會淪落到和這種人為伍呢?”
韋一笑道:“我跟什麼人混,和你有一毛錢關係?你又不是醫生,輪得著你來對他評頭論足?”
他從上到下看了楊逍一眼,想了想:“你今天是來醫院看人的吧?看你女朋友?”他笑道,“我要是你,就去找個空牆面壁,順便把腦袋在牆上用力撞幾下,這樣轉移注意力的效果,和遷怒別人差不多。”
“韋一笑!!!”楊逍風度涵養再好,也不禁臉色變異,目光亮得可怕,咬牙道,“你有種再說一遍!”
韋一笑正色道:“你想打架嗎?!”
殷離以前都沒有看過男生準備打架的真實場景,今天身臨其境,登時心跳加速。要換成平常,以她對韋一笑脾氣的瞭解,這事她絕對不管,抱著看好戲的心情到一邊去當觀眾,但是——韋一笑明天就要做手術……
殷離在背後偷偷拽了拽韋一笑的衣服。
韋一笑看她,殷離拼命給他使眼色。
韋一笑回頭,心平氣和對楊逍道:“今天我不想理你。”拉了殷離準備走。
楊逍在背後道:“這很不像以前的你!怎麼,大學畢業多年後,你終於成熟了嗎?”
韋一笑走到亭子那裡,把方便麵桶拿在手裡,回過來對楊逍道:“我提醒你一件事情。我一向不太注意形象,而你正好相反。如果有人能拍到你一張形象全無的照片、一段形象全無的視頻,只要有這種東西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會保證你現在的公司每個人都會收到郵件,IT圈的高級獵頭也會收到郵件。你覺得如何?”
楊逍盯著韋一笑,眼睛裡寒光閃動,然而視線移轉到殷離身上,他最終只是冷笑了一聲:“你跟以前一樣幼稚!”說完掉頭而去。
3.
殷離看他們兩個人對峙,整個人都呆掉了,看那人走了,過了幾秒才道:“那是誰啊?你大學同學?”
“大學室友。”
“他在哪個公司工作?”
韋一笑就跟她說了。那家公司是國內互聯網幾大巨無霸企業之一。
“不是普通員工吧?”殷離問。
“某個事業部的頭兒。不知道最近,職務變動沒有。”
“怪不得,他看起來,有種高嶺之花的氣質。”殷離道,“他們公司的IT安全部門,不是吃素的吧?”
韋一笑冷笑不語。
殷離想想,那個人聽了韋一笑的威脅都不懷疑,所以也不能完全從可行性上去質疑,只好道:“他們公司法務部門,也不是吃素的吧?”
韋一笑道:“中國唐朝末年有一個宰相,早年在地方做長官。有一天他的家童在路上遇到了他的下屬,沒有下馬。這位下屬可能想要滅自己長官的面子,就拿馬鞭抽打了這個家童一頓,然後跑去稟告說:下官冒犯了大人,你把我免職吧。那位這樣答覆:身為奴僕,見到做官的人不下馬,打也可以,不打也可以;做官的人打了上司的家童,罷官可以,不罷官也可以。”
“嗯?”殷離沒有明白他怎麼突然講起歷史小故事來了。
“威脅的真意,就在做與不做之間。”
“我靠!”
“我們回去吧。”韋一笑道。
在回病房的路上,殷離忽然道:“我以前看過一本書,說兩性不同,女性壓力大就吃東西、瘋狂購物,男性壓力大就打架、發動戰爭。以前,我還覺得是什麼刻板印象、混蛋言論。現在想想,也不是全無道理。只是要把‘男性’‘女性’都換成‘某些人類’。”
韋一笑看了她一眼:“誰壓力大?”
“你自己啊,還有剛才那個人。不過你們倆原因完全不一樣。”殷離道,“他是因為女朋友住院吧?而你呢……”
殷離沒有說下去。
韋一笑道:“我沒有覺得壓力大。”
殷離道:“掩飾和抑制,是不對的。我知道你會講,情緒會消耗能量,理智才能解決問題。但實際上,理智不可能控制所有情緒。所以最好是,必要的時候,讓情緒處理自己。攻擊性上升就上升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韋一笑沒有說話。
時間已經過了2點,殷離在韋一笑的病房把那桶方便麵吃完了。韋一笑讓她回學校去上課。
殷離臨走之前,又跟韋一笑道:“雖然我說,人不應該完全抑制情緒。可是你明天就要手術,可不要再試圖跟人打架了。不然醫生會哭的。”
“什麼鬼。趕緊走。”
4.
下午6點多,說不得才到了醫院。
韋一笑還沒有去食堂吃晚飯,正拿著手機打遊戲,忽然感覺到有人走過來,他抬頭,看見說不得站在他病床邊。
說不得很像是一直都沒有睡,臉色暗黃,眼下發青,看著韋一笑努力裝沒事:“我中飯都沒有吃飽。你這裡小零食,還有嗎?”
韋一笑從床下的整理箱,拿出一包蘇打餅乾給他:“早知道這樣,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根本不應該讓你去。你不去,就不會有這麼一攤事。那人要死,就死在區中心醫院,關你什麼事。”
說不得:“……誰告訴你的?”
“殷離。”
說不得不知道應該對韋一笑說什麼。“跟你沒關係”不對,“不怪你”也不對。
過了幾秒,他道:“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最近特別倒楣。你生病了,阿離切到手,我的診所出了這個事。是不是因為,我找的房子風水不好,那個被氣到腦卒中去世的老人家,他的怨氣真的太大了?”
“你瞎想什麼?”韋一笑道,“虧你還是醫生,又不是跳大神的。搬家之前,我就開始頭疼了。這跟你找的房子,有什麼關係?”
5.
兩個人還沒有說幾句話,冷謙就出現在病房,後面跟著周顛。
“說不得,你出來。”冷謙道。
說不得跟他出去了。
冷謙把他們倆帶到自己辦公室。恰好其他同事不在。
冷謙把門房一關,說不得道:“哇,你幹嘛呀?”
周顛道:“你幹都幹了,別人還不能問啊。”他看到桌子上有一個三明治,拿起來就拆包裝,“哎呀,餓死我了。”
說不得道:“那是冷謙的晚飯吧。搞不好是中飯?”
周顛已經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冷謙……你吃飯了嗎?”
“沒事。你吃吧。”冷謙道。
他轉向說不得:“你是個婦科醫生,你為什麼給感冒病人輸液?一次也就罷了。周顛才告訴我,你前幾年做了一段時間。一段時間是多久?”
冷謙的語氣,好似跟平常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波瀾不興,沒有起伏。
但說不得跟他太熟了,聽得出裡面的細微區別。
“差不多三個月,在我剛接手那個診所的那半年。”
冷謙看著他:“為什麼?”
說不得道:“當然是為了掙錢。你知道感冒輸液的利潤率,是多少嗎?”
“你怎麼能這樣?”冷謙一臉不可置信。
說不得笑道:“是啊,如果我當初不辭職,或者辭職了去個成天只會榨錢的私立醫院上班,就不會出此下策了。公立醫院的醫生,要掙錢,我也要啊。”
冷謙不說話。
周顛已經幾口把三明治都吞了,連忙道:“扯這些,有什麼用?”
“周顛你閉嘴。”冷謙向說不得,“雙黃連注射液,由金銀花、黃芩、連翹三味草藥製成,主治感冒發熱咳嗽咽痛。上個世紀,缺醫少藥,於是全國範圍提倡傳統醫學,醫藥領域也轟轟烈烈大搞傳統草藥。那個時候,靠古代醫書流傳下來的藥方,不做有效成分分析、提純,沒有嚴謹的毒理實驗,沒有大規模臨床研究數據,隨便審批通過的那一大批草藥注射液,一直保留到今天。
最近幾年,每年報告的傳統草藥注射液引起的不良反應數量,都在12萬次以上,其中全身性損害、過敏性休克這類的嚴重不良反應,數量在1萬次以上。這還僅僅是報告的數字。我們不是學藥的,但我不相信,這些東西,你從來沒有查過。”
說不得道:“我以前就查過,所以我只做了三個月。”
“那這次,是為什麼?”
“我沒有多想!我在想別的事情!行了吧?!”說不得道。他也已經非常接近生氣了。
冷謙站起來就往外走,在門口道:“今天晚上,我的同事他們不會來。說不得你在這裡休息會兒吧。”
冷謙出去之後,周顛問:“冷謙這傢伙!講個屁的大道理啊!接下來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律師也問過了,派出所筆錄也做過了,只能靜觀其變。”說不得真的很困,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本來只想靠一會兒,但是很快就沉入了黑暗的夢鄉。
6.
半個小時之後,周顛拿著一個巨大的披薩餅盒子走進韋一笑住的病房。
韋一笑道:“說不得呢?”
“在冷謙辦公室裡睡覺。” 周顛道,“披薩你拿一片,其餘我拿走了。”
那個披薩實在是很大,韋一笑道:“這夠好幾個人吃的?”
“冷謙的也不知道是晚飯還是午飯,被我吃了。說不得午飯也沒有吃。我叫個大一點的披薩,有什麼問題?”
冷謙就好像裝了雷達一樣,過於迅速地出現在病房:“韋一笑你不能吃這種高油脂的東西!你明天手術。你要麼現在去患者食堂吃飯,吃得清淡點、少點,要麼我讓護士來給你輸葡萄糖。7點以後,絕對禁食。”
韋一笑倒是知道聽醫囑,拍拍周顛:“等我吃完飯,去找你們。”
不過,他後來再去冷謙辦公室敲門,卻沒有人應。打電話給周顛,周顛道:“我們在西南角的樓梯間裡。你順著應急出口的指示牌找。”
其實那個樓梯間,韋一笑去過。上次,殷離混進神經外科的加護病房,被冷謙抓住,冷謙就把殷離和他帶到那裡去問話。
韋一笑找到那裡,正聽見周顛在抱怨:“為了讓說不得多睡一會兒,你就讓我站著,吃披薩!你就算把他罵了一頓,也不用這樣吧。”
冷謙道:“對不起。”
“不,也不用這麼客氣,我就是隨便說說……”周顛道。
“你為什麼罵說不得?”韋一笑問。
冷謙和周顛回頭,都沒有說話。
“算了吧,我下午1點多就知道了。殷離告訴我的。”韋一笑道,“這事,說不得有錯嗎?”
周顛開始往回說:“其實也不算是罵……”
冷謙道:“他是婦科醫生,感冒是內科或者呼吸科醫生看的。他不是內科、呼吸科或者全科醫生,他怎麼可以治感冒病人呢?這會構成非法行醫,還是醫療過失,我都不知道。而且,草藥注射液,在國家基本醫療保險藥品目錄裡,有49種,其中26種都規定限二級及以上醫療機構使用,包括他給那個病人注射的那一種。他怎麼能在自己沒有急救條件的診所,給病人輸這種藥?”
“49,26。”韋一笑道,“冷謙,這些東西,是不是你今天現查的。”
冷謙:“……”
韋一笑道:“藥,是不是區中心醫院的醫生開的?如果草藥注射液那麼危險,必須要在隨時可以搶救的地方才能輸,為什麼公立醫院,光明正大,給病人開這種藥?!”
“因為一些歷史原因,它們在醫保目錄裡,是合法的藥品。”冷謙道。
周顛搶著道:“還因為這玩意兒掙錢!我剛剛查的。我國近幾年,每年大約有4億人次使用草藥注射劑,銷售收入超過1000億元。十幾個上市藥品公司,主要產品,就是這些玩意兒。要不是成本低,售價高,能養活十幾個上市公司?醫院也靠藥品差價掙錢吧?”
冷謙:“……”
韋一笑道:“不先把審批藥品的官員們拖出去槍斃,怎麼就輪得著數說不得的錯?”
“就是嘛!”周顛也道。
“是因為那是說不得嗎?”冷謙看著韋一笑,“換做是一個陌生人,你也這樣想?”
韋一笑還沒有回答,周顛道:“這跟是不是說不得,有什麼關係?上面亂七八糟、腦滿腸肥,倒要底下人一絲不錯、完美聖人?!去他娘的!”
韋一笑就笑了笑,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齒。
冷謙道:“你們倆倒心意相通。”
“喂!誰他媽的要跟這傢伙心意相通?!”周顛嚷嚷。
冷謙也不理會。“一個好人,為什麼會特別喜歡道德感稀薄的人。”像自言自語一樣低聲。
“道德感稀薄……你在說我,還是在說周顛?”韋一笑問。
冷謙沒有回答。
“當然在說你!”周顛道。
韋一笑微笑:“我看,也不見得。”
周顛道:“反正也沒有什麼差別,說不得不是天天跟我們一起混?”
冷謙淡淡地道:“韋一笑,你還是趕緊回病房去。你明天就要手術。早點睡。”
“我操!我差點都忘了這事!你小子就是看起來,不像生了病。”周顛道。
“我真是謝謝你!”韋一笑道。
“怎麼的?對我這話,不滿意?要我說點煽情的?”周顛道,“你可要好好活著,不然,說不得肯定要淚流成河。”
然後他開始用朗誦腔念:“‘此刻不需要星星,把每一顆都熄掉;把月亮拆除,把太陽打包;傾盡大海,掃淨森林。因為如今,一切都不再美好。’”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肉麻。”韋一笑皺眉道,“真是死了都會被你氣話。”
周顛哈哈大笑。
Notes:
周顛念的詩:
Funeral Blues
- W. H. AudenStop all the clocks, cut off the telephone,
Prevent the dog from barking with a juicy bone,
Silence the pianos and with muffled drum
Bring out the coffin, let the mourners come.Let aeroplanes circle moaning overhead
Scribbling on the sky the message He Is Dead,
Put crepe bows round the white necks of the public doves,
Let the traffic policemen wear black cotton gloves.He was my North, my South, my East and West,
My working week and my Sunday rest,
My noon, my midnight, my talk, my song;
I thought that love would last for ever: I was wrong.The stars are not wanted now: put out every one;
Pack up the moon and dismantle the sun;
Pour away the ocean and sweep up the wood.
For nothing now can ever come to any good.
《葬禮 藍調》
- W. H. 奧登停止所有時鐘,切斷電話,
給一根多汁的骨頭使狗不再吠叫,
鋼琴沉默,隨著低沉的鼓聲,
抬出棺柩,讓哀悼者來吧。讓飛機在頭頂盤旋悲號,
於天空匆匆寫下他逝去的消息。
將黑紗蝴蝶結系於葬禮鴿的白頸,
讓交警帶上黑色棉手套。他曾是我的北,我的南,我的東和西,
我的工作日和我的周休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交談,我的歌;
我以為愛會永續:但我錯了。此刻不需要星星,把每一顆都熄掉;
把月亮拆除,把太陽打包;
傾盡大海,掃淨森林。
因為如今,一切都不再美好。
Chapter 180: 手術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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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手術當天
1.
半夜,說不得模模糊糊地醒來,說不清是為什麼,是因為冷謙辦公室的沙發不夠長,他睡得不舒服?還是因為沉睡也無法壓制的餓意?還是因為過於沉重的思緒,製造的亂夢?
反正他醒來,睜眼,就看見黑暗中一盞小小的檯燈,冷謙在檯燈下看東西。
“幾點了?”說不得低聲問,一邊試圖坐直,活動一下他僵硬的脖子。
“1點46。”冷謙道。
說不得歎了一聲氣。
“韋一笑在病房睡覺。你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周顛買的披薩,冷的。”冷謙道。
說不得過來拿了一片披薩,默默地吃。
等他停下不吃了,冷謙道:“你是要在這裡睡,還是回家?可以把折疊床拉出來。”
說不得道:“我睡折疊床,你睡哪?”
“我同事也有。”
說不得停了一會兒道:“我之前,是不是算是,跟你發脾氣了?”
“你發脾氣,也可以理解。”冷謙道,“早點睡。明天還有一堆事。”
說不得在展開的折疊床上躺下。
但冷謙還沒有那麼快睡,他還要去病房巡查一圈。
說不得還能聽到他輕輕開關門,那之後,說不得就不再記得自己有聽到什麼聲音。
說不得沒有睡太久。黎明時分,他就醒了。醒來,他摸手機看了一下時間,5點45。
他沒有弄出很大的聲音,冷謙還在他旁邊,另一張折疊床上躺著。和大學時候的習慣一模一樣,向右側臥,毯子一直圍到下巴,裹得嚴嚴實實的。
他想坐起來,折疊床就吱呀亂響。
冷謙睡覺也很輕,立刻醒了,看看百葉窗透進的天光,道:“應該快6點了?”一邊掀開毯子坐起來。
說不得道:“我得去醫院旁邊的便利店買牙刷。你今天白天幹什麼?”
“我同事代我給胡主任做一助,我代他看門診。”
“哦。”說不得道,“等韋一笑出院,我忙完沒什麼事,請你吃飯吧。”
2.
韋一笑醒來,就看見說不得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
說不得看起來,精神比昨天好一些了,雖然還是有黑眼圈。
他手裡拿著一個便利店裡買的海苔裹飯團,還沒有開始吃。
“你要起來嗎?7點還不到。你可以再睡一會兒。手術9點才開始,8點半左右才會進手術室吧。”
“不,我不想睡了。”
“你不能吃早飯哦,我在你面前吃,沒關係嗎?”
“你怎麼這麼囉嗦。”
於是,說不得開始吃他的飯團。
韋一笑忽然道:“昨天,冷謙是不是說你了?下次叫我,他肯定說不過我。”
說不得忍不住笑:“倒也不用。冷謙,他跟你不一樣。”
“什麼?”
“就是,你們倆,都是看著冷冰冰的、面癱、不愛社交、講話太直。不過,冷謙其實是面冷心軟的人。”
“那我就是面冷心硬了?”韋一笑道。
說不得想了一會兒:“你知道莫氏硬度嗎?就是拿10種礦物來標識硬度,對應1到10的數字,介於兩者之間就算0.5。金剛石是10,石英石是7,磷灰石是5,螢石是4,方解石,也就是碳酸鈣晶體,是3。平常更常見的東西,玻璃是6.5,翡翠是6.5到7,和田玉是6到6.5,鐵和鋼大概是4到4.5,金銀大概是2到3。我覺得,你的心,應該大部分都是石英石以上的硬度,只有很小一部分,是金屬的硬度。”
韋一笑聽了這話,也完全不生氣,只是道:“是嗎?怎麼說得好像擲地可作金石聲一樣。”
說不得道:“就是那一小部分,也是很寶貴的。怎麼能拿來擲地呢?”
韋一笑:“……”
“等你手術做完,出院之後,我們去吃火鍋吧。”說不得道。
“好。”
3.
早上,殷離醒來。
她既想早點去醫院,又想不要早點去醫院。結果拖拖拉拉,8點20才到醫院門口,到病房正好趕上韋一笑要進手術室。
以他的情況,是要自己走過去的。病人要在手術室走廊的更衣間,換手術的一整套衣服。
殷離、說不得和一位護士在外面等著,韋一笑出來,把換下來的病服給說不得。
護士對韋一笑道:“你跟我走,到5號手術室。家屬到走廊入口等著。”
韋一笑沒有回頭,就往前走了。
說不得一直看著他進了手術室,又過了一會兒,看到幾個醫生也魚貫而入,手術室的門打開又合上,他才跟殷離往外走。
走廊入口那裡,是個等待區,有一排一排的椅子。
說不得沒有坐下來,站著,問殷離上午有沒有課。
殷離說有。他道:“你回去上課吧,這個手術是在顯微鏡下切除,一點一點做,可能要很長時間。在這裡,也是傻等。”
殷離走出去幾米,說不得又叫住了她:“阿離,你有帶什麼書嗎?隨便什麼書。”
“你可以用手機看書啊。用手機搜一下,什麼書都能看。”
“我手機快沒電了。也沒帶充電寶。”
殷離翻了翻書本,只帶了課本,想了想,道:“我這裡有電子書閱讀器,你要嗎?裡面挺多小說的。這個,可以用一星期,都不怕沒電。”
“行,你給我吧。”
殷離上完上午的四節課,她課間本來可打個電話給說不得,拿起手機又有點害怕。還是下課之後直接往醫院跑,經過便利店時買了兩個麵包。
她再來到手術室走廊外,發現說不得還在等候區站著,靠著牆,捧著電子書閱讀器,看書。那個姿勢跟她走的時候,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殷離:“老哥,你站這麼久不累嗎?”
說不得微笑道:“我們輪科實習的時候,我參加的第一場手術是幫普外科的老師拉鉤,一個whipple手術——就是胰頭十二指腸切除,從早上8點站到下午4點。”
殷離看著他帶著笑意的臉,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她在旁邊陪他一起站著,一起啃麵包。湊過去看他手裡的電子書,發現他在看一本傻裡吧唧的少年向熱血小說。
為什麼時間那麼漫長?殷離第三次在心裡感慨的時候,遠遠看到有個手術室的門打開了,有個護士先出來,跑過來問:“韋一笑的家屬在嗎?”
說不得連忙過去:“我就是。”
“手術結束了。過來吧。”
這場手術從早上9點開始,現在已經是下午3點10分,持續了6個多小時,終於完成。
說不得和殷離走到5號手術室外。韋一笑的床剛剛推出來。他已經清醒了,只是好像沒有力氣說話,就很慢地跟說不得眨了眨眼。
說不得長出了一口氣,俯身抓住韋一笑戴著病人腕帶的那一隻手,看著他,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但是最後,什麼都沒有說。
醫生們也出來了。
胡青牛對說不得道:“你就是冷謙的同學,對吧?這個,病人的腫瘤,全切了。的確是已經很靠近語言中樞,也就差5毫米吧。就手術本身而言,是很成功的。現在要送ICU觀察,24小時後,做術後第一次MRI。”
“哦,好的。謝謝胡主任。”說不得道。
一位醫生和一位護士推著病床出去,到了電梯裡,按9。
9樓是ICU所在的那一層。
說不得就一直跟著,直到了ICU門口,護士示意他止步,他才看看韋一笑,放開了手。
殷離問ICU門口的護士:“這裡的探視時間,是什麼時候?”
“每天下午2點到2點半。”
“這麼短嗎?”
“是的。其他時候,除非是病人臨終。”
說不得在ICU的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道:“阿離,我們回去吧。”
4.
說不得和殷離回到明湖苑。
殷離知道說不得肯定沒有心思做飯,就道:“我叫外賣吧。這家店,好不好?”
等外賣的時間,殷離就回自己房間去做作業了。說不得繼續處理他自己的麻煩。
晚飯之後,說不得給冷謙打電話,問:“3點多結束的手術,現在4個小時過去了。他在ICU觀察,沒有什麼不好吧?”
“沒有。我們胡主任,剛剛去ICU看過了。”
“他還挺上心的。”
“這是一個外科醫生的職業操守。”
說不得道:“感覺好像心裡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一切還算順利,腫瘤全切。”
冷謙道:“我聽同事說,今天的術中喚醒,出了一點小問題。”
“什麼問題?!”
“每個人對麻醉藥劑的敏感度不同。他可能敏感度更低一點。我同事說,他醒來時,除了意識清楚,應該還感覺到疼痛了。”
“這怎麼知道的?”
“看監控儀器和表情吧。然後麻醉師趕緊又加了一點點劑量。”
說不得歎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冷謙道:“抱歉。”
“不不。你還是告訴我吧。”
冷謙道:“你確定嗎?”
“身為監護人,我應該知道,不是嗎。”
在掛掉電話之後,說不得想,如果不是冷謙說了這麼一句,他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難道韋一笑事後會跟他說嗎?他才不覺得他會呢。
他想起,他送公證書給冷謙的那個晚上。他跟冷謙說,自己肯定不會不忍心。
Chapter 181: 故友遙相問
Chapter Text
第181章 故友遙相問
1.
幾天前,上一周的週六,晚上11點半,范遙下班後一個人,在離自己社區不遠的一家嶺南粥店,吃他的晚飯。今天還算下班早。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攪動面前的墨魚粥,一邊拿著手機刷新聞和Square,想看看今天又發生了什麼事。忽然叮的一聲,提示Talks收到一條信息。
威武溫柔築夢師:圖片
圖片是對一個Square帳號的截圖,那個帳號,名字叫“北冥有魚”。
《莊子·逍遙遊》的開頭就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國內幾大社交媒體,Talks是比較偏向于熟人社交的,而Square是偏向於陌生人社交的。
范遙莫名其妙。
那傢伙發個陌生人帳號給他看,什麼意思?
恒明律所范遙:?
對方很快回復了。
威武溫柔築夢師:這個帳號,你關注過沒有?眼熟嗎?
范遙搜索到了該用戶,看了基本信息,性别写着男。
他把那人發佈的內容看了幾十條。這應該不是一個名人,也不是职业自媒體,也不是某個機構的號,就是一個私人小號,高興說什麼,就說什麼。
因為國內的輿論環境持續惡化和收緊,這樣的號已經越來越少了。所謂禍從口出,莫談國是。
威武溫柔築夢師:你看不出來這是誰?
范遙的確有一點猜測。他能感覺到一些熟悉的痕跡。
恒明律所范遙:楊逍的?
威武溫柔築夢師:然也!他這個號,估計沒讓現實中的熟人知道,吐槽和刻薄人的內容,滿坑滿谷的,簡直是典雅挖苦學的大師……哈哈哈
恒明律所范遙:你怎麼知道是他?
威武溫柔築夢師:哈哈,怎麼發現的,不告訴你!
范遙心想,就算這是楊逍,他在Square上弄了一個帳號,不告訴別人,無意間被你發現了,這又算什麼大事?我忙一天,一腦門子官司,聽你扯這些雞毛蒜皮的——把手機隨手一擱。
誰知過了一會兒,又是叮的一聲。
范遙看也不看,拿起手機就打電話:“老謝!你閑得無聊是吧?”
對方哈哈大笑:“我在國外!周圍都是異族!天天被逼著說鳥語!能不無聊嗎?!再說這個鐘點,家裡老婆孩子都睡了。我的確是閑得慌啊……”
“別跟我八卦。我沒這個閒心。”
“喲,你是寧願我找你,問公司業務涉及的什麼版權問題,也不願我跟你閒聊,是不是?”
范遙道:“你們公司跟我們公司簽了合同。你問我法律問題,那算我的工作時間。你跟我閒聊,不算。”
“你就這麼不關心楊逍同學嗎?”
“我關心,但是這個帳號有什麼好關心的?你八卦,好歹八卦點有品質的東西?”
對方笑道:“誰說我八卦的東西,沒有品質?你仔細看看那個帳戶最近的動態。”
范遙道:“無非是表達一些對當前時事的觀點罷了,就算說得激烈些——他平日私下裡也是這樣說的。有什麼奇怪?”
對方道:“你往回拉得,不夠久。這半年,差不多就是從夏天開始,他老跟同一個人爭辯,對方駁什麼,他就一定反駁回去,就算對方的立論很弱智,他也非回不可。在評論區辯論得,那叫一個你來我往、火花四濺啊。那個跟他吵架的帳號,我研究過了,一個普通人而已,粉絲才100多個……你什麼時候見過楊逍這麼好耐心的?現實裡,眼睛向上看,不理人。網上可以更乾脆,罵一聲傻逼,拖黑別人就是。”
范遙無語。
對方道:“我研究還發現,跟楊逍爭辯的那個人,用戶性別填的是男,但是!你只要稍微多看幾條,就一定能發現,那是一個女生的號!”
“你怎麼證明北冥有魚這個號,是楊逍的?也可能是想法跟他差不多的人呢?”
“我發圖片給你。”
不一會兒,范遙收到了圖片。
是“北冥有魚”發的一張圖片,九月的一天發的,照片的右下角還有帳號的水印。照片拍的是室內的餐桌,但是照片一角,窗外是本市某個商業區的地標大廈。能拍到這個角度的該地標大廈,必須是在旁邊那個房價非常昂貴的住宅社區。楊逍今年夏天剛買了那個社區的房子,也在Talks上發過照片。
並不是同一張照片,但是餐桌似乎是同一張,Talks的那張照片上,餐桌还是空的。而“北冥有魚”發的這張照片上,餐桌鋪上了白底綠葉的桌布,上面還有四菜一湯。
那個帳戶發言的語氣太像楊逍了,再加上這個,范遙也不能斷然批駁對方的猜想。
范遙只是道:“算了吧!楊逍身邊天天一大堆美女圍著,他才不會做這種無聊事情——對著網路上一個身份未知的人,花那麼多時間。這麼loser的事,你安在他身上,鬼都不信。”
對方笑道:“那當然不可能。但是反過來呢?比方說,這個人他在現實中認識,而且很重視,所以才會在Square上有問必答,處處回擊。”
“他跟另一個帳號吵来吵去,都吵什麼?”
“吵什麼?經濟是由市場自我調整好?還是政府管控好?計畫是不是比市場好?一個公民是不是應該無條件愛國?政府跟公民的關係,應該是什麼樣的?我國當代青年的困境,是不是資本造成的?諸如此類。”
大一第一天、范遙認識他時,楊逍就是一個非常堅定的自由主義者,之後也沒有變過。范遙當然知道他的觀點是怎麼樣的,那麼反方的觀點,只能是另一個疑似女生的帳號了。
范遙道:“我國當代青年的困境,是不是資本造成的?對方不知道國家資本主義嗎?這麼幼稚天真,是不是還是學生?”
“有可能。那個帳號,前幾天還說,碩士畢業論文寫了一半。這像是今年要畢業的碩士。這算什麼幼稚天真?真信了一輩子、到老還信的人,還多著呢。”
“如果北冥有魚真是楊逍的帳號,他也真是太閑了。”
“這說明,楊逍同學的工作效率高,幹完了活,還很閑!應該升職啊!升到一個讓他更忙的職位。”
范遥忍不住搖頭。“時代不同了。國內互聯網企業也沒有多少增量可開發,全在搶存量市場。不開疆拓土,哪裡來的新職位,讓下面的人升?”
“也是。媽的,內卷都卷成什麼鬼樣了!現在年輕人開始號召大家躺平,不奮鬥了。我也想躺平,抱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了此一生。”
“你這不是在炫耀嗎?老婆也有了,孩子也有了。”
“嘿嘿,話說,線下的世界裡,你有沒有聽說,過盡千帆的楊逍同學,空窗期後,有什麼新動向?”
范遙回想了一下:“上次他跟我吃飯的時候,沒說這方面的事。”
對方笑道:“你什麼時候,旁敲側擊問問?問的時候,別出賣我就行。”
范遙徹底無語,道:“你說你多無聊?放著韋一笑那種大閒人不去騷擾,倒來找我這種忙的……”
對方道:“韋一笑?他向來不喜歡聽八卦,別人非要跟他講,他只會奉送——一個字曰停,兩個字曰死開,三個字曰爬遠點——不知道這個死小孩現在有沒有好點。他懂什麼?八卦是人類增進感情的重要方式!而且,他娘的,我最近聯繫不到他了。”
范遙奇怪道:“你跟他,不是一直都有聯繫嗎?”
對方道:“是啊!可是他最近好像失蹤了一樣。我已經用盡各種聯繫方式、各種app,還給他的各個郵箱發郵件,他全都不回。他又不用手機……他奶奶的!別是不小心掉哪個懸崖下面了,沒有人知道吧?還是在躲債,躲通緝?”
范遙道:“沒有別的事,我先掛了。等你回來,大家一起吃個飯吧。”
他三兩口喝光已經變涼的墨魚粥,吃掉蝦餃和牛肉丸子,結帳,走人。
坐在自己的車裡,他翻了翻手機通訊錄,拉到S。他很快找到了說不得的名字,打了過去。
范遙聽到說不得的聲音:“你好,我是說不得。呃,你是不是要找韋一笑?”
這至少說明說不得在手機裡,正確地存儲了他的手機號碼和個人信息。
范遙道:“對。那個傢伙不用手機,找他不容易,只好打你的手機了。”
說不得道:“我想也是。不過他現在不在我旁邊……”
范遙道:“我只是問一問。我們一位師兄,說聯繫他,他一直沒有回復。”
說不得遲疑道:“他……他最近自己搞了個手機號,我告訴你。你要找他,直接打他電話?”
“他沒有惹什麼麻煩吧?”
“沒有。”
但是范遙從他回答的語氣中,感覺到了一絲猶豫。不過說不得還是馬上把韋一笑的號碼發給范遙了。
范遙道:“我把這個號碼給那位師兄。如果,你們有什麼麻煩,需要法律諮詢,可以給我打電話。”
他也就是那麼隨口說了一句,沒有想到,幾天之後,說不得真的給他打電話了。
週三的淩晨3點,范遙在家,他的手機響了。
雖然他的確24小時不關機,睡覺也不把手機調勿擾模式,但是這個時間有人打他電話,也不是那麼常見的事。
他掙扎了一下,伸手去夠手機,來電顯示了姓名。
說不得。
范遙接了電話:“喂。”
“你好,我是說不得,韋一笑的室友。不好意思,這麼晚給你打電話。”
“有什麼急事嗎?”范遙道,“難道是韋一笑又跟人打架,進派出所了?”
“不是的。是我的診所,有一個病人輸液過敏,送醫院搶救之後去世了。就是剛剛的事!死者女兒報警了!現在警察還沒有到。”說不得道,“我……”
范遙披衣下床,在書桌前坐下:“你在其中有過失嗎?”
“那其實不是我的病人。他去區中心醫院看感冒,那邊給他開了兩瓶靜脈輸液的藥。拿到藥之後,他們看輸液室沒有床位了,只能坐著輸液,所以就拿著藥來我的診所,讓我幫他輸一下。”
“你不是婦科醫生嗎?”
“是的。婦科醫生也會給病人輸液的。病人家屬以前是我的病人,看過我給人輸液,所以來找我幫忙。”
“你收死者錢了嗎?”
“沒有。”
“你有個人行醫執業許可證嗎?你的診所,有醫療機構許可證嗎?”
“有的。兩個都有。”
“範圍都是婦科?”
“是的。”
“診所的證上,法定代表人和主要負責人,是誰?”
說不得道:“都是我。”他遲疑了一下,“之前是別人的名字。後來變更成我的名字。”
“也就是說,這個診所,你是從別人手上接手的?”
“對。”
“什麼時候變更的?手續合法嗎?”
“三年前吧。當然是合法的。審批部門審過材料,覺得沒有問題,才給我發證的。”
范遙道:“至少,在我看來,你這不構成非法行醫罪。未取得醫生執業資格,是非法行醫罪的構成要件。至於是不是醫療過失或者事故,需要一些專業的判斷。一般是醫療事故鑒定中心出結論。不過,這裡有個明顯的問題,你是婦科醫生,他是感冒了。我沒有接手過醫療糾紛的案子,我只能說,這恐怕是個大問題。”
“是不是收錢也是個判斷標準嗎?”
“收錢就是以營利為目的,坐實非法行醫。”
“好幾年以前,我曾經做過幾個月給感冒病人輸液。不過,那個時候沒有出什麼事。”
“這事就千萬不要跟警察提了。目前先應付警察吧。藥品不是你提供的,你也沒有收錢,病人也不是直接死在你的診所。你兩證齊全,也不是非法行醫。你把這些點,跟警察說清楚,就可以了。現在,死者家屬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是你導致了病人的死亡,警察也不會拘留你的,最多只是要你配合調查,做做筆錄。”
“然後呢?”
范遙想了想:“我給你推薦個同行,他接過很多醫療糾紛的案子,我想他在這方面,會比我更專業。明天上午,我先給他打個電話。然後我給你他的電話號碼。等你從派出所做完筆錄出來,就聯繫他。”
早上7點多,范遙給人打電話:“老孫,你最近忙嗎?”
“嘿,打電話給我?還是這時候?不是約著吃飯吧?”
“你在醫療事故這一塊經驗豐富,政府衛生管理部門那裡,人頭也熟,有個案子,我想我肯定不如你行。先說好,這可不是塞個蔥頭,給你斬!是我有個熟人,需要專業人士的帮助。”
孫律師在那頭笑:“好好好,我知道了。什麼情況,說來聽聽?”
范遙大概說了一下。
孫律師道:“也不算特別麻煩。”
范遙道:“那我把你手機號給他,讓他自己聯繫你。你平常一個小時多少錢,委託費多少錢,該收的就收,但別坑他。”
然後范遙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直到下午2點多,他跟去外地出差的一位同事、還有律所的另一個合夥人,三個人開視頻會議討論事情,他把手機調成了震動。
有電話打進來,他沒空去看。那個號碼就打了又打。如果這是個電話詐騙從業者或者房地產推銷人員,這樣肯定大大降低效率。
他終於看了一眼,手機顯示“韋一笑”。是前幾天說不得給他的韋一笑的新號碼。
過了十幾分鐘,視頻會議結束了,他打回去:“韋一笑嗎?我是范遙。”
“我找你。說不得的診所,出了點事。”
范遙並沒有吃驚,但還是有點奇怪。說不得診所攤上人命官司,韋一笑關心是正常的。但是昨天韋一笑沒有找他,今天上午韋一笑也沒有找他,這時候才給他打電話。
范遙道:“怎麼了?”
“說不得的診所,昨晚輸液死了一個病人。不,不是在他診所死的。輸液過敏,送去醫院搶救之後,好像是今天淩晨在醫院死的,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死者家屬報警,他還在派出所做筆錄。他說,已經問過律師了。我不知道他問的律師靠不靠譜。你知道這個方面哪位靠譜的律師嗎?”
“他淩晨問的人就是我。我找了個這方面很有經驗的同行給他。不知道他現在聯繫過人家沒有?”
“哦。”韋一笑道,“多謝。”
范遙笑道:“聽見你真心說多謝,也是很難得的事。”
“如果是他的過失導致人死,他會坐牢嗎?”
“醫療過失導致患者死亡,那就是醫療事故罪了。‘醫務人員由於嚴重不負責任,造成就診人死亡或者嚴重損害就診人身體健康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的確有可能。”
“如何才能避免?”
“這個很複雜。要看醫療事故鑒定中心給的結論,還有家屬的態度。”
“總之,還是有辦法可以避免的,對吧?”
“算是吧。”
“未來一段時間,我可能沒法給你打電話,不過說不得的事情,還是麻煩你關心一下。”
范遙到這時候才真的奇怪:“你怎麼了?”
韋一笑沒有馬上回答他。
范遙道:“你是要躲債,還是躲通緝呢?電話也不能打。”
“什麼鬼!我……要做個小手術,會住院一段時間。”
“什麼手術?”
“反正就是個小手術。等我能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再說吧。”
“老謝找你,說你一直不回他。”
韋一笑道:“他找我,也沒什麼要緊事吧。以後再說。”
范遥放下手機,發了兩秒的呆,又開始工作。
Chapter 182: 人命的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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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人命的價格
1.
韋一笑手術後的第1天,週五。
上午,說不得去見過律師。下午,去見死者陳新生的女兒,陳宜家。
詩曰:“之子於歸,宜其室家。”父母給她取這個名字,應該是表達“宜家宜室”這個古老的期許。給女孩子取這個名字,等於說期望你賢慧、會照顧人,是當個好妻子、好母親的料,並因此能嫁個好男人。這個名字,是對如此期望的濃縮。
當然,父母的期望是一回事,小孩自己的人生又是另一回事。
陳宜家的年紀,看著跟說不得差不多,但應該還是單身。說不得曾經聽王阿姨說,雇主老頭的女兒,老大了還沒有結婚,也沒有男人,脾氣又不好,怕是要嫁不出去了,老頭說起來就恨。
陳新生病危時,她一個人出現在醫院,後來似乎也沒打电话给丈夫或者男朋友,恐怕是沒有對象。
2.
說不得再次見到陳宜家的時候,她已經冷靜多了。週三的淩晨,她可不是這樣子。
搶救室外,醫生跟她宣佈,她的父親已經死亡,那時她還算鎮定。
醫生道:“不好意思,我們已經盡力了,搶救失敗。1點34分,病人已經死亡。”
她追問:“原因呢?”
“呼吸衰竭,心跳停止。我們已經盡力搶救了,請節哀。”
她定了定神,也沒有哭,只是問:“現在要我做什麼?”
“你作為家屬,進來看最後一眼。確認一下。之後開始走流程。”可能因為她跟醫生說話,發音非常標準,聽不出來本地話口音,醫生忽然問,“你們是本地人吧?”
“本地人怎樣,外地人怎樣?”
“有些外地人,有風俗,講究葉落歸根,一定要帶遺體回老家。但是,病人確認是在醫院死亡,屍體只能由本市殯儀館的車來接,送去完成火化。不允許家屬自己找車帶走的。要帶走,只能以活人狀態出院。這裡早就全面禁止土葬了,郊區鄉下也是,家屬沒這種怪要求。”
“儂港啥甯外地鄉下寧?!”她忽然道。
醫生馬上閉嘴了,只是示意她跟著他進搶救室。
說不得和王阿姨在外面等著。過了一會兒,醫生突然出來道:“你們也是陳新生的熟人吧?他女兒在裡面昏倒了,進來扶一下!”
說不得帶著王阿姨進了搶救室,他一邊把那個女生的肩膀抬起來,一邊看病床。護士正在給那具身體,不,應該說是屍體了,處理氣管切口。那需要填充一些紗布以阻止血液滲出,然後再在喉部表面用紗布和醫用膠布封好切口。
病人死亡之後的流程就是這樣:家屬看視,確認死亡。醫生護士去除病人身上的一切儀器和管線。如果有切口,處理切口。屍體消毒。如果確認很快就送殯儀館,那麼,允許病人家屬說幾句話,痛哭幾分鐘,甚至有些地方的人講究死後要由親人馬上給死者穿上壽衣,也能抓緊時間辦了。如果不能很快送殯儀館,那麼屍體就會移交給醫院的太平間,由病人家屬決定什麼時候送殯儀館。不過,在太平間也不能放太久。
她之前還挺鎮定,估計是看到拔管子鮮血湧出、撐開切口往裡塞紗布,受不了那樣的刺激,才昏過去了。
其實這不奇怪。大量的鮮血、剖開的肉體,對於現代人來說,是一種視覺強刺激。醫學院的學生,第一次跟手術,看見手術刀劃開病人肚子,血如泉湧,當場昏過去的,也不是沒有。當然,對於說不得這樣已經見過、做過很多台手術的人來說,早就習慣了。
他半蹲半跪在地上,讓那個女生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王阿姨按照古老的傳統,掐她人中。她很快就醒了過來,似乎為自己被陌生人照顧感到羞惱,馬上掙扎著,站了起來。
醫生看她醒了,說,過一會兒,遺體需要移送太平間。當然也可以直接送殯儀館。送殯儀館,需要在他們的車來之前,辦好死亡證明,不然殯儀館的車,也是不能把人帶走的。辦死亡證明要死者ID卡、死者戶口本、經辦親屬ID卡。不過,淩晨半夜的,這些都辦不了。
她回答道:“為什麼要這麼快送太平間?我爸還有其他親人,不能讓他們來這裡見一面嗎?在搶救室見一面,到底和在太平間或者殯儀館見面,不一樣。”
“我們也理解家屬的心情,不過醫院的資源很緊張。還好今天急診搶救的人不多,不然早催著騰空了。遺體消毒還要一點時間,你們家裡人如果能在半小時內趕到,應該還是可以的。”
“他們在路上,很快就到了。”
期間王阿姨小聲跟說不得嘀咕:“我能不能先回去?”
這話給那個女生聽到了,她馬上道:“你怎麼能單獨去我爸房子裡?!當然是這裡的事好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王阿姨大覺委屈,這話裡的意思,好像她回去就會卷了屋裡值錢的東西逃跑一樣。她回道:“我就等著吧。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到我賬上呢。”
過了不久,來了兩個男的。一個年長,也是六七十歲,一個年輕,似乎三十歲上下。
那個年輕人來了就叫“宜家姐姐”,說不得才知道,她的名字大概是陳宜家。
那個老頭來了,就對著病床嚎,阿哥你怎麼好好就走了,都還沒有看到屋裡小甯成家。那個年輕人倒還冷靜,在旁邊勸著“爸爸你不要激動”,轉頭問了醫生一些問題,然後又跟他的宜家姐姐,小聲說話起來。
醫生再次道:“我們要通知太平間的工作人員來轉移遺體了。”
“我要報警!”那個女生道。
說不得聽到她這樣說的時候,簡直眼前一黑。
在場的那位急診科醫生,也很震驚:“報警,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呢?這裡面,到底區中心醫院有什麼不對,你們搶救的時候有什麼不對,還是那個輸液的有什麼不對,我都不知道!遺體不能就這麼火化了!休想!”她大聲道。
因為現在鬧事的病人和家屬太多,醫生也很緊張,小心翼翼地道:“我們搶救絕對是符合規範的。你們要報警,但是也不能擾亂醫院的秩序對不對?這個搶救室需要騰空,遺體需要移送醫院的太平間……”
那個年輕人道:“醫生,我們不是沒臉沒皮的,都是守法公民。維權也不是鬧事。宜家姐姐,你打電話報警吧。”
3.
警察來的時候,遺體已經送到太平間了。警察對三個家屬、醫院負責交接的急診醫生、還有說不得和王阿姨都問詢了一番之後,表示,大家去警察局做個筆錄吧。
急診醫生說,我不去。我哪有時間。你們去申請醫療事故鑒定,要調什麼記錄,來我們醫院調。其他別說了,耽誤我工作。
於是警察就只把說不得、王阿姨和三位家屬帶去派出所。但是派出所人手不夠,兩位警官又忙別的去了。只能先把五個人安置在一個空房間,讓他們等著。
期間,陳新生的弟弟跟自己的侄女,吵了起來。原因是那位爺叔待著無事可做,忽然就開始指責她作為女兒不孝。
居委會的工作,多穩定,好好的辭職不幹, 跟朋友合夥創業,搞得不上不下,30多歲,沒有穩定工作,沒有男朋友,還不肯相親結婚。跟爸爸吵架,平常也不去看他。生了女兒,跟沒有一樣。你晃蕩到現在,看樣子以後怕是也嫁不出去了。他真是死不瞑目。
這些話,的確也是太過分了。
那個女生當場就跳起來,反擊也是語無倫次的。只是聲音巨大地重複:“要你管!”
那位爺叔就大叫她的名字,罵她。陳宜家,你沒大沒小,目無尊長。
最後連隔壁房間的警察都吵到了,過來問怎麼回事。
天亮了之後,兩位警察陪同著說不得和陳宜家,一起到診所來取那兩瓶輸液的藥品,回去才開始做筆錄。拖拖拉拉,中間錄影設備還壞了一次,找一個能用的備用錄影設備找了好幾個小時。等說不得、王阿姨、陳宜家的筆錄弄完,都已經下午5點多了,警察這才對他們五個人說,你們可以走了。
說不得要走,王阿姨還得跟幾位家屬,回陳新生的房子清點東西。他雖然著急去醫院看韋一笑,但是還多為王阿姨說了句話:“你們要把這個月的工資給王阿姨啊,她當保姆也不容易。”
週三下午分別之後,陳宜家沒有聯繫他。
週四上午,韋一笑開始手術,殷離剛剛走,說不得在手術室外站著,陳宜家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明天我們見面談談。
“談什麼呢?”其實說不得自己知道,要證明他有過失,首先得申請醫療事故鑒定。但申請醫療事故鑒定,哪有那麼容易?這中間有很多步驟,各種扯皮,漫長的時間。
陳宜家道:“我堂弟也是醫生。這裡面那些事情,他懂。我們先談一談比較好。”
說不得這才趕緊給范遙推薦的那位孫律師打電話。昨天他從派出所出來,就去醫院病房看韋一笑,接著又被冷謙叫走,然後就在冷謙辦公室睡著了。都沒有來得及給律師打電話。
孫律師接了他電話,問清了整個情況,聽說死者家屬要單獨見他談話,也不覺得有什麼:“肯談,就沒有什麼好怕的。要是一上來,先揚言要把區中心醫院、F大醫附一和你都告了,那還麻煩點。你先來我們律所,我們當面談談。”
說不得道:“我今天家裡人做手術,我走不開。明天行嗎?死者女兒跟我約的是明天下午,我明天上午去你們律所?”
4.
週五的上午,說不得去見那位孫律師,他的律所叫君悅律師事務所,辦公的地方是在中心城區的某個商圈,一棟租金不便宜的寫字樓裡。
之前范遙就告訴他,這位孫律師,自己本科就是學醫的,畢業後在三甲醫院工作過,幹煩了,辭職考研究生,才讀的法律。進律所十幾年,接手的案子,不是幫病人和家屬告醫院,就幫被病人和家屬告的醫生和醫院辯護。他混成合夥人之後,也喜歡招有醫學背景的年輕律師,所以他們律所,在本市業內的名聲,就是醫療糾紛領域的行家。
跟說不得面談的是兩位律師,一位就是那個已經四十多歲的孫律師,還有一位是他帶的年輕律師,像是三十歲不到,姓王。
孫律師跟說不得分析利害關係:“情況你也跟我說了。那麼就幾種可能。一種:致死原因是跟輸液相關。另一種可能就是跟輸液無關。他剛好因為流感呼吸衰竭了,剛好心臟病發作了,剛好腦卒中了。如果跟輸液相關,除了不該給他輸液這個錯誤,你還犯了別的錯誤沒有?輸液速度太快?輸液管裡有氣泡?”
說不得道:“當然沒有!一瓶250毫升,輸了4個小時。開始和快結束的時候,我都仔細檢查過的,沒有氣泡。再說,要能形成空氣栓塞,需要快速注入大量氣體才行的。”
“行吧。如果醫療事故鑒定書的結論,是輸液過敏導致的死亡,那你的麻煩就來了。”孫律師道,“同一個藥,區中心醫院的輸液室輸,就沒有問題,你輸,就是過失。這個,你明白吧?”
“雙黃連注射液,限二級及以上醫療機構使用,原因就是它容易發生過敏。二級以上醫療機構有搶救條件。”說不得道。
“對。這個過失,就像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一旦屍檢結果說是過敏致死,那麼做醫療事故鑒定的機構,肯定會認為主要責任在你。”孫律師道,“我跟你講幾個醫療事故罪的案子吧。”
“第一個,那個病人吧,是個30多歲的男性,去區裡的醫院看病,最後死於心肌炎,但是病人父親認為該醫院的那位主治醫生治療不當,他兒子是非正常死亡。
這案子,一共做了兩次醫療事故鑒定。醫療事故鑒定是由各地的醫學會,去組織人來做鑒定。一般是組建一個專家庫,有一定的聘期,有需要鑒定的事故,就從庫里拉一些專家來審材料,出鑒定書。省級的鑒定為最終鑒定。直轄市和省,級別一樣。
病人父親先是跟區裡的衛生行政管理部門投訴,區裡就讓那個區的醫學會,做醫療事故鑒定,出了鑒定書,認為不屬於醫療事故。病人父親一怒,直接去起訴,法院說我們不受理。醫療事故,跟杀人一样,是公訴案,你拿著這麼一份鑒定書,沒用。
病人父親就鬧到市級部門,要市級做鑒定。最後也不知道怎麼搞得,市級出的新的鑒定結論是:一級甲等醫療事故,醫方承擔輕微責任。
開庭的時候,律師給那個被告醫生做的是無罪辯護。因為從法律上講,並不是出現嚴重不良結果,就可定為醫療事故罪。刑法規定,‘醫務人員由於嚴重不負責任,造成就診人死亡,或者嚴重損害就診人身體健康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醫療事故罪的界定,是指因嚴重不負責任,導致嚴重不良後果的。立法者也考慮到醫療行為的特殊性,過失標準是‘嚴重不負責任’,犯罪後果是‘死亡或者嚴重損害就診人身體健康’。這兩個限定,就限制了醫療事故罪的適用。
就算那個醫生對病人的死,有輕微責任,但也不是因為他嚴重不負責任,而是因為人體的複雜性、醫學的不確定性,以及醫生的非全能性。最後,拖拖拉拉搞了四個月,區檢察院經區法院批准,撤回公訴了。而那個醫生,在看守所被關了兩個月,後面沒繼續蹲看守所,是因為律師使盡辦法,給他辦了取保候審。”
說不得道:“那結果還不錯。”
“這跟你情況,又不同。那個醫生,可是公立醫院的醫生啊!”孫律師道,“公立醫院是事業單位。公立醫院的醫生,也是體制內的。警察局、法院、檢察院,也是體制內。雖然一個是外層,一個是核心。系統不一樣,但都是吃財政飯的。同一個區的吃財政飯的,聊一聊,肯定有互相認識的熟人,自己人看自己人,總是稍微親切一點。”
說不得無話可說。
5.
孫律師道:“再跟你說一個著名的醫療事故罪的例子。不是我們市,不過也是東南沿海發達地區的。那甚至是很多年以前死亡的一個病人了。一個婦產科的醫生,姓李,在她值班的晚上,一位產婦分娩後,大出血死亡。那位李醫生,都不是那位產婦的收治醫生。家屬認為,醫院是有重大責任的,沒有發現病人有嚴重的子癇前期。
那個案子,非常麻煩,因為死者沒有及時屍檢。家屬不懂。人是十二月死的,第二年三月份,因為家屬一直在鬧,市衛生部門委託市醫學會,去做醫療事故鑒定。五月份,出了一份鑒定書,說,本例未行屍檢,死亡原因不確定,根據現有資料,患者死于產後出血性休克或伴急性肺動脈血栓栓塞可能性大。屬於一級甲等醫療事故,醫方負主要責任。
那時候,人都已經死了5個月了。
當事醫院不服,所以搞到上一級,重新做醫療事故鑒定。4個半月後,九月份,上一級機構的鑒定書出爐。這份鑒定書認為, 患者因產後出血導致失血性休克死亡,醫方對病情認識不足,搶救措施不力,與患者的死亡存在因果關係。本病例屬於一級甲等醫療事故,醫方承擔主要責任。
反正,當地兩級醫學會出的鑒定書,對死者的死因推測不同,但是都認為醫方要承擔主要責任。
這個結果出來之後,行政部門內部估計也在博弈。4個月之後,第三年的一月份,市衛生部門拿著後一份的鑒定書,去處理那個醫院的相關人員,從院長到基層護士,共14人被處理。但是,只有1個人最倒楣,就是產婦死亡那個晚上值班並且負責搶救她的那位李醫生,吊銷醫師執業資格,被逮捕、移送審查起訴。其他人就是體制內的处罚。
李醫生被逮捕的3年後,區檢察院才以醫療事故罪向區法院提起公訴。
又過了2年,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說,那位李醫生未重點巡視那位新入院、待診斷的產婦,未檢查其化驗報告單,認定她嚴重不負責任,造成產婦死亡後果。判定李醫生犯醫療事故罪。但是,鑒於那家醫院管理存在重大疏漏,患者的死亡後果是由醫院多名醫生的不當行為所致,被告人李醫生犯罪情節輕微,免予刑事處罰。
但是那位李醫生,還是不服。警察逮捕她,檢察院起訴她,她被吊銷醫師執業資格,多次羈押,多次取保候審,多次庭前會議、多次延期審理。這前後差不多是5年時間。
她受了5年罪,等來的一審結果,還是她犯了醫療事故罪,只是免於刑事處罰。
她接受不了,繼續上訴。
又過了2年半,市中級人民法院,才作出二審判決。說,根據有關醫院制度,李醫生不是那位產婦的經治醫師,不負有主動查看她化驗結果的義務。李醫生已經履行了其值班醫師的職責,對那位產婦實施的診療行為符合診療常規,不存在嚴重不負責任的情形。而且那位產婦死後沒有做屍檢,死因不明。李醫生的行為不符合醫療事故罪的構成要件,原審認定事實部分有誤,適用法律不當。判定她無罪。
那個時候,距離病人死亡已經過去8年多了。距離李醫生第一次被逮捕,也過去7年多了。
她人生的七八年,全耗在這件破事上了。人生有幾個七八年?更別說這麼一耗,事業全毀了。”
說不得道:“孫律師,你現在的建議是?”
孫律師拍拍他:“如果你在整個過程中沒有過錯,那麼做醫療事故鑒定,對你有利。不用應付病人家屬不合理的要求。你看,F大醫附一的醫生,聽到病人家屬說,要屍檢,要做醫療事故鑒定,他們在乎嗎?你去做好了!我不怕!但是現在的情況是,你的確有過錯,你超範圍行醫,你在沒有搶救設施的醫療場所,為病人做草藥靜脈注射。家屬如果做了醫療事故鑒定,拿到醫療事故鑒定書,哪怕只說判定你有輕微責任,後面都會非常麻煩。
你看那些一審二審,把醫生折騰得半死不活。就算最後結果是無罪,被吊銷行醫執照、被關在拘留所看守所、取保候審、監視居住。那些日子,好過嗎?
對於醫療糾紛官司來說,醫療事故鑒定書,就是那個最大的秤砣,影響天平的方向。如果鑒定書說,你對病人的死亡有責任,那麼律師要幫你,爭取一個無罪的結果,會非常艱難,非常波折。辯護方向主要有兩個。第一,雖然醫方有責任,但是這個責任不是我當事人那位醫生的,是其他醫生的。第二,雖然醫方有責任,但是原因不是醫生的嚴重不負責,而是醫生能力的局限性,畢竟醫生也不是神。
但是這兩種,對你的情況,都不是特別適用。我們能說區中心醫院不該給病人開雙黃連注射液嗎?不能開,它為什麼在國家醫療保險藥品目錄上?這他媽是有國家背書的藥品啊。”
“所以?”
“如果你想完全避免拘留、羈押、任何刑期,最穩妥的辦法是,不要讓病人家屬去做醫療事故鑒定。因為你的過錯,太明顯了。”
原來律師的業務,固然也可以是幫人打官司,然而另一項更重要的業務,是教人怎麼避免打官司。
6.
週五下午,說不得自己一個人去見陳宜家。
孫律師的建議是,你的態度要軟一些。國人對律師警惕性過高,帶著個律師去談判,人家就會覺得,你是想來占盡一切便宜的,恐怕不會好好跟你談。先聽聽對方想幹什麼?如果對方的要求太惡劣了,也不要斷然拒絕,以免吵起來,可以再約個時間來談,那時候就可以帶上律師了。反正你吃不准的,就不要貿然答應。
陳宜家,看起來很憔悴。她是及肩的長髮,在腦後紮了個馬尾辮。頭髮油油的,看起來好像好幾天沒有洗頭。只是劉海弄乾淨蓬鬆了。眼下一片若隱若現的青色,是粉底液也蓋不住的。
“我週四,申請屍檢了。還申請了,親自看屍檢的過程。當天,就拉過去做了。屍檢,要在死後48小時之內。對不對?所以才這麼趕。”她道。
說不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一個不學醫的人,親眼去看自己親人的屍體被解剖,這種勇氣,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她已經看過了那所有的過程,如何細細地拆分一個人,開膛破肚,破顱取腦,剖開器官,取下一些小小的組織樣品,泡進福馬林溶液。
說不得想,在現場,或許她沒有再昏過去吧。
“當然,F大醫學院的第一附屬醫院,也有個醫生在場。”她道,聲音好像在夢遊。
“是哪個機構做屍檢?是不是S大醫學院?”說不得道。
以前他在公立醫院的時候,並沒有碰到過病人家屬提出要做屍檢的事。不過這兩天,他查過了,本市總共就3個地方可以做屍檢,一個是F大醫學院的病理解剖教研室,一個是第二軍醫大學的病理解剖教研室,最後一個是S大醫學院的病理解剖教研室。
根據市里的規定,3個機構按區分包了本市十幾個區的屍檢申請。
在按屬地分工之外,根據回避原則,F大醫學院負責第二軍醫大學所有附屬醫院發生的醫療事故爭議的屍檢工作,第二軍醫大學負責S大醫學院所有附屬醫院的,S大醫學院負責F大醫學院所有附屬醫院的。
“你倒是很清楚。屍檢報告,說要30天。如果特別難,還要延長15天。才會給我。”她繼續很慢地道,“現在,我爸的身體,還在那裡。他們說屍檢做完了,要求我48小時之內,把他送去火化。但是,我找不到,我爸的戶口本。家裡都翻遍了。沒有戶口本,就開不了,死亡證明。”
說不得道:“你是不是沒怎麼睡?好好睡一覺,也許會好一點。你找不到你爸的證件,開不了死亡證明,也不是你故意拖延。”
這個對話就很奇怪。
但首先也是因為陳宜家說的話,就不像是來談判的。她像是在跟自己的一個親戚、一個熟人,講這幾天她都幹了什麼。也可能是因為,她沒有別人可以說這些東西了。
她空洞地乾笑了兩聲,開始死死地盯著說不得。
“你知道我找你談什麼吧?那天我說報警,你立刻就出去打電話了。打給什麼人呢?警察?律師?”說不得沒有回答,她就自己往下說,“這幾天,我倒是跟幾個醫生和律師談了談。”
但說完這句話,她又不再說了,只有巨大的、令人恐懼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才道:“太麻煩了,太麻煩了……我覺得,我爸不能這麼白死了。”
“這兩句話,不是互相矛盾的嗎?”說不得小心翼翼地問。
“如果你是個明白人,”她慢慢地道,“我可以少點麻煩,你也可以少點麻煩。”
“你想要多少?”
陳宜家說了一個數字。
“這……這也太高了。”說不得道。他聽說過本市的死亡賠償金標準,是上一年的本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乘以20年。因為彭瑩玉很喜歡在Talks上轉發一些研究分析宏觀經濟的文章,他看過,對這種重要的經濟資料,還有一點點印象。他心算了一下,陳宜家所說的數字,應該遠遠超過了官方的標準,是官方標準的兩倍還多。
“我缺錢。”她慢慢地道,“你可以慢慢考慮一下。反正一段時間之後,要麼我拿了錢,填完我公司的債務窟窿之後,能喘口氣。要麼你不給錢,在看守所或者監獄裡思考人生。”
Chapter 183: 拔一百顆智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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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拔一百顆智齒
1.
說不得見過陳宜家之後,給孫律師打電話。
“她這有點獅子大開口了啊!官方說死一個人,賠20年的錢,她張口要快50年的錢。她家老頭,是金子打的?”孫律師指導說不得,“你多打聽打聽死者的情況,是不是事業單位的、公務員,或者離退休老幹部?退休工資到底多少錢?體制內還是體制外,退休工資差別大了。如果他是什麼老幹部,級別高,退休工資高,家屬要高價,還算有點理由。有的老頭老太,別看是在本地住著,其實是外地企業職工退休,退休工資就是本市月平均工資的四分之一。你情況打聽清楚點!下次談,讓我們小王律師跟你一起去。”
說不得打聽這個,還是很方便的,他找王阿姨就行了。
說不得在電話裡聽她說,她已經從陳新生的房子裡搬出來,暫時沒有地方可以去,晚上住在一個相熟的仲介那裡。
那個仲介的店面,就在楓林路上,特別小。普通的房產仲介店面,至少還得放下兩張桌子、電腦、打印機之類的東西,容得下幾個人坐坐,那個店的門面就只有通常街邊小店的三分之一寬,放的桌子都是特短的。一個0.5米乘0.5米的小方塊。好在它幹的業務,就是保姆仲介,也不怎麼高大上,也不需要很多員工。
老闆是個五十多的阿姨,她自己就是唯一一個員工。鋪面也是她自己的,所以支出很少,她給附近的社區住戶介紹保姆,兩頭收錢,傭金雖然不多,也還行。老闆讓王阿姨晚上睡在店裡,一個晚上收她一點住宿費,還另收了一筆押金。
白天,王阿姨有時候在店裡待著,如果有顧客來,老闆也先推薦她。有的時候她煩了,就去附近的公園逛一逛。她週四才搬出來,才過了沒幾天,自然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新主顧。
說不得問過王阿姨近況,想有些事還是跟她當面聊一聊更好,不過今天已經晚了,他要去醫院看韋一笑。
2.
說不得趕到醫院的時候,早已經過了ICU的探視時間。在ICU的門口站了半天,不能進去,只能透過門口的玻璃窗張望了一下。其實,這毫無意義。
這個門之後,是個消毒緩衝區,再一道門之後,是一條走廊,排列著若干個小房間。其中一個小房間,韋一笑在裡面。
冷謙週五一天都在門診。
神經外科的另一位主治醫師,打說不得的電話,說讓他過來簽字,下午4點之前,韋一笑應該去拍術後第一次MRI。
說不得早就已經把這個醫院神經外科所有主治及以上的醫生,名字、相貌、職稱、履歷,記在心裡。
在醫院裡,主治醫師,其實是各位副主任醫師或主任醫師的下級,在書面規定上,後者可以指導前者的工作。實際日常工作,後者會把自己收治的大把病人分給前者管,前者是後者的助手,必須對上負責。
一位醫生,一旦從主治醫師升為副主任醫師,就可以進入專家行列,開專家門診,算是獨當一面,會有大量的有疑難病症的病人找上門,也會開始有自己的直屬下級。
週五下午,胡青牛應該在看門診。顯然,任何他忙不過來的時候,非緊急的常規事務,當然是交待給手下。
而病人腦部手術後,從ICU裡接出來第一次做MRI,全交給年輕的住院醫師來交接,是不太令人放心的,還是要主治醫師盯著。
說不得過去簽了字。
然後那位主治醫師道:“你跟我一起去,等會兒把病人從病床上移動到機器的檯子上,是個體力活。還好你是男的,有的病人家裡只來一個女家屬,沒什麼力氣,這種時候更頭疼。”
一切需要病人家屬親自動手的事情,都顯示著醫院人力不足。而大家早已習以為常。
說不得道:“我能跟你一起進ICU嗎?我今天錯過了ICU的探視時間,都沒能進去問問醫生,他的情況。”
那位主治醫師道:“行,你跟著我去吧。”
進ICU,先登記。護士看到說不得明顯應該是家屬,就道:“探視時間過了。”那位主治醫師還幫忙說了兩句,護士才給放行。進門有個消毒區,護士給了他們每人一個一次性帽子、一個外科口罩、一件消毒過的藍色罩衣、一雙一次性鞋套,等他們都穿戴好,一人給了一泵手部消毒液。
那位主治醫師一看說不得搓手的動作,就多打量了他幾眼。
說不得解釋道:“我也是醫生。婦科的。”
“我說呢。不是要上手術臺的人,做不到洗手那麼標準。”
進到ICU的3號病房,一個房間6張病床,韋一笑是4號床。他似乎在沉睡,連說不得握著他的手都毫無反應。
白天負責韋一笑的ICU醫生,在跟自己神經外科的同事,講韋一笑的情況。交接時必須的。
其實2個小時之前,韋一笑都是清醒的,生命體征數據都正常,醫生問他話,也能正常對答。不過,下午開始他出現疼痛和煩躁,醫生加了一點鎮定。
總體來說,他現在各方面的數據,還算是比較平穩的。
然後,那位主治醫師就和說不得一起把移動病床推到住院部的影像科去了。之前已經預約好了MRI檢查,所以馬上就能做了。
要把一個沒有知覺的人,從一張病床移動到MRI檢查室專配的無金屬擔架上,再轉移到MRI機器的檯子上,還必須是像端著一滿杯的水那麼穩定,這是個要求挺高的體力活。兩位男醫生,加上一位男家屬、一位護士,4個人才完成了這個任務。
拍完,結果也不是馬上出來,那位主治醫師跟拍MRI的醫生說了幾句,跟說不得道:“先把病人抬上病床,送回ICU吧。等胡主任門診結束了,回來看了片子,沒有大問題,就會讓你過來簽字,轉到加護病房去。”
說不得道:“不是轉到普通病房嗎?”
F大醫附一的加護病房,其實是一個介於ICU和普通病房之間的存在。雖然加護病房這名字和ICU(Intensive Care Unit)的直譯有點重合。
ICU除了有生命體征監測儀器,還有很多用於搶救和維持病人生命的儀器。ICU要求嚴格無菌,因為裡面隨時會進行一些有創性的操作,比如說氣管切開、深靜脈置管、胸腹腔穿刺。ICU的醫生、護士人數對病人人數的比,也極其之高。ICU,對於生命吊在一根細細的鋼絲上的病人來說,是他們的救命之處。
加護病房則是有生命體征監測儀器,但是沒有搶救和維持病人生命的儀器。一些病情還沒有那麼危重,但是需要密切關注的病人,放在這裡是比較合適的。
那位主治醫師道:“他術後,很快就清醒了,這已經屬於相當好的情況。當然,膠質瘤跟神經細胞腫瘤,到底不同。跟那種出血量大的腦溢血也不同。不過腦部手術,術後三大併發症:出血、感染、水腫。水腫可能在第2天到第7天,比較顯著。控制得好,之後水腫會逐漸消退。現在可能沒有什麼,但是這段時間,都必須密切監控。他這種情況,還沒有出現危險,當然不能占著ICU的床位。”
他們倆又把病床推回了ICU。
進門消毒步驟,又得來一次。
現在並不是家屬探視時間。ICU的管床醫生,看著護士把各種監控儀器的線,重新給韋一笑連好,又盯著顯示器看了一會兒,轉頭發現說不得還站在那裡,就要求他出去。那位主治醫師也在旁邊看著,說不得只好跟他一起走了。
那位主治醫師和說不得在ICU門口,脫罩衣,丟在一個大箱子裡。這個是要重新消毒再用的。而一次性帽子、鞋套和口罩,都扔進醫療廢棄物垃圾桶。
這時候,那位主治醫師忽然道:“我想起來了,你是冷謙J大的同班同學兼室友,對不對?我聽別人說過。我說,怎麼是單獨一個男家屬呢。他這也算是自己人的家屬了。我們會上心的,也會多緊盯底下的小年輕。你放心。”
說不得不知道,他都聽說了什麼。韋一笑這個年紀,來給他簽字的是個同齡、且沒有親戚關係的男性。說不得也不能逢人就解釋說,韋一笑沒有親屬,所以只好指定自己的室友當監護人。我們兩個,只是室友。
說不得沒有別的話說,只道:“麻煩你費心了。”
3.
說不得在醫院的食堂吃了晚飯。他覺得今天的晚飯特別難吃。
7點多的時候,還是那位主治醫師打電話給他,叫他過去簽字。
那位主治醫師給他一張轉出ICU的同意書,道:“胡主任簽過字了,家屬在這裡簽字。”他又交代,“加護病房也是不需要病人家屬陪護照顧的,全部由病房的護工負責。護工費會列在醫院的收費單上。如果病人狀態好的話,明天可以吃流食。食物必須由家屬自己送到病房去。護士會提前給你打電話。”
加護病房的探視時間不像普通病房那麼長,但也不像ICU那麼短。每天下午有2個小時。
前兩三天,說不得去探視的時候,韋一笑是清醒的。他的病床,前部調成了30°角,醫生說抬高頭部,有利於減輕顱內壓。
說不得問他覺得怎麼樣,他問說不得那個死者的女兒後面又幹了什麼。
“你別操心那個。我會跟律師商量著處理的。”
“需要錢的話,你看看我那個小本子。”
說不得怔住了。為了韋一笑的病,自己去動用他的資產,還算是很正常。但是他說,可以為了自己的麻煩動用他的資產……
“如果你被抓起來了,誰給我簽字?”韋一笑道。
說不得笑了:“要不要現在抓緊時間,換個意定監護人。我去問問公證處,他們能不能派人帶著錄影設備來醫院。換誰呢?冷謙怎麼樣?周顛怎麼樣?”
韋一笑道:“走開。”
說不得笑眯眯地答應,好。當然不會真的走開,除非探視時間已經到了。
說不得還問,殷離想來看你,好不好。
“不要。”
說不得看他精神的確不大好,而且那幾天,醫生都在給他上甘露醇,但是顱內壓始終在比較高的水準上反復,恐怕他跟自己說那麼短短幾句話已經很累,就先答應了。
其實,殷離之後有來加護病房看過韋一笑,只是他昏睡著,不知道罷了。
4.
在那幾天,說不得跟彭瑩玉商量了一下籌款賠錢的事。老彭對搞錢的事,十分在行,不僅僅在自己的工作上,就是前些年自己加杠杆炒房,也大掙特掙。
“如果你拿房子去銀行做抵押,大概只能拿到房子總市價的一半,還要把房產證扣在銀行那裡。”彭瑩玉道。
“死者女兒的開價,已經比這高。”說不得道,“這樣說,還是賣房更好,賣房能拿到房子的全款。但是賣家要貸款的話,銀行審批貸款也要幾個月。我擔心她根本等不了。”
“她可能會覺得你在拖延,但是你給她看賣房合同,再寫個承諾書,說不定她能接受?再一種辦法,是你降價,但是要求買家直接付全款。這個有點難,郊區的商品房都是窮人買,沒有人是能付全款的。土豪是能全款,但是土豪肯定看都不會看你那套房子。”
“不管怎麼說,我先去把房子掛在賣房仲介那裡吧。”
之後說不得就開始三頭跑:去醫院看韋一笑、去跟陳宜家談判、去陪意向買家看房談價。
韋一笑恢復得並不順利。在用20%甘露醇125mL快速靜脈滴注,一天3次,連續多天的治療之後,他的顱內壓還是沒有降下來,持續頭疼。
說不得沒有體會過腦組織水腫帶來的頭疼,但是他以前輪科待在神經外科那段時間,聽將要出院的一個病人描述過那種頭痛。
早晨和黃昏,會更加明顯。後腦、太陽穴、眼眶、鼻腔、牙床,感覺每個地方都是腫的,從裡向外脹,疼得吃不下、睡不著。輸上甘露醇,會好一點,可是藥效很快又過去了,那玩意兒又不能無休止地輸,24小時只能輸3次。止疼藥也不太管用。在甘露醇藥效過去的那幾個小時,她就要命地渴望護士趕緊再拿著甘露醇輸液瓶出現,簡直好像一個吸毒者眼巴巴地等著毒品小販出現在街拐角。
她28歲的時候,一次性拔了四顆智齒,臉腫得像個饅頭。她說,那感覺就像我腦子裡長了100個智齒,然後同時把它們拔了。
這個比喻太離奇了,以至於說不得始終沒有忘掉。
韋一笑的CT顯示,原先是環手術區出現低密度改變,後來是遠離手術區域出現低密度改變,也就是腦組織發生了水腫。水腫一直都沒有好轉。
5.
新年元旦那天,胡青牛把說不得找來,說要改另一種脫水治療方案,其他一些藥物的組合:人血白蛋白、利尿劑、鈣離子通道阻滯劑、糖皮質激素等等。
說不得也就多年前在神經外科待了3個月,他不可能比胡青牛更懂。神外病房裡的管床小大夫,都比他懂得多。專業問題,當然聽專家的。
他只是問胡青牛,為何韋一笑手術做完十多天了,水腫還沒有消。
“人體那麼複雜的系統,這哪兒說得清楚?”可能因為說不得自己也是醫生,胡青牛並沒有特別試圖保持醫生的權威性,反而只是講大實話,“雖然是微創手術,但那個腫瘤,長得也不算小了。手術中總會拉扯腦組織和破壞一些小血管,術後能不水腫嗎。還有個體體質差別。病人可能腦組織血管屏障基礎不好。”
說不得道:“胡主任,你跟別的病人家屬,也這樣講話嗎?”
胡青牛道:“你還不高興了?要不是你是冷謙同學,冷謙找我插隊,他手術還不知道排到什麼時候。你也學醫,又不是普通人,只能聽好話。你應該知道,人體這玩意兒,什麼鬼樣子!顱腔裡的血管、神經,排得比任何一個大型建築的電箱裡的線,都亂一萬倍!還他媽每個人都不太一樣。”
說不得:“……”
胡青牛又道:“有個好一點的消息。病人的組織和分子病理學報告,出來了。”他遞給說不得。
說不得聽到他說是好消息,猜想報告並不會是惡性的,但是拿過報告,手還是有點抖。
他匆忙掃了一眼。
組織學診斷:彌散性星形細胞瘤(Diffuse Astrocytoma, WHO II級)
分子病理結果:
IDH1 R132H突變陽性
ATRX表達丟失
1p/19q共缺失陰性
MGMT啟動子甲基化陽性
診斷總結:結合組織形態學及分子分型結果,患者腫瘤屬於IDH突變型彌散性星形細胞瘤(IDH-mutant, WHO II級),預後相對較好。建議術後定期複查,必要時結合放化療進行綜合管理。
說不得道:“分子病理結果,我不大看得懂。”
胡青牛道:“一些基因位點什麼的。ATRX表達丟失,再加上沒有檢測到1号染色體短臂和19号染色體長臂的聯合缺失,能帮助確認是星形細胞瘤。IDH就是異檸檬酸脫氫酶,這個基因突變,會導致腫瘤細胞代謝異常。而MGMT是一種DNA修復酶,這個基因的啟動子甲基化,會抑制這種修復酶的表達,如果上化療藥,腫瘤細胞的敏感性會比較高。”
他又道:“你也不用管這些專業的小細節。這是我們操心的事。反正,結果就是彌漫性星形細胞瘤,分級是II級。低級別的膠質瘤。而且腫瘤細胞,比較脆皮。加上腫瘤全切,病人又還年輕,預後良好。只要過了術後併發症這一關,後面連放療化療都不用做,定期複查就行。”
說不得有點高興,又覺得那種高興像鏡中花、水中月一樣,太不真實了。
Chapter 184: 愛因何生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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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愛因何生滅
1.
臨近元旦,週五的晚上,范遙給楊逍打電話:“週末出來吃個飯吧,很久沒有碰面了。”
楊逍回答:“忙,心情不好。”
范遙道:“忙和心情不好,是兩件事,你從來沒有因為忙而心情不好的。你到底是忙,還是心情不好?”
楊逍忍不住笑:“其實沒有那麼忙。行吧,這週六還是周日?”
週六的晚上,在某家法國餐廳。
點餐的時候,餐前酒,范遙要的又是苦艾酒,而且要求不加水。
按道理來說,苦艾酒如果不加水,就不適合作為餐前酒了,因為味道太濃烈。對此,侍者一言未發。因為范遙是老客人,店長多次試圖給他講道理,他只聽了一次,後來都堅持己見。店長都已經放棄了。這個餐廳還沒有逼格高到可以把常客趕出門。
“不太明白你為什麼只要在這家吃飯,就會點苦艾酒。”楊逍道。
“你要是那麼好奇,就自己品一下好了。”
楊逍真的也要了苦艾酒,作為自己的餐前酒。
范遙:“……這酒45度以上的,算烈酒了。你平常都不喝酒精含量這麼高的,雖然只有一點,小心喝醉了。”
楊逍道:“沒事。”
餐前酒上來,侍者轉身離開。楊逍喝了一口之後說:“苦……嘗起來像挫敗的味道。”
范遙道:“你這聯想,是不是有點奇怪。別人會把‘苦’和‘難喝’,而不是和‘挫敗’,聯繫在一起吧。”
楊逍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陰影。
“你最近有什麼不太順心的事嗎?”
楊逍道:“我能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我不是一向都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嗎?”
“老朋友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如果你說謊,對方看得出來。”
楊逍簡直忍不住微笑,隨後道:“不,只是些小事情。”
2.
開胃菜上來了。
“最近年末了,很忙?”范遙問。
“年末最後兩個月,不是有兩個網上購物節嗎。剛剛順利過去了最後一個。接下來,元旦和春節期間,還會有一些促銷活動。大促期間,系統不能出一點問題。不過真正煩人的是,向副總裁彙報工作,提交明年的規劃。”
“消費很蕭條。上個週六,我去了中山公園商圈。馨香坊裡走過去,各個店的店員加起來,應該比顧客還多得多。”范遙道,“但電商網上銷售,應該還可以啊。”
“不如說,大家宁愿去網上買東西,也是消費蕭條的另一個表現。”楊逍道,“你說是每個週末都出來逛街、去正經餐廳吃個飯、再去專櫃買東西花錢多,還是一年到頭家裡蹲、點外賣、只在網站促銷時囤東西花錢多?”
“也有道理。”范遙道。
“你去馨香坊幹什麼?”楊逍問。
那個商城裡,其實有很多女孩子喜歡逛的小飾品店、小服裝店、小手工工坊,當初的定位就是針對都市女性的,所以才會叫馨香坊這麼女性化的名字。
“在那附近跟人談事,完了自己去吃飯。”范遙當然明白楊逍隱約的笑意是什麼意思,“那邊有家店的披薩,我喜歡。我又不是你,陪女孩子逛街。”
“我哪有空?”楊逍說完,忽然臉色一變。
范遙也不知道他這是突然後悔沒有陪別人逛街,還是後悔跟自己聊這個話題。
這時候,范遙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接了。
“在外面吃飯。……和大學同學。……男的!……爸,你們能不能不要在任何時候,三句話之內,就轉到那個話題上去?……你們不用幫我安排。我會自己找女朋友。好了,我掛了……好的,知道,會注意身體。”
范遙掛了電話,楊逍問:“你家裡的電話?”
范遙無奈:“是。”
“又在關心你的人生大事?”
范遙苦笑:“我只是工作太忙,沒有時間談戀愛而已。”
“是嗎。”楊逍淡淡地道,“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嗎?”
這個“別的原因”,范遙當然知道他指什麼。范遙自己也無法確認是不是因為她。
“前一段時間,我碰見一個我們學校法律系的學妹,比我低三屆的。”范遙道,“我們大學畢業都這麼多年了,她特意來問我一件大學時的事。我有時候會想,人還記得多年前的事情,是為什麼?”
“因為已經流逝的青春,值得懷念?還是因為遺憾帶來的惆悵,久久滯留?”楊逍的笑容不無戲謔,“那個女生不會是暗戀你吧?我記得那時候你拒收或者扔掉過好多情書,碎了無數少女心……”
“在你換了那麼多女朋友之後,你還記得你的初戀嗎?”范遙忽然道。
“我的初戀可是在中學,”楊逍淡淡地道,“八百年前就淡忘了。”
侍者送上了湯。
范遙笑:“怎麼?中學的青春,就不值得懷念了嗎?”
“那時候的自我,是一個還沒有發展完善定型的東西。的確並不值得懷念。”楊逍道。
“那這樣說,你大學時的女朋友……們,值得懷念?”
楊逍一直堅持,他談過的女朋友,不多。這可能是相對於對他有意思的女生數量而言的“不多”。但范遙的確不止一次看到,他跟不同的女生在一起,狀甚親密。大學四年,就好幾個。畢業多年之後,那個數字應該變得更加可觀。
楊逍根本不向他正式介紹,所以范遙也沒法確認,到底誰才算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到底有過幾個。或許,那些都不算是他女朋友吧。
楊逍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也許,人難以離棄、難以忘懷的東西,只是因為它們映射出更真實的自我而已。”
范遙萬萬沒有想到是這麼一個回答。這個回答,也讓他想起了黛綺絲,於是他沉默了。甚至也不想再去探問,楊逍是不是如老謝猜想的那般,談了一個新的女朋友。
3.
過了一會兒,副菜上來了,同時還有兩位點的不同的白葡萄酒。
楊逍邊切盤子裡的魚,邊問:“你春節去看你們系主任嗎?”
范遙苦笑:“他已經不是系主任了。”
“哦。學校對他的處分,僅僅是免除他的職務?沒有別的什麼?”楊逍問。
其實,六月份,F大法律系教授在飯桌上罵中國法律類同擦屁股紙的那個視頻在網上傳得到處都是、F大系在輿論浪尖峰口上的時候,楊逍在Square上都看到了。當時F大宣佈緊急成立工作組調查此事,並表示一定會嚴肅處理。但處理結果,似乎沒有那麼快出來。
我國社交媒體上的熱點,都是過幾天就換,因為熱點實在太多了。什麼帝都某商廈發生一中年男性持刀連傷數人疑似報復社會,什麼某明星嫖娼被捕,什麼某地一男子殺妻分屍,什麼某互聯網知名大廠加班過度員工猝死工位。
熱點永遠不缺,因為真實世界裡令人吃驚或者害怕的事件,層出不窮。
一個熱點,一輪傳播過去了,往往就沒有下文。楊逍又不是那麼閑,沒有看到後來F大在網上通報的處理結果。
范遙道:“那個視頻裡,大段的話,可不是我們系主任講的。講話的那位教授,已經被解聘處理了。他只是安慰了一下發牢騷的人,就被免職、停止上課和招研究生。還不夠嗎?”
“並不是我覺得不夠。”楊逍道,“而是現在網上這種氛圍。不積極擁護當局,就是不愛國,就是罪大惡極。那些話雖然不是他直接說的,但是他安慰發言者,他就是一丘之貉。所谓‘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僅僅這樣處罰,還能繼續在F大待著,繼續當教授。我覺得學校也是頂著一些壓力,冒了一些風險,才做如此決定。大學老師,因為課堂上講的東西,被學生舉報而遭解聘,已經不夠了。私下的言論不夠擁護當局,一旦被捅出來,也要被趕出去,這才是新趨勢。帝都師範大學早已經解聘了一個研究古文字學的副教授,就因為那位在Square上發表的言論,‘與主流價值觀不一致’、‘逾越意識形態管理紅線,違反政治紀律’。”
范遙問:“那位說什麼了?我沒有看到這個消息。”
楊逍聳聳肩:“我也沒太注意。他的Square帳號,早就灰飛煙滅了。以前關注的時候,有一回看到他大罵我國歷史上某位豐功偉績、開疆拓土、為了汗血寶馬發動戰爭的皇帝,順便大罵其崇拜者全是蠢貨。身為平民,只有當屍骨、炮灰的命,居然讚美戰爭發動者。其實,學校領導會天天看他Square,去找哪些言論‘逾越意識形態管理紅線’嗎?還是那些對他怒火三丈的線民,天天舉報到學校、舉報到教育部,才有這種結果吧。”
“輿論的收緊、整體方向的轉變,都是上層和下層共同推動完成的。”范遙道,“現在的年輕人,跟我們那一代,不一樣了。我就曾經在Square上看到一個在讀大學生,女孩子,算年紀應該比我們小十多歲,在Square上發一些大學生活日常,盡是些吃喝玩樂的東西。化妝,玩cosplay,嗑cp,瘋狂地買動漫周邊。大二時,她發了一條,說:‘我的室友居然說愛國應該是有條件的,國不愛我,我就不愛國。難道無條件愛國,不應該是做人的底線嗎?沒想到她是這種人。’”
范遙搖搖頭:“呵,我們十幾歲、二十歲的時候,‘無條件愛國是做人底線’,這種話在年輕人裡,只有整天看國家電視臺新聞、滿嘴大詞、不會講人話的‘政治動物’才講得出來。其他人不會說這種話,更別說一個整天就知道玩的人。我們只是敷衍思想政治課,現在的年輕人把思想政治課講的東西當真。我們拿它們當笑話,他們拿它們當武器。
當今國家,國民最認同‘無條件愛國是底線’的,恐怕是我們的那個東鄰。因為敢說不認同的人,何止是會被人另眼相看、沒有財政飯可吃,怕是活也活不了多久。就是不知道她想不想去那個國家生活。”
楊逍道:“你怎麼會在Square上關注了一個女大學生?”
“我在Square上關注了各行各業的人,也隨機關注一些連工作也不談的普通人。”范遙道,“觀察環境的樣本而已。我還關注了官方鼓吹手和一些自幹五呢。肯定是不全面的,如果我關注了些大學古代文學圈子的青年教師,說不定就不會漏掉你剛才告訴我的那件事了。”
什麼是“自幹五”呢?就是網上有一些人,發文章、寫評論、轉發信息,他們的這一切行動都是官方有組織、有培訓,還發錢的,也就是說,他們是領錢的網評員。
網上曾經一度傳說,他們發一個帖子五毛錢,所以大家叫這種領錢發言維護當局的人為“五毛”。不過按照我國通貨膨脹的速度,一貼五毛,似乎過於便宜了,現在漲價成多少,也未可知。
而那些不領錢但是自覺主動維護當局的人,就被稱為“自幹五”,是“自帶乾糧的五毛”之簡稱。
楊逍笑了:“‘自幹五’這個詞,早不流行了。現在滿地都是愛國青年。時代輪回。一陣子向右轉,要效率。一陣子向左轉,要公平。一陣子轉向自由主義,一陣子回歸威權主義。右的時候,就特別右,比資本主義國家還資本主義,在這個世紀讓我國全體打工人複製18世紀末英國曼徹斯特紡織工人的每天工作時長。左的時候,就特別左,試圖手動鏟平一切財富、地位和智商的不平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而已。簡直跟發瘧疾一樣。”
范遙道:“如果你我都晚出生了一些,你會跟現在不一樣嗎?”
“不,”楊逍斷然道,“我永遠是自由主義者。即使我生在一個威權主義的時代和環境之中,但我最終還是會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如果不是那樣,我就不再是我。”
“你這個發言,讓我想起一些很奇怪的東西。”范遙道,“我有一次,被合夥人拉著,陪他去一個講座,聽一個什麼大師講法。大師說,人死後是會重新轉生的。不能保存上一世的身體、上一世的記憶。轉生的性別、人種,是變化不定的,甚至不一定轉生為人,而是為其他物種。我當時在想,佛教這種設定算什麼?不能保留之前的身體和記憶,又如何算是一個人繼續存在?”
“人的確有一個最堅定的基石,就是他的意志與人格,那是剝奪記憶也不會改變的東西。也許有的人沒有。轉世的鬼話,我不信,不過還是很高興此生與你為友。”楊逍道。
“很高興此生與你為友”已經是很重的話,有的人聽到這種話,恨不能配上燈光和最煽情音樂來加重它,但是有的人恰恰相反。
范遙只是很平淡地道:“我也是。”
4.
侍者上了主菜。小牛肉和羊排,配的是不同的紅酒。
“有没有可能,我們在大學裡是室友,因此相識,但是不會成為朋友……有這種可能嗎?”范遙忽然問。
“除非你政治傾向跟我完全相反。”
范遙道:“雖然你說的那種情況,很不可能,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人在相識相交之初,根本就不會談這些東西吧。就像之前我說的那個女生,大二下學期才聽見她室友說,如果國不愛我,我也不愛國。她才驚覺自己的室友跟她不同。”
“真是奇怪。人經常意識不到這一點。政治傾向,難道不是人的價值觀之中……不能說是最重要,也是相當重要的那一部分的集成嗎?但是,人們常常無視它們。在有的時候,價值觀衝突甚至政治傾向衝突的人們,也可以做朋友。”楊逍神色鬱鬱。
“有的時候?”范遙笑,“什麼時候?”
“某些……很太平的時候。但是當車輪行進到三岔路口、時代風雲變幻的時刻,因為認知和價值觀不同,而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或者選擇了不同的共同體……於是再也無法維持過去的溫情。”楊逍轉動手中的酒杯,“你知道,最近的一些變化。連相當遲鈍的人,也有所感覺。我多少聽到了一些熟人因為時事意見相左而吵架,甚至斷交的事。大家在日常越來越三緘其口,一怕熟人翻臉,二怕小人舉報,三怕天降鐵拳。”
“我覺得,那也很正常。”范遙道,“熟人而已。甚至有些所謂‘朋友’,也不過只是熟人罷了。割席斷交,至少比互相舉報、恨不能對方去死,要體面一點。”
“如果是戀人之間,政治傾向衝突呢?”楊逍問。
范遙又想起了老謝跟他說的話,發現楊逍在Square上弄了個小號,跟一個女生爭辯,計劃經濟好還是市場經濟好、大政府好還是小政府好之類的。
他還是不太相信會發生這種事,只是道:“‘道不同,不相與為謀。’戀人,甚至是比朋友更親密的關係。一個人怎麼能愛另一個跟自己政治傾向衝突的人呢?”
“你以前有跟黛綺絲討論過這方面的話題嗎?”
范遙沉吟:“我知道她也厭惡威權主義。在大方向上不衝突,細節可以商量。”
楊逍笑:“一個人厭惡威權主義,怎麼能在政府部門工作?而且已經是副處了?”
范遙道:“市級部門的副處長,也就相當於區級部門的副科長,只是內設機構的副職而已,也就是在三五個人中選一個,也不見得要怎樣精通察言觀色、曲意奉上?”
“你還是會忍不住為她辯護。但是,什麼職位不重要,身在體制內,拿財政支付的工資,就是為利維坦服務,做利維坦的一個執行工具。是她改變了自己的傾向,還是她是那種‘信念是信念、生活是生活’的人呢?”
范遙皺眉:“你為什麼要跟我提她?”
“好,不提她了。”楊逍笑了一笑。
兩個人在沉默中,繼續切割和消耗食物。
5.
甜點上了。
楊逍忽然道:“前一陣子,我碰見韋一笑那個傢伙。那個混帳,從我們公司競爭對手的IT安全部門辭職了之後,這些年在幹什麼?”
范遙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當自由職業者,在畫畫。你最近碰見他?在哪?”
“畫畫?他會畫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范遙道。
“醫院。”
范遙問:“醫院?哪家醫院?”
“F大醫附一。”
“他真的生病住院了?”
“生病住院?他住院?胡扯!我看他精神好得很,哪裡像是生病的樣子?!” 楊逍冷笑。
“你看到的是什麼樣子?”
“他和一個小女生,坐在醫院大院的一個涼亭裡,那個女孩子吃方便麵,他幫她舉著方便麵桶。他也沒有穿病號服。”
“……怎麼聽著,好像大學裡小情侶會幹的事情。”范遙道,“可是,我覺得他也沒有必要騙我吧。”
“他自己跟你說,他住院了?”楊逍問。
“嗯。”
“什麼病?”
“沒說。只說是個小手術。”
楊逍道:“你既然相信他是真的住院了,現在也知道是哪家醫院了,難道不買束鮮花,帶個果籃,去探望一下嗎?”
范遙顯然被他這種描述噁心到了,想了想,道:“我要是生病住院,你敢來看,還帶慰問品,立刻打出去。”
楊逍微微一笑。
朋友見面,交流一下最近的見聞、所思所想。人總有一些不想說的話、不想談的事,但只要說出來的是真心話,也就夠了。
因為喝了酒,兩個人都叫代駕,分別回家。
楊逍上車前,范遙漫不經心地抱了抱他,道:“如果有一天,你帶了一個女生來,很正式地跟我說,這是我對象,我可能會很意外。”
楊逍捶了他一下,范遙笑笑,兩個人就這樣分開了。
6.
坐在座位上,看著車窗外燈光流動如水,楊逍忽然感覺到遲發的刺痛。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往往無心之間,會說中關鍵。
“人在相識相交之初,根本就不會談政治傾向。”“一個人怎麼能愛另一個跟自己政治傾向衝突的人。”
楊逍想起,上週三的下午,他去醫院看紀曉芙。也就是韋一笑那個王八蛋威脅要拿泡面潑他並且拍下來的那個下午。
那時,曉芙做完手術,已經是第六天了。
為了讓她盡可能休息得好一點,楊逍幫她辦的入住病房,是醫院的國際醫療中心。
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內設的國際醫療中心,說是與國外合作的涉外醫療機構,其實服務對象是境外及國內高端人士。簡單來說,只要付得起那些高昂的費用,不管你是外國人,還是本國人,都可以接受該中心的服務。
當然錢也不是白收,環境優美,醫療設備高端,酒店式服務貼心。
最重要的,是有醫院強大的臨床專科力量支持。說白了,常駐國際醫療中心的醫生如果覺得自己處理不了病人的情況,可以把本醫院各科的專家拉過來幫忙。
這個國際醫療中心有20多個單人病房,應該空得還挺多,不像醫院對大眾開放的住院部病房。普外科沒有單人病房,雙人、三人病房,都已經是要加錢的,就這樣,依然沒有床位空著可選。
假如楊逍爸爸是高官,甚至也不需要多高,高到讓醫院的領導覺得需要賣面子就行,自然能安排出一個清淨的單人病房。可惜,不是。
所以,還是用錢解決吧。
國際醫療中心的護士,給他做了探訪登記,然後另一個護士帶他進到病房,就關上門,離開了。
她躺在病床上,似乎睡著了,但是聽到開門的聲音,還是抬起眼皮看了看,隨即又合上了,還把臉轉向了另一側。
她看見他來了裝睡,也不是第一次了。
楊逍小心地在床前坐下來。她轉進這個病房的第一天,他來看她時,向護士要了這把椅子放在床前,後來再沒有人移動它的位置。
她沒有通知其他親友來這裡看她。
如果說他沒有把她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們,是個問題,那她也沒有把他介紹給她的同學和朋友們。甚至在路上碰見了同學,她也要掩飾,就好像一個在讀學生跟一個工作多年的人在一起,是件丟人的事。要不,就是她自己天天在社團裡跟小夥伴們一起學習討論馬克思主義理論,而他在資本家手下當高管、還是個會說資本偉大的人,找了個這樣的男朋友,對她來說是件丟人的事。
她裝睡,他也就不去打擾她,只是湊近了看看她的臉色,才發覺她額頭兩鬢都是汗濕的痕跡。病房裡的溫度是精准控制的,要讓病人穿著單層的病服,蓋一層薄被,而不覺得或冷或熱,楊逍進門脫了大衣,只穿毛衣,也覺得剛剛好。
他正想去叫護士來看看她是不是發燒了,忽然一眼瞥見鎮痛泵的檔數顯示為0。這個東西是可以讓病人自己調節的,怎麼變成0了。他趕緊摁了好幾下,把檔數調上來。
她還是沒有睜眼,可是一會兒之後,緊繃的臉似乎舒展了一點。
他說,你難過我知道,我也很難過。但是,不要這麼折磨自己。醫生說你的傷可能要養幾個月,畢竟傷筋動骨一百天。等你好了,大概冬天也過去了。春天來了,我休假的時候,可以帶你去旅行,散散心。去熱帶的海邊好了,不需要走路,就在海邊的酒店住著,吹吹風、曬曬太陽,吃點清甜新鮮的小海鮮。你可以跟你的導師申請延期畢業一年。
她繼續躺著不動,但是有液體順著眼尾流下來,滲進她的鬢角。
他說,跟身體比起來,學位其實不那麼重要。跟你比起來,孩子也不那麼重要。那個孩子,可能只是跟我們沒有緣分。但你和我都還年輕。等你畢業了,我們就結婚。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她突然睜開了眼,掙扎著要坐起來。
他趕緊扶她。
她說,誰告訴你,我想嫁給你?!誰告訴你,我想跟你生孩子?!誰告訴你,我想申請延期畢業?!你總是覺得你都是對的,我就是一個傻瓜。誰告訴你,可以替我思考和做決定?!
他說,這是一個效率問題。不對的人,服從對的人。避免走彎路。我可從來沒有說你是傻瓜。但是一個人相信,有了大數據的帮助,政府就能取代各個資本家,用計劃經濟和重新分配,讓國民安居樂業、過上公平幸福的生活,那的確是過度的天真和……
她說,愚蠢。可是你居然覺得,我們能在一起生活、結婚、生小孩,你就不愚蠢嗎?!信仰就是信仰,是不可改變的東西。就算是愚蠢的人,要走的道路,要做的選擇,也是別人不能代替做主的。
他當時感到的憤怒和痛苦,現在仍然橫梗在他的心頭。好像永遠也不會消失。
她為何要如此不聽話?但是如果她聽話了,他還會在她身上看見自己嗎?
Chapter 185: 多方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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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多方談判
1.
說不得和陳宜家談判,該為她父親陳新生的死賠多少錢,談判進展得一點也不順利。
韋一笑術後的第1天上午,兩人見面,談了一次。陳宜家說的金額太高,說不得沒有答應。
韋一笑術後第5天,上午。說不得帶上君悅律師事務所的王律師,跟陳宜家見面。
王律師說,官方認可的死亡賠償金,是上年度本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我們願意在這個基礎上提高10%。老人家生前的退休金,也不多。他好像是那種吃光用光的脾氣,退休工資不是很高,還要請住家保姆,估計跟小年輕一樣,每月月光。如果他一年的結餘是零,那麼他活到一百歲,也不會給你增加什麼遺產。不像有的老人家,退休金高啊,簡直是家裡的一大財源。我們這個賠償提議,已經很有誠意了。
陳宜家道,官方賠20年,你加10%,賠22年,你打發要飯的呢!別跟我瞎講!你要是也每個月月光,是不是你被車撞了,一分錢也不用賠你家屬。
之前說不得還擔心,問王律師,按你那個策略,就硬跟她砍賠償金,會不會惹得她翻臉?
王律師講,她上回跟你說話,都那麼直接了,就是不想兜圈子。直接點,可以省她的時間。雙方砍價,怎麼也比去法院打官司更簡單方便。
果然,她的反應,話雖然很不客氣,但確實也算不上勃然大怒。
王律師說,那麼到底算多少年,你同意呢?你上次說的那個金額,差不多等於賠50年!錢難掙啊!這年頭,除了互聯網和金融,哪個行業掙錢容易?我們律師事務所招一個剛畢業的法律專業本科生當律師助理,工資也就那麼點,不吃不喝,什麼錢都不花,所有工資全存著,要55.5年才能存夠你上次開的價。這位開個小診所,容易嗎?他當然願意賠償你,只是沒有那麼多錢。他家裡人還生病住院了,正是要用錢的時候。
最後這一句話,倒不是說不得主動告訴律師的,而是王律師問了他幾次,討價還價的時候,你得提供點自己過得比較慘的事情。你老家在哪,是不是農村的,父母有沒有退休金,家裡沒有負債,有沒有人生大病。
說不得猶豫了半天告訴王律師,的確是現在家裡有人大病住院。
陳宜家聽了這話,根本不信,問,你們家誰住院了?生什麼病,現在在哪個醫院?
說不得心一橫,說,男朋友,腦膠質瘤,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跟你爸做屍檢的同一天做的手術。
這話一出,王律師和陳宜家都驚了。
陳宜家盯著說不得,研究式地看了很久,最後道:“22年絕對不行。45年,你考慮一下。”
韋一笑術後第12天,下午。說不得又帶著王律師,跟陳宜家見面。
王律師說,我們把賠償年數,提高到28年,行不行?這件事裡面,區中心醫院就沒有過錯了嗎,他們為什麼給你爸,七十多歲老人,開這種容易發生過敏的藥?那個藥,就是區中心醫院開的,醫院的單子,我們拍過照片的。你之所以不盯著他們要賠償,就是覺得公立醫院,你搞不過他們,對不對?做事要有度,不能逮著一隻羊使勁薅毛,給薅禿了。真的沒有那麼多錢。
陳宜家大怒,要走,又被拉回來了。軟磨硬泡之下,雙方分別把報價變成了40年和30年。還是沒有談攏。
回去的路上,王律師跟說不得講,下次有望談成35年。你錢準備得怎麼樣?
說不得道,房子已經掛出去了,因為掛的價格比市場價低,來看的人還不少。已經有一個要付錢的買家了,不過他只能付一半首付,再多就沒有了。拿到全款,賠她35年,是夠的。
王律師講,看看能不能跟陳宜家商量。反正房貸批下來,也就是一兩個月吧。
2.
韋一笑術後第19天,下午。說不得帶著王律師,跟陳宜家見面。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談到一半,陳宜家的叔叔,也就是陳新生的弟弟,出現了。
約好見面的地方,都是F大前門McDonald's旁邊的那個咖啡館。反正它生意也不好,人不多,3個人點3杯咖啡,找個角落坐下來談2個小時,也不會被人打攪。
而那天下午,那位爺叔闖進來,手裡拿著一本老相冊,不管自己侄女和另外兩位驚詫的眼神,自說自話,坐下來就開始翻。
格張是儂滿月辰光額全家福,伊抱勒儂。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了概。
格張是儂三歲額辰光,吾沒空,伊帶儂和宜鵬去中山公園玩,拍額照片。
格張是儂高中畢業,考上好大學,伊請儂老師,謝師宴額照片。
格張是……
現在伊火化沒幾天,儂就想隨便賣特伊?儂休想!
說不得還在想,宜鵬是誰?陳宜家沒有兄弟姐妹啊。哦,應該是那個堂弟。
陳宜家被他這麼一搞,又羞又惱,撐不住,哭了,拿著自己的包就跑了。留下她叔叔和說不得、王律師在咖啡館裡,三個人大眼瞪小眼。
王律師沉默了幾秒,說:“爺叔,儂港,隨便賣特,勿來賽,那麼儂想要幾鈿呢?”
說不得和陳宜家,甚至還不如年紀更小幾歲的王律師那麼老狐狸。
陳新生的弟弟,那位爺叔,看著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臉一點都不紅,講:“儂撥伊幾鈿,也撥吾幾鈿咯。”
說不得簡直瘋了。
他那套房子,降價賣了,全款也就差不多等於賠個40多年,無論如何,湊不出2個35年那麼大金額的款項。
那天,王律師敷衍了一會兒,就拉著說不得走了。
出了咖啡館,走遠一點,王律師就笑:“這位好大的胃口!想要跟自己侄女一样的賠償金。我國的繼承法,第一順序繼承人:配偶、子女、父母。 第二順序繼承人: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第一順序繼承人死光了,才輪到第二順序繼承人呢。死亡賠償金,還不是遺產,它是財產損害賠償,是對死者家庭整體預期收入的賠償,原則上是給家庭共同生活成員的。他一個弟弟,自己有老婆有小孩,分哥哥的遺產,輪不到他,分死亡賠償金,更輪不到他了。可是跟這種人講不通的!老賴皮。最好讓陳宜家跟他去吵,我們也不要太得罪他,觸霉頭。”
說完,王律師就跟陳宜家打電話,講今天她叔叔說了啥。
然而,這個策略似乎並不是很可行。
陳宜家的那位叔叔,在說不得和王律師面前是一個樣,在自己侄女面前是另一個樣。当著她的面,他一談那件事就是“吾,覅銅鈿!”一付十分不愛錢的模樣。
韋一笑術後第22天,說不得去跟買家簽意向合同,當天買家付了定金10萬。
韋一笑術後第26天,上午。說不得帶著王律師,跟陳宜家見面,仍然在F大前門的那個咖啡館。中途,她叔叔又來了。
談了三分鐘。
王律師責怪陳宜家為什麼會讓她叔叔知道會面的事,陳宜家罵她叔叔,她叔叔罵王律師,又罵陳宜家。最後,陳宜家還是拎包跑路。
毫無進展。
韋一笑術後第27天,下午。說不得和王律師,在君悅律師事務所的辦公室,跟陳宜家見面。賠償金依然沒有談攏,一方堅持要賠40年,另一方加了一點,33年,還是不行。
韋一笑術後第29天,淩晨。陳宜家發信息告訴說不得,她的公司拉到了一筆新的融資,所以暫時沒有那麼缺錢了。
3.
韋一笑術後第30天,晚上。陳宜家打電話給說不得,說,今天白天,S大醫學院病理解剖教研室通知我,可以去拿屍檢報告了。我就親自去拿了。現在,它在我手上。
說不得問:“屍檢報告說,死亡原因,是什麼?”
“嚴重過敏反應導致的呼吸衰竭。”陳宜家道。
Chapter 186: 術後第3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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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術後第30天
1.
韋一笑手術後第21天,腦部的水腫似乎有所減輕,但體溫异常升高。
發燒有很多種可能的原因,可能是顱內感染,可能是呼吸系統感染,甚至可能是控制體溫的下丘腦出問題了。
上一次韋一笑做腦部CT已經是一周前了,畢竟是有輻射的檢查,也不能天天做。醫生趕緊又把他弄去做了一次CT。這次發現,腦部手術區附近,出現一個明顯的膿腫。
胡青牛又親自把說不得叫去了:“先抗生素。如果效果不行,控制不好,得考慮膿腫穿刺,神經影像導航下做。膿腫腔穿刺成功後,抽淨膿液,用萬古霉素鹽水沖洗,並留置引流管。”大概因為說不得也是醫生,胡青牛跟他溝通,專業名詞就直接說了。
說不得道:“穿刺還是有創治療。它的風險呢?”
“風險是穿刺通道膿腫播散、水腫加重,必須手術切除膿腫部分。好處是能快速引出膿液,清空膿腫腔,還可以做細菌培養,看看到底是無菌性膿腫,還是什麼細菌、真菌導致的膿腫。上抗生素,會更有針對性。”
胡青牛又道:“對於膿腔較小的單發或多發膿腫,且無明顯顱內壓增高表現的患者,可僅用抗生素保守治療,每週評估一次。有病人這麼治了60多天,終於好了的。但他肯定不行。”
胡青牛這話說得也太斬釘截鐵了,說不得問:“為什麼?!”
“他體脂率太低,長時間消耗很危險。”
說不得無話可說。
2.
韋一笑手術後第28天,評估抗生素治療效果。已抗生素治療7天,反復發燒,CT顯示膿腫繼續增大,其他血檢指標也不好。
韋一笑手術後第29天,胡青牛給他做了膿腫穿刺。拿了樣本給檢驗科去做微生物培養。
韋一笑手術後第30天,上午9點多,突發休克,血壓下降,原因不明。護士叫管床的住院醫師。那位住院醫師還是挺年輕的女孩子,嚇得趕緊叫自己的上級主治醫師過來。
那位主治醫師來了一看,懷疑是不是顱內發生了大出血,於是一邊讓護士給影像科打電話,說神經外科有個住院病人突發休克,要馬上做CT,我們這就過來,一邊自己給胡青牛打電話。
胡青牛那天上午,被請到其他醫院會診去了,接到電話,道:“不要慌!現在科里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哪個在?趕緊叫上,一起去看看!我馬上就回來!路上大概要2個小時。隨時跟我報告情況!”
主治醫師跟護士把韋一笑推到影像科去做CT了。神經外科,一個當天病房值班的副主任醫師,很快也到了影像科。
在等CT片子出來的那一會兒,那位副主任醫師又檢查了病人,發現病人口腔裡有血,叫護士:“靜脈采血,送去檢驗科,查一下血色素。”
一邊打電話,叫消化外科的過來:“我神外的,你們科來個人會診!病人在影像科拍CT!這個是腦部腫瘤的住院病人,休克了!有嘔血!我懷疑消化道出血。可能是胃?反正這個你們是專業的,我不是。危重病人!別扯皮!不要年輕醫生,起碼來個資深主治。”
等說不得趕到醫院的時候,胡青牛還沒有回來。不過消化外科的醫生來了,也做了些檢查,有些檢查結果已经出來了,兩個科的會診結論也有了:顱內沒有明顯出血,是胃急性大出血。
消化外科的醫生,還在電話裡跟胡青牛問,這個病人的情況能支援胃部手術嗎?
胡青牛道:“先趕緊把人送ICU!血輸上,呼吸機接上,命吊住再說!你吃不准,叫你們科其他人一起來商量。”
說不得看著幾個醫生,打電話的打電話,推病床的推病床,朝著ICU一路狂奔。
然後他又一次被關在了ICU門外。
他在門外過了度秒如年的幾分鐘,ICU的一位醫生出來了,問他是韋一笑的家屬嗎,是否同意給病人有創治療和輸血?
說不得道:“當然同意!”
醫生道:“等會兒文書好了,拿出來給你簽字!你待在這裡不要走開!”
又過了一會兒,神經外科的那位主治醫師,說不得認識的,出來了。他一邊擦額頭上的汗,一邊跟說不得解釋韋一笑的情況,胃部大出血。剛剛檢驗科的化驗結果也來了,血色素才42g/L,已經降到了正常成年人的三分之一。
說不得一臉懵:“為什麼這個時候會胃大出血?”
“應激性胃潰瘍吧,不是昨天做的穿刺嗎。”那位主治醫師道,“而且他本來胃就不太好,看病歷,以前發生過胃出血。”
“現在怎麼辦?”
“ICU在上呼吸機、升壓藥。輸血科在調血。消化外科和麻醉科在商量能不能做纖維胃鏡電凝止血。要做,也得生命體征穩定一點再做。”那位主治醫師道,“我得回神經外科病房。你在這裡不要走開!等會兒ICU裡面的醫生,會拿文件出來讓你簽字。”
說不得道:“你們神經外科不要有人在場看著?”
“我們有位副主任醫師在裡面,而且胡主任說他一到醫院馬上過來。”
說不得那天,簽了好多字。文件都是一式三聯,都要他簽字。除了給他自己留一份,醫院自己也要存檔的。
首先是病危通知書。然後輸血同意書。有創搶救同意書。呼吸機、電除顫、胸外按壓、體外循環,每一項都有一個單獨的同意書。
簽簽簽簽簽簽,說不得寫字從來沒有寫得那麼快。
醫生收了各種文件,回ICU了。說不得繼續待在ICU門外,一步也不離開。
11點多,胡青牛回到醫院,進ICU待了一會兒,出來看到說不得,也不好說什麼,拍了拍說不得,撿比較樂觀的事情說:“輸了1600cc血,還好他不是什麼稀有血型。”
有人打電話給胡青牛,他接了電話,又火燒眉毛一樣地跑了。
說不得繼續在ICU門外等著。
3.
殷離下午2點去加護病房看韋一笑,听護士說,她才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
她跑到ICU門外,看到已經等了4個小時的說不得,問了他,才知道他連中飯都沒有吃,於是去醫院旁邊的便利店,給他買了一瓶可樂,兩個三明治。
說不得根本吃不下。只喝了一口可樂。殷離跟他一起在ICU門外等著。
ICU門外沒有椅子。這時候就看出體力差距來了。說不得站了4個小時又1個小時,什麼感覺也沒有。殷離站了1個小時,就忍不住倚靠醫院的牆壁。
3點多,ICU的醫生又給說不得打電話:“韋一笑的家屬嗎?他的情況好一點了。消化外科認為可以做纖維胃鏡電凝止血。你同意,我們就拿文件出來給你簽字。然後推出去做手術。”
說不得道:“同意!我就在ICU門外。”
那個胃部止血手術,又花了很長時間。說不得和殷離等待的地方,從ICU的門外,換成了手術室走廊外的等待區。
也可能是說不得感覺時間的能力,出現了問題。他感覺不到時間流動的速度。他喝完了一瓶可樂,沒有感覺到饑餓。他去了一次廁所,手術還是沒有結束。
下午6點多,韋一笑終於從手術室裡被推出來了。做手術的醫生示意說不得查看病人的情況,並說:“馬上要推回ICU。他的血氧還是低。”
上一次做腫瘤切除,他從手術室裡出來,是清醒的。做膿腫穿刺,從手術室裡出來,他也是清醒的。但這次就不是了。
說不得只來得及看了他幾秒,然後醫生護士就推著病床跑了。
說不得和殷離甚至跟不上。等趕到電梯邊,門已經合上了。只能等下一趟電梯。
說不得和殷離又回到了ICU的門外。又過了1個多小時,ICU、消化外科、神經外科三個科的醫生各來了一個,跟家属交代病人情況。
消化外科:手術還是比較順利的,就是胃裡出血部位太多了,找出血點和電凝止血花的時間較長。術中血紅蛋白還是低,所以又聯繫了1600毫升血,加起來輸了3200毫升血。
神經外科:術前腦部CT未發現明顯出血,原膿腫腔未產生新的膿液。術後GCS評分10分,中度昏迷,還行吧。對四肢的刺激是有反應的。
ICU:血氧從88恢復到91了。
說不得很痛苦地消化這些信息。過了一會兒,說不得問:“他的情況,應該不是特別危重吧?什麼時候,能離開ICU?”
ICU的醫生道:“這個真不好說。要看他自己的恢復情況。如果血氧上去,穩定了,我們可以慢慢調呼吸機的參數和模式,如果他血氧還可以,自主呼吸夠用,那就可以試著撤呼吸機。”
說不得道:“我知道了。”
ICU的醫生又道:“你要往醫院的帳戶裡充錢了。今天的費用結算出來,應該會是很大一筆,餘額不足,就要欠費了。我發現還漏了一份同意書要簽,你等一下。”
說不得就讓殷離先回家去,他處理完簽字再回去。
那天,他陸陸續續一共簽了十幾份同意書。他從來沒有在一天中簽過這麼多他自己的名字。甚至買賣房子在交易所辦過戶,都沒有這麼多。
4.
那時候,冷謙扭伤的手,已經好了。當天上午和下午,他各有一台小手術。
7點多的時候,他回到病房,才知道了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他沒有看到說不得的人,打說不得的電話,是關機的。估計手機又沒電了,說不得沒發現。
冷謙趕到ICU的門外,果然看到說不得還在那裡站著,靠著牆,好像是睡著了。冷謙向ICU裡負責韋一笑的醫生問清了情況,才上去搖搖說不得。
“你手機是不是沒電了?人家ICU的醫生都讓你先回家了,你還在這裡。”
“我只是有點累,過一會兒再回去。”說不得道。
“你是不是怕病情有什麼反復?ICU的醫生應該很有經驗。他們讓你不要走,那才值得擔心。”
“我知道……”
冷謙過了一會兒問:“錢,夠嗎?”
“現在夠。入院的時候,他的卡裡有120多萬。”說不得道。
過了一會兒,他又道:“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元旦過去了,農曆新年都快要來了。今天都1月19號了。我在網上,看到有個男生,在新加坡讀大學,說是學工科的,2年前發現得了腦膠質瘤。手術切除後,2年復發2次,做了3次手術了。可是他每次手術都很順利。最近這次手術,術後5天就活蹦亂跳出院了。過半個月回去拆線,什麼併發症都沒有……”
冷謙道:“醫生永遠需要問為什麼。但家屬和病人,治療當中,還是放寬心比較好。那個病人,不用問為什麼會發生併發症,但是還可以追問,為什麼是自己會得這個病?為什麼自己的病會不停復發?想多了,睡不著。”
“當醫生和當家屬,到底是不一樣啊……”說不得道。
“你回去休息吧。”
5.
那天晚上,陳宜家打電話告訴說不得,說她父亲的屍檢報告她拿到了,今天正好是屍檢以後第30天。
她說,屍檢報告最後結論,寫的死因,是嚴重過敏反應導致的呼吸衰竭。
Chapter 187: 在I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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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在ICU
1.
說不得都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怎麼睡著的。或許睡著這事,也是個幻覺。
第二天,韋一笑手術後第31天,說不得又跟殷離,一起去ICU看韋一笑。
這還是殷離第一次真的走進ICU。
兩個人登記,進了ICU的第一道門。在護士的監督下,戴上一次性帽子和外科口罩——殷離還不懂怎麼讓口罩跟自己的臉貼合,說不得還教了她一遍,穿上消毒過的藍色罩衣,套上一次性鞋套,手部消毒。
這樣全服武裝好了,才能穿過第二道門,走進ICU的走廊。左側是單號的病房,右側是雙號的病房,左側第三間,就是5號病房。
殷離跟著說不得進了5號病房,只走到病房中間,殷離忽然就停了,止步不前。說不得回頭看她,殷離沒有說話。
說不得道:“阿離,你要是害怕,那就出去吧。”
殷離走了,簡直可以說是落荒而逃。就留下說不得一個人去看韋一笑。
這跟韋一笑第一次進入ICU完全不同,那時候他只是術後觀察而已,現在,他是真的危重病人了。
昨天他胃部大出血,急救的時候,就在ICU做了氣管切開,上呼吸機。醫生給他上了鎮定藥劑,他不可能在這種狀況下醒來。
ICU裡負責韋一笑的醫生過來,跟說不得交代韋一笑的情況。說,病人的氣管切開只是緊急措施,他的肺沒有問題,等情況穩定一點,就會逐步調整呼吸機的參數和模式,最後撤掉呼吸機。氣管長好,什麼事都沒有。
但是說不得已經有點不那麼樂觀了:“在ICU,又上了呼吸機。萬一在ICU,他呼吸系统,感染了耐藥菌呢?那麼肺是不是開始有問題了?你們這段時間給他上了多少藥?都是經肝腎代謝的,對不對?然後給搞出一個急性肝衰竭、急性腎衰竭來……”
醫生道:“這位家屬,你冷靜一點。”
說不得停了幾秒,才道:“對不起,我只是有點……”
“沒事。病人家屬比較焦慮,可以理解。”
2.
那位醫生,暫時走開了。只留下說不得站在韋一笑的病床前。
ICU裡,一點都不安靜。
各種儀器的滴答聲、高頻低頻的報警聲。
病人的低聲呻吟和粗重呼吸。今天剛剛開始減鎮定劑的病人,一半清醒,一半迷糊,手還被綁帶固定在床的扶手上,掙扎,晃動,弄出聲音。
護士說話,安撫病人。
醫生對護士下某床病人的醫囑。
護士和護工聊天說話。
來探視的家屬跟病人說話,有的輕柔,有的大聲。
說不得聽到護士和醫生說話。
“這個病人,上了兩組鎮定劑了,不管用。”
“再加一組。神外交接的時候不是說了嗎!這人家屬講他天天喝酒。”
“哦,難怪。酒鬼都對麻醉劑不敏感。”
家屬和醫生說話。
“為了減顱壓,頭蓋骨都給去了一塊。神經外科的醫生說,以後會給補個蓋子。這,人造的,能跟原裝的骨頭一樣?”
“這是病情穩定以後轉出ICU的事,先別操心這個。現在病人情況比昨天穩定一點,你們探視的時候多跟她說說話。她應該聽得見。”
家屬和病人說話。
“兒子,你要堅強點!你要挺過來!爸爸媽媽就你這一個兒子,你不在了,讓我們怎麼辦?你聽到媽媽的聲音了吧,你眨眨眼?”
這個ICU病房有6張病床,是滿員的。
1號床是個老大爺,2號床是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3號床是個四十多歲中年男人,就是那個被護士叫酒鬼的——反正今天家屬沒有出現,叫病人酒鬼也不會被家屬聽見。4號床就是韋一笑。5號床是位阿姨。6號床在最裡面,說不得進來時不會經過,暫時不太清楚什麼情況。
說不得站在韋一笑的病床邊,他只是在病床上沉沉昏睡。好像什麼反應都沒有。
說不得握著他的手,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探視時間很快就到了。
說不得剛走出ICU,孫律師的電話就來了。
說不得才從魂不守舍的狀態中,醒過來。
陳宜家說,她拿到屍檢報告,結果是過敏導致的呼吸衰竭是吧?這下,你的責任,恐怕是沒得跑了。這鍋,本來是區中心醫院的,靜脈注射的藥,都是他們開的。誰讓你好心攬事?醫療事故罪是公訴,不是自訴的。一旦真的開始走司法程式,死者家屬想撤回都不行。現在陳宜家已經拿到屍檢報告,離警察來抓你,不差幾步。終止在現在這一步,對你比較好。人身安全和自由,本來就是很貴的。
說不得說,我知道。我願意盡我所能,用金錢彌補她。但昨天晚上,我約她第二天見面,她都不答應,說她要考慮考慮。我不知道她什麼意思?是不是真的覺得,用我坐牢去賠她爸的命,更合適?
別這麼想啊。孫律師道,世上哪有這麼想不開的人。你好好跟她談。
3.
韋一笑手術後第32天,說不得在房屋仲介陪同下,跟買家一起簽了正式合同,去區房地產交易中心辦網簽。當天,買家付了首付的款項。
不過,這個錢還不是直接打到說不得的帳戶,現在本市房屋買賣資金都受政府監管,大家簽完正式的房屋買賣合同,還得簽資金監管協議。這錢是打到銀行的資金監管專戶裡的。
因為說不得的房子還有一部分貸款沒有還完,10天前,他拿到定金,已經向銀行申請提前還款了,但銀行走流程也需要一點時間。等他清完貸款之後,還需要辦房屋抵押的解除手續。
同時,買家也在辦銀行貸款,沒貸款,買家付不了剩下50%的錢。銀行最後審核得差不多了,說不得作為賣家,也得去簽字,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大的房產連鎖仲介公司會有一些關係比較好的銀行,仲介總是吹噓他們找的銀行,給的利率多麼優惠,審核下款多麼順利,這些話也只能聽聽罷了。
等銀行貸款審核通過,才能去不動產登記中心辦過戶申請。以前從受理申請,到辦完出證,要41天呢。現在是短了。出證之後,首付的錢才會由資金監管專戶轉給說不得,辦貸款的銀行也才會放尾款,打到說不得帳戶裡。
當天上午,說不得辦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事,跑了好幾個地方,忙到下午1點多才回來。他在便利店買了個飯團當中飯,草草吃了,一看手機,2點快到了,他趕緊去ICU看韋一笑。
在ICU門口等待的時候,另一個也站在那裡的病人家屬,一位中年阿姨忽然道:“你是不是5號病房4號床的家屬?”
說不得看了她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昨天在ICU裡面見過她,她是韋一笑旁邊5號床的家屬,好像是5號床那位阿姨的妹妹。
“是的。”
“你們不是兄弟吧?長得不像。”
“……遠房親戚。他家裡沒有其他人了,沒有人可以給他簽字。所以……”
“你倒滿好的。遠房親戚,你今天又來看他。”
她跟說不得聊了幾句,原來她姐姐是出車禍,被撞到頭,腦出血,做了開顱清除血腫,之後又發生了腦部水腫,才送到ICU來。頭上因為水腫,卸了一大塊骨頭,在ICU待了一周,還是不能轉出去。
然後她又道:“我姐姐旁邊,6號床那個老頭子,聽說已經在ICU住了蠻長時間,家裡人都疲了,一周不來一次的。他們倒是放心全交給這裡的護工。這不?6號床長褥瘡了。”
“是嗎?”說不得道。
褥瘡是身上的皮膚潰瘍,如果病人長期臥床不動,背後的皮膚長期受壓,就會缺血壞死,也就是長褥瘡。理論上來說,護工應該每2個小時給無法動彈的病人翻一次身,以避免病人長褥瘡。這明顯是沒有做到。
但也可能是6號床身上管線太多了,很難給他翻身。
她小聲道:“我覺得這個病房的護工,不太好,偷懶!有的地方,是讓病人家屬自己請護工的。誰給錢,對誰負責。家屬自己請護工,護工不好好幹,我們知道了,還能說她兩句,還能辭了她呢。現在這些護工,算是醫院雇的。我想著,跟醫生說說,又怕就我一個病人家屬說,得罪人。要是大家一起說,就不怕了。”
說不得沒有馬上回答。
他在大醫院工作過,那個時候,大醫院已經是普遍人力不足,醫生護士滿負荷工作。如今,這人手不足的問題,絲毫沒有緩解。住院病人的護理工作,餵飯、清潔、翻身、按摩,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根本不可能指望由護士來完成。
普通病房,護理要求相對沒有那麼高,所以要麼家屬自己幹,要麼請人幹,請的護工水準也參差不齊。因為全國醫療水準極度不均衡,農村的和小城市的人,有了當地看不好的病,又還有錢、想治病的,都跑到大城市大醫院來看病。外地來求醫的病人家屬,有些甚至覺得親自當24小時的護工也不錯,睡在病房裡,可以省了自己的住宿費。
但ICU都是重症病人,護理必須相當專業。護工首先必須通過市里的一個護理工作資質考試,拿到護理證書,然後還是得經過專項培訓。
說不得聽冷謙說,本醫院在加護病房和ICU工作的護工,都是外包的,是一個第三方公司在管理和培訓這些護工。所以,也不是醫院在付這些護工阿姨工資,而是那個第三方公司在付她們工資。
指定外包的業務,往往其中頗有油水。但即使醫院的管理層和那個第三方公司的老總,因此而獲得什麼好處,護工也撈不著一點。在ICU當一個盡職的護工,是非常辛苦的。
跟醫生告狀之後,能怎麼樣呢?ICU的護工,人手也不是那麼充足吧,不是人人都能幹,哪有一大把人可以替換的,動不動就能開除一個人?
說不得只是道:“其他病人家屬,你問過嗎?”
“嗐,不敢說!怕醫生覺得我沒事找事。可是要我說,等自己家人身上長了褥瘡,再去投訴,那也太遲了。”
說不得含糊應了一聲,暗暗想著,最好是能給5號病房的全體護工阿姨,請吃一頓炸雞腿,每人塞個小紅包之類,請她們對韋一笑更上心一點。但這個,也不是很好實施,畢竟ICU管理太嚴格了,沒有機會混進去跟人套近乎。
4.
時間到了,在ICU門口等著的家屬們,一個一個地進去,在換上了從頭到腳的隔離裝備、被護士盯著做了手部消毒之後,奔向各自要去的小病房。
說不得又走進了ICU的5號病房,站在了韋一笑的病床旁邊。
韋一笑的主治醫師只跟說不得說了幾句話,就是情況穩定,暫無變化。然後護士叫他,他就先走開了。
說不得看著沉睡的韋一笑,還是不知道應該跟他說什麼。
今天,他的手被掖在被子裡了。
說不得伸到被子下面摸了摸,摸到了他的手臂,覺得整個手臂和手掌,完全是冰涼的。但他身邊的儀器全都沒有報警,那說明生命體征都還算正常。
韋一笑的管床醫生就站在旁邊。
說不得問:“我覺得他體溫太低了。他是不是體溫太低?”
那位醫生看了一眼儀器顯示的信息,跟他說了4個字:“正常。輸液。”
說不得道:“我知道……”
大量輸液的人,體溫肯定會偏低。因為輸進去的液體,溫度就比體溫低。按道理來說,這對醫生來說,應該是常識。但是現在,說不得又不是韋一笑的醫生,他差不多等於家屬。
可能別的家屬,正在愁病人高燒不退、體溫過高的問題。他這樣是不是屬於沒事找事,發神經?
說不得也不知道。
說不得站在病床邊發了好久的呆,直到旁邊床病人家屬說話的聲音驚醒了他。
旁邊3號床,那個四十多歲中年男人,今天家屬来了。一共兩位,好像是妻子和媽媽,站在病床邊,眼淚吧嗒:“叫你天天應酬!叫你天天喝酒!收入高,有啥用!最後填到ICU裡了!上有老,下有小,你就這麼躺下了!”
說不得聽到她們倆和醫生說話。
原來3號床的病人是腦溢血加爆發性心肌炎。做完腦部手術,就推到ICU來了。腦部還在恢復,心臟也不行了。如果心臟不能把血泵到肺裡,肺是無法工作的。為了維持他的生命,先是上呼吸機,一天之後呼吸機也不頂用了,醫生跟病人家屬溝通之後,上了人工肺ECMO。
人工肺,並不是像完全不懂的人可能想像的那樣,是一個吹氣的機器,通過一個管子,經過氣管,連接病人的肺部。這個機器,反而更有點像腎衰竭病人要上的血濾機,把血匯出去,處理好了,再輸回來。血匯出去,先連接一個血泵,再連接一個交換氣體的人工膜肺,在人體之外,讓血液完成氣體交換,再把血導回身體。
人工肺,代替了病人自己的心臟和肺,執行心臟和肺的功能。
說不得一眼看過去,3號床病人的身上,腦後、右手、大腿側,都有手指粗的管子從被子下面伸出來。一根管子從靜脈導出血液,一根管子從動脈導入血液。除此之外,還有血漿、藥品、葡萄糖要輸進他的身體,簡直是數不清的袋子、瓶子,通過輸液管連接這具身體。医生護士嚴密監控各項指標,過一會兒就過來加點藥劑。
醫生過來了,跟病人家屬說今天的情況,並解釋,為什麼每天要輸好幾百cc的血漿。
人工肺在體外氧和過程中,會導致血液中凝血因子的變化。如果凝血因子過多,容易出現血栓。如果凝血因子過少,會出現小傷口出血不止。他本來就剛做完腦部手術,仍然有腦部出血的風險。凝血因子本身又有多個子因子,用藥物不好調整。所以,要大量血漿來調整凝血因子。
病人當然一動不動,被注入了大量的鎮定藥劑,同時手腳還被綁帶固定在了床上。他身上的管線,已經很多了。只要有知覺,自己能動,沒人能忍受這些異物入體的感覺。如果有一點點動作,一點點掙扎,各種插管、引流管、穿刺針脫落,都非常麻煩,甚至會是致命的。
同樣因為身上插的管子太多了,醫生護士們沒有好好給他穿衣服。說不得也能看到被子之下,那個病人的肩膀,看不到病服的領子。
家屬和醫生說話的聲音,沒有引起病人的任何回應。
說不得害怕地收回目光。他感覺3號床的病人,已經變成了一個物體,一個極其複雜的反應容器。雖然,這僅僅是上了人工肺而已,必要的話,還可以加更多的東西,血濾機、人工肝……
韋一笑現在身體上的東西也很多了,心電監測、血氧監測、呼吸機、各種輸液。
儀器和管線,當然還可以更多。比這多得多。
他害怕韋一笑也變成那樣。
雖然理論上來,一個健康的人,Ta的身體也是各種生化反應的容器。但那個時候,大家通常只意識到Ta是一個人,而不是覺得Ta是物體。
殷離昨天是不是看到3號床,才落荒而逃的?而他,作為一個醫生,對此實在已經是鈍感許多。
探視時間結束了。
說不得從ICU出來之後,去找冷謙,跟他說了護工的事。
冷謙道:“我幫你弄。換班的時候,訂幾個KFC的全家桶,請ICU裡5號病房下班的醫生護士和護工阿姨們吃。紅包,肯定不行。”
如果冷謙來做,那就是他請同事吃個宵夜、吃個早飯,順便請他們多關照一下自己同學的家人,的確比說不得自己出面,要好一些。這些年來,病人家屬送東西、送紅包,轉頭又去投訴的,並不少,醫生們護士們都杯弓蛇影了。ICU護工也是第三方雇傭的,不是病人家屬雇的,不能收病人家屬的紅包。
說不得說了聲謝謝。冷謙看他懨懨的樣子,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
5.
韋一笑手術後第33天,陳宜家還是不接說不得的電話。
下午,說不得去ICU看韋一笑。
當天,醫生開始調整韋一笑呼吸機的參數和模式,看他自主呼吸怎麼樣。他的情況依然平穩。
當天,旁邊5號床阿姨的家屬沒有來。管床醫生在看著護士在給她換新的輸液藥品時,說起隔壁7號病房,那個重症胰腺炎的小孩,今天要轉到普通病房了。他在這裡的這三個月,可是下了多少次病危通知書,跑了多少次手術室,還累倒了一個醫生,搞得ICU人手更不足,今天,他可算從ICU出去了。
護士說,是呀。那個孩子,真是命硬。人家的父母,也拿得出錢,在ICU三個月,花的錢,等於本市郊區的一套房子呢。這些錢,去金店買黃金,都能買十七、八斤了。
說不得聽著醫生護士聊閑天。
醫生只有比較放鬆的時候,才會聊天。至於場合,其實無關緊要。外科醫生經常在手術臺上聊天,不過那當然得是手術的主要部分已經完成、打下手的二助在縫合的時候,主刀會跟其他人聊天。
病人如果是清醒的,就會聽到醫生們在扯各種完全不相干的閑天,甚至可能會聽到不甚文雅的笑話。這完全不需要生氣,更應該高興,因為如果預後不妙的話,醫生們也會緊張,哪有心情聊天、開玩笑。
說不得想,這個病房裡,應該暫時沒有任何一個病人,是命懸一線的。
於是說不得聽著他們聊天,知道了那是一個17歲高中生,胖墩墩的。是本市北面的一個縣級市,當地重點高中的高二學生。得了急性胰腺炎,先去了當地醫院,救治了一陣子,又從當地醫院送到這裡來,轉院時救護車開了3個小時。進本院時,已經發病十幾天,除了心臟,其它臟器都已經出現不同程度的衰竭。腎衰竭、肺衰竭、肝衰竭、凝血功能障礙、腸道功能衰竭。
這裡ICU給他做了氣管切開,上了呼吸機和血液透析。就這麼靠外界機器維持生命,吊著二十多天,已經開始好轉了,突然又發生了大出血和嚴重的腹腔感染。做了10次止血清創。他的腹部插著引流管,護士一旦看到他引流管裡流出的液體是紅色的,馬上叫醫生,醫生打電話給手術室,護士們著火一樣卸下他身上的管線,推著病床往手術室跑。
就這麼兇險,那個小孩居然也熬過來了。這不,今天都可以轉去普通病房了。
說不得想,如果有奇跡,這就是奇跡。
6.
韋一笑手術後第34天,說不得去ICU看韋一笑。
他經過2號床的時候,圍在2號床邊的家屬,忽然大哭。
2號床是個年輕人,膚色黃黑的男生。他床邊的兩個中年男女,是他的父母。
說不得天天都來ICU,聽了不少東西。
聽說那個男生是家中獨子,跟父親在本市工地上做工。那天早上突然摔倒,入院急救的時候GCS評分是最低分3分,什麼反應都沒有,深度昏迷。做了檢查,才發現是顱內血管天生畸形,在小腦部位發生了大出血。
這種情況,能怪誰呢?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在緊急手術之後,那個男生就一直躺在ICU,也是上著呼吸機,不過是無創的氣管插管。通氣管從嘴插進去,嘴上貼著膠帶,人並沒有蘇醒。眼睛半張著,但是沒有意識。
氣管插管,其實是不能長期用的。一個硬物置入氣管,跟粘膜摩擦,可能會導致咽喉水腫,氣管損傷,也有感染風險。今天主治醫師在問他的父母,是否同意給他做氣管切開。
他的父母看著都像農民,對醫生講的話一臉茫然,驚疑不定。兩個人好像以為氣管切開,就已經是什麼不得了的搶救措施。
但是ICU維持生命的措施,僅僅列出名稱,印在紙上,或許就有很多頁,那氣管切開,肯定在第一頁上。後面,還有的是各種手段,小小氣管切開,算什麼?
氣管切開,並不會很痛苦,嚴重併發症的概率,也不高。最後一點,氣管切開配呼吸機,也不算貴。
相比之下,人工肺才是吞金獸。開機費就比上一年度本市人均可支配收入要高了,每天維持費用是開機費的三分之一。一周的總花費,就是本市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3.3倍。
假如韋一笑需要動用人工肺,他卡上的餘額都支撐不了6周。
可惜這個年輕人的父母,並不明白。
說不得忽然又想,韋一笑胃大出血搶救,ICU的醫生很快就給他上了氣管切開,而不是用氣管插管,很可能是當時他深度昏迷,連吞咽咳嗽反射都沒有,醫生怕胃部出血反流到喉部,造成窒息或者吸入性肺炎,才二話不說,就上了氣管切開。
2號床那個年輕人的父母,聽到醫生說,從嘴進去插管已經不行了,要做氣管切開,就是在他們兒子的喉頭上開一道口子,直接把管子放進去,仿佛是聽到醫生在宣佈他們兒子快死了。
他的父親問,他還有救嗎?後面還要怎麼樣?會不會變植物人了?
他的母親,拍著自己的兒子,試圖叫醒他。邊說話,邊大哭,拿著一張紙巾擦眼淚,渾然忘記了在ICU裡必須戴口罩,擦完眼睛又擦鼻子和嘴,其實擦的是口罩。
說不得沉默地走過。
自家事,別人無能為力,別人家的事,他也沒有辦法。
他來到韋一笑的病床邊,伸手到被子下面去摸摸他的體溫。
7.
韋一笑手術後第36天,因為體溫升高,CGS昏迷指數分數下降,醫生重新給他做了一次腦部MRI。發現在原先膿腫區的旁邊,又出現了2個小的膿腫。第一個膿腫穿刺時留下的引流管在術後第5天已經拔出。而且那兩個新的膿腫雖然在附近,但並不直接相通,就算原有的引流管沒有拔,也不可能用它做灌洗。
胡青牛看著片子,很頭疼。他是神經外科的,加上神經內科的,和ICU的,三科會診,把這一周的各種即時監測數據打出來,大家對著那些玩意兒,還有其他檢查報告和MRI片,商量了半天。
然後把說不得叫來,告訴他怎麼回事,說我們還是繼續上抗生素,保守治療吧。好在上次穿刺,細菌培養結果有了,上的抗生素已經更有針對性。
說不得茫然地聽著。
好事沒有,壞事一堆。
還有10天就過年了,本來韋一笑剛做完手術的時候,他還想著,今年過年要怎麼過。韋一笑剛出院,怕是不能吃什麼燉排骨、鹽焗雞,只能吃點清淡、好消化的東西。他還想著,是不是網上去找點什麼皮蛋瘦肉粥、豬肝粥的菜譜。
哪裡想到,一拖一個多月,韋一笑還在ICU,一切晦暗不明。
8.
韋一笑手術後第43天,除夕前3天。
評估抗生素對腦部膿腫治療效果。體溫沒有降下來,C反應蛋白數值仍然較高。CGS昏迷指數跟一周前一樣。頭部拍片,顯示膿腫體積,跟之前比,大約增大了20%。
這次會診一共5個人。ICU是兩個人,管5號病房的主任醫師、管韋一笑的主治醫師。神經外科是胡青牛和冷謙,神經內科來了個快退休的主任醫師。
神經內科的主任醫師說,雖然說抗生素治療,至少要4周。但他穿刺之前就已經治了1周了,穿刺後還治了2周。培養出來的是甲氧西林敏感性金黃色葡萄球菌,所以停用了萬古霉素,改為萘夫西林,聯合第3代頭孢菌素和甲硝唑。現在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繼續長大。這麼長下去,不妙啊。雖然現在也不是很大吧,我見過最大的膿腫,最長徑有11釐米,長在額葉,還沒有破。不過那個病人真是運氣好啊。
冷謙問:“那是什麼時候?病人後來如何?”
神經內科的主任醫師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病人。那時候,你們胡主任都還沒有來我們醫院。當時的神經外科的主任,給親自做了切除手術。後來病人康復出院了。”
胡青牛道:“一般來說,一旦膿腔形成,尤其是影像學上環形強化出現後,所有直徑大於2.5 釐米的病灶,均應做外科處理。有一個,已經比2.5大了。這個,壁還薄,還臨近腦室。一周長20%……體積大、壁薄的膿腫,有破入腦室的風險。一旦破入腦室,死亡風險就很高了。保守抗菌治療,如果2周後病灶增大,或3到4周未明顯吸收,應重新考慮手術治療。如果沒有顯著惡化,再觀察……7到10天吧。”
神經內科的主任醫師道:“如果病人身體還好,這種情況,膿腫又位於非重要腦區,綜合評估一下,可能還是應該手術。但是他的情況,可以耐受手術嗎?”
ICU管韋一笑的主治醫師,微微搖頭。
他的上級,管ICU的5號病房的主任醫師,也道:“我看很懸。”
Chapter 188: 洪水與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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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洪水與堤岸
1.
十二月上旬,大四上學期的第13周,週五,韋一笑去醫院住院的前一天,說不得才對殷離說了韋一笑生病的事。那當然也不是說不得一個人的意思,要先瞞著她。
殷離總覺得,他們兩個,都把她當小孩子。
韋一笑住院之後、手術之前,她去醫院看了他幾次。看得出來,韋一笑並不喜歡她在病房裡待著,經常是她一坐下,他就想打發她走。說不得的待遇就不是這樣,雖然偶爾韋一笑也會趕他回去。
這個學期的第15周,12月20日,週四,韋一笑手術。
韋一笑手術之後,在ICU觀察了一天,就轉到加護病房了。
殷離想去看他。說不得說,你先別去,他精神不太好。
過了幾天,說不得又說,下午2點護士會給他輸甘露醇,輸完之後他沒有那麼頭疼,很快就會睡著,你在每天下午3點到4點之間去病房就行。
殷離開始還陽奉陰違,2點多的時候自己偷偷去病房。她到的時候,說不得是在的,於是她就站在病房門口窺探一下。殷離發現,說不得說的,是真的。韋一笑就是精神不太好,即使跟說不得,也只是說一兩句話,之後都是長長的沉默。
2點半不到,護士來把空了的輸液瓶撤走。2點50,說不得輕輕站起來,從病房出去。
殷離躲到走廊的盡頭,避開了他,在他走之後,才進去看韋一笑。
完全沉睡的韋一笑。失去知覺的韋一笑。頭髮都被白色的彈性網帽包起來的韋一笑。不會挖苦人也不會講笑話的韋一笑。
殷離坐在他的病床邊,覺得自己並不真正認識他。躺在這裡的,是一個陌生人。
她想起以前,韋一笑跟她說:“沒有人喜歡當客體。”
這也許不是真的,並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歡成為客體。或許只有自我意識特別強烈的人,深深厭惡被凝視、被研究,始終持有“我不要成為客體”的願望。
但是就算你有這個願望,除了會被意淫和研究你的人粉碎——有一部分人可以倖免,並沒有被人意淫或者研究,男性比較可能,女性就更難,哪個女性可以免於被男性當成客體呢——還會被醫院粉碎,醫院才是人生最難避免的半途劫數和終末歸途。這一點倒是男女都逃不了。
在醫院,醫生們把病人作為客體,研究怎麼才能讓Ta們的機體維持運轉。
應該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人可以免於這後一種“成為客體”。比如說,一個人,從小到大都沒有生過病,而生命的結束也是在事故中當場死掉,或者在家,睡夢中去世。
真的有這樣的人嗎?從來沒有去看過病?從來沒有成為醫生的客體?
殷離懷著這樣的鬱鬱沉思,坐在韋一笑的病床邊。
他昏睡也好,殷離可以接受這樣的沉默。她反而有點害怕韋一笑醒來看到她。
2.
一月中旬,這個學期的第19周,也就是考試周,週五上午,1月18号,韦一笑腦部腫瘤切除手術之後的第29天,醫生給韋一笑做了處理併發症而做的手術中的第一個:腦部膿腫穿刺。
殷離這個學期還有好幾門課,並不像其他同學大四都沒有課了,恰好那天上午她是有考試的,所以那天上午9點就沒有去醫院。
等她到醫院,那個小手術已經結束了,韋一笑回了加護病房,下午才能探視。
說不得跟她一起在醫院食堂吃了個午飯。
說不得問,你二專課程的設計作業,交了嗎?還沒有做完,快回去做!別過了deadline,拿不到學分。那個語氣,跟韋一笑一模一樣。
殷離就回去了。她從下午做到第二天淩晨3點,把還差一點的3D動畫視頻做完了,發給二專課程的老師,而deadline其實是周日的午夜。她心想第二天我再去醫院,你們總沒有藉口叫我走了吧。
第二天,週六,殷離在明湖苑,一覺睡到中午12點爬起來,中午也沒有看見說不得的人,她自己隨便煮了點麵條和雞胸肉當中飯。
吃完飯,收拾完廚房,她卡著點,2點鐘到神經外科的加護病房。
結果登記的時候,當班的護士小姐姐說:“這個病人,今天上午突發休克,現在應該是送到ICU去了。”
殷離大驚失色,趕緊跑到ICU去,就在ICU門外看到了說不得。問了他才知道,他早上9點多接到通知,那時候韋一笑還在影像科拍片子,還不確定休克原因。後來醫生會診之後,才認為是胃部大出血導致的休克。10點左右送入ICU。他從那個時候等到現在。裡面的消息是,血輸上了,氣管切開做了,血氧和血壓上升了一些,要等情況更穩定一點,才能做胃部的電凝止血。
他就在ICU門外等了4個小時,一步也沒有走開,中飯都沒有吃。
殷離趕緊跑到醫院旁邊的便利店,買了一瓶可樂、兩個三明治,回來給他。
殷離覺得自己心疼說不得的程度,超過心疼韋一笑。她自己察覺這心思,也覺得有點詫異。仔細一想,大概是因為,她覺得,韋一笑不會感覺到那麼強烈的痛苦。鈍感的人,對一切都鈍感。痛苦,如果不被明確感知到,那就沒有那麼可怕。
這樣說來,她認為韋一笑可以承受巨大的痛苦而不會有什麼問題,但說不得就不一定了。
也不知道這種想法,對不對。
3點多,韋一笑被從ICU推到手術室,醫生給他做了為處理併發症而做的手術中的第二個:纖維胃鏡電凝止血。
殷離和說不得在手術室走廊之外等著,這裡好歹是有椅子了。殷離總算可以坐下來。
下午6點多,韋一笑手術結束,馬上又被推回了ICU。
殷離差不多只是一瞥,病床就飛快地被醫生和護士推著跑了。
非常非常蒼白的韋一笑。原來大量失血的人,皮膚會變得那麼白。
殷離又跟著說不得回到了ICU的門外。
7點多,醫生們出來交代情況,殷離也沒有全聽懂,但聽起來好像是暫時穩定、沒有更惡化的意思。
說不得讓她先回去,去吃晚飯,他等醫生拿文件來簽完字,就回去。
殷離問:“你想吃什麼?我去買了帶回家。”
說不得道:“不知道……油炸食品,酸辣粉?”
殷離道:“好。”
8點左右,說不得才回到家。殷離眼巴巴地等著他回來。
她買了炸雞排、烤雞翅、生煎餃子、麻辣香鍋、酸辣粉,還有可樂。因為他回來得晚了,殷離還熱了一次那些吃的。希望那些脂肪、澱粉、蛋白質、糖和辣椒的組合,能撫慰他的靈魂。理論上來說,那些是會讓人快樂的東西。
說不得回到家,看到殷離在客廳等他,桌子上擺著還散發熱氣的食物。
他問:“阿離,你吃過了嗎?”
“吃了兩個烤雞翅。”
“坐下來再吃點吧,別餓著了。”他跟殷離一起坐下來吃東西,自己卻吃得不多。
殷離看他,他就道:“也不能胡吃海塞的,萬一吃出個急性胰腺炎來,不是糟糕了。”
殷離心想,我不是學醫的,你也不用誆我。就你吃的那點東西,也能搞出急性胰腺炎?那我不是早就去急診了。
吃了一半,有人打說不得的手機,他看了一眼來電显示的名字,就回房間接電話去了。
陳宜家。
那是誰?殷離不知道。
殷離貼在說不得卧室的房門上,隱約聽到了一點。
“屍檢報告說,死亡原因,是什麼?”
“我們什麼時候再碰面……”
“你要再考慮一下?”
殷離明白了,是那個死者的女兒。
殷離幫不上忙。
3.
寒假,其實已經開始了。急著回家的同學,昨天週五晚上就走了。
殷離的同學們,考研的,在十二月下旬就考完了筆試。面試要等到三月份,一月份算是略可以放鬆一下的時間。
鐘靈回家了,陸無雙回家了,霍青桐也回家了。
儀琳倒是因為已經在實習,不能走,那個公司這段時間很忙,估計過年她也要加班。
阿紫,和程靈素一起出去玩,說要北上寧州看某個霸主的墓,南下明州爬山吃青蟹,跟程靈素那個書呆子在周邊城市逛幾天,再回家。
殷離心想,我哪兒也不去,明天跟我哥去醫院看韋一笑。
第二天是周日,ICU還是下午2點到2點半之間,可以探視。
韋一笑第一次進ICU是術後觀察,只待了一天,那時殷離去看他,他已經從ICU轉到加護病房。這還是殷離第一次去ICU探視。
她穿上了進入ICU的整套裝備,跟著說不得走,但是她在ICU的5號病房裡只待了30秒,都還沒有非常真切地看到韋一笑,只是看到了同一個病房裡插滿了管線的其他病人,她就改變了主意。
不,她不要去看ICU裡的韋一笑。她不要去看一個成為純粹客體的韋一笑。
說不得還是很體貼,一發現她神情不對,就問她是不是要出去?
殷離點了點頭,立刻逃跑了。
其實殷離從ICU出來並沒有走,她就在門口站著,想等說不得出來,一起回家。
她等啊等。30分鐘按道理來說,應該很短,但為何那麼長。
她看到冷謙走進ICU。又過了10分鐘,冷謙從ICU裡出來了,他在門口丟掉一次性帽子、口罩和鞋套,抬眼看著還在這裡徘徊的殷離。
殷離心情不好。冷謙不喜歡她叫“冷謙哥哥”,以前她為了逗他,就偏要這麼叫,今天她連“冷謙哥哥”都沒叫,就乾巴巴地問他:“韋一笑他今天怎麼樣?”
冷謙道:“我只是去同事辦公室看數據。數據還好。”
殷離“哦”了一聲。
冷謙問:“你是不敢進去嗎?說不得在裡面。”
殷離沒說話。
“心理系,是不是不上解剖課?”冷謙道。
“上的。我們和醫學院的學生合上,就上解剖中樞神經系統那一小部分。”殷離鬱鬱,“我又不是怕死人。”
殷離停了一會兒,才說:“要是我跟他不太熟,就不會怕去看他了。”
冷謙道:“按照這個邏輯,你哥莫非是跟韋一笑不太熟。”
殷離沒有說話。其實她知道其中的區別,但是說不出來。
殷離不知道,說不得是什麼樣的心情。但是,她知道,她可以退後,說不得不可以。
如果這是一場大洪水呼嘯而來,韋一笑是站在水中央,說不得在江堤上,而她自己,在堤岸後面很遠的地方。還輪不到她去直面生死。
如果說,每個人命中都會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劫難,這不是她的劫難。那或許會在其他某個地方。
4.
從那天之後,殷離就放棄了去ICU。她只是每天給冷謙發個信息,問他今天有沒有去ICU看數據。
冷謙一般回她“今天還沒空”,或者“等下去”,或者“數據還好”。
她不好問去說不得。他每天回來的樣子,都像是以平靜掩埋了其他一切東西。
殷離就待在家裡,寫她的畢業論文。《內隱學習中的知識習得及其無意識性測量》。
十二月,她跟著同一位教授帶的博士生學姐一起做了一堆實驗。現在這會兒,要把論文的第一章緒論寫出大概,然後開始寫第二章,實驗研究。寫第二章之前,又要先把實驗數據先統計分析完。
她一邊寫論文,一邊幹一些雜七雜八的事。
殷離感覺,在韋一笑住院、說不得天天往醫院跑之後,她在逐漸接管這個房子。
看郵箱,把信拿回家,檢查一下有沒有重要的信件。
拿到水電費的帳單,去付。她還付了有線電視年費。
給說不得養的植物澆水,喂金魚,給金魚換水。以前沒有做過、不知道怎麼做的,就先網上去查一查。
把說不得丟進洗衣機裡忘了洗的衣服洗了,倒上洗衣粉,按下洗衣機啟動按鈕。洗好了拿去晾。
然後,她把冰箱裡塞滿了食品。
麥片、牛奶、可樂。超市里買的速凍餃子、速凍包子——隨便煮一煮、蒸一蒸,就可以吃。超市洗好直接可以吃的生菜。速食拉麵、螺獅粉、酸辣粉。開袋即食的雞胸肉。
她沒有買現成的三明治、炸雞塊之類。這些東西,不能久放,反而不如其他。
此外,再補充一下正常的、生的食材。
這樣,不管殷離自己在不在、醒著還是睡著,說不得不管幾點出門、幾點回家,只要他在家想吃東西,就可以吃,不至於沒有食物。
至於她自己,在學校就吃食堂,在明湖苑就叫外賣,偶爾不想等,就學韋一笑,水煮一切。
她清理廚房,倒垃圾。隔幾天,讓掃地機器人開工一次。
她去超市買廁紙、洗衣粉,補充必需品庫存。
這個寒假,不待在宿舍、待在明湖苑的時候,殷離就感覺好像自己一個人佔據了這個大房子。她萬萬沒有想到,大四的寒假是這樣的。
寒假就這樣過了10天,三分之一多已經過去了,它總共只有29天。韋一笑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起來。
5.
幾天前,醫生們在韋一笑的腦部發現了2個新的膿腫,雖然不是很大,但還是讓他發燒了。冷謙跟殷離說,三科醫生會診討論的結果,是先繼續抗生素保守治療。
說不得回家沒有跟殷離主動說起韋一笑的病況,還是殷離先問他的。
但說不得也只是相當平淡地說了些醫生們的意見,跟殷離自己從冷謙那裡問來的相比,並沒有詳細多少。
第二天,殷離的媽媽來了。
因為殷離不肯回家,她媽媽就直接來了H市。她來之前也沒有跟殷離說,而是直接問說不得,你現在租的房子地址是什麼。她先去了F大,在殷離宿舍沒有找到她,就直接到明湖苑來敲門了。
殷離從貓眼裡看清了是媽媽,磨磨唧唧地開了門,問:“你怎麼來了?”
“開車來的。帶你回家。”
殷離道:“開車?”從她家開車到H市,要3個多小時,還要上高速。以前媽媽是不會開車的。
“我學車一年多了。你看看,上個寒假是失戀,不想回家。上個暑假是找了個公司實習,不回家。這個寒假,又是為什麼?”
於是殷離就跟她講,十二月韋一笑生病住院以來的事。這些事情,之前殷離沒有跟她說,也不知道說不得有沒有跟他父母說。
殷離媽媽沉吟了一下:“你留在這裡,是做什麼呢?”
“家裡有個人,總是好的。哥哥回家了,我可以陪他說說話。萬一他在ICU候著,不能走開一步,我還能給他送送飯。”
殷離媽媽又問:“那個男生,他多大啊?跟說不得差不多年紀嗎?”
“應該是吧。”
“這個年紀,父母應該還在世吧。怎麼都不來呢?”
殷離想起韋一笑跟她說過的話:“‘不需要毀滅世界,也不需要殺掉某個人,只要拔腿跑路就行了。’”她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也沒有對象嗎?”
“沒有。”
“怪可憐的。孤零零一個人。這樣子,萬一不好,就這麼去世了,不是連一個每年給他掃墓的人都沒有了……”
殷離大聲道:“他才不是孤零零的!我知道有人愛他。反正他不是孤零零的!不是孤零零地活著,也不會孤零零地死去!”
殷離媽媽怔住了。
殷離一貫有自己的主意,不聽話,這回她又有了自己的理由,她媽媽知道不能馬上拉她回家,反正離過年還有幾天。
她道:“那我先跟說不得說一聲,小姑姑過來了。今天,我就在附近找個酒店住。”
殷離也沒說不好,只是道:“好點的酒店,要去旁邊的商圈。F大很近的這一圈,應該都是廉價酒店。”
“我先在網上看一看吧。過得去,也就行了。”
說不得在ICU那半個小時,根本沒有看手機,所以也就不知道小姑姑來了。
等他離開ICU,又去找胡青牛,從胡青牛辦公室出來,又去跟冷謙聊了一會兒。等他終於看了手機,讀到了殷離媽媽發的那條信息,趕緊回家。
他到家的時候,殷離都已經陪媽媽去過酒店、又去了超市,買了一堆東西回來了。他進門就看見殷離媽媽在廚房肢解一隻雞,殷離在旁邊洗香菇。
“小姑姑不請自來,你別生氣。”殷離媽媽淡淡地道。
其實她問說不得地址的時候,說不得就知道她是打算上門來帶殷離回家,倒也不能說,她完全沒有跟他打過招呼。只是來了親自下廚做飯這件事,說不得沒有料到。
當下他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寒暄幾句,問聲小姑姑你怎麼來的,路上順利不順利,今天天氣挺冷的,一邊也開始幫忙洗菜。
過一會兒,殷離媽媽讓殷離出去買包白糖,殷離不太高興,但還是去了。
殷離媽媽對說不得道:“阿離跟我說了,你室友生病的事。你過年不回家,是為了照看你室友。我聽阿離的意思,她不回家,在這裡,能照看一下你。”
說不得:“……傻孩子。小姑姑,我今天等會兒,跟阿離說一下,讓她跟你回家過年。一年半不回家,的確不像話。”
“你室友,怎麼樣了?”
“還在ICU,情況……還好。”
“醫療費用,怎麼辦呢?”
“他的銀行卡,在我這裡。目前還沒有什麼問題。”
殷離媽媽想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問:“你們倆,是不是……”
說不得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不,不是。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哦,那還好。” 殷離媽媽道,“不然你父母,該多傷心啊。”
“傷心?”說不得沒有馬上理解這其中的邏輯。
“先不說,肯定沒有孫子孫女可以給他們抱了。那當然也要傷心的。更傷心的是,你在這裡,如果跟大流不一樣,是要吃更多苦頭的。”
“哦。”說不得淡淡地應了一聲。
兩個人繼續在沉默中幹活,一個在案板上斬雞,一個在水池邊上洗娃娃菜。
過了一會兒,殷離媽媽道:“我也不是今天明天,就要阿離跟我回去。她有那個心,說明她長大了。不過長大的人應該懂,責任不只有一個。家裡,爸爸爺爺,也得應付一下。她都兩個過年沒有回家了。我藉口都找盡了。”
說不得道:“我知道。”
晚上,殷離媽媽去酒店,問殷離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殷離搖搖頭。
她看起來有點輕微的失望。但殷離的確,已經不再是依依膝下的小女孩了。她又看了看說不得,說不得當然還記得晚飯之前兩個人的談話。
說不得洗完碗,跟殷離說,明天跟媽媽回家吧。你不在,我也會好好吃飯的。
殷離很不放心:“有什麼事,你忙不過來,怎麼辦?”
“我不是還有些狐朋狗友嗎。再不行,網上叫外賣、叫個幫忙跑腿的,總還行吧。”說不得道,“韋一笑現在在保守治療,應該也沒有什麼事。”
殷離忽然道:“你如果跟他說話,他會聽得到嗎?”
說不得:“……我不知道。”其實韋一笑第二次進ICU以來,他一次也沒有跟韋一笑說過話。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過。他不知道說什麼。
殷離道:“不管他聽不聽得到,你要跟他說一聲,我回家幾天,很快就回來。”
說不得道:“好的。”
6.
別看殷離當天晚上答應了第二天跟媽媽回家,第二天又鬧彆扭了,拖到下午還不肯走。
說不得道:“你要不要跟我去ICU看韋一笑?”
殷離:“……”
說不得道:“你這叫葉公好龍!什麼忙也幫不上,還不趕緊跟媽媽回家。”
搞得殷離生起氣來,一頭紮進自己臥室不出來。
殷離媽媽倒是不生氣,跟說不得道:“你要去醫院?我跟你一起去吧。”
從ICU出來,殷離媽媽說,這個年輕人骨相很好,應該不是那種福氣薄的人。希望菩薩保佑他,好好的,你和殷離,也好好的。
寒假的第13天,除夕前4天,上午,殷離跟媽媽回家了。
Chapter 189: 忐忑的春節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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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忐忑的春節假期
1.
這個春節快到了。說不得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春節。
幾乎是他一個人過的。
以前他過的春節,通常是很熱鬧的。
他爸爸是家中長子,本來有兩個妹妹,但是其中一個夭折了,只有最小的妹妹活下來,也就是殷離的媽媽,說不得的小姑姑。小姑姑外嫁,過年的時候,是不回娘家的。
爺爺已經去世,奶奶一個人自己住。除夕那天,他跟爸爸、媽媽去奶奶那裡,上午拎著一堆食材過去,開始各種準備,中午吃得略簡單些,下午繼續幹活,晚上是一桌非常豐盛的年夜飯。
在廚房幹活的主要是他爸爸媽媽,他就陪奶奶嗑瓜子聊天。
年初一,還是去奶奶家吃飯。
從初二開始,就去外婆家吃飯了。
他的外公外婆都在,他們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分別是說不得的大舅舅、二舅舅、媽媽、大姨和小姨。都在一個市工作,結婚生子,城市不大,所以住得也不遠,常常相聚。說不得從小跟母親那邊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一起玩著長大。
初二,兩個舅舅都陪自己的老婆回娘家了,而外公外婆的三個女兒,帶著自己的小家庭回來,也能湊滿一大桌人。
初三開始,就要互相走親戚了。要陪奶奶去舅公和姨婆家。要去舅舅和姨家拜年,他們也要挑時間回拜。
中間有時間,他會約了同學出去玩,一起去吃燒烤、喝啤酒、吹牛聊天。
四年前過年時,他爸媽帶奶奶去海邊旅遊,他留在本市過了一個春節,不過那個時候,也是有韋一笑陪著他。
現在呢?
2.
殷離走的時候,是除夕的前4天。
她走的第二天,醫生告訴說不得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新的檢查發現,韋一笑腦部的膿腫,在過去一周不僅沒有縮小,體積大約還增大了20%。三科會診之後,決定還是繼續保守治療,一周之後再看。
這是ICU負責韋一笑的主治醫師告訴說不得的。ICU的醫生都特別忙,說不得想問得更詳細一點,也沒有機會。
胡青牛那天下午出門診,說不得都不好去逮人。還是冷謙的門診結束得早一點。
冷謙把會診時的討論,更詳細地跟說不得講了一下。
說不得問:“膿腫的直徑,還沒有到2.5釐米?”
“其實有一個,已經超過一些了。”
“如果一周後,發現情況沒有好轉,甚至更惡化了呢?還是得手術?”
“對。”
“可是……他還能做手術嗎?”
“那就到了醫生給你提供信息,你做選擇的時候。”冷謙道。
這些天,說不得自己已經看了好些腦膿腫的論文了。
查到本市傳染病醫學中心主任帶的博士生,最近發了篇細菌性腦膿腫抗感染治療的綜述,當老師的傳染病醫學中心主任,是第三作者。
論文說,有相當比例的腦膿腫是無法確定原發病灶的隱源性腦膿腫,不過有86%的腦膿腫病例,可找到明確的入侵途徑。中耳炎引起的腦膿腫甚至比神經外科手術引發的腦膿腫還多。在研究收集到的病例裡,前者能占百分之三十幾,而後者只占百分之十不到。引起腦膿腫的病原體包括細菌、真菌、結核、原蟲等,細菌最為常見。細菌性腦膿腫的治療有兩類,單純藥物保守治療、在抗感染藥物治療基礎上聯合手術。
雖然論文說,手術膿腫抽吸或切除所有直徑>2.5 cm的膿腫,伴6周及以上靜脈抗菌治療,神經影像學表現如果改善,則膿腫的治癒率可達90%。
但說不得自己就學醫,知道統計數字只是統計數字。同一種疾病,因為個體差異,在一個具體的病人身上,其康復和死亡的概率,跟書本、論文上該疾病大量病例統計的康復和死亡的概率,相差甚遠。比如流感的致死率大概只有0.1%,但是對孕婦、胖子和老人來說,就絕不是這麼低。
還有其他很多論文。
論文看多了,說不得頭疼。
人為了保持樂觀、保持生活下去的勇氣,有的時候,不得不專注於眼前的安穩,暫時不去想那些令人恐懼的、可能的未來。
說不得開始準備過年。又跟父母打了一次電話道歉,又給奶奶打電話。
至於年夜飯,他一個人也別想訂什麼餐廳的年夜飯了,估計很難。他就打算除夕那天晚上去最近的知名火鍋連鎖店吃火鍋。
殷離走之前在冰箱裡塞滿了食物,大概夠吃一陣子的。
他不去醫院的時候,也不去自己的診所。韋一笑在加護病房的時候,他上午還會去診所上班,自從韋一笑進了ICU,他就沒有去過診所了。反正也快過年了,就讓助理休息吧。
他上午就在家,整理醫院的發票,拍照,發郵件給韋一笑買商業醫療保險的那家公司,催他們快點報銷,快點打款。
中午,他煮一包螺螄粉吃,不放酸筍。
下午,去醫院看韋一笑,跟ICU的醫生溝通。探視時間結束,出去,去神經外科,如果能逮著胡青牛或者冷謙,就跟他們聊一會兒。不過這樣的機會並不多。
傍晚,回到家,不知道該幹什麼。
晚上,隨便煮點東西吃。
3.
周顛每年過年都回老家。不過,他今年結婚了。第一個婚後的春節,按照他家那邊習慣,當然是帶老婆回男方家過春節。但小倆口居然沒有動,就打算待在本市過年。
周顛打電話,問說不得過年怎麼安排,聽完了,道:“你這也太淒慘了。”
說不得開玩笑道:“怎麼?打算請我吃年夜飯?”
“那別想。我得陪老婆!哪能塞你這麼大一個電燈泡。不過,冷謙如果不回家,你可以跟他一起吃年夜飯。”
“這主意不錯,我去問問他。”
F大醫附一的ICU非常體貼病人家屬。春節假期,從除夕到初六,一共7天,依然准許探視,時間不變。
醫院的門診在春節除夕到初六的7天假期內是不開的,急診還開著。所以各個科室少了門診業務,工作還是稍微減輕了些。有些外地的同事,幾年回一次老家,科室主任也會酌情批准。剩下的人,維持急診和住院部的工作,也並不能休息7天,至多每個人休息一天到兩天罷了。
ICU的醫生只能眼巴巴地羡慕其他科室,病人又不會因為春節來了就病情自動好轉,所以春節假期工作並不會變少。家屬探視,本來也會增加他們工作量,如果春節期間砍了探視,對醫生來說,也算是小小的減輕負擔。但這對於家屬來說,就太殘忍了。
除夕的當天,說不得還是去醫院看韋一笑。他已經去掉了呼吸機,但還是昏睡不醒。
5號病房,沒有一個病人是已經明顯好轉、可以轉出ICU的。其他來探視的家屬,神色都一樣疲憊悽惶。
說不得在韋一笑耳邊道:“馬上就要新年了。新年新氣象,一切都會好的。”也不知道,他會聽到嗎。
晚上,說不得就跟冷謙去某個知名火鍋連鎖店吃火鍋了。說不得先去排隊拿號,冷謙還要在醫院,檢查他手上的病人、寫病歷,忙到 7點鐘才離開醫院。
4.
說不得和冷謙在火鍋店坐下。
他們兩個江南人,都不愛吃辣,鍋底就要了番茄和菌湯兩種。肉,要了肥牛卷、羔羊肉、滑牛肉。魚蝦,點了巴沙魚片、蝦滑、魚餅、魷魚須。其他還有一些娃娃菜、菠菜、土豆片、脆筍、凍豆腐、腐竹、油麵筋、年糕和粉絲。
本來說不得還想勾上毛肚、鴨腸,一想冷謙不吃任何內臟,還是算了。
飲料,冷謙要了一瓶雪碧,說不得要了一瓶可樂,想了想,又要了啤酒。
冷謙就專心致志地涮東西,不陪說不得一起喝酒。
說不得喝了半瓶啤酒,酒就開始上臉了。
“冷謙,你這幾年是沒有談對象,還是談了,我們不知道?”
“沒談。”
“為什麼一直沒談?”
“太忙了。沒有碰見合適的人。”
“你們科室,沒有對你有意思的未婚女醫生或者護士?”
“沒有。”冷謙斷然道。
“你忽悠我呢。”說不得道,“連我都發現了至少兩個小護士,喜歡跟我問你的事。”
“她們只是喜歡八卦。”
說不得道:“你以前是不是喜歡過什麼人,但是沒有追上,曾經滄海,所以才這樣?”這話要是他沒喝酒,肯定是不會問出口的。
冷謙就差翻白眼了:“你是不是言情小說看多了。”
“唉,好吧。”說不得不談冷謙的事情了,“當年萬萬沒有想到,我們幾個之中,最早結婚的會是周顛。”
冷謙回憶了一下:“我們還以為你和彭瑩玉,畢業就會結婚。畢竟讀書時,醫學院那麼忙,你們還能抽出時間,去談戀愛,後來還去看房。張中一直說他自己是獨身主義者。”
“結果,老彭畢業就失戀了。我,畢業也失戀了。周顛,在大學期間一直沒有找到女朋友的人,畢業之後反而找了個其他學校的學妹。”說不得道,“那傢伙!我們大二,不是開始上人體解剖嗎。下課總是晚,食堂就剩殘羹冷炙了,他幫我們打飯。他文學系的同學下課,找女生討論文學問題去了,他一人扛著一疊飯盒去食堂,冬天冷,還塞進被子裡保溫。過了兩天,他跟我說,哎呀,我被子怎麼聞起來一股豆瓣醬的味道。我說,你這麼犧牲重大,考完期末,我請你吃飯。他說那不用,其實吧,我想追你們醫學院的女生,你給幫忙介紹一下。我問他為什麼,他說覺得女醫生性感。他這個念頭,也就維持到我們順了一件白大褂給他穿上,帶他混進去上了一堂大體課為止。”
冷謙道:“我說為什麼會在那裡看到他。好事不幹。”
“那也不是我一個人幹的!老彭和張中,也有份。”
“你們就存心想嚇周顛。”
“沒有啊。他根本沒有被躺在解剖臺上的大體老師嚇到,反而是被我們那個輕聲細語、庖丁解牛一樣解人的女老師嚇到了,出門就拍著胸脯說,我下輩子都不敢要醫學院的女生當老婆。搞得一整個走廊的女同學都瞪他。”
冷謙微微一笑。
“還‘我們存心想嚇周顛’?”說不得道,“那個咋咋呼呼的傢伙,講話做事一點分寸都不知道,你從來沒有想過揍他或者整整他嗎?”
“偶爾也會想,但他馬上就道歉了。”
說不得道:“啊,那個豬頭。年輕真好。想回到那個時候。”
“這種想法,很不理性。讀書的時候,我們又窮又傻。”冷謙道。
“你也不至於這麼形容吧。”
“你再想想。”冷謙道。
醫學院學生的課業非常重,即使這樣,冷謙還是一周去做一次家教,他教人家高三化學,教高三時薪是最高的。
說不得本來生活費是夠的,談了戀愛之後就不夠用了,於是就跟彭瑩玉鼓搗一些事掙錢。彭瑩玉也不知道上哪找了一些翻譯的活兒,全是醫學方面的,有的時候是本國語要翻成英文,有的時候是英語要翻成本國語。說不得一個月翻譯了三萬字,領了錢,給女朋友買了一瓶某奢侈品品牌的香水,結果她收到後,只噴了一兩次,說太甜膩了,之後再也沒有用過。
錢總是不夠用。大學生的花費比工作之後少得多,可即使只是隔三岔五跟室友跑去學校門口的小館子吃燒烤喝啤酒吹牛,跟女朋友一個月看一次電影,也是要花錢的。身在外地的父母,往往估算不准大城市的物價水準。向父母要錢,令人英雄氣短。自己掙錢,則到處都是坑。
說不得道:“你的話,也不能算錯。可我還是想回到那個時候啊。可以非常熱烈地愛人。”
冷謙道:“是嗎。你現在不會了嗎?”
“我不知道。”
吃完快9點,說不得回家,冷謙回醫院。
5.
第二天,新年元月初一。說不得早上6點多就醒了。並不是鬧鐘把他叫醒的,他就是醒來了,再也睡不著。
等到7點多,他給爸爸、媽媽、奶奶分別打拜年電話。然後就躺在床上發呆。一直躺到12點,起來隨便煮了點東西吃。1點半出發去醫院,看韋一笑。
韋一笑還是跟昨天一樣。
說不得跟醫生說“新年好”,也跟韋一笑說“新年好”。
前者得到了回應,而後者沒有。
說不得離開ICU,習慣性地又去神經外科醫生們的辦公室。其實大年初一,胡青牛也不見得會值班。沒想到,說不得敲了敲胡青牛辦公室的門,他還真的出來開門了。
胡青牛看到說不得,多少有點尷尬。畢竟給自己人的家屬做手術,做完了,病人出併發症、進ICU,雖然不能說是他之過,但他也不是很有面子。
“胡主任,你初一也值班?”
“這也沒辦法。也該讓其他同事休息休息。科室主任,要不值除夕的二線,要不值初一的二線。”
“韋一笑什麼時候再評估抗生素治療的效果?”
“初四。”
“哦。”
說不得忽然想,什麼大牛神醫,完全是薛定諤的貓。
一開始看醫生的頭銜職稱,再要麼從同行、要麼從其他病人那裡打聽到一些評價,心裡先有個標籤:好醫生/普通醫生/庸醫。等到這位醫生真的給自己或者家人看病,如果藥到病除,或者手術完了迅速康復出院,這時候,別說是“好醫生”了,“神醫”這樣的讚譽,也絕不吝惜。可是,一旦中間出了什麼波折,“神醫”立刻變“庸醫”。
韋一笑剛剛確診腦膠質瘤時,說不得就把F大醫附一神經外科的主任醫師和副主任醫師,都在網上查了一遍,也跟冷謙聊過。胡青牛是不摻水分的業界大牛,說不得第一次看到他,非常尊敬,但是等韋一笑第二次轉入ICU,他對胡青牛的尊敬已經轉變成懷疑。
儘管說不得自己也是醫生,也明白這樣是不對的。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
但還是要努力控制一下。
他再跟胡青牛寒暄了幾句,說了些“新年平安順意”的話,就回去了。
6.
初四,下午,說不得非常忐忑,又去了醫院,這天醫生們要評估抗生素治療韋一笑腦部膿腫的效果。沒有想到,ICU負責韋一笑的主治醫師告訴他,這次評估結果竟然還好,膿腫沒有繼續增大,維持原狀了。三科會診意見:繼續抗生素治療,觀察一周。
說不得總算暫時把心放回肚子裡。
他照例摸摸韋一笑的手臂,感覺一下他的體溫,之後便長久地發呆。
他並不會一直盯著韋一笑,他常幹的事就是握著韋一笑病床的欄杆,看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屬,看醫生,看護士,看護工。
韋一笑的管床大夫和管床護士就在旁邊的時候,他不好意思老看他們,看別人比較多。
醫生、護士、護工,是能夠把病人當客體的。能夠面不改色地觀察和觸碰同性或異性病人的身體,不管好看還是不好看,能夠面不改色地處理病人的血液、體液、代謝廢物,也能夠面不改色地面對病人的病危和死亡。
而家屬差不多相反,Ta們熟悉的是那個會說會笑的大活人,很難接受自己的親人失去反應,像一根木頭躺在床上,更難接受親人死亡。越親近,越難以接受,沒什麼感情的,還好一些。病房內外,痛哭和崩潰的,都是家屬。
醫生、護士、護工,就是搶救病人失敗,累個半死,也有一種麻木的淡定。
把一個活人客體化,似乎是嚴重的冒犯。但是在醫院,醫生、護士、護工們可是理直氣壯的:是疾病先打敗了你,你才需要我們來處理你的身體。
ICU一個病房有6個病人。白班時候,6個醫生。3個住院醫師,也就是管床大夫,一個人管2個床。3個主治醫師,住院醫師的上級,也是一個人負責2個病人。每個病房1個副主任或者主任醫師,不過這個級別的醫生就不值一線了,主要在辦公室待著。此外還有8個護士和4個護工。
護工比護士還少。那些護工阿姨幹的都是髒活累活。餵飯,倒屎,翻身,擦洗。哪一項不是麻煩、累人甚至骯髒的事情?
那天下午的探視時間,6號床的家屬,難得來了。而且非要讓護工當場給病人翻身。
6號床是個老大爺,挺胖的。說不得聽到管床大夫和護士講話,知道他有高血壓,抽煙,愛喝點小酒,入院那天跟人吵著架,就倒在地上,是出血量比較大的腦溢血。手術後情況不佳,轉入ICU。醫生還發現他因為高血壓,早就有了腎小動脈硬化,手術後腎臟立刻撐不住了,又上了血濾機。他的情況沒有一路急轉直下,但也沒有好轉,就靠著呼吸機和血濾機吊著。
韋一笑第二次轉入ICU的第三天,說不得就聽5號床的妹妹說,6號床長褥瘡了。他肯定在ICU已經住了不短的時間。
根據說不得的觀察,其實6號床身上的管線,其實沒有那麼多,比上了人工肺的3號床還少些。他長褥瘡,可能還是因為太胖了,第一自重大,對背部皮膚壓力就大,第二給他翻身太費勁,護工阿姨難免會偷懶。按規定,2小時應該給病人翻一次身,一天就是12次。說不得很懷疑,在6號床身上能不能做到。
6號床的家屬不常來,況且的確是之前照料不周,讓病人長褥瘡了。現在6號床的家屬提出這個要求,從醫生到護工阿姨,都沒什麼話說,當場給病人翻身就是了。
四個護工阿姨一起上,把被子拿走,露出病人的身體。兩個護工阿姨推,两個護工阿姨拉,口中說一二三,一起動手。管床護士在旁邊小心地挪動管線。護工都是膀大腰圓、看著就有力氣的阿姨,就這樣給6號床翻身都吃力。畢竟失去知覺的人,一動都不會動,不能配合。如果病房裡只有護士,國內年輕女孩子們中流行減肥、不甚流行健身,護士們怕是不見得搬得動6號床病人。
6號床翻過來了,護工阿姨立刻開始給他按摩背後的皮膚,據說是能促進血液迴圈,防止再長褥瘡。
管床護士道:“既然翻過來了,等會兒把擦洗一起做了。”
說不得把目光從6號床病人的後背上移開了。再看下去,他不光是看到老大爺白花花的胸和後背,長滿腿毛的腿,恐怕也要看到他的屁股了。
但護工阿姨和護士,都不在乎,她們眼皮都不眨。她們專業而不帶感情地翻動這具身體,像是搬弄一個玩偶。
說不得忽然覺得很危險。一個人尊重另一個人,是因為察覺到Ta是自己的同類,能思考,會行動,如果受到攻擊,會反擊。可是一旦一方喪失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成為另一方的純粹客體,任由對方處置的時候,那種尊重就消失了。
說不得甚至想起了養老院裡工作人員性侵90多歲老奶奶、貧困山區的男子把精神失常的女子拐回家囚禁生子的新聞。
意識到另一個人的身體和生命歸我處置,就是非常危險的。沒有人知道這將激發什麼。是善念還是惡意。
這就是為什麼當初跟韋一笑一起做完了意定監護人的公證,他感到奇怪。
不知道韋一笑有沒有感覺到奇怪。說不得歎了口氣。他多希望韋一笑現在能夠思考,能夠說話,能夠笑。
7.
初五,殷離回來。
初六,春節假期的最後一天,陳宜家給說不得打電話,說,明天,我們見面,談一談。
Chapter 190: 第二張病危通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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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第二張病危通知書
1.
新年元月初七,週一。春節假期結束,上班的第一天。
上午9點,陳宜家和說不得,在君悅律師事務所見面。
陳宜家還是說要賠40年,王律師幫忙砍價,陳宜家完全不接話。半途她忽然接到電話,全程用本地方言回答。
說不得聽出來了,打電話的是她奶奶。
講著講著,陳宜家突然大哭:“吾也覅想,伊也覅想!吾去申請醫療事故鑒定,去打官司!格小大夫撥吾爺償命!一家門才得適意!”拿起自己的包,沖出了會議室。
小王律師都沒反應過來,她就已經跑得人影都不見了。
“要死了!氣話講講也就算了,噶意氣用事。”小王律師說。
說不得道:“她之前跟我說,她的公司最近拉到了一筆大投資,真有可能不需要那筆錢了。”
“吾麼見過有鈔票勿要的戇督。”小王律師說。
說不得歎了口氣。
她到底是更恨誰呢?更恨說不得,還是更恨她的叔叔和奶奶呢?寧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還沒有等說不得和王律師討論對策,說不得的手機忽然響了,他一看是F大醫附一的固定電話,趕緊接。
是ICU打來的。
“韋一笑的家屬對嗎?他今天監測數據突然不太好,緊急送去做了CT。神外的說,靠近腦室的那個膿腫破了,膿液進入腦室。你現在要馬上過來,簽病危通知書。如果要手術,也要你簽字。”
說不得趕緊跟王律師說,我得回醫院去,等空了我給你打電話。飛奔而去。
說不得坐上了車,就打給胡青牛:“初四說膿腫沒有增大,今天初七,為什麼突然就這樣?!”
“腦部的情況,不像心率,又不是隨時監控的。”胡青牛的聲音裡也盡是無奈,“膿腫壁兩側不明原因的壓力變化,讓它破了!就這樣。之前不手術,是大家想著,能保守治療,儘量保守治療。現在,已經沒有保守治療的餘地了。”
“他現在的情況,可以手術?”
胡青牛道:“我實話跟你說吧,他現在做手術也非常危險,不做手術也非常危險。這是個兩難之局。”
說不得停了一下,然後道:“你沒有傾向嗎?”
“我當然認為,還是應該做手術。做手術更好。”
說不得反問:“這難道不是因為你是外科醫生嗎?”
胡青牛沉默了幾秒:“……果然當醫生和當家屬,是不一樣啊。你現在,在懷疑醫生。我再說一遍:他現在沒有保守治療的餘地了!剩下的,你決定吧。反正你是監護人。你自己也是醫生,應該懂:有的時候,就是賭命。”
說不得深吸一口氣,掛斷了電話。
幾秒鐘之後,他再給胡青牛打過去:“把手術同意書和手術室準備好,我大概還有40分到醫院。”
2.
那天冷謙出門診。他結束上午的門診,才看到說不得上午10點多發給他的信息。他匆匆趕到手術室走廊外的等待區,就看見說不得站在那裡。
韋一笑應該還在手術。
冷謙道:“醫生總是希望病人痊癒,會盡自己的全力去救治。”
說不得沒有回答他。
過了一會兒,說不得才道:“如果……如果最後,結果不好,我應該也不會真的記恨胡青牛。不過也可能,會記恨一陣子。我可能……更難原諒自己。就好像扔個硬幣賭生死,這是我代他扔的。”
“你不能在事後假設你沒有選的那個,結果更好。那樣是不理性的。”冷謙道。
說不得苦笑著剛想說什麼,他手機又響了。
是陳宜家打來的。她說,她要拿著那個屍檢報告,去申請做醫療事故鑒定,然後向區裡的法院提起訴訟。
說不得呻吟一聲:“我能不能晚一點,再回你電話?我現在,就在手術室外面,我實在是沒有心思……你也不用這樣吧,我坐牢,對你有什麼好處?”
冷謙把手機從他手裡奪走了,道:“你是陳新生的女兒嗎?你好,我是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神經外科的醫生,也是說不得的朋友。他的……被監護人,腦膠質瘤切除手術後出現併發症,已經在ICU住了二十多天。今天又是緊急手術,還沒有結束……他沒有騙你。你不信,我可以發我的名字、我們倆現在站在手術室外的照片給你……你父親的死,並不是他故意的,而是意外。如果說不得被拘留了,他的被監護人,要搶救、要做手術時,就沒有人可以給他簽字了。作為說不得的朋友和一個醫生,我請求你不要那麼做……”
冷謙放下了手機,道:“她掛了。”
冷謙真的拿說不得的手機拍了張照片,發了條信息給陳宜家,然後把手機還給說不得:“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去說服她。給她錢。”
說不得道:“冷謙……這真不像是你說的話。太……太不正義了。”
“我暫時不需要正義。我需要你不坐牢。”冷謙道,“跟她談。不要找藉口,不要拖延。”
他走開,過了一會兒又回來,塞給說不得兩個三明治、一瓶可樂,然後道:“我下午還有門診,我先走了。”
說不得勉強打起精神,再給陳宜家打電話:“你也不在乎稍微遲一兩天吧?明天……明天上午吧,能不能麻煩你到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附近來一下?我不能離開醫院太遠,怕ICU的醫生要叫我簽字……F大的校園裡,行不行?學校還沒開學。我不帶律師來。我們談完了,你再做決定,好嗎?”
然後他又給孫律師打電話,問,如果先取得陳宜家的同意,拿到她的諒解書,死者的弟弟再鬧,怎麼辦?
孫律師說,還是要用些錢打發那位爺叔,但是他手裡沒有屍檢報告,也沒有死者的病歷等一切文件,他硬不起來的。只要陳宜家簽了諒解書,跟他不是一條心,對他一個人,應該比較好談價錢。
說不得道:“好。”
3.
說不得在手術室走廊外的等待區吃掉了三明治。
1點多,韋一笑的手術結束了。醫生把韋一笑的病床推出来,又是只讓說不得看了一眼,病床就飛快地被推回ICU去了。
胡青牛跟著出來,跟說不得道:“引流和切除都做了。繼續抗生素治療。剩下就看他自己了。”
“看他自己的命,是嗎?”說不得道。
“命數是封建迷信,求生意志的說法也太玄。還是看他身體的正常細胞如何工作吧。這是別人替代不了的。”
說不得在醫院等到2點,可以進ICU探視的時間,又進去看韋一笑。他重新上了呼吸機。各項監測數據,看起來並不理想。
說不得問負責韋一笑的主治醫師:“我可以回家嗎?還是必須留在ICU附近?”
醫生考慮了一下:“你住得遠嗎?”
“不遠。10到15分鐘可以從家趕到病房。”
“那你先回去吧。現在還沒有那麼危重。”
說不得就回家去了。
那天殷離在家。本周的周日,F大才開學報到,她的假期還剩六天。說不得沒有告訴她今天發生的事。
所以她還在家裡,安安心心地寫論文,看到說不得今天挺早就回來了,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還高興地問:“老哥,你今晚想吃什麼?我可以早點叫外賣。冷謙,是不是又出門診去了?忙得都不回我信息。”
說不得道:“我想……吃生煎包和牛肉粉絲湯。你在晚高峰開始之前叫外賣,就可以了。”
他一臉平靜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Chapter 191: 黑洞也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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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黑洞也是有用的
1.
農曆新年,元月初八,週二,韋一笑手術後第54天。
說不得和陳宜家在F大見面。學校還沒有開學,校園裡人不多。
這剛好是冬日裡的一個晴天,太陽曬得人身上暖暖的,令人幾乎忘記了這還是二月中旬,冬天並未結束。
兩個人在F大的前門碰面,說不得道:“我們在學校裡,找個長椅,坐下來說吧。圖書館旁邊,可以嗎?”
說不得以前讀書的時候,就跟同學逛過F大。殷離到這個校區之後,他也來找過她,F大他還是比較熟的。
陳宜家道:“好。”她快步走在前面,不一會兒,到了圖書館。圖書館前的草坪邊上有長椅,她道:“就在那邊坐吧。”
“你爸爸住在楓林一村,離這邊不遠。你小時候,應該經常來F大?”說不得道。
陳宜家道:“這關你什麼事!你要說什麼快說!看看我是不是會改變心意。”
說不得慢慢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錄音筆,道:“你爸爸去世之後,我跟他的保姆,王阿姨,聊了聊天。你也許想聽聽她說了什麼。”
因為在室外,說不得遞給她一隻耳機。另一隻耳機在他這裡。
這些錄音,可是說不得昨天回家剪了八九個小時才弄好的,他把一些重要的片段放在了一起。
“他說,他一輩子,沒過什麼舒心日子。年輕的時候,自己有個喜歡的小姑娘,人長得很秀氣,愛看書,能看很厚的書,就是身體不太好。她爸爸是弄堂廢品回收站的,她成天就坐在那裡看收來的舊書舊報紙。他每天進進出出弄堂,都看見那個小姑娘。
但他老娘,不同意!嫌棄那個小姑娘身體不好,嫌棄她爸爸不是工人、不是幹部。他後來的老婆,是他老娘挑的,是同一個工廠裡同事的女兒。說這個,壯實,身體好,應該好生養,能吃苦。他們家過了一陣子,就從弄堂裡搬走了,後來聽說,他喜歡的那個小姑娘,嫁給別人了。”
陳宜家帶著一種既貪婪又厭惡的表情,在聽著。父親的舊情史,她可能從來沒聽人說過。她媽媽或許也並不知道。她奶奶也不會講給她聽。她父親恐怕更不會了。
“他老說,他老娘眼瞎!那個女人進門,身體的確好,卻是個母老虎,脾氣那麼差!進門沒有幾久,就跟老公吵,跟婆婆吵。罵他們一家是江北人,討飯過來的!滾地龍的臭氣一世洗不乾淨!
她老娘就罵,你敢看不起貧民!若是早些辰光,大家排隊請你吃耳光!戴高帽!坐飛機!
笑死我了。本地人,就喜歡罵別人,儂鄉下寧,儂江北寧。往前推三四代,有幾個人,祖上不是泥腿子?
他說,母老虎,一把年紀才生了小孩,是個女兒。討債鬼樣!從小,就跟老鼠似的,成天偷偷從眼皮底下打量人。
小孩長大了,好歹算是讀了大學,竟然三十多歲嫁不出去,還要自己買房子。為什麼嫁不出去?還不是因為跟他老婆一樣!表面一聲不吭,實際脾氣太差。這不結婚,就不能蹭男人的房子,就要自己買個小房子住,要跟爸爸借錢。雖然說過了幾年也就還給他了,他心裡總覺得不適意。
他女兒原先在居委會工作,本來很穩定的,也進了事業編制了,雖然說工資不高,但吃公家飯的,不會餓死。又不知道怎麼的,被壞人鼓動了,辭職創業。一個鐵飯碗,都丟了。又找不到老公!三十多歲,還混不出個樣子,怕是將來會餓死。
他總說,這輩子娶了老婆,等於沒娶!因為總是吵架,感情不好,從30多歲開始,跟老婆就不做那事了。他家兩代人在國家工廠裡上班,廠子裡全是熟人,他又當個小組長。那時候,離婚是有問題的,離了,他的小組長就會被人擼下來。就忍著,也不敢在外面打野食。好容易熬到五十多歲,老婆死了。六十歲,他退休了。以前存了些錢,他都在銀行買理財產品,一年也有好幾個點。躺在家裡,就有退休金和利息,這不是美得很!
我為什麼願意跟這個老頭子呢?其實他年紀大了,也不能真的搞。親親摸摸就好了。但有這麼回事,我這個保姆,當得不要太輕鬆哦。家務隨便做做,他工資卡也給我管,雖然一個月,也就那點錢吧。我的小姐妹,也當住家保姆,一個月工資,比我也不高多少,累死累活,天天被雇主挑剔。那我不幹。
結婚?那不要想。現在的人,最精了。結婚是幹什麼?想分人家的房子嘛。現在房子一套多少錢,人家會讓你打這個主意?我有這個心,動了這個念,他女兒、他弟弟,早上門來打我了。我也沒啥貪念,輕輕鬆松,一個月掙點錢,開心就好了。我不是他老婆,最好。我是他老婆,他還付我工資?我是他老婆,我還能隨時說我要走?我一說要走,他就急。
他老說,現在只有你對我好。你能夠跟我過到八十歲,我死也瞑目。我的房子和存款,是不能給你的。我打算,我死了之後,給我侄子。他生了小孩,小孩還是我家的姓。女兒終究是外人,嫁给外人,生了孩子也是别人家的姓。我退休工資和理財的利息,給你安排,我樂意。
他是這麼說,我就隨便聽聽。我還不想幹保姆再幹十年呢。我再幹五六年,攢夠錢,就回老家,自己買個房子養老啦。房子和錢,不能給兒子,給了就會被嫌棄沒用,這我想得清楚。
沒想到,他这么快就翹辮子了,也沒有去提前立個遺囑給侄子。他的房子和錢,就便宜他嘴裡那個討債鬼女兒了。”
陳宜家站起來,把那個錄音筆抓起來就往地上砸,它在水泥磚上彈了兩下,不響了。她把耳機摘下來,扔在地上,用穿靴子的腳,使勁跺它。
“去他媽的!!!”
說不得連忙道:“好好,去他媽的。”
“你他媽賠錢!!!”
“好好,賠錢。……多少錢?”
她張嘴,想要說什麼,但那最終沒有任何言語,只有痛哭。
說不得輕聲道:“沒事的,他已經不在了。你拿錢,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
她哭了一分鐘,從包裡拿出紙巾把臉擦了。
她站起來道:“下次叫上你的律師,我們再來談錢!錢給夠了,我就簽諒解書。你不准再單獨來找我!”
說不得問:“那你叔叔呢?之前,一直談不好,不就是因為他嗎?還鼓動你奶奶?”
“讓他去死!屍檢報告在我這裡,屍體已經火化了,我看他怎麼鬧!”
2.
下午,說不得去醫院ICU病房看韋一笑。
他低聲在韋一笑耳邊道:“我今天幹了件很壞的事。可糟糕了。韋一笑,你什麼時候會好起來。你快點好起來吧,我求求你了。”
Chapter 192: ICU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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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ICU地獄
1.
韋一笑手術後第55天,也是他腦部膿腫處理手術之後的第2天,農曆新年元月初九,週三。上午,ICU又打電話給說不得,讓他來簽病危通知書。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韋一笑術後第30天胃大出血。第二次,是沒多久之前,初七那天,膿腫破入腦室。
其實醫院開病危通知書給家屬,沒有什麼稀奇。按照醫院的“危急值報告制度”,任何一個監測數值、任何一個化驗或者影像結果,或者任何觀察到的病人生理狀態的改變,只要達到危急的標準,醫生都要緊急處理並相應記錄。
現在醫患關係那麼緊張,出於謹慎,把每個危急情況都向家屬通知,也不為過分。萬一真的惡化了,沒有救過來,那也早讓家屬有心理準備,家屬事先就知道這次不一定能挺過去。另一個方面,就是有書面材料證明醫生的確有及時向家屬告知,以免日後有的家屬犯渾耍賴,說醫生沒有保障家屬的知情權,自己根本不知道病人何時就突然不好了。
一個晚上開好幾張病危通知書的,也有。
病危通知書是一式三份的,說不得又連著簽了三次自己的名字。
負責韋一笑的主治醫師跟說不得講,病人今天各項數據都不太好。比週一下午剛剛做完手術時,還要差一些。神經外科的,懷疑是不是手術部位發生了出血。要確認只能做CT,但是他現在要移出ICU做CT,也不太穩妥。至於MRI,耗時太長,比CT長多了,在這種情況下,更不用考慮。
“那就不做了?”說不得問。
“如果是重要腦區的大出血,他的表現應該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們在上一些降血壓和降顱壓的措施。爭取在幾個小時內,讓他情況穩定一點,然後去做CT。”
醫生收了簽好字的病危通知書走了,走前交代說不得:“你就待在附近。”
說不得這第三次接到病危通知書,已經比前兩次要更鎮定。
ICU外沒有椅子可以坐,不能走開就沒有中飯可吃。都沒有關係。
醫院門口的商店就有賣可折疊的小椅子,在外賣App上點一個跑腿小哥,讓那位小哥幫忙買小椅子和便利店的飯團,地址寫: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6號樓(住院部)9樓ICU門外。一切搞定。這時候真該讚美,我國勞動力真他媽便宜!
如果,疾病也能這麼簡單被搞定,就好了。
下午2點多,韋一笑被推出ICU做了CT。結論是:有手術區域附近有出血,但是出血量算是比較小的,可能在10到15毫升之間。
這樣,因為出血部位和出血量,達不到手術指征,所以,胡青牛仍然決定,保守治療。用藥物止血,等待凝血被機體吸收。
韋一笑回到ICU,當天的探視時間已經結束,他的主治醫生出來告知了說不得最新的情況,卻沒有說,他是不是可以離開醫院回家。
等說不得想起來,醫生已經回ICU病房去了。
醫生沒有說,大概就是還需要他待在附近的意思,他就一直在ICU門外等著。
其實也不是他一個人。夜深了,還有幾個家屬在ICU的門口。有的徘徊,來來回回踱步,口裡念念有詞。有的眼神呆滯,靠牆坐在地上,下面墊著自己的背包,人都快睡著了。
也許這幾位的親人,病情並不一定比韋一笑的更重,但他們的神色比說不得的更悽惶。這或許是因為說不得是醫生,至少已經見過了許多人的死亡。
2.
冷謙忙完了白天的門診,又回到病房,查看和處理自己的病人的一些情況。等到夜班開始了,才稍微空一點,能靜下心來看看論文。
他看了兩篇論文,已經11點多,忽然接到殷離的電話:“冷謙哥哥,我哥是還在醫院嗎?他上午去醫院,就沒有回來。現在都快12點了。他手機好像又沒電了!你們醫院怎麼不搞一點充電寶租借業務呢?”
冷謙道:“我去看看。”
冷謙在ICU的門外,找到了說不得。
冷謙問了韋一笑的情況,然後問:“醫生說,讓你一直等在這裡嗎?”
“上午做CT之前,說的。”
冷謙想了想道:“我幫你問問ICU的同事,怕是忙忘了。”
他打了電話,跟那頭問了情況,對說不得道:“ICU韋一笑的主治大夫說,你可以回家,但是要注意手機,不要靜音,或者調成勿擾模式。有特別危急的情況,護士會給你打電話。”他拍了拍說不得,“回去睡覺吧,保存體力。”
冷謙從白大褂的口袋裡,掏出一個他放在辦公室的備用充電寶,給說不得:“給殷離打個電話。她又在擔心了。”
說不得給手機連上了充電寶,手機開了機,卻沒有給殷離打電話。
他不想講話。
說不得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一個十字路口,紅燈。他站在人行道上,等綠燈的時候,拿出手機來看了看時間,午夜0點過幾分。
這時候,手機忽然響了。一個陌生的手機號。
說不得手一抖。難道他才離開醫院,韋一笑就突然又不好了,護士催他回去簽字?
說不得接了電話。
打電話來的人,自稱姓李,是位律師。
“是這樣的,您認識韋一笑先生,對嗎?如果韋一笑先生去世,我是他的遺囑執行人。我今天,跟醫院瞭解了一下他目前的情況。他不是已經在ICU住了20多天了嗎,現在情況很不好。我今天先跟您溝通一下。以免到時候忙亂,聯繫不到您。他的那份遺囑,是已經進行了公證的。在市里的公證處,備案可查。不過,這個,到時候,也需要您的配合。”
說不得連驚訝的力氣都沒有了:“為什麼需要我的配合?”
“因為他的一些資產是需要密碼的。您手裡有密碼。應該是很長的字串。若干個英文單詞之類的。”
“那我為什麼要配合呢?”
“這也涉及到您的利益啊。”
說不得又問:“我現在能知道他遺囑的具體內容嗎?”
李律師道:“哦,這個還不行。他的要求是,他死後才能告知相關人。不過,您願意配合我的話,我也可以考慮一下。”
說不得道:“那現在他還沒有死,你給我打電話幹什麼?!”冷笑一聲,掛了電話。
他能感覺到一團明亮、炙熱的東西,在胸口逐漸生成。那甚至不是僅僅針對那位李律師的,也是針對韋一笑的。
但是等到他在探視時間真的看到韋一笑,他的怒火就轉變了形式。
3.
韋一笑手術後第59天,農曆新年元月十三,周日。
F大開學,殷離回學校報到去。她的大四下學期,開始了。
韋一笑手術後第60天,農曆新年元月十四,週一。
說不得和陳宜家在君悅律師事務所見面,雙方商定賠償金額為上年度本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36倍,等說不得的房子過戶完成,他拿到錢就一次性交付,同時陳宜家把簽好的諒解書給他。
王律師道:“為了保險起見……你也知道,你叔叔那個人,太難纏!你拿錢的那一天,能不能把屍檢報告和你父親的病歷本、藥品發票這些東西的原件,給我們。你想,你放在家裡,若他偷了去,回頭就去法院,那我當事人怎麼辦?”
陳宜家冷笑:“你也不用這麼拐彎抹角!我不會再要更多的錢,也不會拿了錢還想告他,更不會幫我叔叔來要更多的錢。你們不放心,可以。拿到錢的那天,這些東西,我給。”
她臨走時,問說不得:“你……家裡人怎麼樣了?”
說不得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怔了一下才道:“還在ICU。”
4.
韋一笑手術後第65天,農曆新年元月十九,週六。上午,ICU又打電話給說不得,讓他來簽病危通知書。上一次,叫他來簽病危通知書是10天前。
說不得問:“發生了腦部大出血嗎?!”
打電話的護士道:“不是,通知書上寫的是腎衰。”腎衰,的確也是夠得上發病危通知書了。
說不得之前也沒有想到,腎衰這種消息,居然還會讓他松一口氣,只要不是腦部大出血就好。
他到了醫院,負責韋一笑的主治醫師,拿著病危通知書出來。說不得問怎麼回事。
“發現尿液量減少,做了血檢,肌酐數據都高了。這段時間,他用藥的確也很多。應該是藥物導致的急性腎損傷。”醫生道,“這種情況,我們要給他上床旁血濾機,代替腎臟工作,讓腎臟休息,避免不可逆的腎損傷。”
說不得道:“第一張病危通知書出來的那天,我簽同意有創搶救的時候,就簽過那個玩意的同意書吧?”
“是的。不過我們還是需要跟家屬溝通的。多上了一個機器,每天的費用會增加。此外,還有一些相關的風險。”然後醫生就開始詳細地跟他談錢和風險。
下午探視時,說不得看到韋一笑的病床邊已經多了一台儀器。白色的,有一人高。上面有顯示幕,很多按鈕。它的外面,裸露著一些透明的管子,現在已經被紅色的液體充滿。韋一笑的手臂上又多了兩條管子。
韋一笑旁邊,5號床的阿姨,是出了車禍,顱腦損傷。先是做了一個手術,開顱清除骨片和血腫,後來腦水腫實在太厲害,於是醫生不得不緊急做了第二個手術,去除了一塊面積不小的顱骨來減壓。
韋一笑的情況,是時好時壞的。術後發生過水腫,熬了一段時間,消了。跟著,脑部長膿腫,膿腫穿刺後胃大出血,緊急搶救上了呼吸機,後來情況好轉,呼吸機又撤了,直到新的兩個膿腫中有一個破了,他不得不接受術後為了處理併發症而做的第三個手術:腦室引流和切除膿腫,醫生又給他上了呼吸機。
而這位阿姨病情的變化,就沒有那麼跌宕起伏。至少在說不得看到的這30多天中,她先是有所惡化,最近開始逐漸好轉。這種情況,沒那麼像坐過山車,大概比較不那麼容易把家屬嚇出心臟病吧。
5號床的阿姨最初用上了呼吸機,然後對呼吸機的依賴越來越重,最後呼吸機已經到了最大功率了,她的血氧還在下降。醫生建議上人工肺,但家屬之間似乎發生了一點分歧,丈夫有點不同意。
但她的兒女也30多歲了,在家似乎也挺強勢。
女兒和兒子,兩個人就在ICU門口跟父親大吵,口口聲聲“家裡六套房子,賣一套救媽媽都不肯,你做得出來?!”
那個阿姨的妹妹也給外甥、外甥女幫腔,最後逼得他同意了。
上了人工肺,呼吸機不是馬上就撤的,會兩者並用,過渡幾天。
今天探視的時候,5號床的主治醫生,很高興地跟阿姨的女兒和妹妹說,她這幾天,腦部水腫有消退一部分,上了人工肺之後效果不錯,血氧也上去了,今天上午已經拔管,把呼吸機撤了,單用人工肺給她供氧。她無法自主呼吸,主要是腦部的問題,希望在未來一段時間,腦部水腫消退,她的自主呼吸增強,那個時候就可以考慮撤人工肺。
那位阿姨的女兒,聽了眼淚都要下來了,靠在病床邊上,對著病人的耳邊連聲道:“媽,媽!你早些好,我們回家去。”
5.
說不得正在看著5號床出神,冷謙進來了。
那天週六,冷謙下午沒有手術,他就過來看看。其實之前大部分時間,他只是去同事的辦公室看數據匯總,並不會到韋一笑的病房裡來。但是那天聽說,ICU又給說不得發了病危通知書,他才決定在探視時間過來看看。與其說,他是來看韋一笑,不如說,他是來看說不得。
不過他進來之後,發現還好,說不得看著挺鎮定的,韋一笑已經上了床旁血濾機,看監控儀器現在顯示的數據,也一切正常。他就跟說不得說了兩句話,就去跟韋一笑的管床醫生交流去了。
5號阿姨的女兒,低聲跟自己媽媽說話。
她的姨媽忽然道:“姐姐她在眨眼!南南你快看!”
說不得也轉頭去看看。果然躺在床上的病人,在拼命眨眼。那是一種想要掙扎醒來時的常見反應。
她女兒抬眼看了,又哭又笑,伸手摸她的臉,繼續大聲叫:“媽!媽!你醒來呀。”
主治醫師一般跟病人家屬交代完情況就會走開,免得病人家屬問起來沒完沒了,就留下管床的住院醫師在旁邊。5號床,恰好管床醫生也走開了,而韋一笑的管床醫生在跟冷謙說話,也沒有往那邊看。
臨近幾個病床的家屬,都在看5號病床,像是在等待一個奇跡。
其實,病人撤了插管的呼吸機,鎮定劑是會減量,但並不是全停。插管的異物感很重,撤去插管后,鎮定劑應該根據實際情況做增減。鎮定劑不能全停的原因,則是病人身上還有很多管線,仍然需要保持昏睡不動的狀態。
但誰知道是为什麼呢?醫生對鎮定劑的估算不准?還是病人對鎮定劑更耐受了?或者是她女兒的聲音對她來說,是個強刺激?
反正,她真的醒來了。
“這……這是哪裡?”
她女兒忙道:“媽,我們在醫院。”
“不是……這不是醫院……這是陰曹地府……有小鬼……拿棍子……捅我的肺……拿針紮我……抽我的筋……我全身都難受……有光亮……能聽到一點……家裡人……聲音……沒光亮……盡聽到……啾啾鬼叫……叫一夜……叫一天……我要……回去……這裡……待不得……救我出去……”
她女兒和妹妹,聽著聽著,簡直嚇壞了。臨近幾個病床的家屬,也相顧失色。
管床護士趕緊跑去叫醫生。
這時候,5號床的監控儀器又報警了,滴滴滴地響個不停。這個聲音,說不得也不是沒有聽過,是低頻報警,說明監測數據超過正常值。如果是高頻報警聲,就是病人應該有生命危險了。
5號床的主治醫師和管床醫生一起沖進來,後來跟著護士,護士一邊跑一邊道:“人醒是醒了,但是出現幻覺了,說我們ICU是陰曹地府……”
主治醫師看了一眼,就知道怎麼回事了,讓護士趕緊再加一組鎮定,一邊讓家屬站遠一點:“她現在不應該醒的。這下好,一醒來,過於激動害怕,數據又不好了。你們今天不要再跟她說話了。”
藥液很快準備好了,打下去,很快就生效,5號床那位阿姨又回到了昏睡不醒的狀態。
探視時間也到了,家屬們不得不離開ICU。
5號病房的探視者們,一邊往外走,一邊悄聲議論。
“怎麼打了鎮定,還能聽得見,還能有點知覺?”2號床小夥子的父親道。
2號床的母親伸手抹臉:“我還以為往那床上一躺,什麼都不知道了。那還更好些。就跟做手術一樣,麻醉了,就什麼都不知道。有知覺,在這全身管線、五花大綁地躺著、挨時間……要不是他還年輕……”
5號床那位阿姨的女兒邊走邊哭:“我也沒有想到在ICU會遭這種罪啊……”她的姨媽,一邊擦眼淚,一邊拍她的後背。
說不得和冷謙走在後面。冷謙走著路,下意識地扭頭看說不得。
發現冷謙在看自己之後,說不得道:“看我作什麼?我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冷謙:“……”
6.
韋一笑手術後第66天,農曆新年元月二十,周日。
下午探視時間,說不得在韋一笑的耳邊低聲道:“我不在乎這些搶救措施、這些機器,對你來說,是不是酷刑?是不是地獄?可能是吧。但。是。我。不。在。乎。你要是好起來,就不用受這些苦了。你這混蛋倒是快點好起來啊!”
Chapter 193: 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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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沉思
1.
在我們大學畢業多年之後,有一天,Q同學回到我們讀書的城市,我們一起吃了頓飯。
那是一個深秋的陰雨天。一切都是深灰色的。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不再那麼、那麼年輕了。
吃飯的時候,我感慨說,時間都哪裡去了?我還什麼事都沒有幹,就感覺人生已經過去至少三分之一。
Q說,你編故事像懷孕懷了個上古邪神,六十年過去了,沒有生出來。
我說,不許這麼詛咒我的故事。
Q說,哦,我換個說法。等我的小孩上小學了,你的故事能不能見人。
其實那個時候,Q還沒有小孩。
我感到一點點憂傷。因為預感Ta的戲謔,可能會成真。
後來我們又談了一些自己階段性的目標、父母家人之類的事情。感慨母親們一生困於家庭,沒有機會為自己而活,探索自己的人生意義。
我也忘記自己具體說了什麼,大概就是人生只有一次,不把自己想幹的事好好做完,難以甘心。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渾渾噩噩把一生過完了,太糟糕;但是太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也很難受。
Q同學說,你怎麼知道,就一定沒有來生呢?至少,還沒有人可以證明一定沒有來生,對吧?
我很吃驚。
我們倆22歲之前的人生,有很多相似之處。
出生時間相差不遠,都在不夠繁華、不夠發達的地区長大,是相對我們讀書的這個城市而言的小地方人。
父親,一個在事業單位,一個在國企,一心搞事業。
母親在照顧孩子和做家務中,耗費半生。
家境在當地中等,反正我們小的時候,貧富分化還不厲害,也沒有那麼多富人。
都是家裡唯一一個孩子。從小成績尚可。我中學的時候看了很多小說,沒有拼死刷題,考上了我們學校。Ta中學的時候熱愛打遊戲,也沒有拼死刷題,考上了我們學校。
我在想,在我國唯物主義不是絕對真理嗎,從小滿堂灌的概念。學物理、學化學、學生物,不足以讓一個人相信,人只是肉體,不滅的靈魂并不存在嗎?
我們沒有就這個,繼續討論下去。
Q同學家裡沒有人信佛,或者是有別的宗教信仰。而我的外婆,算是未入門的佛教徒,會在家裡供觀音,會不定期去廟裡燒香。
所以,也不能以家庭影響,來解釋我們看法的不同。為什麼,我認為人只有一生、身死魂滅,Q覺得人可能還是會有來生的?
靈魂不滅,再次轉生,這肯定不是佛教獨有的觀念,它應該比佛教誕生更早,散佈得更廣。
只有一個人生,令人恐慌。而不斷再有來生,則令人從容。輪回轉生這種設想,甚至比人死後靈魂上天堂更吸引人——尤其是對討厭一成不變生活的人來說。
後來有一天,我問Q,如果來生是真的有,但只是換個時空,讓你把今生再過一遍。你的重要關係、人生歷程、重大事件及其細節,都跟此生一樣。一樣的父母,一樣的關係模式。上大學後,遇到一樣的人。選同一個人成為你的配偶。這種重複的人生,你會覺得高興嗎?
Q說,當然不高興!我連打遊戲都懶得玩兩遍,誰要循環啊!
Q同學對此生,是滿意的,但是,一點也不想要再來一遍。
我說,對你來說,滿意的人生也不能重複。那些對配偶說我願生生世世與你為夫妻的人,不討厭重複嗎?
Q說,那你就要去問Ta們了。
2.
重複的來生。這個念頭,也不是我自己突然冒出來的。第一個來源,是我看的小說。
我高中二年級的時候,讀了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上大學之後,某天,我忘了是在什麼情境下,跟Q提起這本書。
Ta那時沒有讀過這本書,回答我,聽我同學說,那本書很黃。
我說,沒有啊,它哪裡黃!
這種毫無意義但是搞笑的對話,我想Ta肯定已經忘記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說,生活只是一次性的,像影子一樣沒有分量,轉瞬即逝,沒有任何意義。尼采說的永劫回歸,是沉重的負擔。而正因為經歷過的事,絕不會無窮無盡地原樣重演,永劫回歸絕不會發生,才顯得我們真實的生活,如此輕鬆。只發生過一次的事,相當於沒有發生。生命沒有預演,沒有彩排,像一張成不了畫的草圖。
我很好奇尼采說的永劫回歸是什麼樣,於是後來我去讀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偉大的時光必當像漏沙一樣永遠重新翻轉,以便重新漏下和漏完——因此,這些年份,事無巨細,全都是相同的,因此我們自己在這種偉大之年裡,事無巨細,也總是相同的。”
尼采可不覺得重複的人生,是沉重的負擔,是一種負面的東西。那些句子裡,有一種巨大的欣喜。他把永劫回歸,視作人所能達到的最高肯定。凡人恐懼它,超人擁抱它。
第二個來源,還是我看的小說。
人自己不能此生預定來生,但是可以寫小說,讓虛構人物的人生再來一遍。我發現,拿別人來實踐“生生世世為CP”的人,真不少。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同樣的名字,似曾相識的霸道總裁與無辜小白菜的虐戀,幾個人搶一個男人的傑克蘇劇情。看到這些,我經常笑得要死。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永劫回歸的人生。至於是不是事無巨細都完全相同,那就要看作者的偏好了。當然,這並不是尼采認為配得上永劫回歸的人生。
重複的來生。這種想像,何止是讓我不高興,簡直讓我毛骨悚然。
我很喜歡自己的人生,並且覺得同樣喜歡自己現有人生的人,應該很多,但是我覺得任何一個人生,都經不起永劫回歸。
如果有一個人,出生於一個小城,五歲在社區邊的河裡險些淹死,六歲上學把同桌的牙齒打掉了,十一歲看水滸傳,十八歲考上某個城市的某所大學,二十二歲晚上11點59分在宿舍樓下昏黑一片的籃球場上拒絕了某個人“跟我走”的邀請,二十四歲有第一個對象,三十歲決定當一個獨身主義者,按照自己的心意,度過了驚險的一生,九十歲的時候吃三文魚壽司噎死。
Ta非常喜歡自己的人生。
你不用管這是誰的人生,我只是舉個例子。
但如果,永劫回歸真的會發生,這樣的人生,要一模一樣地過上無數遍嗎?真的要一遍一遍地被壽司噎死嗎?真的要一遍一遍地拒絕同一個人嗎?真的要一遍一遍地敲掉那位欺負人的小學同桌的門牙嗎?
你看,永劫回歸,僅僅存在于一個哲學家的構想之中,可能也是部分人的美好願景,卻不能成為更為廣泛的共同想像,是有原因的。
這個世界是由凡人構成的。或者說,生物的本性,就是渴求變化。動物保育學家也可作證:一成不變的豐容,等於不豐容。
當然我說,永劫回歸的人生讓我毛骨悚然,並不是說,不重複的來生,是我想要的。
重複的人生,沒有意義。無窮多次的人生,也沒有意義。
如果不是相信人生只有一次,而且會在並不很長的時間內終結,我為什麼要心懷對死亡的恐懼,緊張時間的流逝,費勁巴拉create something?
3.
我是誰?
居住在地球上,數十億人類這種生物中,渺小的一員。
人類習慣用名字來指明個體。我的名字,在我的母語中,寫出來是兩個字或者三個字,裡面一個生僻字也沒有。所以,恐怕會有不少同名者。指名,是不可靠的。
我的空間邊界,就是我自己的皮膚。我只存在於我的肉體之中。
我的時間邊界,就是我活著的時候。在我出生之前,我不存在。在我死去之後,我也不存在。
我有一個名字,是一個出生於上個世紀20年代的人所取。而Ta已不復存在。死亡已將Ta,變成無生無知的無機物。
在我少年的時候,我曾經以為死亡,是與生的告別,平靜而不乏詩意。直到後來,我看到若干真正的死,才意識到,死亡是失去控制。
腦溢血死亡的人,死前會肢體不能活動,不能說話。心梗而死的人,死前會嘔吐,會大小便失禁。死神還在路上,括約肌就已經像失去彈性的鬆緊帶。
死亡是崩裂,是毀壞,是機體秩序的瞬間瓦解,是瓦解的永不可逆。它是非常醜陋的,毫無詩意可言。但我仍然奮力抵抗,在某些時候承認醜陋的真實,在某些時候保持溫情的想像。
不管死亡究竟是詩意還是醜惡,它是一個句號,一個右括弧,一個休止符,標明我的生到此為止,我的種種可能性也到此為止。我將不再能夠說話,歌唱,嘲笑,畫畫,編故事,創造或者毀滅任何東西,安慰或者傷害任何人。
而我暫時還不會讓它發生。
死亡的終不可免、人生的一次性,讓我們的一生都只是潦草的草稿。生命的一次性,成就其輕浮,也成就其貴重。草稿可以跟完美沒有任何關係,但還是足以見證一個人掙扎和揮灑過的全部心意。
我將一直努力活着,活下去。直到我不想再努力的那一刻。
Chapter 194: 清風不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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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清風不識字
1.
說不得依然每天下午去ICU,在他收了四次病危通知書之後,老天似乎願意讓他暫時喘息一下,韋一笑的病情沒有再明顯惡化下去。但是一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說不得只好這麼自我安慰。
證券交易員有句話,“觸底反彈”。說不得也是看過理財書的人,這句話還是知道的。
說不得每天在病房都會自己默念一句“觸底反彈”,並且覺得如果韋一笑知道了,會笑。
他在ICU的時間,大部分都在發呆。他又不像其他真正的家屬,有那麼多話要跟病人說。即使是同一句話,对躺在病床上的人,毫無意義地重複一百次,他们也覺得自然而然。
其實韋一笑並不算是情況最差的。他肺部沒有感染,心臟和肝臟也沒有發生什麼大問題。比起那個重症胰腺炎、全身多器官衰竭的小孩來說,已經算是非常好了。所以,這真的能算觸底嗎?
說不得努力把這些念頭趕出腦海。
韋一笑的情況沒有再惡化。時間一天又一天過去。
在他第一次手術後第67天、腦部膿腫引流和切除手術後第14天、該術後腦出血之後第12天,週一。CT顯示,腦部沒有新的膿腫,沒有新的出血。神經外科和神經內科評估,紅細胞沉降率和C反應蛋白水準降低,體溫多日持續正常,認為術後持續2周的靜脈抗生素可以停用。為保險起見,繼續口服抗生素。
什麼起作用了?
抗生素嗎?說不得跟韋一笑講的話嗎?韋一笑自己的求生意志嗎?他全身的細胞突然受到什麼神秘力量的感召?
不知道。
2.
韋一笑手術後第74天、腦部膿腫引流和切除手術後第21天、該術後腦出血之後第19天,週一。CT顯示,腦部沒有新的膿腫,沒有新的出血。原血塊已經被吸收。
主治醫師告訴說不得,因為病人的數據已經比較平穩,從今天開始,準備呼吸機的撤機,看他自主呼吸夠不夠。一旦成功去掉呼吸機,給他用的鎮定劑的劑量還會再往下減。接下去會觀察數據,看能不能逐步撤掉床旁血濾機。所有外界維持的機器都撤掉後,就不會上鎮定藥劑了。他應該會正常醒來,畢竟昏迷評分指數得分是很高的。
韋一笑手術後第76天,說不得同仲介、買家一起去產權登記部門,辦房子的過戶手續。仲介業務還算熟練,沒有出什麼問題,當天該辦的都辦完了。
一般過戶完成後,幾個工作日內,銀行就會把監管帳戶內收到的首付款打給賣家,而貸款銀行放尾款,可能還會更慢一些。
說不得跟仲介和買家,最後一次去了那套房子,查看了一切,交接了鑰匙。房子買的時候,就是裝修好了的,傢俱電器倒是說不得親自去挑的。那套房子,雖然他一天也沒有住過,但曾經幻想過跟某個人在這裡一起生活。
韋一笑手術後第80天,撤掉呼吸機。
韋一笑手術後第87天,撤掉血濾機。
直到那一天,說不得還是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韋一笑的病情,居然穩定地好轉了。他不再依賴任何機器來維持生命。自己不是在做夢吧?老天不是存心在玩欲擒故縱吧?
3.
韋一笑手術後第89天,下午,探視時間。說不得一進來,主治醫師就跟他道:“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說不得問:“什麼?”
“病人今天上午醒了。還說話了。”
“他說什麼?”
主治醫師看管床護士。護士道:“他問我,幾點了?”
“就這句?”
“我告訴他了,他說謝謝,過一會兒他就又睡著了。”
主治醫師道:“病人不僅是醒了,而且神智挺清楚的。大好事。不過,體力可能不支持他清醒太久。你可以試試看跟他說話,看看他現在會不會醒。”
說不得道:“哦。”
然後主治醫師就去跟3號床的家屬說話。管床大夫和管床護士還在旁邊,說不得想了半天,也沒跟韋一笑說什麼。
韋一笑手術後第90天,三科會診之後,ICU負責韋一笑的主治醫師告訴說不得:“病人可以轉出ICU了。需要你簽字。”
說不得還是吃了一驚:“他也沒有醒啊。轉哪裡?”
“回神經外科。他真的已經醒了,就是每天醒的時間太短而已。”主治醫師道,“早知道,我讓護士拍個視頻給你看。情況穩定,也不能老在ICU待著。幫家裡省點錢吧。”
說不得:“……”
“不要這麼不放心嘛。”醫生道,“又出什麼大問題了,還可以轉回來。我們醫院ICU床位還可以,最近有30%空床。”
說不得:“……謝謝。不要隨便說這種話,好不好。”當然還是簽字同意了。
轉回神經外科時,來交接的神經外科的主治醫師說,這回加護病房的三人間有個空床位,問說不得要不要選?不然就是八人間的病房。
說不得沒有猶豫,當然是要前者。一個病房裡病人少一點,也就清淨一點。雖然貴一些,但是公立醫院對此加價有限,相比ICU的床位和每日花費來說,已經非常便宜了。
韋一笑轉入的病房,本来一共3個病人。
1號床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聽說是顱咽管瘤,術後情況不太好,但是還不夠進ICU。
3號床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的情況就更常見一點,腦出血。對於出血量沒有達到50ml、不是急性出血,一般不做開顱手術。他的出血量大概在40多ml,就很尷尬,等自然吸收可能會比較久。醫生擔心等下去,會影響他右腦的運動區,打算做多靶點立體定向穿刺,抽出積血,要觀察一下,確定不再出血再說。
2號床轉去普通病房了,空出來,韋一笑搬了進去。
說不得去探視的時候,旁邊兩個床的家屬聽說是ICU轉出來的,在ICU住了2個月,表情都很複雜。大概一邊是害怕,害怕自己的親人萬一情況惡化也會要去ICU,一邊又覺得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也是好運氣,希望自己的親人也沾點好運氣。
韋一笑轉入加護病房之後,探視時間就多了一點。加護病房探視時間每天2小時,2點到4點。
說不得每天下午去看韋一笑,但他還是每次都看到韋一笑昏睡不醒。
護士說,他上午有一會兒肯定是醒的,不過中午護工給他喂完流食之後就會睡著。病人確實是精神不太好。但是你不能說,他沒醒。
說不得要求早上進來探視,但是加護病房到底管理嚴格,不准。
說不得又查了胡青牛的值班時間,專程去逮他,問他怎麼回事。
胡青牛說:“病人剛剛轉出ICU,你指望什麼?!恢復要慢慢來!剛出ICU,一天能清醒兩小時,不錯了。管床的說,你去探視的時候,也沒怎麼跟病人說話,就坐在那裡看。你不叫他,他自己會醒的?!沒話說是吧?去,找本書讀讀看。”
說不得道:“應該讀什麼?”
“你自己看著辦。”胡青牛道,“這種婆婆媽媽的問題,你去煩冷謙吧。”
也不知道胡青牛是不是因為覺得他算自己人,才這麼不耐煩。
說不得努力按捺住把胡青牛打一頓的衝動。
4.
韋一笑轉到神經外科的加護病房之後,殷離去病房看他。
殷離開始還感覺很心虛,想韋一笑會不會嘲笑她不敢去ICU,但是她去了就發現,自己多慮了。
韋一笑那個時候,身上不插著管子,只是連了個心電監控儀,看起來好像已經回到正常人狀態。頭上,創口都已經癒合了。他不戴彈性網帽,就看得出來,頭髮長了很多,畢竟他做手術是十二月下旬,現在都是三月下旬了。不過,他還是昏睡不醒,根本不可能來嘲笑她。
1號病床的媽媽,第一次在病房見到殷離,問她:“這是你哥哥麼?”
殷離搖搖頭:“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哦,那個眼睛長得很好看的年輕人,就是你哥哥了。唉,他昨天在這讀了半天菜譜。”
殷離和說不得錯開了時間,說不得來看韋一笑的時候,她就不來。前天和昨天是說不得來的。
“什麼?”殷離道,“讀菜譜?”
“是啊。聽得我都餓了。昨天讀的是面拖小黃魚。翻來覆去讀一個菜譜。他跟病人說說話,不好嗎?”
探視結束,殷離就去問冷謙,反正她也不認識胡青牛。
冷謙說:“是主刀醫生的建議。”
“就算聲音,對病人的恢復有幫助,”殷離道,“這傢伙天天吃水煮雞胸肉都不覺得厭煩,跟他讀菜譜,有什麼用?”
冷謙道:“讀菜譜,不是醫生的建議。你覺得什麼有效,就說什麼。”
可是殷離也想不出來能說什麼。
第二天,她悄悄跟韋一笑說:“你快點好起來,更新啦。”他並沒有醒來。
甚至於她在他耳邊說:“你再不好起來,我要寫你和我哥的小黃文哦。”還是沒有用。
離開醫院,在回學校寢室的路上,殷離漸漸體會到,跟病人說話這件事,很可能只是安慰劑。甚至,它還不是給病人的安慰劑,而是給病人親友的安慰劑。
那不過是等待和希望而已。
後來,她就隨便了,來看韋一笑的時候,手邊有什麼,就讀什麼。
通常是專業書。
“進化心理學家稱,跨文化研究支持了他們關於親代投資和配偶選擇的性別差異的觀點。在選擇配偶時,男性更注重美麗的外貌,女性更注重良好的經濟前景。進化心理學家解釋道,這些發現可以作為我們祖先遺留下來的普遍特徵的證據。”
“在一個研究中,日本學生比加拿大學生表現出對前景的更多悲觀態度。其他研究者發現,亞洲被試比來自個體主義文化下的被試更悲觀。因為悲觀和樂觀與應對逆境、幸福感和健康相關,這些文化差異對心理治療師如何對待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來訪者有重要的啟示。”
“在其中一個測驗中,實驗者給S.M.看許多圖片,然後判斷圖片中個體表達的是什麼情緒。對於大部分圖片,她的表現與健康人相似。但是有一種臉部表情讓她感到很迷惑。她似乎不能夠理解‘恐懼’。如果給她呈現一張恐懼的臉,她會報告該圖是驚訝、憤怒或者其他情緒。令人驚奇的是她只是不能知覺恐懼,而判斷其他一些更微妙的情緒卻基本沒有問題。……她不僅不能夠辨別恐懼情緒,也不能夠畫出恐懼情緒。這與她在其他情緒識別與複製能力上的正常形成了鮮明對比。”
有的時候,是在Square上看到的一段話。
“我所鍾愛的故事,從來都是同一個。日神愛上酒神,失去Ta的一切體面的故事。日神是秩序,是超我。酒神是欲望,是本我。日神愛上酒神,為不會老去、因此也就無所謂是否年輕的酒神暗地發狂,拋下自己的一切來換取他青春的唇與頰上所流動的純淨的殘忍與歡樂。日神懸崖勒馬也好,就此毀滅也好,都不再重要了。日神動過心,就不再是日神了。”
“現實世界如此複雜。一個議題下的被迫害者,在另一個議題下,也可以是虔誠積極、熱情洋溢的加害者。這樣一種轉換,當事人往往毫無自覺。”
“傳統三個產業的劃分,已不足以刻畫社會分工。信息生產,不能和傳統服務業一起劃在第三產業裡,應該列為第四產業,包括:科學研究、軟件、互聯網、原創智力創造(如文學、音樂等)、法律、會計、金融等等以信息作為主要生產物的職業。一百年前,和人說,以後只需要百分之一的人口種地,大部分人都不會信。現在,和人說,一百年後只需要百分之一的人口從事工農業,估計大部分人也不會信。信息生產本身將成為最主要的生產形式。一些庸俗的說法認為,隨著機器的發展,‘多餘’的人口將終日從事娛樂或踩自行車。這是不可能的。人口必須生產,生產信息。不生產的人群,將被淘汰。現代社會對研究的投入低得令人髮指,正如中世紀對工業的投入低得令人髮指。”
“文明生長路徑與地理環境的關係,常常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大。托克維爾曾有‘地理環境不如法制,法制不如民情’的著名論斷,但由於地理環境的先在條件,它對後兩者的約束狀況常常引發路徑依賴問題,而這個問題卻沒有被充分重視。打開地圖可以清晰看到,英美都有孤懸海外的地理特徵,主權的地緣環境較為單純,而歐陸以及東亞大陸,都有主權衝突的緊張關係。地緣政治的緊張關係催生了強主權觀念與專制精神,難分彼此,自由與民主以及連帶的法治、共和與憲政制度因此都發育不良。”
“我今天特意看了一眼《流浪地球》的小說,我以為自己沒看過,但是看到小說的第一句我就想起來了,我的確看過。看過至少十幾年了。現在再看,《流浪地球》這小說幾乎是《三體》的縮微版。我現在覺得,劉慈欣的很多小說本質上就是《活著》,無非披了科幻的外皮,內核仍然是人類在各種苦難面前堅持著活下去並延續後代。這樣的小說,我們已經看到過無數本,《活著》也好,《白鹿原》也好,本質上都是這樣的故事。
劉慈欣上個世紀60年代出生在中原羅山,他的少年時代正是建國之後最混亂資源最匱乏的時候。混亂的十年中,他的家庭被下放到晉地陽泉,那裡‘每天都武鬥,鬧得很厲害’。家長又把他送回到羅山農村。他7歲,1970年,羅山遭遇洪災,附近58座水壩決堤(考慮到當時情況,估計都是土水壩),附近鄉民流離失所。我覺得可能這段日子給他造成了持久的影響。他沒有那種‘活著是理所當然的’的勁頭,活著從來都是要付出代價。他擅長設置一個極端環境(太陽爆了!),在這個極端環境下人放棄權利、藝術和感情,就顯得有足夠的理由。仿佛一切都是對自己或自己見過的人放棄那些東西的解釋。你說這是他的愛好,我覺得不如說是他的創傷。
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是把人(或人類)扔到極限困境,但想一想,也無非就是扔回到他7歲時,然後人類在困境下不停地重複故事,包括驚慌失措的被煽動的人群,和雖然掌握終極真理(或知識)但不被理解被狂熱民眾放逐的精英。在他的一些小說裡,終極勝利就是‘活下來了!’宇宙虐我千百遍,我待明天如初戀。一切英雄主義,都因此而生。但其他一些作家,比如說現在的美國人就沒這種感受,沒什麼生存焦慮,活著還要代價?活著要什麼代價?人不就天生該有無限續杯的可樂嗎?然後就剩下滿溢的人文關懷了。”
“小貓在我手心裡睡著了。他的小腦瓜是熱乎乎的,薄薄的耳朵卻是涼的。我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柔腸百結。有貓之後,此生我只能做一個好人了。”
下一條,殷離讀的就很小聲,而且一邊讀一遍憋笑:“我悟了,作為一個同人女,我持續搞了他媽的這麼多年的同人,主要原因是因為同人裡的男的有兩樣稀世珍寶:很軟的心腸,和很硬的JB。這根本不是男的,這是一種同人女幻想出來的物種,他們純粹、熱烈、強大,但內心柔軟、眼眶潮濕,理解感情的脆弱和人的孤獨。這種物種和獨角獸的稀有程度差不多,四捨五入等於不存在。
讀到這條的男的也不要被自己的ego騙了。很軟的心腸,在男性裡已經p<0.05了。很硬的JB,很多男的可能以為自己有,但誤會大了,沒有看過同人裡的JB,不要高估自己。你沒有。”
順便還讀了兩條評論:“女的看男性向黃漫,覺得裡面的女的有多離譜,那自己幻想的紙片男人,就有多離譜。”
“可是我們女的知道我們幻想的男的,和現實不一樣。他們男的知道嗎?”
有的時候,是圖書館借的閒書。
“小虎謂老虎曰:今日出山,搏得一人食之,滋味甚異,上半截酸,下半截臭,究竟不知是何等人。老虎曰:此必是讀書人。”
6.
有一天下午,殷離也是在韋一笑的病房裡。
陽光很好,病房的窗簾也拉開了一部分,陽光照進來,曬得人暖洋洋的。
她把筆記本電腦放在韋一笑床邊,寫她的畢業論文。寫了一半,不想寫了,就把電腦收起來。她書包裡正好有一本從圖書館借的泰戈爾的《飛鳥集》,中英對照雙語版。
她隨手翻開,讀了幾段。
267
Death belongs to life as birth does.
The walk is in the raising of the foot as in the laying of it down.
死亡屬於生命,正與生一樣。
舉足是走路,正如落足也是走路。
268
I have learnt the simple meaning of thy whispers in flowers and sunshine ---teach me to know thy words in pain and death.
我已經學會在花與陽光裡微語的意義。——再教我明白你在苦與死中所說的話吧。
269
The night's flower was late when the morning kissed her, she shivered and sighed and dropped to the ground.
夜的花朵來晚了,當早晨吻著她時,她顫慄著,歎息了一聲,萎落在地上了。
270
Through the sadness of all things I hear the crooning of the Eternal Mother.
從萬物的愁苦中,我聽見了“永恆母親”的呻吟。
271
I came to your shore as a stranger, I lived in your house as a guest, I leave your door as a friend, my earth.
大地呀,我到你岸上時是一個陌生人,住在你屋內時是一個賓客,離開你的門時是一個朋友。
……
276
The lamp of meeting burns long; it goes out in a moment at the parting.
集會時的燈光,點了很久,會散時,燈便立刻滅了。
277
One word keeps for me in thy silence, O World, when I am dead, "I have loved".
當我死時,世界呀,請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著“我已經愛過了”這句話吧。
278
We live in this world when we love it.
我們在熱愛世界時便生活在這世界上。
279
Let the dead have the immortality of fame, but the living the immortality of love.
讓死者有那不朽的名,但讓生者有那不朽的愛。
280
I have seen thee as the half-awakened child sees his mother in the dusk of the dawn and then smiles and sleeps again.
我看見你,像那半醒的嬰孩在黎明的微光裡看見他的母親,於是微笑而又睡去了。
281
I shall die again and again to know that life is inexhaustible.
我將死了又死,以明白生是無窮的。
後來,殷離睡著了。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手臂被壓麻的感覺讓她從睡意中清醒過來。她把自己的腦袋從胳膊上抬起來,看見韋一笑還和之前一樣,昏睡不醒。
殷離站起來活動,伸個懶腰,在病房裡走了一圈,回來收拾她放在韋一笑病床邊的書。她忽然覺察到,書被動過了。她睡著的時候,書當然是向上翻開的。現在,書向下攤開,壓在床上。
殷離回家,狂喜地向說不得宣佈:“韋一笑他今天下午醒了!”
說不得問:“他說什麼了嗎?”
“我睡著了。他翻我帶去的書了。”
說不得沒有說話,他看起來,還是很憂鬱。
Chapter 195: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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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回家
1.
說不得再去探視的時候,還是坐在韋一笑的病床邊,讀菜譜。
病房裡還有其他病人,他也不會讀得太大聲。
但是3號床病人做完了腦部穿刺抽血,又回到了加護病房,他老婆就提意見了,講說不得在病房裡讀的東西,不合適!
說不得很生氣。我又沒有大聲,再說我讀的東西,怎麼不合適了?你在那裡天天念叨兒媳婦不孝順,不肯來醫院伺候,就合適了?!
他在跟別人吵架,忽然感覺到有人拉他衣服。
“你好吵啊。”韋一笑的聲音。
說不得都懷疑自己幻聽了,回頭一看,真的是韋一笑醒了。他高興地彎腰靠近床前,但是馬上意識到,自己還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現在是幾點?”韋一笑又問他。
說不得看了一下手機:“2點43。”
“你可以待到幾點?”
“4點。你現在在神經外科的加護病房,探視時間是2點到4點。”
“我還有多久能出院?”
“我不知道。醫生沒有說。”說不得道,“你再好一點的話,醫生會把你轉到康復科去。到時候,看康復科的醫生怎麼說。”
“哦。你前面在讀什麼,繼續讀。”
說不得就坐下來,接著讀。
3號床的老婆也不說什麼了。大家都覺得病房裡的好運氣、壞運氣,是會互相傳染的,有病人情況惡化了大家跟著人心惶惶,有病人好轉了大家跟著充滿希望。
說不得讀著讀著,韋一笑又睡著了。
2.
第二天下午,殷離去醫院看他。帶了一小枝花。
她就把花插在礦泉水瓶裡,放在韋一笑病床邊的櫃子上。
“那個瓶子不夠重,很容易被碰倒。”
殷離很高興地回頭,韋一笑說話還是病人中氣不足的樣子,但是好歹他醒了。
“春天都來啦!現在還能看到淺粉色的櫻花,再過一陣子,只能看到不太好看的晚櫻了。”
“這個是櫻花?不是吧。”
“這是紅葉李的花。學校裡的櫻花,圍觀者太多了,沒法下手。”
韋一笑也不批評她,他只是笑了笑:“我睡著的時候,新年就過去了。春天都來了。”
“你現在說新年好,也不晚呀。”殷離笑眯眯地道。
韋一笑手術後第102天,說不得收到了賣房全部款項。
韋一笑手術後第103天,說不得和陳宜家在君悅律師事務所見面,陳宜家帶來了簽好字的諒解書、她父親的病歷本、當天的掛號和藥品的發票、屍檢報告等等東西。
說不得做完轉帳,她收到了錢,就把這些東西交給了說不得。
走出那棟寫字樓的時候,陳宜家對說不得道:“希望我們不需要再見了。”
說不得道:“是啊。”那幾乎是祝福了。
韋一笑手術後第105天,医生把他從神經外科轉到康復科。
韋一笑手術後第110天,君悅律師事務所的孫律師打電話給說不得,說陳宜家的叔叔又來律所鬧。他們跟他談了半天,說遺體已經火化了,你侄女簽了諒解書,你手上什麼都沒有,怎麼去告。老頭反復講,自己缺錢,兒子要結婚,要買婚房,要辦婚禮,花錢的地方太多了。
孫律師問說不得:“要不要給他點錢,打發他,讓他也簽個諒解書算了。讓這種人纏上了,怪麻煩的。”
說不得道:“不給。讓他去死。”最後討價還價了幾天,還是給了他幾萬塊錢。
3.
韋一笑手術後第120天,從康復科出院。那天,是四月下旬,早已是仲春了。
那天是週五,說不得去醫院接他。前一天下午,醫生們說,可以出院了。
這天上午,康復科的醫生又給韋一笑做了最後的檢查,叮囑了出院後飲食和鍛煉的一大堆注意事項。神經外科的,就沒有那麼多話,只是開了一些藥,讓說不得去藥房取,說夠吃兩周的,吃完了掛主治醫師的號,做檢查,看是否調整或者停用。三個月後,找主刀醫生胡青牛複查。期間有什麼可疑症狀,也要來複查。
然後,說不得就開始辦出院手續。
要退病服。退食堂飯卡。要跟住院部結清費用。預存帳戶裡的錢有剩下的,還要辦退款。他本來以為可以回家吃午飯,沒有想到11點半之前還辦不完。
醫院的管理部門辦事,比醫療業務部門,拖遝多了,窗口辦事員中午吃飯休息,絕不加班。所以說不得中途還回來,蹭同病房其他病人的飯卡,跟韋一笑再去患者食堂吃了最後一頓飯。
到下午2點多,說不得才把出院手續辦完了,為此醫院還多收了半天的病床費。
說不得回到病房,韋一笑穿著他自己的衣服,坐在椅子上等他。其他東西都收拾好了,放在整理箱裡。說不得帶來的折疊椅,就送給同病房的其他病人了。
說不得叫了個車,抱起整理箱,跟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屬道別,就帶著韋一笑坐上車,一起回家了。
那天殷離本來說,她也要去接韋一笑。
說不得說,你在家待著好不好?我叫了個鐘點工阿姨來打掃衛生,家裡沒有人不行。
殷離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跟韋一笑單獨多待一些時間,也就算了,沒有繼續吵著要去。
阿姨上午10點進門,四處一看,就說這房子恐怕半年沒有好好打掃了,衛生死角簡直髒得不能見人,全是灰,打電話給說不得,說2個小時肯定幹不完的,得加1個小時。說不得向來好說話,當然答應。
於是阿姨就從上午幹到12點,停下來吃了個飯團,跟殷離聊了會兒天,繼續幹到1點多才走。
說不得拿鑰匙開了門。
韋一笑踏進客廳的瞬間,甚至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是仔細一看,一切都沒有變化,僅僅是客廳的沙發前面、茶几旁邊,多了一張地毯。
那是藍黑色的底色上,有一些抽象的流線體淡黃色塊。
殷離聽到動靜,從自己房間跑出來。
說不得道:“阿離,給阿姨的錢付了嗎?”
“付了。”
“錢,等會兒我轉給你。”說不得又問韋一笑,“你要不要去洗澡,然後回自己房間休息會兒?稍微沖一下就好,水溫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久。周顛說,晚飯時他過來。”
韋一笑幾乎是歎了一口氣,但是並沒有說什麼。
等他去洗澡了,殷離問說不得:“四個人的晚飯,是不是要買菜?冰箱裡的存貨,不是很多。”
說不得看了看,道:“還是叫外賣吧。”
韋一笑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間。說不得敲他的房門,然後進來。
他手裡拿著一個大信封,遞給韋一笑。
韋一笑接過來,把信封裡的東西,倒在桌子上。幾張銀行卡、一個U盤、一個小本子。是住院之前他給說不得的東西。
說不得道:“還有一張銀行卡,就是你放醫藥費的那張。保險公司理賠的錢,也打在那裡。大概還有20%,他們還沒有付。我是現在給你?還是等都理賠了,我核對完了,再給你?”
“先放在你那裡好了。”韋一笑道,“地毯看起來,像一群小魚在海裡遊。”
說不得:“……前幾天在網上買的。昨天剛到。”
“你不是說要買暖色系的?這個,幾乎是冷色調填滿了。”
說不得:“是嗎?我都忘記了。我就前幾天在網上看了看,覺得這個合眼緣,就買了。你要是不喜歡……”
“沒有。”韋一笑道,“我沒有不喜歡。”
4.
四個人,圍著餐桌坐下。
周顛還是第一次到說不得住的地方,而他居然給自己吃外賣。
外賣就算美,也沒有現做的好。這不,椒鹽排條都不酥脆了。
周顛其實有一陣子沒有見說不得,這會兒嚼著椒鹽排條,對說不得道:“哇,你怎麼突然瘦了這麼多!”
說不得道:“口腔潰瘍,吃不下東西,就瘦了。”
“真的,”殷離接话道,“老哥,你瘦得,下頜角都有明顯線條了。”
周顛笑得要死:“阿離,你真是高級黑!”
殷離大窘:“我沒有!你胡說!我哪裡在黑我哥?”
“加了個‘都’字,就是‘居然連你也能有’的意思。”周顛道,“這還不是講說不得以前太胖的意思嗎?”
說不得捂臉:“我上輩子做了什麼,這輩子要跟你們在一起?”
周顛嘿嘿笑:“那當然是做了罄竹難書的好事啦!”
“‘罄竹難書’是這麼用的嗎?”殷離道。
“你懂什麼,不亂用,怎麼能毀滅庸常的文感!不破不立!我是文學系的,還是你是文學系的?!”周顛嚷嚷。
韋一笑在旁邊坐著,一直沒有說話。
周顛對著他左看右看:“真的好像是腦子少了一塊的樣子哎。”
韋一笑:“……”
說不得連忙道:“周顛你幹什麼?!怎麼好意思欺負一個剛出院的人!”
周顛笑:“當然好意思啊!不乘著他生病欺負他,等他好了,不就欺負不成了?”
韋一笑道:“我真是謝謝你全家。至少覺得我還會好。”
“那當然。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你他媽的又不是好人。”周顛道。
韋一笑:“……”
周顛又問說不得:“你給韋一笑吃的是什麼東西?”
其他人吃的都是外賣,什麼椒鹽排條、水煮魚片、麻辣豆腐、清炒菠菜,只有韋一笑吃的那碗,是說不得自己做的。
說不得道:“小米煮的粥。再加一点打得很細的肉茸,另加焯水後切得很碎的生菜。醫院康復科醫生開的食譜。”
周顛道:“為啥要吃這種東西?”
“就是需要吃好消化的食物過渡一陣子,等他的消化系統恢復一下。”
周顛又道:“聽起來,應該不難吃。可是看起來,好像嘔吐物。”
韋一笑:“……”
說不得拿筷子敲了周顛一記:“你怎麼這麼討打!你說你,週末下班,不回家陪老婆,專門是過來氣我的嗎?!”
“當然不是啊!這不是慶祝某人出院嘛。”周顛是拎了一堆水果上門的,“還有一個事,就是跟你們說一下,我要準備當爸爸了。你們幾個,幫忙想名字吧?”
說不得問:“預產期在什麼時候?”
周顛慢吞吞地道:“四月底吧。”
說不得道:“現在都四月下旬了!這不是都快生了嗎?怎麼之前都不跟我們提?”
“你自己想想,這幾個月,各種亂七八糟,我哪有空提這事?”
說不得又道:“取名字這樣的事情,信任我們?”
“靠!最後還不是我說了算。大家負責提供名字,充實備選庫!”周顛道。
殷離奇怪:“你自己不能取嗎?剛才誰在大喊大叫,自己是文學系的?”
“老子想的名字,都被老婆斃了。說我取的太土……”周顛撓頭。
說不得道:“這也叫你說了算?難道不是你老婆說了算嗎?”
韋一笑問:“我也要想?”
“集思廣益!”周顛道,“再說你不是經常要取名字!”
韋一笑:“……我故事裡那麼多妖怪的名字,你都可以拿去用。”
“滾滾滾!!!”周顛道,“老子的人生大事,你給我正經點。”
說不得想了想:“你先說你想要什麼風格的吧。”
“不要言情風的,什麼子、梓、涵、詩、星、軒、馨之類的……”
“不要言情風的,難道要樸實剛健風格的?”說不得道,“這個風格容易!可以叫……周!發!財!”
殷離笑得要死。
周顛一掌拍過來:“操!你耍老子玩呢!好好想!當成你親生的來想!如果錄用,本人有獎!”
“當成親生的來想?”說不得道,“我的小孩又不會姓周。”
“我哥的小孩,”殷離對周顛說,“可以取名叫‘說不定’。”
說不得道:“走開走開!”
大家一時也沒有商量出個周顛可以接受的名字,都說,要再想想。
周顛離開了餐桌,去洗手間,說不得道:“他和他老婆是十月辦的婚禮,小孩的預產期在四月底,那麼辦婚禮的時候,新娘至少懷孕兩個多月了。怪不得當初,新娘全程喝無糖可口可樂。”
殷離:“……你要是當著周顛的面說這個,他不會揍你嗎?”
說不得道:“所以不能當著他的面算呀!”
韋一笑明顯坐久了就累,也沒說幾句話。他面前的東西還沒有吃一半,但是他就把調羹擱下了,不想再動的樣子。
說不得問:“要不要回房間去?但你剛吃完東西,也不能躺下,等會兒鬧出胃食管反流了。我去找幾個枕頭,給你墊高一點。”
歡樂的氣氛,就像酒精一樣,很容易就散佈在空氣中,但是很快,就揮發消失了。
(卷四 死亡的樣子 完)
Chapter 196: 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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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選擇
第196章 怨怒
1.
有些事情,你以為它結束了,其實沒有。
2.
韋一笑出院,從醫院回到住處的第二天,是週六。
說不得早上很早,5點多就醒了,然後再也睡不著。他想,今天,應該去診所。本來他的診所,週六、周日也是開半天的。他應該從今天上半天班開始,恢復正常的生活。
但是,他又不想,這麼直接出門。至少,要先跟韋一笑說一聲。不知道韋一笑什麼時候會醒來。
韋一笑手術之後的4個月,他診所開門的時間,還沒有超過半個月。診所沒有什麼收入,他就靠賣房一開始收到的定金來應付一切。助理雖然不怎麼不上班,他也給發半薪。他擔心她是不是已經在準備跳槽,以及如果她跳槽了,再找一個願意接受這份工作的有資質護士,恐怕並不容易。
說不得在床上躺到7點,才起來去廚房,拿牛奶泡麥片。他剛剛把杯子放進微波爐,轉身就看見韋一笑出現在廚房。
“你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在康復科,每天6點多,護士就把我們全叫起來了。我的生物鐘已經被調整得同退休老大爺一樣了。”韋一笑道。
這倒是真的,康復科提倡的作息時間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睡不夠的話,可以吃完中飯再午休,但是絕對不允許不起床吃早飯、睡到中午。
說不得道:“醫生說,你出院後,還是要繼續複健。”
“不就是走路、爬樓梯、做廣播體操和說話。”
說不得道:“週末,阿離在家。她可以陪著你複健。我有一個認識的阿姨,她說,可以上門做鐘點工。這個活兒比打掃衛生做飯,輕鬆多了。”
“你要去上班?”韋一笑道。
“對。”說不得道,“我再不去上班,我的診所就要完蛋了。診所關門,那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我的卡裡沒錢了嗎?”韋一笑道,“保險公司還沒有付的20%,就超過了120萬嗎?”
“不是的。”說不得忽然覺得很心累,“你那份保險的上限,高於你這次住院花的錢,所以等保險公司全部賠付完了,那張卡的餘額,會跟你給我的時候,差不多。但是,國內的商業醫療險,在病人大病之後,是不給續保的。你以後看病,恐怕是真正的全自費了。所以……”
韋一笑道:“就算這樣,你不去上班,我們也不會喝西北風的。”
說不得沒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你希望我待在家裡,陪你複健嗎?”
“不不不……”韋一笑道,“你還是去上班吧。不要天天杵在我眼前。”
說不得:“……”
3.
說不得出門之前,囑咐殷離。
“阿離,你吃完早飯,就陪韋一笑開始今天的複健。首先走樓梯下去,我們住在6樓,也不高,然後繞著社區走20分鐘。”
韋一笑說不需要人陪,說不得就生氣了:“你又不聽醫囑!醫生說一定要有人看著的!你就當旁邊的人,是監工好了!”
這可真是風水輪流轉。殷離想,我也有當監工的這一天啊。
說不得出門之後,殷離磨磨蹭蹭地吃完了早飯,然後開始當監工。
殷離和韋一笑一起走路,以前是需要他等殷離,現在變成需要殷離等他了。
在社區裡走著,韋一笑就板著臉走路,也不說話。
殷離道:“我講個笑話給你聽,好不好?不好笑,我給你錢。”
“哦,什麼笑話?”
殷離煞有介事地講起來。
“從前,有一隻吸血蝙蝠,它飛出去覓食,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鮮血。山洞裡的小夥伴們好羡慕它啊,問它哪裡搞得這樣。
於是,它就帶大家出去看。飛到距離一棵大樹不遠,它停下來問:‘你們看見那棵大樹了嗎?’大家齊聲答道:‘看見了!’
然後,它說:……”
殷離故意賣關子,停頓了一下,才道:“‘靠!老子就沒看見!’”
聽到最後一句,韋一笑也忍不住笑了。
“你也夠了。不過是我用了德語裡的蝙蝠當筆名,你就專門編個取笑蝙蝠的笑話。蝙蝠不用看東西的,好不好?”
“才不是我編的!”殷離道,“編個好笑的笑話,哪有那麼容易?是我從笑話書上看來的!要改也容易,把‘看見’改成‘探測到’,不就好了。”
“笑話書?”
“是啊,我最近常常看笑話大全。網上找的電子版。”
“你看笑話大全,是因為不開心嗎?”
“當然啊。”
“哦,這是自我調節心情的辦法嗎?”韋一笑問。
“你心情不好,靠什麼辦法調節?”殷離問,“說來聽聽。學習學習。”
“靠睡覺。睡完了起來,就等於電腦重啟了一次,99%的問題都沒有了。”韋一笑道,“不過這法子,大概就對心大的人管用。”
殷離又好氣又好笑。要是睡覺就能管用,她也不用失戀那麼久。
殷離沉默了一會兒,又道:“當初我就很想問你,為什麼挑了那麼個筆名呢?伊索寓言裡,有一個鳥、走獸和蝙蝠的故事。蝙蝠既不屬於鳥,也不屬於走獸,你挑這個名字,是因為覺得自己是異類麼?”
韋一笑淡淡地道:“我只是挑了一種晝伏夜出的動物而已。”
“可是,”殷離道,“晝伏夜出的動物多了,你為什麼不挑貓頭鷹和貓咪?”
韋一笑道:“我不喜歡圓滾滾的東西。”
“哦~~~”殷離拉長聲調,“你不喜歡我哥。”
韋一笑:“……你哥不是圓滾滾的‘東西’!”
“那就是你喜歡我哥咯?”殷離笑得眼睛彎成月牙。
韋一笑無語:“……你吃飽了撐得來跟我玩這種差勁的語言遊戲?!你怎麼不去調戲你哥!”
“因為他是我哥呀!”殷離笑吟吟地道。
等說不得從診所回來,韋一笑都已經吃完午飯,睡著了。
他精神還是很差,一天至少要睡14到15個小時。晚上8點睡,早上7點多醒,也就上午精神好點,下午百分之百會支撐不住,要睡三四個小時。
4.
到了週一,殷離要回學校去。都已經四月下旬,大四下學期的第9周了,她一邊還得上課,一邊還在寫心理學畢業論文。好多同學第一稿都交給論文導師了,她還沒寫完。她得多花點時間跟學姐、同學們混在一起,好有足夠的寫論文氛圍。
說不得找的鐘點工阿姨上門了。
說不得向韋一笑介紹:“這是王阿姨。”又向王阿姨介紹,“這是我合租室友韋一笑。”
他跟王阿姨交代:“他剛出院,複健都是比較輕的運動。你就跟著他,爬樓梯,走路20分鐘,做廣播操10分鐘。中間要休息一下。運動完了,回家,你跟他聊聊天,如果他不想聊天,你就看著他讀2頁書就好了,隨便他從我房間拿什麼紙書,讀出來就可以。你中午走之前,幫他把午飯拿出來熱一下。我做好放在冰箱裡了。”
王阿姨一一答應。
韋一笑開始還怕那位王阿姨多嘴煩人,但過了一會兒就察覺,她還是有眼色的。她跟說不得就話多些,等說不得走了,見他不太想說話,她的話就少些。
韋一笑休息的時候,跟她聊了幾句,問她是不是很久以前來說不得家做過鐘點工。自從他跟說不得合租以來,韋一笑沒有見說不得請過鐘點工。
王阿姨說了,韋一笑才知道,原來她以前是說不得的病人,說不得診所輸液過敏死了的那個老頭,是她的前雇主。她前雇主去世之後,她又找了人家做保姆,可是太辛苦,幹不長,這就又回到仲介那裡。
“他正好要找一個人幹這個活,說應該也不用做很久。別人都嫌太短,不是長主顧。我正好休息休息,就來接這個活了。”
黃昏時,說不得回到家,韋一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不知道他是不是午睡起來了。
說不得問:“王阿姨今天怎麼樣,不會比阿離更煩你吧?”
“那倒沒有。”韋一笑道,“你怎麼一會兒迷信,一會兒不迷信的?房子會風水不好,人就不會帶來霉運?王阿姨就是那天晚上打電話給你,說要來輸液的人吧?”
“房子是房子,人是人。怎麼能一樣?”說不得道。
“歸罪於死物,反正它也不會疼,是吧。歸罪於人,就不行了。”韋一笑道。
說不得道:“你要是介意……”
“我不相信那些玩意兒。”韋一笑道,“我介意個鬼。”
說不得想起韋一笑轉到康復科之後,他去見韋一笑的主治醫師,問韋一笑的情況。
康復科那位主治醫師,是個看起來快要退休的老先生:“很好。他簡直是模範病人,非常配合。從來不抱怨,從來不找醫生護士的麻煩,偶爾還能跟小護士講個冷笑話。很多病人都很暴躁,一邊身體這痛那痛,一邊還要做複健。一讓他們複健,就苦著臉。還有的心急,恨不能馬上就能走、能跳、能演講,複健有點不順利就發脾氣。他就很好,不抱怨,也不暴躁。隔壁病床小孩的媽媽,天天拿他給自己兒子當榜樣。”
說不得問:“……這算不算,能不動聲色地忍受痛苦?”
老醫生笑了:“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用‘吃苦耐勞’這個詞了嗎?”
“的確不太用。聽起來太土了。”
吃苦耐勞也好,不動聲色地忍受痛苦也好,不相信外物可以帶來不幸也好,本質是同一個東西。這個人,有一個非常堅硬的內核。
說不得忽然道:“你在醫院,幾次病危的時候,如果有一次沒有搶救過來……你家裡人,根本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他們大概只有等你找的那個……不怎麼靠譜的律師通知到,才會知道,你已經不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來得及,在火化前,來看你一眼。你不要跟我說,你沒有在世親屬了,這話我不信。你真的不覺得,他們會痛苦嗎?你不覺得,你過分嗎?”
韋一笑道:“Ta可能會痛苦吧,但我不在乎。我從來也沒有說過,我這個人不過分。”
說不得無話可說。
擲地當作金石聲的心。說不得以前覺得,當然不能拿來擲地。現在覺得,的確應該使勁擲。
5.
說不得重新開始工作的第二個週六,他睡到傍晚才醒來。
他醒來發現,韋一笑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昏黃天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外面還有雨聲,他一時不知道是上午還是下午。
他沒有摸到手機,問韋一笑現在幾點。
韋一笑道:“下午6點多。你手機忘在客廳裡了。你昨天不是10點睡的?等於睡了18個小時?你不餓嗎?”
說不得跳起來:“我今天又沒有上班!”
韋一笑道:“放輕鬆。你的助理打電話來,我讓她回去休息了。你少上半天班,世界也不會出故障。”
說不得頹然躺回床上,他發現韋一笑在吃東西。
韋一笑吃那些半流食,大概要吃半個月,還沒有結束。都是說不得做的,他一般做一次,是2天的量,分成四份放在冰箱,就是2天的中飯和晚飯。韋一笑應該是拿出來熱了一下。早飯,韋一笑就喝很稀的麥片。
“還是看起來像嘔吐物。”韋一笑道,“你要吃什麼?麵條和水煮雞胸肉?外賣?”
說不得道:“我不想起床。”
“難道要把飯送到床上來?”
“我還不想看到你。”
韋一笑:“……”
巨大的沉默。
說不得過了一會兒才道:“大病一場之後,親人之間往往會有很多怨氣。病人忍受痛苦,家屬勞碌不堪。那種怨氣,可能並不是針對對方的,而是針對命運的。但是,人又不能對抽象的命運發脾氣。只能對親近的人發脾氣。”
韋一笑想了一下,道:“我對你,沒有想發脾氣。你要是想跟我發脾氣,你可以講。”
說不得道:“第一句話有歧義。”
“哪裡有歧義?”韋一笑反問。
說不得氣得又躺下了:“叫外賣吧!KFC全家桶!”
Chapter 197: 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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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何去何從
1.
周顛的小孩,在四月底的一個周日出生。是個女兒。
那是韋一笑出院後的第9天,殷離大四下學期的第10周。
周顛在Talks上發了一條,來向朋友們公告:“今天淩晨3點25分左右,老婆大人成功卸貨。現在母女平安。小傢伙體重6.7千克,哭聲洪亮,真有本人風采。”
說不得早上看到了這條信息,就打電話給周顛,問他老婆在哪個醫院?是順產還是剖腹產?要住院幾天?要不要明天或者後天,我們買點東西去醫院探望她?
殷離當時在旁邊,也跳著說,我也要去,看看你的寶寶。
周顛道:“你們可別來!是順產的,也把我老婆折騰得夠嗆。現在連著止疼泵,她都暴躁得不行。剛才,護士把孩子抱來了,我就拍了一張她和孩子的照片,她就罵我,她憔悴得像個鬼的樣子,我也敢拍下來,要把我碎屍萬段!她哪來的心情見外人?”
說不得:“……好吧。好好照顾你老婆。女兒名字,選定了嗎?出生證明上要寫,馬上就要用了。”
周顛道:“名字選好了,叫周怡然。”
這個名字,並不在三個人貢獻的名字中。倒是殷離想的一個名字,周怡恬,至少有一個字是相同的。但那個名字,恐怕是被嫌棄為太甜了。
說不得道:“周怡然,這還不是非常小清新嗎?你說不喜歡言情風的,這名字誰挑的,是你老婆吧?”
周顛:“……對。我本來希望是個男孩子,名字叫君泊。君王的君,淡泊的泊。”
說不得吐槽道:“這名字,就很有我國廚衛品牌取名的風範!你想想看,什麼華、帝、君,靜、寧、泊。”
周顛大怒:“你他媽想死,是不是?!”
殷離在旁邊笑死。
2.
那一周,殷離先是交了這學期還在上的那些課的期中作業,還交了畢業論文初稿。有的同學初稿早交了,有些人改過的第二稿都交了。
不過,各個同學寫論文進度不一,這跟個人去向大有關係。
保送研究生的同學最閑,不用參加統考,去哪個學校,在去年秋天就搞定了,通常論文交得最早,品質最好。
考研的同學,去年十二月筆試,三月底到四月底之間複試。雖然準備考試麻煩,好歹有兩個明確時間點,中間還有時間比較空,可以寫寫論文。
不打算繼續讀書而開始找工作的同學最忙,沒完沒了地投簡歷。大公司如果是大批量招人,經過筆試和多輪面試之後,就會給offer,只等畢業後入職。小批量招人的,就算對人大致滿意了,往往也要求先過去實習。找工作的同學,忙於應付這些,用來寫論文的時間,自然少得可憐。
老師們也知道,如今可不是經濟上升期了,難免出現畢業生比工作崗位多得多的情況。名校畢業生,雖然說比其他學校的畢業生好一些,但找工作一樣辛苦,處處都要搶機會。
他們自然也多少體諒學生們一些。與不關痛癢的論文相比,生存問題還是更重要一點。
心理系本科生,本市同學和外地同學大概是一半一半的樣子。殷離聽輔導員說,本地同學找工作的比較多。外地同學,或保送,或考研,準備繼續讀書的比較多。當然,也有本地同學保研考研的,也有外地同學不讀了直接找工作的。
殷離奇怪:“總體來說,非本市的同學,更喜歡搞學術?”
輔導員道:“嗐,那也不見得呢。本市的同學更好找工作。父母親友在這裡,多少有點資源,有點信息渠道。就是沒有通過秋招、春招去大公司,也能找到工作。外地同學,對就業更犯怵。拿到碩士學位,只是為了夠著外面提高了的就業門檻,跟喜歡搞學術一點關係沒有。”
殷離道:“哦。”
阿紫說,她就等著帝都師範大學通知她是不是面試通過了,要去體檢。
而鐘靈去考的,是科學院下屬的動物研究所,離她家不遠的那個。如果考上了,她就可以開開心心地去家鄉的熱帶雨林裡研究小動物,再不用待在萬里之外、鋼筋水泥、兩千多萬人口的H市,要開車150公里才能來到郊區,觀測鳥類,也不用常常思念青芒拌辣椒和各種菌子的味道了。
程靈素,已經拿到美國她心儀學校的全獎offer。接下來就是辦簽證那一攤子事。
霍青桐,去年秋天作為保送生,面試了幾個學校,P大的心理系給了她offer,現在也就是等著學校走流程。
儀琳,是找工作的。她本來動手得已經比較晚了,九月才決心不讀研,大四毕业就工作。她之前也沒有什麼實習經歷。好在她這幾年給輔導員留下的印象不錯,輔導員還算喜歡她,又知道她家裡實在困難,著急工作掙錢,連保送研究生的機會都讓給同學了,所以有了合適的工作和實習機會,都會告訴她。其實老師手裡也有一些資源,主要是以前畢業的學生樂於往自己公司裡招自己的學弟學妹,有合適的崗位會跟帶過自己的輔導員說。
3.
儀琳從去年十月開始,通過輔導員和學姐內推,進了一家保險公司的網絡部門,給產品經理打下手,做實習生。
工作內容是協助產品經理進行需求分析,用戶調研,寫海外版產品需求文檔;整理國內版後臺用戶回饋,分析用戶回饋,總結形成文檔;產品反覆運算時,協助產品經理畫原型圖,負責部分原型設計,畫線框流程圖;總結整理一周的產品週報、使用者回饋、會議記錄,搜集整理一些信息,對競品進行分析。
這些活兒,跟心理學關係不大。理論上來說,學任何專業的人,都可以幹這個活。國內也沒有哪個學校設立了一個專業,專門培養產品經理。
儀琳當然很珍惜實習的機會,做什麼都很認真,可是她還是戰戰兢兢的,因為不是很理解這個工作到底是在幹什麼。
帶她的那個產品經理,也是幫她拿到這個實習生崗位的本系畢業的學姐,給她推薦了三本關於產品經理的書,讓她去看。又說,你的脾氣恐怕不能當銷售,因為銷售是要說服別人。那個活兒,你幹起來估計吃力。當學校的心理老師,看起來容易,其實重點並不是給學生解決心理問題,而是糊弄,能把出了問題的學生和相關的家長、老師三方都安撫糊弄過去,別出事。你太認真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做。產品經理幹的活兒,是發現需求,滿足需求。這個工作,對溝通固然有要求,但首先最需要的是觀察、分析、思考。最重要的是思考。我相信你能做好這份工作。
於是,冬天的時候,儀琳一邊加班幹活——現在互聯網部門哪有不加班的,一邊擠她剩餘不多的休息時間,認認真真地看學姐推薦的書。這個工作常用的一些軟體,她也不太熟,又在網上看一些教學的視頻。
儀琳拿出了以前刻苦讀書的勁頭,開始職業學習。
春節7天假,她也加了3天班。
可是過完年,她實習滿了4個月,那天那位學姐跟她說,公司沒有給她轉正的機會。倒也不是因為她不好,而是今年公司削減了預算,提供不了那麼多崗位。現在是二月,你抓緊時間,再看看別的公司吧。
儀琳回到寢室,殷離不在。
陸無雙看她回來一臉悽惶,問她怎麼了。
儀琳簡單說了,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掉眼淚。
陸無雙也是考研的,而且打算考不上就再考一年,先不考慮找工作的事。她對找工作這事的經驗,比儀琳還少,只能泛泛安慰她說,你繼續投簡歷吧。
殷離自韋一笑住院以後,在明湖苑待的時間比較多。
但那天韋一笑情況還算比較穩定,沒什麼事,說不得回來早,殷離見過了他,就放心了。跟說不得一起吃完晚飯,她就回了寢室。
她一到寢室,就看到儀琳愁眉苦臉的樣子。
聽完儀琳說怎麼回事,殷離思索怎麼幫她找工作,忽然想起來:“我暑假實習的那個公司,你要不要去?他們肯定要心理學的學生。那個公司人少,大家都挺好講話的。我可以幫你問問,她們還要人不?就是創業型公司,小,錢也不多,工資肯定比互聯網企業給的少。”
暑假時,殷離跟儀琳講過她在那家公司都幹了什麼活兒。這時儀琳聽了,倒不是嫌棄錢少,是擔心別的:“我英語不太好,要叫我天天看英語論文,我……”
陸無雙道:“我覺得你還可以繼續投互聯網類型的崗位哎。畢竟怎麼當產品經理,書你都看了三四本了。實習也幹了4個月了。挖十個淺坑,不如挖一個深的。”
殷離道:“你又沒有找過工作。”
“你也沒有什麼找工作的經驗啊。”陸無雙吐槽回來。
“這樣說,不如問問田伯光。”殷離道,“他算是老油條,又是本地人。”
殷離就給田伯光發信息,讓他也來出出主意。
誰知道,田伯光就打電話來罵了儀琳一頓。說她就不該想著幹互聯網的工作!雖然錢多,可是競爭太大,工作強度太高。就投簡歷這事就可見一斑,別人投簡歷是幾百份地投,面試也是幾十、上百,越挫越勇,越面試膽子越大。就是拿了offer,再去實習,還不忘繼續投簡歷。反正要把國內有名的互聯網企業,門檻都踏一遍。你就在一個公司實習,就沒有精力再看別的公司的招聘信息,沒空再狂投簡歷了?你還是老老實實拿著教師資格證,去找中小學老師的崗位吧。市區老師比較飽和了,郊區還是缺老師。我前幾天還看到一個郊區的政府人事部門,放出預招聘老師的消息呢。預招聘就是要臨時工啊,等正式招聘就是發事業單位考試招聘簡章了。
儀琳被他這麼一頓說,立刻就不哭了。擦了眼淚,打開電腦,開始投簡歷。
留下殷離,拿著手機跟田伯光對罵。“你這個豬頭!能不能好好說話?說得好像儀琳只配去郊區當中小學老師似的!”
田伯光說:“現在老師可吃香了!公立學校是事業單位,進編制就是旱澇保收,好多人都搶破頭想當老師。怎麼在你嘴裡,就成了壞差事?儀琳那種脾氣,當老師,過個穩定的小日子,又有什麼不好?”
殷離道:“好不好,不是你這個豬頭說了算!是儀琳自己說了算!”
儀琳反而來勸:“你們倆別吵了。”
接下來的日子,儀琳又接著投簡歷,在網上看了很多別人分享投簡歷和面試的經歷經驗。好在她已經有了4個月扎扎實實做產品實習生的經歷,又在網上看了不少面試常見的問題和回答的技巧。所以到了四月初,在一個互聯網公司的兩輪面試之後,HR通知她先去實習,還是在產品經理手下工作。
那個互聯網公司是做電商的,目前仍然在擴張,跟其他電商平臺搶市場份額,所以招人也比較多。
這次儀琳不敢再重蹈覆轍了,雖然實習還是很努力,該加班也加班,但是投簡歷和去其他公司面試,也沒有全停下。
儀琳做到了一邊實習、一邊找工作、一邊寫論文。正如當初她做到了一邊在醫院照顧生病的叔叔、一邊寫東西充實用來募捐的Square帳號、一邊家教掙錢、一邊保證各門課的成績不明顯下滑。
4.
四月底,大四下学期的第10周,儀琳和殷離同一天把自己的論文初稿交給了論文導師,她們倆是同一位教授。
負責她們倆論文的那位教授,把自己的辦公室隔成了一大一小,小的給自己,大的給自己帶的研究生。
她們倆交了論文初稿,從導師辦公室裡退出來。
同一位教授帶的研二學長,看她們倆如釋重負的樣子,忍不住道:“本科生多幸福啊,嗚嗚。”
博二的學姐就拍他,道:“你好好改論文吧。別想著夢回到小朋友的時候。”
學長道:“我改論文改得想死……發期刊的論文,比畢業論文,麻煩一萬倍!”
“那我怎麼聽說,你研一時還考慮申請直博?”學姐道。
“那是我不知輕重啊。”學長哀嚎,“我現在只求熬完兩篇論文,讓我平安畢業,拿個碩士學位。我這輩子再也不搞學術了!”
“說得這麼慘……”學姐道。
“嘿嘿,反正我只是碩士。還比較好熬一點。你就上了更大的賊船咯。”
“你小心讓老闆聽見。”學姐笑道。現在的研究生,背後都管導師叫老闆。
學長縮了一下頭。
離開系裡之後,在回寢室的路上,儀琳問殷離:“現在,進我們學校當老師,得要博士吧?”
“不止。”殷離道,“競爭太激烈了。估計要得國外名校的博士後,還看得SCI論文發了幾篇?影響因子高不高?進來,也是非升即走。”
儀琳問:“什麼是非升即走?”
殷離道:“我聽博士學姐說的。就是簽3年合同,Title是研究員,或者助理研究員。到期考核通過,再續3年。一共6年。如果6年中成果不夠,評不上副教授,就得滾蛋。學校會招好多個研究員,可是副教授的位子,沒有幾個。”
儀琳深深歎氣:“去企業掙錢,真難啊。但是留在校園裡,看起來,也好難啊。”
殷離道:“是啊。”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
Chapter 198: 貳人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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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貳人貳心
1.
韋一笑出院之後,說不得買了一隻祛疤修復凝膠,放在韋一笑刷牙的杯子旁邊。
韋一笑在胃大出血被急救的時候,為了上呼吸機,醫生給他做了氣管切開。
撤掉呼吸機之後,導管從切口處拔出,護士用蝶形膠布將氣管切開兩邊的皮膚拉緊,幾天後,傷口就癒合了。還好他並不是疤痕體質,傷口癒合後,它的表面沒有發生組織增生,只留下一個輕微凹陷、有點發紅的痕跡,比一塊錢硬幣大一些。
後來,他第二次上呼吸機時,又跟胃大出血時的情況不同,醫生只給他上了無創呼吸機。
撤掉呼吸機,其實是他出院前很多天之前的事情,距離現在更久了。
如果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粗看過去,只會覺得他脖子上那一小塊皮膚,顏色有點異樣。但說不得知道發生過什麼,他每次看一眼韋一笑,目光掠過他的脖子,都會想起ICU。
說不得在網上買了這隻祛疤修復凝膠。某網上平臺的國際進口超市。產品頁面上說,廣受讚譽的除疤產品,外傷和剖腹產之後強烈推薦使用。
但說不得總懷疑,韋一笑根本沒有用那個東西。
他乘韋一笑在房間裡睡覺的時候,拿起那隻凝膠對著光檢查,覺得它的膏體根本並沒有減少。他之前還想,一隻用完,我再買一隻,看樣子,這一隻都不會被消耗掉。
五月初,韋一笑去醫院複診。
F大醫附一的號雖然難掛,但是本院出院的病人掛號複診,醫生總是給優先加號的。
康復科的主治醫師說他恢復得還行,給了他一個新的食譜。韋一笑掃了一眼,覺得跟說不得的菜譜也沒有很大差別,大概也就是更健康一點。
韋一笑問醫生:“一天要睡12個小時,這正常嗎?”
“你是大病初愈。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老話聽過沒?恢復總是要慢慢來,不要著急。過兩周再來見我吧。”
神經外科的主治醫師,則給他開了一些檢查單,抽血化驗。等第二天結果出來,醫生說抗生素可以停了。因為他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症狀,等到七月找胡青牛複查的時候,再做CT吧。他住院的時候,CT可是做了太多了。
韋一笑回到家,時間已經下午6點多了。
那天是個週六。說不得的診所,來的病人還沒有恢復到從前那麼多,以前就是週末只開半天,下午在家,除非是預約手術太多。說不得本來說,陪他一起去醫院,被韋一笑拒絕了。
說不得在家做飯。拿著前一天康復科醫生給的新食譜,一共10天,看著還挺豐富,但是裡面並沒有出現五花肉和豬蹄膀這類肥甘厚味的東西。
說不得心想下次再去康復科,他應該陪著去。醫生可能就是拿了一個通用的給腫瘤術後病人的食譜,但是每個病人的情況都不一樣吧。韋一笑,他需要增加體脂。
韋一笑回來,跟說不得說了幾句話,就去洗澡了。去了醫院,回家必須馬上洗澡,免得把醫院的耐藥菌帶回家。
說不得心不在焉,翻著鍋裡的東西。
這個房子雖然有三個臥室,不過只有一個浴室,就在廚房旁邊。
說不得把西蘭花炒木耳端上了桌子,又開始切芹菜和雞胸肉,要做一個芹菜炒雞胸肉。他把菜都切完了,忽然發覺,水聲停了有一會兒,韋一笑還沒有出來。
通常他洗澡是不會洗那麼久的。說不得已經在擔心,他是不是暈倒在浴室裡了。
就在說不得胡思亂想的時候,韋一笑出來了。
他出院以後還沒有去過理髮店,頭髮很長了。也沒有擦太幹,還在滴水。反正他每回都不會好好擦乾頭髮。
韋一笑站在那裡,看了看說不得,道:“我出院都已經半個月了。你看我的神情,還是好像我手裡捧了個易碎器皿。這是什麼鬼。”
說不得道:“你出院都半個月了。”他毫無意義地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說不得心想,你懂個屁!
2.
五月中旬的時候,韋一笑又去醫院看康復科的醫生。說不得說要陪同,又被拒絕了。
那個時候,他精神比兩周前又更好一些,至少不會一天不睡夠12小時,就困得要死。
康復科那位上了年紀的主治醫師做完檢查和問診,然後道:“不錯。你可以不用再掛我的號了。按神經外科醫生的要求,按時複查就行。有的病人,病後覺得特別虛,愛找一大堆補藥來吃,什麼冬蟲夏草、人參鹿茸。這個,不太提倡。正常、均衡的飲食,適度的運動即可。”
韋一笑道:“我可以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了嗎?”
“普通人跟普通人之間,可大不一樣呢。”老醫生笑道,“有的人可以熬夜打遊戲,有的人可以冬天下河游泳,但是有的人就熬不了夜,受不了凍。你回去想幹什麼呢?”
“也沒什麼。就是鍛煉而已。”
“那你得悠著點。先從散步和很慢的慢跑開始吧。”
韋一笑開始每天去慢跑。他不喜歡早上跑步,喜歡晚上跑。所以晚上7點多,他去F大的操場。
說不得問,你去哪?然後說我也去。
韋一笑沒說話。
總不能講,我可以去,你不能去。F大校園也不是什麼封閉場所,附近的居民也常常去那裡散步和運動的。
五月中旬,天氣開始有點熱。但是入夜之後,站在F大校內的操場上,微風徐來,空氣中有草木清香、蛙鳴蟲嚶,令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舒展身體,貪戀這春末夏初的時光。
F大操場上晚上跑步的人很多,說不得沒有緊跟著韋一笑,過了一會兒,他就找不到他了。
說不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跑步,一跑起來就體會到腿如灌鉛。他也習慣了,因為他減肥總是靠跑步,又總是跑一陣子就會停,總是斷斷續續的。每次重新開始跑步都這樣,一般過幾天就好。他跑完兩圈,還是沒有在跑道上遇見韋一笑。操場上的路燈又不夠亮,他四處張望,沒有看見韋一笑。
他又開始擔心了。
那個時候,韋一笑在操場旁邊的器械區,那裡有高低不一的單杠雙杠,還有一個攀爬架。這些都是很老的東西了,至少他讀書的時候,它們就在這裡。黝黑的,又被摩擦得發亮。現在依然如此。
他找了一個比較低的單杠。他跳一下就可以坐上去,然後向後仰,身體掛下來,腿部肌肉發力,用膝彎鉤住單杠,完全地放開手。這時候,如果腹背發力能把上半身抬起來,才能完成一個倒掛卷腹。
他以前能毫不費力地做好多個,而且是在比這高得多的單杠上,只用腳踝繃住腳來掛住身體。但是,現在一個也做不起來。如果上半身連平行於地面都達不到,那顯然並不算完成了一個。
不僅做不了倒掛卷腹,連倒掛在單杠上,他也感覺維持不了很久。最後他放棄了掙紮,伸手去夠單杠,好不容易坐直了身體,然後跳下來。
韋一笑臉色很難看。
人與人,心意不能相通。說不得很在意他脖子上是不是有一個不甚明顯的印記,但他自己其實沒有那麼在意。他自己很在意病後竟然倒掛卷腹一個也做不成,但在外人看來,這或許也有點可笑吧。
他剛剛從單杠上跳下來,就看見了說不得,於是臉色就更難看了。好在晚上光線昏暗,應該不太明顯。
說不得顯然有很多話克制住了沒有說。
韋一笑也不想跟他討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就回到操場上跑步去了。
3.
五月底,周顛的女兒就滿月了。
如果親戚都在本市,應該辦個滿月酒。但是周顛夫妻兩個都是外地來本市讀書工作的年輕人,親戚大多在老家。如果說只請同事,那也不太合適。
於是這事就算了。周顛因此找不到當面向人炫耀小孩的機會,簡直憋壞了。
結果他週六晚上又跑來蹭飯,還順便把手機塞到說不得、韋一笑和殷離面前,給他們看相冊裡一堆嬰兒照片。
韋一笑:“……你怎麼不回家照顧你老婆?”
“對哦。”殷離道,“你不是應該在家伺候老婆做月子嗎?難道都丟給你岳母了?”
“她還住在月子中心呢。要住到產後42天回醫院檢查為止。這期間她跟小孩只管吃和休息,其他事都是月子中心的工作人員做。我們家屬只管去看看,逗逗孩子就完了。我去那裡看她,也沒有飯吃,6點就得被趕出來。”
說不得道:“什麼叫只管吃和休息?她不是還得哺乳嗎?這不算是事?這才是工作量巨大的事。”
“那也有輔助工具,效率提高,省力多了。”
韋一笑和殷離就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說不得一聽就知道:“電動吸奶器是不是?然後月子中心的人幫忙用奶瓶喂。這對於產婦來說,倒是真的能省力很多。月子中心住40多天,貴不貴?”
“還行。那個就在我們社區旁邊,郊區的,還比較便宜。非常時期,讓老婆舒服一點,有助於減少家庭矛盾。你問這個,是想給誰準備?”
說不得:“……”露出一種想把他暴打一頓的表情。
“好了好了,我過來,是給你們看我女兒的照片。”
真的是很多照片。
可能因為周顛老婆不許他拍她,所以他手機裡只有小嬰兒的照片。從最開始,紅彤彤、皺巴巴,剛從產房出來的樣子,到現在一個月大,已經變得白白嫩嫩,但還是沒有多少頭髮,也沒有眉毛,眼睛睜開的時候也不多。
這個時候的小嬰兒也不夠可愛,大家這時候如果不能閉著眼誇孩子可愛,往往就會說,這孩子長得像媽媽,這孩子長得像爸爸。“像爸爸”還說得多一點。雖然這麼小的孩子,五官還沒有長開,眉毛也沒有,頭骨也是軟的,天知道Ta長得像誰,大家還是要說“長得像爸爸”。
殷離就還沒有學得那麼圓滑,既不誇小嬰兒可愛,也不說她長得像家長,看著照片道:“怎麼都是在睡覺啊。也看不出來眼睛大不大。”
說不得道:“一個月內的新生兒,每天要睡21到22小時,醒的時間也就2到3個小時,即除了吃奶、哭、便便, 90%的時間都在睡覺。這張照片倒是睜眼了,不過也是沒有睡醒的樣子。”
周顛道:“她眼睛肯定大呀。我這麼濃眉大眼的。”
要按韋一笑的看法,說這個時候的小嬰兒,長得醜,長得像ET,才是真話。但他並沒有把這話當面說出來。
不過他說出來的話,還更過分一點。
韋一笑道:“她繼承了你一半的基因,長大了,恐怕好看不了吧?”他又補充道,“還好,據說小孩的智商,繼承母親多一點,這一點你至少可以放心。”
周顛大怒:“你欠揍!”這跟說不得吐槽他給孩子名字取得土還不一樣,那還能算是朋友之間嘲弄的玩笑,這簡直已經是人身攻擊了。
說不得看韋一笑:“你就不能說點好話嗎?”
“我只負責說真話,或者不說話。”
周顛氣呼呼地道:“你他媽的還是閉嘴不說話最好!“
4.
周顛走了。
說不得問韋一笑:“你是討厭小孩嗎?就像你不喜歡貓那樣?”
韋一笑道:“我沒有討厭小孩,也沒有討厭貓。但我也沒有喜歡小孩和貓。自己有了小孩,就滿世界曬照片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心態?我不太理解。”
“因為自己有了後代而自豪啊。”
“那老鼠是不是每個月每生一窩都要自豪一次?繁殖,那麼值得高興嗎?”
“人就是這樣的。生物本能而已。”說不得道。
“非要把皺巴巴的人類幼蟲塞給別人看,簡直是視覺污染。人類的非理性,為什麼不用在稍微有趣一點的事情上?曬貓也比曬剛出生的小孩強,至少大部分貓都比較可愛。”
“剛出生的小孩都是那個樣子的,在羊水裡泡了四十周,當然皺巴巴的不討人喜歡……你剛出生的時候,也得是這副不討人喜歡的尊容吧。”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我現在還在致力於不討人喜歡呢。”
說不得道:“真的很成功!鼓掌!”
韋一笑登時無語。
旁觀了整段對話的殷離,後來跟周顛發信息:“我怎麼覺得這段時間,我哥對韋一笑的態度,有點差?我還以為他們倆,經過這場大病,應該變得感情更好了呢。”
Chapter 199: 蛻變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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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蛻變前夜
1.
殷離的畢業論文,寫得中規中矩。《內隱學習中的知識習得及其無意識性測量》。老師課題的一小部分,也是博士學姐在做的項目。
這不是殷離自己想的方向和題目,也不是她自己設計的實驗方案。
總之,就挺沒勁的。
她把論文初稿交了之後,導師提了一些修改意見,還得繼續改。當然,也不是傷筋動骨的大改。本科生寫論文,只是一種熟悉學術範式的基本訓練而已。
殷離改論文時,感到同寫論文時一樣的無聊。她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也不喜歡搞學術,就像令狐沖和田伯光一樣,一寫論文就要死要活。雖然她自己沒有那麼痛苦,只是覺得有點無聊。
做一件事時,有自主性,就能有更高的積極性去完成它。
殷離覺得,如果是她自己想出了什麼假設,又自己設計實驗證明了它,寫個論文來向世人闡明這些,那還不得興奮得夙夜趕工,一定要把這論文寫得既明白又優美?哪有空無聊?
五月中旬,大四下學期的第13周,殷離的論文完成了修改,定稿了。
2周之後,五月底的第15周,心理系安排本科生畢業論文答辯。
那兩周,殷離除了繼續上課和做作業之外,就在做論文答辯的PPT。
是的,她這學期還上了1門通識課、1門公共選修課和心理學的2門專業選修課,以及動畫設計2門專業必修課、1門專業選修課,一共7門課。下個學期,她還要再上1門公共選修課和動畫設計2門專業選修課。這樣,她的兩個專業的學分,就都湊齊了。
五月下旬,研究生入學考試的體檢、政審這些環節,早也完成了。一切塵埃落定。考生們自己可以在網上去查結果,是被錄取了,還是沒有。至於錄取通知書,則會稍晚一些寄出,各個學校時間不一,但是一般都在六月到七月。
阿紫考上了帝都師範大學,心理學專業,臨床與諮詢心理學方向。霍青桐問她為啥不考認知神經科學那個方向的?那個方向的學生歸屬國家重點實驗室培養,條件應該更好。阿紫說,我不喜歡那個研究方向。而殷離的疑問是另一種。她悄悄地問阿紫,你其實可以考本校本系的,系裡的老師都是熟人,帝都師範大學心理學的錄取分數並不低呀,這是何必?阿紫只是淡淡地道,我想離我姐夫,遠一點。
鐘靈考上了科學院的南方動物研究所,動物學專業,生物多樣性保護方向。她可以開開心心地回家了。
陸無雙考上了Y大的歷史系,本國史專業,上古史研究方向。本國歷史的上古階段,就是第一帝國及第一帝國之前的階段。無文字史料流傳下來的階段,那一般是考古學專業而不是歷史學專業研究的範圍,所以歷史系研究的上古,也不會早到哪裡去。殷離問陸無雙為啥選那個方向?她說,我比較喜歡上古時候人慷慨奔放。
而儀琳還在那家做電商的互聯網公司實習。要在七月初,公司才會決定她是否可以轉正。
2.
在心理系畢業論文答辯前一周的晚上,殷離常常黃昏時,去體育系南邊的操場散步。那是全校最大的室外運動場。
她18歲生日的那天,曾經坐在它的圍牆上和張無忌聊天。
令狐沖和田伯光曾經在它中央的草坪上踢球。
儀琳就是坐在它跑道邊上的計時台——一個三層鐵台,一般是掐表計時員坐的地方——被田伯光踢來的足球擊中的。
它的塑膠跑道上,有儀琳和其他同學為馬拉松訓練而滴落的汗水。
環繞著它的那些枝葉森森的水杉和梧桐,多年以前,應該也見過韋一笑和范遙師兄的身影。
她在操場上散步。涼風習習,吹散白天晴日帶來的炎炎熱氣。空氣並不熱,但是她感到炙熱。就好像她的身體裡,埋著一小塊炭火。
她拿出手機,想要查看一下天氣預報,現在到底幾度。結果在鎖屏的黑色鏡面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中,一雙灼亮的眼睛。
有一個在掙扎的小動物,想要破殼而出。
人生又到了要在分岔路口做選擇的時候。雖然她可以比同學們晚一點做選擇,但還是要做選擇。也許人真正的成年,並不是年滿18歲,而是需要等到人為自己的選擇負起完全責任之時。
殷離從操場散步回來,在八舍門口,看到那幾棵樹中的女貞,開花了。一樹米黃色,大半還是米粒大小的花苞,小半已經開了。它的每一支花序,都是圓錐形的,從頂端開始綻放。
殷離踮起腳,摘了一朵未開的花苞。碾碎它,滿手辛澀的香氣。這是鐘靈很喜歡的花香。
為什麼女貞的花香,要這麼苦?
3.
五月底,這個學期的第15周,心理系本科生畢業論文答辯。
地方,當然是在心理系那棟樓。
會議室被重新佈置了一下。參與評審的老師們坐成一排,每個人面前都放上了一個小盤子,裡面是櫻桃和小番茄這樣當季又方便吃的水果。畢竟,論文答辯要從上午搞到下午,也很累人的。
會議室的最前方,屏幕上投影出學生的PPT。而每個老師,人手一本這個學生的論文定稿,神色莊重,偶爾彼此低聲交談。
從過程上來說,畢業論文答辯跟很多專業選修課的Presentation,有什麼很大不同嗎?最多只是觀眾並不是全班同學,而是很多老師罷了。同學們做聽眾,會問問題。老師們做聽眾,也是會問問題。時間也差不多,每個人10到15分鐘。
殷離無驚無險地完成了她的論文答辯,而她的同學們也一樣。
心理系今年要畢業的全部本科生,陸陸續續在那三天中通過了答辯,接下來只等著老師發畢業證和學位證了。
殷離因為還差著公共選修課的學分,她暫時還拿不到這兩個證。
答辯完成後,大家想喝酒的出去喝酒,想聚餐的出去聚餐。今年的離校日在第19周,距離現在,也只有3周多一點的時間了。
第16周的時候,霍青桐在忙著訂散夥飯和分發學士服。幾個班幹部和輔導員一起做這些瑣碎的事,也算是最後為同學們服務一場了。
訂散夥飯要挑飯店,定日期和桌子,還要選菜。
學士服其實是學校提供的,非常人性化地給了一周多的時間,直到下周開完畢業典禮,才要歸還。但是因為學士服搬運不便,於是需要學生們以班為單位,自己去領。
那天週二霍青桐就叫上全部班幹部,再另外叫了幾個男生,去校教務處找老師,把全班兩個專業六十多個學生的學士服都領回來了,然後再按照寢室,分頭發放到每個人手裡。
回頭,她繼續跟其他班幹部商量菜单的事,還分別諮詢了幾個本市同學、外地同學的意見。
殷離在寢室收到了學士服之後,摸了摸領子,那玩意兒正經叫垂布。陸無雙她們的學士服也發了。
文科專業的垂布,上面的V形緞帶是粉色的。理科的,就是灰色的。
殷離很喜歡灰色,覺得那是個冷靜又酷的顏色。
4.
週六的時候,儀琳總算有了一點空,跟著殷離在校園裡轉,找地方拍學士服照片。其實下周畢業典禮的時候,學校會現場給出席的每個學生拍一張學位服照片,但是大家還是想自己自由地拍照,愛在哪裡就在哪裡拍,愛用什麼pose拍就用什麼pose拍。
那段時間,走在校園裡,經常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學生,穿著不同的學位服,在找地方拍照。
學士的學位服,是全黑的,只是垂布上的V形緞帶有不同的顏色。
碩士的,是藍色和深藍兩種顏色,長袍中間一條是深藍色,其他地方是藍色。
博士的,是紅黑兩種顏色。長袍中間一條和袖子的下一半是紅色,其他地方是黑色的。
當然碩士和博士,學位服上的垂布,也和學士的一樣,不同學科,不同顏色。
殷離和儀琳先去了校門口拍照。
等她們從校門口回來,看到一群女孩子,穿著白色V形緞帶垂布的學士服,也走在校園大道旁的人行道上,正要朝著校門口去。那應該是醫學院的學生。
殷離突然想起了周芷若。她申請了本碩博連讀,還要讀好幾年,才能畢業吧。幾年後,自己又會在哪裡呢?
自己還曾經對她有相當的敵意,但現在,那些早已消散了。
殷離跟儀琳道:“我們去河邊找個長椅,坐下來拍幾張合照吧。穿學士服和不穿學士服的。我突然想起來,我們都沒怎麼拍過合照呢。”
以前拍照,用相機,多少也是一件比較鄭重的事。後來大家都習慣用手機拍照了,相機這種東西只是幫助專業人士或者攝影發燒友炫技的工具。殷離有單反相機,後來一忙起來,它就長期在櫃子裡睡覺。拍照是這麼方便的事,她日常卻沒有想起多和儀琳拍幾張合照。
日常拍合照,似乎是情侶們常幹的事情。
殷離一想到,以後她不再可以天天見到儀琳,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雖然理論上來說,儀琳會儘量留在這個城市。如果儀琳成功留在這個城市,殷離大五那年,坐車還是可以去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找到她。
但未來,誰又說得清呢?
殷離拿手機拍了幾張她和儀琳的合影。但是拍完了,她對著手機重新審視,卻發現兩個人臉上都有種憂懼的神情。
她問:“儀琳,你在害怕什麼?”
“害怕沒法養活自己,害怕無法在這個城市立足。”
而殷離的害怕,說不出口。害怕儀琳會離開她,害怕儀琳會變得陌生。
儀琳擔心的事非常現實,但不一定會發生。
殷離擔心的事似乎無足輕重,但幾乎肯定會發生。
5.
從第16周開始,學校允許大家週末在宿舍區擺攤子,賣舊物。
阿紫說,一般剛開始的那個週末賣得最好。大家都是新鮮勁兒在的時候,幹什麼都積極,買東西也是,賣東西也是。
而殷離和儀琳完全是後知後覺。
那個週六上午,殷離在睡覺,儀琳去公司加班了。下午4點多儀琳回來,兩個人穿著學士服出去拍照,出門時看到西宿舍區路邊賣舊物的攤子已經是零零落落。
她們倆聽到阿紫那番話,已經是晚上了。
阿紫說,明天周日,她打算拿個箱子,把書拖到東宿舍區去賣,東宿舍區那邊人比較多。她大學四年有囤了不少閒書,小黃漫也有,耽美同人志也有,網上賣得慢,打算當面便宜轉給有緣的學妹。
儀琳道:“我也想賣書,但我明天去公司要加班……”
“你要賣什麼,想好價錢,我幫你去賣。明天我跟阿紫一塊去東宿舍區擺攤。”殷離道。她也有不少閒書。
儀琳把書架上的書,拍了個照。她的書架上都是課本,並沒有其他書。
她對殷離道:“聽說有跨專業考研的,會来買想考的那個專業的課本。你要有空,幫我把心理學專業課的教材書,都拿去賣了吧。我想,比賣給收廢紙的阿姨好一些。也不知道別人擺攤賣多少,反正三塊五塊,差不多就行了吧。”
“如果沒有賣掉呢?”殷離問。
儀琳笑了笑:“那就拉到後門那個收廢紙的阿姨那裡去吧。”
“你一本心理學的課本也不留嗎?”
“對,一本也不留。”
Chapter 200: 偶然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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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偶然相逢
1.
大四下學期第16周,畢業生的離校日臨近了。
那個週六,霍青桐和程靈素在東宿舍區,擺攤賣舊物。
大家都喜歡搶臨近主路的地方。東宿舍區出入口道路兩側的人行道上,週六一早,7點左右,就有人開始把位置占上了。有的人拿報紙鋪攤子,有的人乾脆拿床單鋪。大一開學的時候,學校統一配的床單,用了四年,不要了,就這麼最後利用一回吧。
賣的東西倒是各色各樣,大部分是舊書,也有些不是。
有的攤子上,擺著電飯鍋、體重秤、健身用的啞鈴,倒也是很實用的東西,除了電飯鍋會被宿舍管理員抓這事要小心。
有個攤子的主人,似乎大學四年沉迷于抓娃娃,床單上一堆大小不一的毛絨公仔。攤子上放了一塊紙板,寫著:全部正版,小的5塊,大的10塊。
程靈素和霍青桐賣的,主要是書。
舊書賣得好的,有一類是跟考試有關。什麼考研高數習題集、考研英語高頻單詞,GRE考試官方指南、TOEFL考試官方真題集,國家公務員考試專項題庫、本市公務員考試真題集。這些書,雖然不是新的,好在便宜。已經大三、馬上要升大四的學生,其中不少人正用得上這些。
還有一類是閒書。有人大學四年買了不少漫畫、雜誌、一些自己喜歡的小說。要畢業了,嫌帶走麻煩,就拿出來賣。希望書被喜歡這些東西的學弟學妹收走,好過賣給收廢品的。因為定價往往特別便宜,也賣得很快。
而各個學科專業課的書,倒是不太賣得動。
必修課的書,是全班統一購買,向學校訂購。這些書,本專業的學生,是不會要的,只有計劃跨專業考研的同學會需要。
選修課的書,不像必修課的書是全班統一購買,還有可能會有本專業的學弟學妹來買。
專業課的書,賣不賣得掉,只能等碰上有緣人。
程靈素這裡,閒書、實用書、專業書,三種都有。閒書,主要是推理小說,實用書主要是GRE和TOEFL的。心理學專業的書,她挑著保留了幾本,其他全拿出來擺攤了。
她守在攤子邊,8點多到10點多,賣出了5本書。3本小說,1本GRE,1本TOEFL。心理學的書,一本沒有賣掉。霍青桐那裡,也差不多。
快中午的時候,霍青桐先吃飯去了,等會兒她過來換程靈素。
程靈素就一個人繼續守著兩個攤子。
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女孩子,從路的那頭一個攤子、一個攤子看過來,看到程靈素這裡,開心地呀了一聲,然後就開始翻那些心理學的書。因為程靈素和霍青桐拿出來賣的書不全一樣,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各挑了三四本。
程靈素問:“你是不是要跨專業考研,想考心理系的?”
“也不是哦。我就是自己喜歡,想找點書看看。心理學的書也太多了,從大學教科書看起,應該不會錯得離譜吧?書上還有筆記呢。”那個女生道。
“那這本書,你也拿去吧。”程靈素道,遞給她一本《追尋記憶的痕跡》。
“這是什麼?”
“一位諾貝爾生理學醫學獎得主的自傳。他發現了神經細胞突觸之間的聯繫如何增強——也就是記憶是怎麼產生的——其短期模式和長期模式的分子學機制,而獲獎。那些機制,在學習和記憶中,起著非常關鍵的作用。”
那個女生奇怪:“這算是心理學研究的範疇嗎?”
程靈素道:“生理心理學,才是最硬核的心理學。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很有意思,因為作者年輕時喜歡弗洛伊德,本來是想要做一個精神分析師的。他剛開始學習大腦的時候,第一步想研究的是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對應的是大腦的哪一部分結構。但他最後的成果,卻是在非常微觀的生理學方面,神經元的突觸,如何工作。
這本書甚至讓我原諒了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的時代,大家還不知道神經細胞工作的基礎原理,所以他只能糾纏於本我、自我、超我這些沒有實體的概念。但弗洛伊德,依然啟發了後來者。”
那個女生小心地接過那本500多頁的厚書,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完全聽懂程靈素的話。不過,這也沒有關係。
最後她抱著10本書走了,付出的,不過等於在後街的小周家廚跟朋友吃頓飯的花費。
程靈素喜歡這種交易,好像她給偶然相逢的陌生人,遞過去一根木柴,上面帶著星火。
2.
這個學期第16周的周日,下午2點多,程靈素在圖書館後面,河邊的木椅上,坐著。
她手裡還抱著一本心理學的英文專著,從圖書館裡借的,好像在看,其實是在發呆。
畢業論文答辯,上周通過了。
學位、學歷證書,應該下周會發。
簽證也在辦了,應該沒什麼問題。
今年的八月,她就會飛到大洋彼岸去,拿著獎學金,繼續讀書。
她在這裡不會待很久了。甚至不用到八月,2周多之後,就是大四生的離校日。她要把寢室裡的所有東西,她的書、衣服,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比如自己做的樹葉標本,四年裡同班同學出去春遊時買的紀念品,都處理一下。有的要扔掉,有的要打包帶回家,大概只有一些東西,會被帶到新學校去,比如她的鋼筆,其他還不確定。
昨天已經賣掉了一些書。大概下個週末,她還會再擺攤賣一次書。賣不掉又不打算保留的書,只能賣給收廢紙的阿姨了。
程靈素不寫日記。她也不感傷。
但是此時此刻,她忍不住想,我18到22歲的時光,就是在這裡度過的,我成年之後的第一段大塊時光。
若干年後,我會懷念它嗎?我會怎麼回憶它?
我會記得現在這種既平靜又疑惑的心情嗎?
在她發呆的時候,她聽到有人在她身後的小路上踱步。這是圖書館背後,小路和程靈素坐的河邊長椅,就隔著一道夾竹桃構成的樹籬。
程靈素不甚高興地回頭望了一眼。透過夾竹桃綠色的枝葉和白色的花,她可以看到那個走動的身影。大概是個男生吧。
程靈素平復了一下心情。畢竟校園不是她一個人的,她要安靜地發呆,也不能說,就此方圓十米之內禁止其他同學出現或發出聲音。
然後,她就聽見一個輕快的腳步聲,朝著這邊走過來,就在近旁停下了。
一個男生的聲音:“啊,你來了。”
一個女生的聲音:“嗯,何師兄,你的信我收到了。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個男生的聲音:“你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是……我不喜歡你。”
“那我可以問一下嗎,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我喜歡萬眾矚目的大英雄啊。依照你的脾氣,你永遠不會喜歡去當那樣一個人。這叫人各有志吧。真是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喜歡我,要是我早點知道,我就早點跟你說了。”
那個男生淡淡地道:“我明白了。”
那個女生道:“那我先走了?何師兄。”
“好。再見,郭襄。”
然後,程靈素就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了。
如果這是一個奇幻故事,那麼,那個男生就可以變成一隻鳥飛走,或者變成一灘清水,化在地上。
她忍不住站起來,從樹籬後,偷偷探頭看了一下。其實她也不怎麼善良。出於好奇,她想看一下這個自己無意之間旁聽的暗戀故事裡,那個倒楣蛋男生,長什麼樣。
那個男生當然並沒有變形,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不幸他是面朝校河站著發呆的,所以程靈素看清他的時候,他也看見了程靈素。
程靈素很尷尬地咳了一聲,馬上轉過了頭。本來她都打算立刻抱著書跑路了,突然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男生高高瘦瘦的,穿白襯衫,看著有點眼熟。
程靈素又看了一眼,然後她就忍不住狂笑了起來。
那個男生很驚愕,但是也沒有惱羞成怒,他只是道:“同學,你就算看了個笑話,也不用這麼開心吧?”
程靈素停下了笑:“你不認得我了?前法律系的同學,去年十一月末,在東宿舍區的商店門口,你問我,要不要報警。”
那個男生想了想,看神色,似乎是回憶起來了。他在商店門口看到在喝可樂的程靈素,脖子和臉上都有傷,問要幫她報警嗎?是誰打她?
他跟程靈素只是一面之緣,如果他不記得了,也很正常。但他還記得。
“你後來沒事吧?那個掐你脖子的家裡人,現在他不敢了吧?”
“他再敢,我就弄死他。”
“弄死,倒也不必。殺人,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程靈素又開始笑,他就站在那裡,看她笑得非常不淑女。
程靈素停了下來,還帶著餘笑的氣喘:“喂!你多管這些閒事,幹什麼?你剛剛被人撞見自己非常丟臉的時刻,不應該惱羞成怒來揍我,才對嗎?”
他笑著搖搖頭:“君子不做這樣的事。”
“君子……君子是什麼?可以吃嗎?哈哈哈。”程靈素道,“難道君子被人說‘你個loser’也不生氣?”
“確實不會生氣。因為君子知道自己不是。”
程靈素道:“你知道我在笑什麼嗎?”
那個男生道:“不是很確定?”
程靈素道:“我們生活在一個荒謬的世界。”
“啊,”那個男生道,“也對。”
兩個人一起站在圖書館後面的小道上,沉默了一小會兒。
然後程靈素準備走人,走之前她說:“既然我們彼此已經見過對方狼狽的樣子了,不如交換一下名字吧。”
那個男生道:“哲學系研二,何足道。”
她點點頭:“心理系大四,程靈素。”
“大四啊,”那個男生道, “那你馬上就要離校了吧。”
“是的,”程靈素道,“我想,我以後會懷念這個地方的。”
“再見啦。”她揮揮手,走開了。
她能感覺到自己腳步輕快,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很高興。
Chapter 201: 別離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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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別離樹
1.
殷離大四下學期的第17周,那一周的週二,舉行畢業典禮。
全班的最後一次聚餐,也就是散夥飯,是在畢業典禮兩天后,週四的晚上。
散夥飯,照例是要請老師的,但是老師之中,大忙人也多。副教授以上的老師,也多少有點自矜身份。來的,基本都是還沒有混上副教授終身教職的年輕老師。
老師們都坐在一桌。
何惕守道:“這一級的小兔崽子,這麼快就畢業了。真是提醒我,我家小白又老了2歲。”
“小白?是貓還是狗?”向問天問,“都沒有看你曬過照片。反正肯定不是小孩吧。”
“是肥尾守宮。就我們這點工資,自己都快餓死了,還能養肉食哺乳動物?”何惕守道。
“噓,學生們會聽見的……”另一位老師笑道。
學生們按照男生和女生分開來,六十多个人,一共坐了七張桌子。
殷離左邊是霍青桐,右邊是儀琳。儀琳右邊是阿紫。阿紫右邊是程靈素。
開始吃飯之前,霍青桐敲了敲杯子,然後站起來致辭。
“各位同學,各位老師,大家晚上好。開始之前,我就先說點廢話吧。
我們一個班,兩個專業,六十多個人,會相聚在F大心理系,本身就是偶然。
有的同學曾經跟我說,Ta一直很喜歡心理學,也喜歡F大,果然如願以償。也有的同學曾經跟我說,Ta沒有想到會進F大心理系,高考時填的第一志願,根本不是這個。不過,不管怎麼樣,是偶然,是緣分,是命運,把我們帶到這裡,共同度過了四年,1400多天。
大部分同學大一的時候,是18歲。當然,也有些同學大一兩歲,或者小一兩歲。我們在這裡,度過自己十幾歲的末尾、二十幾歲的開頭,從少年變成了青年。
我現在還記得,大一到那個校區報到的時候,是一個雨天。我當時走在路上,看到青磚的人行道,被雨水洗得一塵不染。我在北方長大,上大學才第一次看到江南初秋的雨。等我到了宿舍,另一個室友也在媽媽陪同下進門,我聽見她們說軟糯糯的南方話,覺得簡直像外語。
同學們進入大學之後,大概都會在某個時刻,體會到驚奇。雖然那肯定是各不相同的驚奇。
大概這也是大學的意義之一。大學的大,不僅是學問之大,也是天地之大。大學把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年輕人,聚集到一起,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情。
我們一起軍訓過,一起在太陽下暴曬,流著汗,訓練走方陣,在晚上唱歌。我們一起春遊過,去過森林公園,去過野生動物園,去過海邊灘塗,一起坐過海盜船、喂過小熊貓、抓過螃蟹。我們一起聚餐過,在中秋、在聖誕、在元旦,吃過月餅,吃過燒烤,吃過火鍋。我們也一起學習和生活過,互相幫忙占自習室的座位,考試前借別人的筆記,掉了飯卡的時候蹭室友的。
這些事,應該都還歷歷在目,但分別已在眼前。
當我們踏入F大大門的時候,我們就成為了大學同學。我們在同樣的空間裡生活了四年,被同樣的老師們教導著,我們染上了相似的氣息。
同學,這層關係永遠不會改變,不管是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無論我們生老病死,將來是發達,還是落魄,它都不會改變。這四年的青春有多麼珍貴,一起度過這四年的同學,就有多麼珍貴。
謝謝同學和老師們,出現在我的人生軌跡上,劃過我的天空。
這次散夥飯,是一次相聚,是又一筆回憶,也是一場告別。
離別,總是令人傷感的,但是古人說,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說的就是類似今天的情形。
我們身後是回憶,眼前是未來。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我們愛過,努力過,開心過,其實也不需要那麼傷感。山水會相逢,來日皆可期。我們會再見的。
好啦,我的廢話說完了!”
輔導員坐在老師那一桌,帶頭鼓掌。她的神情頗有一點像母親看著孩子長大了。其他老師和同學也跟著鼓掌。
何惕守低聲道:“這孩子,小作文,寫得真長。”
“人家是班長,場面話,不能不說。”向問天道。
“不說,也不會怎麼樣。”何惕守道。
別的老師就看著這兩位在這抬杠。
2.
那天殷離相當難得,沒有嘰裡呱啦一直講話,只是心不在焉地吃東西,有時候幫儀琳夾菜。
那倒也是老習慣了,以前每次全班聚餐,殷離也這樣。因為儀琳即使有愛吃的菜,她也不好意思多夾幾次。
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全班聚餐了。
每桌都有飲料和啤酒。男生們一開始就嚷嚷,我們不要喝飲料,把什麼雪碧、可樂,都撤了!啤酒、黃酒、白酒統統上來!
有那種比較斯文的男生,平常也不喝酒的,就像林平之,起先還表示我不跟你們一起喝酒,我要喝可樂!旁邊人強行把他杯子倒滿了、人摁住在椅子上,等同桌的人都開始喝酒了,他也就忘了剛才的聲明。
殷離喝完了一杯雪碧之後,道:“我要喝啤酒。還有誰要喝的?”
阿紫經常泡酒吧,很愛喝酒,也道:“這裡的啤酒,不好喝。黃酒還行,我喝那個吧。”
人的每個大腦半球都有四個腦葉。
在最前部是額葉,對應額頭。
在額葉後方的上部是頂葉,對應天靈蓋。
在額葉後方的側面是顳葉,對應耳朵。
在大腦最後部是枕葉,對應後腦勺。
額葉在自主行為中具有重要作用,控制運動的初級運動皮質就位於額葉,在額葉與頂葉分界的中央溝前方。此外,額葉,特別是前額葉皮質,負責高級認知功能,如綜合、判斷、選擇、計畫與行為控制。額葉約佔大腦皮質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並且是人類大腦中最晚發育成熟的部分,通常要到25歲左右才完全發育。
大家總是看到喝多了的人,走不成直線,無所畏懼,勇於作死。
酒精能抑制中樞神經系統,当然也会抑制額葉的功能。日常所有的謹慎和小心,終歸是額葉在執行理性。喝了酒,負責理性與運動的額葉、負責恐懼的杏仁核、負責動作協調的小腦,都開始摸魚,躺平不幹活。
酒過三巡,有不少人的臉上,浮現出了紅暈。林平之總共也就喝了三杯啤酒,耳朵尖都紅了。
跟他同在一桌的一個男生,忽然站起來道:“同學們,我去嶺南工作了,在蠊都。不怕嶺南大蟑螂的,可以來找我玩!週末我帶你們去逛街、吃小吃。尤其歡迎女同學來找我玩!”
迎來了男同學和女同學一片噓聲。
殷離道:“他什麼意思啊?在校的時候,不追女同學,畢業了,哪個女生千里迢迢去找他玩啊?”
“他不加這句,可能還有女生路過時會跟他說一聲,加了這句,恐怕就沒了。只有跟他一樣的糙漢子,會去找他玩。”阿紫道。
這時候,林平之忽然站起來了。
他身為班上的學習委員,四年來一直是個埋頭讀書的好學生、乖小孩,也沒幹過什麼出格的事,這時候他站起來,其他同學都看他,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林平之道:“剛才霍青桐同學,作為班長,講了一番話。我,我也有畢業感言,要在這裡說。”他說完這兩句,因為酒精而發紅的臉,就更紅了。
“很高興,這四年我是在F大心理系度過的。我讀了自己喜歡的專業,認識了這麼多同學,也遇見了很好的老師,在專業方面教授我們知識,給了我們很多指導。我拿了很好的成績,最後也申請到了好學校。這四年,我過得很充實,特別開心。可能唯一有點小小遺憾的地方,就是我們班的女生都太優秀了,沒人看上我,我在外面的社團活動也比較少,所以都沒有找到女朋友。我希望我的運氣更好一點。”
女生們笑得要死。男生們吹口哨起哄。
阿紫道:“我們哪裡知道他有時候湊過來,是那個意思?!他老是一付過於一本正經的表情,我還以為他想討論學術問題呢。”
霍青桐道:“你看,他現在都能把這種真心話講出來,還是進步了。”
男生們繼續起哄:“林平之,你有沒有喜歡的人,講出來!”
林平之鼓了半天勇氣,然後說:“程靈素。”
這邊女生們:“呃。”
現在男生們起哄的對象改成程靈素了:“程大學霸,表個態!”
程靈素實在受不了,站起來:“都閉嘴!林平之……我不喜歡你。”
林平之大聲道:“沒關係!”
3.
這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小插曲,很快就過去了。
後面大家輪番去給老師們敬酒,互相敬酒,勾肩搭背。男生們一桌至少喝了兩箱啤酒,平均一個人兩瓶以上。女生們,當然喝得還是更少一些。
輔導員開始去每桌告誡,悠著點,不要喝過頭了。
殷離一個人就喝了兩瓶。酒勁湧上來,真的是面如桃花。
旁邊霍青桐道:“殷離,你別喝多了。”
殷離歪膩過去,一把抱著她,哼哼唧唧的:“我沒有喝多呀。”
“這麼熱的天,你抱著我幹什麼。”霍青桐道。
“空調太冷了。”
霍青桐摸了摸她額頭:“我看你在發熱吧。”
阿紫道:“她在發酒瘋!”
殷離又道:“哎呀,班長你抱起來好舒服呀。不像儀琳、阿紫和靈素,抱著硌得慌。”
“這是什麼直男癌發言!”程靈素站起來,從桌子上拿了瓶還沒有開的冰啤酒,瓶子外壁上滿是凝結的水珠,走到殷離身邊,拿著瓶子往她後頸滾了一滾。
“啊!”殷離被冰得一聲慘叫。
“好了好了。”霍青桐伸手拿走了啤酒瓶,另拿了濕巾來給殷離擦臉,“你清醒點沒有?”
殷離不服:“我本來就是清醒的!”
“好好好。”霍青桐繼續給她擦臉,“你是清醒的。”
“你就慣著她。”阿紫道。
“反正以後也沒有機會了。”霍青桐笑笑。
程靈素道:“這倒也是。”回座位去了。
“嗚嗚,班長怎麼能講這種真話。”殷離道,“更傷心了。”
吃完飯,有的同學還沒有盡興,說要去旁邊的KTV唱歌,唱到午夜。可是有一部分同學,或者是第二天要上班,或者是已經七分醉了,想要回去休息,於是自然就分成了兩撥,有一些去KTV,有一些回學校。
霍青桐對儀琳和阿紫道:“你們一道回八舍,路上小心拉著殷離,別讓她迷迷糊糊在哪裡摔一跤。”
程靈素倒是沒有喝酒,但是她不想去唱歌,也打算回寢室。她跟霍青桐說了幾句話,要走,轉頭看見林平之站在幾步之外,張嘴,欲言又止。
程靈素道:“願你將來自由自在,有夢想,都能踐行。今天的事,不值得惆悵。”說完就走了。
4.
殷離跟儀琳、阿紫走到八舍樓下,開始比較像樣地正式發酒瘋。
第17周已經是六月中旬了。
門口的女貞樹,大概一個月的花期,已經過了一半,正是花開得最盛的時候。那些白色的小花,組成一個一個大型的圓錐花序,把整棵綠色的樹,都染白了。整棵樹,在月光下,霜雪明亮。方圓十米之內,所有活著的生物都被它苦澀的香氣襲擊了。
殷離推開儀琳和阿紫,叉腰站在八舍門口,用一種指點山河的氣勢,大聲演講。
“我要把女貞!命名為別離樹!命令我國南方所有的大學!在校園裡種滿它!讓所有人畢業的時候!都聞著那個苦苦的香味。一整個月!讓這個氣味把回憶醃入味,讓所有人永遠記得!這個味道!像新割的草,像蓮子的芯,像苦丁茶。失去與惆悵的味道!”
阿紫道:“你怎麼不去寫詩呢?啊,小點聲,等會兒如果有哪個人閑得去十七舍論壇上發帖子:《八舍女生畢業撒酒瘋》,我就存個PDF留檔。”
殷離道:“阿紫不要離開我!”
“我都考上帝都師範大學的研究生了。怎麼的,你要跟我去帝都?”阿紫道。
殷離又道:“儀琳不要離開我!”
“好。”儀琳這麼回答。
“她哄你玩呢。”阿紫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殷離還在那裡嘟嘟囔囔,不知道說什麼。
阿紫和儀琳兩個人把她弄進寢室。
殷離在桌前坐下,很快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Chapter 202: 像洋蔥一樣的田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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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像洋蔥一樣的田伯光
1.
散夥飯之後,大家開始各自忙著離校的各種事務。主要是收拾東西,完成與學校、學院各種檔案文件的交割,準備滾蛋。
沒有欠學分,沒有欠學院歸檔文件,也沒有欠圖書館藏書未還的學生,都收到了畢業證和學位證。大家收拾好東西,退了飯卡裡的錢,也就可以離開學校了。
除了保送本校讀研的學生,還可以多待一陣子。宿管科會在七月初安排出相應的宿舍,讓人搬進去。其他人在離校日前,都是要走的。
殷離這種還沒有畢業的,又另當別論。
儀琳跟她實習的那家互聯網公司還沒有簽約,但是部門經理對她還比較滿意,說同一批招進去的10個年輕人,留下一半,裡面會有她,只等七月初她實習滿三個月,簽合同。
她上班的地方,是在一個較老的商圈,一棟寫字樓裡。雖然是較老的商圈,附近的房租,也不便宜。
儀琳沿著地鐵找房子,已經找了一陣,終於在2號線西邊很遠的一站附近,找到個跟人合租的房子。她的實習工資,比本市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還低,能不能養活自己都很難說。
而這個幾乎只能容納一床、一桌、一椅、一櫃的小房間,月租已經占了她實習工資的三分之一了。
殷離看了儀琳手機上的照片,道:“這麼小,也不便宜啊?”
“我已經找不到更便宜的房子了。”儀琳道,“聽師姐說,以前这一带還有群租房,分割成比這更小的一間一間。现在這一套房子只住3個人。群租房,一套房子裡可以住10個人。”
殷離道:“我的天。”
“等我轉正,就好了。轉正了,工資就會是現在的3倍多。一年發16個月的月薪。”儀琳道。
“哇!”殷離道,“互聯網公司,果然還是可以啊。到時候,你要不要再重新找個好點的房子。”
“再說吧。”儀琳道,“我省著點花錢,我要存錢!”
第18周,儀琳下班回到寢室,基本在收拾東西。課本已經賣掉,衣服和日用品,合起來裝了兩個大箱子。因為東西不多,所以她連搬家公司也不用,就打算自己拎著箱子,坐地鐵去自己租的房子。
第18周的週三,19號田伯光打了個電話給殷離:“你和儀琳,畢業搬家,要幫忙嗎?”
殷離道:“你糊塗了。我晚一年畢業,現在又不搬。儀琳是要搬家的。”
“你們打算怎麼搬?”
殷離告訴了他,田伯光道:“地鐵入站、出站和換乘,也要走好遠的路。現在又是黃梅天,這麼熱。儀琳說哪天搬,我過來給你們幫忙,好不好?”
殷離道:“我要去問儀琳。”
殷離掛了電話,等儀琳下班回來。
殷離問儀琳:“你最近,跟令狐沖有聯繫嗎?”
儀琳搖搖頭:“沒有。”
“田伯光今天白天打電話來說,你搬家那天,他過來幫忙。讓他來,還是不讓他來呢?”
儀琳想了想:“他要來,就讓他來吧。”
殷離又道:“讓田伯光把令狐沖也叫上,好不好?”
誰知道儀琳立刻變了顏色:“不要叫他。”
殷離不知道怎麼回事,既然儀琳這麼說,只好罷了。
2.
第18周的周日,儀琳搬家。
殷離睡到6點左右,就醒了。並不是鬧鐘把她叫醒的。
她醒來,再也睡不著。儀琳的床在她的對面,她看過去,儀琳似乎還在沉睡中。
她很想過去,爬上梯子,再看一眼儀琳的睡顏,又生怕吵醒了她,顯得自己像個變態。
儀琳睡到7點多,起床。
兩個人一起吃了早飯。儀琳繼續收拾東西,把席子、床單和蚊帳都收進箱子。把床和桌子的抽屜,都擦得乾乾淨淨。
她今天不去公司加班,說等下午涼一點再搬,到了那邊,放下東西,正好可以在社區附近吃晚飯。
中飯,兩個人仍然是在學校食堂吃的。儀琳的飯卡都已經退了,用的是殷離的。
下午,儀琳和殷離一起坐在殷離的桌前,對著殷離的電腦,看一個電視劇。
下午5點多,田伯光到了。
儀琳去跟宿管阿姨說了一聲,阿姨特許他進女生樓,讓他趕緊搬,趕緊出去。
田伯光連連說,曉得了!他到了204一看,才兩個箱子,也不重。他把箱子橫提起來,一手一個,就下樓去了。
殷離沒有想到他這麼賣力,眼睛眨了好幾下。換成別人,還可以誇一誇,但她覺得,對田伯光,還是誇不得。
儀琳檢查了一下,沒有什麼遺忘的東西,就背上自己的包,跟著下樓去了。殷離手裡拿了個袋子,裝著儀琳的臉盤、衣架之類塞不進箱子的東西,跟在儀琳身後。
儀琳把204的鑰匙交給了宿管阿姨,跟她道別,走出了八舍。
她在門外回頭張望了一下。
殷離問:“要不要再拍張照片?”
儀琳搖搖頭:“不用了。”
三個人走去地鐵站,坐上地鐵,過了幾站,又換乘另一條線路,總共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地鐵,才到了目的地那站。還好出站,只要走10分鐘,就到小区。
進了儀琳租的小房間,把兩個箱子放下來,田伯光感慨道:“這房子也太破了吧。牆都是灰的。還沒有宿舍百分之一的順眼。靠!跟令狐沖租的那個房子有一拼。不,比令狐沖那個,還是好一些。至少大一点。”
安頓好之後,三個人走出社區,找附近的小飯館,吃晚飯。
那是一個有些舊的老社區了,附近並沒有商業街,但也有幾家小店。
儀琳道:“這家餃子店,看著乾淨些,我們去這家吧。”
3.
三個人坐下來,儀琳和殷離開始研究菜单,田伯光喊:“老闆,有沒有冰啤酒?”
殷離道:“不准喝酒!”
“你這人怎麼這麼霸道?我還不如跟令狐沖在一起吃飯。”田伯光只好改口,“老闆,有沒有冰可樂!冰可樂!你們倆要喝什麼?”
殷離條件反射一抖:“不要冰的!”
田伯光以前看殷離夏天一貫是拿着冰淇淋或者冰飲料在路上走的,就奇怪:“怎麼了,你今天不舒服嗎?”
“上周吃散夥飯,我抱著我們班長不放,被同學拿瓶子給冰了個透心涼。”
田伯光問:“儀琳,你們班長,是女的吧?”
“對啊。”儀琳笑。
“你這樣,讓別人壓力很大耶。”田伯光道。
“靠,我們班長都沒有在意,要你唧唧歪歪。”殷離翻白眼。
餃子很快點好了,在等的時候,殷離問:“令狐沖,最近怎麼樣?我忙得亂七八糟,都好久沒有聯繫他了。”
田伯光問:“你哥的室友出院後,現在怎麼樣了?”
“還好吧。出院2個多月,現在就在家,慢慢恢復。七月份要去找主刀醫生複診。”
田伯光又問:“你哥還好吧?”
“哇,你怎麼問起來沒完?他當然好!我問你令狐沖呢。”
“反正就是過得一塌糊塗。他跟他爸徹底鬧翻了,他媽又去世了。我會給他一點點救濟,他父母指望不上。”
殷離問:“他爸真的那麼決絕嗎?”
“是啊。他爸做完心臟手術,恢復之後出院,都是叫了其他親戚來接,根本沒有叫令狐沖。就打了個電話給令狐沖,說,他還想多活兩年,免得生氣,就當以後沒他這個兒子。”
殷離多少還是有點不解:“好多父母,對犯罪賭博的兒子都能忍,忙不迭地幫忙擦屁股。他爸爸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田伯光道,“忤逆,在家長眼裡,也是罪大惡極呀!比作奸犯科還不能忍呢!反正他的現狀嘛,略慘。他畢業後,做過什麼銷售、培訓,都是特別小的破公司。對學歷馬馬虎虎,就放他進去幹了。可是以他的脾氣,能是個好銷售、好培訓嗎?所以總是幹不長。他爸不是教育局副局長嗎,如果肯罩著他,也許會動用自己手上的資源、人脈,幫他想想辦法。他現在,在一個大超市當理貨員,工資一點點。租了一個5平米不到的格子間,交完房租,剩下的錢日用都不夠。他現在看見雞腿,都能眼放綠光!要不是我跟他女朋友接濟,他就快餓死了。”
知道田伯光說話總是不免誇張,可是誇張也得有事實基礎,殷離聽著又覺得好笑又覺得難過,但是還是趕緊追問:“令狐沖有女朋友了?是誰?!我們認識嗎?”
田伯光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去年春天,參加市里的半程馬拉松,我們學校有一個頭髮很長的女生?她是物理系的,跟你們同一級。現在也畢業了,說是保送了本校本系的研究生。令狐沖那一攤子事,她都知道,還不嫌棄他混得慘,天天發信息,跟他講笑話,隔三岔五去看他。令狐沖當了超市理貨員之後,她就經常跑去那個超市逛。逛著逛著,就變成人家女朋友了。”
殷離:“……”偷偷看儀琳。
儀琳道:“這些,我都知道了。”她的表情,很平靜。
田伯光又補充道:“這件事裡,最搞笑的,是那個女生的名字!她的名字真是太奇怪了……她姓老,叫老不死。令狐沖現在都是這樣說話的:我家一輝馬上就來了。”
(一輝,日本動漫《聖鬥士星矢》中的角色,有“不死鳥”之稱。)
“What?! ”殷離差點一頭栽倒在地,“這樣也行?!”
田伯光道:“這世界,就是這麼稀奇古怪啦。”
殷離默默無語。
過了一會兒,殷離從令狐沖女朋友這個消息帶來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都一年過去了,令狐沖最後那2個學分,還是沒有拿到嗎?!”
“本科生申請延期畢業,最長2年。我猜,我們系主任是打算讓令狐沖在時限之內,選的每一門選修課,都不及格。一直耗到他不能再申請延長畢業時間,那樣,他就永遠拿不到畢業證和學位證了。”
殷離皺眉道:“那怎麼辦?”
“解決之道有二:第一條路,把事情搞大,之前就是搞得不夠大。在學校里拉橫幅,給教育部寫信,去Square上發文,讓全國人民都知道。讓我們校長也去受壓力,系裡有別的老師想要系主任這個位子的,也一定會抓住機會來撬他。哼,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咱們來看看到底誰狠。第二條路,看令狐沖能不能跟張無忌之前似的,找個大有背景的女朋友,那真是一句話就解決了。只可惜,他現在已經名草有主,把這條路也堵死了。”
殷離聽到他又拿張無忌出來調侃了,只當沒有聽見,問道:“我們能幫什麼忙?”
“你們能幫什麼忙?你們自己有個公司,能不計較學歷,給令狐沖提供一個合適的工作崗位?還是你們有閒錢,可以每個月拿錢來養令狐沖?還是你們有本事,能讓我們系主任那個衣冠禽獸,立刻卸任滾蛋?還是你們有社會影響力,可以幫忙對教育系統施壓?
殷離,你自己都還沒有畢業,讓學校發現你摻和揭學校瘡疤的事情,小心你的畢業證和學位證!你知不知道,之前也是國內有個頭部高校的教授,是個衣冠禽獸,強姦自己的學生,那個女生大三自殺了。那個女生的同班同學,在網上揭發他,都是畢業多年以後,在國外的高校拿了終身教職之後,才敢。其他人都不敢開口。”
殷離啞口無言。
田伯光道:“令狐沖那個傻卵!戇督!叫他當時多管閒事,當英雄!受害人自己都沒有跳出來跟禽獸撕破臉,要他來當正義的使者!”
“可是……”殷離道,“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那樣做吧。與受害人什麼態度,都沒有關係。他心裡有他自己的原則。如果選擇了妥協,他就不是他了。”
“信念、原則那樣虛無縹緲的東西,為了它們,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塌糊塗、窮困潦倒,也真是任性透頂了。”田伯光道,可是說到最後一句他就笑了起來,“哈,任性那麼昂貴的東西,也只有年輕的時候有。”
“令狐沖以後,怎麼辦呢?”殷離懷著擔憂問。
“運氣不好,搞不倒我們系主任,他就是一輩子高中學歷了。除非他再去考一次大學,換一所大學,再讀一遍。”田伯光淡淡地道,“這就是任性的代價!”
他略煩躁:“你們誰有家族企業的,能不看學歷把令狐沖招進去幹活?”
殷離道:“你家不就是家族企業嗎?”
“那現在還輪不到我當家作主。我自己還在外面打工呢。”
儀琳忽然道:“其實我知道那個受害人學姐是誰,就是帶你和令狐沖寫毕業論文的那個學姐,對不對?”
田伯光:“……”
儀琳道:“我找到了她的聯繫方式,我跟她發過信息,她不理我。今年她也畢業了。我還會給她發信息的。這個事情一定會解決,但我不知道會是哪一天。”她的神色很堅定。
4.
談論這個話題,過於沉重,過了一會兒,田伯光就開始講別的了。
他問儀琳的工作,問她和同事、上級的相處。
然後,田伯光就開始了爹味十足的教導。
“新人聽話、肯幹活,當然是好的。不過,也要注意,裡面是不是有服從性測試。給人家試出你是軟柿子來,以後就會欺負你。
出去吃飯尤其要注意,最好是不要跟同事單獨出去,多人聚餐也要小心。男的非要女孩子喝酒,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遇上這種場合,不如一開始就說我不喝酒,實在非喝不可,喝了不要吞下去,就拿手擋一下,馬上吐在毛巾裡。要是覺得情況不對,早點發個信息,叫殷離來接你回家。
女孩子在職場,工作固然重要,人身安全更重要!80%以上的性侵,都發生在熟人之間。那種老色狼,篤定灌醉了女孩子,人家說不清事情經過,他只要把避孕套拿走,啥證據都沒有。但老色狼也會挑人的。
有的時候,做人,乖,不如不乖。隨時會翻毛腔的女孩子,被盯上的概率就小一點。人家還想,萬一我惹了她,她煞氣上來,要跟我魚死網破怎麼辦。”
儀琳道:“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田伯光,你是不是拿錯劇本了?”殷離很驚奇,“你自己不就是色狼,教儀琳防色狼?”
田伯光滿臉憤憤:“我這麼苦口婆心講半天,你就會說我是色狼!!!我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殷離笑死:“咦?你居然還會背詩,真想不到哦。”
儀琳笑了笑:“你們倆不要吵了。”
那個餃子店,牆上有個電視,正在放一個電視節目,那期主題是婚禮籌備。
主持人在路邊採訪一個女生。
那個女生說:“每個女生,從小都會夢想當公主!哪怕只當一天也好啊!所以婚禮那天,一定要讓我當一天美美的公主!”
殷離恰好看了兩眼,忍不住道:“什麼鬼!請僅僅代表你自己說話,好不好!什麼叫每個女生從小都會夢想當公主!我就從來沒有夢想過當公主!我從小就幻想,將來能扛著一把劍,騎著馬,行走天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田伯光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我看有一多半男生,聽了你這個從小的夢想,要瑟瑟發抖。這裡面包含張無忌。”
殷離道:“胡說!他才不會瑟瑟發抖。”
過了一會兒,殷離又道:“他只會這麼說:暴力是不對的。這句詩,只有在抽象的時候,才是浪漫的。誰也不應該殺人。但他不會瑟瑟發抖。”
即使她已經不再愛他,還是會忍不住為張無忌辯白。
田伯光:“好吧。”
吃完這頓晚飯,殷離問:“儀琳,我幫你整理東西?”
“也不用了。等會兒弄到太晚,回去的地鐵沒有了,你還得睡在我那。床太小,空调也很老了,怕會太熱吧?”儀琳道。
“好吧,抱抱。我週末來看你。”
殷離和儀琳在暮色中擁抱告別。
5.
殷離和田伯光從儀琳住的那個社區出來,她問田伯光:“我回學校,你是回家嗎?”
田伯光道:“我也回學校。”
“你回學校幹什麼?”
田伯光:“靠!就不許我回去看看留本校讀研的同學嗎!”
殷離想想也對,就不說什麼了,和他一起回學校。
在路上,殷離問他:“你畢業後,工作怎麼樣?”
“天天累得跟狗一樣。”
殷離也不奇怪,反正他並不是回家當少東家去了,忙成狗,是東亞社畜的日常,於是又問:“那你現在找女朋友了嗎?”
“沒。”
“為什麼?”
“有什麼為什麼。我喜歡的女生,人家又不鳥我。何況我現在這麼忙,哪裡有時間。感情,是需要花很多時間去培養和維繫的。就算是很獨立的女生,也需要交流。如果人家女孩子說好,做我女朋友,我卻忙得要死,搞得人家有男朋友跟沒有男朋友一樣,那不合適吧?”
殷離看著他,沉思後道:“為什麼,你正經起來和猥瑣起來,完全不像同一個人呢?”
田伯光笑了笑:“因為本大爺是一個和洋蔥一樣複雜、有層次的人!”
“你還想追儀琳嗎?”
田伯光沒有說話。
殷離道:“嗯,我總覺得,你跟令狐沖,在某些方面,是同一類人。所以你們倆,才能玩得那麼好。儀琳能喜歡令狐沖,為什麼她就不能喜歡你呢?可能還是因為你太不善良了。都已經不是在中立區域,有的時候,感覺你已經踩進邪惡區域了。你的自利的本能,完全壓倒了利他的本能。如果你收回來一點,還行。這是一個本質問題。”
“我操!”田伯光低聲罵了一句。
殷離道:“幹嘛那麼生氣?難道,你還介意別人說你不善良?”
田伯光道:“你操什麼心?!我為什麼要追儀琳?!我就不能出於實際考慮,找個門當戶對或者對我事業有幫助的女朋友嗎?!”
殷離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後面一路無話。
6.
進校門,沿著大道一直走到第一座跨校河的大橋前,在這裡向左拐,就是去西宿舍的路了。研究生的宿舍,都在東宿舍區,應該繼續向前走。
殷離跟田伯光揮揮手:“拜拜了,田伯光同學。”
她走了幾步,田伯光忽然叫她。
殷離回頭,他道:“殷離,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說完,他就走了。
Chapter 203: 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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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夢魘
1.
整個六月下旬,殷離都在送別同學。她送走了儀琳,送走了阿紫,送走了霍青桐,送走了鐘靈和陸無雙,還送走了班上其他同學。
把不同的人送到不同的地方,有的送到火車站,有的送到機場。有的送到宿舍門口,她看著她們上搬家車。
而程靈素,大四下學期,從學校回家總會帶一些東西回去,宿舍漸漸清空,最後一次回家只是輕飄飄地拎了一個小包。那個時候,多數同學也已經走了,她並沒有特意告訴誰。殷離也不知道。
殷離每次送完同學,回到八舍,都會在宿舍門口發呆。
女貞的花期快要過去了,滿樹如雪繁花之中,隱隱約約,透出鐵銹的顏色。地上也有棕紅的落花。她搖搖樹枝,就有更多的花落下來。
殷離掬了一捧零落的花,回到204,裝在杯子裡,指望那些已經很淡薄的香氣,充滿無人的寢室空間。
第19周,是這個學期的最後一周,也是考試周。殷離這個學期上的課,都不要考試,只是要交作業。
週二那天,她獨自一個人在寢室裡,開著窗戶,對著電腦打字,修改選修課的小論文,忽然聽見有箱子的滾輪,在水泥地上摩擦的聲音。
宿管阿姨的聲音:“路上小心啊,不要誤了飛機。以後有空了,再回學校來看看。”
她明白,又是另一個拖到離校日才走的畢業生。
她從窗戶裡探頭出去,一條小路從八舍門口經過,向東伸展開去,匯入學校的主路。她只看見了那個女生拖著箱子的背影。
2.
考試周過去了,六月和女貞的花期一起結束。
暑假來了。
殷離在她大四暑假的開端,顯得很沉默,連去明湖苑吃飯的時候,都帶著一種淡淡的憂鬱。
有一天,說不得問她怎麼了,有什麼事情不開心嗎?那是韋一笑不在旁邊的時候。
殷離道:“沒什麼。只是我的同學們都畢業了。去了不同的地方,散在天涯。雖然現在通訊很方便,但還是感覺她們離開我了。”
“那說明,你跟同學感情好。韋一笑就說,他大學畢業的時候,什麼感覺也沒有。”
殷離道:“他不是個還沒有進化好的AI嗎?AI是不會有人類的感情的。”
說不得笑了。
過了一會兒,他道:“我畢業那一陣子,也很難過。”
“是不是還失戀了?”殷離本來只是隨口一說,但是看說不得聽見這話的表情,她隨口一說居然蒙對了,趕緊道,“啊,對不起。”
說不得看起來也沒有生氣。
過了一會兒,他道:“愛,是稀缺的東西。就算不是非常稀缺,也是比較稀缺。不僅得到別人的愛,需要運氣,連擁有愛別人的能力,也需要運氣。有的人,可能只是短暫地曾經擁有它,很快就失去了。甚至有的人,可能從來沒有擁有過這種能力。
大學,可能是人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之一。因為那個時候,人已經長大了,自我開始穩定成型,不再是渾沌的一團,不過呢,又還沒有真正地踏進社會,變成一個功利的人。但也不排除有的人,還沒有長到18歲進大學,眼裡就只有利益了。愛和功利,是不相容的,一旦在社會叢林中變成了一個功利的人,可能就再也不會愛了。這就是大學的時光,為何如此珍貴。畢業時節的憂傷,是應該的。”
殷離道:“進入社會開始工作,就會變成一個功利的人,不會再愛了。是都這樣嗎?還是,只在這裡,在我們的國家,是這樣?”
“我不知道。”說不得道。
如果愛是非功利、無條件的,那能夠給予愛的人,應該充盈而無所畏懼。殷離想,好的,如果我算是長大了,才重新獲得這個能力,我不要再丟掉它。
沒有愛的能力的人,是什麼樣子,殷離不是沒有見過樣本。其中男性居多。網上更多見,原因可能是,網上更不需要偽裝吧。
有錢的,公然宣稱,性生活可以靠招妓和一夜情,要後代可以找代孕,家務有保姆,我為什麼要找個伴侶。沒錢的,倒是還想要伴侶,只是天天算計著對方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好處,好處不夠,就要擺個臭臉。這樣一比較,甚至連她爸那種人都顯得好了,至少在他年輕的時候,他大概真的,曾經短暫地愛過殷離的媽媽吧。
並不是女性就天然能免於愛無能。通常只是轉換了形式而已。用生育、做家務和委曲求全,換來被配偶需要、被配偶保護的安全感,這雖然是吃虧的交易,也還是交易。那並不是愛。甚至她們對孩子也不是愛,只是控制感帶來的滿足。
殷離不知道什麼是愛,但是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什麼不是愛。
當她此時此刻,在思考這些東西的時候,她可以比較容易地分辨不同的人。因為她有那種敏感,可以知道什麼人是有自我安全感的,什麼人沒有。什麼人是算計的,什麼人不是。就說不得而言,殷離覺得他才不需要那麼悲觀。別說大學畢業,他就算到80歲,也不會喪失愛人的能力。
但韋一笑就很難歸類。他既不是沒有安全感,也不是功利,但殷離就是很難想像,他真的愛一個人。
殷離想像他跟說不得是一對、殷離不能想像他愛一個人,這兩件事,在殷離這裡是不矛盾的。要認真來說,前者是一種讓她很開心的想像,而後者則是嚴肅的思考。
同樣是基於嚴肅的思考,殷離覺得韋一笑像沒有進化好的AI。
但這只是殷離的想法。也許在說不得的認知裡,韋一笑並不真的像AI吧。
至於說不得自己對韋一笑是怎麼想的,只有天知道。
3.
到了六月,說不得不再跟著韋一笑一起去F大操場跑步了。每天傍晚,韋一笑出門去跑步,他就出門去喂貓。
韋一笑出院以後,他對捕捉流浪貓去絕育然後找人領養的熱情,淡退了不少。
他看到那些沒有明顯受傷的貓,只是試圖給它們塗上外部驅蟲藥,混點體內驅蟲藥到罐頭裡喂它們。當那些對他已經沒有戒心的貓,低頭猛吃貓糧和罐頭的時候,多摸摸它們毛茸茸的頭頂和脊背。
只有那種很親人的小貓,吃完了東西不走,還要粘在他身邊,跟他玩,說不得才會拍個照,在Talks上發出去,問有人想養嗎?他管抓、管驅蟲、管絕育。
他忍不住覺得,很多貓都比韋一笑可愛。不過,當然不能說,所有貓都比韋一笑可愛。
可能有的人以為,貓圓圓臉、圓圓眼睛,哪有不可愛的貓呢?但要是你見過的流浪貓足夠多,你會知道,貓中也有長得很醜的。
回到家裡,他跟韋一笑的話,少了很多。即使一起吃飯的時候,也是如此。
他近來反省,是不是他一生氣,就跟周顛一樣,忘記了韋一笑是病人。但是如果他時刻記得韋一笑是病人這一點,他又不知道該怎麼樣跟韋一笑說話了。
殷離應該也感覺到了,家裡的氛圍有點奇怪吧。
那一年,本市的梅雨季特別長,而且是個濕黃梅,雨很多。濕噠噠的黃梅天,外面下著雨,屋裡牆上凝著水汽,鞋架上的皮鞋長出了霉斑,人只覺得渾身要長蘑菇。
說不得喂貓,只能從社區中間池塘邊的樹籬後,轉移到涼亭下。
的確也有一些流浪貓常在涼亭的長椅下躲雨。只是涼亭也常有老人孩子逗留,恐怕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貓。
所以說不得在涼亭的角落裡喂貓,看貓吃完,就得把碗拿走。若留下食物,引來更多的貓,不喜歡貓的人,怕會生氣。
七月初,有一天晚上,他冒雨喂貓回來,聽到韋一笑在自己房間裡說話。那天下雨,他就沒有出去跑步。
說不得隔著門聽了一下,感覺他好像在跟人打電話。
“其實出院有一陣子了……並沒有什麼大事……說不得診所那個事情,後來的結果你知道了嗎?……對,死者女兒諒解書拿到了,她說不會去起訴……就算破財免災吧……謝謝你給介紹的那位律師……只是一點小問題,做了一個小手術……打球?我很久沒有打球了……過陣子再說吧……”
說不得聽到這裡,就走開了。
4.
清晨,他恍惚好像聽見了巨大的石塊砸在城牆上,他被一只有城牆兩倍高的灰色狸花貓給叼了起來,在半空中甩來甩去。它一邊搖晃他,一邊甕聲甕氣地問:“你怎麼了?”
他過了一會兒,才分清了夢境和現實。搖他的不是狸花貓,是韋一笑,問他話的也是韋一笑。
韋一笑怎麼能進他房間,倒是不奇怪。因為他睡覺並不會鎖門,韋一笑只要轉一下門把手,就能進來。家裡如果養只貓,夠聰明的話,也能做到。
“我在隔壁聽見,你在大喊大叫?我敲門,你也沒醒。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說不得坐起來,按住左胸口,那裡還在隱隱作痛。
“心臟病?要叫救護車嗎?”韋一笑問。
“瞎講。疼痛、氣短、噁心,可能是心臟病的症狀,但大喊大叫肯定不是。”說不得道,“我可能只是在做噩夢。”
“你夢見什麼了?”
說不得想要抓住那些殘存的夢境碎片,但它們像潮水、像光、像泡沫、像一切不可捕捉的東西,飛快地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巨大的悲傷。
“我不知道。”說不得問,“現在幾點?”
韋一笑看了一下手機:“5點57。”
說不得坐起來,下床喝了點水。他坐著發呆的時候,韋一笑又問:“不要去醫院嗎?”
“不用。”說不得道。他想了想又道:“反正已經醒了,不如起來吃早飯吧。”
“好吧。”韋一笑道,“麵包吃完了,我去看看冰箱裡還有什麼。”
說不得去浴室洗了個臉,出來就發現餐桌上有一杯熱的牛奶,微波爐還在響。
韋一笑道:“餃子還要幾分鐘。”
說不得坐下來,慢慢喝牛奶。他倒是想跟韋一笑說,我沒事,我什麼都很好,但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在一個夢裡,感到如此銳利的悲傷和痛苦。
他試圖跟韋一笑聊天:“感覺好像夢見了巨大的災難和死亡之類的東西。”
“什麼災難?”
“不知道。我記得有……”他努力描述那一點點殘留的畫面,“城牆在燃燒。很多死人。”
“是夢見戰爭了嗎?”
“我不知道。”
“夢見那些,也不值得胸悶吧。”
“你做過噩夢嗎?”
“沒有。”韋一笑道,不過他馬上補充道,“不是說我沒有夢見過災難、戰爭、妖魔這些,而是我夢見了,也就等於看了一個電影。”
“沒有讓你很難過的夢嗎?”
“我不記得有。”
“真好。”
“得了吧。要是殷離在這裡,她肯定又要說,我是哪裡壞掉了。”
他們倆只是坐在那裡聊天,說不得感覺到胸口的疼痛似乎漸漸消散了。他吃完了餃子,想今天還是可以去上班。
5.
7點50多,說不得快要出門去診所時,接到了他媽媽打來的電話:“今天早上,外公去世了!你趕緊回家來吧,火化前還能見一面。”
說不得大驚失色:“發生了什麼?!怎麼會?!”
“外婆早上起床,發現外公躺在廚房的地上,一動不動,但是還有氣息。外婆嚇壞了,趕緊打電話給大舅舅。大舅舅打電話叫的救護車,把外公拉到醫院去了。拍了個CT,醫生說是腦溢血,血把腦幹那塊都淹了。手術室還在準備,外公就不行了,心電圖一條線。搶救了,沒有救過來……”
“那外婆發現是幾點?”
“大概是6點吧。”
說不得道:“我知道了。我馬上買最近的票。”
他掛了電話,道:“我覺得是外公在彌留之際,給我托夢。”
如果換一個場景,說不得講人死托夢這種話,韋一笑很可能會嘲笑他,但是現在他沒有說話。
說不得開始訂票,回房間收拾一個小箱子,半個小時之後,就出門趕火車去了。
Chapter 204: 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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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故人來
1.
殷離的媽媽,是說不得爸爸的妹妹,她是說不得的父系親屬。所以說不得的外公,他的母系親屬,和殷離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這種拐著彎的親戚關係,在如今已經非常淡薄,殷離甚至不記得自己有見過舅媽(說不得的媽媽)的爸爸,自然對於他的去世,並沒有什麼感覺,只是慣性地發信息安慰說不得。
韋一笑和殷離聊天。
“說不得跟外公感情好嗎?”
“我不知道哎。我聽我媽說,他外婆的爸爸,以前是個不大不小的企業家,也就是資本家,所以他外婆從小很嬌慣的,身體也不太好。他滿月以後,他媽媽要上班,他外公外婆說不能幫忙帶小孩,他媽媽就天天把他放到奶奶的娘家。他其實是他奶奶——我外婆——的媽媽帶大的。”
“你外婆的媽媽,還在嗎?”
“已經不在了。我外公也不在了。我外婆一個人住。”
“哦。”
殷離道:“我倒是挺希望我爺爺奶奶都不在了。奈何有錢人的日常和醫療,總是夠好的。”
“跟血緣親屬關係很差,在Ta們去世的時候,就能豁免傷心。有失必有得。”
“哇,你這話也就跟我這種黑暗屬性的人,說說吧。在我哥面前,你不敢講吧。”
“我是犯傻嗎?要跟他說這種話。”
說不得在家住了一段時間。
幫著準備葬禮,幫著選墓地,出席葬禮,陪外婆。
外公外婆生了5個小孩,這些事情也是要5個小家庭一起完成的。父母輩也五六十,身體也開始不太好了。
父母去世之後,才感覺死亡距離自己非常近。在和平年代,這倒也是常見的事。
“外婆白天要人在身邊,晚間也害怕一個人獨睡。我媽和姨媽們,只能輪流去陪她。這段時間,不僅外婆話很多,我媽也變得話很多。我都不知道這到底是出於悲傷,還是出於恐懼。”說不得發信息跟韋一笑說。
韋一笑沒有追問他媽跟他說了什麼,只是回他:“早點睡,別熬夜了。”
他安慰人的水準本來就一塌糊塗,慘不忍睹,這算不算是怕說錯話,乾脆別說話呢。
2.
在殷離和韋一笑等待說不得回來的時候,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七月中旬,本市今年的梅雨季節終於結束了。
那天正好是傍晚,殷離在明湖苑,晚飯是韋一笑做的,涼拌黃瓜、青椒牛肉。
兩個人吃完飯,殷離洗碗,韋一笑在陽臺上吹風。
殷離聽見客廳的茶几上手機響。韋一笑過去看了一眼,就走開了,也不管它。
其實那個手機並不是殷離的,是他的。他在住院前新弄了一張手機卡,出院後也沒有扔了它。平常是沒有什麼電話找他的。
殷離洗完碗在擦手,心想,莫非是推銷電話。
但它響了又響,鍥而不捨,韋一笑終於還是把電話接了。
對面那位可以說是中氣十足,韋一笑沒有開免提,殷離在旁邊都聽得很清楚。
“哇,小子你終於接電話了!”
“什麼事。”韋一笑面無表情。
“找你吃飯!”
“我吃過了。”
“不吃飯,喝酒聊聊天也行。”
“改天吧。”
“別改天了。我現在就在你家樓下!”
“你少忽悠我。”
“誰忽悠你?F大後門的明湖苑,45號對不對?我就在樓下!”
韋一笑臉色一變,他到陽臺上去看,殷離也跟著出去。
果然樓下綠化帶旁,有個男人站在一輛車旁邊,仰面朝上看。
韋一笑探頭看了一眼,就轉身回來了。
電話那頭又說了:“哈哈,我看見你了!123456,你住在6樓對不對!”
韋一笑道:“幹!”
很明顯,那個人知道他住在明湖苑的45號,但是不知道具體的門牌號,一棟樓有15層,本來不算範圍很小。但是,現在他知道是6樓了。他就是把45號整個6樓都敲一遍門,也不算費事。
“你怎麼會知道我現在地址?”韋一笑道。
“本人會魔法。”那人笑道,“不過,還是煩請告知一下是六零幾?”
“你不是會魔法嗎?”
“使用魔法不要消耗法力的嗎?每天是有限額的!六零幾?”
“……604。”韋一笑道。
“再麻煩把樓下的門開一開。”
樓下入口處也有一道大門,非本樓的居民,沒有鑰匙,是進不來的。
韋一笑去客廳按了一下開關,問:“門開了嗎?”得到肯定答覆之後,就掛了電話。
殷離儘量按捺住好奇心,沒有向韋一笑追問。
過了幾分鐘,有人敲門,韋一笑通過貓眼看了一下,打開門,讓客人進來。
3.
那是一個個子很高的男性,比韋一笑還高,身高明顯超過了1米9,有模特的身高,但並非模特的體型。
他穿著藍灰兩色格子襯衫、灰色休閒風長褲、運動鞋,滿滿的肌肉在襯衫下面也相當明顯。
留長髮。比韋一笑一年只去一次理髮店留起來的頭髮要長很多,直接在腦後綁了馬尾。其中有好幾縷白毛,看起來像是特意去挑染的。
還背一個黑色雙肩包。
他的體格,走在本市的街上也會相當引人矚目。還好,看臉並不算兇悍,也沒有留鬍子,不然恐怕就不是引人矚目,而是令人側目了。
殷離在旁邊多看了幾眼,一時各種想法湧上心頭。實在是搞不清,運動員、藝術工作者、程序員,到底哪一個會比較接近他的職業屬性。反正不像健身房教練。
那人進門,韋一笑向殷離道:“這是我校友,大學時高一屆的師兄,計算機系的,謝遜。你叫謝師兄就可以了。”
他向謝遜道:“我室友的妹妹,殷離,在F大心理系,現在大四。”
殷離抗議:“我又不是我哥的附屬品。”
“好,重來。殷離,F大大四,主修心理,輔修動畫,還有一年畢業。我室友的妹妹。現在行了吧?”
殷離笑眯眯地道:“行了。”
謝遜道:“室友的妹妹?”
“我室友他家裡長輩去世,他回家一陣子,現在不在。”
“哦哦。”謝遜禮節性地跟殷離握手,“殷離同學好。”
“謝師兄好。”殷離笑道,回頭問韋一笑,“咦,你有一回說,你喝醉了是老謝把你扛回去。是謝師兄嗎?”
韋一笑:“……是!”
謝遜道:“喲,韋一笑還會跟你提到我。”
“謝師兄,你在哪個行業工作?IT嗎,看著有點不像。”
謝遜問:“哪裡不像呢?”
“嗯,感覺IT從業人員不會這麼sexy。”
謝遜笑得好像他打算把天花板震塌。
韋一笑:“……差不多得了。”
謝遜道:“哎呀,人家小姑娘誇我,你有什麼意見?”轉頭跟殷離道,“我做遊戲的,也算IT行業吧。不知道你遊戲玩得多不多,有沒有玩過我們工作室出的遊戲……”
謝遜還沒有說完,韋一笑就打斷他:“現在年輕人不愛玩單機遊戲了。你別套近乎。”
殷離道:“偶爾也會玩的。你們工作室叫什麼?”
“光明頂。”
殷離道:“咦,我玩過你們工作室去年出的那個單機遊戲。迷宮太變態了,拜託拜託,下次不要搞這麼複雜。有一關,我看了攻略,玩了兩天還沒有過。”
謝遜道:“好,我轉告老闆。”
“你可以先打他一頓再說。” 韋一笑對殷離道。
殷離奇怪:“怎麼這樣說呢?”
“因為這人毫無誠意。他就是老闆。”
謝遜哈哈一笑:“那迷宮,也不是我設計的!回去就給那小子一點玩家的回饋!”
殷離兩眼放光地看謝遜:“啊,謝師兄,你們工作室招暑期實習生嗎?我二專學動畫設計,在系裡成績還可以。遊戲也玩過不少。原畫、3D、劇情策劃,哪個方向讓我打雜,都行啊。工資,夠中飯和交通費,就行了!”
她這話出口,謝遜和韋一笑都沒想到。
謝遜搞不明白她跟韋一笑的關係。
韋一笑不知道她是想去玩,還是真的想實習。
“你怎麼好好想起來,要去遊戲工作室實習?”韋一笑問。
“我還沒想好將來幹什麼。要是去讀心理學研究生,說不定以後真的就做學術去了?就不會去做動畫或者遊戲了。想想好像有點可惜。我本來也申請了幾個遊戲大廠的實習生,結果人家沒要我。據說,他們都傾向就近要本市大學生。為什麼本市沒有遊戲大廠,傷心。”
韋一笑道:“別人正是自己將來想要做什麼,就去哪個行業實習,你是將來恐怕不會做什麼,就去哪個行業實習。”
殷離道:“正是。”
韋一笑問過了就不管了,既不反對,也不保薦。
謝遜想了想,道:“殷離同學,你等會兒把你的作業拿給我看看,我再跟你聊一會兒。我先跟韋一笑說點事情。”跟韋一笑道,“一算,我好像一年多沒見著你了!上一次還是去年春天的時候,一起吃了個飯?”
謝遜從背包裡掏出電腦來:“來,我給你看我們新的遊戲策劃!”
韋一笑花十分鐘看了個大概,道:“有話直說。”
“當然是找你幹活!”謝遜道,“最近這幾年,遊戲版號,真他媽難搞啊!大廠嘛,資金多,耗得起,跟上面審批部門,還能想辦法拉一拉關係。小工作室實在拖不起。他媽的審查實在難過!我們調整方向了,打算做一些遊戲,手遊,搞一搞國外市場。
去年還是在想,今年打算真的搞起來。剛才給你看的那個策劃,挺好的吧,不過配的畫風,就得是陰鬱哥特風格的。我們美術總監和幾個項目主美術,給我搞的設計圖,我都不滿意。大家手上活太多,都快哭了。你有一段時間出的東西,跟那個風格很像。過來幫忙!”
謝遜講得高興,語速飛快:“我跟你說個搞笑的事。我在一個業內分享會上聽到的。
有一家遊戲公司,主要做SLG,多國戰爭策略類型的遊戲。因為國內版號難搞,選擇出海。本來嘛,海外市場幾大區域,T1、T2、T3,就是歐美、日韓到拉美、東歐、南亞、非洲的曲線。這家公司選擇了中間的俄羅斯。他們把遊戲題材改成了俄羅斯黑幫題材。
可能是因為俄羅斯玩家被國內的中世紀風格SLG洗過幾遍,很容易接受此類玩法。又因為題材新穎,切入有趣,遊戲很快在當地市場佔有一席之地。遊戲基本旱澇保收了,但突然有天,真黑幫找上門了!他們組織的老闆和另一個組織的老闆,在遊戲中杠上了,老闆想要贏過對方,就召集手下都玩,一起充值幹架。
你知道的,戰爭策略遊戲嘛,就是氪金加速建造生產,之後派兵馬攻陷對方城池。黑幫行業比較特殊,帳號不方便綁銀行卡,他們每次都得用充值卡,一張一張地輸碼往帳號裡充值。他們嫌太繁瑣了,想要快速充值,就是直接找上門,這邊給現金,那邊讓遊戲公司改後臺數字。遊戲公司一看帳號,這一個個都是氪金大佬,鯨魚玩家啊,直接構建一套天使客服系統。
他媽的做個遊戲,還能跟異國的黑幫認識了!還他媽從黑幫手裡掙到了大筆的錢!真是編故事也編不出來這種搞笑事。來來來,我們也去搞,出海掙錢去!過來幫忙!”
韋一笑道:“不幹。我在休息。”
“休息,是什麼意思?”
“休息,就是什麼活也不幹。”
“你休息多久了?”
“半年多。”
謝遜疑惑:“你不是出去大漠戈壁、草原深山,各種荒無人煙、鳥不拉屎的地方逛一個月,就等於休息了嗎?什麼時候能休息半年多不幹活?怎麼著,你找到富婆包養你了?”
韋一笑氣得無話可講。
殷離在旁邊笑出聲。
謝遜繼續勸:“人生的意義,不就在於工作和創造?來嘛,我們工作室有美女、有帥哥、有零食,加班的話,晚上有夜宵。你不樂意擠地鐵,我給你報銷打車費。工資也不會少的。”
韋一笑還是那句話:“不去。”
殷離道:“謝師兄,你要不……等過幾個月,他休息好了再說?”
韋一笑看殷離。
謝遜道:“嗯?你是生病了嗎?”
韋一笑斷然否認:“沒有啊。”
謝遜又看殷離。
殷離道:“師兄,我的意思是說,貓不吃東西的時候,你也絕對不可以把罐頭懟到它臉上。會被打的。”
謝遜哈哈笑,韋一笑氣得眼神都更亮了,對殷離道;“你不說話沒有人當你是啞巴!”
4.
謝遜終究是知覺了一點,開始仔細端詳起韋一笑:“你看起來……好像瘦了一些。”
韋一笑轉出ICU之時,異常消瘦,出院時還是形銷骨立的樣子。那個時候殷離只講說不得瘦了,提都不提韋一笑也瘦了,實在是不敢講。
現在能讓一年多不見的謝遜說“你好像瘦了一些”,這真是好不容易才養回來的。
殷離道:“冷謙說,以他的情況,體脂含量應該再增加一點,比較安全。”
謝遜笑問:“冷謙是誰啊?醫生嗎?哪個科的醫生?”
殷離:“……”
韋一笑道:“消化科。你怎麼這麼多問題?!”
“怎麼?你又喝酒把胃喝傷了?”
Chapter 205: 前塵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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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前塵今夕
1.
那天,謝遜磨了半天,沒有從韋一笑口中得到真相,也沒有得到一個肯來幫忙的回答。
但他還是得到了一些半真不假的回答,一些模棱兩可的承諾。
在殷離看來,“我也不知道身體的一部分為什麼會忽然造反”和“等我想上班了就會告訴你”純屬糊弄人,她以前還沒有發現韋一笑有這項技能。
不過,那天謝遜雖然沒有讓韋一笑答應去他那兒幹活,至少他把殷離和韋一笑都拐出去陪他去吃晚飯了。
韋一笑倒是認真執行了醫囑,沒有喝酒,已經吃過晚飯也就沒有再胡吃海塞,全程只喝了一杯水,吃了一串烤蘑菇。
殷離年輕,年輕人的胃可謂無底洞,她跟著謝遜又吃了一大堆的烤肉。
吃完飯,謝遜又開車送兩個人回來,上樓,好好看了看殷離這些年動畫設計課的作業。
他看完一拍手:“殷離同學,你什麼時候能來上班?一周能出勤幾天?我會把你丟給美術總監,由她安排你具體在哪個項目組、哪位員工手下打雜。錢就只有按照最低工資標準,換算成日薪來發。可以接受不?”
殷離滿口答應。
韋一笑什麼也沒有說。
謝遜看起來似乎還算滿意。
2.
殷離不久就知道他滿意的原因了。
工作室的美術總監把她塞進了一個已經進行到了後期的項目。這種項目本來應該不太需要新增人手,不過3D組正好有個員工休產假去了。項目主美術讓一位老員工帶著她,幹一些非常重複無聊的工作。
整個工作室經常加班。每次加班,謝遜就叫外賣請大家吃晚飯,一頓晚飯就換了加班。謝遜這個當老闆的,這可真是省了大錢。正式員工一天上班10個小時,殷離也10個小時,而她的工資只有一點點。
如果加班,9點左右,大家走人,謝遜會送幾個女同事到最近的地鐵站,其中當然也包含殷離。但是到了週五,謝遜最後會開車把殷離送回明湖苑,順便上樓,來跟韋一笑聊聊天。
這可真是物盡其用了。
殷離不僅是個廉價勞動力,還是一個好藉口。
“一天工作10小時,這就是所謂社畜的日常嗎?”週五的時候,殷離在車上問謝遜。
“你現在參與的這個項目,是工作室買了人家小說的版權來做的。要成熱打鐵,趕進度。難免會更忙一些。”謝遜一邊開車,一邊道,“帶你的那位說,你活幹得還可以,她挺省心的。我給你加點實習工資吧。”
“倒不是錢的事。”殷離道,“我想去做更上游一點的環節。”
謝遜打著哈哈,沒有同意。
殷離倒也明白。小囉嘍幹一些不太需要創造性的活兒,比較保險。謝遜並沒有特別高看她。
殷離轉而問:“你想叫韋一笑過來做原畫吧?”
原畫就是美術部門裡的上游環節。項目主美術,一般是從做人物原畫的或者場景原畫的之中提拔。而美術總監,一般又是從項目主美術裡提拔。
“我還希望他能當項目主美術呢。不過,八成不行吧。他懶得管人。反正如果他能把人物原畫和場景原畫的活,全弄個基調,弄個粗框,那也行吧。”
“他以前在你們工作室幹過嗎?”
謝遜笑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工作室出了最早的兩個遊戲。但那個時候,他才不是美術部門的,他是程序部門的,做後端。”
“What?”殷離下巴差點驚掉,“你為什麼要叫一個前程序員來做原畫?”
“你沒有看過他畫的東西嗎?”謝遜問。
“看過啊。”殷離道,“我在見到他真人之前就看過了。雖然我看到的東西,算不上有多陰鬱哥特。”
“程序員怎麼會變成畫師的?我好奇這個。”殷離又問。
“他以前是學過畫畫的。看素描就看得出來。不過我覺得,我們工作室肯定給了他一個啟發。”
謝遜道:“那時候,我剛從遊戲大廠出來,自立門戶,搞遊戲工作室,問他在幹什麼。他說,在休息。我把他抓過來幫了一陣子忙。
那時候真是經費緊張,人手不夠,我們一天工作16個小時。他跟著我寫程序。好幾個人,住在辦公室。我們晚上把睡袋展開,就睡在地板上。女生還是要回家睡覺的。住辦公室的男生,淩晨的時候,在樓層的公共衛生間洗澡,洗完還得拖地,免得早上被清潔阿姨罵。
工作室所有人,程序、美術、策劃,都在一個大辦公室辦公,一起吃飯,一起加班。我除了寫程序,時不時去其他每個組看看進度。
有一天,韋一笑跟我說,美術組的活,他也能幹。我以為他瞎講呢,結果他拿出來鉛筆畫的人物和場景設定圖,都還有點意思。”
“你就讓他去幹美術了?”
“怎麼可能?一個人不能幹兩個人的活。那時候,美術便宜,程序員貴啊!我讓他去幹美術,不是得另找一個後端程序員嗎?所以我就說,你先把份內的事,寫代碼做完,有空的話,你去跟美術組混,給他們幫點忙。”
殷離道:“你……真可以。不愧是老闆!”
“反正,就這麼過了一段時間。熬到我們的第二個遊戲上線了,我給大家發錢。韋一笑那個臭小子把我罵了一頓,就跑了。”
“後來呢?”
“後來他應該就沒有正經上過班了。去學了一陣子CG繪畫,學了一陣子3D,參加了一些比賽,有了一點名氣,慢慢地,轉成全職畫畫的了。差不多就這樣吧。”謝遜道。
“這個職業發展路徑,也太離奇了吧。”殷離道。
“這有什麼離奇的!”謝遜道,“我認識一個小姑娘,人家原先是讀財務的,畢業後,在四大審計師事務所工作,她不喜歡那工作,自己的愛好是寫小說,寫同人。現在她在遊戲大廠裡做劇情策劃,以前寫小故事是愛好,現在是工作了。她怎麼進去的呢?她的小說寫得還不錯,有讀者恰好是在遊戲大廠裡做劇情策劃,知道她幹審計幹得要死要活,想換工作,幫她做了個內推,面試過了,就進去了。我們工作室,做地形編輯的那個小宋,本科學的專業是環境科學。生、化、環、材,四大天坑專業,聽說過沒有?他畢業後,做了一陣子專業儀器的銷售,後來也是培訓和自學了3D動畫建模這些七七八八的東西,就轉行了。”
“好吧。”殷離道。
謝遜道:“殷離同學,有沒有想畢業了,來我們工作室?要是那樣的話,你真的想去做原畫,我可以讓美術總監把你塞到一個不那麼急的項目的原畫組,讓老員工帶著你。”
“我還沒有想好。可能會繼續讀心理學專業的研究生。”
謝遜問:“你到底是更喜歡心理學,還是更喜歡做遊戲呢?”
“我不知道。”殷離道,“韋一笑是不喜歡當程序員嗎?”
“沒有。我覺得他當程序員,也當得挺開心的。”謝遜忽然轉了個話題,“那傢伙,就是不小心又搞出胃出血了,所以在養病嗎?”
“嗯。”殷離道,“那時候,他胃出血,還挺嚴重的。”反正這話也不算假話。
謝遜比劃了一下脖子:“那他這一塊兒,是怎麼回事?”
殷離感覺手心在出汗。一般胃出血,也不至於進ICU插管啊。韋一笑不想告訴謝遜怎麼回事,那麼,無論如何,實話不能從她這裡洩露。
“我不知道啊。”殷離道,“他出去旅行,防曬沒有好好塗,漏了一塊,曬出來的吧?”
天知道謝遜有沒有相信這種鬼話。反正他看了看殷離,停止了追問,沒有再令她為難了。
3.
殷離和謝遜回到明湖苑。
殷離高興地發現,說不得回來了,正在客廳裡跟韋一笑說話。他沒有提前告訴她。
說不得看見殷離開門進來,身後跟著一個高大的肌肉男,於是一臉震驚加莫名其妙。
韋一笑的反應更不客氣,看見謝遜就是:“你又來幹什麼。”
等韋一笑向說不得介紹完謝遜,殷離又說了兩句在工作室的工作,說不得對謝遜道:“謝謝你送阿離回來。”
他拿了些水果飲料來招待客人,稍微寒暄了幾句,就告辭,回自己房間了。
殷離覺得,如果是往日,他說不定會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來跟謝遜聊天。她尚且覺得從謝遜這裡能挖一點韋一笑的八卦,難道說不得就看不到這種可能性嗎?
但是他看起來,還是有點憔悴。生離死別的痛苦,還沒有從他身心之中消退。
殷離發現韋一笑今天不高興的點,跟上一次不一樣。上一次只要謝遜不說拉他去幹活,其他的事講再多,他態度都還好。這回,說不得才剛剛走開,謝遜才坐了5分鐘,就聊了一點點另一個工作室出的熱門網遊的風評,韋一笑就道:“你怎麼還不回家陪你兒子?!”把謝遜打發走了。
問題是謝遜走了之後,他也沒有幹什麼,就在客廳發呆。
殷離道:“你是不是嫌棄謝師兄來,打攪了你和我哥說話?”
“你瞎說什麼。”韋一笑道。
4.
等殷離回了自己房間,韋一笑也回自己房間。
過了一會兒,他去敲說不得的房門。
“怎麼了?”說不得開門問。
韋一笑遞給他一個紙盒,就是平常快遞小件東西常用的紙盒,跟一盒餐巾紙差不多大。盒子是合上的,不過並沒有用膠帶封起來。
那個紙盒,拿在手裡輕飄飄的。說不得問:“什麼東西?”
“你看了,就不就知道了。”
說不得小心地打開盒子,盒子裡是厚厚的一疊餐巾紙,中間躺了一隻小奶貓!
它是橘色的,好小,從頭到尾,都還沒有說不得的手掌那麼長。
說不得嚇了一跳,這麼小的奶貓,以他的經驗,出生應該不過一周左右,還沒有完全睜眼,離斷奶還早,很容易死的。
他摸摸它的肚子,還好,肚子是圓滾滾的,摸起來是溫暖的,口鼻帶了一點點奶沫,它應該不久前剛喝飽了奶。
小傢伙扭了一下,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
說不得問:“哪來的?”
“今天白天,在社區裡撿的。裝在一個垃圾袋裡,裡面有一塊髒了的舊毛巾和小貓。感覺像是被人丟在路邊的。”
“母貓不會把幼崽留在路邊的垃圾袋裡,可能是誰家養的貓,生了一窩,主人不想養,就丟出來了。只有這一隻小貓嗎?”
“還有兩隻,都是狸花,物業管掃地的阿姨揣在口袋裡帶走了,說狸花長大應該很會捉老鼠。”
說不得“哦”了一聲,放下心來,問:“你喂過它了沒有?”
“去寵物店買了貓可以喝的奶粉,去藥店買了注射器。你到家前,剛喂過。”韋一笑看了看他,“你喜歡嗎?”
說不得才反應過來。這是個禮物。
但是,路邊撿一隻小奶貓當作禮物送人,是不是有點過分?小貓又不是韋一笑生的,他甚至連給貓媽媽一點食物作為小貓的領養費都沒有做。
不過,換一個角度來想,它的確是一個禮物,如果不是為了說不得,韋一笑應該是不會撿一隻小奶貓回來的。他不喜歡麻煩。
“嗯,我很喜歡。”說不得道。
Chapter 206: 一個吻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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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一個吻的安慰
1.
那只橘色的小奶貓,飛快地長大了。
剛來的時候,它的體重只有140g,3小時要喂一次奶,一天吃8頓奶。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睜開的眼睛只是一條縫。
2周後,它的體重就成了300g,餵奶的間隔也拉長了,可以4個小時喂一次,已經能夠支棱著小短腿和小尾巴,到處走了。
白天說不得要上班,所以白天基本都是韋一笑在喂。
他給手機定鬧鐘,哪些整點時刻,要給貓餵奶。
他還買了一個恒溫熱水壺,設定溫度42度。什麼時候要喂小貓,就往奶瓶裡倒兩小勺奶粉,拿現成的溫水沖調。當然,多數客戶買恒溫熱水壺,雖然也是沖調奶粉,但盛奶粉的容器,卻是喂人類幼崽的奶瓶。而喂幼貓的奶瓶,和喂人類幼崽的奶瓶相比,除了體積小一點,奶嘴細一點,其他也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餵奶,還要拿濕巾幫小貓擦屁股,刺激它排泄。它拉完了,還要幫它擦乾淨。
晚上是說不得管。
他把自己的舊毛衣,塞進小貓的窩給它保暖,把貓窩放在他枕頭邊。它餓了會大叫,說不得就爬起來,睡眼惺忪,泡奶粉,喂飽小貓,把它放回窩裡,再接著睡。
殷離發現家裡多了一隻小貓之後,簡直樂瘋了。
她小時候想養貓,家長不准。出來讀大學,宿舍裡又不准養貓。
她也曾去過貓咖擼貓。有不少挺貴的品種貓,什麼美短、英短、暹羅、緬因、藍貓、布偶。環肥燕瘦,美則美矣,但只只小貓都像是社畜過勞、營業過度。除了放飯時分,其他時候它們一邊讓客人摸,一邊躺倒不動。
“我有貓了!”殷離抱著那只小貓,躺在沙發上說,雖然它只是一隻橘色的小土貓。
“怎麼算是你的貓呢?”韋一笑道。
“那我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殷離道,樂顛顛地搶喂小貓的活。
關於小貓要叫什麼名字?韋一笑說,可以叫蛋黃。因為顏色像。而且蛋黃是圓圓的,長得臉圓的貓比較可愛,取名蛋黃是種祝福。
殷離吐槽了足足十分鐘,說這是什麼鬼名字!為什麼你給你故事裡的妖怪取名,不是這個風格!它應該叫夏天,因為它是夏天出生的,而且它的毛是陽光的顏色。
說不得說:“平心而論,當然是阿離取的名字,比較美。我們叫它蛋黃吧。”
把殷離給氣死了。
再過了1周,蛋黃差不多就滿月了。這時候給它喂的食物,要麼是奶粉泡幼貓糧,要麼是奶粉泡貓罐頭。一天喂4頓,就夠了。
它非常調皮,整天爬上爬下。人在厨房忙着,它從人的褲腿往上爬,鉤住衣服,一直爬到肩膀,低頭去看鍋裡在煮什麼。還喜歡把人的手當獵物,撲上來,抱住咬兩口。
說不得很縱容它。
韋一笑經常把它從身上摘下來,從鍵盤上拎起來。他甚至在網上買了個會揮動手臂的變形金剛玩具,把逗貓棒插上去,再把這個變形金剛,粘在掃地機器人上,創造了一個全自動逗貓機,陪蛋黃玩。
人為了偷懶,什麼都幹得出來,偷懶就是創新的驅動力之一。
說不得對貓,很有經驗。蛋黃大概才3周大的時候,他抓起來看了一眼,道:“應該是公貓。”
殷離左看右看,問:“這也沒有蛋蛋呀,怎麼看得出來是公的?”
“你看,這裡不是有兩個小孔嗎?靠近尾巴的是肛門開門,靠近腹部的是外生殖器開口,這時候,小公貓和小母貓都是一樣的。但是,小母貓的兩個開口,距離要近一些,小公貓的,距離更遠,主要是為將來睾丸下墜,留點空間。小母貓的外生殖器開口是三角形的,或者扁一點,是水滴形狀,小公貓的外生殖器開口是圓的。”說不得道。
“那什麼時候去割蛋蛋呢?”殷離問。
“6到8個月大的時候。”
“哦,你大概是七月中旬出生的,那麼下一個春節前後,你就會變成公公了。”殷離摸著蛋黃的額頭,嘿嘿笑。
“它要是聽得懂你們說的話,現在就會開始策劃逃跑。”韋一笑道。
殷離對蛋黃道:“你要怪就怪韋一笑吧,是他把你撿回來的!”
2.
八月中旬,有一天晚上,說不得洗完澡,穿著他的小熊套裝睡衣,和韋一笑坐在陽臺上。
七月下旬至八月上旬,往往是本市一年中最熱的時段。今年的那20多天中,也有好幾天的溫度超過了35度。
不過,八月上旬就立秋了。八月中旬,其實氣溫已經在往下走,早間晚間,有風吹過,多少也帶了些涼意,不再那麼暑熱逼人。
他們倆坐在陽臺的籐椅上,客廳與陽臺之間的門只開了一條縫。陽臺四面的窗都打開,風從公園來,穿過波光粼粼的湖面,帶來水汽和涼意。
兩張籐椅中間有張小茶几,茶几上放了半個西瓜。
這裡常見上市的西瓜,是20釐米直徑大小的。外地人往往會笑,好秀氣的瓜。但那差不多是可以供小家庭一天內輕鬆吃完的量。
不過殷離和韋一笑都不太愛吃西瓜,每次都是吃一片意思一下就算了。上午切了半個,分成12片,最後剩下10片,全是說不得吃了。
晚上,他又想起來冰箱裡還有半個西瓜,問殷離,殷離說不要,問韋一笑,韋一笑也說不要。說不得就勉為其難,拿起個勺子,擓著吃。
這種行為跟冰淇淋愛好者直接端著冰淇淋桶,用勺子擓著吃,是一樣的。
蛋黃跑來跑去,一會兒在客廳裡追著掃地機器人,一會兒跑到陽臺上來,順著說不得睡衣的褲子爬到他膝蓋上,看他在吃什麼。
說不得給了它很小的一塊,它就在說不得的手心裡吃完了,又湊近西瓜,喵喵叫,還想要。
這回說不得不給了,摸著它的小腦袋道:“小孩子不要老是想著吃零食。你的飯就是奶和肉,零食吃一點就好了。”
韋一笑道:“這是什麼老父親口吻。”
說不得過了一會兒道:“我小時候,外公常對我說差不多的話。”
韋一笑道:“怎麼是你外公管你呢?”
“其實我小時候,大部分時間是太外婆帶。”說不得道,“我忽然想,你分不分得清太外婆和外太婆。”
因為殷離說過,說不得小時候是他奶奶的媽媽帶大的,顯然太外婆等於奶奶的媽媽。但外太婆是什麼?
韋一笑只好瞎猜了:“太外婆是奶奶的媽媽,外太婆是媽媽的奶奶?”
說不得也怔了一下:“媽媽的奶奶,是外公的媽媽。外公的媽媽是外曾祖母。的確是。你蒙對了。”
“那外婆的媽媽叫什麼?”
“外曾外祖母。爺爺的媽媽是曾祖母,奶奶的媽媽是曾外祖母,外公的媽媽是外曾祖母,外婆的媽媽是外曾外祖母。”
“我國的親戚稱謂,就能把人搞瘋。母系親屬就是外人,全加個外字。你看英文裡,grandma,奶奶和外婆都是這個詞。英文母語者要是學這個,搞清楚外字加在哪裡,就得想破頭。”
“其實我也搞不清,家裡人教,我純背下來而已。”
“誰教你背的?”
“外公。我小的時候,除了太外婆,我家也沒有其他曾祖輩的直系親屬了。”
“你外公喜歡跟你講家史?”
“對。我沒上幼儿園的時候,我爸媽工作日,就把我送到太外婆那裡。週末我爸媽自己帶我。我外公外婆生了五個孩子,都在一個市里,週末大家常常帶小孩子回去吃飯。那天,外公外婆是不做飯的,都是兒子女兒做。我們小孩就一塊兒玩。哪個孩子去書房,外公就給一塊蜜餞。他講講家史,讀一首古詩,給小孩子聽。不過,每次蜜餞都只有一小塊,多了不給。他總會說,小孩不要老是想著吃零食。零食吃一點就好了,要好好吃飯。”
“怪不得你那麼喜歡吃甜的。你外公都跟你說了什麼家史?”
“其實挺無聊的。他的某代某位先祖,在哪裡當了什麼官之類的。其實,還是外婆講古比較有意思。她會講以前的電影怎麼樣,蛋糕房賣什麼蛋糕,松茸怎麼煎,梅子酒怎麼泡。我有的時候覺得,我外婆是個女版的百分之三十的汪曾祺。”
韋一笑笑問:“剩下百分之七十是什麼?”
“嬌嬌大小姐。”
“你外公外婆的感情,應該很不錯,所以她嫁了人,在家裡還能當得成大小姐。”
“我想,是吧。”說不得道,“其實外公去世,我也沒有那麼傷心。他一生雖然也沒有特別幸運,同齡人該有的困厄,他也沒能避免,但至少在家裡,總能得到些慰藉。腦溢血去世,雖然突然,但是沒有輾轉病榻、受什麼大罪,也算是幸事了。”說不得歎了一口氣,“他這一生,比我太外婆好多了。”
3.
他講到這裡,突然放下手裡的西瓜,到廚房,去冰箱裡拿了幾罐啤酒,又回到陽臺上。
一罐啤酒的體積大概是330毫升,酒精度大概是3%。以韋一笑的觀察,說不得喝3罐,就肯定會講一些平常不說的話,喝5罐,就會開始迷迷糊糊。現在還沒有必要阻攔他。
但是等說不得重新坐下,開始喝酒,並沒有繼續說他的太外婆,只是忽然問韋一笑:“你相信人有不滅的靈魂,在死亡之後,靈魂還會繼續留存在這個世界,甚至,會轉生成另一個生命嗎?”
韋一笑道:“不相信。一點也不相信。”
“你相信什麼?”
“人只能活一次。身體之外,並沒有靈魂,也沒有神主宰的天堂和地獄。死亡就是一個人的終點。”
說不得道:“你不會覺得,捨不得嗎?相信有靈魂,相信有天堂或者地獄,或者是相信輪回,其實無非是不願意死。天堂、地獄、輪回,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活下去。”
“其實在我意識到這個之前,我已經是這麼想的。一個人十幾歲的時候,覺得人沒有來生,也沒有不滅的靈魂,總不至於說,年紀增長之後,因為太貪戀生,就開始轉而相信會有靈魂和來生?”韋一笑道。
“十幾歲?”說不得道,“多數人十幾歲的時候,不會想這些事情。”
“我們一家子都是無神論者。”韋一笑道,“小時候,我媽就會說,你如果一生能活到80歲,也就只有兩萬九千多天。這一輩子過完,就沒有了。不會再有下一個了。你不想想你要幹點什麼事,來實現自己的最大價值嗎?”
“你多大的時候?”
“上小學吧。”
“怎麼媽媽會跟讀小學的孩子,說這樣的話?不是有點嚴肅過度了嗎?”
“我媽就是這樣的。仔細想想看,這可能是一種自戀。她覺得她生的孩子絕頂聰明,如果沒有取得世人公認的成就,她就算白生了。”
“你自己怎麼想呢?”
韋一笑想了想:“兩千多年前,莊子講過一個小故事,說楚王派使者來沼澤裡找一隻龜,打算帶回去供在神廟的桌子上,但烏龜寧願拖著尾巴在泥裡爬。我也是這麼想的。”
說不得笑了:“這就是古時候的‘躺平當鹹魚’吧?”
“對。小時候,這個故事,是我爸跟我說的。他倒是跟我媽一樣,不信鬼神,幹過不少在野地荒墳裡睡覺的事,但是,他跟我媽不一樣,不太在乎人要死這個事情。或者說,是他在乎的方式不一樣。因為他相信人只有一輩子,所以,他覺得,開心比成就更重要。”
說不得道:“我以前就問過你,你爸媽不會吵架嗎?你說吵不起來。”
“我爸在家裡,很會糊弄人。”韋一笑道,“我記得,有一年中秋,我們去外婆那裡過節。我外公那時候已經去世了。我剛才說,一家子都是無神論者,那是仅仅指小家庭,我外婆就敬神。她在家也不供神像、佛像,就是逢年過節的晚上,總要擺一張茶几到陽臺上,在上面放滿貢品,說是敬神的。
我媽看到一大盒月餅,就說,老娘你一個人住,散裝月餅買兩個,意思一下就好了,為何買了一盒八個?那種高糖高油的東西,你有糖尿病,本來就不應該吃。
外婆說,這是拿來敬神的。
我媽說,最後還不是你自己吃掉了!
我媽又說,我們開一個柚子吃吧。
外婆說,柚子也是要拿來敬神的,等晚上敬完神再說。
然後我媽就翻白眼。
回去路上,我媽抱怨說,外婆年輕的時候,每次重要選擇的關頭,她都往後縮,一輩子隨波逐流,稀裡糊塗,從來沒有努力過,敬神管什麼用?神讓她過得更好了嗎?幸好是世上並沒有神。
我爸就和稀泥,說,她沒有努力,你努力呀。再說,如果你媽真的跟她的同齡人一樣,當個小官、做個成功的小商人,恐怕她就會對你的人生有很多想法,很多安排。你就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你現在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不好嗎?”
說不得道:“你爸會講話,比你會講話多了。”
韋一笑反問:“你竟然不覺得肉麻?”
“哪裡肉麻。”
“反正這就是一位無神論者,既不批評岳母,又安撫了老婆的糊弄之辭。”
“那你爺爺奶奶呢?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他們很早就過世了,好像是出了什麼交通事故。我爸是他的爺爺奶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母,帶大的。不過我沒有見過他們。我記事的時候,他們已經不在了。我爸也沒有說起過他們信神。”
“那你爸說起過什麼呢?”
“夏天陪他捉知了,冬天幫他凍冰磚,給他講故事,給他買連環畫小人書之類的事情吧。”
“聽起來,你爸小時候過得挺開心的。”
“我想是吧。所以他才那麼散漫悠閒。”
說不得道:“你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嗎?還是我沒有發現而已?”
“他已經不在了。我高二的時候。”韋一笑道。
“啊,對不起。”
“其實也沒什麼。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是生病嗎?”說不得道。
“不是。是意外。每年學校放暑假的時候,他都會去遠一點的地方寫生。那次去了一個偏遠的省份,下面一個縣。當地有個年久失修的古廟,牆上有壁畫。他可能是為了把細節看得更清楚一點吧,就爬梯子上去。摔下來,地上又正好有石頭,旁邊又沒有人,過了幾個小時才被發現。他在那邊市里的一個醫院,住院一個月,我和我媽陪了一個月,做了好幾次手術,還是去世了。”他講著那些事,語氣始終是很平淡的。
“那時候你很傷心吧?”說不得小心地問。
“有點像你對你外公的心情。他應該直到摔傷之前都是很開心的,做的也是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倒也沒有必要太傷心。”
4.
說不得並不是完全相信他的話。他總覺得韋一笑會把有些東西藏得很好。
講自己的事,轉移別人的傷心,倒是切實可行的辦法。
說不得道:“我本來,是要跟你說我太外婆的。我太外婆信佛。她是很相信輪回的。”
“你太外婆信佛?我怎麼記得你以前說,你奶奶信佛?”
“我奶奶是她女兒嘛,當然受她影響。”說不得繼續道,“我是我太外婆帶大的。我出生的時候,我媽休完產假,就要上班。我奶奶,她那時候才40出頭,遠遠沒有到退休的年紀。我外婆年紀比我奶奶大很多,身體又不好。我爸媽只好上班前,把我送到太外婆那裡,下班再接回來。她跟著自己的兒子住,就在我們家不遠,隔壁社區。太外婆的兒子,是我奶奶的哥哥,我要叫舅公。
太外婆當時,62歲,但是身體還挺好,她只比我外婆大了幾歲。她年輕的時候幹過很多體力活,身體很壯實。到老了,身體一直都很好。我舅公家裡,也有小孩,我太外婆就幾個小孩一起帶。
我到了小學,還常常週末去太外婆那兒,她做的油燜筍,真好吃。她喜歡一次炸很多肉丸子存在冰箱裡,每天拿一點出來做菜。我有次偷偷把一大碗都偷吃完了,她也沒生氣。
我太外婆信佛。家裡有供一尊觀音像。平時,初一十五,有空的話,也會去附近的廟裡拜拜菩薩。我奶奶現在也是初一十五,一定會去廟裡燒香的。”
“我太外婆,77歲的時候,去世了。那個時候,我在上初中,15歲。她在去世前幾年,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大半年,那之後精神就不大好了。
最後幾年,她心裡就惦記一件事。她害怕火化,擔心死了不能睡上棺材。
稍微發達一點的地區,早就禁止土葬,人去世,必須火化。只有很鄉下、很鄉下的地方,人都出去打工了,村裡只剩下些孤老,村幹部非常懈怠。有人去世了,不火化,直接偷偷在山上下葬了,才能留一個全屍。我奶奶老家就是那種很鄉下的地方。我太外公先過世的,他就葬在老家的山上,旁邊留了一點地方,給我太外婆。
大概我太外婆,是覺得,如果死後火化了,人變成了一堆灰,就再也不能轉世了吧。
她快去世的前幾個月,反復叫她的兒子和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舅公、奶奶和姨婆,把她送回鄉下去。三個孩子沒同意。
後來,清明的時候,我舅公陪我太外婆回老家掃墓。就在那一天,我太外婆心臟病發作,去世了。鄉下衛生院,也就能看看感冒吧,懂什麼搶救突發心臟病的病人呢?
但後來我舅公說起來,卻說這也是好事。我太外婆總算遂了她的心。她就死在鄉下,也就順利偷偷地下葬了。如果是在市里過世的,要運屍返鄉,怕是做不到。”
“我太外婆下葬的時候,我也在。
舅公請了一個鄉下的司儀。下葬前,司儀在墳前有一番致辭。想必是我舅公把太外婆生平講給他聽,他再比照著範本,潤色出來。
司儀說,她是上世紀生人。說她六歲來到這個家。
我站在那個墳前,想起她以前,零零碎碎,跟我講過的一些話。
她說。她的公爹,也就是我奶奶的爺爺,是個小地主。她的丈夫,我奶奶的爸爸,是那家第三個兒子。說是小地主,其實也沒有很多錢。只有大兒子的老婆,是找門當戶對的人家,正經結親的。其他兒子的媳婦,都是兒子年紀還小的時候,公爹就去鄰村買來的童養媳。六個兒子,就買了五個童養媳。她是六歲進的門。六歲的小姑娘,領進門,慢慢長大,過的日子跟長工一樣。在家幫廚、洗碗、洗衣,去店裡幫忙。對,她的公爹,在鄉里的集市上,開了一家小飯館、一家醬油雜貨店。她要去雜貨店和飯館裡幫忙。有時候,她還要下田幹活。
她說。江南的鄉下,小孩都是不穿鞋的。不過江南的冬天,也冷。夏天不給鞋穿。冬天也不給鞋穿。腳後跟,都凍裂了。
她說。當時家裡和店裡有好多碗。她天天洗碗,寒冬臘月也洗。碗上都寫了公爹的名字。這種碗是定做的。用釉彩寫了名字。再去窖裡燒。為什麼要寫名字呢。因為村裡常常有人辦紅白喜事。會來借。寫了名字。就不好混賴了。公爹是個事事仔細的人。
等到她七十多歲,還記得這些小事。
我太外婆一輩子沒有學過字。她後來跟著自己的丈夫,我太外公,離了鄉下,来到城市。也沒有上什麼掃盲班,就是一直幹活。當小工,織布,縫麻袋,搬運,什麼都幹。一直幹到60歲。腰受了傷才不出去做工了。在家幹家務。我太外公不幹家務。我舅公也不幹家務。兩個女兒都出嫁了。去別人家幹家務去了。她不識字。只有看得最熟的字記得。她洗了多久的碗。別的字不認識。她公爹的名字。她一輩子都認得。
如果,沒有靈魂,也沒有輪回。如果,她只有這一世,只活這一世……”
說不得的聲音,就到這裡為止了。
韋一笑本來一直很安靜地在聽,這時候轉過頭來看他。
“我還以為你哭了?”
說不得凶巴巴地道:“你瞎講什麼呢!”
5.
那天晚上,說不得跟韋一笑說話,喝了好幾罐酒。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去睡覺的。
他在半夜模模糊糊醒來,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輕柔地拂過他的臉。
枕頭在塌陷,細碎的呼吸聲在靠近。
什麼溫暖濕潤的東西,先是觸碰他的鼻子,然後,輕輕地印在他的嘴唇上,一觸即走,像蜻蜓親吻了一下水面。
他睜開眼睛。
他穿著自己的睡衣,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前一張毛茸茸的小臉。
月光很好。
只是蛋黃而已。
Chapter 207: 為什麼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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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為什麼好奇
1.
韋一笑出院,是在四月下旬。3個月後,七月下旬,他去找胡青牛複查。
當時,說不得因為外公去世回家了,韋一笑是自己去複查的。
不過,這次的號,還是說不得幫他在網上掛的。他沒有自己掛過胡青牛這個級別的大專家的門診號,不知道專家搶手的程度。
等那天下午,他在門診大樓三樓西面一條走廊的椅子上坐著,等著神經外科叫號,聽得旁邊的病人議論,初診想讓胡青牛看,趕時間,找了黃牛花了多少多少錢,才約到了三天后的號。他這才對胡青牛的號多緊俏,有了一點認識。
胡青牛掛號費,官方价格似乎不高,F大附近街上小店二十碗薺菜鮮肉大餛飩的價錢,但是,黑市價是官方價的15倍,那才是對緊缺程度的真實反映。
他見到胡青牛的時候,胡青牛講話速度之快,猶如機關槍一樣。
“是你啊。出院三個月,感覺如何?有頭疼、頭暈嗎,有癲癇發作嗎?有語言障礙、運動障礙嗎?有視力、聽力方面的問題嗎?有失憶嗎?有什麼你覺得異常的?”
韋一笑道:“我不記得我筆記本電腦的密碼了。這算失憶嗎?”
“你幾個月沒有輸那個密碼了?”
“7個月。”
“這肯定不算失憶。”胡青牛道,“誰不忘記幾個密碼啊?別的症狀沒了?”
“有幾次有輕微的頭疼。”
“反正要拍片檢查的。如果腫瘤沒有復發,輕微頭疼不需要緊張。”
“記憶力下降。以前手機號碼,我只要聽一遍就可以記住,現在不行了。”
胡青牛一邊在電腦上打字,一邊道:“工作記憶數字位數下降……原先是聽一遍,現在呢?”
“大概要分成三段。”
“從13位下降到4位左右。”胡青牛道,“這種情況,也是有的。要做一些針對性訓練。我今天沒空跟你講,你回頭找冷謙吧。還有什麼沒有?”
“以前能做的運動,現在做不了。”
“比如說?”
“倒掛卷腹。”
胡青牛還不知道那是什麼,韋一笑跟他解釋了一下。
“你一付理所當然的樣子。那玩意,我一個也做不了!從出生以來就是。你就是本來是運動員的體格,也不能指望出院後,馬上就恢復到原狀。你想想看,你可是在床上躺了4個月,腦部動了大小好幾次手術,大出血,上了呼吸機和血濾機的!長期臥床,肌肉會萎縮。現在能這樣,已經很不錯了。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反正就是這類的問題。”
“有些小問題,要等身體慢慢恢復。你適度運動運動。別運動得太狠,搞個橫紋肌溶解,又來進ICU。”
胡青牛開了檢查單給他。
“拿到結果再來。也不要掛號了,週一和週三的中午,到住院部神經外科的大辦公室找我就行,當然也不一定百分之百能逮到我,不行就給冷謙,讓他給我。出去!下一個!”
也不能怪胡青牛講話飛快,對病人沒有耐心。他門診一天,要看100多個病人,平均分給每個病人的時間,可不就只有幾分鐘?
MRI的結果出來了,週一中午他去找胡青牛。運氣還行,胡青牛在辦公室。
胡青牛細細地看了所有的片子,確認影像科醫生的結論沒有問題,跟韋一笑道:“很好,腫瘤沒有復發,什麼問題都沒有。回去安心睡覺吧。”就把韋一笑打發走了。
韋一笑回到家。
殷離知道他去醫院了,追著他問,知道複查結果,挺高興。
韋一笑覺得,她比他自己都高興。
當然都是這樣。談到後遺症,胡青牛也比他淡定。
2.
殷離去謝遜的遊戲工作室實習之後,謝遜每個週五必定借著送殷離回家的由頭,上來坐坐。
謝遜完全不在乎有時候韋一笑對他態度不怎麼樣。但他會很注意說不得的態度。在發現說不得的確並不喜歡參與他在場的聊天、總是過一會兒就回自己房間之後,他就提議,我們還是出去吃宵夜吧。
韋一笑大概也覺得,與其讓謝遜坐在家裡高談闊論,不如跟他出去高談闊論。聽到謝遜這個提議,他就去跟說不得說了一聲,很快回來,道:“走吧。”
謝遜帶殷離和韋一笑出去吃宵夜,坐下來就不會忘記說,點一些什麼,你們等會兒帶回去給說不得?
真是相當體貼的人啊,殷離忍不住想。
那個週五,殷離就坐在火鍋店,聽謝遜和韋一笑討論遊戲產品出海,同行有哪些成敗經驗,哪種類型的遊戲容易吸引海外玩家,發行渠道如何,宣發怎麼搞,本地化翻譯怎樣保障靠譜。
後來又講到更具體的,工作室打算做好投放海外的那個項目,立項階段都搞了什麼調研,初步構想是怎樣的,打算用多少資金、多少人去做。而這個項目,迄今還沒有真的啟動的原因,第一是這一段時間工作室的人手都被現有的項目占住了,第二就是工作室其他人對項目出海這事還是有點疑慮。
講到最後,謝遜歎氣:“國內發遊戲,是九九八十一難。出海,也並不容易啊。”
“還不如投機炒房掙錢,對不對?”韋一笑道。
“炒房,國家決定打擊一下,加息怎麼辦?”
“遊戲,引誘青少年浪費時間和金錢,還造成一大批近視眼,連當兵都不行了。國家決定打擊一下,那又怎麼辦?”
“呸呸呸!你別烏鴉嘴了。”謝遜道。
他們倆說話,殷離如果插不上嘴,就埋頭吃涮東西吃。反正是謝遜付錢,資本家偶爾在小處大方一下,大吃一頓才對。
誰知道韋一笑忽然向謝遜問起她的事:“殷離在你那裡,幹得怎麼樣?”
“還可以。帶她的同事說,她上手挺快,做事也算認真。”
“哦。那就是她明年夏天畢業,萬一靠心理學的學位找不到工作,去你那,也能有份工作?”韋一笑道。
謝遜笑道:“殷離自己可是說,準備讀心理學的研究生。要你操心?”
“多一種可能,總是好的。”韋一笑道。
吃完宵夜,謝遜送韋一笑和殷離回到明湖苑,他就回去了。
上樓的時候,殷離問:“你是覺得我大學畢業,就開始工作,不繼續讀書,比較好嗎?”
“你現在的學費、生活費,是跟你父母拿的。”韋一笑道,“你還跟說不得講,你想跟同學一樣,出國讀研究生。你以前說過,家裡的錢又不是你的錢,讀二專也不用考慮值不值得。一種不用白不用的感覺。”
殷離道:“那算是句賭氣的話。”
“‘不用白不用’,這話也不是沒道理。畢竟,你是要跟自己的同齡人競爭,投資多,起點高,啟動資金多,出去打怪,能輕鬆不少。但是你要準備好,萬一家長不供養了,你怎麼辦?大學畢業後,經濟自立,也不是很苛刻的要求。而且,你不是討厭你爸嗎?你越早經濟獨立,就越早能夠腰杆子硬起來。經濟獨立,是一切的基礎。”
殷離道:“你說話的語氣,某一部分,有一點點像我哥呢。”
“哪有。”韋一笑道。
3.
八月下旬,殷離所在那個遊戲項目,開始做內測了。內測完成之後,要再優化一波。再上平臺,徵集玩家,一測二測。再然後是大力宣傳,正式上線,運營維護等等。
遊戲項目到了內測這個階段,好比蓋一棟高樓,已经結構封頂,雖然接下來還有七七八八的活要幹,但終點已在眼前。
謝遜說,內測優化完了,請項目組吃一次飯。真的上線發售了,請整個工作室吃一次飯。
殷離想,不知道自己還吃不吃得上這兩頓飯?畢竟,九月開學之後,她還得再考一次GRE。七月考的成績並不理想。過來人說,申請者成績達到GRE 330,TOEFL 100,GPA 3.6以上,會比較有競爭力。她TOEFL的分數還可以,GPA也超過了3.6,但就是GRE考得不怎麼好。那玩意,不愧是培訓老師開玩笑說的God Read English,閱讀材料時不時就冒出那種長句,結構就像人在南極、出門前穿衣——套上十八層。
就算九月GRE考得好,她還有一堆事要做,估計是沒有空再來實習了。
貪心令人憂心。要是她只學一個專業,或者她不起心要出去讀書,也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事。
週五,再坐謝遜的車回明湖苑的時候,殷離就抓緊時間問謝遜:“謝師兄,韋一笑大學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謝遜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就是很好奇啊。”
“無非就是大學男生的樣子。”
“我看過他那時候在校辯論隊的合照。他那時候,好像不太開心。”
“咦?這種老照片,你看過。韋一笑給你看的?”
“我在校學生會的會議室看到的。上面還有范遙師兄呢。謝師兄認識他嗎?”
“他不是韋一笑同一個寢室的嘛!那時候,我經常去他們寢室,我們都混得很熟。”
殷離忽然問:“韋一笑是不是跟你打過架,或者至少嘗試過?”
謝遜奇怪:“你怎麼会這麼想呢?”
“他有的時候,會有一種很微妙的神情,好像想要揍你、又忍住。我沒看過他對別人有這種表情。我估計他是估算過,打不贏你。”
謝遜哈哈笑:“殷離同學,你對這種小心思,體會很深嘛。”
殷離道:“因為我也經常想揍他啊。但是不說別的了,光身高和體重一比,就渺無希望。”
謝遜道:“韋一笑不重呀。”
“那是跟你比吧。”
謝遜笑著安慰她:“不要緊。打不過一個人,還有別的辦法。你看韋一笑那個傢伙,時不時就可以氣死我。一個人,你打不過,還可以氣死他!”
殷離問:“韋一笑怎麼氣你了?”
“我大學的時候,就開始在學校外面接IT項目。那時候,小項目很多的,反正就掙點錢嘛。我社交活動太多了,家裡給的生活費不夠花。做得多了,渠道穩定,接的活就多了一點,我就轉包給比較熟的人。當然最後交活之前,我要把關的。韋一笑那傢伙,幹活很快,品質也還行,我丟給他的,就會比較多一點。他熬夜幹完了之後,多半是要罵我的。我一邊挨駡,一邊還得給他算錢。氣不氣?”
殷離好奇怪:“他覺得工作超量了,一開始不接,不就好了?為什麼要趕工做完了,再罵你?”
“他那時候,就那樣。他還不喜歡自己專業呢!但專業課還是成績很好,可以拿獎學金的。如果不是思想政治类課考的分数慘了點,他拿的獎學金可以更多。他還不喜歡校辯論隊呢!可是培訓的老師非要他參加,他一樣能把四辯當得非常好。不過現在,就不是那樣了。”
殷離萬萬沒有想到韋一笑大學時候是那樣的,她還以為大學時候的韋一笑也很隨性懶散。她隱約有一點理解其中的邏輯,又沒有完全明白。
“你說,韋一笑不喜歡他自己的專業?”殷離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說,他還挺喜歡當程序員的。”
“哈哈,你以為他是IT專業或者軟件專業的,是吧?”謝遜笑,“其實不是。軟件工程是他的第二專業,他又不是我們系的人。我也不是他正經的同系師兄。不過就算是,那個臭小子大概也不會更恭敬一點。”
“那他是哪個院系、哪個專業的?”殷離道,眼睛亮亮的,她好奇很久了。
“你猜。”
“我以前就猜過了!他說他們系裡沒有實驗室,那麼就基本可以排除物理、化學、生物這些理科和一切工科。我猜數學系,他說不對。但不可能是商學院、法學院,還有文學、歷史、外語這些院系的吧?氣質太不像了。”殷離道。
“殷離同學,你倒是想得很多。”謝遜笑道,“你為什麼要對韋一笑想那麼多?”
“……好奇而已。”
“不逗你玩了!他是金融與統計學院,金融專業的。我們那個時候,這個專業還沒有像後來那麼熱門、錄取分數那麼高得嚇人,但也是比較搶手的好專業。只有他,上課嫌棄老師,下課懶搭理人,就應付考試。他在自己班上,也沒有什麼玩得好的同學,反而和二專的同學走得近一些。”
殷離道:“哦,這還挺合理的。他看起來,就跟錢沒有什麼緣分的樣子。”
謝遜簡直笑死:“這話說的,簡直好像咒他一輩子都是窮光蛋。”
“我不是那個意思……”殷離道,“我就是覺得,他不會喜歡把掙錢當人生目標和成就。就算掙了錢,也不會為此特別高興。搞金融,就是研究怎麼儘快讓錢生錢嘛。不喜歡的事,硬逼著做也做不長、做不好。”
4.
“說到錢,”謝遜道,“你知不知道他有個畫了一半的長篇漫畫。”
“知道啊,我一直都看。不過他生病後,就沒有更新了。以前我還催更,現在不好意思催了。”
“最後是什麼情節來著?我挺久沒有去看,現在都有點忘記了。”
殷離就問他看到哪裡,然後詳詳細細地跟他講後續故事怎麼發展。
聽到後來,謝遜就很詫異:“這麼長,虧你記得那麼多細節。”
“我記得特別清楚的地方,就是我特別喜歡的地方。其他我不喜歡的情節,也就馬馬虎虎啦。”殷離道,想了想又說,“嗯,這個你不要跟韋一笑講。”
“什麼不要告訴韋一笑?”
“就是他的故事裡,有我特別喜歡的地方。我平常還要懟他呢,要使勁懟他,怎麼可以背後誇他。懟人的時候,氣勢何在?不可以。”
謝遜笑死。
謝遜道:“這個漫畫已經很長了,他也不放到收費的漫畫平臺上去。現在不少收費的漫畫平臺,發展得不錯,很多作品點擊率高,作者分成也不錯,而且平臺和外界還有合作,不少作品出書之外,都已經製作動畫了。這個就是變現途徑啊。”
殷離道:“這個事情,我以前問過他。他說不想跟平臺簽約。簽了,版權就不在自己手裡了。會有很多限制,不能再在別的地方貼,還要趕進度。而且,他說他不缺錢。”
“竟然敢說這種話。不缺錢!”謝遜道,“我現在真的懷疑他是不是有別的途徑掙錢,比如說,被富婆包養了。”
“不。”殷離道,“我覺得他的意思,並不是說,自己有錢。而是,他又不談戀愛,不結婚,沒有孩子,自己又很好養活,也沒有太花錢的愛好,所以沒有必要掙太多錢的意思吧?”
“他自己跟你說的,不打算結婚生孩子?”
殷離道:“沒有啊。是我看他以前跟周顛吵架——周顛是我哥同學,經常來玩。周顛嘲諷他孤家寡人,他就說,你們這種人最積極繁殖。反正知道自己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只好弄個後代來把自己的基因延續一下。也不看看,你那點基因,值得累死累活傳下去嗎?我覺得他,是不打算結婚生孩子了。講這話的時候,我哥就在旁邊,他也不怕誤傷我哥。”
謝遜笑:“殷離啊,你已經開始知道他了。”
“有嗎?”殷離一臉認真,“我不覺得呀。”
過了一會兒之後,殷離道:“我跟你說的,你不要告訴韋一笑哦。”
謝遜道:“我還想跟你講,別跟他說,我告訴過你他以前的事呢。”
兩個人相識嘿嘿一笑,頓時有了一種大家一起做壞事的默契。
謝遜之前一直摸不准殷離和韋一笑的關係,不過那天他就笑得很若有所思。
Chapter 208: 長兄如父
Chapter Text
第208章 長兄如父
1.
那個週五,謝遜又把韋一笑和殷離帶出去吃宵夜。
講完遊戲行業的事,謝遜忽然對韋一笑道:“小韓十月份辦婚禮,他請帖還沒有給我,讓我先跟你說一聲。應該是十月的哪個週六下午吧。到時候,你也去啊,我答應小韓了。”
韋一笑道:“他跟誰結婚?”
“跟誰?當然是黛綺絲!”謝遜道,“你是希望人家分手了,還是怎麼的?”
“分手也很正常吧,大學情侶90%都分手了。這都畢業這麼多年了。”
“人家晚婚晚育,不行嘛。”謝遜道。
韋一笑道:“不去。”
“為什麼不去?”
韋一笑道:“你明明知道我討厭參加婚禮。你的婚禮,我都沒有去。”
“放屁!”謝遜氣得都快笑了,對殷離道,“你看看這傢伙有多混帳!我他媽就沒辦婚禮!”
“反正結果一樣。不去。”韋一笑道。
“人家小韓可是在你下鋪睡了四年!四年室友情誼,就這樣?我可是跟他答應了你會去的。”謝遜道。
“那你代替我給他一個兄弟的擁抱,祝他以後在婚姻的墳墓裡愉快。”
謝遜摸著下巴:“你是不是想叫人以為,你也暗戀人家黛綺絲不成,所以賭氣不去別人的婚禮?”
韋一笑道:“你以為你這種拙劣的激將法,對我會有用嗎?!”
殷離在旁邊忽然問:“新娘的名字,怎麼寫的來著?”
“粉黛的黛,綺夢的綺,絲綢的絲。”謝遜道。
“我見過這名字啊!”殷離道,“校辯論隊的合照,她是二辯?這樣說來,新娘是個大美人!不知道真人會不會比照片更好看?”
韋一笑:“……”
殷離繼續問:“結婚應該會請很多同學吧。婚禮上有機會有沒有機會把那張照片上的四個人湊齊?”
謝遜道:“不知道小倆口都請了沒有。但范遙就算被請,應該也不會去。楊逍很難講。這一個,”謝遜指指韋一笑,“還在這裡說討厭婚禮,不想去。”
“范師兄為什麼不會去?”殷離又問。
“那個法律系的姓張的男生,明天結婚,請你,你去不去?”韋一笑道。
殷離聽到這句話,臉瞬間陰沉下來。
韋一笑點點頭:“這就對了。”
謝遜非常八卦地追問:“法律系的姓張的男生,那是誰?”
“某個殷離同學追求未遂的對象。”韋一笑道。
殷離氣得拿桌子上的餐巾紙盒打韋一笑:“不准講了!Stop!”
謝遜這才收住,沒有再問。
“所以,”殷離定了定神,“范師兄喜歡新娘,他跟新郎是情敵?!而且到現在,都還沒有釋懷這段感情?!”
面對殷離八卦精神滿滿的眼神,謝遜笑呵呵的。
“對呀。現在還是不能在范遙面前隨便提起黛綺絲。當初啊,范遙也是韋一笑他們寢室的,只是在隔壁套間。小韓也是他們寢室的,他是我軟件學院正經同系、同專業的師弟。楊逍是計算機學院的,他們學院成立早,我们軟件學院成立晚。
反正我經常去他們寢室串門,跟他們都很熟。而且,我和我當時的女朋友,現在的老婆,跟黛綺絲也很熟啊。所以經常叫大家一起出去吃飯。當時,我們還不知道這裡面有個三角戀呢。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什麼戀愛修羅場啊!”
殷離繼續追問:“范師兄跟新郎,是誰先開始追新娘的?新娘一開始就選了新郎嗎,還是中間有過變化?他們倆在學校,有沒有打過架?”
謝遜想了想,還沒有回答,韋一笑道:“你差不多可以了,八卦講給八杆子打不著的殷離聽。回頭范遙知道了,他可是哄不好的。”
謝遜笑死:“你這個‘哄’字用得……范遙生氣,哄不好,你生氣是能哄得好的?”
“我只是對別人背後八卦我,不在意而已。”韋一笑道,“又不是所有事情都不在意。”
殷離道:“好吧。我不問了。范遙師兄人挺nice的,他會生氣,我就不問了。”
“范遙很nice……”韋一笑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說錯了。哪個位面的范遙,可以用‘人很nice’來形容?你不能說黃石公園的狼很nice吧?”
“雖然我只見過他兩次,但是你不能否定我的觀察力!我見過他對人nice的時候!”殷離道。儘管,那只是很久以前,在張無忌面前,他為她說了一句話,小小地照顧了一下她的少女心而已。
“而且,如果一個人深情,心裡一定有一塊非常柔軟的地方。因為愛情天然就要求人溫柔和示弱!” 殷離又道。
“歪理。”韋一笑道。
“我覺得殷離說的有道理。”謝遜拍拍韋一笑,試圖把話轉回正題,“去參加婚禮!”
“不去。”
“你現在學會了說‘不’,也不用天天對我說吧?”謝遜道,“我們來講講道理。你到底是為什麼討厭婚禮?婚禮,不就是新聞發佈和社交?形式務必隆重、操辦務必麻煩,廣而告之,宣告這兩個人對外已經not available了……把雙方的親戚朋友同事、雙方父母的同事領導,都拉過來吃吃喝喝,聊聊天,增進一下感情,拓展一下人脈。嗯,也順便把以前送出去的紅包收一點回來。”
韋一笑道:“社交、結婚、婚禮,我都討厭。婚姻,以法律為保障,締結兩個人之間的契約。還是一個過於模糊的契約。要和誰結婚,和誰締結契約,關其他人什麼事情?為什麼要告知別人,為什麼要一大堆人聚集起來,說一些千篇一律、陳詞濫調的客套話?婚禮和葬禮一樣,無聊又愚蠢。”
謝遜道:“人他媽是群居的!”
“但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感到自由。”
2.
謝遜把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勸不動,只能先冷處理,暫時不說了。反正婚禮是十月份,還有兩個月。
第二天是週六,因為已經在內測的那個項目趕進度,大家加班,殷離也跟著去了。
晚上又是幹到9點多,謝遜送完其他女同事到地鐵站,對殷離道:“今天週末加班,我還是送你回去吧。不過今天就不聊天吃宵夜了,我爭取在兒子睡覺前回家,跟他打一局遊戲。”
在車上,殷離忽然道:“我覺得,你很喜歡管韋一笑。昨天的事就是,其他很多時候,也是。”
謝遜道:“這是一種樸素的長兄如父的情愫。”
“這話是占他便宜哎!謝師兄,你是相聲愛好者嗎?倫理梗,用得這麼熟?”殷離道。
謝遜哈哈大笑,然後道:“我是說真的。上次你問我,他大學什麼樣,其實我還有好多黑料沒有講。”
“什麼黑料?”
“他十八九歲的時候,完全是個幼稚鬼。”
“怎麼幼稚?”
“比如說,有幾回,他在不喜歡的專業課上睡著了,是小班課哦,老師就覺得他公認蔑視自己。他那樣不尊重老師,輔導員就跑來找他談話。那個死小孩逆反心發作,乾脆上那個老師的課必睡覺,但是考試成績出來還是分很高。”
“因為不喜歡一門專業課,上課睡覺,這就被你批評成‘幼稚鬼’?”
“才不止這一點呢。”謝遜道,“比方說,我們宿舍區附近的籃球場總是人多,需要搶場地,他就跑到留學生區的籃球場去打球。也不知道怎麼的,認識了一個德國來的留學生,他就跟人家學德語,回來教我們用德語怎麼罵人。出去的時候——你知道的,雖然本市外來人口超過本地人,但是本地人,在公共場合也向來不大說通用語。人家在公車上,跟他說本地方言,他就跟人家說德語!!!”
謝遜現在想起來還要對天長歎:“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幼稚中二的人!真不知道他現在還會不會幹這種無聊事了……”
殷離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韋一笑還幹了什麼幼稚的事情啊?”
“多了去了。在外面打打架,每次毫髮無傷回來。在寢室惡作劇,他整人家,人家整他,最後大家一起惡作劇,把整個寢室的風氣都帶壞了。那個時候,去他們寢室,什麼吃的都不能碰。奧利奧,夾心是牙膏;礦泉水,加了白醋;連沒有打開的罐裝可樂,都不能喝,因為拿到你面前之前肯定已經被偷偷猛搖過了,一打開就噴你滿臉。
這些,還算小事。編病毒程序,傳播一些純嚇人的惡作劇軟件啦。他們大寢室八個人,只有四個專業是跟計算機相關的,還能奮起反擊。其餘的幾個,簡直被他整死了,只好在別的事情上加倍整回來。”
殷離若有所思:“韋一笑以前那麼喜歡惡作劇嗎?這樣說起來,我也算太歲頭上動過土的人了呢……”
“什麼意思?”謝遜不解,“你對韋一笑搞過惡作劇?”
“嗯。可能算是惡作劇吧。”殷離點點頭,“不過那是幾年前了。”
謝遜詳細問了問,然後充滿八卦精神地道:“你厲害,第一次見面就整他!你後來難道沒有死得很慘嗎?”
殷離回憶起芥末的味道:“可是……我是過了幾年才被他整的呀!他往我的獼猴桃汁裡放了一整管芥末!”
“真是好古典的惡作劇。可是,怎麼會隔這麼久?”謝遜道,“他報仇向來很快。當天就能整得你人仰馬翻,哭笑不得。”
“你講得也太歡樂了。”殷離微笑道。
“很熟的朋友之間搞搞惡作劇,其實是挺歡樂的,也不會記仇。不過那時候,隔壁就有個男生就恨他恨得要死。”
“為什麼?韋一笑惡作劇搞得太過分了?”
3.
“這個說來話長。”謝遜道,“我那時候不是接程序設計的活,也分給韋一笑做嗎。他那個時候,就開始經常熬夜了,如果第二天沒課,或者課不要緊,他就寫到淩晨三四點,然後白天補覺。他最煩有人打擾他睡覺。”
謝遜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他們班的班長是個女孩子,一週一次巡查班上男生的寢室,提醒他們注意寢室衛生,不要用違章電器,不要老翹課之類的。304是混合寢室,包括韋一笑,一共有三個他們班的男生,她也是去的。隔壁303寢室全是法律系的人,有個男生大概是喜歡她,每次一看見她到304,自己也跑去串門,跟人家女孩子聊天,還高談闊論的。
304其他人別提有多煩他了。但因為他是別系的人,本來就不熟,直接叫他滾蛋,不要來別人寢室泡妞,似乎也不好。他們寢室只有范遙是法律系的,但范遙又很少在寢室,根本看不到。韋一笑本來還無所謂,但有一次他正在睡覺,人家女孩子進門了……下一回她再上門,韋一笑就做了點事。那個男生再也不來了。”
“他做了什麼?”殷離超好奇,“是不是搞惡作劇,讓別人在自己心儀的女孩子面前出醜?那好像有點惡劣。”
“其實不算惡作劇。唉,那個男生倒楣就倒楣在沒有自知之明——有自知之明也不會那麼討人嫌了——而且還有一口爛牙。韋一笑幹的事情,就是當著那個女生的面,請他吃蘋果,那種很脆硬的蘋果。據說現場慘不忍睹,真是一口一血痕。旁邊人也沒有閑著,韓千葉還說我有外傷止血藥粉可以借給你,校醫院開的。把男生搞得以後再沒好意思來串門,並且從此恨韋一笑恨得要死。”
殷離忍不住唇邊的笑意。那樣偶爾的刻薄,確實很像她認識的韋一笑。
她又問:“那個人後來沒有做什麼吧?”
“那倒沒有。不過後面的走向,你肯定猜不到。從那以後,他們班長就去304去得更頻繁了一點,直到有一天……”謝遜歎了口氣,“你知道不知道,韋一笑有一手做假便便的絕活?巧克力夾心的蛋糕搗成泥,加一點咖啡調和,裝進塑料袋,角上剪一個口,擠出來——顏色和形狀,都很像!他就把那玩意裝在紙盒裡,蓋上蓋子遞給人家女孩子。她一打開,嚇得花容失色,盒子立刻失手摔了,以後就再也沒有進過他們寢室。你說,世上還有比他更幼稚更惡劣的人嗎?”
“唔,”殷離托著下巴道,“我想,她或許誤會了韋一笑整那個男生的意思。”
謝遜嘿嘿一笑:“你們女生想得還真多……”
殷離道:“唉,那個女生怎麼就會被嚇走了?明明應該把盒子砸到他頭上去,然後暴揍他一頓才對吧!”
“要是有女生能夠暴揍他一頓,我立刻刮目相看。那小子,我想揍他還揍不成呢。”
“……確實很難揍。”殷離點頭,“他根本就不肯乖乖站在那裡,讓別人揍嘛!”
殷離又問:“韋一笑大學的時候,沒有談戀愛嗎?”
“就我知道,是沒有。我每次看見他都想說,誰家小孩青春叛逆期那麼長啊!就他這樣,還談戀愛,談個大頭鬼!不過,後來我畢業了,他在學校裡的最後一年和工作以後,有沒有談戀愛,我就不知道了。”
“是這樣哦。”殷離若有所思,又道,“你要是老覺得韋一笑那麼幼稚,幹嘛還跟他一起混?”
“還真有不幼稚的人,”謝遜收斂了玩笑神色,挺正經,“很聰明,很優秀,很能幹。從來不犯傻,不幹幼稚的事情,或者至少在我面前從來沒有過幼稚的表現。跟這種人在一起……沒意思,不好玩。好了,你現在聽完韋一笑的黑歷史之後,有何感想?”
“嗯……Cute!”
謝遜道:“我靠,為什麼都沒有女孩子說我可愛呢?”
“謝師兄,你也很可愛。” 殷離笑道。
“哼,這麼敷衍。”
“他畢業之後呢,就沒有黑歷史了?”
謝遜道:“韋一笑那小子,畢業之後,那更是花樣作死。簡歷亂得沒法看。他第一份工作是在殺毒軟件公司。第二份工作是在大型電商的信息安全部門。這兩個工作,一共幹了四年多。這還正常。然後辭職,第三份工作是在投資公司,用軟件搞什麼高頻交易,這個我也不是特別懂。再下一份工作,是在證券公司當客戶經理,這種職位門檻低得很,主要工作就是四處拉人開戶去炒股,跟銷售差不多。”
殷離道:“他怎麼可能幹這種活呢?估計一個客戶也拉不到吧?”
“對啊。他就是不想好好上班。那段時間就是在拿底薪,混日子。接著又是辭職,空了半年。然後我出來做自己的工作室,就把他抓過來,幹了一段時間。別的年輕人,簡歷拿來一看,中間空了一年,HR問這一年怎麼回事,回答說我環球旅行去了。我國HR能立刻把簡歷扔了。韋一笑這種簡歷,亂得一塌糊塗,比那還過分。他從我工作室這裡走了之後,就去畫畫了,轉職當畫師。我有一段時間,還跟我認識的各種雜誌、網站、出版社,凡是可能需要畫師的,都順便推銷推銷他。還好後來,他七七八八的收入也能養活自己了,不然,怕是要餓死。”
4.
謝遜道:“你看,碰上這麼一個幼稚的小孩,怎麼能忍住不把他當弟弟,長兄如父一把呢?”
殷離想了一會兒,問:“他跟你說過他父親嗎?”
“嗯,沒有。”
“我哥跟我說過一點。他跟我哥說,他小時候,老師佈置作業,寫一篇作文,題目是《我長大想做什麼》。他就寫,我長大想當海盜,老師就通知家長。他爸爸去見了老師,被老師教育了一通,回來問他,為什麼想當海盜?他說,因為我覺得,海盜是個自由自在的職業。他爸爸就說,這個志向,有點難,你要努力。我想,其實他就是習慣了不被管,也喜歡不被管。他爸爸就是那樣的。他就是那樣長大的。”
謝遜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但是這樣,可以在這個社會穩定立足,生存下去嗎?”
Chapter 209: 要有光 到底誰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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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要有光 到底誰是爸爸
1.
八月底,最後一個週六。在又一天的週末加班之後,謝遜宣佈:“這個遊戲的內測,算是完成了!存在的問題已經總結好,我們大概要花一兩周來優化。我之前說,內測優化完了,請項目組的同事吃飯。看大家最近太辛苦,今天就請大家出去吃大餐!包間我都訂好了!今天開心,明天休息!週一大家再來做優化吧。”
大家歡天喜地,保存文件,關電腦,跟著謝遜出去。
第二天周日,殷離就要回學校報到,開始她的大五上學期。下一周,她應該是不會再來了。沒想到竟然能趕上謝遜請項目組吃飯。
當然,如果她自戀一點,就可以這麼想:謝師兄是為我提前請吃飯的!
下樓前,謝遜說:“今天可以喝酒!開車的同事,如果是平常滴酒不沾,今天打算繼續滴酒不沾,那就開車,帶幾個同事過去。願意喝點小酒的,就別開車了,大家打車吧,車費我報銷。今天我也不開車了。”
2.
謝遜定的地方,是個小有名氣的日料自助店,一個大包間。這裡的人均消費,比吃火鍋貴得多了,對他這個老闆來說,已經算是狠狠出血了。
大家進到包間裡,圍著很矮的桌子,在榻榻米上或正或歪地坐下,看著菜單,七嘴八舌。四處飄著日式的音樂,服務生全都穿和服,的確很有異域風情。
先上來是鹽水毛豆、海草這些開胃小菜。
過一會兒,上了刺身拼盤,居中的就是北海道野生牡丹蝦,個大,入口甜甜的,爽滑細嫩。周圍一圈金槍魚片、三文魚片、北極貝和甜蝦,也很鮮甜。還另有龍蝦刺身,是太平洋小青龍,蝦肉Q彈。還有海膽刺身,滑滑嫩嫩的,甘甜鮮美。清酒鵝肝,軟糯有酒香,入口即化。
這些都是來此必吃的,其餘就看大家個人口味。
陸續又上了烤鰻魚、烤牛舌、芝士焗蟹鬥、鹽烤大明蝦、天婦羅等等。
小青龍、海膽、甜蝦、蟹腿,是不限量的,大家又要了很多份。
那天,除了一個同事,其他所有人多少都喝了一點酒。反正日式清酒,大概也就是十幾度,喝起來甜甜的,女生們也挺喜歡。也沒有人敬酒,也沒有人勸酒,大家自己倒,想喝飲料喝飲料,想喝清酒喝清酒。
謝遜自己也喝了酒,但是喝得不多,看哪位似乎喝得太高興了,就開始攔著:“別喝太多了。等會兒真醉了,打車回家,講不清自己住哪裡,下車把手機忘車上,那還行?”
那位不肯喝酒的同事,是個男的,說起來是跟老婆在備孕,不敢喝酒,怕影響精子品質。大家一邊戲謔他這個“封山育林”的時間也太長了,一邊把他面前的清酒鵝肝都搶走了。
那天,殷離也很開心。吃了甜蝦,吃海膽。吃了海膽,吃鰻魚。天婦羅蘸冰淇淋吃。鵝肝不甚喜歡,但第一次喝清酒,倒覺得非常順口。
這頓飯,吃到10點多結束。大家把最後上的焦糖布丁給消滅了,謝遜結帳。
從吃飯的地方出來,大家各自要回家。都沒有喝多少酒,所以都還挺清醒的。有的說,我打車回去。有的說,往我家那邊的地鐵末班車還趕得上,我坐地鐵回去。
謝遜給打算坐地鐵回家的同事叫了車,送大家到地鐵站。
殷離也坐地鐵,自然也跟他們一起。
3.
她坐地鐵,一路到F大前門那站下車,已經是11點多了。從F大前門,走到F大後門附近的明湖苑,又要10多分鐘。殷離這回走得慢,到明湖苑45號樓下,一看時間,已經快12點了。
她想著,悄無聲息地進家門就好。伸手一摸,發現沒有帶鑰匙。鑰匙是兩把,一把是進樓的感應鑰匙,一把是604的鑰匙。這時候,說不得肯定已經睡著了,不知道韋一笑是不是還醒著。
殷離不想把說不得吵醒,就給韋一笑打電話。
他接起來,就道:“你到哪裡了?還在路上嗎?老謝說,10點多就吃完飯了。”
“我從地鐵站走回明湖苑不要時間嗎?我到樓下了,忘帶鑰匙進不來。”
韋一笑道:“我放你進來。” 他應該是去按開關了。
過1秒,他問:“門開了嗎?”
殷離拉了拉門:“沒有。”
又過了1秒,“門開了嗎?”
“還是沒有。”
“這玩意怕是壞了。明天讓物業來修。你等著,我馬上下來。”說完,韋一笑掛了電話。
殷離站在樓下。她抬頭看八月底午夜的天空,天上有一些星星。在這個夏秋轉換的季節,星象應該會有一些變化,可惜她又不是天文愛好者,什麼也看不懂。午夜的風,甚至有點涼,可是這種涼意讓她很開心,她甚至想跳踢踏舞。
過了幾分鐘,殷離聽到了樓道裡傳來非常輕的腳步聲,然後樓道的門,從裡面打開了。
但殷離還站在外面不動。
在昏暗的光線裡,她看見韋一笑的輪廓,他道:“你站著發什麼呆?”
樓道裡用的是聲控燈,看起來設定的聲響閾值還挺高的。
殷離在門外,輕聲道:“噓。韋一笑,我變一個魔術給你看。”
“什麼?”
殷離跨進門,走進黑暗裡,大喊一聲:“要有光!”
樓道裡的聲控燈,應聲而亮。
“靠!我還以為你自己能發光。”韋一笑道。
殷離笑眯眯地問:“像螢火蟲那樣嗎?”
“不,像恒星那樣。”
殷離怔住了。
如果認真起來,這簡直是堪稱遠大宏偉的期許。
她問韋一笑:“你希望我那樣嗎,像恒星那樣?”
韋一笑想了一下才道:“不,別人怎麼想,不重要。你不需要順從別人的期望,只需要長成自己希望的樣子。為什麼要順從任何人?”
殷離:“……”
兩個人,回到了家。
殷離去洗澡,換上睡衣出來,到自己房間,吹幹頭髮,準備睡覺。她的睡衣跟說不得的睡衣,是一個風格。褲子和上衣,上面都是卡通動物的圖像,說不得喜歡熊,她喜歡小鴨子。
但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誰知道到底喝多少酒會導致睡不著,而喝多少酒會讓人馬上睡著的呢?
殷離睡不著,就爬起來。
她經過韋一笑的房門,門半開著。她探頭張望了一下,沒有人。
韋一笑也不在客廳,也不在廚房,也不在浴室。
最後,殷離在陽臺上找到了他。
4.
韋一笑坐在籐椅上,膝蓋上放著筆記本,旁邊的茶几上放著一張紙、一支筆、他的水杯。
殷離道:“你在幹什麼?”但是她看了一眼那張紙,發現上面每一行都是數字、字母和符號,每一行都被劃掉了,她大概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韋一笑在試電腦密碼。
韋一笑迅速把那張紙拿走了。
殷離問:“這是你自己的電腦,還是我哥的電腦?”
“當然是我自己的。”
“你不記得密碼了嗎?”
“廢話。”
“你住院前,給了我哥一個小本子,說是把銀行卡密碼、股票帳戶密碼什麼的,都寫在上面了。筆記本密碼,沒有寫在上面嗎?”
“當然沒有。”
“哇,你這人怎麼回事?”
“難道隱私,不是比錢更重要嗎?”韋一笑道。
殷離在另一張籐椅上坐下來。她感覺到一點憂愁,韋一笑忘記自己天天用的筆記本密碼這事,到底算不算是手術損傷呢?
“你為什麼不去睡覺?”韋一笑問。
殷離道:“睡不著。陪我聊天嘛。”
“你是不是又喝酒喝得太興奮了?”
“大概是吧。蛋黃呢?我沒有看到它。”殷離道。如果有小貓咪在腳邊,就可以把它抱起來玩。
“應該在睡覺。那個小跟屁蟲,你哥回房間睡覺,它就跟著去了。”韋一笑道。
“它睡我哥床上,那放在客廳裡的貓窩,不就白買了?”殷離道。
“去睡覺。”
“我睡不著,好無聊,陪我聊天嘛。”
韋一笑道:“……你睡不著,關我屁事?我為什麼要陪你聊天?”
殷離耍賴:“你也沒有在幹正經事啊。密碼試不出來,明天再試吧。陪我聊天嘛,要不給我講睡前故事吧。”
“睡前故事……”韋一笑道,“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解!”
殷離就坐在旁邊不走,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韋一笑只好把筆記本一合:“好吧。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於是,他開始講。
“後金時,有一個人,是個資深驢友。他上班的公署,每年秋天會放長假,他就喜歡到山野幽壑之地遊玩。這一年,還是初秋,他獨自一人,背著個大包裹,在深山之中行走,忽然碰上一群長著獠牙的野豬,他奔逃間,一個失足,掉下了懸崖。
懸崖下,是個深谷。那個旅人摔在厚厚的腐葉草堆上,身下還有包裹墊底,雖然全身疼痛,倒也沒有摔死。他掙扎起來,覺得自己沒有大礙,看見谷裡有林木溪水,便想找路出去。他沿著小溪走了一陣,只見草木蔥蘢,鳥語花香,也沒有什麼大野獸的足跡,似乎是個非常平和安寧的所在。
旅人走了半天,看見遠處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一頭怪獸,身子像牛,頭也像牛,只是頭卻有十個,團團圍成一圈。他十分好奇,就悄悄近前,想看清楚些。
那十頭獸的身子,遠看像牛,其實比牛大許多,幾乎有象那麼高、那麼長。它身上有一個很大的傷口。十個頭,口吐人言,正在爭吵不休。
一個頭說,這樣的日子,不能再過下去了!我要去吃一肚子的毒草!
另外九個頭一起大罵那一個頭,你無事生非,自取禍端!那九個頭又說,我們活得好好的,你不要作死!若要害我們,先把你嚼碎吃了。
旅人趴在草叢裡,看了半天,聽了半天,不明所以。可是他生性好奇,膽子也大,決心要留下來看看怎麼回事。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旅人怕晚上有狼和野豬出沒,便輕手輕腳,爬到了附近一棵大樹上。
當夜無星無月,夜色如墨,伸手不見五指。他雖然看不見,卻知道那個十頭怪獸仍在近旁,因為時時有蹄子踐踏草地的聲音,還有十個頭的小聲歎息和說話聲。旅人聽著風動蟲鳴,幾乎快睡著。
忽然間,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草蟲、飛鳥,還有那個十頭怪獸,全都沒有了聲息。旅人心生恐懼,抱住樹幹,往下張望。可是什麼也看不見。
過了好一會兒,他聽見極輕的聲音,嘶嘶嘶,由遠及近。朝著聲音來處看去,有兩點紅光,慢慢趨近,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紅光在地面上遊行,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旅人屏息靜氣,不敢呼吸。
那紅光忽然間抬高了位置,轉眼離地丈許高,似乎爬上了什麼東西。然後,旅人聽見那個十頭怪獸發出了數聲慘叫,幾個頭輕聲道,不疼不疼!不要叫了!吸點血,不會死的,不要叫了!
吸吮聲、呻吟聲,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兩個時辰,旅人在樹上一動不動。終於,安靜了。接著轟然一聲,似乎是那個十頭怪獸倒在了地上。
那嘶嘶嘶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紅光遊下了地,漸漸去遠了。
天亮之後,旅人爬下樹,往那個十頭怪獸走近幾步,在地上撿到了幾枚茶杯口大小的黑色鱗片。夜裡那個東西,到底長什麼模樣?到底是蛇是龍,還是巨蜥呢?不得而知。
旅人再走近些,看見那個十頭怪獸身上又添了新的傷口,舊的傷口卻已經完全不見了。他忍不住問,每夜來吸你們血的,是什麼東西?
怪獸的十個頭,都尖叫起來了,大喊,有外人!有外人!
旅人大驚,心想昨天夜裡那個東西,若受了驚動又出來,自己豈不是要死在這裡?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他在山谷裡,走了三天,才找著一條可以爬出來的小路。又走了三天,才遇見路人,搭車讓他回到人煙繁密的地方。
很多年過去了,旅人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地方。不過,每天夜裡,他都會拿出那幾枚黑色鱗片來看一看,耳邊好像又聽見了那晚黑暗中嘶嘶的聲音。”
5.
殷離道:“這故事是個仿古的筆記體小說!你哪裡看來的,還是自己編的?”
“你猜。”
殷離憤憤:“這也是睡前故事嗎?!這是恐怖故事。我更睡不著了!滿腦子都是恐怖的想像。”
“這本來就不是睡前故事。”韋一笑道,“你還要聽故事嗎?”
“不要恐怖故事,要光明的故事!我要聽光明的故事!”殷離道。
“暫時沒有。”
“那什麼時候會有?”
“我怎麼知道。”
殷離忽然道:“人不僅僅生活在真實的世界中。信念、信仰、虛構、夢想、幻想,這些都是並不真實存在的東西。但是這些不真實存在的東西,也構成了人生命支撐的一部分。”
韋一笑道:“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你看過美國拍的星際迷航嗎?Star Trek.上個世紀60年代拍了3季電視劇,叫原初系列。後來又拍了更多的電視劇集和電影。我昨天在Square上,看到有人說起這個。說它雖然是個科幻作品,卻給了很多孩子一些意想不到的激勵,特別是對女性和少數族裔。因為在上個世紀60年代,女性和少數族裔受到的歧視遠比今天嚴重,但是在這個劇裡,女性和少數族裔,是飛船上受人尊重的重要工作人員,跟著船長、大副一起去冒險。有少數族裔的女生,長大了進NASA工作,說是因為小時候看了那個電視劇,它給自己種下了一個夢想。”殷離道,“我想,這就是虛構的力量。”
“對。”韋一笑道。
殷離忽然毫無鋪墊地道:“我覺得,如果你是我父親,我的童年和少年,可能會開心一點。”
韋一笑在喝水,差點都嗆到了。他理順了呼吸,才道:“這是什麼話!我一點也不想當你爸爸!你看看你平常跟我講話的態度,明明是你想當我爸爸,才對吧?”
殷離笑得要死:“這個世界是混沌的。你怎麼知道,我就一定不是你爸爸呢?應該比讓別人當你爸爸,要更好呀。”
“走開!我就不想當任何人的爸爸,也不想別人當我爸爸。”
“東亞社會的叛徒!”殷離道。
韋一笑只是笑了笑,然後道:“好了,差不多可以去睡覺了,殷離同學。”
殷離又哼了一聲,站起來往自己房間走,走到客廳,才回過頭來說:“晚安,韋一笑。”
Chapter 210: 選擇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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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選擇與代價
1.
這個學期,老生8月31日報到,9月1日上課。
這是殷離的大五上學期。
她還要再上1門公共選修課,2門動畫設計的專業選修課,才算修滿學分。還得完成動畫設計這個專業的畢業設計,才能在明年六月拿到心理學和動畫設計的學位。
住在學校裡,上課、找同學、找老師會比較方便,所以她也沒有退宿舍。
8月31日上午,從明湖苑回到學校,她打開八舍204的門,走進這個從大二住到大四的房間。她有十多天沒有回來了,開門的瞬間,甚至聞到有一點灰塵的味道。房間裡空蕩蕩的,同六月畢業季的最後幾天一樣。
同一級心理系的同學都畢業了,而動畫設計二專的同學,有一多半沒有堅持到現在,剩下的也就是10個人左右,裡面也沒有殷離特別交好的朋友。
殷離的確會感覺到孤獨,但是她想,我應該開始習慣了。畢竟,這些都是小事。
死亡,她都見過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真正的大事嗎?
9月7日,大二的學生從另一個校區搬過來。學校當然不可能讓殷離一個人獨住四人寢室,204又搬進了3個大二的女生,都是外語系的。
她們知道殷離是心理系的,就開始好奇地東問西問。等聽她說自己因為有二專,得多讀一年,現在大五,就大驚小怪地道:“我們以為至多碰見大四的學姐呢,沒有想到會是大五的資深學姐。醫學院之外,大五的學生,挺少見的。”
搞得殷離很想說:“我就算大五,也沒有很老吧。資深學姐,這是什麼話!”但是並沒有說出來。算了算了,不能在大二的年輕人面前,顯得太小氣。
2.
那幾天,殷離在Talks上跟程靈素聊天。
程靈素已經飛到大洋對岸去了,正在適應全新的生活。而她目前最大的痛苦是,發覺現實世界中的英語口音千奇百怪,即使她出去之前下了苦功練習聽力,聽了很多新聞節目,但現在聽室友講話,她覺得只能聽懂一半,得連猜帶蒙的。
殷離說,這大概就像一個外國人在國外學了很久我國的語言,以為自己很懂了,新聞聯播都能聽懂,飛到H市來,人家跟他講話,開口就帶本地方言口音,Ta立刻就瘋了。
程靈素說,總結出規律來,可能就好了。無非是一些母音或者輔音的變形而已。現在見過的授課老師,口音都還好,希望後面不要出現口音她不熟的老師,不然她可能也得瘋一陣子。
程靈素申請的是PhD,方向是Behavioral Neuroscience,行為神經科學,拿到PhD時間會比較長,不過學校允許學生在取得PhD的途中先取得Master學位。
Behavioral Neuroscience,行為神經科學,也就是biopsychology,生物心理學的研究方向,是要在實驗室做很多實驗的研究方向。
殷離大學四年,泡在實驗室的時間並不多,她就沒有程靈素那種對大腦神經元的迷戀感。如果一定要說她對心理學的哪個研究方向感興趣,那應該是人格。但這個,實際有用程度,大概還不及生理心理學、認知心理學、臨床心理學、教育-發展心理學、工業-組織心理學這幾個研究方向。
不管怎麼說,殷離不太喜歡泡在實驗室裡。
鐘靈也不喜歡。
她曾經跟殷離說,很久以前國內有學者宣稱,這個世紀是生物學的世紀!結果引誘了一大批學生稀裡糊塗,來讀生物。如果是搞宏觀的生態方向,或者植物動物方面,那還好些,天天跑野外,鍛煉身體,親近自然,雖然又累又窮,好歹精神不容易出問題。
可怕的是遺傳生物學這種微觀新興研究方向,人天天就是泡在實驗室裡,沒完沒了做實驗,完全等於實驗室民工。大佬的成果是建立在無數學生,AKA廉價實驗室勞工的血汗之上的。我喜歡跑野外,不喜歡當實驗室民工,那違反人性!
殷離跟程靈素說,據說那邊的PhD 很難拿到,要讀很多年。而且學術界就業,也不容易。那邊高校的教職也很緊張,很多人讀完博士、做完博士後,還是回國來了。
程靈素說,國內的教職就不緊張嗎?而且國內高校都是行政官僚在管,天天設置一些莫名其妙的考核指標,並不能安心做學術。當然,在美國,學術界也不容易混。不過,第一,我又不怕吃苦。第二,我又不是男的。我國男的,繁殖衝動太強了!他們到了某個年紀,不成家生小孩,就會好像老天在要他們的命,太分心了。第三,如果讀完博士,發現學術界太難混,那就去工業界唄。生物心理學,搞神經元研究的,找個研究阿茨海默的製藥公司去上班,還可以,不難,不至於會餓死。
殷離:“……我第一次聽人說,男的繁殖衝動太強了。”
“因為他們自己不能生,必須找一個女性來幫他們生。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們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一件事,越不能自主,越造成心理上的急迫感。”
“聽起來,還蠻有道理。”
“我講的,當然有道理。”
“所以,你早就規劃好了,已經想好,儘量不回來了?”殷離問。
程靈素回道:“是的。”
殷離道:“等我再考一次GRE,我也要開始申請學校。不過我總覺得,我有點目的不純、信念不堅的感覺。”
“怎麼說?”
“我應該不會讀PhD吧,就讀個Master。感覺自己對心理學的愛,也沒有到要去讀PhD的地步。其實,在國內讀也可以,但我想在別的國家生活和學習,不僅僅是旅行,而是更真實、更全面地看看別的國家。看看這裡之外,世界的其他地方,是什麼樣子?”
“如果你願意,也能做到,付出的是自己的時間和機會成本,那又有什麼問題?”
“申請學校的時候,有些問題,我可能要問你哦。”
“你問吧,我下課看到就回。”
整個九月,殷離都忙著考試和申請學校的準備。她的GPA在這一屆畢業生裡排名也夠高,進入了推薦免試保送生的名額之內。因為她自己覺得抽不出精力來申請國內其他學校的研究生,於是就直接跟輔導員說,我就本校本系保底吧,如果我沒有申請上國外合適的學校的話。
老師都是很護著自己學生的,學生要出去外面歷練,也是好的。反正從現在到最後確定保送生錄取名單還有一段時間。輔導員告訴她,要儘快確定。不然的話,她占了一個名額,最後又不來,系裡就浪費了一個保送生名額。去年,程靈素也是這個問題,但是她申請的是本校腦功能研究所,那邊老師太喜歡她了,明明知道她還在等國外學校申請的結果,自己所裡的保研名額,給她留了很久。殷離肯定沒有這個待遇了。
殷離答應了。
九月上旬,殷離剛剛考完GRE,她跟媽媽在電話裡又長談了一次。
之前在暑假裡,她也跟媽媽長談過了。那時候,她主要是跟媽媽說她想出去讀書,以及為什麼想出去讀書。
她以為已經說服媽媽了。
然而,這回媽媽打電話來,說:“我跟你爸講了,你申請國外學校讀研究生的事情……他說,去國外讀書實在太貴了,阿離要不還是在國內讀吧?”
殷離道:“我之前跟你說過了,如果申請到全獎,是會包含學費和生活費的。花費不多的人,還有剩呢。”
“可是,你也不一定能申請到全獎。”
殷離道:“他原話一定不是這樣的!是不是說,老子供她讀完大學,已經很好,現在她還玩出花來了,想出國。老子要養兒子,已經夠累了,叫她快點工作嫁人去!”
“阿離……現在國家整體經濟狀況不好,生意很難做。家裡這邊的老闆,破產、跑路、跳樓的,都很多。你要體諒爸爸。”媽媽道。
“你也不支持我出去讀書嗎?”
“女孩子讀那麼長時間的書,做什麼呢?阿離你也不像是特別愛讀書的人。將來還是要工作,要結婚,對不對?媽媽這些年自己掙的錢,給你在市里買了一套小房子,離我們社區也不遠,寫你的名字,月供我先還著。將來你要結婚,不管在哪個城市定居,這就是你的婚前資產,是你的嫁妝。但是你要說,現在讓我把這個小房子賣了,供你出國讀書,媽媽是不同意的。”
結婚,結婚能有什麼好!如果我能穿越到你年輕的時候,一定要阻止你跟這個人談戀愛、結婚。你不結婚,會有機會探索自己的人生,發展自己的事業。而我出生不出生,根本不重要。
但是,殷離並沒有把這話說出來。
她只是淡淡地道:“我儘量去刷出有全額獎學金的offer來。”
3.
九月中旬,謝遜工作室的那個遊戲,開始平臺公測。謝遜也給了韋一笑一個帳號。
韋一笑新買了一台筆記本,打了半個月遊戲,給謝遜提了一堆意見。
九月末,一個週五的晚上,謝遜又來找韋一笑,拉他出去吃宵夜,殷離那天不在明湖苑,也就算了。
那天,說不得還是跟之前一樣,寒暄完了就回自己房間。韋一笑去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說不得道:“我要睡覺,你們去吧。”
下樓的時候,謝遜道:“你這個室友,跟外公的感情,是不是特別深?七月份的時候,老人家剛剛過世,他看著很憔悴,還挺正常的。現在是九月底了,還鬱鬱寡歡的樣子。”
“也許,應該出去散散心。”韋一笑過了一會兒回答道。
他們倆那天又去吃火鍋了。吃火鍋比較自由,人均消費也不貴,所以謝遜請吃宵夜,除了偶爾是燒烤,大部分時間是火鍋。而連鎖大品牌火鍋店的衛生,還是有保障的,菜品也很豐富。
每回來這家連鎖火鍋店,謝遜都說,帶點什麼回去給你室友?
韋一笑都會選一個甜點,大部分時候就是一個很可愛的布丁,是兔子的形狀。
那天,謝遜跟韋一笑聊了很久遊戲開發、版號、審查,一堆糟心的事。
“什麼潰爛的傷口、嚇人的骷髏、噴濺的血液,一切血腥暴力的東西!遊戲裡不許出現!血液得改藍色的!這都已經老黃曆了。新出的審查冷笑話:一個送審的遊戲,審查的老師給圈出了幾個道具,批註說,遊戲內不要出現紅色道具、文字或者圖片,會被認為是血跡或者暴力圖片。被圈的道具是番茄、辣椒和牛肉。”他怒得都笑了,“媽的!那幫人!是不是吃屎長大的!”
韋一笑道:“大刺挑完了,剩下不就是雞蛋裡挑骨頭?遊戲也是文化產品,就必須是意識形態審查部門的監管對象。忍著、出海、不幹,三條路,你挑一條吧。”
“你講得那麼明白,有什麼卵用!”謝遜道,“提些非建設性意見,越明白,越惹人反感。”
“怎麼應付審查,在這方面,我確實沒有任何建設性意見。”韋一笑道。
“算了,不講這些了。說點其他事情吧。”謝遜拍了拍韋一笑,“你覺得殷離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殷離,難道不是個很不錯的小姑娘嗎?腦子夠用,學東西很快。脾氣也不錯,不嬌氣,能吃苦,能加班。下大排檔,不挑剔,上好餐廳,不顯擺。而且長得也不錯!她就是不化妝,看起來沒有那些天天自拍、曬照片的小姑娘那麼扎眼。”
韋一笑問:“你這麼使勁誇她,什麼意思?”
“是不是一個當女朋友的合適人選?”
“怎麼著,覺得找個比你小十幾歲的女朋友不錯?”
謝遜在桌子下麵踹了他一腳:“你少給我裝傻啊!老子已經有家有室了。不過話說回來,找個比你小十幾歲的女朋友,又有什麼不好呢?”
韋一笑道:“有代溝!”
謝遜道:“說得好像你跟同齡人之間,沒有溝一樣!”
韋一笑:“……”
“何況,青春少女會帶來的,應該是活力和激情才對!你會感覺自己好像重新變年輕了。”
韋一笑道:“我可是每天都會在網上看見‘青蠢’少女,就好像她們顱骨裡面只有水,如果一切不做簡單化、煽情化、愛情化、萌化處理,她們就不能理解這個世界是怎麼運行的。當然,如果那麼處理過了,對狗屎和毒藥,她們也會買帳。”
謝遜道:“你為什麼有的時候,就顯得特別兇殘呢?”他咳了一聲,“難道對於殷離同學,你也這麼評價嗎?”
“那倒還不至於。”
謝遜笑道:“所以啊,以你那麼龜毛的脾氣,在你身邊,還不被你討厭的,那能不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嗎?”
韋一笑道:“你繞了一個彎子回來,還是非誇她不可嗎?”
謝遜道:“有本事你反駁我啊!”
韋一笑道:“以前教我們高數的老師,F大的四大名捕之一,‘滅絕師太’,我就不討厭她。你是不是也要誇誇她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謝遜知道韋一笑是鐵了心不打算跟他討論殷離,乾脆順著他瞎說:“我擦!滅絕師太這麼重口的,虧你想得下去……”
韋一笑:“滾。”
謝遜還不放棄:“你到底想要個什麼樣的對象?沒有‘不要’這個選項啊。”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這樣的。”
“你小子能跟我正經講話嗎?!!”
“正經講話就是:你別吃飽了撐得沒事幹!這事,到底是殷離要你來說,還是你自己想的?”
謝遜道:“首先,這是我的意思。你的生活,過於不穩定。找個對象,能讓你更穩定一點。殷離沒有拜託我啊。第二,誰知道,殷離是不是對你,也有點興趣呢?”
“她就有興趣意淫我跟說不得。”
謝遜驚道:“什麼?!”
“你吃驚什麼?你沒見過這種女生嗎?”
謝遜恍然大悟:“見過,見過。”一邊哈哈大笑,“我怎麼覺得你這有點兒慘!哈哈哈哈!”
“你開心夠了沒有?”
“這我就要說了,雖然她意淫你和另一個男性,也不代表她不喜歡你。哎,你不會是因為她有打算出國讀書,想著不要耽誤她吧。讀個Master,時間很短的,她也沒有說,死活都要留在國外對不對。”
韋一笑道:“你饒了我吧。不要腦補這麼多。”
4.
謝遜繼續道:“你都三十多歲了,老這樣晃蕩著,也不是回事啊!”
“老兄,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就真的沒有考慮過,再去找一份正常工作?就是每天上下班的那種。有固定的時間,可以見到活人同事和上司。至於具體幹什麼,那可以再商量。”
韋一笑道:“簡直是活見鬼!我為什麼一定要找一份‘正常工作’?!為什麼,去上班,就等於有保障?難道我沒買保險嗎?是什麼原因,讓你覺得我的生活一直處在危險當中?好像我一不工作,就會餓死。至少我還沒有負債。你有。你還背著高額房貸呢。”
“我們先不講錢的問題。”謝遜道,“你大二下學期,就能不需要家裡給生活費,畢業後花樣作死,換了n個領域的工作,這麼亂七八糟,還活得好好的,我相信你,會處理好財務問題,不會餓死。但是一個人,如果長期在精神上和社會關係上都處於孤單狀態,這也不是什麼好事情。你去上班,會有相對固定的同事,慢慢結交一些朋友,遇見自己心儀的女孩子,去組建一個家庭,養大你們共同的小孩——這才是一個人一生該經歷的……”
“好好好,我去上班。一天至少工作10個小時,Boss讓幹啥就幹啥,隨時看Boss臉色。同事間說些吃喝玩樂的話題,分享大家的隱私與八卦,勾心鬥角,表面一派和諧景象。碰見漂亮女生,大獻殷勤,拼命表現,打敗一票競爭者,然後存錢借錢,付好首付、背上債務,終於買得房子,通過丈母娘驗收。結婚後,收入要上交,去哪兒要彙報,老婆和母上大人有矛盾要調節。小孩一出生,開始打聽好的幼儿園,計畫買學區房,想以後給Ta上什麼補習班。頭頂上壓著n座大山,這種日子,”韋一笑說著說著,就忍不住笑起來,“……你殺了我算了。”
“不要把我們正常人的生活,形容得好像十八層地獄一樣!”謝遜抗議道,“你體會不到這種生活的美好與樂趣,即使是累,也會覺得很值得!我回家看到我兒子,就開心!你個死小孩!唉,好像永遠不能長大、變成熟一樣。”
“有些所謂的成熟,並不是變得更強大,而是被外界磨去了棱角,處處妥協。那不是成熟,而是衰亡。”
“講歪理,你永遠是一套一套的。為什麼你剛畢業的時候,就肯規規矩矩去找工作?”
“因為那時候,不找工作,我沒法養活自己,後來我受夠了。我不上班,也可以養活自己,我為什麼還要去忍受我不喜歡的東西?”
“人生在世,不合心意的事情會很多。不可能每一件都避得開。”
韋一笑道:“但是人可以選擇。忍受哪些,不忍受哪些。”
謝遜停下來,想了想。“如果你真的打算照現在這個樣子,你喜歡的方式生活下去,你會失去很多……一般人都可以得到的東西。”
“那又怎麼樣?我本來就不想要那些。”韋一笑道。
“生活是有背景的,這個背景就是社會環境。如果一直選擇一種與主流價值觀非常不同的生活,難免會承受各種壓力。‘舉世譽之不加勸,舉世非之不加沮’,說起來很美,做起來就不見得容易。”
韋一笑道:“你沒事幹,背什麼《逍遙遊》?”
謝遜笑:“做遊戲的,哪一個不翻古書?”
韋一笑微微一笑:“其實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實踐這句話的難度,直線下降。”
謝遜本來以為他會說什麼老子才不在乎,沒想到他倒討論起怎樣可以真的實踐這虛無飄渺的格言,奇怪問道:“什麼辦法?”
“只要逐漸物理屏蔽身邊跟自己價值觀不一樣、而且喜歡唧唧歪歪的人,就可以了。”
謝遜真被這話給噎了一下,半真不假地怒道:“你小子膽兒肥了哈!”
韋一笑道:“這才不算呢。”
謝遜歎氣:“算了,不跟你辯了。”
“本來就不應該。”
“有的時候,就是覺得你活得太任性了,危害社會。”
韋一笑道:“我現在有殺人放火嗎?”
“那倒沒有。”
“那我也沒有讓別人付出代價。怎麼危害社會了?”
謝遜道:“我國的穩定社會,自有一套社會規範。所有主動挑釁這一套東西的人,都有一顆反叛的心。條件合適的話,幹什麼都是可能的。所以,國家希望,男性都有老婆,女性都嫁人,每個家庭都生規定數量的小孩,兒女要講孝道,大家都尊重權威和國家機器。”
“你這一堆,都是從哪裡撿來的?”
“媒體,政權的喉舌。”
“你都這麼說了,”韋一笑道,“我也不覺得你是真的認同這些玩意。你就是故意想找點東西,叫我浪費口水。”
5.
顯然,謝遜的話,全部都白講了。
11點多,韋一笑回到家。結帳前,他沒有忘記讓店員上一個兔子布丁,打包帶走。
因為時間已經有點晚了,不知道說不得是不是已經睡熟。如果是,布丁就要放到冰箱裡。
但是,他進門,發現說不得還沒有睡。他在陽臺找到了說不得。
說不得坐在陽臺的籐椅上,手裡抱著一大瓶可樂,蛋黃趴在他大腿上,打呼嚕。
韋一笑道:“要不要吃甜品?還是放在冰箱,等你明天起來吃?”
說不得看了一眼他遞過來的東西:“……又是兔子布丁。”
“那家火鍋店的甜品,似乎這個最受歡迎。你要是吃膩了,我以後帶別的回來。”
“謝遜每次請你們吃飯,都會讓你帶點什麼回來給我,真是很體貼的人。”
“還有更體貼的呢。”韋一笑的笑意裡就有點嘲諷。
“什麼更體貼的?”說不得看著他,追問。
韋一笑道:“呃,沒什麼。”
說不得笑道:“是不是說工作室裡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想為你做做媒人,這一類的。”
“沒有這事,你別瞎說。”
說不得又喝了一口可樂。
韋一笑道:“可樂含糖太高了,你少喝點。那一大瓶,裡面的糖,比布丁裡的多得多。”
“可樂,又名肥宅快樂水。可能它讓人快樂的原因,就是含糖量高吧。”
韋一笑:“……”
Chapter 211: 樹下不三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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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樹下不三宿
1.
十月初的時候,謝遜在Talks上找殷離。
他問她,學校申請弄得怎麼樣了?殷離大概跟他說了。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新遊戲上市的事情,然後謝遜就問殷離,有沒有機會把韋一笑拐去參加小韓和黛綺絲的婚禮。
“其實,我覺得,還是有機會的吧。”殷離回他。
她覺得韋一笑對婚禮的厭惡,大概只有5分,還沒有到絕對不可以商量的地步。畢竟周顛的婚禮,他都去了。可見,對於能商量的事,他還是吃軟不吃硬。
不過,這話就不能跟謝遜說了,免得他聽了以後有想法。什麼,我的面子還不如周顛?
殷離道:“他不想去,你非拉他去。我想去,不能去。世上的事情,大概總是這樣。不能盡如人意的。”
謝遜問:“你想去參加婚禮?”
“想看看新娘真人什麼樣?想看看范師兄大學時候喜歡的人。范師兄,他會去婚禮嗎?”
“小韓已經發正式請帖了,寄到范遙律所。我問了他,他說他不去。你跟他熟嗎?”
“不熟,就見過兩次。講的話加起來不超過5句。”殷離道,“但是,范師兄是那麼大一個帥哥啊。”
謝遜連發了幾個大笑的表情,然後道:“你看過的合照上,不是還有另一個大帥哥?那個,你感不感興趣?”
“你說楊逍嗎?我見過他一次。他真人跟照片上,氣質一模一樣。高嶺之花。我可不敢關心和好奇他。”
謝遜又發了幾個大笑的表情。
殷離道:“不知道范師兄,現在他什麼心情?如果依然沒有完全放下,還是會有點難過吧?”
謝遜回道:“感情的事情,是很難講的。我還想,為什麼,沒有得到回應的感情,會留存那麼長時間。在外人看來,持續時間越長的愛情,越像傳奇。但是,要那麼像傳奇,做什麼呢?”
最後謝遜道:“婚禮就在十月的第三個週六。我要是直接把請帖拿過來,韋一笑那個臭小子,估計又要講一堆歪理。你看看,能不能跟他說得通。你想去婚禮,不管韋一笑去不去,你,我可以帶著去。本來應該我們一家三口去。我兒子參加市里的少年圍棋比賽,這幾天通知說他晉級了,那個週六要去比賽。我老婆那天下午要陪他去。”
殷離萬萬沒有想到,還有這種操作。她追問說,這樣可以嗎?
謝遜說,我跟小黛小韓都很熟的,我帶個F大的師妹,去見校友,長見識,又有什麼不可以?
殷離說,嗚嗚,你不是拿這個來收買我吧。
殷離根本不知道,怎麼跟韋一笑起頭講這件事。她已經預感到,最後她要跟謝遜說,我也失敗了。但是這種失敗,反過來說,就是另一個人堅持的成功。
2.
週五,殷離回到明湖苑。
發現一個人也沒有。韋一笑和說不得都不在家。
6點半,韋一笑回來了。
殷離看見他開門進來,臉頰和頭髮上帶著汗滴,忍不住問:“很熱嗎?”已經十月了,看手機上的天氣app,今天的氣溫也不高。
韋一笑道:“我出去跑步了。”
“我哥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
殷離奇怪道:“今天不是週末嗎,他叫我回來吃飯。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已經下班了?”
韋一笑去洗澡了。
過了一會兒,說不得自己拎著一些菜回來了。
殷離道:“老哥你下班後去買的菜?”
“我下午沒上班,診所提前關門,出去見了一個網友,見完了,順便在超市買了點東西回來。”
“什麼網友?”
“一個寫偵探小說的。”
“怎麼認識的呢?男生女生?”
“是個女生。就是她在網上連載小說,我會給她留言、寫評論什麼的。”
“這也行?怎麼可能?”
“可能她的小說,熱度不夠吧。會認真寫長評的讀者不多。”說不得忽然道,“韋一笑呢?”
“他剛跑步回來,在洗澡。”
說不得側耳聽了一下,已經沒有水聲了,就去敲浴室的門。
韋一笑在裡面道:“什麼事。”
“今天我在超市看到新鮮山楂了。還挺難得的,就買了一點。”
“不吃。”
“嗯?你不吃算了,今天阿離也在哦,她也愛吃的。我給阿離了。”
說不得說完就回廚房,去整理他買的那些東西了。真的有一袋是山楂,他給殷離,讓她去洗。自己開始洗菜。
過了一會兒,韋一笑出來了。
殷離接著剛才的話題,問說不得:“給作者寫長評,就能讓作者出來單獨見你了,哪有這種好事?”
“因為她寫得慢,我一直有留言。這都好幾年了。我在Square上也有跟她聊天。後來,她Square的帳號不知道發了什麼,炸號了,她又註冊了新的號。現在網上因為炸號而斷聯的人太多了,大家都狡兔三窟,多交換幾個聯繫方式。所以我又加了她的Talks。反正不知道怎麼的,就混得比較熟了。她就住在本市,我問她能不能出來喝個咖啡,她說可以啊。就這樣咯。”
殷離小心翼翼地問:“你們都聊了什麼?”
“就是她新小說的一些比較模糊的構思啊。還有,她抱怨國內出版審查處處都是忌諱,只能把時間背景往前挪。”
“相談甚歡?”
“也不算吧。她線上明明話很多的,怎麼線下見面,話比韋一笑還少。”
韋一笑瞥了他一眼:“你這什麼比方。”
說不得好像沒聽見,繼續跟殷離說話:“怎麼會這樣呢?殷離你以前有沒有線下見過線上認識的人?”
“有的。大一的時候。”
“跟什麼人?”
“高中時在遊戲裡認識的,是個男生,他在本市讀大學。我也到這裡上大學了,就說,很巧哦,不如出來見個面吧。”
“你一個人去的嗎?”
“不是,跟阿紫一起去的。唉,結果見了面……那個男生真是,出來見人還不洗頭,又邋遢又醜,我跟阿紫磨了半個小時,吃完蛋糕、付完帳,趕緊逃跑。”
說不得:“……”
殷離道:“親愛的老哥,你要是還跟半年前那麼瘦,約人出來,效果可能會好一點。”
“你這話也太不政治正確了!胖子,就沒有人權嗎?”
殷離道:“關於互聯網出現之後的世界,我有一個理論。線上和線下是兩個世界,線上可以是纯精神的世界,線下是精神與物質混雜的世界。一個人在網上的語言與行動,是Ta人格的不完全映射,即使曬照片,那往往也不是最真實的照片。人,在線上按照一種準則生活,在線下按照另一種準則生活。”
“簡單來說,就是真實世界首先看外貌?我,可是有過女朋友的!五個女朋友。”
“那是你線下找的呀!人家一開始就見過你了。但是如果是線上認識的,你又沒有曬過真實的近照,對方就會根據你體現出來的人格,給你想像一個外貌。線下見面的時候,如果你本人長得比想像的好,那就是加分項。如果比想像的差很多,那就是巨大的減分項。比如說,打遊戲的那個男生,我和阿紫就吐槽,明明打遊戲時反應敏捷,大局和細節都算得很好,照顧隊友,非常靠譜,為何真人這麼矬,簡直是長得OOC。”
“OOC是什麼?”說不得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在旁邊洗菜的韋一笑,“這又是什麼黑話,你知道嗎?”
“我怎麼知道。”韋一笑繼續洗手上的芥蘭。
殷離往嘴裡扔了一顆山楂:“OOC,Out of Character.不符合人設。”殷離道,“我們看別人寫的同人,經常會這樣講:‘這也太OOC了’。”
“你們很過分哎。他是個真人,又不是漫畫角色,你們居然說人家長得不符合人設。”
殷離咯咯直笑:“這就是我說的,線上和線下的準則是不一樣的。線上只用文字和語言交往,不露臉,真人長得醜,也沒有關係。”
說不得道:“按照你的說法,減分是因為想像與真實有很大的落差。問題是,別人想像的我,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很奇怪。人總是願意往好的方面想像。所以就會把人格方面一切正面因素,都跟好看掛鉤。對方想像的你,有多好看,取決於Ta在線上感覺到了多少你體現出來的人格方面的正面因素。”
“有沒有點對實際操作有用的建議?”說不得問。
“要麼你減肥,要麼你早點給人家看照片呀。”殷離道。
說不得問韋一笑:“怎麼樣才能減肥?”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減少你的碳水攝入,不要喝可樂,多運動。”
“哦。聽起來也不難。”說不得笑眯眯地道,“是不是我瘦了,就會比較容易找到對象。”
殷離看看說不得,又看看韋一笑。
3.
晚飯吃的是清炒芥蘭、皮蛋豆腐、椒鹽蝦、百葉結燉小排。
吃完飯,韋一笑洗碗,說不得就回房間去了。
殷離逮著蛋黃,在客廳跟它玩了一會兒。
韋一笑洗完碗,看殷離拿逗貓棒逗了一會兒蛋黃,開始坐在地上,捉著蛋黃兩隻前腿,讓它跳舞,便道:“貓不喜歡這樣。”
殷離放開了蛋黃的腿,只是把它抱在自己腿上,幫它梳毛,不一會兒,蛋黃就開始咕嚕咕嚕了。
殷離道:“貓,是不是比小孩可愛一點?畢竟,小孩要養很長時間,才會不像小動物,有個人樣。貓呢,一個月大,就不那麼需要照顧了。而直到它很老很老、老態龍鍾之前,都是可愛的小貓咪。”
“你想說什麼?”
“因為我也不太想要小孩,所以理解那種心情。”殷離的下一句,看起來好像跟上一句完全沒有關係,“你知道‘樹下不三宿’嗎?”
韋一笑道:“什麼?”
“我很久以前在網上看到的,也不知道真假。
佛教最早誕生於印度的時候,提倡苦修。人需要通過苦修,來領悟智慧,破除對人世的迷戀。所以,信奉佛教的修行者,要散盡家財,四處行走,一天只吃一頓飯,在同一棵樹下,只能睡一晚,最多睡兩晚,絕不可以三宿同一棵樹下。這是為了避免產生留戀之心。
這種戒律,一看就是熱帶地方人說的。要是在我國,除了最南邊的少數地方,其他地方,哪能隨便睡在樹下,春天秋天的晚上也能凍得人生病,冬天直接就凍死了。”殷離說。
韋一笑道:“我又不看佛經,也沒有研究過佛教史,我哪裡知道這個是不是有出處,是不是真的?”
“那你覺得,有道理嗎?為了不留戀,就不應該在同一個東西的身邊,呆得太久?”殷離問。
殷離以為他要想很久,誰知道韋一笑馬上就道:“沒道理。我一直不理解佛教的邏輯。因為覺得人生無常是苦,所以乾脆連人生也不要了。但是為什麼,要覺得無常就是苦呢?如果能接受變化,覺得變化很好,沒有永遠佔有的執念,就不會覺得苦,連空的必要都沒有。人為什麼不能產生留戀之心?因為害怕失去的時候,會感到痛苦。這種事先的逃避,不是軟弱嗎?”
殷離沒有講話,過了幾秒鐘,開始講第三件好像完全不相干的事:“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哥找了一個女朋友,決定要跟她住在一起,跟她結婚生子……”
韋一笑道:“是嗎?”
“這不是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嗎?實際上,在過去的幾年裡,這件事,差一點就發生了呀。那個時候,你會怎麼辦?”
“找房子搬走。”韋一笑道。
“那你會感到痛苦嗎?”殷離道,盯著韋一笑。問那句話的時候,她幾乎感覺到拿手術刀切開別人皮膚一樣的快樂。
“殷離!”
殷離轉開了眼眸,低頭摸蛋黃,歎氣:“唉,搞不懂你。人間為什麼就沒有點親密關係的正面榜樣。”
韋一笑道:“我看,你是太閑了。回你房間,有什麼活,趕緊幹。”
殷離做了個鬼臉,抱著蛋黃,跑了。
Chapter 212: 夜談5 尋找樣本與自我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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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夜談5 尋找樣本與自我補完
1.
十月中旬,殷離和程靈素討論讀研的事。
殷離說,國外學校申請的結果,可能要二、三月份才出來。如果申請不到國外的全獎offer,換成在本校本系讀研,花三年拿個碩士學位,我的積極度就大大下降了。
“我對研究神經元不感興趣,我喜歡不用天天泡在實驗室的那些方向。如果不做實驗,我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論文,哪裡可以找到專著,我自己看,不行嗎?讀不讀研究生,可能區別就在於,讀研會在導師指導下完成比本科時更嚴謹的論文,會拿到一個碩士學位。論文和學位,這兩個東西,對我的意義,真的有那麼大,值得我花三年時間嗎?”殷離道。
程靈素問:“那出國讀研,對你來說,區別在哪?”
“可以在牆之外真實地生活,不是僅僅是旅行,蜻蜓點水那樣看看而已。瞭解世界的樣子。看看其他地方怎麼搞學術。有什麼有意思的新東西。”殷離說,“這些是在國內讀研沒有的呀。”
“每一種選擇,都有代價和後果。代價是你自己出,後果是你自己承擔,所以決定,當然也是你自己做。”程靈素道。
其實,讀心理學這個專業,重要的東西我已經得到,我是什麼?我何以如此?這個世界是如何塑造我的?
雖然我理解了怎麼回事,但是不代表我跟這個世界和解了,我至多只是跟自己和解了。
殷離繼續忙著申請國外學校的事情。空的時候,和散在天涯的朋友們聊聊天。
2.
阿紫讀研就是為了不想那麼快工作。她去了帝都師範大學,第一年主要還是上課。她把劃水摸魚這項本事發揮到了極致,每天得空就偷偷摸摸碼字,平均下來,一天能寫四千多字。
殷離說,如果你能長期保持這個產量,一年就是一百多萬字。混那些爽文平臺可能不行,其他女讀者比較多、小說平均品質高一些的平臺,這個速度,應該足夠了。
阿紫說,如果我畢業時,已經混出一點名聲,能靠寫文養活自己,我就不去上班了。
殷離問,你還會想起你姐夫嗎?
阿紫說,他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象徵物。
儀琳在那家互聯網公司已經轉正,加班強度還可以,不算太過分。她養成了在地鐵上讀書的習慣,看一些怎麼做互聯網產品的書、市場行銷的書、新媒體運營的書。下班后,她还在網上看很多相關的視頻。
她還是沒有消除之前擔心找不到工作、養不活自己的焦慮。
她跟殷離說:“我除了學習,什麼也不會。”
殷離安慰她:“學習,已經是人類這種高等智慧生物最高級的能力之一了。甚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持續學習的。你能行的。”
霍青桐去了P大。
以前她在F大,從大一開始當班長,也在系學生會工作,這兩件事佔用她不少精力,所以也就沒有時間參加什麼社團。去了P大,忽然發覺P大的社團活動比F大的更豐富。某個晚上,室友拉著她,本來是要去聽科幻協會的一個講座,無意間跑錯了地方,聽了法學社的一個講座。
“有時候,我會感覺到痛苦。我考上了大學,離開了故土,僅僅是我得到了自由,而和我血脈相連的人,並沒有。”
殷離不知道該說什麼。
鐘靈在南方動物研究所。
她除了上課,就是跟著導師和學長學姐,去保育基地,去鑽林子。她最近發了一張長得怪怪的小動物的照片給殷離,它大半身都隱在樹葉中,露出兩個大大的圓眼睛。她說這叫蜂猴,棲息在熱帶和亞熱帶季雨林中,完全在樹上生活,體長只有十幾到二十幾釐米。她還給殷離發了一張倉鼠的照片,白色的,像個糯米團子,她又在宿舍裡養小倉鼠了。
殷離完全能從聊天的字句裡,感覺鐘靈的開心。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
週末的時候,殷離跟說不得聊天,如果不讀書了,應該找什麼工作。
說不得說,本市的中小學都要配心理老師,那個工作,事少,幾乎不可能失業,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覺得那個好不好?你媽媽很希望你有個清閒穩定的工作。
殷離道:“我不喜歡穩定的工作,我喜歡需要創造性的工作!”
說不得過了一會兒才道:“阿離,你的境況比很多人好。很多大學畢業生,想到找工作,第一思考的不是我喜歡什麼工作,而是什麼工作能掙錢,養活我自己,甚至養活我的家人。當然,也不能說你有錯,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才能非常愛它,会主動精進,就有可能比自己的同行更傑出,然後就能掙到更多的錢。但是生存環境更窘迫的人,根本等不到那一天。”
殷離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忍不住想,他說的那些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的人,有沒有包含他自己?
“老哥,你當初填大學志願,寫了J大的醫學院,臨床專業。那是自己填的嗎?”
“並不是。我從小喜歡小貓小狗小魚小鳥、花花草草,中學生物也學得不錯。家裡覺得我去學醫,應該會不錯。醫生不會失業,年資越高越有經驗,收入會穩定增加。家族裡有人學醫,更是好事。所以,其實是家裡的意見。”
“那你喜歡學醫、喜歡當醫生嗎?”
“我是工作之後,才喜歡上這個職業的。感覺我能夠幫助到一些人。”
殷離想,他的驅動力只是幫助別人而不是對人體好奇,這算是真的喜歡醫生這個職業嗎?
3.
說不得在那個周日的下午,還是出門了。出門前很仔細地打理了頭髮,還問殷離,送女生一個多肉植物的迷你盆栽,這種小禮物,是不是比較合適?不會過於鄭重,也不會犯什麼錯。
殷離覺得他的眼神特別真誠,一種希望的小火苗在帶笑的眼眸中躍動的感覺。她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說不得跟殷離說話的時候,韋一笑在旁邊。
說不得出門,他也出門。等說不得回來了,他還沒回來。
韋一笑進門的時候,說不得跟殷離正在試著給蛋黃塞體內驅蟲的藥。
以前它還小,說不得怕半顆的劑量對它也太大了,就沒有敢給它吃。現在它已經3個月了,就沒有這個擔心。只是,別的貓喂藥,人把貓嘴掰開,藥塞進去,再把貓嘴合上就好了。蛋黃,它是藥進了嘴,說不得一鬆手,它還要吐出來。說不得只好捏著它的嘴,多待幾分鐘。殷離抱著它無聊,還開始唱Soft Kitty了。
韋一笑道:“你們在幹什麼?”
“給蛋黃喂驅蟲藥。”說不得道,“你去哪兒了?這麼一下午?”
“逛體育用品大賣場,沒有看到合適的。”
“你去買什麼呢?”
“跑鞋。”
殷離看看韋一笑。這點事,你也要逛一下午,還兩手空空回來。不知道說不得信不信,反正她是不信。
晚飯時,氣氛依然很詭異——太安靜了。
這種安靜,殷離非常熟悉。她爸偶爾回家吃飯,他說完話之後,飯桌上就這樣。
她覺得,理解良好的親密關係是怎麼形成和維持的,比理解人格是怎麼形成的、日常是如何運行的,要難多了。
那天她又在Square上看了別人轉的一篇文章,說研究顯示,一個人如果在35歲前找到彼此相愛的長期伴侶,人生會更成功、積累更多的財富,甚至壽命也會更長一些。這個結論是對一些個體,長期調查跟蹤,最後統計得出的。
這也並不是什麼很難以理解的事。彼此相愛的長期伴侶,所能提供的安全感,本身就是無法用錢買到的稀世珍寶,是加油站,是避風港,是勇氣,是安寧,是槳,是錨。至於為什麼會有35歲這個時間點,大概因為35歲,差不多算是人生過半吧。
殷離看完之後,覺得有點憂傷。
4.
晚上12點,韋一笑還是抱著他的舊筆記本,坐在陽臺上的籐椅上。
殷離走到陽臺,看到屏幕還是登錄界面,忍不住道:“你密碼還是沒有試出來嗎?”
韋一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反問:“你怎麼還不去睡覺?”
“睡不著。”
“因為申請學校,壓力太大了?不是至少還有本系的保底嗎?”
殷離道:“如果不能去國外讀研,我打算畢業就開始工作。保研名額不要了。”
“哦。”
殷離在旁邊的籐椅上坐下,問韋一笑:“你見過什麼維持得不錯的長期親密關係嗎?我沒有見過。我父母,就不用說了。我爺爺奶奶,關係也不好。不過,這也不奇怪,男性沙文主義,父子相傳,上樑不正下樑歪,再正常不過了。我外公去世得比較早,我剛出生他就去世了。據我媽說,外婆跟他感情也不好。”
“你外公外婆只有兩個孩子?說不得的爸爸,还有你媽媽?”
“三個。中間那個,小的時候夭折了。”
“你在家族裡就找不到什麼夫妻關係和睦的樣本了?”韋一笑問。
“對啊。其實人的真貌,往往只有家人才知道,在外人面前,總要裝一裝的。”
“嗯。”
“你見過嗎?時間流逝和利益衝突,也消耗不完的愛,歷久彌堅的親密關係。你親眼見過嗎?”殷離問。
“大概見過吧。”韋一笑道。
“誰?”
“我父母。”
殷離聽到這話,簡直生氣了。不過,也許是嫉妒,也不一定。
殷離道:“那你為什麼還是個獨身主義者?”
“那是我自己的原因。”
殷離道:“你知道嗎,心理學的創始人,弗洛伊德,太強調童年經歷對人的影響。這個觀點也影響了後來的很多心理學家。‘幸運的人,一生被童年治癒。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癒童年。’這句話可能因為非常精煉和形象,流傳甚廣。雖然說這句話的心理學家,不承認自己是弗洛伊德那個學派的。童年影響一生這個觀點,曾經遭到了很多質疑。但是,後來,分子遺傳學家逐漸通過研究發現,那是真的。”
殷離很久之前就發現了,韋一笑如果聽到別人跟他講一些他陌生領域的事情,或者一些他還不知道的信息,他就會很安靜地聽,不像很多男的一樣,總要表示自己什麼都懂,迫不及待地高談闊論。
殷離問:“你知道什麼是表觀遺傳嗎?”
“不知道。”
“那DNA的結構呢?”
“那個當然知道,我高中也要上生物課。”
殷離道:“最開始研究者發現DNA結構的時候,就推測DNA裡4種堿基的序列,是遺傳信息的編碼,後來證實,也的確如此。蛋白質是執行生命功能的產品,而DNA的堿基序列,是製造這些產品的藍圖。三個堿基,編碼一個氨基酸。DNA在細胞核裡轉錄成信使RNA,信使RNA從細胞核裡來到細胞核外,在核糖體上製造氨基酸鏈,最後合成蛋白質。
表觀遺傳,就是不涉及DNA 序列改變的可遺傳變化。Epigenetic,這個詞前面的詞根,epi,就是表示在什麼上面、在什麼周圍的意思。不是DNA的核心,而是DNA的上面和周圍。比如說,甲基化。一個甲基,能夠連接到DNA的一個胞嘧啶上。胞嘧啶是DNA的4種堿基之一。這種結合並不是暫時的,它可以與DNA一起複製上百代。所以它是可以遺傳的。甲基化的一個後果,就是這一段基因不會被表達成產品了。甲基的一端扣著DNA鏈,同時會纏繞在組蛋白分子上,這樣,那一小段DNA,就無法轉錄成信使RNA,也就不能用來製造對應的氨基酸鏈。”
韋一笑道:“這跟童年不幸,有什麼關係?”
“以前研究者以為甲基化,只發生在胚胎發育時期,但是後來發現,個體出生之後,體細胞的甲基化也很常見。有一些細胞比其他細胞更重要,比如說腦細胞。有一些研究者,拿大鼠做實驗,發現大鼠如果在幼崽期,接受母親的舔舐和梳理很少,長大後就容易神經質,反之就不容易。
開始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才發現,幼崽期被忽視的大鼠,它們大腦的海馬區,有大量細胞,DNA上的某個片段,負責調控糖皮質激素受體的基因,被高度甲基化了。這個個體,無法製造足夠的糖皮質激素受體,就會很容易表現得相當神經質。
由好的媽媽養大的大鼠,海馬區的細胞沒有甲基化,長大後會有高水準的糖皮質激素受體,就是一個冷靜勇敢的個體。”
韋一笑道:“糖皮質激素受體是什麼?”
“糖皮質激素受體,是糖皮質激素的受體。糖皮質激素,需要和這個受體結合,然後發揮生物學作用。下丘腦,到垂體前葉,到腎上腺皮質,這是人體最重要的內分泌軸之一,一個影響下一個。
糖皮質激素就是腎上腺皮質分泌的。它可以調節糖、脂肪和蛋白質的合成和代謝,能升血糖,增加血管收縮力,還具有抗炎作用。在應激狀態下,糖皮質激素的分泌量會激增到平時的10倍。這是一個跟全身代謝有關的激素,是機體應激反應特別重要的調節激素,醫生們也拿它當抗炎藥。
如果應激激素發揮了作用,個體就應該很好地應對危機。但是如果糖皮質激素的受體,濃度不夠,顯然糖皮質激素是無法發揮作用的。”
韋一笑道:“我聽懂了。但是,有一個疑問。這種能遺傳嗎?出生之後,腦細胞的這種變化,只是一部分細胞的變異。不是所有細胞的變異。要遺傳給下一代,必須是生殖細胞也發生了變異吧?”
“是的。不管是表觀遺傳的變異,還是DNA堿基變異,如果只發生在腦細胞裡,當然都不能直接遺傳給後代的。但是如果這些變異,影響了激素受體的製造,不管是糖皮質激素受體,還是雌性激素受體,或者別的什麼重要小分子的製造,而後者又影響了行為,尤其是對待下一代的行為,它就會以另一種方式,把父母的痛苦複刻到子代身上。這就是為什麼,不幸,的確可以,在一個家族裡代代相傳。”
“倒也不用這麼悲觀。雖然我來說這話,多少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韋一笑道,“現在發現有治療辦法嗎?”
“那幾位研究者給被忽視著養大的大鼠,腦部注射了一種可以去甲基的藥物。等它們長大之後,就不再出現行為缺陷,糖皮質激素受體水準也正常。大家在想,以後是不是會有一些臨床應用的藥物,給人用的。可以解決那些出生後發生的、壞的表觀遺傳問題。”
“聽起來很有希望。”韋一笑道。
殷離道:“等真的研究出來,通過臨床實驗,被批准上市銷售,我可能都已經死了。”
“哈哈。”
殷離瞪他,這個人就是共情功能壞掉了!
過了一會兒,殷離道:“其實,會抱怨、會分析的,可能都是較輕程度的受害者。重度受害者,可能整個人都支離破碎,對世界的認知都扭曲了,不一定還能思考,還能控訴。我的確沒有理由太悲觀。我也那樣安慰我的室友。她說,不管我怎麼努力,我永遠不能像那些被愛包圍著長大的人一樣勇敢。我說,童年的匱乏沒有關係,後來獲得的愛,可以彌補。但我自己,都不是很相信自己說的話。”
“你那個室友相信了嗎?”
“那我怎麼知道呢?”
“她現在怎麼樣?”
“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產品專員。已經過了試用期,是正式員工了。就說每天都很忙,錢也發得多。但是她還是很焦慮,每天都在拼命看東西。”
“她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勇敢的結果嗎?就像雞湯文說的,鯊魚沒有魚鰾,不能停留,只能不停地遊。她只要不停地遊就好。”韋一笑道。
殷離笑了:“儀琳和鯊魚!好離譜!”
“是嗎。”韋一笑道,“反正我隨便說說的。”
“不過我喜歡。我喜歡這個比喻,這個描述。”
5.
過了一會兒,殷離道:“有的時候,我會覺得,我可能還沒有儀琳勇敢。至少儀琳是勇於改變的。”
她托腮,看著陽臺外面的沉沉夜色。
“儀琳說,她覺得自己太懦弱了,她不喜歡自己的懦弱。所以她想要改變的時候,並沒有猶豫。可我還是站在原地。是保持黑暗更好呢,還是變得光明一點更好呢?有的時候我分不清,對我不想做的事情,到底是厭惡,還是恐懼。我不知道我是厭惡我父親,還是恐懼他。雖然我很久以前就一直幻想殺掉他,但是在真實的世界裡,我沒有真的跟他吵過,也沒有當面罵過他。”
韋一笑道:“前一種糾結,倒也不必。但是跟你爸吵架,一次也沒有嗎?”
殷離道:“沒有。”
“等你自己經濟獨立之後,某個合適的時間,你應該親自把他罵一頓。其他大男子主義者,你討厭他們,但別人至少暫時跟你沒有私仇。跟你有私仇的,是你爸。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韋一笑道,“如果一直沒做,難免會覺得,你有一個始終沒有完成的任務,你對生活失去了控制感。如果你正確地表達了你的憤怒,可能會情緒更穩定一點。這也不能叫改變自我,可以叫修正和補完。”
“罵他花心好色,說過的誓言像放屁?罵他腦子裡都是墳裡挖出來的墓土,以為現在還是農耕時代,只有男的可以代替牛耕田、打架搶東西,所以必須要兒子?罵他總想指導我怎麼生活,怎麼成為一個好女孩,但我可不是一塊可以隨便塑形的泥巴,我是炸藥與火焰,他就是個傻逼?”殷離道。
“怎麼罵,你可以慢慢想。”韋一笑道。
殷離想了一會兒:“萬一我說到一半哭了,那王八蛋都不覺得我在罵他,還以為我在撒嬌呢。”
“那就等到某天,你說起這些,不會覺得那麼痛苦的時候,某天你已經擁有力量的時候。處理掉這種歷史遺留的垃圾,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
“更好的自己?儀琳當時也是這樣說的,她想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
“你也會的。”
“我還是有點懷疑。”
“什麼?”
“我會有成就,我會有力量。我從來不懷疑這個。黑暗的力量,也是力量。” 殷離道,“但是我懷疑,我能得到幸福嗎?”
“你是不是特指找對象?”韋一笑一邊講一邊忍不住笑,“你和說不得的關注點,很像。”
殷離又生氣瞪他。
“你剛才是不是問,有什麼維持得不錯的長期親密關係嗎。”韋一笑道,“黛綺絲的婚禮,你不是說,很想看去新娘?我帶你去好了。”
殷離莫名其妙,不知道話題是怎麼轉到這上面來的。
Chapter 213: 黛绮丝和韩千叶的婚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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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黛绮丝和韩千叶的婚礼1
1.
殷離後來告訴謝遜,韋一笑答應出席黛綺絲的婚禮,而且還說帶她一起去。
謝遜問,你怎麼做到的,靠撒嬌讓他帶你去嗎?不太可能吧。
殷離說,當然不是!
但是她也沒法跟謝遜說清她是怎麼做到,她自己都莫名其妙。
殷離甚至問謝遜,你跟你老婆,是大學同學吧,你們從在一起到現在,多久了?
謝遜說,我大二,19歲,我們就談戀愛了。到現在差不多15年了吧。
為什麼韋一笑要給她看的親密關係的樣本,是黛綺絲和那位小韓同學,而不是謝遜和他老婆?殷離不明白。
十月的第三個週六,就是婚禮那天了。
謝遜提前了幾天,把給韋一笑的請帖送過來。
請帖的內容都是差不多的。
“送呈韋一笑先生台啟。
謹定於二零XX年西曆十月十九日(星期六)為新郎韓千葉、新娘黛綺絲,舉行結婚典禮,敬備喜宴。恭請攜眷光臨。”
後面是時間地點。
時間是那天的下午3點半。地點,在郊區。殷離查了一下,在地圖上的名字叫某某山莊。
謝遜說,那是一個比較高端的私人會所。
請柬上最後有一行小字:親朋嘉友,勿送禮金。
韋一笑道:“這是特意寫的嗎?”
“小韓搞的公司,很掙錢,比我的工作室還掙錢。”謝遜道,“他們俩辦婚禮,應該也不指望靠禮金回本吧。我剛拿到請帖時,還問小韓呢。他說小黛在體制內,婚禮辦得隆重,本來就有點礙眼,再收禮金,越發落人口實,不如一概不收。”
韋一笑道:“很好,不用準備紅包了。”
2.
那個週六,殷離上午還在學校上動畫設計的課。謝遜跟他們說好,他開車,先到F大接殷離,然後到明湖苑去接韋一笑。
因為要出席婚禮,多少要穿得鄭重一點。
殷離翻箱子,找了一條長裙。她也沒有什麼高跟鞋,只有一雙細跟的涼鞋,鞋跟4釐米高。裙子是珍珠灰的,鞋是黑的,兩者還不是同色的。
同寢室的大二女生們,聽說她要去參加一個大美女校友的婚禮,特別積極地在旁指點,並且為她貢獻了兩個亮閃閃的髮夾,一條亮閃閃的項鍊,一個手包,還幫她畫了一個“直男看不出化了妝”的所謂裸妝。
謝遜12點半來接她,看到人的第一眼就道:“殷離同學今天好漂亮啊。”
殷離道:“我室友今天幫我化了妝。請問,謝師兄你看得出來嗎?”
謝遜笑而不語。
到了樓下,殷離打電話。韋一笑沒接,她打說不得的電話,說不得也沒有接。
殷離和謝遜只好上樓來,看看怎麼回事。
敲門,沒有人應,殷離拿鑰匙開門一看,原來兩個人並不在家。
殷離好奇怪,韋一笑答應的事情,應該不至於臨陣變卦吧。明明幾天前,謝遜跟他說好了今天1點過來接他,一起去的。
“反正現在差10分鐘到1點,等一等好了。”謝遜道。
謝遜本來已經吃過午飯,只是閑得無聊,自己從廚房的籃子裡拿了一個蘋果,洗了開始吃。真是風範超脫,十分淡定。
謝遜吃完一個蘋果,又在吃另一個的時候,殷離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了。
她走過去,本來是想開門看看,但她忽然聽見門外一個聲音說:“……其實還是那個穿綠色短裙、在吃酸辣粉的姑娘,更好看嘛。不過,出來逛個超市而已,為什麼要穿那麼高的高跟鞋。老穿高跟鞋,將來腳很容易得拇指外翻。”
另一個聲音道:“為了改變頭身比,顯得好看。其實她穿成那樣,並不好看。”
“女生為了變美,也太吃苦了。什麼穿高跟鞋、拔眉毛、整容、隆胸、抽脂……對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女生的胸部,手感會比其他地方要涼?”
“……不知道。”
“因為那個地方,全是結締組織和脂肪,沒有什麼肌肉和血管,產熱少。嗯,你知道為什麼男生的蛋蛋摸起來,手感也是涼涼的嗎?”
鑰匙插入鎖孔然後轉動的聲音。
說不得開門,看見殷離端端正正站在門後面,而且好像站了好久的樣子,立刻露出了很窘的表情。
韋一笑倒是沒有什麼表情變化。
沒有其他人的時候,你們倆在談什麼鬼!!!
殷離一臉平靜,但是心裡好想掀桌。
她定睛一看,說不得拎著兩個購物袋,韋一笑是提著一袋20公斤裝的大米以及一瓶5升裝的食用油。應該是去超市採購了。以前也是這樣,去超市買東西,重的東西都歸韋一笑搬。
殷離幫說不得接了東西,問:“你們吃過飯了嗎?”
說不得道:“吃過了。”他一看殷離,又看看站在客廳的謝遜,“婚禮是今天對吧?我差點都忘記了。那今天晚飯,我可以少做一點。阿離今天好漂亮。”
他回頭看了看韋一笑,對他道,“你,要穿成這樣去婚禮嗎?”雖然他出席周顛的婚禮時,也是這樣的,但是今天……
謝遜穿的是襯衫和西褲,皮鞋錚亮,雖然他平常也不穿這麼正式。殷離穿的是一件珍珠灰的深V無袖連衣裙,還化了點妝,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
韋一笑就是白色T恤、黑色牛仔褲、運動鞋。
三個人站在一起,畫風明顯不一樣嘛。
謝遜也道:“你以前上班的時候,肯定有更正式一點的衣服。也不需要多正式,襯衫配休閒西褲就行。”
“那種東西,當然早就扔掉了。”韋一笑道。
謝遜:“你又忽悠我!”
“有本事你自己去翻。”韋一笑道。
謝遜:“……”這種事情他還幹不出來。
殷離忽然道:“你應該還有襯衫的,我以前在陽臺上見過。那個號,我哥應該不能穿,所以是你的吧。”
韋一笑道:“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賣友求榮,討好老闆?”
殷離笑眯眯地道:“謝師兄現在沒有付我工資啊,謝師兄也是朋友啊。所以這肯定不能叫‘賣友求榮’。”
韋一笑繼續跟謝遜聲明,他肯定不會去找什麼更正式一點的衣服,平常穿什麼今天就穿什麼。
他們倆還在那邊說話,殷離已經開始神遊了。
她覺得韋一笑穿正裝,可能會好看。因為,畢竟職業裝要合身,要線條乾淨犀利,給人鋒利的感覺。而他平常穿T恤,並不會買特別貼合的號,看上去總像是大了一個碼,有點晃晃蕩蕩的。
不過,就算不是特別好看,也沒有關係。就像小孩喜歡給芭比娃娃換衣服,一套又一套,也不見得每套都好看,反正多多益善。
殷離在這裡腦洞大開,想韋一笑穿正裝什麼樣、穿夜店裝什麼樣,別人卻完全不知道。
說不得看見她發呆,嘴角卻露出微笑,問道:“阿離,你想什麼呢?”
殷離連忙搖頭:“沒想什麼。”
要是讓韋一笑知道,她在臆想中,把他當芭比娃娃,搞換裝秀,換一輪,再來一輪,估計會過來掐死她。
謝遜道:“算了算了。要鄙視,留著讓新人來鄙視你好了。”和說不得說了一聲,“沒事我們就走了。晚上結束了,我送他們回來。”
出去的時候,謝遜走在前面。殷離在後面,輕聲對韋一笑道:“前面進門之前,你跟我哥在聊什麼?那樣對女生品頭論足,太不尊重人了!”
韋一笑道:“不要偷聽別人說話,好不好。議論別人長得好不好看,並不算不尊重。僅僅把人當成性器,那才叫不尊重。”
殷離:“……”
3.
開車就花了不少時間,到那兒差不多是3點。請帖上時間寫的3點半,這是給嘉賓入場的時間,儀式應該稍後舉行。三個人算是到得早的了。
入口有穿禮服的工作人員,看過請帖後,給了一張地圖:“韓千葉先生和黛綺絲小姐的婚禮在‘春卉庭’舉行,從入口旁邊的停車場走過去,大概要七八分鐘。”
那個地方,開車從大門進去,樹木森森,連停車場兩旁都是挺粗的水杉,隨意望去,滿眼綠意。
三個人下車步行。一路行去,有樹有花,有流水有鳥鳴,路邊所見建築,清幽典雅,並不特別鋪張張揚,也不是新造的仿古建築,毫無暴發戶氣質。
房子隨時能造,只有草木最能看出時光。
謝遜邊走邊道:“看那些樹,都有年頭了。這裡以前是個名人私宅,也不一定。”
“這地方不錯。”殷離誇讚道。
“你將來是不是也打算,在這麼一個不錯的地方,辦婚禮?”謝遜笑問。
殷離道:“完全沒想過。我不喜歡這麼麻煩的事。”
謝遜道:“一幫懶人!我老婆當年也說,搞婚禮太麻煩了。我們就口頭通知了一下親友,直接出去結婚旅行了。”
“所以,到現在,你還覺得你老婆欠你一個名分,隔三岔五就要念叨一下。” 韋一笑微笑。
“臭小子,你給我閉嘴!”
到了地方,門前左右兩塊奇石,刻了八個字:“春日遲遲 卉木萋萋”。
捨得往上面刻字,這應該是人造太湖石。
謝遜道:“怪不得叫春卉庭。誰他媽從《詩經·小雅》裡給取的名字!還不如叫春日~~庭。”
“謝師兄!你們男的怎麼這麼無聊!隨時要開帶顏色的玩笑。” 殷離抗議。
韋一笑道:“你是不是怕別人不知道你讀過《詩經·小雅》。”
謝遜跟殷離嘿嘿笑了兩聲,對韋一笑道:“你這個死小孩!做遊戲要翻古書,怎麼了!”
今天韋一笑老是找謝遜的茬,恐怕還是因為謝遜之前要他換正裝。真是小心眼。
進門有簽到台,一般婚禮簽到台還有專人管收禮金,不過今天,這也省了。
謝遜大筆一揮,把三個人的名字都簽了。
禮儀小姐指引道:“往前走,婚禮儀式16點在庭院中的草坪上舉行。”
穿過短短一段走道,就能看見那個很大的庭院。
一帶都是透空長廊,階下長著高高的中國梧桐,樹皮發青,枝葉細細。中央一大塊綠草如茵,已經佈置好了婚禮儀式的禮台、香檳酒塔和嘉賓入座的椅子等等。四周散放了一些有酒水點心的檯子,倒有點像雞尾酒會的感覺。
透過庭院,隱約能看到,大廳裡幾十張圓桌,想必正式的婚禮晚宴是在那裡。
有一個人,站在一棵梧桐樹下,西裝筆挺,胸前戴著小小的紅花。今天溫度還有點高,穿這麼一套,殷離看了替他冒汗。他一付心平氣和的樣子,好像也不覺得熱。
謝遜過去就道:“小黛呢?怎麼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也不出去迎賓?”
那人回答道:“她補妝去了。中午就是家裡人,在這吃的飯。想大家不會到得這麼早,吃完飯她午睡了一會兒。現在還在裡面補妝呢。”
這個就是新郎了。
Chapter 214: 黛綺絲和韓千葉的婚禮2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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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黛綺絲和韓千葉的婚禮2
1.
新郎個子比韋一笑矮不少,應該沒有到一米八,長得也很普通青年,可以說五官端正,中人之姿。而且乍看上去,氣質非常平和,不像韋一笑那樣,經常漫不經意中帶點輕蔑嘲諷,或者范遙和楊逍那樣,鋒芒畢露的感覺。說得不好聽點,是真正的扔在人群裡找不到。
殷離實在很好奇,新娘到底是喜歡他哪裡。
謝遜道:“抱得佳人,可喜可賀。”
他轉頭給殷離介紹:“新郎官,韓千葉。我軟件學院的師弟,比我低一屆。他跟韋一笑是同一屆的,除了是室友,還算半個同學。”
他又向韓千葉介紹殷離:“殷離,我們學校心理系的,還修了一門二專,動畫設計,明年畢業。韋一笑室友的妹妹,在我公司實習過。她說想看新娘子,所以我們就帶她來了。”
韓千葉微笑了一下,說不定正在暗自消化謝遜剛才稀裡嘩啦講的那一大串,一邊伸出手來,跟殷離握手:“師妹好。”
殷離道:“恭喜師兄!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韓千葉道:“謝謝。”
韋一笑就很簡單地說了“恭喜”兩個字。
韓千葉道:“這不太對吧。”
“怎麼?”
“你至少也得說:‘兄弟,你終於簽了個這麼複雜的非明文契約!’諸如此類的話,才正常。”韓千葉道。
韋一笑道:“靠,你都知道我會說什麼,我還用說嗎!”
韓千葉笑起來。
謝遜道:“小韓同學,等這個傢伙結婚的時候,你可以使勁挖苦他。”
韋一笑道:“你放心!我八輩子都不會結婚的。”
謝遜看了看草坪中央,道:“你們這個婚禮儀式,誰想的?想要西式的,不如乾脆去教堂?”
“她想的。我們又沒有不信教,去教堂也挺奇怪的。她只是不喜歡婚禮儀式的時候,下面的賓客都對著一桌涼菜,一心想著上面快點結束,我們就可以動筷子了。所以要把儀式和吃飯這两件事,儘量分開。”
然後韓千葉又道:“什麼時候有空,去我們新房子坐坐?不在中心城區,稍微偏一點。我們在頂樓弄了個玻璃溫室,種了點薄荷香草什麼的。”
謝遜道:“去了請我們喝酒?”
“你想喝什麼?”
“說到喝酒,”謝遜思索道,“小黛同學有一陣子很喜歡鼓搗雞尾酒,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酒來。有的好喝,有的難喝。你倒是問問她,新學了什麼。”
韓千葉笑道:“行。不過,”他想起來,看韋一笑,“你不是不愛喝那些花裡胡哨的酒。”
韋一笑道:“我現在還是不喝。”
“反正我們家酒櫃品種挺齊全的。你們來就是了。不過,要提前跟我們說一聲。”韓千葉拍拍謝遜,“你別一高興了就乘興而來,她週末愛睡懶覺。”
韓千葉問韋一笑最近怎麼樣。
韋一笑道:“在家休息。”
“怎麼?趕著交什麼畫稿,累到了嗎?”韓千葉笑問。他跟謝遜常聯繫,韋一笑畫畫的事,他是知道的。
“也沒有。就是想休息一陣子。”
韓千葉問謝遜,最近怎麼樣。謝遜工作室新出的遊戲,他是看見宣傳了,可是沒有空去玩。
謝遜道:“還能怎麼樣?不就是做這個項目,做那個項目。國內的項目,得求爺爺告奶奶,燒香拜神,希望過審順利,拿到版號。想搞點出海的項目,還沒幾個人特別願意跟我一起搞。”他看看韋一笑,“包括這個懶傢伙。”
韓千葉道:“出海好。方向定了,具體的困難,可以見招拆招。像我們行業,當初幾個公司,在國內,使用者規模都差不多。碰上監管瓶頸了,有一個公司的老總就決定,出去幹。現在人家業務都鋪到全球了,留在國內的幾個,業務萎縮得厲害。有的時候,做選擇的勇氣,比單純努力更重要。”
聊了一會兒,韓千葉道:“儀式16點才開始,你們去吃點小點心?剛才已經來了幾個大學同學,在那邊。要不過去跟他們敘敘舊?我去看看,她補妝好了沒。”
謝遜道:“我去拿點喝的,找我們學校那幫兔崽子敘舊去。”他對殷離道,“跟著我,就是社交。跟著韋一笑,就是發呆。殷離,你選哪一邊?”
殷離道:“都不要,我自己先晃一晃。”
2.
殷離就一個人走開了。
現在,沒有幾個人在婚禮台前的椅子上就坐。多數人都是散在四周,從有酒水點心的檯子上拿點東西,三五成群地聊天。婚禮,的確是社交活動沒錯。
殷離拿了個小甜點,用小勺子吃的焦糖布丁。她就端著那個,看似漫不經心,時走時停。談興正濃的人,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們後面有個陌生人。所以殷離聽到了很多人的對話,非常有趣。
她對神經元沒有那麼熱愛,她喜歡觀察的,是作為整體的人。但是,這能算是學術興趣嗎?
殷離逛了一圈,突然看到韋一笑在跟一個人聊天。
那是一個著裝比韋一笑要正式很多的男士,年紀倒是看著跟他差不多。那個人,襯衫西褲,系的皮帶是某個著名的奢侈品牌的,帶扣是一個巨大的H,那真是太顯眼了。
殷離好奇死了,悄悄走近他們。
她就聽見那個人說:“哎呀,最近真是忙得飛起。我每天中午還要抽一個小時去健身,不這麼搞,沒有辦法熬夜到淩晨2點看文件……”
他一邊跟韋一笑說話,一邊眼睛卻在往旁邊四處亂瞟,余光看到殷離,立刻轉頭對她道:“小姑娘,你看著很面生。是新娘家的親戚嗎?不是F大的校友吧?是的話,我肯定認識。”
殷離道:“我不是新娘家的親戚。我也在F大讀書,今天是謝師兄和韋一笑帶我來的。”
那人看韋一笑:“你們認識啊?”
韋一笑道:“對。”他向殷離道,“這是我大學室友,何太沖。F大金融系畢業的。現在在投行工作,主要做IPO。”又向何太沖道,“這是殷離,我朋友的妹妹,也在F大讀書。”
他介紹殷離,就這麼三句,比他當初向謝遜介紹她時說的信息,少多了。
何太沖顯然也發覺了,對這種過於簡單的介紹不甚滿意,自己笑眯眯地問了殷離的專業,道:“可惜你不是金融系的,不然可以到我們公司來實習。我們公司,每年實習生的名額,多少小姑娘搶破頭。不過自己校友學妹嘛……”
韋一笑道:“你小心這話,讓你老婆聽見。”
何太沖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又說了幾句,就走了。他走出去不遠,有個女人,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
殷離小聲道:“咦,那個是他老婆呀?我剛剛聽見,她在跟別人說,范遙為什麼要去本地小律所,做訴訟業務?進紅圈所,為資本做法務,幫著公司做上市,掙錢多多了。如果他能早點實現財務自由,說不定,新娘,還能考慮考慮他呢,現在真是,白瞎了一張帥臉。”
殷離問:“紅圈所,是什麼?”
韋一笑道:“就是國內規模最大的幾個律所,有很多分支機搆、很多律師的那種。那種律所,非訴業務比例,會比小律所高。”他搖搖頭,“跟他老婆班淑嫻比,何太沖都只能算一般性惹人討厭了。”
殷離道:“我現在有點理解,你為什麼不想來參加老同學的婚禮了。”
“其實還好。還沒有到完全不能忍的程度。”韋一笑道。
殷離道:“我今天聽了很多有意思的對話哦。”
“是嗎,那你繼續去聽吧。”
Notes:
第144章,韋一笑跟范遙說:“我們寢室,至少,有五種不同類型的欠揍。”就是一個寢室兩個隔間,一共八個人,其中三個是泯然眾人的普通人,剩下五個人分別是楊逍、范遙、韋一笑、韓千葉、何太沖。確實是五種不同類型的欠揍。
Chapter 215: 黛綺絲和韓千葉的婚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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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黛綺絲和韓千葉的婚禮3
1.
殷離四處閒逛,直到舉行婚禮儀式的禮台開始播放音樂。
一個穿著禮服的男士,走上婚禮台,在正中站定。他大概是婚禮的主持人。
服務生也開始低聲對還在周圍聊天的嘉賓道:“婚禮儀式快要開始了,請您去台下就座。”
比較重要的人,應該已經在前排入座了。
殷離也趕緊過去。她看到了謝遜和韋一笑坐在中間的某一排的最左邊,他們右邊還有座位。但是殷離找了他們後面一排的座位坐下來。
隨著座位漸漸被填滿,韋一笑還環視了一下周圍,當他看到殷離,就不再張望了。
等所有嘉賓都在椅子上坐好,主持人宣佈,婚禮儀式開始。
這裡照例有一些套話。
什麼今天是一個美好的日子,什麼愛情就懸崖峭壁上的玫瑰,摘取它,需要獲得十足的勇氣,還有堅定的信念。什麼今天我們相聚於此,是為了給一對甜蜜的愛人做白首盟約的見證。
然後,主持人又大概介紹了一下新郎和新娘。
這時候,音樂變成了《婚禮進行曲》。主持人道:“有請新郎新娘入場。”
大家都回頭去看。新郎挽著新娘,從草坪另一端走過來。後面,跟著伴郎伴娘和小花童。
殷離聽到旁邊一位說:“為什麼不是新郎先入場,然後女方由父親領入場,然後交給新郎呢?”
另一位說:“新娘的父母,已經去世了。”
先一位又說:“那也可以在家族裡找個男性長輩,單位裡請一個年長的領導,甚至找個堂兄表兄,充當一下父親的角色,完成這個環節呀!”
殷離忍不住默默地翻白眼。
我恨儀式的原因,就是它們總需要滿足世人的眼光,而世人的眼光又沉澱了多少同淤泥一樣氣味感人的權力關係。
殷離第一次親眼看見了新娘。她的確非常美。她甚至沒有把頭紗蓋在臉上,要等著某個環節,由新郎來揭開。頭紗只是披在她的長髮上。
她穿的婚紗也非常輕盈,不像其他很多婚紗,層層疊疊的裙擺,巨大的裙撐,向後延長拖地的裙尾,繁複的蕾絲,把一個女性包裹成一個下大上小的白色花瓶。
這件婚紗,它就是一件無袖的方領及地長裙而已。雖然一樣也是白色蕾絲那樣的質地,但並不厚重。
什麼樣的人,會挑了這樣一件婚紗呢?不需要它的隆重,來陪襯自己。
2.
當新郎新娘在禮台的中央,相對而立,殷離發現新郎拿話筒的手,有一點輕微的顫抖。
韓千葉道:“小黛同學好。我認識你,有14年了。差不多14年前,大二上學期,我們因為室友入選了校辯論隊,決定去參觀一下校辯論隊的內部辯論賽。我一直覺得,那個無心之間的小小決定,是命運遞給我的橄欖枝。
那是我見到你的第一天。而我因為在台下講話,被老師挑進校辯論隊,那是我年輕時候,最幸運的事之一。這使我成為了你的隊友,我們在一個會議室裡培訓,一起討論,一起吃飯。你在我心上的投影,越來越大。”
謝遜捅韋一笑:“小韓說,我們決定去看室友的熱鬧,並且在台下吐槽,然後被老師抓進隊裡。那個‘我們’,就是你和他吧。如果你們倆不是去看楊逍和范遙的熱鬧,他就不會認識小黛。”
韋一笑道:“你幹什麼又要提這個?”
謝遜笑:“怎麼,你覺得,在台下挖苦別人丟人了?”
“不,這不丟人,在辯論隊呆過,丟人。”
“哪裡丟人了?”
“因為那些辯論,都沒有意義。我們自己訓練的時候,還好些,市里比賽的辯題,全是狗屎。像什麼‘知難行易vs知易行難’、 ‘善心是真善vs善行是真善’,還說使用本國語言的國際辯論賽都是這風格……簡直蛋疼!教育系統真有錢,不如安排《邏輯學入門》作為全體學生的大一必修課。省得有人讀完大學,還跟原始人一樣,總是用伴隨發生和偶然個例,來論證因果關係。”
“當初你為什麼不跑?你堅拒,老師還能拿刀逼你進辯論隊?”
“因為年輕的時候,有虛榮心。為了證明我可以,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謝遜摸摸下巴:“聽你說‘年輕的時候’怎麼感覺怪怪的。你比我還小,輪得著你來歎往昔嗎?”
韓千葉繼續講著:“……但我敢說,那個時候,一開始,你肯定沒有特別注意到我。當時,校辯論隊裡有二十幾個人,其中十幾個是男生。我猜,裡面大多男生都為你著迷。你是那麼的美麗、聰明、犀利,令人目眩神迷。
你注意到我,應該是在校外的跆拳道館,我們在對打練習中相遇以後。在那還沒有發生之前,我曾經設想,如果對打碰上你,我應該怎麼辦?但是,當它真正發生的時候,我只有正心誠意,認認真真地把你當成一個對手,想要擊敗你。其他都不去想。”
謝遜小聲跟韋一笑道:“當年校辯論隊十幾個男生,有七個去學跆拳道了——就因為有人發現黛綺絲在練那個。”
韋一笑奇怪道:“有這回事?”
“你這人真是一點也不關心八卦。”謝遜歎道。
“但你又不是校辯論隊的,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謝遜嘿嘿一笑:“楊逍當笑話講給我聽的。”
“楊逍講的?”韋一笑就更奇怪了,“他難道不會顧及范遙?怎麼會跟你講這種笑話?”
“唉!范遙那時候,還裝沒事人呢!誰知道他喜歡黛綺絲啊!要是他也跟那七個男生一樣,去報名學跆拳道了,我就不相信楊逍會跟我講這笑話。”
韋一笑道:“可是後來,大家總看得出來了。只要黛綺絲分在對面那組,他就永遠讓著黛綺絲,自由辯論的時候讓她壓得死死的。真是……我當他隊友,都要吐血三升。”
“不讓著黛綺絲的男生,也沒有幾個。因為不喜歡她的男生,就沒幾個。再說,你怎麼知道,范遙是存心對黛綺絲放水?也許他只不過是遇見她,就腦子當機了而已。”
韋一笑想了想,道:“我寧可認為是前一種。CPU下了一個錯誤指令,總比 CPU燒壞了,說起來要好聽一點。范遙同學一世英名,無懈可擊,唯一的槽點就是碰見黛綺絲就失魂落魄,CPU出故障。”
“我靠!”謝遜道,“真是怪不得范遙會想揍你。”
“揍我?做夢。”韋一笑道,“我也就現在跟你吐個槽。那個時候,除了楊逍和我,其他人就喜歡有意無意,在范遙面前提起黛綺絲——我今天在食堂看見她了,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好看,她剛才跟哪個男生在一起走在路上——諸如此類,沒完沒了。”
謝遜歎口氣:“人的心理,有時候是挺奇怪的。但小韓,總不至於,也這樣?”
“他跟其他人正相反,在寢室裡,從來不提黛綺絲。就好像他對黛綺絲,一點意思都沒有,也不知道范遙喜歡黛綺絲。他和黛綺絲在一起的事情,還是大四快畢業的時候,才被人發現的。”
“那個時候,我已經畢業了!黛綺絲連我也瞞著。話說,范遙同學知道的時候,什麼表情?”
韋一笑想了想:“……很難形容。反正那以後,他跟韓千葉就沒有說過一句話,本來他們倆關係,並沒有不好。我們寢室吃畢業散夥飯的那天,何太沖還偷偷說,等會兒喝了酒,會不會發生流血事件?”
“可壓根沒有發生什麼吧,不然我怎麼會沒有聽說。”
“大概范遙酒量還行,有自製力。他喝了一瓶白酒都沒有事。後來回去的路上,楊逍就負責一路看著他。”
謝遜道:“你好像覺得,小韓不太對?”
“我覺得瞞著大家,實在是有點……”
3.
這個新郎新娘互相致辭的環節,當然不是讓新郎一個人說話的。
黛綺絲道:“其實,我從初中開始,就是一個獨身主義者。就像有些少年熱血漫畫或者武俠小說裡,某些劍客會說:女人,只會影響我拔劍的速度。在我這裡也一樣。
我覺得,男人、婚姻、家庭,只會影響我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不願意給一個男性,利用婚姻來剝削我的機會。我的每一分鐘,都應該拿來學習,拿來完善自我,拿來成就一些事業。而不是為某個男人做家務、照顧他,或者照顧他的孩子。做夢都不要想。
我自己會成為一個傑出的人,而不是成為某個傑出的人的妻子,或者母親。
在我漸漸長大的過程中,我意識到,我的決定是對的。在我進入大學,認識了全國各地來的男生以後,我發現遇到的多數男生,還是和我中學時認識的男生一樣,並沒有把女生當成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他們只是把女生當成美麗的花瓶、可笑的低等生物、欲望的對象、生育機器和保姆。很多人會偽裝得很紳士,但是交流一下,就會暴露他們的真面貌。我以為,男生都是這樣了。但是,你是一個例外。”
謝遜道:“我操,這話說的。什麼花瓶、保姆、生育機器。她不會把小范同學也包括進去了吧。”
“其他我不知道,但范遙把她當弱者,讓著她,那是肯定的。”韋一笑道。
“在辯論隊裡,你會認真地把我當作一個需要擊敗的對手。在跆拳道館,你也認真地把我當作一個需要擊敗的對手。當我們在對抗的間歇,坐在墊子上閒聊,你問我平常看什麼閒書、什麼電影,跟我討論我們共同看過的,問我那些你沒有看過的。不像很多蠢貨一樣,他們不是在炫耀,就是驚訝‘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看這些東西!’”黛綺絲笑得很溫柔,“我那時候就在想,我是不是給你一個機會。”
“我靠!婚禮錄影可以外流嗎?”謝遜道,“小黛以前的追求者看了,腸子都要悔青!”
“知道了答案,再去做試卷,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補考的90分,只能當60分。這還不是學校裡考試,沒有補考。”韋一笑道。
“但是,你說的給我一個機會,也太像一個陷阱了。”韓千葉道,“在跆拳道館,我們練習的時候,總是不分上下。我很難贏你,你也很難贏我。有一天,你跟我說,如果你贏了我,我們可以試著交往一個禮拜,但是要對外保密。我想了很長時間,只能拒絕你說,競技不可以參雜別的東西。你就再也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了。
大二結束了,我們在校辯論隊的辯論生涯也結束了。我們不再是隊友。課業繁重,你也不再去跆拳道館練習了。雖然我還是可以在師兄組的飯局上見到你,但見到你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容易。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太傻了。你的話,也許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
韋一笑道:“這種偽裝成致辭的秀恩愛,到底要講到什麼時候?!稍微講一點,可以了。這麼長,不能回家去講嗎?”
“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聽愛情故事,就你在抱怨。”謝遜道,“秀恩愛怎麼了,不能秀嗎?你閉嘴吧。”
韓千葉道:“大三的暑假,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好像在幾天之內,突然長大了幾歲。突然領悟了一生太短,生命就像清晨的露水。人生的底色是荒蕪,一切美好的情感,絕不是等待,就自然而然會來。它們都需要努力,需要去爭取。”
謝遜道:“你們大三暑假,我已經畢業了,發生什麼事情?”
“不就是十七舍有人跳樓自殺?我跟韓千葉出去吃個早飯回來,在十七舍樓下,目擊了落地現場。”
“我操!你以前從來沒有說過!小韓也沒有跟我說過!”
“這種事,為什麼要說?”
黛綺絲道:“你給我打電話,我開始都不想理你。後來你又打了好幾次,我只好同意跟你出來談一談。你的反射弧,是不是也太長了?我大二給你的提議,你大四開學之後,跟我說,‘喜歡一個人跟輸贏無關,想要跟一個人交往,不需要打賭。請問,你還願意跟我交往嗎?’我忍不住想,你真是個呆子。”
韋一笑道:“她可能就喜歡比較呆一點的。楊逍那種人精,她看都不看。不過這也正常,自我中心主義者,都不喜歡旁邊站著可能有威脅性的另一個自我中心主義者。”
謝遜問:“你跟小黛,關係為什麼不好?你有沒有惡作劇整過她?”
“沒有吧?”
“‘沒有吧’?!你也不記得了是不是?你的光榮事蹟,不就是把你們班長嚇得花容失色,從此再也不敢踏進你們寢室?”
“我很少對女生搞惡作劇。我真的沒有整過黛綺絲。”
“那小黛為啥不待見你?”
韋一笑道:“要不,就是因為我也不待見她?比她弱的男生,她都鄙視。比她強的男生,她都視為競爭對手。別人火力全開,她記仇。手下留情,她也記仇。跟她講話,她覺得你居心可議。不跟她講話,她覺得你完全是在蔑視她——我只好不跟她講話了。”
謝遜笑道:“我操!你自己什麼爛脾氣,也好意思抱怨小黛脾氣不好?小黛也不容易。特別漂亮的女生,往往總是男人緣太好,在女生群裡大受排擠。受男生歡迎也不是好事,男生總把漂亮女生當花瓶。黛綺絲同學,臉蛋吸引了無數男生,脾氣也整死了無數男生,所以她跟妹子們,相處得倒不錯。”
他跟韋一笑道:“能跟小黛同學相處好的男生只有兩種,一種是實力比她弱一點點,認真又不輕佻的,喜歡她也不犯花癡的。還有一種,要實力比她強一點點,心胸寬大、脾氣很好、性情爽朗、心地善良、幽默詼諧、名草有主、熱愛自己的老婆,絕對不存在騷擾她的可能!你肯定不在這兩種之列!”
他又道:“能跟你相處好的人只有一種:那人要心胸寬大、脾氣很好、性情爽朗、心地善良、幽默詼諧……”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你他媽的能別這麼使勁誇自己嗎?”
謝遜嘿嘿低聲笑。
韋一笑淡淡地道:“還得加上一條,不唧唧歪歪才行。”
謝遜道:“喂!”
4.
韓千葉道:“從我們大四交往開始,到今天,12年了。這12年,我們並非一帆風順,我們和其他很多戀人一樣,經歷了感情的起伏,克服了許多困難,才繼續在一起。我簡直無法用言語告訴你,過去我有多幸福,此刻我有多幸福。”
黛綺絲道:“幸福是互生的。我們在一起的這些年,你讓我懂得了什麼是無條件的愛。我低谷的時候,你鼓勵我。我高光的時候,你為我喝彩。你很少讓我做家務,我沒有因為談戀愛而減少了投入學習和事業的時間。你沒有希望我為了你而改變,我保持自我,同時獲得了愛。這在我十幾歲時,是無法想像的。”
“不,我的愛不是無條件的。”韓千葉的這句話,可能不是之前排練過的,所以黛綺絲還怔了一下。
他繼續道:“我愛你,是因為你優秀,因為你自信。我希望你繼續優秀、自信,並且幸福快樂。你的光輝,也指引我,讓我奮發努力,讓我可以跟你並肩同行。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是今天的我。我將一生愛你、珍視你,不管未來我們遭遇什麼,從過去開始,直到永遠。我會愛你,直到這個世界或者我,化為灰燼為止。”
最後那句話,雖然有點太狠,不甚吉利,但是如此誠摯,如此有畫面感,台下的女士紛紛感動得抹眼淚。
謝遜對韋一笑道:“小黛還說小韓呆。這麼會說話,呆什麼呆!你要是這麼會說情話,什麼對象都追到手了。”
“我八輩子也不會發這種誓!”韋一笑道。
黛綺絲的眼睛裡也有一絲淚光的痕跡。
她就帶著淚光道:“我為你,改變了我從少年時開始的決定。你也讓我成為了一個更好的自己,更有安全感,更平和,更強大。我們在世人面前訂立婚姻的盟約,把你和我的利益,更牢固地捆綁在一起。我將一生愛你、珍視你,不管未來我們遭遇什麼,從過去開始,直到永遠。”
台下一片唏噓。
來賓們聽了一樁陳年愛情往事,見證了一些誓言,而這些在今天似乎已經變得相當稀有,於是起了大感動。
主持人来做总结了。
“希望你們得到幸福,希望你們在讓對方幸福的過程中發現更大的幸福。
希望你們擁有真愛,希望你們在彼此相愛中讓真愛永駐。
以你們的愛情和對彼此的承諾為證,我現在宣佈你們成為夫妻。”
5.
接下來還有交換戒指、新郎親吻新娘、新人們切結婚蛋糕、賓客分享蛋糕、新人們給香檳塔倒酒、新人們喝交杯酒、新娘拋花束等等環節。
殷離雖然也被新郎新娘之間的致辭和誓言所感動,但是到了新娘拋花束的環節,其他未婚女子紛紛離座,站到前面來,滿懷期待,等著接新娘轉身拋出的花束,她卻坐在座位上一動也沒有動。大家都說,未婚女子在婚禮上接到新娘拋出的花束,就會找到自己的幸福伴侶,成為下一位幸福新娘。
殷離希望有一個彼此相愛的愛人,但她還是對婚姻充滿了懷疑,並沒有什麼渴望。
不過,那個時候,她已經明白了,為什麼韋一笑要讓她看的親密關係的樣本是黛綺絲和韓千葉,而不是謝遜和他老婆。
Chapter 216: 黛綺絲和韓千葉的婚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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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黛綺絲和韓千葉的婚禮4
1.
婚禮的儀式完成,婚宴要6點開始,中間還有一段時間。嘉賓們都四散開來,新郎新娘從禮臺上下來。
黛綺絲穿的婚紗本來就很輕盈,她端了一杯香檳,都不用任何人幫她托著婚紗,就開始四處跟人碰杯,言笑晏晏,容光照人。
她在政府機關工作,韓千葉IT行業,雙方請的不是同事就是校友,基本也算是社會中堅力量,大多都是兩個人都認識的。認識的,互相聊聊近況,不認識的,彼此熟悉熟悉,說不定以後用得上。
立刻就有人過來跟謝遜聊上了。等謝遜跟別人幾句說完,回頭看韋一笑,就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他只看到殷離站在旁邊發呆。
謝遜過來道:“你在想什麼呢?別發呆了,我帶你去轉轉,認識幾個師兄師姐。”
2.
謝遜帶著殷離去各處轉的時候,韋一笑一個人在一張放酒的檯子後面,端著一杯酒站著。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特意繞到檯子後面,來跟韋一笑說話:“我是小葉的姐姐。親姐姐。小葉跟我說,你是他的大學室友,也在校辯論隊?”
韋一笑:“對。我以前聽他說起過,他有一個姐姐。”
韓千葉的姐姐問:“你也是校辯論隊的,那你以前就認識黛綺絲?”
“嗯。”
韓千葉的姐姐又問:“你看他們倆般配麼?”
“般配不般配,只有當事人自己才知道。”
韓千葉的姐姐笑了:“真是好敷衍的話。”
韋一笑道:“要敷衍人,不是應該順嘴說‘佳偶天成’?並不是敷衍你。”
韓千葉的姐姐微微一笑,歎口氣:“要是我父母還在,就好了。”
“令堂令尊何時去世?”
“母親去得早,我們還在讀初中的時候。父親是幾年前。你不知道,我父親去世的之前,要小葉帶女朋友回去。父親在病床上跟他們說,希望自己閉眼之前看到兒子成家生子。結果黛綺絲回答說,她想畢業後,工作有一定的基礎,再結婚。而且她只待了兩天,就因為有事情,回去工作了。不久,我父親就去世了。你看,他們現在30多歲了才結婚,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生孩子。萬一她高齡不能生,我們韓家不是絕後了嗎?”她擦了擦眼睛,“對不起,跟你說這些……我心裡很難受。”
韋一笑道:“黛綺絲,就是這樣的脾氣。不過,韓千葉是你弟弟,是他娶老婆,又不是你娶老婆。你要是實在看這個弟媳婦不順眼,減少來往,就是了。不需要生氣。保持自己的身心健康,比較重要。你這麼擔心韓家絕後,你生個小孩,讓小孩姓韓,不就好了?”
韓千葉的姐姐聽了這話,勃然變色,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3.
殷離跟謝遜轉了一圈回來。看見韋一笑一個人站著,就跑過來,問:“韋一笑,你覺得新娘漂亮嗎?”
韋一笑隨口道:“漂亮。”
殷離就不說話了。
韋一笑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奇怪道:“你過來,就為了問我這個嗎?”
殷離顧左右而言他:“我只是怕你一個人呆著無聊嘛。”
“我從來沒有因為這個原因無聊過。”韋一笑道。
殷離氣得鼓起了腮幫子:“你真是從來不給別人臺階下……”她輕輕歎一聲,“今天,范師兄他真的沒有來呢。”
“沒來就沒來。”
殷離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之前聽見你跟謝師兄聊天。”
“你不知道偷聽別人講話,不好嗎?”
“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地聽!誰要你們說話不夠小聲!”殷離狡辯道。
“你要說什麼?”
“你們覺得,新郎跟人家女孩子談戀愛了,瞞著室友,不對。可是,你們就沒有想過,那也許不是他的主意,而是黛綺絲的主意嗎?有的時候,女孩子喜歡一個人,心理也很矛盾,因為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到底有多深,和這個人相處起來會怎麼樣。一旦公佈戀情,就相當於要在大家的輿論監督之下,談戀愛。一點波動都會被放大幾十倍。什麼樣的加油添醋、煽風點火都會有。所以,隱瞞一段時間來培養感情,也沒有什麼不對吧。只是你們男生通常會覺得不太公平。”
殷離又道:“男生通常想不到這種細微的地方,然後總是解釋說,這是情商的問題,可是明明是智商決定情商的上限,所以能不能說,你們智商有問題?”
韋一笑:“……”
殷離又道:“還有啦,‘一世英名,唯一的槽點就是為所愛的人失魂落魄’,這是對男生的特別要求嗎?”
“你是不是記性不太好?殷離同學。我什麼時候認為女性因為愛情失魂落魄,就是應該的?只有男生不應該?我看你真是十分鐘不挨挖苦,就記憶力下降。”
殷離笑眯眯地也不生氣,過了一會兒,看著遠處的新郎和新娘:“我覺得這兩個人,很相愛。”
韋一笑道:“我想是的。這算不算給你一個榜樣?”
“……人生榜樣很重要啊,力量和方向的源泉。”殷離想了想,故意道,“要是有人把范師兄當人生榜樣,只要顏值夠高,多半能長成萬人迷。要是把你當人生榜樣,就算長得好看,多半也會變成一個不愛搭理人的逗逼?”
“殷離!”
殷離跟他做個鬼臉,知道他不會把自己怎麼樣。她轉頭四顧,看見旁邊桌子上一大排綠色的高腳杯,乘機跑開,離不知道有沒有生氣的韋一笑遠一點點,過兩分鐘再回來。
“這是汽水嗎?”她問旁邊那個侍者。
人家一臉忍不住的笑意,可能剛才她跟韋一笑說的話,他全聽見了。
侍者回答道:“不是的。這是調製雞尾酒。裡面加了香草和薄荷,喝下去會感覺很特別,涼涼的。”
殷離好奇,拿了一杯嘗了一口:“嗯。還真是……很特別。”
侍者道:“是新娘要求調製的,她喜歡喝這個雞尾酒。”
“叫什麼名字?”
“新娘說叫‘碧水寒潭’。”
殷離端著杯子回來,又喝了一口,半天不說話,然後對韋一笑道:“糟糕了,現在感覺自己的胸膛拔涼拔涼的,從喉嚨一直涼到肺。”
“去,喝一杯的烈酒或者一杯辣醬,就暖和回來了。快去。”韋一笑建議道,一本正經,都不帶笑的。
殷離嗔道:“你耍我玩呢!”
4.
黛綺絲向謝遜走過來,跟他碰了個杯:“三哥!”
謝遜道:“小韓呢?”
“他有事接個電話。你剛才帶著滿場轉的那個漂亮小女生,是誰呀?我要不要跟嫂子彙報呀?”黛綺絲一臉頑皮壞笑。
“靠!那是韋一笑室友的妹妹。也在F大讀書,還沒有畢業,她暑假在我公司實習了一個多月。”
黛綺絲一怔:“這什麼七拐八彎的關係?韋一笑的女朋友?”
謝遜一眼掃過去。正好看見遠處殷離和韋一笑在一起說話,指了指:“你看,這像女朋友嗎?”
黛綺絲就跟謝遜一起看了一會兒,最後搖搖頭:“不像。”
“要是像,那就好了。”
黛綺絲道:“你管他那麼多幹什麼!剛才千葉跟我說,他姐跟韋一笑聊了一會兒。她說我沒順著父親的意思,早點結婚生子,不夠孝順,結果韋一笑建議她少跟我們家來往就可以了,保持自己的身心健康比較重要。她就跟千葉抱怨,你同學都是什麼人!”
謝遜忍不住笑起來:“家庭事務去問他?他只會火上澆油。還好小韓向著你,立場堅定,不會耳根子軟。”
黛綺絲道:“哼,那是。韋一笑,那個傢伙,還是跟以前一樣,講話就要噎死人。活該沒有對象。”
謝遜歎道:“談戀愛,修成正果,不容易啊。你這朵鮮花,算是在小韓同學這塊泥巴上,插牢了。”
“別說得好像他配不上我一樣。”
謝遜想了想:“起碼你現在,為了照顧小韓同學的身高,不能隨便穿很高的高跟鞋了吧。”
“喲,三哥你倒是夠高的,”黛綺絲故意湊近來低聲道,“要不我把小韓同學拋棄了,你也不要嫂子了,我們湊一堆吧。”
“別亂講話啊!!!”謝遜正色道,“你不怕小韓同學收拾你,我還怕回家跪鍵盤呢。”
黛綺絲笑靨如花:“三哥,你就裝怕老婆吧。”
正說著,韓千葉過來了,他在黛綺絲身邊站定,就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來了。
謝遜道:“小黛你的結婚戒指,讓我仔細看看。我剛才在台下看著,怎麼不像鑽戒呢?”
黛綺絲一時高興,直接拖著韓千葉的手舉起來,給謝遜看她手上的戒指:“好看吧?不是鑽石,是藍寶石。我和千葉,去珠寶商的店裡,自己挑的裸石,定的款式。天然的藍寶石,未經加熱,帶一點紫調,像深海的顏色,美極了。”
謝遜笑道:“在我眼裡,彩色寶石,都怪像彩色玻璃的。”
黛綺絲氣道:“三哥你!”
韓千葉在旁邊笑:“我當時也說,鑽石好,人家結婚都買鑽戒。她非說俗氣,她不喜歡那麼閃的東西。她喜歡這個,只好隨她。”
“哼,你們男的,一個兩個,不是色盲就是色弱,懂得什麼欣賞!”黛綺絲嗔道。
Chapter 217: 黛綺絲和韓千葉的婚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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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黛綺絲和韓千葉的婚禮5
殷離很快就不記得婚宴上的菜式。但是新郎和新娘的致辭,對她來說,卻是縈繞於心。她時不時就會回想起一些東西。
比如新娘說,我不願意給一個男性,利用婚姻來剝削我的機會。我的每一分鐘,都應該拿來學習,拿來完善自我,拿來成就一些事業。而不是為某個男人做家務、照顧他,或者照顧他的孩子。
她後來又說,新郎很少讓我做家務,我沒有因為談戀愛而減少了投入學習和事業的時間。
殷離覺得,韓千葉並不像出生在大富之家。
婚宴敬酒的環節,家屬陪同新人,殷離看到了他的姐姐。從他姐姐的舉止氣質來看,韓家應該並不算大富大貴。那麼,就算韓千葉現在有錢了,十幾年前剛畢業的時候,他肯定還是窮的。
謝遜說過,小韩小黛兩個人,也是外地人考上F大,留在本市。婚是最近才結,但總不可能是最近才住在一起。
同居的家務,黛綺絲不幹,那麼誰幹呢?
結論:要麼韓千葉幹,要麼服務外包。
這種狀態,是否可以一直持續下去呢?恐怕不行。因為懷孕、分娩、哺乳、帶孩子,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外包的。就算有若干個保姆,也得給她們下指令。外人只是拿錢辦事而已,又不是照顧自己的孩子,孩子將來是個牛人也好,是個廢物也好,跟她們又有什麼關係?
婚姻中最殘忍的一段,就是從生育開始的。一旦懷孕,生育佔用、消耗的一切,就成為女性的沉沒成本。孩子出生之後,為了已經發生的沉沒成本,母親往往會繼續投入更多的成本,此時父親就可以裝死,當甩手掌櫃了。
就算配偶裝死,啥都不管,母親還是得努力承擔照顧孩子的一切責任。如果母親也不管,孩子就會死,或者養廢了。如果那樣,她懷孕、分娩、養育,遭受的巨大痛苦,付出的無窮精力,都白費了。
就是因為懷孕已經是巨大的沉沒成本,被欺騙、被囚禁、被強姦的女性,即使她們對那些讓她們懷孕的男人恨之入骨,但只要嬰兒活著生下來,也變成了難以捨棄的寶貝。甚至,進一步成了那些男人扣在手裡、轄制她們的人質。
即使在所謂正常的婚姻關係裡,也有“母職懲罰”。
“母職懲罰”,就是你成為了母親,你就必須餵養、照顧孩子,為Ta耗費遠遠超過父親所必須付出的精力。
在殷離看來,如果要避免以上這些,就要有一種玉石俱焚的態度,一種讓沉沒成本真沉沒的決絕。
當年殷離的媽媽,並沒有這樣做。如果她媽媽真的跟她父親一樣,你不管我也不管,要麼孩子夭折,要麼你跟我付出一樣的精力來照顧孩子。我的精力,還要留一大半去發展自己的事業,這才靠得住。如果她那樣做了,殷離可能就死了。
但即使她沒有那樣做,而是接受了母職懲罰,忍受喪偶式育兒,含辛茹苦,把殷離養大,殷離還是變成了一個內核非常陰鬱的小孩。
人類跟大鼠不一樣。大鼠,只要小時候媽媽親親舔舔,餵奶的時候,媽媽弓起背不要壓著孩子,就能長成一個正常快樂的大鼠。而且,大鼠的幼年期,很短。
你知道人類的大腦,什麼時候才算真的發育完善嗎?20多歲吧。你以為嬰兒期照顧得當,就能收穫一個健康的小孩?豈知養到讀初中,受點打擊,也能讓Ta變成個半廢人。人類幼崽的安全感,需要的條件,比大鼠複雜多了。
殷離又想起她以前看過一個長期伴侶之間感情和睦程度,隨時間變化的曲線。
一共分了四類人群,有孩子的異性戀、沒有孩子的異性戀、男同性戀、女同性戀。四類人群,在開始都會隨著時間增加而感情和睦度下降,最後又會回升。第一組,有孩子的異性戀,中間那個深坑是最深的,回升是最低的。兩個同性戀組,尤其是女同性戀組,整體曲線數值和回升後的數值,都比兩個異性戀組的,要高一些。
這忍不住讓人想起“同性之間的愛才是最純粹的”這種論斷。但是,絕大多數同性戀伴侶是沒有孩子的。
可見,孩子可能才是伴侶感情的最大殺手。
殷離又想,我想的這一大堆,難道不是算計嗎?
我覺得,愛比被愛更幸福。愛和功利是不相容的,愛是非功利,無條件的。能夠給予愛的人,應該充盈而無所畏懼。
那為什麼,我一想到婚姻,思維就切換到了博弈論呢?甚至不惜動用玉石俱焚的恐嚇策略。
人生的底色,是荒蕪。以及非常的孤獨。
生物的本能是自私,占用盡可能多的資源,來保證自己的生存和繁殖。而高級生物,還有一種本能是利它。這種本能,使個體之間的合作成為可能。如果你的同伴懂合作,而你完全不懂,那並不有利於生存。
這只不過是,我的利它本能和我的自私本能,在打架而已。
韋一笑說我帶你去參加婚禮,看一個長期伴侶的樣本時,他肯定不會想到,殷離想了那麼多東西。
Chapter 218: 沒有答案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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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沒有答案的問題
1.
十月底,殷離一邊忙申請學校,一邊還在上課,一邊已經開始準備她第二專業的畢業設計。動畫設計這個專業,不交畢業論文,交畢業設計。
做一個3D動畫短片,講述一個故事,系裡老師組成的學術委員會一起看過,表決通過,就行了。
有一天下午,殷離去明湖苑。她進門,就看到韋一笑又坐在沙發上,抱著他的舊筆記本。那天是週五,說不得當然還在上班。
殷離道:“你是不是還在試密碼?我哥不在,是吧?”
電腦屏幕依然是登錄界面。茶几上有一隻筆,還有一張紙,正是韋一笑寫了劃、劃了又寫的那張紙,上面全是失敗的密碼。殷離早就注意到了,說不得在場的時候,他肯定不搞這個。
韋一笑道:“閉嘴。”把紙翻過去,扣在茶几上。
“哼。”殷離哼一聲也就罷了,不能跟一個病人計較。
她開始說別的事情:“我跟你講講我畢業設計的構想,好不好。”
韋一笑道:“講。”果然不提試密碼的事,就沒關係。
殷離道:“我打算講这么一個故事:有一條海裡的魚,救了一個人,然後愛上了那個人。”
“挺老套的故事。”
“但是我有新意。”殷離側過頭來看韋一笑,賣關子,“你猜?”
“依照你的脾氣,”韋一笑想了一下,“那條魚是雄性的。那個人是男的。你要講耽美故事,是吧?”
殷離簡直笑死,她笑了一會兒道:“你這個主意,也不錯。不過,至少我這次的構想不是這樣的。主人公,還是一條雌性的魚,但她是一條鯊魚。大白鯊。中間就是曖昧、約會、談戀愛那套啦。結局我想這樣,男主不愛主人公,主人公躍出水面,把男主一口吃了,回到海裡,繼續自己的生活。Happy ending.”
韋一笑:“……吃了?”
“主人公是一條大白鯊嘛,吃個人,不是很正常嗎?”
“我靠。”韋一笑道,“你要什麼時候顯示出主人公是一頭大白鯊?如果是一開始,誰看了,也不會嗑你的cp。”
“我可以留到最後,再揭示給觀眾?”
“你的畢業設計,是動畫,不是文字。你怎麼才可以把這個留到最後?”
殷離道:“我想過了。畫面全部用第一人稱視覺就行。沒有鏡子,一個生物又看不見自己,觀眾用她的眼睛去看,怎麼會知道她是鯊魚呢?”
“這樣構圖,會很不好處理。你明白嗎?”韋一笑道,“本來你只要畫一條魚,不管什麼魚,在畫面中間。其他,都只是點綴。但是現在,你必須要畫這條魚眼中的整個水下世界。再說了,什麼人,會喜歡大白鯊,跟大白鯊曖昧?”
“那可以改成鯨鯊,鯨鯊滿身都是白色的斑點,像星空一樣,很可愛的。大白鯊也不能一口把人吞了,但是鯨鯊的大小,就可以。”
“但鯨鯊不是吃浮游生物的嗎?”
“為了愛情,可以改吃肉試試。”
韋一笑:“……你這個構思,跟你畢業設計的指導老師,談過沒有?”
“我這是二專,老師簡直三不管。我跟他說了我的構想,他就說,你不要搞得太複雜!老師對二專的學生都會適當放水的。弄出個過得去的玩意,不要讓人沒眼看就行。”殷離道,“但那樣,有什麼意思呢?”
韋一笑想了想:“你今天講的,實在太粗了。你先把故事想好,再把文學劇本弄好,主要角色、主要場景的原畫,先弄個大概出來。如果發現工作量太大,還是乘早改主意,做點更簡單的吧。”
“分鏡劇本,先不要弄嗎?”殷離道。
“對。你先把劇本搞好。”韋一笑一邊說,一邊繼續在他的筆記電腦上輸密碼。
“水下很多東西都是柔體,我沒有怎麼做過。而且,素材庫也不太夠。”殷離想了想,又道。
“前面那個,你去找老謝。他們工作室有人對那一塊很熟。你可能要請人家吃個飯什麼的。”韋一笑道,“素材,就是熱帶珊瑚礁、熱帶魚類。熱帶的,比較好看。各種海草。收集起來,應該也很快。我記得我收過幾本海洋生物圖集的電子書。”
“在哪?”
“我忘記了。可能在移动硬盘裡,也可能在這個電腦裡。”韋一笑又輸了一次密碼。
就在韋一笑和殷離面前,電腦登陸的界面轉成了桌面。
這次的密碼,終於對了。韋一笑站起來,就把那張紙撕成片,揉成一團,拿去扔垃圾桶了。
殷離還以為他終於解開了密碼,要做點什麼,比如說找什麼東西之類的。誰知道他馬上就把電腦合上了:“靠,要遲到了!跟你說話,都忘了時間。”
他回自己房間,出來的時候穿上了外套,手裡拿著手機,三步兩步出了門。
殷離追到門邊問:“你去哪?”
“去醫院見胡青牛。”韋一笑頭都沒有回,“等我回來,我們再說你畢業設計的事。”
2.
殷離從門口回到了客廳的沙發旁邊,她坐在沙發上,看著茶几上韋一笑的電腦。
她感覺了幹壞事的誘惑。
剛才韋一笑是當著她的面,輸密碼的。但是她的記憶力,也沒有那麼好。他打字的速度很快,殷離最多只能回憶起他手指移動的大概區域。
殷離想了想,去翻垃圾桶裡,把那張已經沒有全屍的紙,找了出來。把它們展開、拼好,拿透明膠帶粘起來。
還好韋一笑沒有多撕幾次。
那張紙上,當然都是錯誤的密碼。但是他拿這些去試,表示這些是他記得的、自己可能採用的密碼組合模式。
殷離研究了半天,發現的確是有一個模式,應該是韋一笑自己的名字+他連載漫畫裡一個人物的名字,其他是數字和符號。但是,角色可選的有好多個,名字還有縮寫不縮寫、字母大寫不大寫的區別,數字和符號就更是有很多變化。
殷離對那張紙研究夠了,自己也拿了一張白紙。
她打開面前的筆記本,回憶著韋一笑手指移動的樣子,先寫下了第一組密碼。輸進去,不對。
殷離劃掉了,想了一下,修改了一個符號。第二組密碼,還是不對。
殷離就這麼慢慢試,試到第11次,登錄進去了。
殷離簡直受到了一點驚嚇。這比她想的要順利。
萬一韋一笑回來了,怎麼辦?
不過她定定神。他回來之前,她肯定會把電腦合上的。她自己不說,難道韋一笑會知道嗎?
她先把試密碼的紙,藏起來。之前她從垃圾桶裡撿回來拼好的那張紙,也恢復原樣,扔回去。
既然密碼解開了,就順便看看他的電腦吧。
殷離就開始翻電腦的硬盘。
韋一笑的資料很整潔,所有東西都分門別類地放進不同的文件夾,桌面上並沒有什麼。圖片素材包占了較多空間,一些畫作也占了不少空間。
殷離覺得這些應該都是他正在用的東西。備份和不常用文件,應該是在備份的硬盘裡。
電腦硬盘裡,還有音樂,主要是純音樂。電影什麼倒是很少,只有一兩部,也是很大眾的最近兩年的片子。
殷離把每個盤都翻了翻——除非韋一笑用了她不知道的隱藏方法,她沒有找到什麼黃色小視頻。當然,更沒有電子版的日記了。
殷離本來也沒有指望發現什麼,就準備把電腦合上了。
這時候,她忽然注意到電腦上,Talks是登錄狀態,應該是開機後自動登錄的,現在它的小圖示正在右下角跳啊跳。
殷離點開來看,發現有幾十條系統消息。系統消息嘛,都是加人的申請。有一兩條申請信息,寫的是什麼什麼的編輯,其他所有的加好友申請,都是同一個帳號。
殷離拉動滑動條,仔細地看了看。那個帳號,叫“傅裡葉變換”。
最開始的申請信息寫的就是一個字:我。
該用戶加好友請求被拒絕。
隔了幾個月後變成了:你生氣生完了嗎?!
該用戶加好友請求被拒絕。
再隔了一個月後變成了:要是查IP地址能精確到門牌號,我早就坐飛機過來找你了!
該用戶加好友請求被拒絕。
然後是:你很久沒有上線了,去哪裡旅遊那麼久?
半個月後:你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
之後的每一條申請信息,都是那同一句話。你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
該用戶加好友請求被拒絕。
統統被拒絕了。
殷離回憶起來,韋一笑住院手術之前,他曾經把Talks簽名改成了:外出旅遊,歸期不定。等他出院之後,這個簽名就刪掉了。
殷離想了又想,打開韋一笑Talks的黑名單,真的就在黑名單裡找到了那個一直在申請加好友的帳號。然後她又開打了消息管理器,搜了一下,看本地文件中有沒有他和這個帳號的聊天記錄。
還真的有,不過很短,不長。
傅裡葉變換:你最近怎麼樣?
F:和以前一樣
傅裡葉變換:以前是什麼樣,我就沒有知道過。
傅裡葉變換:好幾年前,你就不跟我講過你的工作了。
傅裡葉變換:又不說話了。
傅裡葉變換:不過至少我知道你經濟狀況很穩定。
F:……
傅裡葉變換:不然也不會每個季度都會轉一點錢給我。雖然我不需要錢,但還是挺高興的。
F:你最近怎麼樣
傅裡葉變換:有個認識的人,在那種大型連鎖補課機構上班,當本市的小負責人。她讓我去試試看給高中生補數學,一對三的超級小班授課,學費特別貴的那種。我教了幾天,就不想去了。學生真是太蠢了。閑在家裡發呆又無聊。
F:那你為什麼不接受學校的返聘?至少可以再工作五年
傅裡葉變換:我看大一新生也已經看夠了。上課睡覺,考了40多分,就成群跑來跟我哭訴。因為50分以下要重修,50分到59分還可以補考。
F:如果補考的試卷還是你出,估計那些人再考還是不及格
傅裡葉變換:為何又笨又不用功的小孩這麼多。
F:你現在每天怎麼吃飯
傅裡葉變換:還是食堂。反正離得近,雖然退休了,飯卡還能用。
F:我就知道你懶得自己做飯
傅裡葉變換:做飯這種事多無聊。我最近看完一本Java程序設計語言的入門書。
F:不錯的退休消遣,比發呆好,比加入廣場舞團隊要高雅,還說明你的腦力和體力依然充沛
傅裡葉變換:你在挖苦我是不是?
F:誰敢挖苦數學系老師的智商,那數值都突破天際了
傅裡葉變換:你講話,老這麼尖酸,有女孩子受得了你嗎?
F:我一般都告訴她們,這是遺傳
傅裡葉變換:……你能好好跟我說話嗎?
F:請保重身體,按時吃飯,抽點時間,鍛煉身體。適當增加社交,注意心理健康。有必要的話,交個男朋友。女朋友也行
傅裡葉變換:現在輪到你來教育我了是不是?!
F:沒有
傅裡葉變換: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工作呢?
F:反正你不會喜歡的
傅裡葉變換:你現在每天做的事情,對得起你自己的智商嗎?
F:這句話,現在對我已經沒用了
傅裡葉變換:……
傅裡葉變換: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生孩子?
F:我們家有皇位要繼承嗎,沒有吧
傅裡葉變換:你就是不想聽話,是不是?小孩子都這樣。難道我的話就一定是錯的?結了婚,生了孩子,你就多了家人。這裡,社會福利是靠不住的,貨幣貶值又厲害,你要是一直單身下去,老了怎麼辦?
傅裡葉變換:孩子,還是血脈傳承。生一個小孩,養一個小孩,付出辛勞,孩子就是成果。我就是種棵橘子樹、種棵西瓜苗,還指望它結果呢。
F:我又不是農作物
F:你就不能當我已經死了嗎
傅裡葉變換:你就仗著自己不在我眼前!你有本事死一個給我看看!
F:每次都是這樣,有意思嗎
F:我不是為別人而活,也不會為別人而死
後面就沒有了,大概是韋一笑已經把對方拉進黑名單了。
明明屋子裡沒有人,殷離還是抬起頭左右看了看。她覺得自己心怦怦跳,好像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比在韋一笑的電腦裡翻到什麼小視頻還嚴重,嚇得趕緊把Talks給關了,然後把韋一笑的電腦合上了。
她已經猜到了跟韋一笑說話、又被他拉進黑名單的那個人,是誰。應該是韋一笑的媽媽。
殷離一直在沙發上呆坐到了韋一笑回家。
3.
韋一笑回來,在門口換了鞋。去廚房洗了手,走到客廳沙發前,發現殷離還坐在沙發上,而且抬頭看他的時候,表情很奇怪。
“你是不是動我電腦了?”韋一笑問。
殷離還想抵賴:“沒有啊……”
“我走的時候,鼠标不是在這個位置。”韋一笑看著殷離越來越心虛的表情,顯然不相信她的否認。他站在殷離面前,單手把電腦抱起來,輸密碼,登錄,進去看了一下。
然後他合上了電腦。
“Talks被關掉了。是你關的吧。我密碼那麼好猜嗎?”
“好猜個屁。”殷離道。
韋一笑大概沒想到她偷偷翻他電腦,被逮著了,還能這麼囂張,表情已經開始陰冷了。
殷離看著他,並沒有感覺到害怕,只是感覺到困惑,和一點憂傷。
“韋一笑,如果你在表達自己的憤怒,但是對方完全沒有接收到,這算是‘正確地表達了憤怒’嗎?”殷離問。
去參加婚禮之前,韋一笑跟她說,等你自己經濟獨立之後,某個合適的時間,你應該親自把你爸罵一頓。“如果你正確地表達了你的憤怒,可能會情緒更穩定一點。”
韋一笑大概也沒有想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他沉默了一會兒道:“以後不准碰我的電腦。我這就換密碼。”
殷離只是悶悶地應了一聲:“哦。”
這個問題,他也沒有答案。
Chapter 219: 一百億個百年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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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一百億個百年孤獨
1.
十一月初,天氣開始真正轉涼。每下一場雨,就降一點溫。雖然南方的秋天,只有到了秋盡冬來,才會有一絲真正的肅殺之意,但到底是秋天。夏天過去了,夏天長長的尾巴也過去了,不顧人們的眷戀。
季節流轉,時間無情。
殷離的新室友,有一個女孩子,抱怨說,這裡夏天熱死,冬天冷死。不冷不熱的時間太短了。但夏天雖然熱,還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冬天不行,我不耐凍。什麼羽絨服都醜。我最討厭冬天了。
殷離曾經也很討厭冬天。但是跟不能穿漂亮衣服無關,只是因為她的生日在初冬而已。因為她不快樂,所以連出生這件事也怨恨,從來不想過自己的生日。
現在,她多少釋然了。
2.
十一月初,說不得還是週末繼續跟出門,跟那個寫偵探小說的女生約會。每次出門前,他都會大聲說,我出去約會啦。但是他回家來的時候,似乎也不顯得開心。
他出門的時候,韋一笑多半也會出門。
殷離有的時候甚至會瞎想,是不是他們兩個出去玩了。但當然不是的。
說不得回家之後,殷離會問問約會怎麼樣。然後說不得就跟她講一段偵探小說。
殷離道:“你們約會就聊這個啊?”
“是的,聊得可高興了。”
韋一笑一般就在旁邊不說話。他只有一次開口問:“那個女生,在網上發小說,用的名字叫什麼?”
說不得馬上道:“你問這個,作什麼?”
“拜讀一下她的作品。”
說不得斷然拒絕:“不勞你拜讀。”
他不肯講,韋一笑就算了。
過了兩天,有天晚上8點多,說不得出去喂貓了。殷離在客廳跟蛋黃玩,韋一笑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沙發上,他突然把筆記本轉向殷離,讓她看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網頁,上面有一本書的封面。
殷離道:“這是什麼?”
“某位女作者寫的偵探小說。”
“我哥的約會對象?”殷離奇怪道,“他沒有告訴你名字,你怎麼找的?”
但是她把網頁上下拉了拉,讀了上面的內容,疑問就沒有了。網頁介紹了一下這本書的一小部分劇情,跟說不得那天講的東西,是對得上的。韋一笑不是根據作者名字或者小說的名字,而是根據內容找到的。當然,後者難度更高一些。
殷離道:“這不是已經出版的書嗎?按照常理來說……”
這時候,說不得回來了。
韋一笑把筆記本電腦轉了回去,殷離聽見鼠標輕響了一聲,估計他把網頁關掉了。
說不得問:“捉貓的抄網和籠子,我怎麼沒有看到了?我記得以前在陽臺上。”
“在陽臺的儲物櫃裡,應該是被別的東西擋住了。”韋一笑道。
“哦,謝謝。”說不得說完就去陽臺了。
殷離心想,我還不如看你們吵架呢。
3.
十一月的第二個週六。傍晚,說不得約會回來,開始做飯。韋一笑照例幫忙洗菜。殷離窩在沙發上,她還在畫畢業設計的角色設計原畫。
這時候忽然有人敲門,韋一笑放下手裡洗的菜去看,隨後打開了門。
進來的是周顛,手裡端著一盒披薩。
說不得回頭發現是周顛,奇怪道:“你怎麼有空過來?”
“我老婆休了好幾個月產假,剛剛給女兒斷奶,回去上班了。今天週六,本來說,傍晚我們倆到這旁邊的商圈,新開的那個購物中心,逛個街,吃個飯,看個電影。媽的,她上司叫她回去加班!還有沒有人性了!”
“六個多月就斷奶了?”說不得道,“有點早啊。好多媽媽上班之後,都是把吸奶器帶到公司去的,定時把奶水吸出來,裝袋存公司冰箱裡。下班背回家給孩子。你老婆公司沒有母嬰室,不好弄?”
“她嫌麻煩,不想這麼搞。母乳餵養固然重要,她的心情更重要。”
說不得道:“也是。母親有產後抑鬱,那是比喂孩子奶粉大一百倍的麻煩。你女兒現在主要是誰在帶?”
“我岳父岳母過來了,現在五口人擠在我們那個兩室的房子裡。還行,我岳母真的很能幹。”
殷離道:“給我看你女兒的新照片!”
周顛美滋滋地掏出手機,給殷離和說不得看照片。
韋一笑忽然側耳聽了聽,好像是聽到了滴滴一聲,他放下手裡的東西擦手:“不知道是不是編輯找我。周顛,過來洗菜。”
“你他媽什麼時候對編輯這麼好了?!以前好半天才回我,也是常事。”周顛道。
“我一年沒工作了。這時候當然得對編輯好點。”他說完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幾個人忙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坐下來吃飯了。
因為周顛突然出現,說不得把冰箱翻遍了,又多做了兩個菜。加上周顛買的披薩,是夠一個飯桶加三個正常飯量的人吃了。
周顛面對桌子,感慨:“感覺又回到從前了。”
說不得問:“你女兒會叫爸爸媽媽了沒有?”
“哪有那麼快會說話?她現在只會爬。還會哭和笑。唉,”周顛歎氣,“當爸爸好累呀。”
說不得道:“你幹什麼就累了?你岳父岳母不是來過來幫忙了嗎?”
“餵奶我不喂,換尿布總是要做!她半夜發燒了,不得趕緊送去醫院嗎?岳父岳母白天看孩子,已經夠累了,家務做得少一點,就得我們倆下班回來做。你知道不?為了儘量減少家務,我和我老婆,晚飯也都在公司食堂吃了,還打包一些回去給我岳父岳母。這樣,家裡就少做大人的飯。就這樣,還是整天累得跟狗似的。她半夜總要哭醒幾次,我老婆起來餵奶,多半會把我也吵醒。”
說不得安慰他:“等她大一點就好了。”
“小孩大了,不是要操心能上什麼學校?學習成績好不好?”
說不得又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結婚生孩子,孩子都出生了。你以為還能回到從前嗎?”
周顛嘟囔:“我說你們。又沒說我自己。”
說不得:“……”
韋一笑忽然道:“說不得沒有小孩,有貓啊。”
“貓怎麼能跟小孩比,”周顛道,“我女兒將來會叫爸爸,會彈琴,能說英文,會算微積分!貓能嗎?”
韋一笑道:“你都不會算微積分。”
聽著他們倆拌嘴,說不得看起來更心塞了。
那頓飯,主要就是周顛在說話。
周顛講,他同事,家裡孩子2歲,現在每個週末送出去上早教班。
“那個早教班,也不是很容易搶到報名的。他們有特色,教基礎英語,教一些益智遊戲。好的私立幼儿園,收小孩,要投簡歷,要面試的。面試的時候,老師會跟小孩用英語對話!我同事現在就在愁,2歲半開始學,3歲零幾個月的時候面試,到底行不行?”
殷離奇怪:“一個幼儿園而已,又不是大學,上不上,很要緊嗎?”
周顛道:“你懂什麼?!那個私立幼儿園,是我同事看中的那個私立雙語小學的附屬幼儿園。小學招生的時候,優先招自己附屬幼儿園的學生。你以為私立學校,拿錢就能進去了?人家要挑特別優秀的小孩。全國的優秀青年,都在帝都和本市這種一線城市搶飯碗。優秀青年的後代,接著搶一線城市的教育資源。3歲的時候不競爭,6歲不是還得再競爭一輪?你不給娃打興奮劑,鞭策娃奮發努力,15歲初中畢業中考,只有一半人能讀高中,以後可以考大學,另一半人只能讀職高,將來去當技工。誰願意自家小孩去讀職高?”
韋一笑還不忘補刀:“去讀職高,就不用學微積分了。”氣得周顛又想揍他。
周顛講,他們主策劃,開會時講一些虛頭巴腦的狗屁玩意。
“他說,大家要看點嚴肅文學,經典名著。加西亞·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什麼的。吸取一些靈感,為創造注入鮮活的源泉!我看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生,她當時就是一種‘日了狗’的表情。那些玩意啟發的靈感,也能拿來寫遊戲劇情嗎?!啊,純文學那些蛋疼的東西,就跟醃太久的酸黃瓜一樣,吃一片提神,吃多了他媽傷胃啊。”
韋一笑道:“你抱怨,是不是因為你根本沒有讀過這些東西?”
周顛大聲反駁:“放屁!老子當然讀過!老子是文學系的,好不好!雖然是本國語的文學系,其他國家的文學作品,也要讀。”
韋一笑道:“失敬失敬。”
周顛道:“《百年孤獨》,老子大二讀的。26萬字,也不用看很久。我當年看完,覺得沒有看懂。去網上找解讀,看文學評價家怎麼說的。說在這個家族七代,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沒有感情溝通,整個家族都陷入孤獨之中。所以這本書叫《百年孤獨》。作家寫出這一點,希望南美民眾團結起來,共同努力擺脫孤獨。
我看了這種解讀,就摔書。
我回家,跟我爸媽,也沒有話講。我爸媽之間,也沒話講。他們倆,跟他們的爸媽,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沒話講。對話內容,基本僅限於飯菜、工資、身體、孫輩。子女考上大學之前,話題就是成績。子女工作了、還沒有生孩子的時候,話題就是催婚催生。講起話來,都他媽的跟複讀機一樣!
這是什麼悲慘的故事?這難道不是我們的日常嗎?‘這樣的家族,註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喲,在我國,這樣的家族,一百億個,他媽的也有。”
殷離道:“一百億?這數字是怎麼冒出來的?我國也就是十幾億人口?”
“我國人口繁盛,幾千年來,難道湊不夠一百億個孤獨的百年家族嗎?”周顛道。
“是是是!”殷離道,“跟你們文學系的,不應該在數字上較真。誇張,是種文學修辭。”
“不要打斷我!”周顛繼續慷慨激昂,“各個地方,有各個地方的劫難!南美人民的劫難,就是亂搞,生一堆私生子,自由派和保守派打內戰。我們的劫難,就是當牛作馬,一周幹活72小時。不亂搞,只相親,生了孩子,從2歲開始,把每天的時間排滿。人比人,人踩人,一路內卷,卷到死。時代不同,區域不同,內卷的形式也不同,但內卷的本質一樣。”
說不得忍不住道:“相親?啊,相親?”
周顛道:“怎麼了?”
殷離在旁邊狂笑。韋一笑就收斂很多了,只是微笑而已。
周顛吃完飯走了。他跟朋友瞎侃放鬆了兩個小時,回家看孩子去了。
韋一笑跟沒事人一樣的,問殷離的劇本和原畫,搞得怎麼樣。跟殷離討論劇本,給她的原畫提修改意見。
4.
晚上10點多,殷離在客廳跟蛋黃玩。
說不得過來道:“蛋黃,去睡覺了。等會兒我關了門,你進不來,又挠門。”
那個時候,韋一笑在他自己的房間。
殷離問說不得:“老哥,你有很愛的人嗎?”
“……有的。”說不得沉默了幾秒,回答道。
“你能跟Ta在一起嗎?”
“……這我怎麼能知道呢?”他好像帶著一點苦笑回答。
殷離又問:“孤獨的生活,是人生的常態嗎?”
說不得道:“也許是吧。”
“人生的原始狀態,是不是,其實跟動物也沒有很大的區別?只是掙扎著想要生存和繁殖,如此而已。但人又比動物多一點點東西。創造、信仰、相知相愛。但這些動物沒有的東西,也不是每一個人類都能有的。
很多人只是孤獨又毫無所得地度過這一生,在臨終時回首,覺得人生一片荒涼,滿目瘡痍。辛苦一世,只有一地雞毛蒜皮。
珍寶不是天上掉下來、在地上就可以撿到的,它們像是,你必須翻山越嶺,深入迷宮,跟惡龍搏鬥,搶走它壓在肚皮下的種子,回來用自己的心頭熱血澆灌,才能得到的東西。”
殷離在臨睡之前刷Talks,發現說不得發了這麼一段話。
周顛在下面評論道:“是不是今天吃飯時,我講的話對你刺激太大了,你半夜又喝酒,在這裡詩興大發?真不愧是讀過很多言情小說的人。”
說不得回復:“你給我爬遠點。”
殷離又想笑了。她能感覺到傷心,同時想笑。
殷離等了好久,等韋一笑會在後面說點什麼,哪怕只是點個贊,告訴別人,他看過了。
但是過了一小時,什麼都沒有。
殷離困得要睡著了,才想起來。韋一笑以前就沒有加說不得的Talks,後來也沒有加。他Talks加的人不多,有認識的編輯、以前的同事,好像還加了同學群。殷離向周顛要了韋一笑的號碼,加了好多次,還當面催了他,他才通過她的好友申請。
所以說不得發的那段話,他自己是看不到的。
Chapter 220: 失聯
Chapter Text
第220章 失聯
1.
十二月初,有一天下午,韋一笑一個人在逛體育用品大賣場。
他本來只是要買一雙新的跑鞋。就是日常傍晚跑步的時候穿。
大賣場裡,東西實在太多了。各種裝備、各種健身器材。一個店員看到他拿了一雙跑鞋經過,就很熱情地向他推銷跑步機,說放在家裡,就可以風雨無阻跑步,不用出門,不用去健身館。
韋一笑道:“有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家裡有跑步機,也不見得有用吧。”
店員繼續熱情推銷:“只要培養出習慣,就好。我一個朋友,把平板架到跑步機上,一邊看那種超長的國產愛情劇,一邊慢跑。現在每天下班不跑5公里,渾身難受。啤酒肚也消了,血脂也降了。不過先生你肯定沒有這種問題,再鍛煉只是錦上添花啦。買一台回家吧,也不貴的。”
韋一笑笑道:“等我考慮一下再說。”
他走過球類區,拿一個籃球玩了一下。再往前走,是羽毛球、乒乓球、網球的區域。他看到網球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幾個月前,夏天的時候,他出院幾個月了,給范遙打電話。畢竟,當初他住院的時候,說不得診所出人命官司,范遙給了建議,推薦了有經驗的同行。說不得有沒有跟范遙打過電話致謝,那是另一回事,他自己需要給范遙打這個電話。
范遙其實已經知道了說不得診所那件事的結果,他只是多問了一下韋一笑的情況。什麼時候出院的,什麼病,現在怎麼樣。
韋一笑當然沒有告訴他實話。只是說做了一個小手術,又是含糊其辭混過去了。
最後范遙說,有空去打球嗎?
大一下學期的時候,他跟范遙打了一個學期的網球。每個週三、週六的早上,6點到7點。
那個學期,他和范遙體育課選的項目都是網球,不過不在一個班。體育課一周只有1次,練習時間不夠,大家就自己訂網球場,找好陪練,在上課之外的時間也打打球。學校裡,籃球、排球、足球場都是免費的,但是網球場不是。
他訂了最早的場,早上6點開始。因為早場很少人訂,所以最便宜。他把小紙條貼在十七舍樓下佈告欄,結果最先來找他的居然是范遙。
為什麼范遙經常跟楊逍在一起吃飯,卻不能拉楊逍來陪練打球呢?韋一笑觀察了一陣才發現:范遙不喜歡被女生圍觀,而楊逍不喜歡早起。
體育系以南是個大操場。他和范遙早上打網球的地方,在那個操場的南邊、醫學院教學樓的西面。那裡除了有網球場,還有排球場。
他們打完球,7點鐘準備走的時候,可能就會碰上幾個體育系1米90以上的女生,比他們倆都要高,抱著排球過來熱身練球。有一次,她們還大聲開玩笑,說那兩個打網球的男生,是哪個系的弟弟呀。他跟范遙都不說話,趕緊跑。
大一結束之後,他們體育課各自選的,又是別的项目。也有一起打網球,但就比較少了。
大學畢業之後,韋一笑就不怎麼打球了。籃球也不打,網球也不打。球類運動都需要同伴,而跑步也好,舉鐵也好,倒掛卷腹也好,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完成。
大學時候的網球拍,早就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他也好久沒有打網球了。
他畢業後回,過一次學院,找院教務處開一個證明。金融與統計學院,就在醫學院教學樓北邊,他走在那條路上,看到排球場,就又想起那些早晨。
韋一笑又買了一隻網球拍、一組網球和一雙網球鞋。可以先在網上找個本市的球友群,混幾次活動再說。
他在出口排隊等結帳的時候,刷Square。
看到一個他關注的博主。
小企鵝:愛情也一樣//@XXXXXX:XX幣高開低走了,大交易所一上即顛峰
小企鵝:投資是盲目的。愛情也一樣
“這傢伙,最近犯什麼毛病。”他嘀咕了一聲。
點開這位的個人主頁,看了看。
小企鵝:一起期待已久的巨大利好終於來了,可你已經沒有奮不顧身梭哈的勇氣了。愛情也一樣
小企鵝:₿是個騙局。愛情也一樣
韋一笑扶額。
真是沒眼看。不過為了看這位到底說了多少次“愛情也一樣”,他還拿這幾個字在這位的主頁搜了一下。
小企鵝:愛情也一樣//@XXXXXXX:你知道它會發幣,它也知道它會發幣,但是你們都不知道那會是在什麼時候。這不知道的日子,真是美妙的日子,交匯、碰撞、激情,然後分離……
小企鵝:Square是裝瘋賣傻的地方。愛情也一樣
小企鵝:對山寨幣投入感情,就會被割韭菜。愛情也一樣
小企鵝:項目太多了,掙錢機會太多了,只能擠壓睡覺的時間。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愛情也一樣
小企鵝:雖說這話不太吉利,但是我冷錢包、熱錢包的recovery phrase和各種密碼,都給雙方家長做好了備份,還附帶了個幣圈朋友的名片。意外無法絕對避免,做好最壞準備也是負責任的一種體現。愛情也一樣//@XXXX:各位忙著掙錢時,也要注意身體
小企鵝:有護城河才有超額收益。愛情也一樣
小企鵝:愛情也一樣//@XXXXXXXX:哭得很小聲……默默掙錢補一補虧錢的項目
小企鵝:不貪心,就不會接盤。愛情也一樣
小企鵝:愛情也一樣//@XXXX:雖然大餅猛漲,但是我猜你們滿手山寨幣,並沒有大餅
小企鵝:愛情也一樣//@XX:很多人總以為當囤幣黨很容易,只是運氣好,比較早知道了大餅,買了大餅不動而已。換了你自己來試試。大餅跌,你會賣。大餅漲,你會賣。早就賣得差不多了。沒有貨幣自由的信念支撐、沒有點山崩於前不變色的心理素質,能囤住幣?除非是被關進牢裡了
小企鵝:愛情也一樣//@XXXX:如果不懂怎麼做一個情感博主,就在每段話結尾都加上“愛情也是這樣”就好。無論中間有多淩亂複雜,只要結尾一錘定音,就會有一大群人淚流滿面,感慨萬千。愛情也是這樣
這叫什麼?不想當段子手的幣圈人士,不是好的投機家?
韋一笑憋著笑,把這位的主頁關了。
其實,他最近心情還挺好的。
2.
他回到家,說不得也下班回來。說不得看起來有點愁眉不展,都沒有注意到他拿了什麼。
他問說不得,你怎麼了?
“我助理要辭職。她辭職,我就沒法幹了。”說不得道。
“你一個人應該是忙不過。”
“不光是忙不過來,”說不得苦笑,“我是個男婦科醫生,如果沒有一個女護士在,病人很難安心。”
韋一笑道:“你能再招一個護士嗎?”
“招一個有合法資質的護士,哪有那麼容易。人家都願意去公立醫院,大型私立醫院也比我這裡好一百倍。”說不得頹然。
“這個助理,你是怎麼招到的?”
“她是本地人,住得離這裡不太遠。受不了太有壓力的生活,在公立醫院幹過一段時間,是臨時工,受不了,就回家了。我以前的同事認識她,跟我說起。我讓那個同事牽線搭橋,讓她過來上班。她來了,我才把上一個中專畢業、考資質總是考不過的助理給辭了。”說不得道。
韋一笑道:“反正也快年底了,你就休息幾個月。等過完春節,發個招聘信息看看。”
看到說不得心煩意亂,韋一笑乾脆下廚,把晚飯也做了。
吃飯時,說不得還是心不在焉,沒有什麼食欲,右手一直在搓筷子。
韋一笑道:“你很焦慮。”
“中年失業,比中年失戀可怕多了。沒人愛,不會馬上死。沒有錢,真的會餓死街頭。”說不得道。
“不,你就算不工作,也不會餓死的。真的。”韋一笑道,“這段時間,房租、生活費你不用管。我那張銀行卡還在你那裡,你自己有什麼需要支出的,可以用那張卡。”
說不得道:“我不是跟你說了,那張卡的錢不能動。你出院後買不了高額醫療商業保險,以後看病不能找保險公司報銷了。”
“我那個小本子,在你手裡的時候,你是不是沒有仔細研究?”韋一笑道。
說不得道:“我那時候,哪裡有心思研究?我看都沒看。”他皺眉呆滯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想什麼,表情越來越生氣,“你找的那個姓李的律師,怎麼回事?!你還在ICU,他就當你已經死了,打電話來跟我談遺囑和密钥。這人混蛋,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韋一笑道:“怎麼之前,你沒有跟我提過?”
“你出院後,亂七八糟的事情,還多呢。我沒想起來說這事。”
“你當時怎麼回答他的?”韋一笑問。
說不得道:“叫他現在別來跟我談這種事。我當時真是……沒精神好好罵他一頓。”
韋一笑笑道:“我得換個遺囑律師。”
“你為什麼不委託范遙?”說不得問。
“我連生病都沒有告訴他,怎麼會找他來執行我的遺囑?”韋一笑道。
“好了,反正我現在是好好的。”韋一笑道,“有時間重新挑一個律師。我還得教教你怎麼變現。雖然以你的學習能力,靠自己上網查,最後肯定還是能弄明白,不過可能要花多一點時間。蛋黃還要吃罐頭,不能餓著小貓。”
說不得奇怪:“賣股票又不複雜,我又不是沒有買賣過,這也需要教嗎?”
“我的密碼,又不是直接寫在紙上的。再說,你沒有買賣過我持有的那些。”韋一笑道。
“什麼意思?”說不得一頭霧水的樣子,語氣忽然又一變,“你現在又沒有住院,急需錢。你的資產,跟我有什麼關係?”
“好好好,沒關係。”韋一笑道,“但我還是要教。”
說不得有點生氣。
說起來應該是這樣,萬一韋一笑又病重了,有大筆的支出,他作為韋一笑的監護人,動用韋一笑的財產作他的醫藥費,是必要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這傢伙嘴裡說出來的這些話,就那麼彆扭呢?
說不得越想越彆扭。感覺上好像韋一笑說,你不上班,我也會養著你和蛋黃的。但實際上,他又沒有這麼直接說。
一萬年前,人類進入農業文明以來,男性承擔了農耕中的重體力勞動,也習慣了組織戰爭。男性握住了一切權力,从家庭內財產處置、人員管理、子女冠名姓氏,到國家從暴力到行政的權力。
在這種制度之下,只有女性可以接受被人豢養。對男性提出這種建議,等同于把對方視為女人。
雖然現在,我國也已經進入信息文明時代了。在信息文明時代,創造產值最大的工作,是第三產業,對體力要求並不高,男女都能幹。戰爭也可以用無人機和導彈攻擊,按個按鈕而已,男女都能幹。但是一萬年以來的習慣沉澱,還是在發揮效力。
韋一笑因病不工作,他養韋一笑一段時間,他覺得沒有問題。但是反過來,他就覺得很彆扭。
說不得想了那麼一大堆,韋一笑當然是不知道的。韋一笑又不跟他共用一個大腦,哪裡能很精確地知道他在想什麼。除非他跟韋一笑討論一下,但是現在他又並不想討論這個問題。
韋一笑問:“你心情好點沒有?”
“沒有。我還是得想我的診所該怎麼辦?就算找到了有證書的護士做助理,跟我合作的那個麻醉師,年紀也大了。他都退休好幾年了,現在身體不太好,有時候有手術,他卻說我那天要去看醫生,只能改日期。如果有一天他也不能做了,找一個兼職的麻醉師,更難。而且,因為出生率一直在下滑,國家鼓勵生育不太容易生效,禁止墮胎就容易得多了。說不定哪一天,除非有證據證明胎兒有嚴重問題,其他人工流產一律非法。現在已經有這個趨勢了。”說不得道。
韋一笑想了想:“你沒有考慮過去其他醫院嗎?”
“要麼,試試看能不能去郊區的公立醫院。區中心醫院。婦幼保健醫院。再降就是,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要麼,試試看能不能去大型的私立醫院。但是,這些,我都不太想去。”說不得道。
“沒事。你不想做,就不做。總會有出路的。”韋一笑道,“不要太焦慮了。”
3.
十二月,說不得忙著想辦法招助理。他這也不是什麼高大上的工作,只能去同城交易平臺上發招聘信息,又加了幾個本地中專衛生學校的群,問將要畢業的小護士有沒有願意來工作的,但是希望十分渺茫。
韋一笑加了幾個本地網球球友群。有個群裡全是中學生和學生家長,他一發現就趕緊退群了。找個不是少年為主的業餘球友群,也並非那麼容易。
不過他還是找到了,群裡有人約著打球,他看地方不遠,自己又有空,就去。
這麼打了一段時間,以前的手感多少恢復了一點。
他發信息問范遙:“年底了,你有空打球嗎?”
范遙一直沒有回他。
開始韋一笑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他以為范遙最近太忙。這種閒話,忙起來不回,再正常不過了。
直到謝遜打電話給他,說出海的遊戲項目,在公司內部立項了,應該二月啟動,你到底來不來?做不做項目主美術,可以商量。
韋一笑跟他說,第一我不加班,一天就工作八小時。第二,美術風格我把關。第三,我不想管人催進度。
謝遜說,我給你配個脾氣好點的人當副手,讓那位去管統籌協調,行吧?
兩個人商量得差不多了,謝遜忽然說,你知道嗎,范遙好像出事了。
“什麼事?”
“他不是我們公司的法律顧問嗎?我問他個事情,他沒有回我。電話也打不通。後來我就打到他們律所去了。他同事說,這段時間,我們換個律師來跟你對接,你有什麼諮詢就聯繫那位。我問范遙怎麼了,他同事就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他。不過,至少是排除了車禍、生病這兩項了。”
韋一笑沒有說話。
謝遜道:“律師他媽的也是個高危職業啊。”然後開始數,這幾年,他自己在網上看到、現在還記得的各種倒楣律師。
比如說,某地地震,教學樓塌了一片。教學樓都是以前為了完成教育行政管理部門的任務趕建的。教學樓粉碎,旁邊豬圈沒事。有死了孩子的家長不甘心,找律師,想追問一下教學樓建築品質的問題,然後律師和家長就被抓了。
某地運動式掃黑,辦了幾樁大案,本地律師全都縮脖子,某位律師頂風從外地趕去為人做辯護準備,結果被設下的陷阱套住了。委託人告訴他,自己被行刑逼供,然後檢方說他教唆被告編造假口供,那位律師倒比自己的委託人先坐牢。
“你不用去猜了。范遙現在應該在拘留所。”電話這頭的韋一笑道,“我在Square上找到了他們律所合夥人發的東西。”
“原因呢?你看到了沒有?”
“某位律師‘被監視居住’了,他家屬找到范遙。當初人是被某個區的警察帶走的,家屬認得人。後來就不知道關在什麼地方。哦,原來‘監視居住’是這個意思,就是外面找個地方,關起來。范遙去了幾次,被那個區警察分局拘留了,以妨礙公務的罪名。警察還說,你怎麼什麼委託都接?如果還敢管這個人的事,下次就拿刑法裡哪一條哪一條來抓他,那去的地方就不是拘留所,而是看守所和監獄了!後面就是一些抱怨。”韋一笑道。
“我操!”謝遜道,“這叫什麼事啊。”
韋一笑道:“你問問楊逍知道這事沒有。其實這個事也好辦,就算現在撈人不行,出來之後不再管那事,總是可以的。”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擅長作死,還是擅長保命。”謝遜道。
韋一笑道:“我也不知道。”
4.
當天晚上,韋一笑抱著筆記本電腦在客廳看東西。
說不得過來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助理,辭職後,幹什麼去了?”
“應該是有意思的事,不然你不會這麼說。”
“哎,其實我助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之前有沒有跟你說過?她大概十幾歲就犯過抑鬱症,好了之後就奉行躺平哲學。妙的是,她老公跟她一個想法,當初一見如故,結婚之後,兩個人一起不要小孩,家裡養了一隻貓、一隻兔子、兩只倉鼠。生活理念是誰也別想剝削我們,誰也別想逼我們奮鬥。什麼學區房、課外補習班、名牌包包、進口汽車、攀比、階層上升下降,統統跟我們沒關係。我們就守著家裡給我們買的這套小小的婚房,反正房貸也還清了,就這樣過到老就好了。人活到100歲,也就是3萬多天。有一半的日子是開心的,都算掙了。兩個人之前都有工作,都是輕鬆簡單的活,沒壓力,下班早。回家就跟寵物玩,看小說、看電影,一起打遊戲。年紀不小了,跟孩子一樣,還保有童心,真是令人羡慕。”
韋一笑道:“她辭職後,幹什麼去了?”
“在家當某個短視頻平臺的博主。之前已經試著做了一段時間,上傳的視頻都是她用本地方言跟家裡的貓貓、兔子、倉鼠說話,跟它們講故事,跟它們玩。她自己的臉不出鏡。按照播放量來算,每一千次播放有多少錢的收入。還有一些觀眾打賞的錢。她說現在粉絲才幾萬,已經有幾個寵物用品的廣告找她了。如果產出高一些,粉絲和播放量再增長一些,再接點廣告什麼的,收入會跟在我這裡上班差不多了。”
韋一笑道:“哦。”
說不得看他目光一直都沒有離開筆記本的屏幕,講話總有點心不在焉,於是湊過去:“你在看什麼呢?”
韋一笑在看的是一個網頁。說不得看到上面一張照片,是很多人穿橙色的馬甲,手舉高放在腦後,站成一排。這明顯是犯人。
說不得道:“咦,這是什麼?”
韋一笑解釋:“一個IT從業人員,做軟件外包的,他接了一個活,有人定制手機遊戲軟件,可以用於賭博,收了對方11500塊錢。他在看守所被關到第14個月,拿到判決書,說該軟件共有21名使用者線上投注賭博,金額合計2820,他作為被告之一,犯開設賭場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三個月,並處罰金10000。他手下員工,做前端、做用户界面的,也犯開設賭場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二個月,並處罰金8000。這篇就是講他在看守所裡的生活。因為這個看守所是對外開放參觀的,所有圖片都是他出來之後,在網上找的參觀者發的照片。”
說不得湊近看:“新兵進監室時,會由監室的人進行安全檢查,以防你帶什麼違禁品。當然不是像上圖這樣由管教這麼文明的檢查。大概就是讓你在所有人面前脫光,自己來回翻動生殖器,扒開包皮,然後彎下腰,撅著屁股用手把肛門掰開,給檢查人員查看。這麼檢查,是以防你在這些私處藏著什麼,比如毒品(這是檢查人員的說法)。然後要求全身精光的你不停上下跳動,直到他們覺得你身上不會掉出什麼東西為止,完事後會以衛生為由要求你洗個冷水澡。
但是每個倉,規矩不一樣,也會有個別倉,會以這種惡趣味的方式來摧毀新兵們本來所剩不多的自尊心。自從全國開始安全管理不允許牢頭獄霸行為後,就有人想著類似的方法來找樂趣。不過,這個看守所,目前已全面禁止上述行為。
整個內倉……可用面積只有33.5平米左右。夏天最熱的時候,也是看守所生意最好的時候,平均每個倉54人,女子監倉達到58到60人也不稀奇。所以到底要怎麼睡呢?側著睡!所以最惡劣的時候只能像夾心餅乾一樣肚子貼著背(這是文明的說法,裡面的說法是JB頂著菊花),當然就算是這樣的情況也只能睡下去45人左右。剩下的人幹嘛呢?站著值班!
我經歷了兩個夏天,30度以上的天,基本全天隨時都是濕透的,睡覺時兩人手互相碰到都是一股焦糖的黏感。滿倉一股汗臭味,不過對於病菌、蟑螂、螞蟻、蚊子、老鼠等自然是天堂了。
倉裡配有開放式廁所。不要覺得上廁所有什麼尷尬,一段時間過後就算所有人都盯著你,你也可以旁若無人的享受上廁所的過程。”
說不得道:“你為什麼要看別人進看守所的體會?”
“我搜東西,恰好搜到了,就順便看看。”
說不得感慨道:“天啊……監獄的條件,好像也比這好些。為何看守所要擠成這個樣子?是不是這個看守所的地,特別緊張?沒有加蓋房子,才這樣?”
“恐怕不是。這個看守所,在南方,鵬城。我們還在讀書的時候,范遙有一個師兄,畢業後去了本市某個區的街鎮的司法所工作,他們的工作內容之一是對刑滿釋放的人,安置幫教。他回校,來寢室聊天的時候講,坐過牢的人說,在看守所只能側著睡,哪怕旁邊有空牢房,不讓用,就必須讓他們擠著。監獄,比看守所舒服多了。去年,我在酒吧見到范遙,他還說他最近的委託人,關在本市某個看守所,還是必須人貼人,側臥擠著睡,晚上從床上起來上廁所,就躺不回去。這在我國,大概是個不分地域的傳統。”
說不得歎了口氣:“雖然,我國法律是禁賭。不過,都是手機遊戲了,參與人數還那麼少,金額那麼低,把別人一個程序员關到第14個月,給一個判決,處刑15個月。這……”
韋一笑道:“我記得刑事案件,從拘留到偵察,到起訴,到審判,每個環節時間都很長。不超期,也很長。而且,實際是經常每個環節都超期,那就更長了。這個人,就關了一年零2個月。羈押了那麼長時間,最後判的時候,刑期至少要比羈押期長一點。”
說不得道:“唉,是這樣的嗎?我覺得,這人也有點……令人同情。”
“道德衛士要說,你居然同情罪犯!”
說不得道:“罪犯也是人啊。多數不會被判死刑吧,那麼,他們總還要出去。那,不把他們當人,他們出去之後,還會把自己當人嗎?本來就是十惡不赦的凶徒,也就算了。輕罪的人,在這種地方呆了一年,可能本來沒想過殺人放火,出去就想殺人放火、報復社會了呢?”
韋一笑道:“我剛才就在想,你診所死人的那件事。如果家屬沒有接受和解,去法院立案了,警察抓了你,你可能就要這種地方,呆很長一段時間。你又很愛乾淨……你會性情大變,想報復社會嗎?”
“我看你讀這個讀了好久,”說不得道,“你剛才是在擔心我嗎?”
“並不是。”韋一笑道,“你現在又不在看守所裡。”
說不得莫名其妙。那是誰,現在在看守所裡?不過看起來,韋一笑好像也沒有擔心到愁眉不展的樣子。
說不得只是道:“就算我會有點變,也不會想去報復社會。當然,沒有真的到那個境地,只是假設地想一想,都是不算數的。只是我希望如此罷了。”
韋一笑道:“有人說,人就像一張弓,摧折過度,就會完全毀壞了。”
“可能也會有例外吧。只要相信這一點就好了。”說不得道。
Chapter 221: 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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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約定
1.
12月23日。
韋一笑去市圖書館,他從圖書館大門出來時,已經下午6點了。正好又是交通高峰期。韋一笑完全不想擠地鐵,也不想打車堵在半路上,就給說不得發了個信息,說他在外面吃完飯再回去。
他在圖書館附近吃了晚飯,找了個電影院看了一部電影。電影挺爛的,反正最近也沒有什麼還行的片子在國內上映。
他看完電影,差不多9點了。
走路去地鐵站的時候,他拿出手機來打電話。
電話居然接通了。
范遙道:“喂。”
“你出來了?”韋一笑道。
對面一時沒有回答。
“老謝跟我說的。”
“那他又是怎麼知道的?”范遙問。
“發現你電話打不通,問了你律所的同事。”
“我接電話的同事,可沒有告訴他。”
“我在Square上找到了你律所另一個合夥人的帳號。”韋一笑道。
“我靠。”范遙低聲道。
韋一笑問:“我現在離你家不遠,你要不要出來吃個宵夜?”
“你怎麼知道我住哪。”
“當然還是老謝講的。”
范遙:“……”
“你不想出門就算了。”韋一笑道。
“外面講話也不是很方便。我現在也不能開車。”范遙道,“我這裡有酒。你買下酒的東西吧。”
“行。”
2.
過了半個小時,韋一笑在范遙家樓下按門鈴。
范遙開了底樓入口的門禁鎖,幾分鐘後,韋一笑就到門口了。
等韋一笑進門,坐下來,在客廳的茶几上,放下他買的東西。應該是燒烤店裡買的,烤雞翅、烤羊肉串、烤裡脊、烤香腸、烤年糕、烤蘑菇,林林總總,一大堆。
范遙道:“讓我想起了學校後街的燒烤攤。”
“有一回,老謝請我們在後街的燒烤攤吃宵夜,幾個小時後,楊逍就拉肚子。只有他一個人拉肚子。從那以後,老謝就不敢請我們寢室在那個地方吃宵夜了。你記得嗎?”韋一笑道。
“記得。”范遙道。
“楊逍同學,真是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是上等人。可以媲美豌豆公主。”
“他不在這裡,你就肆無忌憚講他壞話。”
“他在這裡,我也是這樣。”
“那你們倆又得打起來。”范遙道,“其實我很想看他揍你。昨天我跟他吃飯的時候,你怎麼不來。”
“誰揍誰啊。”
范遙不跟他繼續討論這個問題,起身去拿酒和杯子。
韋一笑注意到他伸手時,右手手腕,在毛衣袖子下面,露出了白色的紗布。
“在拘留所,他們弄的嗎?”韋一笑道。
“當然不會是公職人員自己動手。授意收監室的其他人做,就可以了。反正也沒有骨折,養幾天就會好的。”范遙道。
他放下了酒瓶和杯子。酒是52度的國產白酒,杯子就是一般的玻璃杯,拿來喝水也行,大概是三百毫升的容量,可以裝半瓶礦泉水。
范遙用左手倒酒,給兩個一樣的杯子,都倒了七成滿。
“我要是你,就不管那事了。個人無法對抗一個龐大的系統。當然,你又不是我,對吧。”韋一笑喝了一口酒。
范遙道:“大家都在這艘船上,就什麼也不做,眼睜睜地看著它左拐,朝著冰山去了,這樣反而更好嗎?”
“社會群體,就這樣。太右了,就想左。太左了,就想右。就像鐘擺一樣。英美不是也一樣?英國左派工黨,右派保守黨,美國左派民主黨,右派共和黨,大家輪流選左右政黨上臺執政。單獨幾個人,說左轉不好,那沒有用。”韋一笑道。
“左的時候,你們家祖輩、父輩,沒有受過害?”范遙問。
韋一笑道:“我不想跟你討論我家的事。我也不是想說,左的時候不會有人倒霉。實際上,左的時候,有人受損、有人受益,右的時候也一樣,有人受損、有人受益。我只是想說,趨勢,是多數人,才能改變的一個東西。上一輪左的週期,歷時三十年左右。真的有人在中途扭轉了那個趨勢嗎?並沒有。”
范遙道:“我並非不知道。但左,才不像你說的那樣,它對國家不好,對個人也不好。知其不可而為之,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我必須這樣。”
韋一笑笑:“你們這種有救世主情節的人,真麻煩。一個左的社會,可能對部分人很不好,不過,對國家未必不好。你們這麼想,多少有點……自作多情。”
范遙並沒生氣,他只是揚起眉看韋一笑:“對國家未必不好?你瞎說。”
“右要效率,只管做大蛋糕。左要公平,要平等地分蛋糕。
我們國家,上個左的週期裡,那個最左的十年,上層、中層、下層,大家一起,把視野之中令人眼紅的人,全都批鬥、抄家、幹掉。在高位的領導,拉下來挨打。已經公私合營的資本家,股息停付。還住著大房子的有錢人,趕出去,房子沒收,分給十幾戶窮人住。工廠,讓普通工人當領導。
這麼一搞,左的目的,平等,不就全方位實現了嗎?至於說,那十年GDP沒有猛增,那至少也沒有讓人吃不上飯。大家忙著分蛋糕,就不忙著做大蛋糕了。我們國家把公平當壓艙石,結果也是這樣。下層人數最多。那十年看起來亂,但其實國家沒有事,穩如磐石。”
“你的意思是,左的時候,下層高興,是嗎?”范遙問。
“那是。我家鄰居,有一個大伯,三代都是城市貧民,叫花子。那時候,就因為這個出身,被保送去大學讀書了,讀了個水產專業,畢業就分配回來,進了水產局當幹部。那些因為左的政策,搬進了有錢人的大房子的人、上了大學的人、得了好工作的人,他們不會写书,也不会在網上叫嚷,他們是沉默的群眾。”
范遙說:“但因此,知識精英階層也遭到了毀滅性的摧殘,死了很多人。別說文史界了,就是搞物理學的,下放農村勞動,十年荒廢,十年辛勞,活著回來的,沒有多少。要公平是嗎?為了公平,愛因斯坦,是可以去幹農民的活。但農民可以幹愛因斯坦的活嗎?”
韋一笑微笑:“我們不在乎。國家比較重要。我國就不能左三十年,右三十年,左右中間過渡十年,如此循環,直到時間的盡頭嗎?”
范遙:“你他媽的,講話能不能不要陰陽怪氣?”
3.
他們倆就坐沒坐相,賴在沙發裡,喝酒、吃烤串、聊天,完全沒有注意時間過得飛快。
韋一笑的手機響了一聲,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來看了看。
范遙道:“有人找你?”
韋一笑把手機收了起來:“只是就寢時間提醒而已。”
時間的確已經11點了,但范遙嗤笑一聲,根本不相信這話:“是不是誰催你回家呢?”
韋一笑笑了笑,把手裡的那杯酒喝完。杯子翻轉過來,杯中已空無一物。
范遙道:“你不喝烈性酒,根本就不是因為胃的問題吧。”
“不知道哪天開始,覺得完全清醒,才是最好的狀態。”韋一笑道,“所以就不喝了。”
“想來也是,你是聽醫生話的人嗎。”范遙突然想起來,“去年冬天那時候,你住院是因為什麼?你,根本就沒有跟任何人說實話對不對!”
“‘任何人’這三個字肯定不對。”
“你又來了!”范遙道。
韋一笑:“……腦膠質瘤。”
范遙今天才第一次知道,乍聽見,一時無語。他雖然不學醫,不知道這個病到底多嚴重,但是腦部腫瘤,又豈是小事。但至少,現在韋一笑是好好地在這裡,能說話,能喝酒。
過了好一會兒,范遙才道:“醫生說,你現在可以喝酒了嗎?!”
“不可以。估計我回去,說不得肯定要罵我不遵醫囑。”
“說不得肯定從頭到尾都知道吧?”范遙搖搖頭,“他是不是對你的命,比你自己更在意一點?”
“我猜是習慣而已。他習慣了在意人的生死,我習慣了不在意。”
“真的嗎?”范遙冷笑。
韋一笑道:“當然。比如說,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會怎樣,但是說不得肯定就會連晚飯都不想吃了。”
范遙道:“你可以滾了!”
韋一笑笑了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本來就要走了。”
然而他走到門邊,回頭道:“范遙,你記得打球的事嗎?”
范遙:“……記得。”
“那就儘量別死了。”韋一笑道。
“你也一樣。”范遙淡淡地道。
4.
韋一笑回到家,已經0點12分了,說不得還沒有睡覺,穿著睡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蛋黃盤成一個圓球,躺在他身邊,似乎已經睡著了。
韋一笑一進門,說不得起身向他走過來。
韋一笑問:“殷離是睡覺了,還是在學校?”
說不得道:“阿離今天在學校。”他還沒有走到韋一笑面前,就皺著眉頭,“你喝酒了嗎?感覺還是白酒呢。”
韋一笑道:“喝了大約200毫升,52度的酒。”
他看起來與平常無異,面無表情,神色淡漠。
人體代謝酒精,需要幾步。
第一步,在乙醇脫氫酶的參與下,乙醇先變成乙醛。
第二步,在乙醛脫氫酶的參與下,乙醛變為乙酸。
最後,乙酸會參與到體內的多個代謝途徑中去,轉化為二氧化碳和水。
如果一個人體內第一種酶濃度太低、活性不足,乙醇就會快速積累。高濃度乙醇會使血管收縮,減少面部供血,所以這種人臉越喝越白,喝多了,會急性酒精中毒。
如果一個人體內第一種酶正常,而第二種酶濃度太低、活性不足,那麼喝下去的乙醇會快速轉化為乙醛,卻不能同樣快速轉化為乙酸。乙醛在體內積累,會導致血管擴張,所以這種人一喝酒就臉紅,其實不僅是臉紅,是全身發紅。而那些乙醛要通過肝臟,以處理有毒物的途徑,緩慢代謝,同時會損傷肝細胞。說不得就是喝酒後,會皮膚發紅。據說,大概有36%的東亞人,是這樣的。
但如果一個人體內兩種酶都夠用,那Ta喝了酒之後,酒精會比較快地被轉化成乙酸,進入能量代謝,那麼看起來,就沒有什麼異常。
說不得不確定,韋一笑到底是第一種還是第三種。韋一笑跟他說話的時候,他依然能聞見酒精的味道,但他看不出來韋一笑的臉色,跟平常有什麼不一樣。200毫升的酒,大約100毫升的乙醇,不夠多嗎?
說不得也不確定,到底要使用什麼樣的措辭,才能夠表示足夠的嚴重性。
“你才出院8個月,就敢喝那麼一大杯的烈性酒了。你在ICU住了50天!胃大出血!你……”
“放輕鬆,我不是空腹喝的。”韋一笑道。
說不得:“……”他氣得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說。
韋一笑看著說不得那種表情變幻的樣子,道:“你要說什麼,快點說。說完好睡覺。”
說不得:“……明天去醫院見冷謙!!!”
“好。”
“我要上班,你自己去。他教訓你,你不許還嘴。”
“嗯。”
“……我還是想揍你一頓!誰跟你說你可以喝酒了?還是白酒?”說不得道。
韋一笑道:“這個不行。我從來不會乖乖讓人揍的。”他笑道,“我去刷牙了。”說完,就往廚房那邊走。
說不得道:“我有個事情問你。”
Chapter 222: 出發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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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出發之前
1.
聖誕節來到之前,聖誕前夜的白天,說不得給家裡沙發換了一組新靠墊。
聖誕前夜,傍晚6點多,殷離回來,第一眼就看到了。
實在是因為那組沙發靠墊的顏色,太出挑了。它們是紅色的,但並不是大紅,比那個顏色要淺很多,有些粉,但是似乎又多了一點橙色調。
這讓殷離想起有一種寶石,名叫帕帕拉恰,也就是蓮花藍寶石。它原產斯里蘭卡,它的顏色就是一種粉不粉、橙不橙的色調,因為這種粉橙調和的顏色,而得人喜愛,身價昂貴。
多數人類應該都喜歡這種美麗、溫暖的顏色。這就是清晨或者黃昏的霞光下,紅色蓮花的顏色。
坐墊上還有卷草花紋,質感摸起來也不錯,應該不是特別便宜的東西。
殷離對著這組靠墊,左看右看,看不過去。
“老哥,你為什麼買新的沙發靠墊?”
“不是年底了,辭舊迎新嗎。”
“那為什麼要買這個顏色呢?”
說不得道:“我也不知道。今天經過一個家紡店,看到合眼緣,就買了。”
殷離看韋一笑:“你跟他一起挑的嗎?”
韋一笑:“……當然不是。”
說不得還道:“馬上就聖誕節,然後是新年、春節,家裡佈置得喜慶點,又怎麼了嘛。”
殷離:“……”又看韋一笑。
殷離為什麼會看不過去呢?
客廳,牆是白的,地磚是鐵灰色的,沙發是白的,茶几是黑的。地毯是深藍黑底色上,流線體淡黃色塊。現在,新的沙發靠墊,是這個顏色。整個客廳的色調,看上去太亂了!
韋一笑道:“要不換塊地毯吧。比如說,火烈鳥圖案的,色調跟靠墊的顏色接近,那樣還好一點。”
說不得道:“地毯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換地毯?”
“好,不換。”韋一笑說完這句,就沒有下文了。
殷離簡直給氣死了。怎麼回事?男的不行!男的統統審美有問題!
她發信息跟阿紫抱怨。
阿紫說,不用管他們!總有一天,你會有個地方,怎麼佈置,你自己說了算。
2.
當天就是聖誕前夜。家裡沒有聖誕樹,畢竟這是國外的節日,跟人家一樣正經搞慶祝,太累了。不過,年輕人就是喜歡熱鬧,節日越多越好。前幾年,殷離沒跟說不得住在一起,今年他還給殷離準備了聖誕禮物。
吃完晚飯,說不得把一個小盒子遞給殷離:“聖誕禮物!看看喜歡嗎?哎,你不喜歡過生日,都不是很有機會送你禮物。”
說不得端詳殷離:“這個月,你都滿20周歲了。明年六月,大學畢業,再過6個月,到年底,就21周歲了。”
“是啊,我是大人了。謝謝老哥!” 殷離一邊拆盒子的包裝紙,一邊說。
“不要得意。科學研究說,人類的大腦,25歲才會最終發育成熟。你還是小孩子。”
“討厭!”殷離說,“就喜歡在我面前充大人。”
殷離拆完了包裝紙。裡面是個白色的紙盒,長寬跟一本書差不多,聞起來一股香水味。
殷離晃了晃:“這不會是化妝品吧?”她看說不得。
“當然不是。”說不得道,“你接著拆。”
紙盒裡面又有個小盒子,上一半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黑絲絨上固定了一顆坑坑窪窪的小東西,並不比她的手指頭大。下有標籤,寫著“鐵隕石”。
“哇,是隕石?”殷離還在紙盒裡掏出了一個小巧的放大鏡和一本科普小冊子。紙盒裡還有些填充防震的紙屑,正是這些紙屑散發著香氣。
說不得道:“是在一個地質標本工作室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它就曾經是某個小天體的一部分。”
殷離把那顆鐵隕石拆出來玩,對說不得道:“這個禮物我很喜歡!但是……我都沒有給你準備禮物。”
“沒關係。”說不得道,“給哥哥一個抱抱就可以了。”
殷離開心地熊抱了一下說不得,這個時候她就忘了白天說過“男的不行,男的統統審美有問題”的話了。
她跑去問還在洗碗的韋一笑:“我哥有沒有給你禮物?”
“沒有。”
“說不定是等我走開了,再拿出來給你呢?”
韋一笑道:“我不喜歡過節。他要是過節送我禮物,我回禮,不就等於逼著我過節。所以肯定不會有禮物的。”
殷離沒有想到,居然還有這種邏輯。送人禮物,還會有這種顧忌。
說不得回自己房間了,殷離跑去找他,想問問他最近有什麼想要的。
說不得正在對著電腦打字,殷離一眼看到“宮頸糜爛不是病 小心過度治療”,不禁問:“你在寫什麼?”
“你記得我以前給你推薦過Square上的一個做醫學科普的自媒體帳號嗎?”
殷離道:“記得啊。你說,那個帳號講的東西,比較靠譜一點。”
“他們公司做大了,也拉了好幾輪融資。說自己要做醫療領域醫生、患者、機構三方的連接者、醫療數字化領域的專業服務提供者。他們招醫學編輯,寫一些醫學科普文,供他們的網站和社交媒體帳號發稿。有全職的,也有兼職的。”說不得道,“我不是這個月開始診所關門休息嗎?就先申請了他們醫學編輯的兼職。還是要努力掙錢,準備給自己養老啊。”
殷離問:“除了醫學科普,他們還做什麼呀?”
“醫生的專業交流社區、各地醫生招聘信息整合發佈、醫考培訓、網上問診App,還在搞幾個線下診所。”
“攤子還鋪得挺大呢。”
“它的創始人,當初是個在讀的醫學院學生,為了周圍同學檢索醫學文獻方便,建了一個網站。早期完全是散養的。能做成現在這樣,當初肯定想不到。”
“一個公司創立的初衷,居然是這樣啊。”殷離道,“它的創始人還年輕嗎?”
“不,早就是個中年人了。”說不得道,“人年輕的時候,哪裡會知道自己將來會幹什麼呢?”
殷離想,我也不知道我將來會幹什麼。
她問說不得:“你小的時候,有想過,長大要幹什麼嗎?不是寫作文給老師家長看,而是真的自己想。”
說不得笑了:“我讀小學的時候,挺想將來開一家糕餅店。”
“糕餅店?”
“對啊,能有好多好多糕餅吃,還能分給小夥伴。當然啦,寫作文的時候,還是要寫‘我想要當一個科學家’這種高大上的鬼話。阿離小時候呢?”
“我就想背著劍,騎著馬,仗劍走天涯。當一個詩裡那種‘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遊俠。”殷離道。
“這個倒是跟韋一笑想當海盜的願望,差不多呢。”說不得微笑道。
最後殷離問說不得,最近有沒有想要什麼。
說不得說,想買一個登山踏步機,那個占地比較小,還可以一邊運動一邊看劇。買回家,應該能堅持每天運動吧。
“你有看中什麼牌子的那個機器嗎?我送你作新年禮物啊。”
說不得笑說,不用。這個要算作固定資產,我跟韋一笑商量著買一個,你不用管。
到元旦,殷離送了一個望遠鏡給說不得。
說不得試著拿它看遠處公園湖心的綠頭鴨,原本整只鴨子都是一個小點,現在連鴨子的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拿著望遠鏡道:“那只鴨子眯眼了,它是不是犯困了?”
韋一笑翻了一下網上買家評論,有人說晚上能很清楚地看到月球上大大小小的環形山,就道:“晚上來試試看月亮。”
3.
一月中旬,就放寒假了。再過十幾天,就是春節。
這是殷離大學階段的最後一個寒假。她已經修完了兩個專業所需要的所有學分。國外學校申請,都提交了,現在時不時要去查看一下狀態。
她動畫的畢業設計,寫完故事、做完人物原畫、關鍵場景原畫和文學劇本之後,韋一笑看了一下,覺得工作量還可以,她五月份之前應該搞得完。
“這都沒有分鏡劇本,你就能估算了。”殷離道。
“看到你的文學劇本,我腦子裡就有分鏡劇本了。不過估算當然是不准的。”韋一笑道,“你趕緊把分鏡劇本搞出來。分一分哪些是必須要的,哪些是不一定要的。到時候,先把前一部分做完,萬一進度來不及,後一類可以砍掉一些。”
這幾天,殷離一邊在搞分鏡劇本,一邊在Talks上跟謝遜講她的畢業設計。
謝遜說,有意思。我們工作室那位做3D柔體特別棒的老司機,帶過不少徒弟,做的項目剛結束一個,她春節前休年假。等她過完春節假期回來,讓她給你培訓培訓。
謝遜又說,過完春節,二月份,韋一笑來我們工作室上班,你知道嗎?
殷離放下手機,跑去找韋一笑:“你不是討厭上班嗎?你的身體狀況可以上班嗎?”
韋一笑道:“我想去做那個出海的項目。”
殷離問:“那謝師兄又要你一天干16個小時,怎麼辦?”
“不,我跟他說好了。一周只工作40小時,一周5天,一天8小時。我也不算當一個完全的項目主美術。有一部分事情,尤其是協調統籌的事,他讓別人去做。”
“這可真是特殊待遇啊。工作室裡其他人要嫉妒的。”殷離又問,“這事,你跟我哥說了嗎?”
“他知道。”
4.
距離春節還有一周。
大家說,春節打算怎麼過。
殷離想回家陪媽媽。說不得也要回家陪父母。韋一笑說,春節他就待在本市。反正他也不過節,就當和平常日子一樣好了。
“我除夕上午回去,初五就回來。”說不得道。
天氣預報,說寒潮再次來襲。北方又下雪了。住在帝都的人,紛紛拿起相機、手機,去拍雪景。更閑一點的人早早去舊皇城取景拍照,皇宮的雪景,果然美極了。Square和Talks上,一片“下雪時帝都就夢回舊朝”之聲。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韋一笑道:“岱山那一帶,也下雪了。春節前可以去那裡玩幾天。畢竟二月就要開始上班,那時候就沒有這麼自由了。”
殷離問:“以前你去過岱山嗎?”
“沒。我不喜歡那塊地方。”韋一笑道。
說不得道:“你不是全國都跑遍了。為什麼特別討厭那裡?”
“那地方,魯地。”韋一笑道,“有個師姐——對了,就是謝遜的老婆,大學時只是他女朋友——是魯人。大學時,一幫人出去吃飯,她會跟我們吐槽,說那裡除了出產大蔥,還產聖人、禮儀和官迷。本地男生,大學畢業,如果膽敢說我不想考公務員,就算是不孝。她還發明了兩個詞:‘魯性’、‘誨魯’。她說,‘成天教導別人要遵守用禮儀裝飾的等級制度’,是19個字。‘成天誨魯’,只有4個字耶。”
殷離笑死:“吐槽自己家鄉這麼狠?咦,按照男性的習慣,不是會叫她嫂子嗎?”
韋一笑道:“她讓我們叫師姐的。一開始,就這麼叫,後來還是這麼叫。誰規定不能吐槽自己家?我工作後,出差去過那裡,酒桌上也是特別講規矩,講大小。什麼上級喝一杯,下級喝三杯之類的。規矩大了,還抬出聖人的名頭來,說我們聖人故里,禮儀之邦,就是講規矩。真是難怪很多魯地的女生,畢業後,寧死也不考慮回家工作。”
“那為什麼現在,你又肯去那裡呢?”說不得問。
“岱山雪景,不錯。旅行地圖空了一塊,礙眼。”
“這是最後一個寒假了,我也想出去玩。岱山我沒去過,我也要去!”殷離道。
韋一笑道:“你分鏡劇本搞完了嗎?”
“明天應該就搞完了。”殷離道,“我要出去玩!”
韋一笑看說不得:“你去不去?”
說不得想了一下,斷然拒絕:“你想累死我?不去。我要在家裡睡覺,好好休息休息。”
“至於嗎。”韋一笑笑。
5.
第二天下午,殷離就把分鏡劇本弄完了。
韋一笑訂車票、訂房間。殷離跟他算錢,兩個人AA。
晚上,殷離在自己房間裡收拾行李的時候,接到了田伯光的電話。
“有一個比較好的消息。我跟儀琳說過了,也要告訴你一下。”
“什麼消息?”
“我們系主任,原來那個。他不當系主任了。本來系主任也就是幾年一屆,也可以連任。但是他沒有連任上。新的系主任,以前被他穿小鞋,現在給他小鞋穿。據說他受不了,跟其他學校活動,好像已經談好了一個,可能開學就會辦調動,不在我們學校待著了。所以,令狐沖還是有希望在2年的延期畢業時間之內,把最後2學分的選修課學分拿到。學校再補發他的畢業證和學位證。”
殷離高興壞了:“這是比較好的消息?這是特別好的消息!令狐沖的人生有救了。”
“有救個屁!”田伯光道,“一個大學,人家四年畢業,他六年畢業。寫在簡歷上好看嗎?HR看到就直接扔了好嗎。萬一細問起來,哦,原來是揭發自己系主任是個強姦犯,那公司的大小Boss還怕他正義感太強,揭發本公司有點什麼灰色地帶的事呢。最糟糕的是,他爸爸完全不管他了,一塊錢都不給他,一點忙也不會幫他。這就比陸大有還慘,陸大有的父母還給他出錢,幫他出首付,在郊區買房呢。令狐沖同學要翻身,真難啊。”
殷離道:“你總是想得很多。”
“我現在做夢都想,有個自己的事業,能掙錢的自己的事業。現在不行,我爸都還年輕,他的公司,他說了算。如果我自己有個公司,我就能叫令狐沖過來上班了,不用經過誰的同意,非要看他的簡歷學歷。”
“田伯光同學,你加油!你可以的!”殷離道,“不枉我嗑了好幾年你和令狐沖的CP。”
田伯光在電話那頭,哭笑不得。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最近怎麼樣?”
“在做動畫的畢業設計。在等國外學校申請的結果。”
“嗯,殷離同學,你也加油。”田伯光慢慢地道。
“謝謝!”
殷離掛了電話,發了一會兒呆,繼續收拾行李。
時間過去了。沒有人能再回到河的上游。它最終將奔向大海,但是一路會流經哪裡,我們並不知道。
Chapter 223: 在山頂上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223章 在山頂上
1.
說不得不想出門,殷離和韋一笑去岱山玩。
兩個人坐火車到岱山所在的市。
抵達時已經是下午,時間上不太合適去登山,兩個人就先在山下逛了逛。那裡是一個縣,後來變成了地級市的一個區。
到處都是水泥方塊的樓房,沿街有小商店,繁華的地段有購物中心,人來人往。倒也跟一般的小城市,沒有什麼大區別。
一月份,天寒地凍,剛下了一場雪。
兩個人找的那家旅館,也不在很繁華的商區,生意比較清淡,零零散散,就幾個旅客。本來旅館裡附帶餐飲,老闆都不願意為幾個散客單獨開火,必須頂著雪花寒風出門,去找飯店。
殷離吃了一頓煎餅卷大蔥蘸醬,還覺得挺新鮮。
她對韋一笑說:“這裡飯店的碗、盆子特別大,菜又堆滿,簡直一份是三個人的量,我都快吃撐了。”
韋一笑:“要是去偉大的牆之外,關外飯菜量更大,你不是更吃不完了。”
2.
第二天一早起來,雪停了。
兩個人吃了早點,按照旅館老闆的指點,乘公交車到了岱山景區,紅門步行登山口。那一條原本是最經典的上山路,在前山的中軸開出一條路來。從山腳下,向上望,巍乎高哉。
還好這幾天的雪,並不算特別大,不然,是要封山的。大雪滿山時,為了安全,不准旅客上山遊玩。
買過門票,開始登山。
山道兩旁,樹木掛滿了霧凇,通體都是白的,簡直如琉璃一般。石階也鋪了厚厚的雪,走起來要十分小心。
步行登山的遊人不太多,多數人還是直接坐索道上山了。
兩個人花了5個小時,中午時分才到了中天門,停下來休息,找個地方吃午飯。
韋一笑雖然生過一場大病,體力還是比殷離要好,問殷離剩下一半的路程要不要坐索道車,直達岱頂。
殷離已經累成狗了,但是倔勁上來,一口道:“不要!你能走得動,我就走得動!”咬牙切齒,跟山道杠上了。
韋一笑也就隨她。
下午繼續登山。
從中天門出發,爬一段臺階後,有一段較平坦的山路,人稱“快活三裡”。想來也對,一路都是向上的臺階,此處竟然能有一點平路,豈能不快活。天堂都是靠地獄襯托出來的。路邊的山石上有很多石刻,當然各個都有來歷,有典故,可惜大半被白雪蓋住了,殷離也沒有空細研究。
殷離忽然看到眼前一座石頭坊門,上面刻著“五大夫松”。旁邊正圈著幾棵松樹。
“這就是傳說中,我國的第一位皇帝來這裡登山,避雨的地方嗎?他給松樹封了官?”殷離問。
“對。不過這幾棵樹,肯定不是那時候的樹。補種了很多次,現在這幾棵,是幾百年前補種的。”韋一笑道,“皇帝早就死了。給他擋雨的樹,也早就死了。”
過了五大夫松不遠,就是十八盤。
那一段,就沒有那麼好走了,是一段最為陡峭的路。山勢磅礴,無數臺階夾在兩峰之間,上升角度幾乎有80°,而且看起來很長。旅遊攻略上說,是1600多級臺階,1公里左右,可是真走起來,好像盡頭的南天門始終沒有變近,腳下的臺階怎麼也走不完。
殷離之前已經爬了幾千級臺階,這個時候腿如灌鉛,簡直恨不能手腳並用。
韋一笑還在旁邊調侃道:“現在後悔了吧?看,索道在你頭頂上!”
殷離氣得半死,只道:“不要和我說話!說話會漏氣!嗚……”
等到下午4點半,終於登上南天門,看到那個紅色的城牆式樣的建築,上面藍底黃字“南天門”,就近在幾步之外,殷離坐在臺階上,簡直都不肯起來。
韋一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拖你到住的地方去吧?”
殷離就伸出一隻手來:“拖吧。”
住南天門的一個賓館,在天街上。之前在網上訂好了兩個房間。
跨入南天門,向東,到山神奶奶廟之間的一段,就是天街,也就100米左右。那一段路上,有賓館、飯店、商鋪,賣形形色色的吃食、小商品,看著特熱鬧的。街在山頂,已近於天,所以敢叫“天街”。
把天街草草走了一遍,也沒有細逛,就去訂好的那家賓館了。
3.
那據說是山頂最好的賓館,曾是前朝皇帝來此時的行宮。是那種大紅大綠、大藍大金、重簷疊疊的建築,三進三出的四合院,配著灰白地磚,白色石質的圍欄。殷離也不懂,不知道這是不是至少數百年前原樣的古建築。
屋子裡面也是仿古的。一眼看去,白牆,灰磚地,到處都是不知真假的紅木傢俱和紅木門窗,牆上掛著古畫,估計是仿品。
辦入住手續的時候,前臺也有一群年輕人在登記,五個男生,一個女孩子,六個人一共要了三個房間。那個女孩子很甜蜜地和其中一個男生一起拿了一張房卡,想來是情侶,其他幾個男生大概是幾人合住一間吧。
殷離累得一進門,就倒在床上睡著了,直到韋一笑來敲她的房門:“喂!8點半了,出來吃飯。”
賓館裡的餐廳,在第二進院子裡。走進餐廳,發現有一半是空的。冬天下雪的時候來登岱山的人,估計比天氣暖和時,要少一些,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時間有點晚了。
之前在前臺碰見的那幾個年輕人,也在這裡吃飯,賓館的服務生把韋一笑和殷離領到他們旁邊的桌子。
菜单上也沒有什麼好選的,這裡一切東西都得從山下運來,很不容易,菜品並不豐富。兩個人研究了下,點了辣椒土雞、炒雞蛋、白菜豆腐湯,最後當然還是煎餅卷大蔥。
那個女生好奇地看著殷離,開口問道:“你也是這邊的學生嗎?”
殷離向來跟人自來熟,也毫不介意地回道:“我是還在讀書啊,不過我學校離這裡比較遠……”
兩個女孩子就聊了起來。原來那一群年輕人都是附近一個大學在讀的學生,因為想看岱山的雪景,所以寒假放假,那個女孩子和男朋友,還有幾個要好的同學結伴出行,幾天玩過,還要分頭回家過年。
韋一笑點完單就坐著,看殷離跟別人聊天,也不太說話。
聊了一會兒,那個女生又好奇地看看韋一笑,很遲疑地問殷離:“你們是……一對兒嗎?”
“不是啊。”殷離道,“是的話,還可以省一間房間呢。”
“也對哦。”那個女生道,回頭低聲在自己那桌上不知道低聲說了一句什麼,那邊就笑起來,另一個男生伸手來打她,被她男朋友擋掉了,大家笑鬧成一團。
殷離看韋一笑,小聲道:“你就看起來那麼不像學生嗎?感覺還是可以冒充學生的,在讀博士生什麼的。”
韋一笑道:“你眼光太不犀利了。老油條,跟單純小白的氣質,一樣嗎?你一看就是小白。”
殷離道:“去死。”
韋一笑又看了看旁邊,對殷離道:“他們估計是開玩笑在說,那幾個合住一間的男生是情侶。”
殷離這裡笑成一朵花:“應該是吧,哈哈哈哈……”
韋一笑道:“這個世界是不會好了。”
“有什麼啦!以前大家都拿這種事情來開女生的玩笑,現在就不能拿來開男生的玩笑嗎?”殷離這又開啟戰鬥模式了,“哼,古裝片每回演到一男一女住店,老闆就要說,只有一間房了。編這種情節的人,是有多猥瑣!現在輪到我們女生來猥瑣地意淫你們了!男性的被物化和被消費時代……”
“又以猥瑣為自豪了。”韋一笑道,也不知他是好氣,還是好笑。
“刷下限的能力,也是能力!只許男的刷下限嗎?”
服務生開始上菜了。
過了一會兒,韋一笑道:“殷離,你已經是這個社會的中間層了。物化男性,你可以把那個當作武器。但是,如果你把那些意淫,講給我國下層的那些女生聽……她們從出生開始,面臨的就是遺棄、虐待、壓榨、家暴、謀殺。讀了初中就出去打工,20歲,甚至還不到20,就被父母做主,嫁人,收彩禮,那彩禮錢就拿去給哥哥弟弟用了。恐怕她們不會覺得,物化男性有什麼可萌,或者可用的。既不是消遣,也不是武器。”
“不。”殷離斷然道,“聽起來,好像是這個樣子。物化男性,對下層女生的生存困境,沒有幫助,沒有用。但是,這個世界這麼渾沌,這麼混亂,誰知道一個小東西,到底會有什麼用呢?不要再潑我冷水啦!小蟲子就是要扇動翅膀!”
韋一笑:“好吧,不潑你冷水,給你碗熱湯吧。”
他就從大碗裡盛了一碗湯給殷離。然後,湯裡又被偷偷加了一大把鹽,鹹得要死。殷離喝了,氣得要暴打他。
吃完飯,殷離回房間洗了澡,吹幹頭髮,開了電視機,節目都極其無聊。賓館有wifi,信號又不怎麼好,她想在手機上看個電視劇,播兩分鐘就開始卡。
殷離只好在珊瑚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套,穿著拖鞋,踢踢拖拖地去敲韋一笑的門了。
“做什麼?”韋一笑開門問她。
“wifi信號不好。好沒意思啊,你筆記本電腦里有沒有什麼美劇之類的,給我看看,打發時間?”
韋一笑超級無語:“我筆記本裡沒有。”
殷離進門坐下,看見韋一笑床上有紙和鉛筆,知道他有隨時隨手畫點什麼東西的習慣,忽然很高興地道:“你給我講故事吧!”
韋一笑道:“講什麼故事!現在沒故事可講。”
“你連載漫畫的故事啊……因為你生病,停了一年多。主人公後續會怎麼樣?”
“沒想好,跟你講什麼。”
韋一笑把自己的mp3給殷離,說:“你要不聽音樂吧。”
現在誰還用mp3,直接用手機聽音樂,不就好了。
這個人真是原始人。
殷離趴在床上聽mp3。
裡面90%都是純音樂。殷離其實不是太喜歡純音樂,十幾、二十歲的人,喜歡聽有歌詞的音樂。幽怨的情歌也好,憤怒的搖滾也好。如果聽一點提示都沒有的純音樂,就跟看著一張白紙相仿佛,沒有想法,也生不出感情,只覺得好無聊——於是對純音樂避而遠之。
但是要聽,也是能聽下去的。
忽然聽到一首曲子,倒是很喜歡,殷離把韋一笑拽過來,塞給他一隻耳機,問這首曲子是什麼。
“上個世紀的加拿大一個電視劇的原聲,這個曲子在原聲帶裡的名字叫Cabin,小木屋。”
“可是聽起來,感覺卻像在湖面上,有一波一波的水紋,不像小木屋啊。”
韋一笑道:“它又不是文字,哪有那麼確定。”
“韋一笑……為什麼你喜歡聽純音樂?”
“因為音樂可以不用語言給它以邊界。”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這個時候也不需要說什麼有意義的事情。
殷離口渴,半夜醒來。
燈還亮著,電視機還在低聲放著節目,mp3的音樂還在循環。她坐起來迷糊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空調開得很暖,她和韋一笑聽著音樂,說著話,兩個人都睡著了。
岱山六千多級的臺階,固然挑戰殷離的體力極限,韋一笑看起來輕鬆,大約也累了吧。
殷離起來找了一瓶礦泉水,喝了幾口,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回來把臥室的燈關了,電視機也關了,洗手間的燈沒有關,斜映在地板上,留下一點微光。
然後她在床上躺下來,看韋一笑。
韋一笑睡著的時候,臉上沒有了平日裡慣常的那種冷峻嘲弄神色,也不像生病的時候,因為忍受痛苦而眉頭微皺,在這樣微弱的光線下,看起來竟然挺柔和。呼吸平穩悠長,睡得像個沒有心事的小孩子。
夜裡很安靜,只有空調和呼吸的聲音。時間那麼長,好像會凝固一樣。
殷離就這麼很近地看著他,看了好長好長時間。
直到困意重新來襲,她把空調的溫度稍微調低了點,脫了外套,把被子拽過來蓋住自己和韋一笑……然後就睡著了。
4.
早上,殷離先是聽到了一陣手機鬧鈴聲,然後她被韋一笑抓起來,搖了幾下。
她半睡半醒地坐著,韋一笑把窗簾拉開了一條縫,外面的天還是黑的。
“你昨天怎麼在這睡著了?!快點回自己的房間去,洗漱換衣服!晚了,出去就看不到日出了。給你十分鐘!”韋一笑道。
殷離打著呵欠,掙扎著去了。
沒認真洗臉,用濕巾擦了一把,糊了點面霜,然後趕緊換衣服。她真的十分鐘之內收拾完畢,全服武裝地出來,去韋一笑房間找他。
韋一笑拿著手機,在打電話:“昨天爬山累了,應該很早就睡著了……我也不知道是幾點……你接著睡……嗯,嗯……好……Bye.”
掛了電話。
他看看殷離:“你這就收拾好了?行。等我穿好外套,出發。”
殷離臨出門還把韋一笑的mp3揣了起來:“借我聽兩天!”
兩個人出門的時候,前臺的姑娘說:“你們起得好早啊,比我們賓館的叫醒時間都早,現在又不是夏天。”
她指點從南天門去日出觀景地的路徑,說某處去的人多。某處更遠一些,下雪了路不太好走,所以去的人會比較少。還問,要不要等一等?後面會有導遊來,還會有出租的軍大衣。導遊會帶著住在這裡的客人一起上去,回來就有早飯吃了。
韋一笑說不用。他和殷離商量過了,決定去人少的地方看日出。
之前看旅遊攻略的時候,已經知道山上很冷,早上日出前,幾乎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冬天能有零下二十度。
殷離穿著加厚的羽絨服,戴著帽子、厚厚的手套,而且用圍巾把自己的臉裹得只剩下眼睛,整體觀感——“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頭熊,而且還是北美棕熊,就是在阿拉斯加捕鮭魚的那種”,殷離邊走邊說。
韋一笑道:“你見過紀錄片嗎?哪有這麼矮的北美棕熊。站起來起碼兩三米。”
殷離抗議:“我1米63,哪裡矮了?”
被韋一笑笑話,說1米63的熊,可以去給某公司當吉祥物。
從南天門走到要去的地方,說近也不太近。一路走來,也沒有碰見幾個人,天光卻有點漸漸變亮。殷離一開口,就能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
昨天運動的成果,經過一個晚上的醞釀,都成功體現在腿部肌肉的酸痛上了。殷離走得不快,韋一笑也沒有催她。兩個人不講話,只是一起安靜地走著。
殷離索性開始聽音樂,mp3揣在衣服裡面,只掛上一隻耳機。
一邊是山風呼嘯,一邊是mp3裡隱約的樂聲,笛子忽然拔了一個高音,寒冽得恍如冰雪。身邊就是可見的白色霧氣,感覺上伸手過去,就能像對棉絮一樣地把它們撕扯開。但真的伸手,觸手所及,只是空。
殷離道:“怪不得古代的修行者,甚至皇帝,都喜歡這些高山。站在這裡,誰都會覺得,這種地方,應該有魔法,或者有仙人吧。寫奇幻小說的,應該來這種雲霧繚繞的地方住一個月。”
韋一笑道:“其實並沒有神仙,也沒有魔法。”
殷離忽然道:“很久以前,我看過一篇很短的小說。我已經不記得小說的名字,只記得作者應該是個外國人。主人公也是個外國人。他是個中學生?而且是一個完全、徹底的唯心主義者,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他的虛構。因為他過得很痛苦,所以決定自殺。
自殺的辦法,就是用自己的意念,讓整個世界消失。先讓星辰消失,再讓地球消失,再讓自己的肉體消失,最後讓自己的意念消失。
前面幾步都成功了,但最後一步怎麼也做不到,他就孤獨地懸浮在真空裡。
這時候,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我終於可以消失了,是你使我消失的。我是上一個世界的締造者。你弄消失的那個世界。
但是主人公只關心,怎樣才能讓自己消失。
那個聲音說,你得像我一樣,創造一個世界,直到那個世界裡,有一個人和你我同樣,相信可以用自己的意念使世界消失為止。然後那個聲音就消失了。
主人公開始創造世界,花了七天。”
韋一笑道:“怎麼感覺,像一個很有幽默感的科幻小說家寫的?不知道這小說,有沒有讓宗教人士生氣。阿西莫夫還是誰,有一個有點類似的短篇。宇宙從存在,到毀滅,到重新創造。不過充當上帝那個角色的,是AI,不是一個中學生。”
“你瞎猜的吧。你知道作者是誰嗎?”
“不知道。當然是猜的。”
過了一會兒,殷離道:“這世界是一個幻象!”
韋一笑忍不住笑:“你大三寒假,是不是說過類似的話?如果這個世界,都是你的虛構,你能不能,讓胡青牛少開點會?冷謙說他二、三月,國內、國外的會特別多,一個月4個下午的門診,砍得只剩一半。複查的病人都排不上號了。”
殷離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想了兩秒,道:“不行啊。虛構的世界,也要邏輯自洽。如果他是一個那種級別的大牛醫生,他就是有那麼多會議要參加。”
“我靠。”
殷離拿出手機來看了看時間,已經5點半了。她看了看東方,天際並沒有出現一線澄明暈紅的雲霞。
“怎麼一點點日出的跡象都沒有?”殷離道。
韋一笑道:“一月,此地的日出時間應該在7點以後,7點20多。不過在山頂看日出會比平地早一點,早幾分鐘。”
殷離氣得跳腳:“那你怎麼早誆我出來?!哼,我一個疏忽,沒有查日出時間,你個豬頭就忽悠我!過分!”
“我哪知道你真的十分鐘就能出門。你們女生出門,不是通常要一個小時嗎?”
殷離氣得要打死他:“這是什麼針對女生的刻板印象!”又道,“今天這麼早起來,如果還看不到日出,回去就捶死你!”
韋一笑道:“你這話毫無意義。今天天氣預報是多雲,雲太厚了,看日出還得看運氣。我又不是龍,還管得了天氣。”
5.
平緩的小路走完,臺階開始攀升,向上的路徑,正是在攀爬山頭。抬頭遙遙看去,似乎也就能看到峰頂了。殷離覺得終點在望,腳步也加快了點。
走著走著,韋一笑突然停下來:“我靴子裡好像掉進去點沙礫。”
他坐下來解鞋帶,殷離一向好動,站不住,索性自己先走幾步。
往上爬了十餘級臺階,峰頂還沒有到,只登上了轉角的一個平臺。那平臺正在山邊,眼前沒有遮擋,可以遠望群峰。
殷離站在那裡,背她還記得的中學課本上的古詩選:“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然後大喊一聲:“只見層雲不見山啊!”
真的,眼前只有雲,成海。忽然風動雲湧,不知何處來的雲霧洶湧。白色越來越濃厚,吞沒戴滿霧凇的樹木、吞沒嶙峋猙獰的巨石、吞沒紅牆白頂的廟宇、吞沒雪下露出青黛的山峰。
它或許也將吞沒天地。
雲霧一直漫湧到韋一笑所坐的臺階。遠遠的,不知其名的哪座山峰,還依稀露出一小部分。兩個人腳下踩著的山體,也被淹沒。山頭孤零零,成島。
天地都成乳白色。
殷離一屁股坐下來,道:“韋一笑!你看!世界真大,人真小。”
韋一笑坐在下面,一邊倒著靴子裡的異物,一邊道:“嗯,你又開始悟道了。”
殷離跳起來:“悟你個頭的道啊!”
她看著天際,不知道哪裡來的傷感:“過一百年、兩百年,也許有的公司不存在了,也許有的國家也不存在了。我們也不存在了,今天我們講過的冷笑話,再也沒有人明白是什麼意思。我們的身體和大腦,分解變成無機物,化為微塵。世界忘記了我們。可是那時候,這座山還在,這些石頭還在,沒什麼大變化。”
“這有什麼不好嗎?”韋一笑回過頭來道,眼裡有笑意。
那一刻,殷離無法言說自己的心情。她只是沉默了。
山頂,風那麼大,呼嘯而過,風聲盈耳,可是偏偏忽然覺得很安靜。殷離看著遍地白雪,頭腦一片空明,混身血液不知道是冷是熱的,她站起來,朝著下面某人的背影,大喊了一句:“我喜歡你!韋一笑!”
喊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其實是平靜的,又無緣故覺得歡喜。沒有什麼比這一刻更歡喜了。
韋一笑回頭:“你說什麼?!!!”
“我喜歡你!”
“……風太大。再說一遍。”
“韋一笑!我……”殷離忽然有所覺悟,“你故意的是吧?!”細一想,滿臉都是羞惱,地上抓起雪來,隨手團一團,左右開弓就往下砸,“去死吧你!”
“告訴你,別得意!我也許一直喜歡你!也許過幾天就不喜歡你了!”
韋一笑閃避過那兩個雪球,微笑道:“很好!”
殷離道:“不許打岔!說!你喜歡我嗎?”
“不喜歡。”韋一笑回答,用的是他最平穩最正經的語氣,一點都沒有笑。
殷離笑吟吟坐下來:“哦~~~~~~”
其實回答是什麼,不重要啦。
她知道未來會不容易。有一天,她或許將遠離親人和朋友,遠離媽媽,遠離說不得,遠離韋一笑,遠離儀琳,遠離阿紫,遠離程靈素,甚至……經常氣得人跳腳的周顛,她得自己獨立面對所有事情。韋一笑的大腦裡,可能還隱藏著一些可以無限分裂生長的腫瘤細胞,它們正在休眠之中。
她害怕的事情,其實很多。小到不被愛,大到死亡和遺忘。而她只有去嘗試打敗自己的恐懼。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是真的。我將粉碎一切障礙,也是真的。
抬起頭來,環視四周。雪掩蒼山,天地相映,而雲海洶湧,至於天際。漸有霞光,尚未日出。
殷離坐在山頂上,豎起一根手指,輕聲說:“你一定要拔掉龍的牙齒,你一定要把獅子踩在腳下。”
冬天下大雪的時候登這座山,這樣的事情,以後或許不會再做了吧。這樣的景色,以後或許不會再看見了吧。這樣的心情,以後也或許不會再有了吧。
水流過去了,河還在,水卻不是上一刻的水。我還在站在這裡,但我也不再是過去的我。萬物與我,瞬間生滅。
然而存在過的,即便馬上湮滅,也留下了印記。每一個瞬間,即是永恆。
(The end)
Notes:
注:
殷離說的那篇小說是《唯我論者》,作者弗雷德里克·布朗(Fredric Brown,1906年10月29日-1972年3月11日)是一位美國科幻、奇幻與神秘小說作家。殷離的回憶跟原著並不完全一致。那篇小說的主人公不是一個中學生,而是一個中年男人。
有個互聯網公司使用163數字作為域名,所以韋一笑會開玩笑說1米63的熊可以去某公司做吉祥物。但是如果該公司不存在了,這個冷笑話就不會有人看懂了。還有番外和後記。
番外
1.求婚 (韓千葉/黛綺絲)
2.背景牆 (范遙中心)
3.情書(范遙中心)
4.打架 (校辯論隊的往事 楊逍 范遙 韋一笑 韓千葉)
5.石楠花 (冷謙/周顛)
6.在客廳 (韋一笑/說不得)
7.在ICU (韋一笑/說不得)
8.同類 (韋一笑/說不得)
9.韋一笑父母的愛情故事
10.一些沒品小段子(韋一笑/說不得)
Chapter 224: 番外1 求婚
Chapter Text
番外1 求婚
1.
韓千葉回到家的時候,是8點半,他以為黛綺絲已經回來了,但是居然還沒有。
他之前給她發了短信,她也沒有回。他加班趕著寫代碼顧不上,加班完,回來的路上打了個電話,她又沒有接,然後他就在地鐵上睡著了。
他拿出手機,看見有一條短信:“我也加班,幫領導趕稿子,不知道幾時回來。”
他開始洗米煮飯,把在熟食店買的冷切牛肉也就勢蒸一下,然後還需要自己做點蔬菜類的,就涼拌黃瓜和炒生菜吧。
他剛剛把飯菜做好,可能9點過一點,黛綺絲終於進門了。進門先抱了他一下,然後說:“累死了。”
他看她黑色的及膝裙子上有一塊汙跡,問起來,黛綺絲低頭看了看道:“哎呀,剛才餓了,在路上買了一個冰淇淋吃掉了,大約掉了一點……”說完奔去臥室換衣服了。
韓千葉把飯菜端上桌,看見黛綺絲把白襯衫、及膝裙換成了T恤和牛仔短褲,露著一雙漂亮雪白的長腿就出來了。
他看著黛綺絲,心情有點複雜。
她從來不穿成這樣出門,有可能是因為從小就長得漂亮,防範意識反而特別強。但是她只在家裡這樣穿,對他來說,也有很大的麻煩。
其實剛剛畢業的時候,兩個人並不是一起住的。韓千葉和她都是外地人,在本市找了工作之後,租房子是第一緊要事。黛綺絲找了個女同學,一起合租了這個面積48平米的小兩居室,韓千葉也只好找個男生合租房子。
但是一年之後,黛綺絲的同學換了一份工作,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頭,住在這裡上班太不方便,於是只好搬走。後續找的合租者總是要麼難相處,要麼不長久。這樣又折騰了半年,韓千葉忍不住說,我搬過去和你住吧,還能一起做做飯什麼的。
他知道黛綺絲學習、工作極為認真,出去衣著光鮮,長髮一絲不亂,在家生活卻有點懶散。有時候自己煮點麵條,吃完碗就放在水池裡,第二天要用時再洗。
黛綺絲考慮了一周,然後說,好吧。
現在兩個人已經“同居”滿半年了。算起來,韓千葉和她認識六年,談戀愛三年——大四一年、畢業後一年半,住在一起半年。黛綺絲一直沒有同意“某件事”。
他好歹也是個二十多歲、一切正常的男青年啊!像今天這樣,他跟一隻蹲在玻璃缸外憂鬱地看著裡面活潑潑遊魚的貓,也沒有兩樣了。
又不能說。說了,說不定她在家也改穿長裙了,那時候連看都沒得看了。
2.
剛剛大學畢業的時候,他跟黛綺絲,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
黛綺絲說,你知道為什麼,年輕的女孩,嚮往、贊許、喜歡的,僅僅是純潔的愛情嗎?所謂純潔,就是完全沒有性行為,連邊緣性行為也沒有。不許脫衣服。最多只有牽手和親吻脖子以上。
因為,性行為對我們來說,造成的麻煩可能比快樂,多多了。有了性行為,就可能懷孕,即使避孕,也不一定百分之百成功。還會增加得婦科病、性傳播疾病的風險。
韓千葉一邊感覺到有點委屈,好像黛綺絲在暗示他身為男性的一員,也是不潔的——雖然他自己是一個潔身自愛的處男,一邊在非常費力地理解她的話。
“年輕女生,都是這麼想的嗎?”他說,“我怎麼感覺好多年輕女生,對懷孕都沒有概念?不然,怎麼新聞上,會有那麼多的少女媽媽?”
“知識,是後天學習的。”黛綺絲道,“我覺得,其實沒有知識,不一定會人生崩壞,犯下太早懷孕的大錯。年輕女生,只喜歡純潔的愛情,就是進化之中女性形成的集體無意識,一種保護自己的安全措施。那些少女媽媽,或許是環境惡劣,她們無法自己做出選擇;如果環境不惡劣,那麼或許是她們自己太軟弱,自愛自私的本能,竟然屈服於取悅他人的需要。”
這就是黛綺絲,把“自愛自私”四個字,說得鋼筋鐵骨。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她硬如磐石的靈魂,都獲得了具象。
韓千葉還不死心:“你不覺得,第一次發生得太晚,有點不正常嗎?我們都22歲了。很多人的第一次,是18歲,剛剛成年。發達國家的年輕人,應該小學就跟同學談戀愛,十四五歲,就開始性探索了。當然,我不是說,那麼早,是正常的。但是太晚了,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黛綺絲回答:“別人怎麼樣,關我什麼事?!別人怎麼看我,關我什麼事?!誰說,性探索一定是要跟異性上床?自己探索,不可以嗎?”
這就是他愛的女人。他在這個地球上最愛的人。
3.
吃完飯,黛綺絲收拾桌子,韓千葉洗碗,就已經快10點了。
韓千葉回自己的房間去工作。黛綺絲洗完澡,歪靠著坐墊,對著電腦找了美劇裡的一部喜劇來看。
過了一個小時,韓千葉出來看看她,發現她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小心地幫她把電腦拿開,關了機。然後把她抱起來,到她自己臥室的床上。
黛綺絲個子挺高的,光腳就比他矮不了多少,還好的是體態輕盈,他還抱得動。
他把她放在床上,低頭看她,忍不住親了下去。能感覺到她柔軟的嘴唇,清甜的氣息,讓他無由只想沉溺。感覺就再親下去,就要意亂情迷,把持不住。他再停留了一會兒,有點氣息不穩,抬起了頭。
他準備起身離開時,黛綺絲卻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了回來。可能他先前吻她的時候,把她弄醒了。
她細細地回應他的吻,唇齒相交,身下柔軟的觸感,每一秒鐘都在讓他心跳加速。最後他埋頭在她頸項間,對著她柔膩的肌膚一路親了下去,她因為癢而咯咯笑了起來。
韓千葉抬起頭來看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愛一個人到深處,會覺得有痛楚。
他低聲道:“你就是喜歡折磨我。”
黛綺絲坐了起來:“我哪裡折磨你了?”
他和她,又不是沒有討論過那個問題,最後結果都一樣。
韓千葉站起來,悶悶地道:“我回去寫代碼了。”
黛綺絲輕聲道:“明天你準備一下工具好了。”說著這話,臉卻側過去看著牆。
“什麼工具?”韓千葉一頭霧水。
“Condom……你個笨蛋。”黛綺絲瞪了他一眼。
“Con……”韓千葉呆在當地,然後完全不可置信的樣子,“……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的?”
黛綺絲慢慢地道:“因為……我也二十多歲了,我又不喜歡女生。反正,總要發生的。不是現在,就是將來。不是和你,就是和別人。”
韓千葉聽了這話,簡直是大怒,立刻在黛綺絲的小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黛綺絲把腿一縮,嗔道:“誰許你掐我的?我生氣了!”
韓千葉道:“誰叫你亂說話?!”
黛綺絲哼了一聲,用遙控器開了空調,用薄被把自己裹起來,道:“我睡覺了!你該幹嘛,幹嘛去吧。”
韓千葉站在床邊,看著她道:“我今晚怎麼還睡得著?”
“你以前怎麼睡得著,今天就怎麼睡得著。”黛綺絲閑閑地道,“洗冷水澡啦,DIY啦……”
韓千葉真懷疑,她骨子裡就有點小惡毒,就是對親近的人,有時候也會突然露出小惡魔的牙齒來,輕輕地咬一口,叫人又癢又疼。
他隔著被子又在她小腿上掐了一把。
黛綺絲道:“你再掐我,我可踹你了!”
真是拿她毫無辦法,他俯下身,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道:“讓老天保佑你今晚……睡不著。”在黛綺絲伸手打他之前走掉了。
4.
第二天,似乎運氣不錯,兩個人都沒有加班。韓千葉回來,按部就班地做飯,看起來和平時也沒有兩樣。
在飯桌上吃晚飯的時候,黛綺絲道:“你很沉得住氣嘛!”
韓千葉簡直想一湯勺把她敲昏。敲昏過去,她就不會亂講話了,而且敲昏過去就可以直接這樣那樣了……
但是不行,因為想和她過一輩子。
再說,要敲昏她,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啊。當年在跆拳道館,兩個人對打了好多次,基本都是勢均力敵的,要贏她一次,很不容易。
韓千葉同學被黛綺絲同學調戲得,臉色不太好。
吃完飯,休息了半小時,檢查了Condom,分別洗了澡——再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拖延了。
其實兩個人都挺緊張的。
韓千葉剛剛解到她睡衣扣子的第二顆,也就是胸前的那一顆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呼吸紊亂了。
“你以前有沒有脫過女孩子的衣服啊……”黛綺絲道。
他因為努力壓抑,聲音都已經變得暗啞,現在又加上了惱怒:“你在開玩笑吧!”
簡直好像小時候拆禮物,心裡好著急,但是又被勒令不能把包裝紙撕壞……
但是黛綺絲顯然不是禮物。她是個跆拳道高手,踢人很疼的。
黛綺絲因為害羞,趕緊把自己藏到薄被裡面去了,歪著腦袋,眼睛亮亮的,看他脫自己的衣服,這個時候她倒不害羞了。
真的好想把她揍一頓啊。
她光潔柔軟的軀體,任他觸碰和親吻,簡直每一寸都讓他瘋狂,體溫升高得嚇人,她白皙的皮膚,在他的指掌和唇下開始微微髮粉。最後他壓住她,在她耳邊暗啞著聲音道:“現在不能後退了。”
黛綺絲前面還在說笑話,但是此刻也有點忐忑,咬著嘴唇道:“你要是弄疼我,你就死定了。”
這種要求也太難為人了。而且這種時候怎麼還能有理智這種東西……韓千葉昏沉沉地想。
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背上,道:“你要是覺得疼,就掐我吧。有多疼,就掐多重。”
然後她就真的在倒抽一口氣的時候,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歡愉與痛覺,迸發在同一個瞬間。韓千葉覺得,那是天堂,也是地獄,反正不在人間。
“你流血了嗎?”平靜下來之後,黛綺絲問韓千葉。
“不知道。”他的注意力當然不在自己的背上。她眉頭微蹙,那表情看起來可不像去過天堂。
黛綺絲伸手往他後背摸了一把。她把手給他看,掌心確實有幾縷鮮紅。
她親了親他,笑道:“還好穿上衣服,別人看不見,明天你還能上班。”
韓千葉不說話,好像還有點失神。
兩個人都仿佛沒有意識到,通常情況下,換成別人,這種臺詞一般是反過來的……
韓千葉終於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問:“很疼嗎?”
“其實,還好。”黛綺絲突然咬牙,“媽的,那些寫小黃文的,都是騙子!誰說這樣會有快感的!”
“不不不……”韓千葉手足無措地解釋,“以後會好的,下一次你就不會疼了……”
“以後?以後再說吧!”黛綺絲翻了個身,轉向牆壁,準備睡覺。
韓千葉從後面抱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嫁給我,好不好?”
她反應巨大,轉過來推了他一把:“你也太無恥了,哪有在床上求婚的?”
“那如果我現在拿著戒指,單膝跪地求婚,你會答應嗎?”
“沒誠意。”
韓千葉歎口氣:“因為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子的。我會準備好一切,戒指,還有一個家需要的所有,然後跟你求婚……”
“你今天就準備好,我也不會答應的。”
“為什麼?”
黛綺絲道:“我才不想24歲就結婚。”
“不管哪一天,不管多少歲,反正你一定要嫁給我。”韓千葉凝視她的眼睛,深深地看進去,“如果將來你嫁的人不是我,我一定會把你要嫁的那個男人,殺了。”
黛綺絲看著他,這個跟自己袒誠相見、正在逐漸成長為男人的大男生,他的眼睛裡滿溢著灼熱和痛楚。
她喃喃地念了一句什麼。
韓千葉沒聽明白,問她。
“Die Besitzgier. 德語。”黛綺絲道,“意思是佔有欲。”她第二外語學的是德語,畢業三年也沒有忘掉。
“是的。這就是愛情的佔有欲。”韓千葉伸手捧住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我是你的,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從我這裡搶走,直到死亡才能把我們分離。”
黛綺絲倒一向是個不大講這種口頭上的忌諱的人,日常裡,她隨口就說個死字,但是韓千葉這樣說,聽起來倒有些心驚,於是道:“好好的,說這種話幹嘛。”想了一會兒又道,“平時怎麼沒有覺得,你有這麼愛我。”
合著他天天晚上做飯洗碗、早上叫她起床給她熱牛奶、週末各種打掃衛生、必要時還幫她查資料都被她無視了,韓千葉氣得又掐了她一把,這回掐在大腿上:“非要我說這種話你才覺得,是嗎?!”
黛綺絲道:“你再掐我,我可踹你了!”她在被子下面的膝關節一抬,作勢要踢他,但是這樣一動,又覺得有點疼,就皺起眉來。
韓千葉一把抱住她:“別亂動了。”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好像想把她的身體和靈魂都與自己的嵌合為一那樣的緊。
過了一會兒,黛綺絲道:“唔……為什麼你還是……硬硬的……”
韓千葉大窘,簡直惱羞成怒:“我非要做完,你不會更疼嗎?!”
黛綺絲就埋頭在他懷裡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道:“我們過兩天,再來試試好了。”
“嗯。”
她模模糊糊快要睡著了,突然又想起來:“討厭,明天還要手洗床單,也不知道血跡洗不洗得掉……”
“沒事。明天我來洗。”
他親親她的額頭,低聲道:“好了,睡覺吧。”
5.
這是韓千葉的第一次求婚,在以後的若干年裡,他還向黛綺絲求婚了好幾次——當然不是在床上。
只有最後一次成功了。
如果我們按照求婚次數來統計求婚的成功率,他就太悲催了。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因為只要最後是人生贏家,就好啦。
Chapter 225: 番外2 背景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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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 背景牆
1.
F大的體育課是每學期任選一個運動項目。學校開出的課程不外乎:乒乓球、羽毛球、網球、籃球、排球、游泳、太極拳等等,女生還有一個獨有的課程:女子防身術。
足球反而是不開的,雖然學校男生足球迷眾多,足球場上永遠不缺人,但是體育系就是不給開這門課,理由是:男生踢足球,一個不小心就會打架。
范遙大一上學期選的是籃球,大一下學期選的是網球。
像乒乓球、羽毛球、籃球這樣的球類運動,他本來就有基礎,上課的時候打一打也就行了,只有網球是新學的,光靠一周兩節的體育課時間根本不可能練出來。而一門課如果拿到70分的成績,即使那是體育課,對於范遙來說,也是不可容忍的。
就得自己去訂學校的網球場,額外加出練習的時間來。
有一天,范遙在十七舍的門口,發現有人貼了一張小紙條,找人早上6點在學校體育系旁邊的網球場打球,費用平攤。范遙看了一眼,覺得所留的電話號碼怎麼那麼熟悉——那不就是自己寢室的電話?!
是的,那個時候,手機還沒有普及,固定電話倒是普及了,每個寢室都有一根電話線、一個電話號碼。
紙條上署名只有一個字:韋。
晚上,范遙跑到隔壁間,去問韋一笑:“你是不是在找人打網球?”
韋一笑面無表情,看著他道:“對。”
他和范遙,分別住在同一個寢室的兩個隔間,專業不同,交集並不多。韋一笑又不是個喜歡到處交朋友的人——雖然喜歡到處惹事生非,但是暫時還沒有惹到范遙頭上。而范遙課多,閒時又多半跟楊逍在一起吃飯聊天什麼的。
所以,他們倆沒有說過幾句話,即使這個學期體育課選了一樣的項目,但又沒分到一個班,還是一樣。
“你要是還沒找到人的話,我跟你打吧。”范遙道,“費用平攤。”
“行。”韋一笑道,“明天早上6點整,球場見。”
其實,范遙本來是一周挑2天的下午,跟楊逍一起打網球的。楊逍訂的場,就在宿舍區邊上,下午5點到6點之間,下完課打球,打完球回去洗澡、吃飯。
楊逍這個學期沒有選網球,因為他本來就會,而且水準不俗。他跟范遙打球,只是給他當陪練而已,而且還是個耐心不錯的陪練。
但是,范遙打了兩次球,就受不了了。
5點到6點之間,正好是吃飯時間。下了課走到宿舍和食堂去的人,絡繹不絕,正要路過操場。
范遙和楊逍5點開始打網球,10分鐘之內,圍欄外面就會圍上一圈各色女生,眼神溫柔似水,就差眼睛裡直接冒出兩顆桃心了。
范遙問楊逍,能不能換個時間。
楊逍反而奇怪:“為什麼要換?”他一向能百分之百無視花癡他的女生,而范遙就還沒有修煉成這項神功。
何況時間也確實難換。再推後,人倒是不多了,可是天也黑了。要是放在早晨上課之前呢,楊逍又不願意起那麼早。
“早場人少,所以便宜。可以也犯不著為了這個,就犧牲睡眠啊……”楊逍伸了個懶腰。
他娘的,這就不是錢的事情,好不好?
早上6點,范遙趕到網球場的時候,韋一笑已經在了,而且貌似無聊地在拍球玩,他見到范遙的第一句話是:“你遲到了。”
范遙看了看手錶——6:01,心想:媽的,這也叫遲到?
然後,兩個人開始打球。
其實韋一笑也是個新手,看得出來練球不久。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出球特意刁鑽,扣球又狠,總之怎麼讓對方難接怎麼打。
范遙以前沒有跟他打過球,驟然碰上,心裡實在有點惱火。
打著打著兩個人就認真較上勁了,雖然不是正式比賽,也沒有人計分,但是比那還要較真。
大概40分鐘的時候,韋一笑道:“休息一下好了。”
雖然才4月份,范遙雖然穿的是單件T恤,還是渾身都是汗,他和楊逍下午打一個小時的球,都沒有這麼累。
韋一笑直接把上衣脫下來擰了一把,范遙覺得大概夠澆若干面積的地了。他估計自己出的汗也差不多。
“你難道每回打球都這麼玩命嗎?”范遙一邊喝水一邊忍不住道。
“不然呢?”韋一笑把擰乾的衣服穿上了,“這個世界,真是太無聊了。”
“照這個樣子練下去,這學期的體育課就該95分以上了。”范遙道。
韋一笑問:“為什麼要95分以上?”
“有什麼為什麼?你不覺得成績表上全95分以上很賞心悅目嗎?”范遙反問。因為寢室裡還有兩個韋一笑他們系的人,范遙知道他在自己系裡也是拿專業獎學金的。
誰知韋一笑說:“連思、毛、鄧都要95分以上,你丫變態呀。”
“你才變態!”范遙道。心想,這傢伙真是欠揍,還是在球場上繼續修理他好了。
那天回去之後,范遙跟楊逍說:“我換早場練球了。早上清淨。”
楊逍聳了聳肩,也不太有所謂的樣子,後來又想起來了,問:“誰跟你打?你總不至於對著牆練?”
“旁邊的韋一笑。”
楊逍很懷疑地問:“他會打嗎?”
“什麼時候,你自己跟他打一場就知道了。”范遙想,即使是楊逍,也不見得能不出汗。
但是,楊逍就沒有這個興趣。後來他也沒有跟韋一笑打過球。
范遙和韋一笑打了大半個學期的網球。一周兩次,早上6點到7點,沒什麼人圍觀,每次都累得半死。
後來,大一下學期的體育課成績出來,范遙還真是95分以上。就不知道韋一笑是多少分。
2.
范遙本來以為,跟韋一笑這個傢伙,不會再有啥特別的交集了。
大二上學期,范遙報名參加校辯論隊,那是法律系的優良傳統。沒有想到楊逍也在自己系裡報名了。經過篩選,他們兩個都進了校辯論隊。
全校三四十個院系,每一個院系初篩後推薦幾個人到學校,全校幾百人,從中選十幾個而已,這個比例也不算太嚴苛了。但他還是覺得高興,因為有機會和楊逍當對手。
其實,范遙也並不是想要跟楊逍比一個高下,只是想看看他和自己都鋒芒畢露時是什麼樣子罷了。
培訓了一個月後,開始搞一些不太正式的模擬辯論。
校辯論隊的那個指導老師真是狠,一開始放出通知去讓人來圍觀,說讓你們早點習慣這種壓力。
寢室裡其他人知道了也來看熱鬧,范遙在臺上,還看見韋一笑、韓千葉和何太沖了。
後來,校辯論隊的那個指導老師,不知怎麼的,從哪裡又抓了幾個人進辯論隊,用他的話說,是“拾遺之才”。
范遙在校辯論隊的訓練室裡看見韋一笑的時候,覺得他多少有點悶悶不樂。
但即使是被抓壯丁抓來的,韋一笑在辯論場上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
其實跟他打球的風格有點像。樸實無華,刁鑽狠准。從來不用排比句,從來不抒情,但是邏輯嚴密,反應速度極快,喜歡用歸謬法,引別人掉坑裡,而且滿腦子的實例和資料證據——這大約是理科生的特點。
他要是去負責開場發言倒有點不太合適,但是在自由辯論階段,絕對是讓所有對手都頭疼不已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掐時間掐得特別准。作總結發言,說是三分鐘就是三分鐘,鈴聲響語聲停,中間語速還不帶明顯變化的。
那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腦子裡要回憶先前的所有發言,概括完了還要提升,搭好框架,填充句子,計算長度,控制語速,估算時間——還要做得不動聲色。一個四辯要是有這等本事,也可以笑傲辯場了。
所以,後來不管怎麼抽籤組隊,韋一笑永遠被安排當四辯。
他們後來在學校的禮堂搞正式模擬賽的時候,在對方四辯的對比襯托之下,在韋一笑踩著鈴聲剛好說完總結發言之後,禮堂裡甚至會有掌聲。
范遙也覺得高興,那是一個優秀的人看見另一個優秀的人的時候,所由衷感到的喜悅。雖然,有的時候,他還是會覺得這個傢伙很欠揍。
和韋一笑一起被抓進辯論隊的,還有……韓千葉,還有……黛綺絲。
范遙初見她時,其實只覺得她漂亮。然後才發現,她不僅漂亮,而且聰明。不僅聰明,而且刻苦。刻苦就像一塊磨刀石,能把人原有的天賦打磨得鋒芒雪亮。而且她還特別驕傲,驕傲得像孔雀,通常只給人一個拖著長尾的背影,連開屏都不屑於。
簡直是他自己靈魂的翻版。
喜歡她的男生那麼多,她也不得意,也不輕浮,對人不假辭色,從來不利用點小曖昧指使男生幫她做事情。
常常在辯論隊看著她,有時候她坐在對面當對方辯友,思路那麼清楚,反駁那麼到位,笑起來好看,眉頭微皺也好看。
心動之後,一點一點沉淪,又不好講。心思全亂了套。
有一回,楊逍、韋一笑和他分在一個隊,韋一笑還是當四辯,而黛綺絲在對面那個隊當四辯。
韋一笑毫無緣故地對黛綺絲說:“我跟你換一下。”
指導老師沒說什麼,黛綺絲也沒說什麼。就這麼換了。
那一回,范遙簡直是超常發揮。
其實,大二並不只有辯論隊的事情而已。
韋一笑選了軟件設計當第二專業,變成了韓千葉的半個同學。
楊逍去參加全國大學生電腦軟件設計大賽,認識了本校軟件學院大三的謝遜。謝遜是韓千葉的本系師兄,而且跟黛綺絲關係很好。
謝遜開始經常跑來17舍304串門,跟楊逍、韓千葉還有韋一笑聊天。有的時候,聊別人聽不懂的專業問題,有的時候,也不過就聊所有男生都會聊的東西。
他這個人,見識頗廣,談資無窮,精力充沛,脾氣極好,簡直見誰都能聊起來,見了范遙能跟他討論中國的司法體系和智慧財產權問題。范遙不得不佩服。
楊逍偶爾喜歡評說別人如何,有時言辭甚至可以說是刻薄,但是范遙就沒有聽楊逍說過謝遜什麼不好。
後來,范遙才知道,謝遜的交遊廣闊,可不止那麼一點。校辯論隊相近20個人,他認識15個;各個系裡,凡是有點能力有點突出之處的人,他個個如數家珍,不僅知道,而且跟別人認識,不僅認識,還能有點交情。
也算是一代牛人了。
據說,黛綺絲跟謝遜認識,是大一的時候在校學生會。范遙聽見她見面的時候叫謝遜“三哥”。這個據韋一笑說,是因為玩遊戲,大家在那個遊戲的同一個幫會。謝遜在那個幫會裡,是排行第三的頭領,黛綺絲就按幫會排名,這麼叫他。
有一回,謝遜開玩笑,也按幫會排名叫韋一笑,韋一笑就回答了他一個字:“滾。”
後來,謝遜又開始在外面接程序設計的兼職,他自己寫不完,總要找人幫忙的,韓千葉、韋一笑和楊逍都被他拉去幹活,本來也是雙贏的事情。
交了活,大家分完錢,謝遜就很高興地請客,叫大家一起出去吃飯,還會帶上自己的女朋友,大約是因為怕她一個女生無聊,每次總會叫上黛綺絲。
范遙因為和楊逍關係親近,謝遜經常和他聊天,總也會叫他一起去的。
范遙並不想去,但是因為黛綺絲……
於是一幫本來私人交誼不多的人,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朋友,經常一大幫人出去吃飯,出去泡酒吧。
韋一笑拿中空的半段水筆筆芯給大家示範怎麼給牙膏裡灌食鹽顆粒,韓千葉用撲克牌給他們表演近景魔術,謝遜講他有一個暑假只帶了兩百塊錢從湘西一路逛到嶺南的故事,黛綺絲給他們模仿跆拳道老師教訓學生的樣子。
原來,大家的業餘生活,都挺搖曳多姿的。
范遙有時候凝望著黛綺絲,都忘記了說話。
因為太喜歡一個人,太在意一個人,反而患得患失,在她面前不知如何自處,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
3.
大二下學期的時候,辯論隊磨練得差不多,從中挑了4個人去參加全市高校的比賽,就是楊逍和范遙,還有黛綺絲和韋一笑。
後來他們把冠軍獎盃捧回了學校。所有人都很開心,包括隊裡沒有被選上去參加市級比賽的人。
那一天,指導老師勞累又加上興奮,身體不舒服,心口疼起來,他們早早送他回去休息了,年輕人就策劃著如何慶祝,最後還是決定去酒吧。
那天,他喝了兩杯黛綺絲喜歡的“碧水寒潭”,最後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發冷還是發熱,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吧,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今天晚上要向她表白。
那天楊逍不太耐煩這冗長的慶祝,說:“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值得這麼興奮!”他早早就回去了。
韋一笑坐在他不遠的地方,端著一杯酒,跟韓千葉討論一個程序框架的優化。
而黛綺絲一直在跟謝遜聊天,手上那杯綠色的酒,就一直被她纖長的手指轉動。
謝遜雖然不是校辯論的人,但是隊裡卻有很多人是他朋友,反正沒有老師在,都是年輕人,來湊個熱鬧正好。好像是黛綺絲打電話叫他來的。
要不是謝遜已經有女朋友而且經常秀恩愛,他簡直要懷疑黛綺絲喜歡謝遜。
那天,黛綺絲沒喝多少酒,連起身去洗手間都沒有一次。
范遙完全找不到機會。
回去的時候,又是大部隊一起行動,一大群年輕人走在燈光昏暗的街上,還唱起歌來。黛綺絲也在其中,那個晚上她笑得十分開心舒展,不像平日那麼矜持驕傲。她聲音真好聽,夾雜在一片鬼哭狼嚎中,像只百靈鳥。
那天,他大約有點魂不守舍,走著走著,韋一笑還推了他一把:“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還記得自己說:“我喝多了,是不是可以揍你一頓?”
但是韋一笑是怎麼回答的,他已經忘記了。大概也就是“滾!”“做夢吧!”之類的。
那天晚上,他回到寢室,楊逍還沒有睡,正在打電話,看見他回來,再說了幾句也就掛了。
時間已經過了12點,大家都上床睡覺。
但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說不清是胃不舒服,還是哪裡不舒服。不知折騰了多久,他終於捂著胃坐起來,心想那個酒裡,薄荷的勁實在太狠了。
楊逍從上鋪探出頭來看他,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胃疼?喝點熱牛奶吧。我的水瓶裡有熱水。”
那時候,寢室又不可能有微波爐,只能把熱水倒進盆裡,袋裝牛奶丟進去,隔水熱一下而已。
他問楊逍為什麼沒睡著,楊逍笑了笑:“你在下鋪翻來覆去,我睡得著嗎?”
喝了牛奶略好一點,但是迷迷糊糊中,天色已經發白了。
很久之後,他還是記得那個晚上的一切。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如果那天他找到機會和黛綺絲單獨相處,向她表白了,甚至,那天晚上,他吻了她,後來的結果會不會有點不一樣。
但是更久之後,他才明白。即使這些都發生了,結果依然不會有什麼改變。
大三上學期,新的隊員招募進來,他們這些人也就從校辯論隊退役了。
但那之後,他還是能經常見到黛綺絲。因為謝遜愛叫一大幫人出去吃飯。
她永遠那麼光彩照人,但是可望不可及。
他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再拖延了。
有一個晚上,他在校園裡的一個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黛綺絲,約她出來見面,說有話跟她講。
11月初,晚風已經有點涼。那個電話亭,在學四樓後面的一條僻靜小路邊上,一棵梧桐樹下,它的葉子已經有些發黃了,但是樹皮還是青色的。
這還是楊逍告訴他的。學校操場上成排種著的,所謂法國梧桐,其實學名叫懸鈴木,因為它的果子就像圓圓的鈴鐺。灰白的樹皮,每年夏天,畢業季節時候,大塊地剝落。
從詩經開始,我國人所謂的梧桐,其實是另一種樹,有青色光潔的樹皮。楊逍說,他的家鄉叫它青桐。
范遙盯著梧桐青色的樹皮。
學四樓那天晚上可能還在上課,有時有隱約的語聲,從樓上飄下來。
這個空著的公共電話亭,還是他滿校園走了一圈才找到的。
但黛綺絲說:“晚上我可不和男生單獨出去。你有什麼話……”她停頓了一下,“不能在電話裡說嗎?”然後又道,“大家是一年的隊友,有要幫忙的事情,你說就是了。”
那聽起來很像是不祥之兆,但范遙已經用了他最大的勇氣來打這個電話,他用了一種豁出去的心態說:“我喜歡你。”
黛綺絲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他在電話的這端,能聽見她細細的呼吸聲。那時間說不出來是多久,也許十秒鐘,也許半分鐘,但是在他都一樣,活像十年那麼長。
“可是……”她輕聲說,“我不喜歡你啊。”
他一時間反應不出任何一句話。
那麼簡單、那麼乾脆、那麼決絕。
黛綺絲聽著這沉默,忍不住道:“范遙,你有聽見我說嗎?”
他笑了笑,回答道:“有。”
“回去睡覺吧。”她用很溫柔的聲音,慢慢地對他說,然而等不到他的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把電話掛了。
據說,傷心這種事情,是延遲發作的。他當時只覺得麻木茫然,並不難過。又不願意回寢室,漫無目的,在校園裡亂逛,後來走到了田徑場,就進去,沿著跑道一圈一圈地走。
學校晚上的田徑場,人比白天還多些。
然後,他碰見了在那裡跑步的韋一笑。
開始,他完全沒有看見韋一笑,直到韋一笑拍了他一下:“你幹嘛呢?失魂落魄的,丟錢包了?”
范遙想,這人簡直沒心沒肺。
他回到寢室,楊逍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什麼也沒有問。
范遙想,楊逍當然一切了然。
其實有的時候,有一個太瞭解你的朋友,也令人感到刺痛的不快。
4.
過了兩天,是週六,范遙早上6點鐘拎著網球拍,去隔壁把韋一笑叫起來:“去打球!”
韋一笑在半睡半醒之間,大怒:“你搞毛啊!!!”但是一氣就清醒了,還是洗了一把臉,換上衣服,跟范遙去球場了。
就像大一的時候那樣,打了一個小時的球。
“范遙,你今天是不是抽風?!”韋一笑問他,臉色挺難看的。
“你以前不就是這樣打球的嗎?怎麼現在嬌氣了?”范遙也微喘著氣,冷笑。
“滾!”韋一笑道,“你丫下次要早上6點打球,你早說!老子可是寫程序寫到4點半。”
他是打完了球才說的這話,范遙倒不好說什麼,說了反而矯情,只說:“你回去睡覺吧。”
韋一笑二話不說,扛著球拍就走了。
很多年後,范遙身為一個律師,在職場上應酬交際于法官、委託人之間,飯桌上總是少不了喝酒。
我國的酒桌文化不過借著交際的名義,逼位卑者、有求於人者,向掐住他們命脈的人,賣身賣命。前者務必一干而盡,喝到嘔吐,後者隨意而已。這樣的權力、利益與面子的主宰之處,卻老有人故作豪氣地說:“我今天就捨命陪君子了!”
范遙想起來,其實從來沒有人陪他喝醉過。實際上,他自己喝醉的次數也屈指可數。非要讓自己喝醉是一種放縱,在酒精的掩護之下,理智可以理所當然地退場。他從來不覺得那是可以自豪之事。
可是,大學的時候,有人跟他一起登過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有人4點半睡覺6點鐘起來跟他打了一場累死人的網球。
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5.
范遙回憶他大學本科四年的時光,校園是綠色的,天空是藍色的,十七舍的牆是淡黃色的,陽光永遠燦爛,連傷痛都鮮活。
在他的回憶裡,楊逍是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夥伴,黛綺絲是遠處的風景。而韋一笑,仿佛靜默無聲的背景一樣,不管是說話還是不說話,搞惡作劇還是不搞惡作劇,看起來,都那麼……沒心沒肺。
Chapter 226: 番外3 情書
Chapter Text
番外3 情書
1.
范遙從法院出來,抱著差不多30釐米高的一疊文件。天氣很熱,從法院門口走到停車場就花了十分鐘。他打開車門,把文件放在副駕駛座位上,然後啟動車子。雖然停車場有些樹蔭,七月的天氣,車在室外停了整整一下午,還是熱得像蒸籠一樣,冷氣開了應該也沒有那麼快能涼下來。
比冷氣不夠猛糟糕一百倍的事情,是根本沒有冷氣——他試了兩次,車子發動不起來。
范遙呆了一秒鐘。
范大律師雖然懂的事情很多,但至少絕對沒有花過一分鐘去學習怎麼修車。
他給4s店打了電話,心情不太好,當然也可能是因為24小時沒有睡覺而脾氣更差一點。車倒無所謂,當務之急是他現在需要回到事務所去。
連著充電寶的手機,也只剩1%的電量了。
他把一疊文件抱起來,準備先走到門口,再下單叫車。
這時候,有一輛車緩緩開過,然後停了下來,車主降下了車窗,探頭出來,問道:“怎麼?車壞了嗎?”
范遙抬起頭,然後認出了對方。
一個月之前,他們事務所代理一件合同糾紛案件,實在是沒有贏的希望,最後爭取到的是庭外和解,結果自然不太如他們委託人的意。
不過,世上本來也沒有盡如人意的事。
這樣的結果,固然有事實上的客觀原因,但他也承認,對方外資公司法務部的幾個代表確實厲害,滴水不漏,給他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印象。而眼前這個女生,就是其中之一。
“應該是。”范遙淡淡地道。當時他跟這個女生私下並沒有任何交談,當然也不應該有。
她倒是很熱心的樣子:“你要是回律所的話,我可以載你一程。你們律所剛好在我家和法院中間。”
“不用了。”范遙道,“這裡叫車不難。”
這個女生凝望著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道:“范師兄還是跟以前一樣,拒人千里之外啊。”
“師兄?”范遙微揚起眉。對方雖然能讓他記得,但還沒有重要到能讓他去打聽履歷。不過F大法律系每年畢業生都那麼多,碰上一兩個也不奇怪。
“對啊。”那個女生微笑補充道,“你大四的時候,我大一。我們輔導員是同一個人,曲洋曲老頭。我在院學生會幹了幾個月之後,你就出去實習了,不太來學生會了。”
都對得上。這樣說起來,很久以前,應該是見過的。
范遙道:“可是我不記得。”
那個女生點點頭:“范師兄不記得是正常的。”她把副駕駛座位的車門打開,微笑道,“范師兄,你是回律所嗎?”
2.
車上很乾淨,沒有新車那種刺鼻的皮革味道,也沒有特別明顯的車載香精的味道,那個女生車開得很平穩,她不放音樂,又不說話——在24個小時高強度工作之後,如果現在是范遙的助理在開車的話,范遙可能就在座位上睡著了。
按照社交禮儀,兩個半陌生的人在一起,是不可以沉默的,至少得找點“天氣”“時政”“經濟形勢”之類的東西講講,但實際上,范遙有一半左右的時間把社交禮儀當成狗屁。
不過他至少醒著,他還沒有神經大條到可以在陌生人開的車上睡著。
下班時分,車流洶湧,走走停停,范遙為了保持清醒,一直努力在想手上的案子,直到他發現那個女生面對著前面整片的車尾紅燈,手指無聊地在敲方向盤,通過後視鏡在看自己。
他很不喜歡那種注視,不禁皺了眉頭。
那個女生發現他發現了,於是索性轉過頭來看他:“范師兄,你應該還沒有結婚吧,你沒有戴戒指。”
范遙非常冷淡地道:“我搭你的車,不是說你想聊什麼我都會贊同。”
“Relax.”那個女生擺擺手,“師兄。我只是在沒話找話講。”
好一個沒話找話講。范遙實在沒有興趣跟一個陌生人鬥嘴,於是也就不再說什麼。
車繼續走走停停,沉默了好長一陣之後,那個女生又扔出了一句話:“范師兄,你……應該收到過我的一封情書吧。”
范遙萌芽中的睡意都驚走了:“我怎麼不記得有這回事。”
他一向過目不忘,如果這個女生是法律系的,曾經在政法學院的學生會跟他共事過幾個月,還給他遞過情書,那麼肯定當時就進了他的黑名單,他不可能不記得她的名字和人。
“嗯,”那個女生道,“其實不是我當面給你的。是托人轉交的。”
3.
范遙到底是看了那封信還是沒有呢?如果看了,就是五分鐘。如果沒看直接扔了,就是一秒鐘。
但是在她而言,時間就比那要多很多很多。
先是迎新生的時候,認識的他。覺得這個師兄好帥呀,笑起來陽光燦爛,不笑的時候特別酷。後來又聽老師們說起他,又聰明又勤奮又努力,完美主義者,成績表上所有課程,不管必修課、選修課、體育課、政治課,全部95分以上。口才好,風度也好,參加校辯論隊,那年本校拿了市里的冠軍。每年都是校級別的優秀學生。低年級的女生們則在私下討論,他到底應該在本校女生十大夢中情人榜上排第一、第二、還是第三。
她進了學院學生會之後,跟他的距離又近了一些。那時候,范遙已經卸任了職務,不過是有空時過來幫幫忙而已。能聽見他閒談時事,看見他笑容燦燦。
如果喜歡一個人,只是因為ta長得好看、聰明、優秀之類的原因,到底是淺薄還是不是呢?又因為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即使不是淺薄也會顯得淺薄而且愚蠢吧。
只可惜她當時並不會去想這個問題。
喜歡范遙的女生很多很多很多。可是,據說,他有喜歡的人,所以從來不理會任何向他明確表白的女生,當然暗示就更無效了。凡是當面遞給他的情書,只有一個下場,就是最近的垃圾桶。不止一個女孩子從他面前流著淚跑開。
這類事情在法律系流傳無窮,成為笑話,她一點也不想自己再來上演一遍。
但是,如果不是當面交給他,而是托人轉交呢?
因為他不知道是誰的信,也許會因為好奇而拆開來看一看。只要他看過了,即使那封信被扔進了垃圾桶,即使以後他都不再理睬自己——其實本來也就沒有理睬過,那他至少知道過自己喜歡他。
其他也無所謂了。
為了完成這個目標,她開始偷偷注意范遙的行蹤,看他跟誰關係比較好。
她發現范遙經常跟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生一起吃飯。
她去跟別人打聽,一下子就問到了:“哦,那個啊,電腦系大四的楊逍師兄。他睡在范師兄的上鋪。他們倆走在一起的時候,天哪,簡直是不讓人活了……要找他不難,他每天晚上10點鐘離開電腦系的機房。”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鼓起勇氣,去找楊逍,托他幫自己轉交給范遙的信。
楊逍一口拒絕:“你自己去給他。”
“可是……”
“你要是連當面給他一封信的勇氣都沒有,還指望當他女朋友?”
真是好有道理,她竟無言以對,就看著楊逍從她面前走掉了。
只是,之前每一封拆都沒有拆就被扔進垃圾桶的情書,難道不是被勇氣滿滿地當面遞交的嗎?
范遙問道:“你是托誰轉交的?”
“你室友,一個姓韋的師兄。”
范遙想起來,大四的時候,有一天晚上,韋一笑回來寢室,丟給他一封信。那個粉紫色的信封,一看就是女孩子才會用的。他記得自己罵了韋一笑一句“吃飽了撐的”,然後就依照慣例,直接把那封信扔進了廢紙簍。韋一笑也不覺得面子掛不住,反正他一向很少為了面子問題生氣,做了個鬼臉就跑了。想必就是這一封情書吧。
范遙淡淡一笑:“你能拉他當信差,也是本事。”
那是另一個更複雜的故事了。
在被楊逍打擊了一個月之後,她無意中發現,范遙週六早上6點,會在體育系旁邊的球場上跟人打網球。總是同一個人,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頭髮比一般男孩子長一點,停下來的時候,老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情。
打聽這個人,就比打聽楊逍要更費勁一點,她跟不同的人描述了好幾回,終於有人知道了。說是金融與統計學院大四的師兄,姓韋,叫韋什麼,以前是范遙的室友,不過他大四已經搬到校外去住了。
她就希望,這位韋師兄會比楊逍更隨和,更樂於助人一點。
結果這位韋師兄不僅比楊逍難打聽,還比楊逍難找。週六早上他一打完球就扛著球拍離開學校了,她還不至於敢跟蹤下去。
在她幾乎放棄的時候,有一天4點半,她在東一食堂碰見了他,他在吃炒麵。當時還覺得奇怪,這位師兄怎麼這麼早吃晚飯。不過4點半食堂剛開始營業,人非常少,簡直是天賜良機。
她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直放在包裡的那封信,站到他面前,開始小聲地請求他幫一個忙。
他就一直面無表情地聽著,繼續吃他的炒麵,好像她不存在一樣。
他那個樣子,其實比楊逍的斷然拒絕更讓人難堪。一直到今天,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忘記了,還特別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吃的是炒麵。
她越說越慢,好容易她說完了,他的炒麵也差不多吃完了,他才用一種特別天真無辜的語氣說:“可是,這關我什麼事啊?”
她那時候才18歲,第一次特別特別喜歡一個人,臉皮又薄,幾次三番的挫敗之後,當場就眼淚汪汪了。
“唉,我又沒有欺負你,你哭什麼?算了算了,我幫你死得更徹底一點吧。”他手一伸,“信拿來。”
那天之後,她有空就去東一食堂,可是過了幾天才又看見他。這次不巧是5點多,食堂裡的座位基本都是滿的,那位韋師兄旁邊還坐了一個人。
她還在猶豫要不要問,他已經開口了:“你的信范遙扔掉了。”
她又一次很不爭氣地淚腺失控。
“別哭嘛!要哭回去哭。”然後他又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你追不上范遙,可以試試去追楊逍……”
他旁邊那個男生都笑死了:“就你嘴損!也不看看,這丫頭片子追不上范遙,還能搞得定楊逍?這不是英語四級都考不過,你叫人家去考六級嗎?”
那位韋師兄就說:“比喻失當!靠,所有用類比來論述的,不是腦殘就是耍賤。”
她只聽到這裡就跑了。
即使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她也早就不是以前那個很容易臉紅和流淚的小女生了,現在想起來還是一樣的心情:一幫渾球!祝你們這輩子和下輩子都沒有老婆!
4.
“他應該有幫我轉交那封信吧。”
“有。被我當場扔掉了。”范遙淡淡地道,“大學時我扔掉過很多情書,都沒有拆過,你那一封也一樣。”
“Whatever,I don’t care.”她一攤手。
范遙淡淡地道:“既然不在意,那你為什麼還要問?”
那個女生忍不住笑了起來:“嗯,可能我還是有一點點好奇。反正碰上了,機會難得,不問白不問。畢竟是我的初戀嘛。”
之後,她就沒有再問任何問題,一直安靜專心地開著車。
到了范遙律所的商務樓樓下,范遙下車,她幫他一道把後座的那一疊檔拿出來,笑眯眯上車跟他道別:“范師兄,再見!”雙手比出兩個剪刀手,既像兩個Victory,又像兩隻小兔子,高興得好像完成了一項歷史任務。然後,她擺擺手,開車走了。
Chapter 227: 番外4 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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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4 打架
這天訓練的時候,校辯論隊的老師找了個跟平常不大一樣的辯題,是個社會時事問題。新聞報導,有一對父母一共生育了三個孩子,因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被罰款三十多萬,父母兩人撿垃圾為生,家中貧困,孩子上學困難,有好心人發起募捐,已經收到了捐款十幾萬。
正方的觀點是支持捐款,反方的觀點是反對捐款。
正反方的選擇,完全是隨機的。老師親手團的小紙條,全隊十幾個人抽籤,抽完各自看自己拿到啥,有的是正,有的是反,有的是休息。
確定好正反雙方八個人的人選,老師只給了他們五分鐘的時間,去旁邊小房間商量。這五分鐘要討論一二三四辯怎麼安排,還要討論自己一方如何立論——這也是夠逼死人了。
那天,正方的一辯是韓千葉。
他開場表述正方觀點。第一,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為了幫助貧困的家庭和孩子,社會應該捐款。第二,基於社會建設和發展的需求,捐款能夠讓那些孩子得到應有的教育,成為對社會有用之才,所以應該捐款。第三,慈善捐款本身是社會財富的再分配,經濟條件較好的人自願捐款幫助經濟困難的人,值得鼓勵,所以應該捐款。
反方的一辯是楊逍。
他陳述反方觀點:第一,違反現行法律法規,被重罰完全是咎由自取。當事人應該自己承受自己行為帶來的後果,而不應該以此招攬同情,讓別人為自己的行為買單。第二,支持捐款,就是向社會釋放這樣一種信號:超出自己撫養能力的生育行為,會引起社會的極大同情,所以可以吸引社會資源來完成家庭撫養,父母只要付出極少就能把多個孩子養大,這樣無異于變相鼓勵超生行為,所以當然不能支持捐款。第三,那對父母缺少適應現代生活的思維模式,還缺少責任心和足夠的謀生技能,這樣的人生產力水準低下、對社會貢獻/消耗比低,根本就是無效人口、垃圾人口、蟑螂人口,養育出來的孩子也同樣有此傾向,對於這樣的人群必須限制其生育,防止其數量的增長。
楊逍說的那個“無效人口”、“垃圾人口”、“蟑螂人口”實在是太刺耳了,到了自由辯論階段,正方的四辯韋一笑就抓住這個問題,展開攻擊:“請問對方辯友,什麼是無效人口、垃圾人口?定量標準是什麼,由誰來制訂?對方辯友稱,生產力水準低下、對社會貢獻/消耗比低就是無效人口、垃圾人口。那放大尺度到全球水準,在發達國家眼中,發展中國家算不算全是垃圾人口?是否就應該限制人口數量,使之逐步減少甚至消失?如果有比人類高等很多的外星文明,是否可以認為包括對方辯友在內的全體人類都是垃圾人口,直接消滅了最好?”
楊逍立刻站起來反駁。
那天辯論隊的模擬訓練,真是氣氛熱烈。可惜那天范遙和黛綺絲兩個抽到的都是休息,不然場上再多一個兩個言辭尖銳的,也許會更熱烈一點。
時間到,鈴聲響,反方的四辯還拖了兩句,才結束陳述。
老師慢條斯理地道:“大家把桌椅搬近一點。”有人就小聲說:“近一點,訓起來方便。”
大家都笑,老師也笑了。因為他總是批評的多,表揚的少,好幾個月了,大家都被批得灰頭土臉的。
笑歸笑,批還是要批。先把韋一笑抓出來一頓說:“你呀,思維總是太跳躍。屢教不改。今天都說到外星人身上去了。是很能抓眼球,可惜不是堅實的立論基礎。市里的評委老師不喜歡這種風格,去比賽的時候,一定要注意。”
“那去市里比賽的時候,別挑我不就完了。”韋一笑理所當然地道。
老師就瞪他,韋一笑全當沒看見。
八個人一個一個點評過來,先重點講失誤、不好的地方。說韓千葉立論,並行而散,缺少彼此之間邏輯的聯繫,更缺少深入遞進關係。批評楊逍說,觀點偏激,“你這簡直是活活豎了一個靶子,讓人來射嘛!”
他對每個人的表現就要說幾分鐘,批評完了,再從正面講,給他們示範,拿到一個辯題,可以從哪些角度分析,如何立論。對對方的論點,如何找邏輯漏洞,攻擊如何才能犀利同時還保持風度。
這樣足足講了一個小時,不曾停過。最後,老師看大家都在思索,就道:“今天的訓練,就到這裡吧。回去自己想一想。”
大家各自散去。韋一笑和韓千葉背上書包,回寢室去了。楊逍和范遙卻還有事,留在後面。
回到寢室坐下來,其他人可能都吃飯去了,沒有人在。韓千葉問:“韋一笑,跟辯論沒有關係的話,那個問題,你什麼態度?”
“愛捐的捐,不愛捐的不捐,各行其是不就完了?”韋一笑道,“問我的話,純粹看心情。”
“那我是要看錢包。”韓千葉笑,又忽然道:“你覺不覺得,楊逍講那些話,其實他本來就是那麼想的,並不只是他剛好抽到反方而已?”
“是啊。”韋一笑伸了個懶腰,“楊逍那個傢伙,一天到晚,擺那種精英主義的嘴臉給誰看呢。”
“韋一笑!”楊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門邊,臉色很難看,“你有種再說一遍!”
韓千葉站了起來。其實,他雖然也不喜歡楊逍,但從來沒有要跟楊逍針鋒相對的意思。畢竟大家一個寢室,低頭不見抬頭見,還要在一起住滿四年。看不順眼就少說話,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就可以了。今天他一個不小心當了導火索,這下不知道該如何收拾。
韋一笑笑吟吟地站起來,往門邊走,一邊道:“你一天到晚擺那種精英主義的嘴臉給誰看呢?我當然有種了,再說一遍給你聽。”
韓千葉連忙過來拉住韋一笑:“好了,別鬧大了。”
楊逍冷笑道:“韋一笑,你給我出來。”
“怎麼?你想打架嗎?”韋一笑還是笑,渾不在意的樣子。
這時范遙卻回來了:“楊逍你站在門口做什麼?”他又看了看門裡的韋一笑和韓千葉,覺察了這對峙之勢,問道:“怎麼了?”
“你上鋪想找我打架。”韋一笑笑道。
“為什麼?”范遙奇怪了。
“其實是今天辯論的事。”韓千葉解釋道,“大家觀點不同,原本正常。就是有的話,不小心說重了,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大家還是一個寢室的呢。”
范遙看了看楊逍,楊逍沉著臉,沒有說話。
范遙道:“辯論就是辯論,場上場下無關。為了這種事情打架,太幼稚了吧?”
被范遙說了句“幼稚”,楊逍立刻推門揚長而去。
韋一笑微笑道:“連幼稚也不能說,楊逍同學真是說不得。”
“就你最好了!”韓千葉戲謔道,“隨便別人怎麼說,紋絲不動,全把別人的話當空氣。”看了看范遙,“他不會連你也怪上了吧?”
“要是一句都批不得,那朋友也乾脆別做算了。”范遙道,他看著韋一笑,“你是不是又說了別的什麼?我覺得楊逍不至於那麼容易生氣。”
韋一笑道:“我說他一付精英主義的嘴臉。”
“你!”范遙覺得韋一笑可惱,但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才好。
“我跟楊逍打起來,你肯定幫他吧?”韋一笑笑嘻嘻地問。
范遙冷笑道:“跟你打?他自己就足夠了,我為什麼要幫?”
韋一笑想了想:“那就是謝遜那個死肌肉男要揍楊逍,你會幫忙了?”
“謝師兄又不是你。”韓千葉忍不住笑,“一天到晚,無聊到死,招貓逗狗。他好好的為什麼要去揍楊逍?”
“招貓逗狗……是個好詞。”韋一笑一本正經地道。
范遙白了他一眼,懶得理他,出門找楊逍去了。
Chapter 228: 番外5 石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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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5 石楠花
周顛坐在寢室窗下的書桌前,面前攤著一張紙,他握著鋼筆,一邊看,一邊念出來:“我想牽著你的手在月光下散步,我想親吻你栗子花香的長髮……”
冷謙從巨厚的免疫學課本上抬起了頭,摘下了耳機。周顛聲音之大,耳機不管用。
“你在念什麼?”他問。
“物理系一兄弟請我吃了頓飯,讓我幫他寫情書。怎麼樣,寫得如何?”
冷謙道:“會被打。”
周顛大驚:“為什麼呀?不應該寫親吻,是不是?”
“不應該寫栗子花香。”
周顛一頭霧水:“這是說不得叫我改的。他說,梔子花香太俗了,栗子花香好。”
冷謙看了他兩秒。“你家那裡,沒有栗子樹?”
周顛回憶了一下:“反正我家附近沒有,橘子樹倒是很多。冷謙,你國慶跟我回我家去玩不?讓你橘子吃到飽。”
冷謙道:“江南東路,又不是沒橘子。把‘栗子花香’,刪了。”
“為什麼呀?”周顛跳起來,“這到底哪裡不對了?”
冷謙歎了口氣。“上學期,你跟說不得惡作劇,摘了石楠花,藏到我書包裡。栗子花,聞起來,跟石楠花很像。”
周顛呆了兩秒,才跳腳大罵:“什麼?栗子花,聞起來不是像栗子的味道,而是像精液的味道?說不得,你這個王八蛋!我就去揍死你!”
他把鋼筆蓋上筆帽,拍在自己書桌上,跑出去,經過冷謙書桌時,在冷謙額頭上吧唧親了一口。“冷謙,你真是好人!”
周顛跑走了,走廊裡還回蕩著腳步聲。
冷謙皺著眉,伸手去夠抽屜裡酒精棉片的盒子。然後,他又停下了。
Chapter 229: 番外6 在客廳
Chapter Text
番外6 在客廳
(在第221章與第222章之間)
1.
“……我還是想揍你一頓。誰跟你說你可以喝酒了?還是白酒?”說不得道。
韋一笑道:“這個不行。我從來不會乖乖讓人揍的。”他笑道,“我去刷牙了。”說完,就往廚房那邊走。
說不得道:“我有個事情問你。”
“什麼?”
“你……跟誰一起喝的酒?總不會是你閑得無聊,跑出去一個人喝了半瓶白酒?”
“跟范遙啊。”
“哦。范遙。”說不得垂下眼眸,然後又抬眼看韋一笑,“你去見范遙……謝謝他幫忙推薦律師處理我診所的事?”
“不是。”但韋一笑說完這兩個字,就沒有任何下文了。
說不得道:“你去刷牙睡覺吧。”
“我剛才不是這麼說的。”韋一笑道。
說不得莫名其妙地看著韋一笑。
韋一笑往回走了幾步,手搭在牆上,他凝望說不得幾秒。然後伸手,幾釐米之外就是客廳燈的開關。
說不得在黑暗中,發出了一聲非常短促的吸氣聲。
靠得夠近,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人的眼眸。
第一個親吻落在說不得脖子的側面。然後韋一笑開始解他睡衣的扣子,順著往下親。
說不得頭腦昏昏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唔,窗簾,沒有拉,外面,看得見。”
“我不是把燈給關了。”
所以,他們倆第一次,是在客廳的地板上開始的,準確點說,是在說不得買的那塊地毯上。
蛋黃被吵醒了,還要來搗亂,它不知道兩個主人在地上做什麼。韋一笑還得爬起來,把它抱到自己房間關起來,再回來繼續。
不過,天氣太冷,後來他們還是到床上去了。
2.
轉出ICU後,韋一笑並不是馬上就恢復了。
他的身體根本不聽他的話,就像一個電池出了問題的手機,充電22小時,開機只能維持2小時。
他最初醒來的時候,是在ICU。他看到了旁邊床病人插滿管子的模樣,猜自己在ICU。他問護士幾點了,護士告訴他,10點20多。他第一次進ICU時,是清醒的,所以知道ICU的探視時間是下午2點到2點半,所以他想,等到下午2點就可以了。但是他沒有等到。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昏睡過去了,再醒來,問時間,又是第二天上午10點多了。
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按冷謙的要求,手術前他把作息調整成跟正常人一樣了。不然,他就應該是下午2點醒的。
轉出ICU之後,也還是這樣。每天只有上午醒幾個小時。
當然並不是說,他昏睡的時候,一點知覺也沒有。他有知覺,只是形式會有些變化。
他在某個時間段,會夢到嘰嘰喳喳的小鳥,在敲窗戶。深海裡,柔軟的水母。
過了更長的時間,他的昏睡更淺了,才能依稀感覺到,有人在他的床邊,讀什麼東西。然後那個人會伸手到被子下面,把他的一隻手拿出來。有什麼東西擦過他的手背,帶著濕濕的涼意。最後,一個模糊、柔軟、又輕忽的觸碰。
韋一笑後來才把這破碎的一切,給拼接起來:
那個人是說不得。
說不得讀的是菜譜。
說不得用酒精棉球擦他的手背。
說不得在他的手背上偷偷親了一下。
感情改變了性質。不動聲色的核聚變。
不過再後來,他每天下午的昏睡不醒,就純粹是裝的了。
可能因為酒精擦多了,他手背有點脫皮。酒精棉球再擦上來,有痛感。
說不得大概也看到他的手背脫皮,就不再那麼幹了。他只是把手伸到被子下面,握住韋一笑的手,指腹輕輕地劃過他的掌心。
韋一笑回憶起這些的時候,他就很想立刻走到說不得面前。
說不得可能在自己的房間裡睡覺。或者在廚房裡做吃的,可能又是酒釀圓子、糖年糕。
把他在家常穿的各種卡通熊圖案的睡衣給扒了。
讓他發出各種呻吟。眼角掛上高潮時的淚滴。
可是當時不行。
人體他媽的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系統,一個小地方出了問題,整個系統都崩潰。
不信你試試。
做個闌尾切除手術,正常男青年,連晨勃都會消失一段時間。何況是開顱切除腦部腫瘤、進ICU切開氣管插管通氣、呼吸機血濾機都用上了、活活在病床上躺了好幾個月。
過了一段時間,說不得居然去見女網友了。
看來,從主流人群轉變成少數人群,的確需要勇氣。
他不僅去見女網友,還加速把自己吃回跟原來一樣圓。實際上,後面那一點,才是數年間韋一笑從來沒有再往前一步的真正原因。
別提那段時間,韋一笑有多惱火了。
不過,說不得第二次出去約會,他就跟著去,偷偷觀察了半天。結果發現,說不得只是一個人坐在咖啡館吃蛋糕、看手機,坐夠兩個小時就回去了。走的時候,拿來偽裝成禮物的小盆栽就留在桌子上,沒有拿走。
韋一笑也不好馬上回家,又在附近逛了一大圈,才回去。
韋一笑都不知道說不得的第一次約會是真的,還是,那也是假的。
很難說,那段時間,他們兩個,到底是誰對自己更不誠實。以及,到底是誰對對方更不誠實。
3.
韋一笑住院的時候,說不得的精神狀態一直在變化之中。
韋一笑還沒有去做手術的時候,說不得還算是比較樂觀。覺得最大的問題只是不能儘快手術。
韋一笑第一次做手術的時候,以及術後在ICU觀察、在加護病房的那一陣子,說不得保持鎮定。
韋一笑在加護病房,腦部水腫遲遲不退,說不得就開始煩躁。
韋一笑處理術後併發症,腦部膿腫穿刺的第二天,出現應激性的胃大出血,緊急轉入ICU。胃部止血手術結束之後,ICU的醫生告訴說不得,他的情況暫時穩住了。說不得想,感謝菩薩和老天。那段時間,他努力維持鎮定,又忍不住胡思亂想。
春節假期之後,韋一笑腦部的膿腫破入腦室,ICU第二次發病危通知時,說不得覺得自己離崩潰也不是很遠。雖然他分不清,到底是因為自己診所的麻煩,還是因為韋一笑的病危。畢竟這兩者是同時發生的。
ICU第三次、第四次發病危通知的時候,說不得都麻木了。
等到韋一笑終於轉出ICU,再回到神經外科的加護病房,說不得才勉強松了一口氣。
然後,他就開始在晚上做春夢。
起初,他看不清夢中那個人的臉。但是好幾次之後,他終於看清了。是韋一笑。
只是那個韋一笑那麼安靜,那麼溫和,一點侵略性都沒有,完全像個假的韋一笑。或者說,只有他的軀體在這裡,靈魂並不在。
儘管如此,說不得還是覺得非常高興。簡直是幸福都滿溢出來。
說不得從夢裡醒來,自己被自己嚇到了。
但是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得當然明白了,他對韋一笑,並不是純粹朋友的感情。也很難說一定是韋一笑生病之後才變的。
以前就是那樣,他根本就不會跟他上一個女朋友講什麼有性暗示的話,因為擔心會被以為是在耍流氓,但是他跟韋一笑講那種話,就沒任何心理負擔。
雖然當時的想法,好像是你也是直男,我也是直男,沒有關係。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疑。
從那個時候起,說不得就在想,怎麼能把他搞到床上去。
不是很好辦。
直接問恐怕不太行,如果他是真的不喜歡同性,怎麼辦。
4.
後來。
說不得問:“出院之後,你為什麼不理我?”
“我沒有不理你啊。”
“還說呢,蛋黃都比你好。”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撿到蛋黃的時候,我才出院三個月。到年底,我出院也才八個月。我又不是超人。”
說不得好像有點明白了,開始憋笑。但是這個事情不能細討論,男性自尊是一件纖弱敏感易碎的東西。
“我還以為你是真的不喜歡男的。畢竟,阿離每次開玩笑,你都不高興。”
“你有沒有注意過?我說的是‘我不喜歡被人意淫’,從來沒有說過‘老子是直男’。”
“但你還有過女朋友吧?就路上遇到的那個。你要是一點都不在乎那個人,也不是那個表情了。”
“你看看你自己,不就知道了。雙性戀,也不是直人。”韋一笑道。
“可是,以前我沒有發現我也喜歡同性啊。”
“哦,那我知道的比你早,我大學就知道了。”
說不得忽然想起什麼:“你大學時候,在辯論隊的合照上,看著不太開心。跟這個有關係嗎?”
韋一笑回想了一下,然後笑了:“沒有。其實性取向這個事情,對我來說,不算是困擾。我覺得,也喜歡同性,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那個時候不開心,是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家長的牽線木偶,讀她選定的專業,然後好好讀書,畢業進入那個行業工作。我想,難道我以後的生活,就是每天打領帶上班,寫又臭又長的報告,還得時不時跟一幫差不多的人,喝酒吃飯,互相勾兌?那不如讓我下地獄算了。不過後來我就想明白了,你不想聽話,就可以不聽。只要經濟獨立,離家長遠遠的,家長就拿你沒辦法。只要你有決心不聽話就可以。”
“既然你很早就知道,”說不得道,“那我們在一起住了那麼久……”
“第一,你有女朋友。第二,我不是不喜歡男的,我是不喜歡胖子。我真的很不喜歡胖子。”
說不得在黑暗中摸索枕頭,準備掄起枕頭揍他。
韋一笑反應迅速,準確地捉住他的手腕:“你想瘦,我保證,你很快就瘦下來。”
“我才不要天天吃水煮雞胸肉。”
“那只能多運動了。”
“什麼運動?”
“你每天想要什麼運動?臥室裡的運動嗎?”韋一笑聲音裡滿是戲謔。
說不得又害羞,打他:“討~厭!”
“我剛才沒說完,還有第三。” 韋一笑聲音突然嚴肅起來。
“什麼?”他這樣講,說不得有點緊張。
“我覺得我很難忍受那種……一般人以為是最平常的親密關係。可能是因為,我需要的個人空間,不像一般人那麼小。我談過一次戀愛,就不想再談了。我也許,是個還可以的朋友,但恐怕,會是個很糟糕的戀人。”韋一笑道,“但是現在,我們不能退回去,只當朋友了。對吧?”
“哦,沒事,我們可以試試看。那種不用天天黏在一起的戀人。”說不得道,然後親親他。
Chapter 230: 番外7 在ICU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番外7 在ICU
1.
ICU的管理比普通病房要嚴格很多。
普通病房裡,閒雜人等,總是特別多。雖然說,醫院規定病房一天僅有一段探視時間,可是普通病房裡,少不了陪床的家屬。家屬都24小時住在病房了,規定自然也用處不大。
普通病房的家屬陪床,是為了照顧病人。
我國的大醫院,一個病區才幾個護士?一個病房才幾個護士?哪裡管得過來?普通病人的吃喝拉撒、清潔翻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還能指望由護士來完成?要麼是家屬自己來幹,要麼家屬花錢請護工來幹。
護工也是參差不齊,有長期在醫院住院部做的,這種有經驗的護工,就貴。還有些充作護工的,只是臨時做一陣子,基本等於趕鴨子上架,湊合著幹唄。
因為整個國家,醫療水準極度不均衡,農村的和小城市的人,有了當地看不好的病,又還有點錢、想治病的,都跑到醫療水準高許多的大城市來看病。家屬為了省住宿費,經常就睡在病房裡,支開一張折疊床。有的病人家屬,甚至連折疊床都不買。查房的醫生,要告誡病人家屬,你跟病人一同擠在病床上睡,你要小心!不要壓到他的傷口!
普通病房裡,總是充滿了非醫護人員。
但ICU就不能這樣了。
ICU有很嚴格的探視時間,在下午,每天只有半個小時,過時不候。其他時間,只有某個病人臨終,彌留之際,才能放家屬進來看一眼。其他時間,非醫護人員禁止入內。
進ICU,每次探視,一個病人,最多兩個家屬。而且,要進門,得從頭到腳,套上一次性帽子、口罩、隔離衣、鞋套,用免洗消毒液搓手,防止把病毒和細菌帶進ICU。
ICU病人的護理工作,也絕對不能由家屬或者隨隨便便的護工來做,只能交給專業的護工。ICU的病人,比紙還脆弱,身上連著各種儀器、好多管線,碰掉一個都要命,這哪裡能交給非專業人士來做?
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在它ICU工作的護工,全是一個第三方公司培訓管理的護工。這些護工阿姨,身體強壯,有點文化,經過專業培訓,精挑細選,才能長期在ICU裡幹護工的活。
如果你已經是一個社會老油條,你自然就會猜想,這公司背後跟醫院領導是不是有一些勾兌。但這也是外人永遠只能猜想的事。
2.
ICU的病人,差不多全都生活不能自理。護工要給病人餵飯喂水、擦頭擦臉。
不少病人失去意識,不能張嘴吃飯喝水,上了鼻飼管。他們餵食,是通過鼻飼管灌注一些混合奶或者打成漿的食物。這個灌注手法,就更講究。一旦弄不好,食物太熱、太冷,灌得太快,灌進空氣,病人劇烈咳嗽或出現嘔吐反射,要出大麻煩的。
翻身,是護工另一個很麻煩、又不得不做的工作。
因為ICU很多病人,昏迷也罷,被藥物鎮定也罷,自己是不會動的。躺著,一動不動,背部皮膚組織長期受壓迫,會缺血壞死,就是褥瘡。醫院一般是規定要每兩個小時,要給病人翻一次身。
兩個護工,都沒辦法獨自完成幫一個病人翻身的工作。深度昏迷、失去知覺的人,完全無法配合,會比喝醉的人、半睡半醒的人都難移動。而且病人身上,經常有各種管子,接呼吸機的氣管插管、胃管、深靜脈置管、漂浮導管、尿管、腹腔引流管、腦室引流管、T管。如果病人體重比較大,就算是很壯的護工阿姨,兩個也搞不定,得好幾個護工阿姨一起翻才行。
護士也得幫忙。在護工給病人翻身的時候,理好管線,檢查管線是否脫落。
護工,還要給病人擦洗身體。擦洗身體也是一件非常艱難的體力活,比擦洗頭臉,難多了,因為不得不搬動病人的身體。如果病人有排便,那麼完成擦洗和倒便盆這些事,不只是要花費力氣,還要忍著噁心。
人類天然會對排泄物和血肉感到噁心,大概是這些東西裡很容易攜帶致病物——寄生蟲、病毒、細菌。沒有進化出這種噁心反應、沒有學會避著這些東西的人類,在漫長的時光,被淘汰了。
護工就是得逆著我們的正常生理反應而工作。
在護工們幹著這些活的時候,護士們都在幹些什麼呢?
在記錄數據、給病人吸痰、用氯己定漱口液給病人做口腔護理、換氧氣瓶、換引流袋,根據數據加減補液和藥劑,協助醫生做檢查、治療、急救,指導護工幹活。
身上管線很多的重症病人,通常不會給好好穿衣服。身邊五六台機器,十幾條管線,這種情況,要把衣服給穿上去,還要在穿好衣服的前提下,一天下翻幾次身,且不扯脫那十幾條管線。那是幾何學家也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通常,都會蓋一床厚被子。給病人保溫,兼蔽體。
3.
說不得差不多每天下午都會去ICU。
他其實非常明白,在ICU,他什麼也做不了。在ICU裡,大事只能靠醫生,小事只能靠護士和護工。他除了請冷謙在交班點叫一大堆KFC的全家桶,請ICU裡5號病房的醫生護士和護工阿姨吃,好讓他們稍微多關照韋一笑一點,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
ICU裡一點都不安靜。
各種儀器的滴答聲、高頻低頻的報警聲。
病人的低聲呻吟和粗重呼吸。
今天剛剛開始減鎮定劑的病人,一半清醒,一半迷糊,手還被綁帶固定在床的扶手上,掙扎,晃動,弄出聲音。
護士安撫病人。
醫生救治某床病人時對護士下醫囑。
護士和護工聊天說話。
來探視的家屬跟病人說話,有的輕柔,有的大聲。
韋一笑只是在病床上沉沉昏睡。好像什麼反應都沒有。
說不得覺得,他貼在韋一笑耳邊跟他說話,韋一笑也是聽不見的。何況,他也不知道應該跟韋一笑說什麼。
可能正是因為無事可做,所以才容易在小事上發神經。
韋一笑第2次轉入ICU的第3天,說不得照舊去看他。
醫生只跟說不得說了幾句話,就是情況穩定,暫無變化。然後護士叫他,他就先走開了。
說不得看著沉睡的韋一笑,還是不知道應該跟他說什麼。
韋一笑的手被掖在被子裡了。
說不得伸到被子下面摸了摸,摸到了他的手臂,覺得整個完全是冰涼的。但他身邊的儀器全都沒有報警,那說明生命體征都還算正常。
說不得去找剛才那位醫生,問這是不是算體溫過低。那位醫生看了一眼儀器顯示的數據,跟他說了4個字:“正常。輸液。”
說不得其實應該知道這個。
大量輸液的人,體溫肯定會偏低。因為輸進去的液體,溫度就比體溫低。按道理來說,這對醫生來說,應該是常識。但是現在,說不得又不是韋一笑的主治醫生,他差不多等於家屬。
可能別的家屬正在愁病人高燒不退、體溫過高的問題。他這樣是不是屬於沒事找事,發神經?
說不得也不知道。
明知毫無意義,說不得還是每次到病房,都會伸手摸摸韋一笑是不是體溫過低。
後來有一次,他忘記是哪一天了,反正是韋一笑在ICU情況還穩定,還沒有發現腦部膿腫又長出新的來了的時候。
可能是他伸手時,走神了。他越過了手臂,摸到的地方應該是小腹。
那個瞬間,他腦子裡閃電般劃過的畫面,是人體解剖學課本上腹部肌群的圖示。
他飛快地把手抽出來。
他覺得剛才一定是個嚴重的錯覺。錯覺。錯覺。
科學地來說,一個人就算有很明顯的八块腹肌,但在完全不發力的情況下,那別人也肯定摸不出來。
但是,他也不能再去驗證一下,這個錯覺,到底是真是假?
在ICU病房,對著一個生死未卜、深度昏迷、躺在病床的人,想他腹肌是不是摸得出形狀。這種念頭,是不是有病?有大病?!
感覺上,就跟出席葬禮,一邊感到難以咽下的悲傷,一邊在腦子裡瘋狂地上演色情片一樣有病。
說不得第二天,沒有去ICU。當然,讓冷謙幫忙問情況、醫療卡裡沒錢了要打錢,這些事情,他還是照做不變的。
當然他沒有堅持很久,就堅持了一天。
後來,他又每天下午都去ICU看韋一笑了,還是會伸手去被子下摸摸他的體溫是不是過低。不過,他的動作變得很小心。
在所有的忐忑等待和無可作為之下,他茫然地混過在ICU可以待的時間,看著護士和護工像對待木偶泥雕一樣,擺弄病人的身體。是的,有的家屬,會特別要求護工在自己在場的時候給病人翻身和擦洗,以便監工,防止護工偷懶不做。
當然,說不得不會這樣要求。
說不得在某一天沉思之後,忽然領悟:將身體和生命毫無保留地任由另一個人類處置,是非常危險的。沒有人知道這將激發什麼。是善念,還是惡意。
這就是為什麼養老院的老人、醫院昏迷不醒的植物人,比較容易遭到虐待。
這就是為什麼,當初他跟韋一笑去做完了他当韋一笑意定監護人的公證,他感到奇怪。
這麼一想之後,他暫時感到了安慰和解脫。
我可以說,說不得同學真的很有反省精神。雖然不知道他反省的方向對不對。
4.
再後來,韋一笑的情況又惡化了。抗生素保守治療對腦部膿腫治療效果不佳,膿腫繼續長大,其中一個膿腫臨近腦室,還破了。
胡青牛冒險再做了一次引流和切除的手術。
術後又發生了腦部出血,後來又發生了腎衰竭。
ICU的醫生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書,說不得每次都面無表情地簽字。
有一天,他在ICU門外,待到11點多才回家。午夜0點過幾分,他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打電話來的人,自稱姓李,是位律師。
“是這樣的,您認識韋一笑先生,對嗎?如果韋一笑先生去世,我是他的遺囑執行人。我今天跟醫院瞭解了一下目前的情況。他不是已經在ICU住了20多天了嗎,現在情況很不好。我今天先跟您溝通一下。以免到時候忙亂,聯繫不到您。他的那份遺囑是已經進行了公證的。在市里的公證處,備案可查。不過,這個,到時候,也需要您的配合。”
說不得連驚訝的力氣都沒有了:“為什麼需要我的配合?”
“因為他的一些資產是需要密碼的。您手裡有密碼。應該是很長的字串。若干個英文單詞之類的。”
“那我為什麼要配合呢?”
“這也涉及到您的利益啊。”
說不得又問:“我現在能知道他遺囑的具體內容嗎?”
李律師道:“哦,這個還不行。他的要求是,他死後才能告知相關人。不過,您願意配合我的話,我也可以考慮一下。”
說不得道:“那現在他還沒有死,你給我打電話幹什麼?!” 冷笑一聲,掛了電話。
他能感覺到一團明亮、炙熱的東西在胸口逐漸生成。那甚至不是僅僅針對那位李律師的,也是針對韋一笑的。
說不得想,明天就去醫院把韋一笑揍一頓。哪怕他已經死了,都要把他揍一頓。
人類的大腦很奇怪。
憤怒、攻擊欲与性欲,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引發的中樞神經的興奮,似乎可以互相轉化。情侶吵架,吵著吵著,引發了一場angry sex,也很常見。或者,不如說,所有有性繁殖的生物,雄性的插入式性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攻擊行為。
當說不得每次想著把韋一笑打一頓的時候,他想的,真的只是把韋一笑打一頓嗎?
Notes:
說不得什麼時候見過韋一笑的腹肌呢?應該第4章結尾就見過了。雖然是隔著濕衣服看到的,沒有那麼清楚。
Chapter 231: 番外8 同類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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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8 同類
春節之前,有一天下午,說不得跟韋一笑坐在陽臺上。
陽臺前面是大玻璃窗,陽光穿過樹枝,穿過玻璃,照進來,照得人暖洋洋,懶洋洋。遠處公園的湖面,深藍色,波光粼粼,閃動陽光的斑點。
開始他們只是坐在籐椅上,曬太陽和聽音樂。
說不得忽然道:“你記得楊逍的女朋友嗎?”
韋一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說這個:“那傢伙的女朋友,為什麼我會記得?比你有過的還多,我怎麼記得過來?”
說不得:“……我是說,在我診所門前被車撞的那個,楊逍的女朋友。”
“她怎麼了?”
“她被車撞了,送到F大醫附一搶救,後來也是在F大醫附一住院。不過住的不是外科的病房,而是醫院的國際醫療中心。楊逍幫她辦住院手續,付醫藥費。”
韋一笑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你剛手術完,有一段時間病情還比較穩定,我去醫院看完你,就去找住院處的護士打聽。就打聽到了。”
“那麼好打聽?”
“可能是因為給她辦手續的楊逍特別帥,特別好認吧。她叫紀曉芙,拂曉的曉,芙蓉的芙。當時在讀碩士最後一年,23歲,還沒有畢業。”說不得道,“楊逍年紀跟你差不多大吧?這個……”
“你就想說,他為什麼找了一個比自己小十歲以上的女朋友吧。”
說不得道:“其實,我也沒有這個意思啦,女朋友比自己小,這也不是什麼罪過……”
“找一個比自己傻很多的人当對象,不是罪過嗎?”
說不得道:“這話是怎麼說的?”
“因為年輕人通常都比較傻。”
說不得忍不住笑:“年輕人通常都比較傻……那你20歲出頭的時候呢?”
“也傻。”
“你的自我批評精神,真可嘉。”說不得道,“那個女生,住院到二月底就出院了,比你還早很多。據說是她自己給自己辦的出院。我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所以想問問,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沒有聽到。”
“你從來不關心、不打聽老同學的事情嗎?”
韋一笑道:“也不是從來沒有。但是我連楊逍都不關心,我還關心她?”
說不得就開始跟他抬扛:“她又不是楊逍的附屬品,不是楊逍這個集合的真子集。你不關心楊逍,不能推理出你不關心楊逍的女朋友。”
韋一笑:“……你講的,邏輯上很正確。但楊逍的女朋友,是另外一個大集合的真子集,那個大集合叫‘我其實不怎麼關心’。”
說不得看著他:“你這個人……我很早就發現了,你的口頭禪就是‘這關你什麼事’、‘這關我什麼事’。”
“因為我不想被別人管,也不想管別人。”
“你是不是把‘干涉’和‘關心’弄混淆了?”說不得道。
“你是想說,不干涉別人是對的,但是不關心別人是不對的,我關心人的範圍太小了,是不是?”韋一笑道,“我主要關心自己的同類,其他人基本看利害關係和心情。”
說不得道:“什麼人會被你看作同類?”
“不肯當乖小孩乖乖聽話的人。”
說不得回憶他那回在醫院見到楊逍的情形,感到難以相信:“難道楊逍是乖乖聽話的人嗎?”
“他的確不是。但是,他總想要別人聽他的話。不少人都這樣吧。己所不欲,施於人。”
說不得忍不住笑了,可是他又有了另一種疑問。
說不得有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後他道:“從小到大,我的所有老師都說我是個很乖的學生。”
“那就是偽裝得太好了,把老師全騙過了。”韋一笑道,“你那麼喜歡跟周顛和我廝混,還不說明問題嗎?”
說不得道:“說什麼呢!”
“很多時候,相識只是偶然。但大家還是會從人群中,挑選出自己的同類和自己在意的人。不是嗎?”韋一笑道。
“不要以為你說這種話,我一高興就會不批評你了!”說不得道,“主要只關心自己的同類,是不對的,絕對不對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你我又不算是同類了。”韋一笑道,“但是你還是會一直在‘我關心’的那個集合裡。”
說不得想了想,笑道:“說話不那麼委婉,也不會死的,真的。”
韋一笑:“……”
說不得又笑眯眯地道:“你年輕的時候比較傻啊,那不是說你十八九歲的時候,比較好……比較可愛?”
也不知道說不得中間吞下去“好”字后面的那個詞,是“調戲”還是“追”。
“ F大和J大也相距不遠,我們倆入學的時間差不多。你沒有來F大逛過?”韋一笑問。
“當然有啊。不過醫學院很忙的,我哪有空常常逛你們學校。”
韋一笑道:“要是你十八九歲的時候,我就認識你,可能那個時候我就追你了。”
“那也可能,到現在,熱戀早過了,分手好多年了。”說不得道。
韋一笑想了想:“確實有可能。”
說不得瞪著他。
“男的就這樣嘛。兩個男的,三年就算金婚了。”韋一笑還要講。
說不得道:“我還是先打你一頓好了!”
“哎,你這人怎麼回事,又打不過我,還每次都想揍我……”
Notes:
他們倆原著可能就這樣,十八九歲認識,關係很好,二十多歲趕上陽教主去世、韋一笑得寒毒,鬧出一些心結,之後就天各一方,一個在西域,一個回江南。再見面是很多年之後了。
Chapter 232: 番外9 韋一笑父母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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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9 韋一笑父母的愛情故事
因為《倚天屠龍記》原著裡完全沒有暗示韋一笑是哪裡人,我們就按照他和說不得關係好,假設兩個人的家鄉不會相距特別遠,都在長江中下游流域這個大的地理單元。設定韋一笑的老家是在中國南方,長江中下游流域的一個城市。
1.
韋一笑的媽媽是一個大學數學系的老師,凡事都講邏輯。他爸爸是旁邊的一個大學,美術學院雕塑系的老師,凡事只講直覺,口頭禪是“美即是善”。
那個時候,我國學術界還不卷。更好的是,之前的歷史造就了知識界的人才大斷層,於是年輕人,只要讀了碩士,跟導師關係不錯,就能留校當老師,從講師做起。而且,講師,也是終身制的,從進系那天可以一直工作到退休,不用擔心中途被解聘。
他媽媽是外地人,從北方考到這個城市讀書,隨後在本校留下來。
他爸爸是本地人,也在本地讀大學和研究生,然後留校教書。
兩個人年輕時,談戀愛的經過如下。
他爸沒事幹就觀察路人,有一天在兩個學校之間的某條路上,看到一個女生,忍不住吐槽:“啊,這個女生,高高瘦瘦的,很模特身材,就是穿衣服一點都不符合美學原則,太浪費了。”
畫了一張人家的肖像,還給人家設計了兩套衣服。
有一天,他又在那條路上看到了那個女生,很二百五地把人家攔住了,把自己畫的東西給她看,說了一大通。
那個女生,以後就是韋一笑的媽媽。
他媽的反應是:“你神經病啊!”
他爸:“哦,我神經病。對不起!我走了。”騎上自行車,跑了。
2.
他媽媽當時在一個大學的數學系,當講師,每天腦子裡都是數學問題和數學論文,穿衣服確實隨隨便便。那個時代,市場經濟還不發達,本來也沒有很多選擇,如果不上心,穿得自然就更難看了。
當時他媽媽已經28歲了,而且對結婚生孩子,並不感興趣。國家在提倡晚婚晚育,因此她很理直氣壯,老說,等我升了副教授,再考慮結婚。
但是數學系領導,還是要關心單位每一個未婚同事的感情生活,經常想給她做媒。
但是,給她做媒不容易。首先是她長得挺高,比本地很多男人都高。其次就是瘦,大家覺得這不是福相,不好看,不利於生孩子。其他還有一些原因,是外地人啦,在本地沒有根基和親戚啦。數學老師,一門心思搞數學,不愛做家務,不像賢妻良母啦。
很多人還沒有正式見面呢,輾轉打聽了一下,就敬謝不敏了。
過了一段時間,數學系領導給她介紹對象,本學校,文學系裡的一個男老師。那個男老師不嫌棄她高。
她勉強去跟那個老師,見了一面,逛了逛公園。
她對那個老師,評價相當不良。大致就是,氣質猥瑣,自我中心,誇誇其談。
事後,對方托了中間人來打聽自己如何,她實話實說:我沒看上。
結果這話帶到之後,對方可能是自尊心受傷,寫了一封言辭激烈的信,來指出她有多少缺點,並不適合當妻子和母親,自己肯跟她見面,是何等俠義之心,她竟然不識抬舉。
她看了信,在宿舍裡把這個人從頭到尾罵了一遍,罵到最後,連男的全是王八蛋都罵出來。
她同住的室友,同系的女教師說,那也不至於吧。一個讓你順眼的男的,都沒有嗎?
她想了很久,突然想起來:咦,那天那個神經病,看起來,還是有點順眼的。雖然很二百五,至少高瘦精神、活蹦亂跳的。
那天,他就是騎著自行車,斜挎了一個帆布包,包上印著某某大學美術學院。
某某大學就在隔壁。
這很好找。
3.
她就托人去打聽。
打聽的結果是,隔壁那個大學的美術學院,雕塑系,有那麼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男老師,姓韋,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的。是本地人,也二十多、快三十了,沒有對象。為甚麼呢?
因為他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是出了個交通事故。他是祖父母養大的。他十八歲成年之後,就很短的一兩年後,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全都生病去世了。本地人覺得,這種人應該是命格不太好,克親,所以本地人知道情況的,都退避三舍。
而且,那個時代的美術學院雕塑系,簡直是和尚廟。老師也沒有女的,學生也沒有女的。雕塑是體力活,尤其是大型雕塑。雕塑系,就是一幫男的,在那裡玩石頭、泥巴和金屬。
她聽了大喜。我是個死硬的唯物主義者,什麼命格不命格。萬一真的和這個人結婚,還不用操心婆媳關係,家裡我說了算,多好。
她下班,走在兩個大學之間的路上,就會左右看看。
有一天,她又在路上碰見他了,上去就說:“把你上次畫的東西交出來。”
他一怔:“為什麼?”
“你畫的是我,我向你要,不是合情合理!”
“這都過去好幾個月,我不知道放哪裡去了。”
“那明天,這個時候,我還在這裡等你。記得把三張畫帶過來。”
第二天,她又是下班時間,在那條路上,那棵行道樹下,等著。
他果然來了,帶著三張畫。
她向他介紹自己,叫什麼名字,某某大學的數學系老師,碩士畢業留校教書,已經幾年了。
作為回應,他也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
她拿過畫,說:“回頭見啦。”
三張畫,一張是她穿著本來的衣服。另外兩張,是她穿著他自己設計的衣服。
他設計的衣服,是一套長款連衣服和一件長款風衣,有一部分靈感來自國外的時尚雜誌。
她看著畫,覺得自己沒有看到過身邊或者路上,有其他人,穿類似的衣服,應該是市場上就沒有賣的。
於是她就去找裁縫。
裁縫對著畫,研究一番,說這個裙子可以做。那個長外套,實在沒有見過,不知道該用什麼料子來做,也太複雜,做不了。
是的,當時的裁縫沒有見過,也沒有想過有女式長風衣。
她付了定金,說這個樣子,不同顏色的布料,做兩條裙子,裁縫量了她的尺寸,她就回去搞自己的數學論文了。
過了一個月,裁縫說,裙子做好了。
正好夏天也到了,暑假也到了。
她也不知道他暑假會不會在學校,就穿上他設計的裙子,直接跑去隔壁大學美術學院找人,問雕塑系在哪裡,某某某今天在不在。
他當時在自己的辦公室,一堆石膏人像之間,就穿著背心和到膝蓋的大褲衩,往一個半人高的東西上糊灰色的油泥,一邊拿個金屬工具,抹抹抹。
這乍一看,很像一個泥瓦匠。
雕塑系老師的辦公室和數學系老師的辦公室,完全是天壤之別啊。
他洗了手,帶她參觀了一下美術學院。
然後……(啊,編不下去了。)
反正兩個人最後在一起談戀愛了。談戀愛的時候,他給她講希臘雕塑,她給他講希臘幾何。
在他的世界裡,她是跟身邊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女生。在她的世界裡,他也是跟身邊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的男生。所以兩個人感情還挺好的。
4.
那個時代,普遍談戀愛也不會談很久。而且按照當時的標準,兩個人本來就是大齡青年。
一兩年後,就結婚了。
她本來對生孩子很抗拒,覺得會影響自己的工作。但是,新婚燕爾,高興得昏了頭,根本沒有想起來做避孕,很快就懷孕了,生下來那個孩子,就是韋一笑。
孩子出生之後,真正的考驗開始了。
兩個人當時也沒有得到學校分的房子。年輕講師,甚至沒有資格得到一個宿舍的單獨的房間。跟學校後勤處,吵了無數天,之後,得到的結果,是把現在的宿舍退了,給一點租房補貼,自己出去租房子。
她是外地人,父母也遠在北方,還沒有退休,不能過來,過來也沒有地方住,不能幫忙照顧她和小孩。
他父母早逝,還有一點其他親戚,但是關係疏遠,不來往,也沒有長輩可以幫忙照顧產婦和孩子。他雖然從十八歲起就一個人生活,什麼洗衣服、補衣服,食堂沒飯了,在宿舍用酒精燈煮麵條和肉,種種家務都幹過,但是幹得很粗疏。
所以,孩子剛出生的那一兩年,小家庭過得挺艱難。
兩個人都懷疑,是不是不應該結婚生孩子。
她懷疑的程度更深一點,從懷孕中後期到孩子出生後一年,她自己的專業研究一丁點進展都沒有。他倒是可以把孩子背在胸前,帶去辦公室,繼續玩他的泥巴。
自然,絕對不可能再生一個孩子了。
但還好,韋一笑漸漸長大,很聰明,什麼都一教就會,不管是說話,還是數學或者畫畫。稍微再長大一些,相貌身形也很像父母。兩個人深感欣慰。
家裡的經濟狀況也好起來,學校漲了工資,兩個人買了一套房子,從租住的大雜院搬走了。她的寡母退休後,也來到這個城市,住在附近,小夫妻有事情的時候,也能幫忙看看孩子。
婚姻危機過去了。
但結婚生子,確實還是影響了她的事業。起碼她不能無視家裡亂糟糟的、孩子生病了、摔傷了、蹺課了。母親總是對孩子和家庭操心更多、付出更多,尤其是年幼的孩子。她沒有辦法像她的男同事一樣,每天只想數學。
搶教職是某個時間段內的遊戲,窗口期過去之後,競爭就變得過於激烈。她還有一個劣勢,脾氣太直了,跟領導的關係不夠好,所以最終,她也只是一個副教授。
更可氣的是,自己的丈夫,明明花了更少的精力管孩子和家務,更多的精力搞工作,卻對按要求完成任務、評職稱,都很不上心,也沒有混上教授。
5.
韋一笑高二的暑假,他爸爸在外地采風,摔傷,在醫院救治一個多月之後,還是去世了。当时,他只有四十多歲。
處理完一切令人心碎而繁瑣的陪護、等待、簽字、火化、攜帶骨灰回家、選墓地、下葬等等事情之後,她還要去清理他的辦公室,把他的遺物拿回家。
其中有幾本,是他寫的日記。她之前還不知道他會寫日記。翻看一下,他其實也是偶爾記一筆,因此這麼多年,也只有三本。
她本來想慢慢看,但無意間一翻,剛好翻到一頁,看日期,是兩個人結婚後不久寫的。
“我老婆在思想和性格上,都是很有力量的女人,但是……有一堆豐腴而沒有腦子的女人,應該是另一種快樂吧。”
她當場勃然大怒,把那三本日記立刻點火燒了。燒完了,又覺得後悔。
這個人已經死了,他沒法為自己辯解,也不可能再來跟她開玩笑,再來哄她了。
她面臨的是雙重的失去:失去了配偶。失去了十多年來的確信——確信自己跟相愛的人生了一個孩子。
那麼,她到底為什麼要生一個妨礙自己事業發展的孩子呢?
6.
這件事情,韋一笑完全不知道。因此,他未能從父母身上體會到愛情與婚姻的幽暗微妙之處。
他只是發現父親去世之後,他媽媽對他的控制欲暴增。
他整個高三,就過得比較痛苦。不准在家裡提起爸爸。不能以休息、換腦子為名打遊戲和畫畫。將來報大學專業,只報數學或者金融。
他上了大學之後,雖然離他媽媽遠了,還是比較痛苦。他發現自己不太喜歡金融這個專業,尤其是跟已經出去實習的學長聊過天之後,在大一他就想轉專業。
他媽媽堅持不同意,說數學好的人讀這個專業,會有優勢,會有高薪和社會地位。你想學計算機,那讀個第二學位吧,不准轉系、轉專業。而且還管起了他的感情,說你喜歡什麼女孩子,一定要第一時間把照片給我看看。
他在大四的時候,終於想明白了。不想聽家長的話,不聽就可以了。經濟獨立,畢業了不回老家,不告訴家長自己新的住址,家長還能怎麼辦?
他當然還是愛他媽媽的。
但東亞家庭普遍的情況是,愛與控制,混為一體。家長往往付出越多,對孩子的控制欲越強。
被控制者能接收到與感受到的愛、自己回饋與持有的愛,也許濃稠,也許稀薄,但都足以讓反抗變得更困難。
當然,如果他爸爸沒有去世,有一些東西可能會不一樣。
一個人無法控制自己的出生,也很難控制自己的死亡。
偶然因素,太多了。
對於唯物主義者來說,不可控制的偶然,叫作命運。而不是神明給人安排的必然,叫作命運。
Chapter 233: 番外10 一些沒品小段子
Notes:
嗑不上惡魔X天使cp的時候,可以嗑點惡魔X菩薩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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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0 一些沒品小段子
1.河神
韋一笑出去旅行,他回來時,殷離嚇了一跳:“就一個月,你怎麼曬黑那麼多?”
“因為紫外線。”這種回答,就是標準的回答了等於沒回答。
說不得:“你出門前,我不是特意塞了一隻防曬霜給你嗎?”
“誰會記得天天塗啊。反正回來宅半年就不黑了。”
說不得道:“就算宅個半年,就會白回來,你也注意點降低得皮膚癌的概率好不好……”
韋一笑道:“你好囉嗦。”
殷離瞬間腦洞大開,腦海裡浮現如下場景:韋一笑掉河裡去了,河神從水面下升上來,飛在半空,左手一張畫片,右手一張畫片,問面前的說不得, “你要白色的韋一笑,還是小麥色的韋一笑?”
她頓時笑不可抑。
說不得看她樂成那樣,不禁問:“阿離,你笑啥呢?”
殷離連忙做嚴肅狀:“沒什麼。”
這種腦洞講出來,被某人當場殺掉就不好啦。
2.體脂率
周顛同學一直就很壯,他自誇是脂包肌的身材,正是古代猛將的體格。但是進了遊戲公司之後,這幾年工作太忙,成天坐著不動,眼見得脂肪越來越多,肚腩越來越大。
有一天,他摸摸肚子,覺察有點不太對勁,開始天天做仰臥起坐,試圖挽救回來。
他練得太過頭,出去跟說不得吃飯的時候,笑一下就會腹肌酸痛得讓他倒抽冷氣。
說不得問:“你做那麼多仰臥起坐,幹什麼?”
“老子有胸肌,沒腹肌了呀。媽的,還被公司女同事嘲笑說,你肚子裡的寶寶,幾個月了?這不太行!”
說不得說:“局部運動又不管用。腹肌,誰都有,但脂肪包住了,誰看得見?體脂降到12%能看見腹肌輪廓,10%腹肌開始明顯,8%能顯出六塊腹肌……你呀,少吃點是正經。”
“滾!你還好意思說我!哪個混球說自己輕度脂肪肝,要減肥,然後又拉我出來吃大餐?”
說不得:“咳咳……我已經減了十斤!再說,要那麼瘦幹嘛?荒山掉進坑裡被困、生個大病消耗期,那都是胖子比瘦子有優勢!!”
周顛摸著下巴道:“那你回去算一算,韋一笑掉進坑裡,幾天能餓死?”
說不得:“……”
3.亂序
有一天,說不得跟韋一笑在家。
說不得:“其他人,至少在我國,兩個人在一起,一般是這樣的:先認識,互相喜歡,確認關係,上床,搬到一起住,辦法律手續,最後一起養小孩。但我們倆是這樣:搬到一起住了三四年,辦法律手續,養小孩,上床,確認關係。這是不是有點奇怪?”
韋一笑:“不要在乎這種小小的程序問題……養小孩?你說的是蛋黃,還是殷離?”
“我說的當然是蛋黃!”
“我還以為你說殷離呢。”
“阿離聽到會揍你的!”
“那個死小孩,不是早就試過了,想揍我。”韋一笑問,“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殷離,我們倆在一起了?我還得警告她,不准拿我們倆開玩笑,更不准YY——至少不准當著我們的面。”
說不得捂臉:“我不好意思跟她說……你也不准說!還是等阿離自己發現吧。”
4.佛緣
韋一笑媽媽懷著他的時候,他外婆去廟裡求籤。解籤的是個老和尚,問她,你為誰求籤?他外婆說,我女兒懷孕,再過幾個月要生。
老和尚問了女兒和女婿的名字,就說,那會是個男孩,生產母子平安,孩子長大會很聰明。末了還把解籤的錢退還給她,說這個孩子跟佛有緣,我不收你的錢。
他外婆回來,把這事跟女兒女婿一講。
韋一笑爸爸是個思維很跳脫的人,他根本不信佛,大概覺得好玩,就說,這個孩子姓韋,跟佛有緣,不如取名叫韋陀吧。
他媽媽當場猛捶他一拳,但數學系的老師打人不像體育系的老師打人那麼有力。孩子跟你姓就算了,名字叫什麼,你也想亂指點。取的什麼鬼名字!
他外婆也說,年輕人不知道輕重,凡人怎麼能取菩薩的名字。
當然,最後名字還是用他媽媽想的,她猶豫好久,到底是叫韋笑,還是叫韋一笑,最後選了韋一笑。這名字,看起來,真是跟佛一點關係都沒有。
韋一笑上小學了,他爸爸跟他講這個事情,笑嘻嘻地說,你差一點就叫韋陀了……
韋一笑很瞭解他爸。他肯定不是信佛,就是覺得這事很搞笑,也一點沒有考慮到小孩如果叫這個名字,百分之百會被同學嘲笑、取出各種外號。
韋一笑說:“你又欠我媽收拾了,對不對?”
後來,韋一笑跟說不得講起這件事。他就是隨便想起來,隨便說的。
韋一笑一邊講,說不得一邊把玩他的手。說不得覺得韋一笑的手長得很好,指骨的骨節很長,指掌有力,很適合彈鋼琴。但韋一笑說他才不會彈鋼琴,只會吹口琴、玩油泥、畫畫。說不得想,就算這雙手什麼都不會,擺在那裡,一百年後,做成骨骼標本,也是很好看的。
韋一笑講完了。
說不得仔細看了他兩眼,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佛緣,但我覺得你好可愛。”
“走開!不許講我可愛。”
說不得笑眯眯的。
他們在一起幾個月之後,說不得有一點心得。
養韋一笑如養一隻高冷的貓。你不要去煩他,他每天自有安排。如果你不煩他,他又喜歡你,他就會主動跑來跟你貼貼,偶爾還會主動打滾,露出肚皮。
說不得突然意識到,可能他自己在韋一笑眼裡,早就是全透明的,現在輪到韋一笑來提高他的透明度了。
過了幾個月,他們倆去周邊一個城市玩。周顛剛好也去那個城市出差,忙完了他的公事,非要湊過來一起遊山玩水,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當了電燈泡。
走到一個古廟。
那個廟,規模很大。中軸主線是五層:天王殿——大雄寶殿——藥師殿——藏經樓——華嚴殿。
進門就是天王殿。說是天王殿,供在中間的是彌勒佛,兩邊是四大天王。轉過去,在彌勒佛背後又是一個佛龕,還供了一個菩薩。
那個菩薩,臉圓圓的,一身盔甲,武將裝束,肩上飛著飄帶,手裡一把金剛杵,杵在地上。
說不得笑眯眯地拉住韋一笑,問,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菩薩?
韋一笑說,我哪裡知道?全都長得差不多。
說不得說,穿著鎧甲,像武將一樣,又沒有長須,肩上有飄帶,手裡有金剛杵,別管金剛杵是怎麼拿的,就是韋陀菩薩。相傳釋迦牟尼涅槃後,有羅刹將佛祖的舍利子搶走,而韋陀菩薩善於奔行,奮力追奪回來,所以是有名的護法。有的廟,把他安排在天王殿,站在彌勒佛身後,臉朝著寺內。有的廟,會把他安排在大雄寶殿的兩側,歸入二十諸天護法諸神。
韋一笑又看了看那個臉圓圓的塑像。跟我一毛錢關係也沒有。說完,趕緊往前走,跑了。
周顛不明白說不得幹什麼特意跟韋一笑說這個。
說不得隨口說,啊,有個算命的說,他跟佛有緣。
他也沒有細說怎麼回事。
周顛道,哼,他跟佛,有個屁的緣!不過,你們倆的名字連起來,說不得,唯一笑,不就是頂有名的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他跟你沒緣,就跟佛沒緣,不就這麼簡單!
說不得:啊?!(等他發現我們倆在一起了,都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韋”這個字只有一個讀音,它不是多音字,至少在普通話裡,它是跟“唯”同音,不是跟“偉”同音的。諧音梗是金庸埋的,不關我事~~
但周顛和韋一笑說的都確實對,韋一笑的設計靈感肯定是從西方的吸血鬼傳說裡來的,除了跟說不得這個彌勒化身的人湊cp,他跟佛真的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Chapter 234: 後記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後記
這個小說寫了很長時間。我花了近十一個月貼出來,並不代表我是十一個月寫完的,對吧。
這個小說為什麼花了我很長時間呢?因為我寫它的方式就很奇怪。
長篇小說,需要大量的素材和合適的組織形式。一般常見的方法,是先構思一個框架,寫一個大綱,隨著情節推進,結構展開,一一編織素材,填充進大綱中。
但我寫這個小說時,是先寫不同人的小片段,隔三岔五,想到一點,寫一點。先虛構了天量的素材,然後試圖從中間挑一些編織起來。
我連黛綺絲婚禮和結尾登泰山的片段,都寫完了,才開始寫整個小說的大綱。整個小說寫完之後,還有大量的散落的片段,連10個番外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就好像我先偽造了一遍生活,再試圖給紛亂的生活以主線。我以後肯定再也不會這樣寫長篇小說了。
這是一部npc造反的小說,一首反抗者之歌。這不是說我寫了一些在原著小說裡是npc的人物,讓Ta們都去當職業革命家。
身為npc的造反,首先是反抗自己作為npc被安排的情節和命運。
這並不是說,原作的npc到了同人作品裡,要反殺碾壓主角。那是從一種工具人,轉化為另一種工具人。在原著裡當工具人,是在執行原著作者的意圖,去陪襯主角,推進劇情;在同人裡當工具人,是在執行同人作者的意圖,實現屌絲逆襲的狂喜。
我說的npc造反,是npc擺脫工具人屬性,從工具人變成一個真正的人,有自己的尊嚴、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喜悅和痛苦的活人,從自己的心出發,追求自己的欲望,踏上自己選擇的命運。
當然,除了npc造反,這小說還寫了一些對其他東西的反抗。
因為寫的時間太長了,我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執念:故事裡角色反抗的東西、為之痛苦的東西會長期存在,那麼這個故事,為什麼不能處理成看不出來時間和地點,從而獲得一種時間和空間上的永恆性呢?
我沒有使用任何一個現在的地名、任何一個現在人們會用的App的名字。
我甚至特別小心地儘量不寫做什麼事花了多少錢,因為我很清楚通貨膨脹的力量。具體的物價會顯示時代。
但是到了2024年,我還是明白,這種企圖一定會失敗。那個執念,只是妄念。
小說可以在細節上,避免時代的印記,但是無法在整體精神狀態上,避免時代的印記。曾經,我們的年輕人渴望經商創業,渴望星辰大海,後來就變成全體渴望考編上岸了。互聯網企業在裁員,教育培训行業在裁員,外企在撤離。幾千個應屆本科生、研究生搶一個崗位,快40歲的白領被裁員就很難再找到同類的工作,只能去送快遞、送外賣、跑網約車,合稱鐵人三項。只有吃財政飯,看起來是安穩的。自由是什麼,可以當飯吃嗎?
舊日的小說,在將來一定會被人一眼認出,這是一本舊日的小說。
搞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張老師(現在不用管是哪個張老師),覺得她將來是會進中國文學史的。我在社交媒體上關注了她那麼久,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她的戲言其實是真心。
她在社交媒體上一直都很活躍。有一次她發了一段話——那應該是她還在北大當青年教師的時候。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大致是說:我的媽媽之前好像並不能完全理解我的祖輩,現在她有時候通過觀察我,來理解我的祖輩。
我推測,她的姥姥是20年代出生的,她媽媽應該是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出生的。
中國時代的鐘擺,左右來回。三四十年一個週期。一個人要觀察比自己小三十多歲的人,來理解比自己大二三十多歲的人。
以後大概也會出現類似的情形。
什麼是新,什麼是舊呢?這不是恒定的。
我依然沒有放棄我的執念,我的妄念。如果不被錨定在過去的某個特定時間,故事就可以,永遠是現在進行時。
掙扎是有意義的,只要壓力還存在,它就是有意義的。
讓歌謠,唱下去吧,或隱或顯,薪火相傳。可以是《水滸傳》,可以是《西遊記》,可以是《倚天屠龍記》,可以是《悟空傳》,也可以是其他。
二零二五年四月
Notes:
這個故事是Story 13,我會接著貼一些《倚天屠龍記》的同人,主要是原著背景的中短篇,把1和13之間的空缺慢慢填滿。讀者應該理解這個作者是什麼調性了吧,就是喜歡寫死亡、殺戮、混在其中的愛,各種性取向是一鍋亂燉的,以及並不寫黃,全靠讀者腦補。
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
Story 12 血色六月 :A Bloody Day in July 1338, China
https://ao3-rd-8.onrender.com/works/64969042/chapters/167021647
Story 11 浮生三日:怪物路過怪物的世界
https://ao3-rd-8.onrender.com/works/65590915/chapters/168869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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