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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无情剑的主人跳下麦斯山顶以来,这把无锋的“江湖第一剑“已消失踪迹七年。七年间,拜仁久居武林霸主之位不肯让贤,折在 “笑面娘子”穆勒手上的高手不计其数,安联大门被鲜血染得通红;药宗潜心研究仙家秘笈修成百草卷共计五卷,长老阿隆索日夜闭关参悟仙法,这位来自西班牙的异邦人距江湖第一高手只差临门一脚;多特失去代代相传的无情剑后一蹶不振,罗伊斯临危受命,发誓复兴宗门——她天资极高,曾被无数大宗门追求,是多特唯二参透“多情心法”的弟子。另一位习得此功者早在七年前背叛宗门、走投无路,在武林大会上自断一臂,携剑跳崖逃生。
有人说这无情剑实为邪祟,凡剑主人非死即伤,无一人落得好下场;又有人说多特传承无情剑数百年,怎么偏偏到这一代出了个叛徒。如此种种、众说纷纭,只不过偌大江湖,再没人见过这柄无情剑。
无情剑在历任多特掌门手中代代相传,始终镇守威斯特法伦。此剑长二尺,通体湛黑,未开锋、无铭文、也没有剑鞘,剑者辅以多情心法,伤人不仅伤在皮肉,还将记忆和感情都一起斩断。受无情剑伤者轻则记忆模糊,重则认知受损,武林中人皆闻之色变,称此剑在欧洲大陆上都找不出对手。三十年前,李肯携剑带领多特直取欧洲之巅,无情剑的威名才首次为江湖所知——那场武林大会上共有十人受无情剑伤,其中三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剩下七人因想不起自己的武功招式而退隐江湖。
后来李肯传剑于凯尔,凯尔执掌宗门数年后膝盖旧伤复发,自觉应该隐退,决定从多特内部选一人继承无情剑——彼时内门弟子有四人天资最高,于是凯尔把他们悉数叫到藏剑阁前。那天的威斯特法伦忽降大雨,亮黄色屋檐上滑落的雨水串联成线,施梅泽和卢卡什共撑一把伞,胡梅尔斯和苏蒂奇共撑另一把伞,他们如此走过威斯特法伦通往藏剑阁的狭窄道路,每人的肩膀被打湿半个。那时胡梅尔斯还没留起络腮胡,皮肤柔软,脸上有几颗青春痘,黑色卷发乱蓬蓬地趴在脑袋后面,一双桃花眼像流动的蜜糖;苏蒂奇和施梅泽梳着女孩当中流行的发型,黑色和金色的柔顺长发披在肩上,手边挽着自己的心上人;皮什科则抿着嘴,心想自己最年长,帮主肯定会让他接过无情剑,袖子里手由于紧张而攥得发白。
凯尔让他们四人一起进入藏剑阁内:“仙剑有灵,择明主而栖。”掌门神秘地笑笑,浅淡的蓝绿色眼睛里看不出悲喜。四人点头,手拉着手踏入藏剑阁——半个时辰过去,只走出来三个人。
“胡梅尔斯呢?”凯尔问苏蒂奇。
女孩脸上的泪痕还没完全干透,她摇摇头,捏起轻功就往山下跑去。皮什科和施梅泽二人连忙追下山,把藏剑阁丢在身后不管。雨越下越大,凯尔又等了两个时辰,才从伞沿雨水的缝隙中看到胡梅尔斯的身影。他一个人,卷发被雨水淋得透湿,手上提着通体湛黑的无情剑。
胡梅尔斯走到凯尔身边,抬头望着他。
“你当初——?”
凯尔点点头。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没什么好提的;现在距离那天也已经太久了。久到凯尔交出无情剑后环游世界又回归宗门,当上多特长老;久到无情剑失踪,罗伊斯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扛起掌门之位,独自面对虎视眈眈的江湖各宗;久到威斯特法伦的藏剑阁修缮又荒废,亮黄色的屋顶却被一场又一场大雨洗刷得愈发明亮;久到胡梅尔斯断臂逃生、隐姓埋名,背着无情剑走遍了江南十八镇,突然在今天觉得口干,于是走进小镇,想要在这家路边的小店歇脚。
他背着通体湛黑的长剑,一只袖管空空荡荡,用余下的那只手撩起门帘,叫店小二上酒。
店家见胡梅尔斯风尘仆仆,背着长剑,面相不似良善之人,立刻温酒送上。胡梅尔斯正自斟自饮,身后一人朗声道:“兄台好剑!不知能否让小弟一试?”
他抬头,见一位少年大咧咧在他对面坐下。这孩子衣着不凡、身量高挑,生得颇为秀气,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少年自顾自开口:“这样如何,我出二两银子,大哥你把这剑借我耍一天。”
胡梅尔斯摇头,为少年斟满一盅酒,推到桌对面。
“哎,我好心叫你一声大哥,你可别不领情!”少年好似有些懊恼,“你可知道小爷我家里人都是谁?”
“如果我是你,小兄弟,我会识趣些——喝下这杯酒,说声抱歉,咱们相安无事。”
“凭什么?”
“凭我年长你几岁。”胡梅尔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行走江湖须抱朴守拙,此乃涉世之道,这句话难道没人教过你?”
少年一下子站起来,吱哇乱叫:“好啊——今天在这儿,小爷我就要和你比试比试——如果你输了,就把剑给我!听好了:老子姓施、名贝刻,你叫什么?“
胡梅尔斯也站起来,单手行礼:“免贵姓胡。小兄弟,我劝你还是——”
那施贝刻却头也不回地往店门外走去,胡梅尔斯无奈只好跟上,大半个店里的食客也都站起来跟到门口看热闹。虽说是江南地界,下午的太阳晒在白墙上也明晃晃刺眼得很。胡梅尔斯眯着眼睛,见施贝刻反手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人还未动,剑气已刺破了半条青石砖铺就的街道。胡梅尔斯闪身退让,脚步腾挪,瞬间后退三米,将脊背贴紧一旁的白墙——但还是躲闪不及,空荡的左边袖管被剑风扫到,缺了道口子。他身后巷子里的石板地被剑气犁出一道三尺长的伤痕,赤裸裸地横陈于太阳光下。
“认不认输?”施贝刻倨傲地扬起头,拿剑指着胡梅尔斯,“识相些,现在就把剑交出来,小爷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胡梅尔斯眉头一皱,心道这年轻人出手利落、极有章法,小小年纪把剑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背后定有高人指点。可他虽然武功扎实,手里兵器却并不趁手:一柄短剑花哨有余,却不实用,更像是长辈随手赏赐的小玩意。他知道这孩子必定出身高门大派,更加一味闪躲,无心恋战。但无奈施贝刻尝到了甜头,长啸一声,手中剑化作一道飞虹,人剑合一直直向胡梅尔斯刺来:剑气逼人,化为无数光影洒落,催得两旁屋顶瓦片似落叶般簌簌作响。胡梅尔斯避无可避,见自己周身三尺皆被剑气笼罩,只得伸手抽出背后无情剑迎敌——
只听得一记金石相撞之声,那无情剑的剑锋正好迎上施贝刻短剑的剑刃,如洪钟当头一敲,震得围观众人皆脚下不稳,踉跄几步。等烟尘散去,大家定睛一看:施贝刻倒在地上,短剑脱手,落在一边,腰侧被划了个大口子,衣裳里隐约有鲜血渗出。胡梅尔斯半跪在地上,试图解开年轻人外衣查看伤势。
“谁通医术?”胡梅尔斯望向围观众人,“这位小友需要包扎止血。”
众人窃窃私语,没人愿意上前。后方一个女声响起:“在下药宗弟子,愿意一试。”
那女子走上前来向胡梅尔斯见礼。她杏眼桃腮、柳眉纤纤,一袭白裙缀有金红狮子图腾,的确像是药宗中人装束。
“……如此,便有劳姑娘了。”胡梅尔斯直起身朗声道,“今日贸然同这位小友当街动武,实在失礼,在下定悉心照料小友,不会有失。”——众人议论了一会儿,也就散去了。
姑娘为施贝刻简单缝合包扎止血,又点按几枚穴位,效果立竿见影,施贝刻已经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即将转醒了。姑娘捧着他的头唤:“能睁开眼睛吗,喂,这是几?”
“……啊。”施贝刻痛苦地回话,“这是四。”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施贝刻。”
“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南边——图林根地界。”施贝刻抱着头,“好姐姐,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头这么痛啊?”
“我刚才帮你止痛来着。你伤得不深,只是皮外伤,不消几日就可好的。”
“……可我的头好痛啊。”施贝刻敲着自己的脑袋,“这也能几日就好吗?”
姑娘摊手:“恕我学艺不精,论脑袋方面的毛病,没有宗门里的法器相助我可诊断不出。你不如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让家里长辈看看。”
施贝刻又哼哼唧唧两声,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满地找自己的短剑,整理衣裳、收拾发型。
“诶?”他拍拍自己腰侧,“我是不是……”
姑娘问:“什么?”
“……没事。”施贝刻迷茫地说,“但是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是缺这枚玉佩?”胡梅尔斯走回来,“刚才佩绳被我剑气割断,掉在那边,我捡回来了。”
施贝刻懵懵地接过玉佩,打量许久:“好像……是。”
“好像?”胡梅尔斯问他,“它不是你的吗?”
施贝刻摇摇头,又点点头,手里拿着玉佩,很迟疑的样子:“我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它是谁给你的吗?有人对你说过它的主人是谁吗?你来自哪儿,你是北威州人吗?”
摇头。摇头。摇头。施贝刻不停摇头。
“我……”他困惑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我好像忘了自己家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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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莉安觉得自己交了天大的好运气。这江湖上讲究一个重情重义,因此私自下山本就不合规矩,偷盗门派武功秘笈更是算得上头等重罪。而今天是尤莉安带着百草卷偷偷下山的第三天,她一路南下,非但没有被长老抓回去,而且找到了一个可以用作人质的富家子弟、一个可以当保镖使唤的隐士高人,搭上了顺风车继续向南走,据说要去投靠欧洲有名的大宗门拜仁。这位隐士高人武功高强、气度不凡,富家子弟心肠也不坏,称得上两位好旅伴——缺点是一人少了只手,一人多了张嘴。
“姐姐,”施贝刻第五遍问她关于狮子的问题,“我听说药宗山门前那两尊狮子曾经被仙人点化,能口吐人言,想要进门只能对它背诵药方,这可当真?要是它出题,来者回答不出怎么办?”
“答不出问同门。”
“可要是同门也不会呢?”
“总有人会,实在不行就叫师兄师姐从里面开门。”
“切。”他竟然有点失望,“我本来以为狮子会将答不上来的人吃了。”
尤莉安被他逗笑了:“要真这样,一年下来药宗就没人了。”
“不是吧,这么难?”施贝刻跃跃欲试,“什么时候请我去做客,好姐姐,我也想答题试试。”
“拉倒吧,我怕狮子被你烦死。”
“我才不信呢,有本事你出道题考考我。”
尤莉安只好依他:“那听好了,我问点常识题——人有几节颈椎?”
施贝刻极富有探究精神地去摸自己的后脖颈,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
——尤莉安从熟睡的施贝刻头顶收回手,指尖夹着根银针。
胡梅尔斯坐在外面驾车,听见里面的动静,回头往车厢里看了眼。尤莉安于是掀开轿帘,爬出马车厢,拢着裙子坐到他身边,把施贝刻一个人留在里面。
“你对他干了什么?”
“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况且他刚受伤,多睡觉对脑子好。”尤莉安得意地说,“这下清净多了,咱们且寻落脚的地方,他估计要到天黑才醒。”
胡梅尔斯单手驾马车,往旁边挪了挪,好给尤莉安腾位置:“你不用坐到外面来,外面风沙大。“
“和他挤一块闷得慌,我坐外边算了。现在的孩子瞧着小小年纪,生得却魁梧。”
胡梅尔斯一本正经点评:“这孩子基本功扎实,定从小练武、有高人指点;且天赋过人、根骨清奇,是个习武的好料子。若坚持练武不荒废,十年后他再来和我交手,届时谁输谁赢也不一定。”
“听前辈这么说,还挺欣赏他。”尤莉安开玩笑,“不如收他为徒,也算是还了这一剑的人情债。”
“这武功可不是谁都能学——瞧我,落了个残废的下场。”
“按前辈的意思,欲练这功法必先自断一臂?”
“不一定,但自古以来,江湖上修习此功的都没什么好结局。”
“这是什么门派,为何我没听说过?”
“武林各门派间有太多不传之秘,你初出茅庐,是该没听过。”
“按前辈的意思,便是年轻时被宗门内长老诓骗才学的武功啦——连同这柄剑,不会它也是当时年轻不懂事,被长辈塞给你认主的吧?”
胡梅尔斯听出尤莉安话里揶揄之意,叹口气笑笑:“年轻时做过的事,哪有这么多对错,有些事情稀里糊涂做了便是做了,后悔不来的。你师承名门,想必明白这一点。”
尤莉安摇头:“我十五岁才开始习武,不懂这些。”
“——总之,先别和施贝刻说什么武功之类的话,他性格跳脱,说话不经过脑子。眼下要紧的是送这小子去拜仁,那里有我一位故人,可照看他一二。先想法子治好他的脑袋,再将他原样送回宗门,也算是还清因果了。要说什么别的恩惠,我也给不了他。”
“前辈心善。”尤莉安拱手,“小女子也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前辈考虑一二。”
“什么?”
“此番下山,我偷拿了宗门秘笈百草卷,想必药宗会派人来讨要。”尤莉安小声说,“前辈武功高强,不知道能不能代为保管。”
胡梅尔斯语气凝重:“可是传说中药宗的镇派之宝,破译耗费近百年、记载天下珍奇药草的百草卷?”
“正是。”尤莉安解释,“百草卷的用途远不止这些。药宗世代以来收敛锋芒、专心研究百草卷,正是为了传说中的百草心法——所谓参悟天地、沟通五行、百草仁术、妙手仁心,意思是只有将百草卷所记载的全部灵草参悟,才能习得百草心法。”
胡梅尔斯抿着嘴沉吟,马车驶过泥泞的南方道路印出两道车辙。
“我淡出江湖已经很久了,无意掺和宗门帮派之间的恩怨。”他回答,“你将百草卷偷下山,是单单为自己,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有别的原因。”
胡梅尔斯摇头:“那我就帮不了你。”
尤莉安坚决地提高声音:“——如果,如果说我下山是为了天下苍生呢?”
“那我更是无能为力啦,傻姑娘。” 胡梅尔斯失笑,“天下苍生是最不值得你为之付出的东西。”
“……我不懂。”尤莉安绞着腰间配饰的络子,“江湖中人仗剑而游、系马而饮,至仁至义谓之侠。我在习武之前就明白这些,前辈为何——”
“所以我淡出江湖已经很久了。”胡梅尔斯拉紧缰绳,马儿小跑着停下,“有时候江湖规矩仅仅是规矩,人是活的——不如我们今日就在这落脚,明日再进慕尼黑城里。尤莉安,去叫里面那位贵客起床吧。”
马车停在一农庄门外,尤莉安钻进车轿里拍醒还在流口水的施贝刻:“醒醒,哎,醒醒。我们到了。”
施贝刻揉揉脸,睡眼惺忪跟着钻出马车,站在尤莉安身后。那农庄里面看起来房屋楼阁绵延不断,却没什么人烟,门前长满了半人高的蓬草。木门上的朱漆班驳脱落,黄铜生锈变绿,似乎很久没人打理了。
“这里能住人吗?”施贝刻小声抱怨,“我从没住过这种地方。”
尤莉安自觉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站在施贝刻前面,但也不敢去敲门。胡梅尔斯倒是镇定自若,叩三下门见无人应答,于是信手推门而入。奇怪的是院子里不像外面那样荒凉,景色植被都错落有致,像是有人打理的样子。几间厢房虽然规模不大,但胜在布局规整,门内家具陈设也一应俱全。胡梅尔斯四处看了一圈,挑了间侧屋,走进去坐下。
“你也找间屋子休息吧。”尤莉安劝说不敢动弹的施贝刻,“我们在这半路上,有个遮挡的地方已经不错了。”
施贝刻犹犹豫豫地挨个开门打量一圈,踌躇良久,最后选了坐北朝南那间最大的正屋:“姐我就在这好了,我个子高,这里宽敞。你们晚上千万——千万别来找我,咱们天大亮了再出发。晚安姐,晚安。帮我和胡梅尔斯前辈说声晚安。”他翻箱倒柜把主人家留下的所有蜡烛都点上,透过窗户看黄澄澄明晃晃一片,称得上灯火通明。尤莉安知道施贝刻住不惯这种地方,又年纪小,一个人难免害怕,也就由着他,另外嘱咐了几句小心火烛之类的话。她想起马还没喂,于是走到院子里打算牵马,正好碰上站在马身边发呆的胡梅尔斯。
“我正打算喂呢。”胡梅尔斯牵着马,“这些活一只手也能做,就是慢一些。”
“我来帮忙吧。”尤莉安踮起脚,开始解马儿的嚼头,“它还能走多久,明天能带我们及时进城里吗?”
“慢慢走吧。”胡梅尔斯拿手背蹭蹭马的脸,马打了个响鼻,“它是一匹钉了掌的快马,总要回到某个驿站的。”
“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说了,年轻时候做过的事,后悔不来……你不也回不去了吗?”胡梅尔斯反问,“偷盗宗门至宝,被抓住的话代价可不小。若是明日到了城里,更是人多眼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从北威州到西班牙,到处都是药宗的势力范围。”尤莉安盯着马低头吃草料的样子,它宽厚的舌头扫过牙齿,留下一层温热的白沫,“一味躲避不是长久之计。”
胡梅尔斯笑:“那你有什么上上策?”
“百草卷离参悟完全只差最后一样灵草。上届武林大会中拜仁夺得冠军,但药宗从麦斯仙山擂台下的悬崖中采到了那灵草的一丛分蘖,养护在宗门内。灵草成熟需要以日月精华滋养,最好是宝刀名剑一类,或是习武之人的多年内力。药宗一年来遍寻名器,全都供给仙草了,依旧一点成熟的迹象也没有。阿隆索长老又不愿自废武功,因此恐怕动了杀人的心思。我要在他大开杀戒之前阻止他。”
“如何阻止?”
“我自有打算。”
“你信不过我?”
尤莉安点头,又摇头:“……这是我的事情。”
“我可以帮你。”胡梅尔斯拍拍自己身后的剑,“如果有人追来,我自信能与他们过几招。”
“你不是说,为了天下苍生不值得吗,怎么又改主意啦?”
“我是在帮你,并非帮哪门哪派,也并非帮天下苍生。”他抬头看着月亮,“看今晚的月光多亮啊,尤莉安,我本来就不是那种心善的人。”
“你这是在作诗吗?”
“不是,听我说,尤莉安——”
“知道了知道了,好的胡梅尔斯前辈,你的确是个冷酷无情的大侠。”
胡梅尔斯有些尴尬,女孩每次总能精准地戳到他痛处,说的话却又轻飘飘的,好像只小猫把爪子缩回肉垫里挠人来练习捕猎。尤莉安雀跃地把马牵走试图拴起来,脸上还挂着胜利的微笑。月光的确很亮,让她的金发辉煌灿烂地发着光。
——哦,不是月光。
胡梅尔斯回过头,发现各间房间都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一样,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他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院子四处都挂满了大红的喜绸,转角处悬着莲花灯。门口开始陆续有人进进出出,忙碌的人越来越多。
“尤莉安,尤莉安?”胡梅尔斯大声呼唤,“尤莉安,你能看见吗?”
“看见什么?”尤莉安回头,也被突然出现的繁华景象吓了一跳,“什么——这是什么?”
“快过来,不要走散了。”胡梅尔斯持剑戒备,“施贝刻呢?”
施贝刻在主屋。此刻主屋里宾客高声喧哗,碰杯换盏声清晰可闻。无数珍奇菜肴流水一般由仆役端着进去,香味在一里之外都能闻见。二人从没见过如此灵异之事,正在犹豫时,主屋内一青衣老者拄拐走出,面目慈祥可亲,向两人深鞠一躬:“不知两位贵客大驾光临,小人有一女今夜出嫁,并非有意冲撞贵人。”
“屋里那孩子呢?”尤莉安急忙问道,“这婚宴又是什么障眼法?”
老者把腰弯得更低了:“两位贵客来此为小人压除凶煞,真是万幸,不敢再有怠慢。不知贵客能否赏光入席小坐,好让小人敬二位一杯薄酒。”
胡梅尔斯示意尤莉安先别出声,沉稳拱手道:“如此甚好,劳烦主人家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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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行武林大会的麦斯仙山之所以叫做麦斯山,正是因为武林盟主的奖杯(盘?)上刻着一串蚯蚓似的花纹,传说这是仙人使用的文字,念作“多一持麦斯特”。不过欧洲已经数百年没有仙人的踪迹了,所谓“仙家文字”的说法也早就不可考,只有麦斯山作为约定俗成的名字流传下来。仙人居处,凡人不得贸然惊扰;只有在每年的五月,仙山禁制方短暂开启,武林各宗派便趁此时齐聚麦斯山悬崖旁的擂台上,召开武林大会。此擂台极险,只有窄窄的一条阶梯与山脚相连,另一面则是万丈深渊。仙山禁制十分严格,凡习武之人,只要踏进麦斯仙山的地界就不再有回头路可走——除非擂台上已决出今年的武林盟主归属,由这位江湖第一掌门取下奖盘,将其带回宗门,参加武林大会一众人等才可请示仙人、依次下山。然而这江湖上亡命之徒总不在少数。每过几年都会有一个不知好歹的“武林高手”无视禁制,从擂台上往下跳,这些人多半魂飞魄散身死道消,再也没有了下落,无一例外。
——哦,或许有个例外:胡梅尔斯。
胡梅尔斯不愿意称自己为例外,他只是比别人考虑得周全一些:若用无情剑自伤,这宝剑的威力足以让他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学过哪些武功,换句话说,成为凡人。这样再跳崖下山,或许可以骗过仙山禁制。事实证明此法果然奏效,胡梅尔斯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又花了七年时间向无情剑讨要自己的记忆,从此携剑躲藏于民间,绞尽脑汁掩盖行踪,大家都以为他的坟头草已经长了三米高。
从此他在江湖传说里已经魂飞魄散,却在江湖之外逍遥自在地活着;只是不知道在生与死之间,他是否拥有一座供人祭拜的衣冠冢——此事尚且有待商榷。胡梅尔斯统共只在慕尼黑和多特蒙德两座城市生活过,这两地都不会是他的埋骨处。他先是为江湖第一高手的名号携无情剑投靠拜仁,接着又被拜仁放弃。在麦斯山顶走投无路时,胡梅尔斯发觉面前是刀剑相向的旧相识多特同门,背后是冷眼旁观的慕尼黑天皇贵胄,麦斯山巅寒风刺骨,他提剑的手冻得有些发痛,冷意从尾椎骨一路攀爬而上。他堂堂无情剑客、多特掌门,昔日混迹江湖二十余载未逢敌手,今日走投无路,竟无一人愿出手相助。悬崖望不见底。胡梅尔斯持剑站在擂台边上,向对面望去,只见蓝色、绿色、棕褐色的一双双眼睛看着他,红衣、白裙、蓝环佩也正是他所曾经熟知的动人模样。他这才明白,原来人的前半生可以由自己亲手连根拔起。
他挥剑向自己:所谓斩断情丝,不过是从身上剜下鲜血淋漓的一块肉来。
后来的七年间,他靠着仅剩的一条手臂东躲西藏,一点点拼凑记忆。胡梅尔斯得承认,自己能够顺利恢复记忆实属侥幸,如果究其原因,其中必然有些武林心法也无法解释的机缘。但若是说他有仙缘,他竟从没亲眼见到过仙人,也无从说明仙人是否还存在。怪力乱神之类的事迹,现在已经听闻得越来越少了。有人说仙人早就离开了欧洲,有人不信;在今晚之前,胡梅尔斯本来也是不相信仙人之类的传说的。但此刻他正恭恭敬敬和尤莉安两人跟在突然出现的青衣老者身后,由他一路引着往里走,坐到了大厅最里面最上首的位置上。主屋装扮得富丽堂皇,珍奇的宝物与华贵的绸缎将每一寸墙壁都装饰了起来,夜明珠代替蜡烛照明,整间屋子仿佛东海龙宫一般——没人想得到,仅仅一刻钟之前,这里还是萧条荒废的样子。
老者走到中间,清清嗓子,顿一记拐杖脚。整间屋子的宾客都立刻停止交谈,尊敬地看着他。
“今日小女于归,幸得仙人大驾光临,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老者丢掉拐杖,趴跪在地下,给尤莉安和胡梅尔斯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鄙人全族上下不胜感激!”
厅里安静得可怕。几分钟后,所有宾客(他们多身着青衣,举止文雅)都站起来趴跪在地下,向他们俩行大礼。
尤莉安傻眼了。她戳戳身边见多识广的胡梅尔斯:“他们这是怎么了?哪里有仙人?我们是不是也要跪?”
胡梅尔斯犹豫着开口:“各位…请先起来?”
没人动弹。
胡梅尔斯耸肩,表示自己也没头绪。尤莉安硬着头皮有样学样:“各位请起吧!”
跪了一片的人陆陆续续爬起来,好几个人对她仍然不停鞠躬,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都听我的?”尤莉安不可置信地对胡梅尔斯小声确认,“你看到了吧,他们真是听了我的话才站起来的?”
“…对。”胡梅尔斯也很惊讶,“你干了什么?”
尤莉安摇头。那边又有一妇人出来拜见,年纪约四十多岁,面目和善,依旧叫他们“仙人”,两人只得硬着头皮拱手还礼,谦让一番各自落座。
过了顷刻,笙箫鼓乐一齐奏响,大家都扯着脖子张望有什么动静。有小厮跑上来说:“来了!”,老者连忙离开座位出门去迎接,胡梅尔斯和尤莉安也站起来等候,锣鼓声震得人耳膜生疼。不一会儿,许多纱灯浩浩荡荡排成两列,老者和迎亲的人等从门口引导新郎进来。新郎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发冠上镶着一颗招摇夺目的夜明珠,腰带上挂着几块通体碧绿的翡翠坠,面若敷粉、唇如施脂,一张小脸咧开嘴笑得喜气洋洋,本来就正当十七八岁青春年华,如此一盛装打扮,更加叫人移不开眼睛——好一位风流倜傥的新郎官!
老者先让新郎给座上二人见了礼,紧接着翁婿二人互拜,拜完才入座。
“新郎官当够了?”尤莉安凑近问施贝刻,“你不会真的要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吧?”
“别捣乱——这是我的人生大事,一般人一辈子能结几次婚啊?”施贝刻得意地扶一扶头冠,“我还没见着我媳妇儿呢。”
尤莉安吓唬他:“当心那新娘子是什么山精野怪变的,趁着晚上洞房花烛夜,把你抽筋扒皮煮汤喝。”
“你们会保护我的吧?”施贝刻拍拍胡梅尔斯,“前辈,你要对我负责啊,你会保护我的吧?”
胡梅尔斯没理他,提着剑出去了。
“他怎么了,一直板着脸。”施贝刻抱怨,“今天我当新郎官诶。”
尤莉安批评他:“这地方显然不对劲,你心也太大了。”
“他们可好了,不但好吃好喝招待我,还有漂亮衣裳。”施贝刻伸手捞桌上的碱水结吃,“面包烤得不错,什么时候上啤酒喝哇?”
那边胡梅尔斯提着剑跑到门外,几个起落就爬上房顶。房顶没人,底下敲锣打鼓热闹得很,远处夜幕暗沉,月亮苍白而扁平地悬在天空上,圆形、淡黄色。他环顾四周:“谁人鬼鬼祟祟,现出身来!”
无人应答。胡梅尔斯将剑平举于胸前,见树影无风自动、月光寒凉如水,丝丝缕缕杀气从他的脚后跟攀爬至脖颈,惹得他打了个寒颤。天地刹那间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须臾间,一声轻微至极的弹响从远处的一角传来。那声音高且细,轻飘飘地夹在喜宴锣鼓当中,一般人根本无法察觉。胡梅尔斯却极快地转身,将剑往上一挑——正好迎上身后那暗器破空之声。
叮。
暗器跌落房顶,那是一片鲜红的铁制飞刀,已经断成两半。
胡梅尔斯蹲下,捡起断掉的飞刀翻来覆去端详良久,随后站起身道:“穆勒师妹,好久不见。”
“这世上,还能唤我一声师妹之人已经不多了。”暗处传来女子爽朗的笑声,“马茨,别来无恙。”
那女子提起轻功,踩着瓦片,飞快现出身形来。她一袭红裙,身披熊皮大氅,身法利落,暗器使得出神入化,面上笑容可掬一团和气。但胡梅尔斯心下知道,眼前的姑奶奶可是个杀人全家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瘟神。人见了她,大多恭恭敬敬称一声“娘子”,能够像刚才那样叫她师妹的,除了拜仁的几位长老之外,恐怕也只有同她青梅竹马、一起在慕尼黑玩泥巴长大的胡梅尔斯了——或者说,马茨。
“我已改了个名字。”他把剑背回背上,“人要朝前看嘛。”
穆勒亲亲热热走到他跟前来:“怎么突然想到回慕尼黑,也不写信知会我一声?这些年你可真能藏,连我也才在三天前知晓你还活着。你的新名字叫什么,可方便告诉我?不方便也就算了,我知道你对江湖之事看得淡了,想做个逍遥的隐士高人。”
三天前。胡梅尔斯暗衬,正是他和施贝刻大打出手,用了无情剑的那一次。没想到这样小的一件事也能被拜仁知道,第一宗门果真名不虚传。他转念一想,正色道:“我的确有事要拜托师妹。和我同行的那孩子——”
“啊,这个我知道,就是那个被你剑砍伤了的孩子?”穆勒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马茨,按理说这话不该由我来讲,但我还是私心劝你一句:那孩子伤势不重,你且别管他,自己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吧。既然我能找到你,多特的人找过来也是早晚的事;何况现在形势不比以往了。”
“多特要抓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
“形势不同,形势不同,马茨,你现在可是所有江湖宗派眼中移动的活靶子。”穆勒正色道,“你自己带着这么大一柄无情剑,那两位小友更加不简单。要不然怎么会仅仅住个山野老宅,就引来这么多精怪敲锣打鼓?”
“等明日太阳升起来,精怪自然会消散。我一个残废也没什么好防备的,无情剑谁想要拿去便是。”胡梅尔斯耸耸肩,“我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罢了。”穆勒笑意盈盈挽住他的手,“我就知道,马茨,固执如你自然不会听我劝的,还真是老样子。楼下这狐仙的宴席看起来倒精巧,我们不如去喝一杯?——哎呀呀,这不是药宗那位小友嘛,马茨,介绍一下?”
尤莉安手足无措地把自己从树上摘下来,跳到屋檐上。
胡梅尔斯无奈:“别为难她了,穆勒,你明知故问呢。”
“看来你俩还不太熟啊,马茨,那我给你介绍下这位尤姑娘。”穆勒拍拍他的肩膀,“我听说这位小友天生异能,通草木之灵,十五岁时受药宗赏识被收为弟子;几天之前药宗百草卷失窃,恐怕也有小友的一份功劳吧?”
尤莉安悄悄挪到边上,随时准备运起轻功逃走。
胡梅尔斯按住她:“好了好了,回见,掌门大人,我们明天就到慕尼黑。”
“哟,人家小姑娘还没说话呢,你这就护上了?”穆勒叉起腰,“安联这座小庙可容不下你带来的两尊大佛,马茨,我劝你还是另找地方吧。”
“——另找地方?你说还有别人知道我的消息?”
“等下你就知道了。”穆勒眨眨眼,“看来有人不欢迎我喝酒,如此我就先告辞了,马茨,我们下个月武林大会再见!”
话音未落她就翩然离开了,只留下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就如同她刚来到这里一样。
“刚才是她叫你出来的?”
“我听到屋顶有动静,就出来查看。”
“她就是拜仁的掌门娘子?”
“对,怎么了?”胡梅尔斯问,“你以为拜仁掌门该是什么样的?”
尤莉安摇摇头:“也没什么。只是……”
“她太狡猾了。”胡梅尔斯盯着穆勒消失的那一方夜空,“有时候我真觉得她才是狐狸变的。”
“你喜欢这样的?”
胡梅尔斯听言,奇怪地看着尤莉安。
“哦,我是说……”尤莉安脸红了,“我知道她有丈夫了,对不起。”
“没事,没事。”胡梅尔斯知道穆勒刚才在气尤莉安,“她是我师妹,我们从小就认识。”
“就是她能治好施贝刻?”尤莉安突然想起那个被她抛在楼下的新郎官,“糟了,我把他一个人忘在下面了。他刚刚只顾着和那个老头儿喝酒,我担心你,想着出来看看就回去——他不会已经被吃了吧!”
胡梅尔斯跑到屋檐边上,提起轻功就要往下跳,忽然想起尤莉安,于是回头伸出手:“要不要我带着你?”
尤莉安小跑两步站到他身边,仰起头说:“不用。看好了,既然穆掌门已经告诉你了,那我就表演一下——”
她伸出手,旁边的树像活物一般动起来,接着温顺地把枝条放到她手上。尤莉安握住树枝,低下脑袋,虔诚地将额头贴在叶子上,金色的碎发垂在叶片中间。过了大约三个呼吸的时间,树木忽然骚动生长起来,树枝膨隆、树叶摇动,悉悉索索地伸出一根足够粗壮的树干,递向尤莉安。尤莉安钻进树冠、坐在树枝上,那颗树遂再次悉悉索索地将女孩平稳放在地上,还朝她摇了摇枝桠。
“喏,给你。”尤莉安递给胡梅尔斯一个果子,“这是刚才那颗树送我的。”
胡梅尔斯今天见识了太多超自然现象,已经有些麻木了。他接过果子端详:“这是李子?”
“对,它是李子树,所以才送我李子。”尤莉安说得理所当然,“树只有这些了。”
胡梅尔斯用袖子擦擦这颗反季节李子,试着啃了一口,倒是不酸。
“穆掌门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嗨,她多半是和我置气呢,这人从小就这样。”胡梅尔斯把果核远远一丢,“也不知道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鬼精得很。”
“那要是像她所说的,真有人追来要杀你,我可打不过。”
“你带着施贝刻跑便是,到了慕尼黑城里就安全了。”
“穆掌门不会把我押送回宗门吧?”
“她人不坏,只是话不能全信。你听个七八分即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话来到张灯结彩的主屋窗边。里面宴会一切照常,施贝刻不胜酒力,全须全尾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脸上露出一抹傻笑;那青衣老者喝得上头,脸颊通红,拍着桌子高谈阔论,来吃酒的客人们倒是也捧场。
“这样也挺好。”尤莉安扒着窗户往里看,“有这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山精野怪同住,起码今天晚上安全了。”
“障眼法罢了,防不住高手。”胡梅尔斯站直,把窗户纸捅了个洞往里看,“这小子也是心大,和一群鬼怪喝得起劲,像自己真要办喜事似的。”
“他和我说——人一辈子结婚的机会难得,他要好好把握。”尤莉安眼珠一转,“胡梅尔斯前辈,你结过几次婚?”
“啊,年轻时候荒唐,不听家里长辈劝告,一直不肯安定下来。”
“一直到现在?”
“你还小,尤莉安,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别这么看着我,难道你结过婚吗?”胡梅尔斯被她看得有些发怵,“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
“我的新郎官,必须像话本儿里面那样,为了我站在全天下人的对立面。他要效仿那为楚霸王自刎的虞姬,抬头低头都只见我一个人。”
胡梅尔斯失笑:“你读过书没?四面楚歌不是这么用的。”
“可我看话本儿里——”
“江湖上行事可不能这样,尤莉安,少读点不正经的东西。”
“天哪,你说话像个掌门。“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尤莉安笑嘻嘻拱手:“冒犯了,掌门大人。”
“先把这幻境解开吧。”胡梅尔斯关上二人偷看的窗户缝,“和鬼怪呆久了,寒气入体,对习武之人不利。”
尤莉安点头,期待地仰头看着他。胡梅尔斯无奈,只好提点她:“打草惊蛇,尤莉安,这得靠你。”
“我来……打草?”她环顾一圈宅院外面的葱郁植被,“哦,你的意思是——”
“对,你能同时和这一片所有的植物通灵吗?”
尤莉安有些脸红:“不至于通灵这么厉害,我只是拜托它们帮忙,植物很善良的。只是让他们赶走妖物,对吗?”她蹲下去,把手放在泥土上,“我试试看,不成功也有可能,稍等……”
她闭上眼睛。山林无风自动,一万片叶子同时开始说话。好的,好的,它们说,好的。它们点头作揖,它们相互致意,它们舒展着每一茎嫩芽向四面八方伸展。顷刻间,几十道黑影从宅子的门窗各处四散飞走,如鬼魅般融入月色。一切回归原样,喜绸宫灯统统消失不见,宅院像一支蜡烛似的“呼”被人吹灭了——可植物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月光寒凉,山间绿浪如春水潮涨,一波一波往上蔓延,眼见着就要漫过人的脚背。尤莉安笑了,酒窝盈满春风。她睁开眼睛。
“——好了,它们说小事一桩。”
“怎么花了这么久?”
“它们想多和我说说话。这里人烟稀少,它们也可怜,都几百年没和活人说过话了。”尤莉安怜爱地抚摸地上一朵小雏菊的花序,“它们还说,有两个人刚刚从西北方向来了。”
“什么?”胡梅尔斯立刻拿起剑,“你可听清楚了?”
“对,有两个人——”
他们俩对视一眼,暗道不妙,再推开窗子往屋子里面看:施贝刻已不见踪影。
“他们定没走远,追!”胡梅尔斯转向布兰特,“我带着你,这样快些。抓紧了!”
他拎着尤莉安提气飞身而起,在树梢上轻轻点几下,就已经移动了数百尺。尤莉安则忙着请求脚下的树冠接住他们,一直在念念有词。远处两个人影越来越清晰,一袭红衣的施贝刻正在他们背上。胡梅尔斯听到如水的月光不断向自己身后流去,他加快了脚步,在树冠移动的沙沙声中心想,像这样万物生长的夜晚,也许人一辈子也只有一次了。
Notes:
在段落中间增加了空行,也许这样看着会轻松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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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施贝刻不胜酒力,与老翁对饮几盅后便觉得头重脚轻,眼前蒙了一层薄纱般飘飘然发晕,周围的红烛喜绸都有些看不清楚。迷迷糊糊间,他被人拉起来不知道往哪里走去。施贝刻心下一喜,想这不会是要去拜堂入洞房了吧?都说这妖魔鬼怪变的女子风情万种,多的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今日总算也让他开了一回眼界。他傻笑着扭头想看清楚身边人究竟是谁,于是两只手四下里摸索,口中唤道:“娘子,娘子——”
“小兔崽子,谁是你娘子?别没大没小的!”搀着施贝刻的男人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口中轻喝,“回神!”
“哎呦!”施贝刻疼得一个激灵,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由一高大男人带着骑在马上,同行的还有一女子。那女子金棕色长发挽成出嫁妇人的发髻,长相柔婉,听到这边的动静后嗔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孩子喝多了贪睡也正常,你叫他干嘛?贝刻,不打紧的,继续睡,你姑父他只是看不惯人喝酒罢了。”
男人皱眉:“你就是太惯着他,习武之人万万不可太随心所欲。今日这小子可以私自下山,若是明日他羽翼丰满,岂不反了天了?多亏有他娘给带的玉佩,不然死在外头了我们也不知道。”
“贝刻不小了,不必总拘着他。你有时比我还像个老妈子。”
“宗门有宗门的规矩——”
“你们认识我?”施贝刻看这二人突然为自己的事争论起来,十分不解,“你们是谁啊?”
“哎呀,酒还没醒那,怎么人都不会认了?”妇人担忧地问,“是不是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山野精怪的酒岂是随便能喝的。”
“我真的不认识你们,真的。”施贝刻坚持,“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朋友还在等——”
两人对视,勒马停下,从上到下把施贝刻检查一番,看手相把脉搏看舌苔还翻开眼睑叫施贝刻往上看检查眼白,最后神色凝重地问他:“真不记得我们啦?”
施贝刻点头。
“那武功呢?”
“记得。”
“短剑的套路还记得吗?耍一套看看。”
他照做。
“多特的门规第一句是什么?”
“什么多特?”施贝刻茫然,“我不知道。”
那二人神色巨变,耳语几句,随后妇人神色温柔走到他身边:“贝刻,你可能伤了脑袋,所以不记得我们了——我是你姑姑施梅泽,那是你姑父皮什科。你有伤在身,我们这就带你回多特医治。”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那块玉佩你还带着吧?这是你娘给你的,为多特宗门宝物,我们夫妇二人正好在附近,探查到宝物异动,因此赶来。”施梅泽柔声劝说他,“跟我们快些回宗门,不要耽误了伤情。”
施贝刻警觉地看着面前二人,心里默默计算这凭空冒出来的一大帮亲戚:爸爸的姐妹叫姑姑,娘、姑姑、姑父……
“我爹呢?”施贝刻问,“他怎么不来找我?”
二人对视一眼,皮什科皱皱眉头,开口道:“你爹死了。”
我爹死了,施贝刻心想,也对,天下哪个大侠没有一个死掉的爹?他早就知道自己骨骼清奇,是成为大侠的材料——想到这儿,他心中轻松不少,自来熟地拉着施梅泽问何时才能回宗门。
“从这里赶路北上多特,恐怕起码需要两天。”施梅泽沉吟道,“只是方才似乎有两人追踪我们,现在我反而探查不到他们了,还是慢些走,小心为上。”
“那二人武功高强,能引得草木异动,绝非等闲之辈。”皮什科翻身上马,“我们挑大路走,叫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他们可是一男一女?”施贝刻问,“男的背重剑,女的穿白裙?”
施梅泽摇头:“我没看清,为何这么说?”
“他们是我朋友。哦,那个我娘给我的玉佩,是我娘给的吧?——还在他们那里。”施贝刻摸摸脑袋,“我之前把它的来历也忘了,那位前辈说他认得,我就干脆给他了。”
“——给他了?”施梅泽提高声音,“他说了什么,你怎么就给他了?”
“他说以前认识玉佩的主人,我又不知道它什么来历,心想不过一个玩意儿,做件善事也罢了。”施贝刻说得心虚,“姑姑,要不我们等等他俩追上来,好生说道明白,再把玉佩要回来?我觉得他们不是坏人。”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南方不是多特管辖范围,变数颇多,在此坐以待毙实为下策。”皮什科劝道,“玉佩反正是别人送的,丢了也就丢了,他娘可能正好也不想要呢。”
施梅泽犹豫良久:“……人都没了,无情剑也没有下落,这玉佩终究是个念想。况且要是真对上了,也未尝不可一战。皮什科,我俩多久没与他人比过剑了?”
“也有七年了吧。”
“七年前你爹身亡,我和你姑父二人便隐居幕后当起长老,又从你娘那里找到了你,带在身边养大。”施梅泽抚摸着腰间长剑雕刻繁复的剑柄,“不用打打杀杀的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施贝刻很想劝他俩不要冲动与人比试,但看此二人摩拳擦掌的样子,怕是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胡梅尔斯前辈对他说宗门中人大多心高气傲、视人命如草芥,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尤莉安怎么就一点架子都没有!)施贝刻盘算着等下怎么为前辈和尤莉安求情才好,看他姑姑像是个心肠软的,他要不拉着姑姑的裙子大哭——应该有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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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胡梅尔斯和尤莉安刚走到大路上,胡梅尔斯站着,尤莉安蹲在路边揪着一颗车前草问它有没有看到三人从此经过。
“它们都不认得路?”胡梅尔斯忍不住也蹲下来问,“所有品种你都问过了吗?”
“植物又不曾读过书,能与人交流已经不容易啦,你还想让他们认得东南西北吗?”
“那宅子旁边的树为何如此聪明?”
“或许是那里阴气旺盛,有几颗成了精的原因。木曰曲直、水曰润下,水木相生,故植物所化的精怪一般见多识广,心思纯善。”尤莉安戳戳车前草宽圆的叶子,“但它只是棵普通的草,什么都不知道。”
“那它刚才对你说什么?”
“它说,看是看见过,但忘记向哪里走了。”
“这里总共一条大路,不过来和去两个方向,还能往哪走?”胡梅尔斯冷下脸,拔出剑指着小草,“你仔细想想,不然我把你连根挖出来。”
尤莉安一手挡住车前草,一手按住他的剑:“你别急——施贝刻身份贵重,绑架他的人为了不被追上,冒点风险往哪里走都有可能。不是它的错,你别动手。”
“吓唬吓唬它罢了。”胡梅尔斯小声说。
“我去问问那边的大树。”尤莉安拢拢裙子准备站起来,又叮嘱胡梅尔斯,“你把剑收好,别老是欺凌弱小。”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小丫头!”胡梅尔斯无奈地敲了下她的脑袋,“没大没小。”
尤莉安笑着想捉弄回去,正欲还手,二人背后传来一声冷喝:
“大胆,多特宗长老在此!你二人绑架我宗弟子、盗取宝物,置江湖规矩于何地?还不束手就擒,随我等回宗门发落!”
尤莉安连忙转身作出防备姿态,见道路中央一男一女并肩而立,身着黄黑色劲装,手中雌雄双剑蓄势待发。方才说话的正是那男子,剑眉倒竖、薄唇微抿,言语掷地有声,不怒自威;一旁的女子眉目柔和,可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实力同样深不可测——正是皮什科和施梅泽。尤莉安再定睛一看,发现施贝刻站在离他们约十丈远的地方牵着两匹马,正手舞足蹈地想要同他们说什么,可惜距离太远听不清。——以当下计,唯有见机行事。尤莉安硬着头皮拱手:“在下药宗弟子,不知哪里冒犯了二位长老,还请示下。”
施梅泽挥挥手:“不必多礼,这位小友,宝物并不在你身上——后面的那位朋友,还请亮明身份,交出宝物,别搞得大家难堪。”
:胡梅尔斯仍站在原地不肯回头。
他将无情剑握于身前,沉默着不敢面对那二人。
皮什科喝斥道:“大胆!速速转身——否则别怪我等刀剑无眼!”
胡梅尔斯缓缓说:“刀剑无眼,兵戈相见本来是江湖上的常事。我恳求两位长老注意分寸,不要伤着年轻人。”
施梅泽点头,示意尤莉安靠边站。尤莉安看看多特二人,又看看留给他们一个背影的胡梅尔斯,只得退到一边。
“若是朋友执意要起争执,我们奉陪便是。”她柔声说,“只是现在能否报上尊姓大名?我夫妇从不杀无名之人。”
胡梅尔斯缓缓转身,整理衣袍,执无情剑长作一揖:“小弟拜见大哥大嫂,多年不见,大哥大嫂别来无恙。”
空气静止。施贝刻拼命打手势叫尤莉安过去,尤莉安拼命挪着远离这边的战场。见这三人的模样,分明是冤家路窄、仇人相见,加上胡梅尔斯称这二人大哥大嫂——她都能立即脑补出十折子恨海情天的好戏了。想来穆掌门之前说的,有人不想让她坐下来喝酒,想必就是这二位了。
而那边胡梅尔斯弯腰行礼良久,施梅泽和皮什科也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反而对视一眼,便同时飞身举剑刺来。两道剑光不分你我、合而为一,其威势更胜十人之数。胡梅尔斯挺身持剑格挡,飞沙走石间,只听得剑身相击声如洪钟;烟尘散尽后,皮什科已将胡梅尔斯原地制住,把他按在地上,施梅泽用剑尖点着他心口,再使寸劲便可了结他性命。
“……马茨。”施梅泽言语中百感交集,持剑的手却稳如磐石,“你还活着。”
胡梅尔斯跪着仰起头,笑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施贝刻?”
“我见他身上带着蒂奇的玉佩。他是你和大哥的孩子吗,竟然这么大了?”
施梅泽摇头:“这孩子把自己的身世全忘了。”
“那他——”
皮什科插嘴:“无情剑。我知道了,贝刻是被无情剑所伤。”
“我并非故意伤人!”胡梅尔斯忙解释,“我只是——无意——”
施梅泽摇摇头,叹口气,收剑入鞘:“马茨,这么多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她走到胡梅尔斯面前,弯腰,伸手抚上他胡子拉碴的脸颊,眼睛里思绪万千——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为了苏蒂奇妹妹。”她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地说,“你负她太多,马茨,哪怕三辈子也还不清。”
胡梅尔斯低着头,一言不发。施梅泽盯着他,不紧不慢,举起手又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这第二巴掌是为了罗伊斯师妹,她为你的自私做了太多本不应做的事。”施梅泽慢慢地说,“最后一巴掌,是为了多特。马茨,宗门近几年境况艰难,大部分皆拜你所赐,教训你一巴掌不过分。”
胡梅尔斯抬起头:“我知错了。”
“起来吧。”施梅泽突然轻笑一声,“行了,我知道你不会改的。把玉佩还我,就当作从未见过你便罢了。”
皮什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拍拍胡梅尔斯的肩膀,没有说一句话。胡梅尔斯从怀里摸出玉佩,摩挲几下,才恋恋不舍地还给施梅泽。
“等等——我还有一事想问。”他叫住二人,“‘方才我遇到穆勒。”
“可是拜仁的穆掌门?”皮什科正色道,“她说什么?”
“她说,如今江湖形势大变不同以往,还请我参加武林大会。我淡出江湖已久,实在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药宗上月派人来多特索要无情剑,说若是在武林大会前交不出,就派人将威斯特法伦夷为平地。”皮什科解释,“你带着无情剑消失这七年来,宗门内的日子虽然艰难些,但也不至于会被药宗灭门,这话听听便是了,不必当真。”
“那武林大会——”
“阿隆索恐怕要当上这个武林盟主啦。还有穆掌门,他们几人恐怕自己心里都有一副算盘。”施梅泽劝道,“你最好别掺和,我看罗伊斯为这已经整月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天下大乱啊,我们小门小派,生存不易。”
“你们可是要回威斯特法伦?”
“自然。”施梅泽皱眉,“——不,你可不能跟着我们,马茨,这不合适。”
她伸手刷刷几下,便封住胡梅尔斯穴道,让他动弹不得。
“贝刻,我们走。这位小友,你可是药宗的?劳烦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就当来威斯特法伦作客,放心,我二人一定护你周全。况且威斯特法伦美景扬名全欧洲,不会叫你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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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这葡萄真当不错,你不尝尝?”施贝刻悠闲自在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檀木小几上放一碗紫葡萄、嘴里还叼着两颗,正吃得心满意足。他见尤莉安还没尝过,便献宝似的叫她来吃:“据说这是从法国采买来的,品质冠绝欧洲,难得一见。要不是前几日瓦长老和拜仁那几位喝酒,顺手拿回来几串,现在咱们可吃不到。”
尤莉安坐在窗边,没精打采地挥挥手,示意施贝刻别来烦自己。
“你真不要?”施贝刻干脆坐到她身边,挤眉弄眼,“掌门独独给了我一整串,别人那儿都没有。你现在不要,可就没咯。”
“就知道吃!”尤莉安推开他,“去,我没空。”
“大忙人——!”施贝刻将葡萄扔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吱响,“整天往掌门那里跑,比我这个亲传弟子还要忙。”
“还不是为了给你治病?无情剑伤迁延难愈,今日虽疗效尚可,但预后不明朗,保不齐哪天就要复发。罗掌门修习多情心法,可以为我指点一二。”
“我看我已经大好了,记性甚至比之前还要好。姐姐,你扎的这套针,是不是果真有增强记忆之效哇?沙指导说武林大会后要抽背剑谱,你到时候也扎我几针呗。”
“扎针治病不是吃饭喝水,就算你想扎,我也不能随便扎。”尤莉安无奈起身,把他的葡萄放回榻上,“你且享清福吧!掌门叫我守着你,你吃自己的便是了。”
“姐姐,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我爹?”
尤莉安吓了一跳,抬头看施贝刻,才发现他个子比想象中还要高些,已经高自己半个头了。少年逆着光站在窗户前面,两只眼珠通透莹润地滴溜溜打转,藏不住心事。
“你说什么胡话呢,是不是又发病了?”尤莉安佯装要试他额头温度,“皮什科前辈说了呀,你爹死了。”
“我爹没死——我清楚得很呢。我爹就是胡梅尔斯前辈,他以前的名字是马茨。他自觉亏欠我娘,所以才那么宝贝这玉佩。”
尤莉安立马踮起脚捂住他的嘴,把施贝刻拉到榻上坐好,低声叮嘱他:“你别瞎说,这里是多特,怎么能随便讲胡……前辈的名字!都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我自己想的。”
“那就别想了。我看你就是这几日称病不练武闲的,不如去泰教头沙指导那里操练几日,保证什么想法都没有。”
施贝刻大叫起来:“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歇几日呢,你不知道内情,别看沙指导凶神恶煞的总骂人,那个泰老太婆才是真正的母老虎!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她啊,慈眉善目,蛇蝎心肠。”
尤莉安瞪他一眼:“那你还不老实呆着?”
“姐姐你别急——就是被我说中了吧!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施贝刻往她手里塞葡萄,“吃颗葡萄,消消气。”
尤莉安白他一眼,把葡萄扔进嘴里。
“其实,我爹——胡梅尔斯前辈他,对你不一般。姐姐,你长得这么美,他若不喜欢你,那才真叫作有眼无珠呢。”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是他亲儿子。”
尤莉安被逗笑了:“好一个狐假虎威。那你亲娘呢?你亲姑姑呢?连掌门在我面前提到他都一脸复杂的样子,我看她们对胡梅尔斯也不一般吧。”
“姑姑?掌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姑姑丢下他同我们离开之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饭也吃得少了。后来还是你姑父半路去城里给她买了个新剑坠子才开心了些——你姑父人还挺好的。”
“他们几个自小是结拜兄妹,感情好些应该的,哈哈。”施贝刻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半天只憋出来这么一句,“放心,姐姐,我一定支持你。”
“他是你亲爹,你支持我?”
“他又没养过我,我娘也一直当他死了,现在真让他来当我爹,我也不习惯嘛。——不过,要是你想认我做儿子也行,以后咱俩各论各的,你叫我儿子,我叫你姐,这样如何?”
“就知道说胡话。你别走动,过会就该施针了——哎呀!这,这是什么?”
一只蜜蜂飞进窗来,绕了一圈,停在几上不动了。
“这是信蜂,估计掌门找你有事。”施贝刻看着缩在一旁的尤莉安,“怎么,你不敢碰?”
尤莉安整个人都贴在墙上,她摇摇头。
“我来。”施贝刻伸出一根手指,那蜜蜂便摇摇晃晃地飞到他指尖上停下,抖抖翅膀,留下一卷字条,又慢悠悠飞出窗外了。
“藏剑阁,掌门叫你去藏剑阁。”施贝刻展开字条读道,“奇怪,藏剑阁一般人不得入内,连我都没进去过,怎么叫你一个外人去?”
“里面有什么,放剑的吗?”
“原本应该是,但这无情剑现在正在胡梅尔斯前辈身上,并不在宗门内,藏剑阁理应空置着才是。”施贝刻送她到门口,“你快去快回,回来告诉我里面都有什么,我还没去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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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莉安来到多特满打满算一周半,总共和掌门密谈五次,和高层开会七次,但从没有人为她介绍过藏剑阁。罗伊斯可能提过一嘴,她说历任多特掌门任职时都会前往藏剑阁继承宝剑,随后立即闭关修行,将多情心法与无情剑合二为一、参悟透彻,才能算真正接过了掌门之位;但因为胡梅尔斯携剑叛逃的缘故,她本人当初并没有继承宝剑。
“那您修行什么功法呢?”尤莉安当时这么问,“多情心法离开了无情剑,也能发挥它原本的威力吗?”
“世间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药宗百草卷残缺、拜仁驭兽术失传,各大宗门都有本难念的经,多特并非离了这把剑就传承不下去。”罗伊斯纤纤玉指拈起白瓷茶碗,轻啜一口,“只要威斯特法伦山头不倒,这儿总能选出一个掌门。”
“那阿隆索所言攻打多特之事——”
“他是你药宗长老,你也敢直呼其名?我倒不知道药宗弟子都这般有规矩。”罗伊斯抬起翡翠珠似的眼睛盯着尤莉安,“又是谁对你说的攻打多特一事?”
尤莉安被吓到了,罗伊斯素来平易近人,还是第一次对她用这种语气。
罗伊斯皱眉:“说话!”
尤莉安当即“扑通”趴在地上,五体投地给罗伊斯行了个大礼:“晚辈自知犯下大错,已为宗门所不容,因此不敢再以药宗弟子自居,请求掌门庇护!晚辈此举,实有隐情!”
罗伊斯放下茶碗,骨瓷碰在檀木制的茶盘上咔哒一响。
“你且说说,什么隐情?”
“还请罗掌门移步,恐隔墙有耳。”
罗伊斯缓缓起身,一袭素白衣衫,腰间坠着几件表明掌门身份的简净金饰,白色发丝掉下来几缕,随意垂在手边。她走到尤莉安跟前,尤莉安抬头看她。
“站起来。”
尤莉安乖乖站起来,手攥在袖子里。
罗伊斯近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好了,说吧。”她低头,发现罗伊斯戴着金扳指的手正贴在她小腹上。“别怕,如实道来就好。若你知道的事对多特不利,我可以随时废了你武功。”罗伊斯声音轻柔,“慢慢说,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我已经把百草卷交给掌门了。”
“是,我替你收起来了。”
“我十五岁时因为可以读懂草木心声,被长老发掘加入药宗,专职破译百草卷。百草卷所记百种灵草,其实缺少最后一样,但时至今日,这最后一种仙草仍未成熟。阿隆索修习功法已至瓶颈,只要百草卷破译完全,便可跻身天下第一高手之列,到时,全欧洲都未必是药宗的对手。”
“那你身为药宗弟子,为何要出手阻拦?”
“仙草成熟之日遥遥无期,从百年前药宗建立以来,它就一直是现在这般模样。阿隆索前几年游历天下,从不知道哪里带回来个消息,说培育仙草的仙人本就居住在麦斯山上,只要于麦斯山顶祭拜天地、感动上苍,仙草就能快速成熟。”
“麦斯山顶,武林大会?设坛祭祀本就是大会传统,药宗此举也不是坏事啊。”
“这正是我偷百草卷下山的原因。”尤莉安抱拳,“阿隆索他要在麦斯山天坛之顶、武林大会擂台之上,以各路高手道心为祭,换得仙草成熟、修为圆满。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罗伊斯盯着她,沉吟良久。
“若你所言确实——”
“凡我所言,句句属实!我听说过无情剑的威力,眼下只有罗掌门您能阻止他大开杀戒了。”
“无情剑?”罗伊斯反而笑起来,“我已经七年没见过无情剑了。”
尤莉安连忙说:“我知道!它就在——”
“哦,它在哪?”
尤莉安心里暗叫不好,她这么做不就是向多特出卖了胡梅尔斯吗?她捏紧拳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罗伊斯。
“没事,坐吧。”罗伊斯走回座位上,把茶碗盖扑回去,“可惜啊,我觉得马茨还挺喜欢你的,原来是郎有情妾无意。”
“掌门你见过……他?”
“别告诉别人。”罗伊斯小声说,“我们昨天才见过面。”
“他现在在哪儿?”尤莉安无意识地提高声音,“那无情剑……?”
“你知道我们多特的死敌是哪一家吗?”
“知道,就是旁边盖尔森基兴的沙尔克。”
“就是那儿。沙尔克祖训,若看见我多特弟子,不论修为几何,统统赶尽杀绝。”罗伊斯笑得开心,露出单边虎牙,“我让他往那儿去了,沙尔克宗主想见他。我和他毕竟师兄妹一场,有些事,还是要外人来说。”
尤莉安怔愣在原地,忘了坐下。
“明天阿隆索长老要来拜访,估计也是为了百草卷这事。地点就定在藏剑阁,毕竟宗门机密,外人不得入内——我会通知你来听听,毕竟你也有知情权。”罗伊斯挥挥手,“好了,回去吧。对了,叫施贝刻快点把剑谱背下来,要是抽背时背不出,我要他好看。”
Chapter 6: 七夕特辑
Notes:
和正文关系不大的小番外特辑,桑乔/罗伊斯
Chapter Text
桑乔见到他师父的那一天,威斯特法伦上空万里无云,是个伦敦一年到头都难得一见的大晴天。罗伊斯站在上山的八万级台阶终点处,背后的瀑布一泻而下闪着金光。其实她平日多半躲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把掌门事务一股脑儿交给凯尔、皮什科和施梅泽便罢了,门派内的大小事务都有长老操心,她只对两件事上心:一是侍弄她那头绸缎般的脏金色秀发,二是练她的剑。凯尔实在看不下去,为了锻炼锻炼这位小掌门,命令她去收个徒弟回来,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亲自教到出山。于是罗伊斯挑了一个良辰吉日,站在山门外等她的好徒儿自投罗网。等了半个时辰,却等来一个伦敦来的黑娃娃:小卷毛剃得服帖,笑起来羞羞涩涩,站在她眼前,抱拳作揖都没什么章法,未经雕琢,不知是块顽石还是块璞玉。欢迎,她摸摸桑乔的头,你愿意跟着我吗?桑乔立即点头。你是谁?他问。我是这里的掌门,罗伊斯回答。那黑娃娃圆滚滚地笑起来,叫她“师父”。
——罗伊斯点点头,牵起桑乔的手,两人并肩往院落里面走去。就这样,桑乔成为了罗伊斯当上掌门后收的第一个徒弟。
掌门的生活其实挺枯燥的。罗伊斯照例每日晨起后把头发梳得闪闪发光,换身衣服就在院里练两个时辰的剑,接着去议事厅听凯尔开小灶讲解怎么管理宗门,下午若天气好就骑一会马,或者躺着晒晒太阳,晚上则跑到施梅泽屋里蹭饭。这样清简的生活,带上桑乔这个大弟子之后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施梅泽夫妻俩家里要另外多备一副碗筷,还要再学做几个英国菜。日子一天天过去,威斯特法伦瀑布的水在雨季时冲垮过两座屋顶,又在旱季时缩成一道小溪。桑乔每天早晨跟着师父有模有样练剑,从一个小毛孩子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人,下巴上冒出一小丛胡茬,卷毛脑袋也剃成了伦敦时兴的直角刘海。他偶尔和海怪朋友一起下山玩,罗伊斯也只是嘱咐一句,叫他们不要吓着人家。
“师父,我给你带栗子糕!”桑乔仗着罗伊斯溺爱他,在他师父面前总有些没大没小的,“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罗伊斯摸摸自己头顶发髻:“你给我带几只木簪回来,要摔不坏的那种。——还有上次的蜂蜜糖果,那个好吃,多买点。”
“好,师父再见!”
两人运轻功飞快下山,八万级台阶只在呼吸之间就走完了。
“听说七月初七城里会举行市集。”桑乔的海怪朋友帮他拎着三大袋东西,“今年还能看到从法兰克福来的游神队伍,有人会扮作七仙女的样子。这些新奇事,以往都只能在大城市里见到的。”
“七夕节?”桑乔左看看右看看,“我老家伦敦城里每年都办,规模比这大的多了:在那泰晤士河上搭灯桥,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人们都可以上去走的。”
“北威州是乡下地方,咱们又住在山上,没大师兄你见识得多。”海怪想到七夕节,尖尖的耳朵因为害羞而变蓝了,“况且我还单身,不过七夕的。”
“你小子,想找条鲤鱼精还是只龙虾精哇?”桑乔打趣他,“走路都没学会呢,就想着谈恋爱了。”
海怪这下整张脸都涨蓝了,提着东西走的飞快,恨不得现出原形八只脚一起赶路。桑乔追了两步,在路边一家首饰铺子里停下了。
“哎呦这位公子,来看首饰吗?”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招呼,“咱家有耳坠、玉佩、发簪、项链坠子,这边是新到的翡翠镯子,马上七夕节,买条飘花儿的不老气,水润极了,送姑娘最好!”
“我想看看发簪。”桑乔迟疑,“她头发长,又爱骑马,不知道哪件合适些?”
“合适的自然有,只是不知道公子——”老板娘做了个点银子的手势,眨眨眼睛,“一分钱一分货,绝对不亏待了您。”
桑乔摸摸身上,从腰间取下荷包,往柜台上倒出一把碎银子,又从袖管里摸出两张银票,一起推给老板娘:“我出门急,身上只有这些。”
“好嘞!”老板娘抽出一盘,“公子看看这些,价格都差不多,姑娘们大多喜欢花样复杂的,或者这边的款式简单些但水头漂亮,看您喜欢哪个?”
“这个要多少?”
“公子好眼力,这支样式最大气,白糯种飘栗子黄,颜色也耐看,戴上招财进宝,可护佑家宅安宁——但是您身上这些银子恐怕不大够,想买这支还要再添十两。”
“十两?”
“十两。或者公子看看别的,想要花色的话,这批碧玺也是不错的。”
“她喜欢黄色,这支最好。我身上还有些零钱,只是……”桑乔犹豫良久,蹲下去,从袜子里掏出张银票展平,扭扭捏捏地递给老板娘,“加上这些,够了吗?”
老板娘把桑乔拿出的银钱清点一番:“公子诚心,那小店就做个人情,再给您额外添上一方雕花匣子,里面垫上红绸如何?包装精致些,能讨姑娘欢心那。”
“有其他颜色的吗?”桑乔指着红绸,“她不喜欢红色。”
“你家这姑娘也是个妙人儿!公子,别的颜色要加钱。”
“那不如……别装了,您帮我保存着,我七月初七来拿。”桑乔想出个办法,“七月初七您还开张的吧?”
“当然当然,从这儿往那边再走一个路口便是戏台,还请了从城里来的七位娘娘在初七的晚上登台唱戏,公子和姑娘可顺路前去游览一番。”
“甚好,甚好。”桑乔抱拳,“辛苦老板娘了。”
等桑乔马不停蹄跑回山上,天已经完全黑了。罗伊斯躺在里屋的榻上看书,其实也心不在焉,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拨着蜡烛玩。
“师父今天怎么这么有雅兴?”桑乔推门,迎面被一颗飞来的糖果砸中,他弯腰把糖揣进口袋,见罗伊斯还在假装看书,“长老又给你布置功课啦?以往没见你这么用功。”
“哈兰德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你怎么拖到现在?”罗伊斯从书后面露出半张脸,挑挑眉毛,“簪子呢?”
桑乔讨好地把零食放在桌上,谄媚地笑:“忘记买了。”
罗伊斯笑着摇摇头:“我就知道。”
“没事,七月初七有个市集,咱们到时候再去一趟。”桑乔坐下,给罗伊斯倒茶,“你多久没下山啦?出去走走也好,听说从城里来了扮七仙女唱戏的。”
“习武之人,凑什么热闹!泰长老和我说,你上周五天有三天迟到,可是真事?”罗伊斯接过茶盏,白桑乔一眼,“迟到的是你,交罚款的可是我这个师父!也就是我们把你宠坏了,换作他人,断不会——哎,这茶好喝,你从伦敦带回来的?”
“师父爱喝的话,我下个月正好去伦敦,再带一斤回来。”
“不必了,不必了,我也不太喝茶。见到南门大人替我问好就是。”
“那七月初七——”
“让为师考虑考虑。”罗伊斯把书卷起来,轻轻在桑乔脑门上敲了一记,“明天不许迟到了,听见没有?表现好的话我就陪你下山。”
桑乔眼睛亮起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罗伊斯喝口茶,“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口蜡烛点上,亮堂点。”
· · ·
到了下山那一日,罗伊斯把身上的佩剑摘了,头发挽成民间妇女的样子,又戴上面纱,做足了伪装。
“你这是做什么?”桑乔看到她的样子,大笑,“逛街而已,面纱就不用戴了吧。”
“万一被江湖人士认出来怎么办,我堂堂多特掌门……”她被桑乔笑得心虚,“好吧,我不戴就是了。”
“这头发也太老气了些,我来梳。”桑乔把罗伊斯按回椅子上,“你是下山玩儿去,不是和那帮老头子议事,应该要打扮得像个小姐才对。”
“这些你从哪学来的?”罗伊斯也只能由他,“啊,我就知道是伦敦,到底大城市,连梳头都花样多些。”
桑乔满意地拍拍手,拿来一面铜镜让她欣赏:“怎么样?再寻些装饰物最好了。”
“走吧走吧,这里是山上,什么都没有。”罗伊斯是个火爆脾气,耐不住性子,站起来急匆匆就往外走,“我的簪子练剑摔断了,急着买呢,快走吧。”
“师父,等下在人前,我称呼你姐姐,你叫我阿弟,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表演几点开始啊?”
“来得及,咱们且一路逛过去吧。”
“你说,见过一家首饰店的簪子好,也在附近吗?”
“在的,就在前面。”
“……这里怎么这么多人?”
“当心点,姐姐,大姐——哎,别使劲!那个摔碎了要赔!我的娘娘诶,往这边走,对,抓紧我。劳驾,劳驾。”桑乔满头大汗,“就在这里,我们到了。老板娘——”
“来了!”老板娘满脸堆笑,“哟,小公子来了啊,快请进。这位就是你家姑娘?”
罗伊斯皱眉:“什么他家,他才是我家——”
“邻居,哈哈,我是她家邻居。”桑乔急忙插话,“老板娘,我们之前讲好的。”
老板娘笑眯眯从柜子里拿出发簪:“早就准备好了。姑娘,这是公子早先来咱家预订的首饰,快戴上试试,这里有镜子。怎么样,可喜欢?”
罗伊斯接过玉簪,低下头瞄着镜子里,侧头,左右晃动着白玉般的脖颈,拿不准戴哪里才好。
“我没梳过这样的头。”她回头向桑乔求助,“徒……阿弟,你来帮我戴。”
桑乔接过簪子,罗伊斯把头低下,老板娘在一边捂着嘴巴笑。
“好了,看看?”
她往后摸,却碰到桑乔温热的指尖。年轻人捉住她的手,温温柔柔放回发簪上。罗伊斯被玉石冰了一下,猛地把手抽回来。
“我们……走吧。”她清清嗓子,“那边唱戏的来了。”
“对对,唱戏的。”桑乔带着罗伊斯向外走,“老板娘生意兴隆啊!”
整条街的人流都在向戏台汇集。二人慢慢走着,罗伊斯伸手拔下头上的玉簪揣进怀里。
“怎么了,为何拿下来?”桑乔见了问,“不喜欢吗?便去找店家换个花色也来得及。”
“这里人多,我怕跌碎了。”罗伊斯拍拍胸口,“这可比暗器什么的要脆弱得多,摆在台子上像条糯米糍似的。”
“碎了再买就是,首饰就是用来戴的。你总是精心侍弄头发,也要有与之相配的装饰才对嘛。“
“漂亮是漂亮,但我恐怕戴不了几年。说起来奇怪,但只有我一人修炼多情功法时如此:越是闭关练功,头发越白。你别看现在我一头金发,估计不到十年,我就要变成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啦。”
桑乔劝她:“别去想什么十年、一百年的,早得很呢。人活着一日就要朝前看一日,就像簪子即使是断了也能补起来。不破不立,东西要趁早糟蹋光了才好,聚财。”
谈话间,二人不知不觉被人流挤到了戏台正前方。顷刻间一记锣鼓震响,那后台帘幕微动,自“出将“门里鱼贯而出七位衣着华丽的神女娘娘。几人彩衣飘飘联袂而出,手中捧着式样各异的法器,裙摆无风自动,容貌端方、歌声飘渺如同仙乐一般。罗伊斯看得入了迷,目不转睛盯着台上七位仙女看。七仙子中,又属身穿鹅黄衣裙的一位最为出尘。那仙子头上戴的都是沉甸甸的黄金首饰,舞动至罗伊斯身前时,她都能听见坠子间泛着金属苦涩味的低哑碰撞声。仙子像条灵蛇般弯下腰,攀附至罗伊斯身上,在她耳边婉转吟唱:
金石易折,草木重义,葬仙山宝剑蒙尘,终回头浪子多情。将鞋踏破八万级藏剑阁里,不如那天深处三千里麦斯山顶。——醒!醒!醒!
罗伊斯猛睁开眼,才发觉台上七位仙子都已经一轮演罢回去了。她这才四下张望,没见桑乔人影。
“对不住,您可看见过一个年轻人没有?大约这么高,穿黄色靴子。”她只好拦住路人问,但没人回答。罗伊斯着急忙慌找了一圈,桑乔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算了,他有手有脚的,又不是不认识路。她气呼呼地找人少的近道施展轻功跑了,把手里的簪子捏得咔咔作响。
· · ·
桑乔回到宗门,已经是三天之后了。罗伊斯站在山门外等他,看他一级一级老老实实爬了八万级台阶上来,直角刘海被打湿成了波浪形。
“跪下!”罗伊斯连忙出来迎接,想着要教训教训这小子。她故作生气状说道:“你可知错?”
桑乔“扑通”跪下,腰板挺得笔直:“弟子知错。”
罗伊斯没想到桑乔会认错认得如此干脆利落,有些意外。但桑乔一脸严肃,她只好配合:“说吧,错在哪儿?”
桑乔一字一句开口:“弟子有三错。第一,错在迟迟不归宗门让师父担心,懈怠练武让武功白白荒废。”
罗伊斯背着手:“有这份心就好,下次改正。”
“第二错,是南门大人以家国大义游说弟子,弟子权衡许久,还是私自决定离开宗门,愧对师父教导、愧对宗门栽培。”
罗伊斯连忙问:“你这几天见到南门了?”
“第三错,错在……”
“你先说完。错在哪儿?”
桑乔抬起头,盯着罗伊斯:“错在弟子对师父大人有非分之想、男女之情,于理不合。”
罗伊斯也看着桑乔——她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咬住嘴唇,对自己的大弟子拼命摇头。
“事到如今,弟子请师父将我逐出师门,罚弟子永世不得踏入威斯特法伦一步。”桑乔磕头,“师父赏识栽培之恩,弟子没齿难忘。”
“你先起来。”罗伊斯几乎以祈求的语气说,“别这样,你先起来。”
桑乔没动:“请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你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师父没错,是徒儿的错。”
“那为何这样?”罗伊斯蹲下来,扶着桑乔的肩膀想让他抬起头来看自己,“你送我的簪子我戴着呢,你看——我好好地戴着呢——”
“请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你要我赶你走?你要——你要走?”
罗伊斯蹲在他身前,想了很久。桑乔把脸埋在地上,磕头磕得恭恭敬敬。
“我明白了,是南门让你这么做的,对不对?”
桑乔没回答。
“好吧。”罗伊斯站起来,“我知道了。他为你找好新的师父了吗?”
“荷兰红魔女。”
“……也好。”罗伊斯觉得喉咙有点痒,她只好清清嗓子,“你走吧。威斯特法伦想回就回,不用通知我。”
桑乔看了眼她,又磕了一个头:“师父,我走了。”
“等等!”罗伊斯拔下玉簪,“这个你带走吧。”
“这是你的。”
“我不要了。”罗伊斯倔强地看着桑乔,“你不带走,我就把它摔碎。”
桑乔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接着倒退着下了一个台阶,磕一个头;再下一个台阶,再磕一个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下山的八万级台阶拖得更长。罗伊斯站在山门前、台阶的尽头,望着自己收的第一个徒弟一步一磕头地沿着来时的路下山,直到年轻人的影子和她自己的影子被树林分割在两边。
丁零当。罗伊斯把玉簪向前扔。簪子碰在石阶上断成三节,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Chapter Text
胡梅尔斯用了两天才爬上威斯特法伦的八万级台阶。他为了不引起宗门内巡逻弟子的注意,不敢使轻功,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遮遮掩掩钻草丛抄小路才走到山门——这对他这个前掌门来说还是头一次。
门派里面的布局没太大变化,不过就是那几尊院落几处亭台,徒弟们练武的地方在山后。多特一向崇尚节俭,房屋未曾翻新过,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山门之后,沿阶梯继续走到顶则能看见藏剑阁,再往上就是那闻名全欧洲的威斯特法伦大瀑布。这条瀑布飞流直下蜿蜒成河,汇入山脚下镇子外的凤凰湖里,供应了多特及其周边一大片地方的用水。从前宗门里几个小年轻为了陷害沙尔克,偷偷在瀑布里下药,想毒翻那边同样喝这一池水的死对头们;结果死敌没中招,多特的人先喝了这水,害得全宗弟子们上吐下泻叫苦不迭。最后长老们揪出来动手脚的那几个罪魁祸首,罚他们先解了毒药,再跪在瀑布前思过半个月,这事也就这么了了。于是从胡梅尔斯来到多特起,大瀑布和藏剑阁两处就一起成为了宗门里的禁地,他自己当上掌门之后也很少去那里。
既然布局没什么变化,胡梅尔斯躲开巡逻的弟子也是轻而易举。他绕过一座小院就来到了罗伊斯居住的院落内,这院子他自己也住过,视野最开阔,能第一时间抓住谁练功迟到。只不过他自己甚少关心这类事情,罗伊斯就更加无所谓了。他这个小师妹向来活泼爱闹,当掌门实在拘住了她的性子。
“——你是谁?”
胡梅尔斯惊讶回头,他没想到竟然还有弟子能发现自己的行踪。那孩子身材魁梧,但看起来年纪不大,脸孔稚嫩,才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耳朵尖隐隐透出蓝色。他抱着一大方冰块,有八只脚。见胡梅尔斯奇异地盯着他,脸愈发蓝了,屏息凝神好半天才把八只脚变回两只。
“你是谁?宗门内闲人勿进,速速报上名号来!”他一步步往罗伊斯的院子门口挪,看来指望掌门保护他呢,“这里是掌门大人休息的地方,你……不得放肆!”
“没关系,他不算闲人。”罗伊斯的声音从门里传来,“你快回去吧,把冰块放好,这一个月都不要出来,化形重要。”
“是,掌门。”
八只脚的小孩又变回八只脚,头也不回地一起挪动着飞快往山上跑去。胡梅尔斯目送小孩慌慌张张跑远了,才推开门,打眼就瞧见罗伊斯端正坐在门后,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一把空椅子。她翘着二郎腿,手里慢慢摇着一柄绣花团扇,颇有几分闲趣。
“你知道我来了?”
“好久不见,马茨。”罗伊斯端起茶碗,“刚才那小海怪是我从北方捡回来的,现养在瀑布底下,就要化形成人了,所以才这么冒失。”
“你倒是惬意。”胡梅尔斯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又是收徒弟又是捡妖怪的,掌门当的游刃有余啊。”
罗伊斯岫玉似的绿眼睛微眯,指尖在胡梅尔斯察觉不到时已蕴含了三寸劲风。“师兄谦虚了。”她笑笑,“这么多年没见,师兄突然回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你倒是一点都不惊讶。”
“师姐前些日子在山下见着贝刻,已经加急送信来将全部事情都讲与我听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迟早要来拜访。”罗伊斯纤纤玉手一翻,亮出一枚结着红绳穗子的玉佩,“可是为了这东西?”
胡梅尔斯盯着玉佩: “她现在在哪?”
罗伊斯嗤笑一声,把玉佩收好:“为何要告诉你?”
“为何?就凭——”
“马茨,你死了七年。你可知道刚才门外那孩子几岁?他从一颗小鱼苗长到现在一间房子那么大,也才只用了五年。反倒现在——现在,马上就是武林大会的日子,你却活过来了,可真挑了个好时候。”
“……师妹,这些年你不容易。”
罗伊斯皓腕一抖,手中的绢扇疾射而出,带起一阵劲风,堪堪擦着胡梅尔斯脸侧飞过,嵌在他身后的墙壁里。
“叫我掌门。”她嘴角绷紧,“师兄隐世多年,这次稍有失礼,我不计较。”
胡梅尔斯正色,拱手行礼道:“是在下失礼,见过罗掌门。”
“和贝刻一起回来的那姑娘,是你路上遇到的吧?”
“是,她是药宗弟子。”
“你还真是本性难移啊,马茨。美人在侧,还惦记这玉佩的主人作甚?”罗伊斯揉揉手腕,“就是可惜了这柄扇子,还是崭新的呢。”
胡梅尔斯叹气:“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此番回来我绝不多作逗留。尤莉安和我萍水相逢,她从宗门里逃下山来,我身为前辈照拂一二也是应该的,你不要迁怒于她。我这次只想当面求你告诉我,苏蒂奇现在在哪,施贝刻的父母究竟是谁?”
“你心里有答案,何必要我多嘴?至于苏蒂奇师姐的下落,我更不可能告诉你了。”
“你若这样固执,我就知道回来这一趟也是多余。”胡梅尔斯起身行礼,“多谢掌门招待。”
“嗯。”
“我这便告辞了?”
“……等等。”罗伊斯出言阻拦,“旁的事不能告诉你,这有件事,我想你应该听听。”
“掌门但说无妨。”
“阿花前些日子送信来,说她即将动身离开沙尔克了。她在信中问起你的下落,但我一直不得空回信,因此拖了几日。现在你若能亲自去一趟,也许她能高兴些。”罗伊斯摇头,“沙尔克这些年也同样的不如意,世道艰难那。”
“沙尔克守备森严,我怎么进得去?”
“她现在住在盖尔森基兴郊外的一处寺庙内,你一问便知。”罗伊斯起身送客,“去了就不要回来了,或者和她一起离开北威州也好。武林大会即将召开,你别来添乱。”
武林大会,沙尔克,多特蒙德,威斯特法伦。
胡梅尔斯被请出山门,只好背着剑,一边数着下山的台阶,一边心里暗自奇怪这一切与他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多特死了的前任掌门,拿着多特传承百余年的宝剑,熟知多特上上下下的人而已。好吧,即便如此——江湖琐事也不应和死人扯上关系。
这地方也有几分像地府。死人胡梅尔斯身后正是深涧中瀑布跌落的急流声,脚下的石阶静悄悄爬上几寸青苔,好像那黄泉河上一座奈何桥,奈何桥上隐约有鬼影几道。风声萧索,树影摇晃间,那些鬼影越发近了。
“……终于,终于看见威斯特法伦了,这山上真有八万级台阶?可累死我了!”
“习武之人,锻炼筋骨最要紧。如果八万级台阶都爬不动,怎么修习剑道?”
“可我——”施贝刻大叫,“啊,累死啦,饶了我吧姑姑,我实在是爬不动啦。凭什么尤莉安不用爬,我却要背着她爬?”
“尤莉安又不习剑。”皮什科看热闹不嫌事大,揣着手淡淡走在后面,“你打小由我俩带着每日五点起来练功,这一身肌肉白练了?”
“可我全忘了,肌肉记忆也是记忆嘛——”
施梅泽摸摸施贝刻的头:“快到了。你看旁边这棵树,小时候你有一次就躲在这颗树后面捉弄大家,我和你姑父为了找你,都快把整座山翻过来了。走过这棵树,山门也就不远啦。”
藏在树后面的胡梅尔斯闻言,心虚地又往后躲了躲。
施贝刻闷头爬山:“这事我也不记得了。姑姑,你说掌门能治好我,掌门有这么厉害吗?”
“不止掌门,也许还要尤莉安出一份力——所以才让你背她,别让人姑娘累着了。”施梅泽温温柔柔关心道,“尤姑娘,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你到了宗门内先休息,治疗且等明日再进行。”
尤莉安被施梅泽封住穴道,动弹不得,此刻正趴在施贝刻背上装死。她哼了一声,表示自己还活着。四人一路说笑着(施贝刻说,尤莉安装死,其余二人笑)往山上走去。胡梅尔斯目送他们消失在山路转弯处,才重新背起剑上路。且让施贝刻这小子与大哥大嫂表演天伦之乐去吧,胡梅尔斯背着剑脚步飞快,心里懊恼。他想着,既然阿花肯叫他过去,总还是心里放不下他,也算他飘零半生,在这江湖上有人记挂,不是孤家寡人了。
Chapter Text
盖尔森基兴比多特蒙德稍微繁华些,胡梅尔斯怕自己被人认出来,于是故意绕着城镇走,拐了许久才寻到罗伊斯所说的那座寺庙。寺庙位于城镇外,绿树掩映中几间小屋零星坐落,颇有雅趣。这里说是寺庙,其实更像一处隐士静修之地:既无香烛,也不见香客,柴门后面一小童拿着竹枝所制的扫帚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清扫地上的落叶,幽静雅致。
胡梅尔斯挥挥手,叫那孩子过来:“此处的住持在吗?”
孩子汪着清澈的大眼睛盯了他一会儿,哒哒哒跑走了。过了片刻又回来,为胡梅尔斯打开门,领他进去。园子不大,一条石板路蜿蜒向内,积了几小潭生长青苔的积水。房屋前后种着几颗竹子,另外没有多余的装饰,唯独门槛正上方挂着一面深蓝色牌匾,上书四个象牙白色大字“云赫连天”,笔法遒劲,颇有古意。匾额前方站着一尼姑,她身着素银禅衣,身形清瘦。尼姑招呼孩子过去,把几枚碎银子塞到他手里:“可以了,乖孩子,把这个拿回家去。”孩子捏着银子向她鞠了一躬,消失在柴门外。
“这孩子是旁边村里的,不会说话,我见他们孤儿寡母可怜,便想帮一把。”她挽住胡梅尔斯的手往屋里走,“好久不见,马茨,听说你死了?”
“你怎么把这块匾带出来了?”胡梅尔斯抬头端详,“我记得它以前挂在沙尔克宗门内。”
“这匾额由我族先人亲笔所题,如今我出走沙尔克,继续在原处挂着也不妥,随身带着安心些。”
“那照理说,我现在是不是该称你法号?”
“一个名字罢了,既然现在我不问你叫什么,你也别同我改口,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阿花吧。”她走到窗边,探身从窗台上取下一罐水,“这是大寒第七日竹叶上落的雪,我收集起来,存着春天泡茶喝。你来得巧,还剩最后一些,正好尝尝。”
“劳烦了。”胡梅尔斯站着看她烧水,“你住在此处,倒也清净。”
“无人打扰,当然清净了。我前些日子给罗掌门送信,不过想在走之前交代一些琐事,没想到她直接差你过来,意外之喜啊。你这次回北威州,打算呆多久?”
“我身份尴尬,想来走得越快越好。”
阿花弯腰从柜子里找出一套紫砂茶壶:“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
“如此,先喝茶吧。”
与胡梅尔斯上次见到她相比,阿花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她温暖的棕褐色双眼周围长了几道细纹,头顶微微打卷的栗棕色秀发被一顶佛帽取而代之。阿花仍然像记忆里那样明亮又安静地微笑,瓜子脸上眉毛秀气地朝下弯。她笑起来的样子极生动,是那种含羞带怯的真诚的笑,配上眼前这一身素衣,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我变老了么?”阿花问他,“茶不烫了,为何总盯着我看?”
胡梅尔斯端起茶杯,尝了一口:“没,你和从前没多大变化。”
“瞎说,人哪有不变老的?”她笑道,“咱们多少年没见了,十年?十二年?我记得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多特掌门呢。”
“不应当啊。”胡梅尔斯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掌门生涯,“我死的那天,你不在场吗?”
“啊,那次武林大会啊——我宗门事务缠身,没空去麦斯山打打杀杀。”阿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再听到你的消息,就是罗伊斯连夜偷跑到沙尔克来见我时,她说你死了。”
“罗伊斯,她跑到沙尔克来?“
“你死了,罗伊斯就是掌门,可她那个时候才多大啊?沙尔克离多特最近,她六神无主,也不知道向谁说这些,只能来找我。我其实也拿她没办法,好声好气劝了一通,把她送回威斯特法伦。”
“她年纪小,的确辛苦。”
“那天罗伊斯刚从麦斯山上下来,衣服都没换就跑来找我大哭一场,说你怎么好端端的会想不开跳崖,明明你不是这种人啊。当时我也纳闷,马茨,我最了解你不过,一个像你一样随心所欲的大侠,是万不可能跳崖的。”
胡梅尔斯被逗笑了:“竟对我评价这么高,阿花,我这一路拜访旧友而来,你是唯一这么夸我的人。”
她嗤笑:“这可不是在夸你,大侠,天下能有几个人同你这般?多特掌门说不当就不当,仙山悬崖说跳就跳,现在装死装够了说复活就复活。你之前都去看望了谁?”
“拜仁掌门穆勒、我大哥大嫂、罗伊斯,还有你。”
“穆勒这人我知道,喜怒不形于色,发生了天大的事也只会同你开两句玩笑。剩下多特宗门里你的那些旧相识我也熟悉,大多是性情中人,所以关心则乱,被你以这么拙劣的演技骗了整整七年。他们责怪你,甚至打你骂你,你须明白这是应当的。——但我从未相信过你跳崖身亡的消息,马茨,你骗人骗惯了。”
“你从前被我骗了一次,便要再也不相信我?”
“你自己都承认骗过人,这叫我如何相信你。”
“我知道麦斯山的悬崖深不见底,又有仙山禁制,习武之人不慎跌落便会魂飞魄散,但武林大会那日我被里里外外三四十个人围着,身后只有悬崖一处可逃生,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断臂求生。”
“不是不信你这个。”阿花无奈地笑,“现在什么江湖恩怨都已过去了,想他作甚。”
“那你也不要记挂从前我们做过的、做错的事了。”
“我想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谎称自己来自慕尼黑,隐瞒自己其实是多特弟子;你承诺要娶我,却又在发现我沙尔克赫连一族身份后连夜逃跑;后来我们都当上了掌门,在武林大会上相遇,你却装作不认识我——马茨,这可不是江湖恩怨,这叫作儿女情长。”
“说到底,你也像她们一样怪我。”
“她们怪你是因为你假死,我怪你是因为你……”阿花猛地站起来,愤愤道,“我不怪你,我有什么可怪的?我只是恨这江湖人心莫测、宗门帮派林立、恨那掌门之位背后的蝇营狗苟之事!要是我们都不做掌门,在凤凰湖边开个烤肉馆子,做一对普通夫妻,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般?”
“——阿花。”
“马茨,我早就不姓赫连了。从他们把我赶出沙尔克的那一天起,最后一个赫连家的人已退隐江湖。从此我只是阿花,在这世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个死过一次的人了。”她眼睛明亮,拉住胡梅尔斯的手,热切地说,“正好你也死过一次,今天起咱们重新开始,好吗?我们可以去西班牙,去法国,去英国,去没人认识我们、没人认识多特和沙尔克的地方。”
胡梅尔斯犹豫片刻,抽回了手。阿花定定看着他,棕褐色眼睛里逐渐漫起失落。
“……抱歉。我想我还有事没做完。”
她苦笑:“你看,你又骗我了吧。马茨,马茨,这叫我如何相信你?”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胡梅尔斯劝她,“但我有我的苦衷:虽然隐退江湖,我却不能离多特太远,无情剑还在我身上呢。”
“你把它传给罗掌门便是。宝剑物归原主,你我逍遥自在,如此岂不两全?”
“她不合适。”
“罗掌门天纵英才,哪里不合适?”
“我不愿意,阿花,并非心疼身上这点武功,而是这无情剑实在害人,我不想再传给别的无辜后辈。你也知道,历代多特掌门无一善终,全拜无情剑所赐。”
阿花揶揄道:“那你们多特还真是害人啊,世代相传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多特毕竟凭这把剑当了好久的武林盟主,可见凡事都有代价。”胡梅尔斯摩挲无情剑的剑柄,“我当初也是年少不懂事,被什么武功心法诱惑得昏了头。大哥大嫂就冷静多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看你竟没多少长进。”阿花按住他摸剑的手,笑道,“这兵器血腥气重,放在佛家地界不妥,不如我帮你保管吧。”
“不行,我一向随身带着——“胡梅尔斯皱眉,想要起身阻拦阿花,却觉得她的一根手指便已经有千斤重量,根本挣脱不开。
阿花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温柔地对着他笑,脸颊瘦削,颇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胡梅尔斯根本无法和她抗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无情剑从自己身上摘下,打开床边一个竹子制成的箱箧,用丝绸裹好,把剑放进里面。
“所以我说你没长进,马茨,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急躁、浅薄、自以为是。”阿花故作怜悯地叹气,“我本来不想给你下药的,谁叫你一意孤行,不但拒绝同我一起离开,还想蒙骗我,念着什么宗门传承、江湖道义。没办法,你且先睡个小半月,等武林大会结束了,咱们再算账吧。”
“睡小半月?”胡梅尔斯急了,“你要把我的剑拿走作甚?”
“罗掌门急用。”阿花自顾自给箱子上锁,“剑归她,你归我。”
“等等,我拒绝和你走,真是因为有要紧的事,你不知道——”
“你说的是药宗那帮子人,对吧?罗掌门全在信里讲了。放心,多特有无情剑在,北威州谁来了都不是对手。”
“你不知道这剑——阿花,放了我,我自会把剑送回威斯特法伦。”
“不行,我现在明白了,你们多特就没有一个好人。”阿花宣布,“要不是罗掌门把你交给我处置,我才不会帮她。”
“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胡梅尔斯觉得自己的眼皮沉甸甸直往下掉,他深呼吸,“无情剑……易主……需要发誓才……行,阿花,让我回去,我能……”
“罗掌门特地交代,让我把你看住了,千万不能出现在人前。”阿花扶起他的头,“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几个穴道封不住你,所以特地下了狠药。你要去里屋睡吗?那儿舒服点。”
坏了。胡梅尔斯被阿花搀扶着往里走,心里暗道不妙。罗伊斯拿走他的无情剑,定是那阿隆索又来上门讨要的缘故,但无情剑尚未认主,罗伊斯怎么使用?到时候阿隆索发难,若他真如尤莉安所说的如此凶残,以多特如今的实力,只怕招架不住。
“老实点。”阿花敲了一记他的脑袋,“论动手,我不会输给你。这里人迹罕至,四周除了竹子只有树,你也别想什么花招搬救兵。”
搬救兵。胡梅尔斯咬牙,心想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他装作重心不稳走不好路的样子,故意一头撞到窗台上,把上面放的文竹盆景碰到地上,滚出好远。
阿花连忙蹲下查看他的额头,担心他哪里伤了;胡梅尔斯趁机捏住文竹的叶子,心里对着它大叫——快告诉威斯特法伦多特山门里那个会和植物说话的女孩子,让她来救我——不管你听不听得懂,告诉别的花啊草啊树啊随便什么——明白了吗?叫她来救我。
“你说太快了。”文竹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突然出现,“她叫什么?”
尤莉安,她叫尤莉安。胡梅尔斯闭上眼睛回想尤莉安的相貌。她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圆脸,笑起来的时候右嘴角旁有个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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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威斯特法伦于每天清晨准时醒来,弟子在瀑布边操练,明黄色飞檐刺破清晨亮橘色的朝霞。胡梅尔斯本人穿着多特宗门长老的衣服,一身黑色劲装,背着手,守在练功的弟子旁边。有几个迟到的孩子气喘吁吁赶来,胡梅尔斯侧头看了看他们,挥挥手让这几个刺头自觉去山下罚跑。
山上风很大,他三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有一点稀疏的迹象了,剩下几根黑色卷发扒在头顶上东倒西歪地跳着舞。那边做了掌门的大哥皮什科领着施贝刻过来,把那孩子往他身前一丢,板着脸呵斥道,和你爹说说,昨儿半夜你都做了什么?施贝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半句话来。胡梅尔斯催他,贝刻,掌门师叔让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呢?
我昨天夜里睡不着,于是去后山瀑布里抓鱼……施贝刻低着头小声说,……不小心把瑞尔森的鳞片扯下来了。
皮什科拍拍施贝刻的脑袋,问他:误伤同门,照宗门规矩,应当如何啊?
应当取得同门原谅,施贝刻哭丧着脸说。胡梅尔斯连忙问:那瑞尔森原谅你没有?——没有。他上周刚把鳞片染成粉色,他说再也不和我讲话了。爹,掌门师叔,我该怎么办啊?
于是又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多特蒙德的上午,胡梅尔斯训完那些笨手笨脚的年轻孩子,揪着施贝刻的耳朵去瀑布底下给小人鱼道歉,接着去藏剑阁开会,和长老们吵架。一切照常。大哥皮什科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多特掌门了,这十几年来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帮派之间小打小闹几回,时间也就这么过去。
开完会后,皮什科留他下来:大姐施梅泽已经长久没回宗门了,今天突然送信说要回来看看,不如你叫上弟妹,我们一同去给她接风洗尘。胡梅尔斯听闻大姐回来自然高兴,马不停蹄回家推开房门,却遍寻妻子不见。苏蒂奇从后院里叫他:马茨,你急匆匆回来所为何事啊?
胡梅尔斯推开窗户,看见苏蒂奇背对着他,站在窗下的院子里侍弄花草,拿着一把剪刀。蒂奇。他说。
哎。苏蒂奇回头,对他微笑,把打着卷的刘海从眼前拨开。你说话啊,马茨,怎么啦?
没什么,胡梅尔斯说,我太久没看到你了,有些面生。
瞎说什么呢。苏蒂奇莞尔,把剪刀放回框里,收拾起地上掉落的花枝,抱着往屋里走。咱们早上不是刚见过吗?你惯会开玩笑。我听说贝刻又被大哥罚了,他干了什么?
无非就是那些捉猫逗狗、调皮捣蛋的事儿,这小子像我,又被宠着长大,皮惯了。胡梅尔斯加紧走几步,跟在苏蒂奇身后。蒂奇,怪不得我看你面生,你又变好看了些。
别胡诌了,告诉我有什么事。苏蒂奇把花枝插进水瓶里,前后调整顺序。胡梅尔斯站在苏蒂奇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边说,是大姐回来了。
哎呀,大姐回来了!苏蒂奇惊喜地跳起来。大姐怎么终于舍得回来看看了,她几点到,你们可曾安排接风洗尘的什么吃食?我要快些换身衣裳——马茨,你也去换一身,穿那件深青色的,大姐喜欢看你穿那件。
好,好。胡梅尔斯高高兴兴照做,一直盯着自己好久不见的妻子。苏蒂奇有点奇怪,问他,今天是怎么啦,一直盯着我看?没什么,胡梅尔斯说,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做梦。苏蒂奇笑着来挽他的手,说别贫嘴了快走吧,不要让大姐等,远道而来是客,该我们候在山门前才对。
山门前,皮什科已经站在那里了。十多年以来,他当上掌门后一直穿黑衣,无情剑佩在腰间,几乎和衣袍融为一体。他身旁站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同样在腰间佩一长剑,身形挺拔,端端正正向胡梅尔斯苏蒂奇二人行礼。
——大姐!苏蒂奇飞快跑过去拉住女子的手。大姐,真是你!可终于舍得回来看看了,此番回来是要呆多久啊?我已经想好了,就在我和马茨的屋子旁边为你张罗出一间厢房,今晚收拾出来,大姐想住几日都行。
施梅泽拍拍苏蒂奇的脑袋,向胡梅尔斯说,你过来。
胡梅尔斯有些意外,但依旧乖乖走上前行礼:大姐。
现在你知道了吧?施梅泽对胡梅尔斯轻轻说。你一直后悔认下这无情剑,我便让你看看,要是当初你没认无情剑,后来会是怎样的。你后悔吗?
胡梅尔斯不解:后悔什么?
施梅泽浅笑:若是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选无情剑?
胡梅尔斯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站在藏剑阁内。这里的门窗全关着,四周昏暗腐朽,散发着木材经年累月被蚕食的霉味。几缕光线从镂空的雕花窗户缝隙里漏进来,撞在地上流淌成一滩。偌大的屋子里整齐摆放着桌椅,却没有人走动的痕迹,只剩一把通体湛黑的长剑摆在桌上,长二尺,未开封。胡梅尔斯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都显得沉重起来,凯尔站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问他:若是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选无情剑?
无情剑。年轻的胡梅尔斯在无数的文字传说中读过它,在武林大会上凯尔的手中见过它,在同门聊天时听过它。他能扪及自己肋骨下方的自我意识正因渴望而叫嚣,他能感到自己体内的多情心法逐渐升温沸腾。
只需要抛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行,他这么劝说自己,没关系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遵从本心更重要呢?
凯尔问他:你选不选无情剑?
胡梅尔斯迟疑片刻,下跪:弟子愿意。
凯尔笑了:好孩子,不是说给我听,说给这把剑听。
他一转眼,发现凯尔已不见了,自己跪在无情剑前。
——你可愿意接下无情剑?
胡梅尔斯大声说:弟子谨遵仙人教诲,掌无情剑者,心有大义,以天下为先。
——从今以后,你一切所爱之人都不得圆满。
从今以后,弟子一切所爱之人都不得圆满。
再没人同他说话了。胡梅尔斯走上前去,把无情剑拿在手里,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无非是一把剑罢了。他一个人走出藏剑阁,发现雨还没停,凯尔撑伞等在外面。于是胡梅尔斯走到凯尔身边,抬头望着这位前掌门。
“你当初——?”
凯尔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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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醒了?”
胡梅尔斯还没缓过神来,却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对自己说话。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十五年或二十年前下着大雨的威斯特法伦山顶,他在那里接过凯尔的剑;然而身体拉着他浮出水面,挣脱软绵绵轻飘飘的黑甜梦乡,重新回到这张狭窄冷硬的竹床上。他躺在一张竹床上。
“喂,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了,睁眼!”施贝刻坐在床边的板凳上,“你再这样睡下去,凤凰湖里的鱼都被阿隆索毒死啦!”
胡梅尔斯猛得从床上坐起来:“阿隆索来了?”
“我从威斯特法伦出发的时候他还没到。”施贝刻计算道,“勒沃库森离多特蒙德不远,但倒是比盖尔森基兴稍远些,你又一直不肯醒。等我们赶回去,他差不多已经喝完一杯茶了。”
“尤莉安呢?”
“她早就被掌门叫走了,现在人在藏剑阁呢——我原本正好好的躺在床上,她出门了又折返回来叫我,说事态紧急,让我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以最快速度赶到这儿来叫醒你。幸好这周围的水域都相通,我拜托哈兰德使了个法术,把我一冲就冲到这儿来啦,晕得很。”
施贝刻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话,胡梅尔斯晃晃脑袋,只觉得头晕。他侧撑起身子下床,脚踩到地上,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舔舔嘴唇,竟尝出一丝血腥味。
“外间窗台上摆着的罐子里有水。”胡梅尔斯指挥施贝刻,“帮我拿来。”
施贝刻拿来水,看胡梅尔斯喝得急切的样子,关心道:“你睡了多久?我进来的时候这地方一个人都没有,看起来已经有三五天没住人了。”
“你何时回来的?你都想起来了?”
“一周半之前,十天光景。掌门和尤莉安两人联手,一下就把我治好了。”
“那天我从山上下来,正好碰见你们上山,随后就来了这里。”胡梅尔斯喝饱水,长出一口气,“这样一算,我竟睡了十天。”
“你可有哪里不适?”
“睡久了,腰酸背疼。”他笑道,“到底还是老了。”
“既然这样,我们早点启程为妙。”施贝刻立马站起来,“走水路回去,也许能赶在药宗的人前头。——对了,我刚听见你在梦里喊我娘的名字。”
“你娘?”胡梅尔斯紧张起来,“我还说了什么?”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一直皱着眉头,对我娘说话。哦,你还叫我姑父掌门!我记得姑父没当过掌门吧。”
“……这么说,你娘就是苏蒂奇,也对,我其实早就猜到了……”
施贝刻打断他:“我也早就猜到了!你真的千万别在意这件事,千万别,假装不知道就行。”
“但你是我——”
“我是你儿子。对。”施贝刻将这句话咀嚼一番,皱起眉,歪头看着胡梅尔斯,“你不觉得它听起来很奇怪吗?”
“有点。”
“那咱们谁都别提这件事。一言为定。”
胡梅尔斯闭上嘴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开口:“这样的话,你娘她……向你,提起过我吗?”
“她不想见你。”施贝刻摊手,“过去两年里,她甚至只见了我一面。姑姑说,在我小的时候,娘还和她一起照顾我呢;后来我开始习武,前插的样子简直是和你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娘有一次看到了,从此见我就伤心,久而久之,连我也不想看见了。”
“……哦。”胡梅尔斯有些沉重地回答,“对不起。”
“没事,我是姑姑姑父的孩子。”施贝刻提醒他,“我随姑姑姓啊。”
“我和你娘那时都年纪小,不懂事。只是可怜了你。”
“没事,快走吧,药宗要到了。”施贝刻催促他,“不管你当年为什么离开我娘,都别让阿隆索得逞,好吗?尤莉安说阿隆索功力深不可测,又精通药理,挥挥手就能毒死凤凰湖里所有的鱼。”
二人走出小院,绕了半里地,向远处的一条小河走去。施贝刻吹口哨,一条细窄的竹排便自己动起来,摇摇晃晃来到他们二人面前。他跳上去,招呼胡梅尔斯跨上来抓紧。这竹子尤为神奇,能够承载两个成年男人也不晃动,稳得如同在莱茵河上行驶一般。
施贝刻站在船头:“现在我们要逆流而上啦,别眨眼,带你看看海洋一族的法术——还有,千万别让尤莉安伤心,好吗?虽然我对这个不抱什么信心。”
“为什么?”
“姑姑说过,谁爱上你,谁就倒霉。”施贝刻趁着哈兰德还没启动法术,飞快地说,“虽然我觉得尤莉安已经出现倒霉的迹象了,你真应该瞧瞧她从藏剑阁一路跑着回来,叫我去救你的样子!”
Chapter Text
尤莉安从不担心迷路,因为每棵树都是一幅活地图,有的树还格外热心,乐于为路过的年轻人提供些人生意见。她刚原路折返,把施贝刻从房间里叫出来去救胡梅尔斯,又目送他用十斤三文鱼说动哈兰德为自己送一次船,踩着竹排比三驾马车还快地向盖尔森基兴方向去了。尤莉安这才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找了一颗年岁比较大的合欢树,问它有没有能快点到藏剑阁的小路:她可不想迟到。
合欢树摇晃着一席席排骨似的叶片回答:“自然有。但是孩子,你何苦要去救那男人?传话来的那孩子说——说什么来着?”
旁边的松树插嘴:“咱们前掌门在寺庙中幽会旧情人反而被害,遂来求救。”
“对,他在幽会旧情人那,你要擦亮眼!“
“负心汉!”脚底下的车前草尖叫,它虽然一年生,但很有正义感,“尤莉安,你清醒点,他有那么多情人!别搭理他了!”
“可如果尤莉安喜欢,那她高兴就好。”松树海拔最高,也最冷静,“别的人类我们管不着。”
尤莉安猫着腰向树丛里面钻,两旁的植物给她自觉让路。合欢树显然对胡梅尔斯去盖尔森基兴幽会情人一事意见很大,不停在她耳边抱怨,中心思想为寻找人生伴侣一定要擦亮眼睛。
“他和我没有什么旁的关系。”尤莉安无奈地回答它,“我只是为了多特。”
“为了多特也不行,多特有什么要紧的!”合欢树恨铁不成钢,“尤莉安,你身份尊贵,这其中利害罗掌门全都和你讲过了,怎么还执迷不悟?插手人间事务也就算了,此番以身涉险,实为下策啊!”
“那些你也信?”尤莉安跳上伸下来接她的一根枝杈,往山崖上面升,“你都五十多岁了吧,神话传说不过是用来哄小树苗的,世界上哪有什么仙人?”
“若没有仙人,阿隆索何必大费周章又是寻仙草,又要来取无情剑?”
“我哪知道,他可能只是爱与人比试吧。”
“哎呀,你不信……不信算了,有你信的时候!”合欢树把尤莉安送上山路,“造孽,造孽啊,老天怎么选了个这么一根筋的娃娃?”
“您注意身体!”尤莉安回头招手,“多特近日降温,您一把年纪,别冻死了。”
藏剑阁旁的植被与山下的相比起来要安静多了。它们都注意到了尤莉安,阵阵私语以她为圆心散播开来——旁人听来,只会觉得树叶沙沙作响,静谧可爱。
“阿隆索还有小半个时辰到,另两人应当再晚些。”最高的那颗树开口,“尤莉安,百草卷和无情剑都在罗掌门手里,等着交给阿隆索呢。多特看起来要认输。”
尤莉安轻笑:“那又如何?”
没有植物回答。整座山都安静下来,无论高的矮的树木全都僵硬着瑟缩在原地,山风扫过,没吹起一片落叶。威斯特法伦原本在微风吹拂下日日飘扬的树冠霎那冻结,流动的绿就这样被一巴掌拍死。
“——他来了。”尤莉安听见脚下的小草压低声音对她说,“他要上山——他在上山。尤莉安,我们对付不了他,我们怕他。快跑。”
尤莉安没管这些拼命劝阻她、怕得发抖的花花草草,挺直脊背向屋檐黯淡的藏剑阁走去。这是威斯特法伦山路最狭窄的一段,脚下的石板有几块都断了,从底下钻出几棵顽强的杂草,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藏剑阁自多特开宗立派的时候就建成了,前人用粗重的橡木竖起这座神殿的框架,把驱赶害虫的药粉藏在横梁里,为墙壁漆上刺鼻的清漆,再将飞檐绘成代表多特的金色。全北威州的能工巧匠都被召集到威斯特法伦山中,为藏剑阁的窗框雕刻镂空的蜜蜂纹饰,上面镶嵌金箔,在光线照射下振翅欲飞。另外,为了彰显此庙宇之神圣不可侵犯,藏剑阁的门槛由一整根百年香樟木的主干制成,足有成人膝盖般高,后来发现进出实在不方便,又在内外分别加装石阶。直到今日。不论无情剑改换了多少任主人,藏剑阁仍然矗立在威斯特法伦山顶、瀑布发源地的下方,历经腐朽而孤独的沧桑,以至于人们越来越无法从今日它黯然失色的外表窥见当年初建成时是何等辉煌景象,以至于光辉夺目——那天藏剑阁的金色屋顶正好迎上威斯特法伦日出时的第一缕晨光,掌门手中的无情剑发出满意的嗡鸣声,示意从此以后,这座建筑就是仙人在威斯特法伦分身的居所。高居山顶的藏剑阁代表着那个对神话传说、精怪志异尚存尊敬的最后的虔诚时代,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它仍如此亘古不变地存在着。
如今,即使已经没有人再相信所谓仙人,大自然仍然对这所为了谄媚上苍而修建的建筑照拂有加。长着五爪形吸盘的常春藤沿墙缝爬行,春分时刻便开始由上至下变为绿色,到了秋天再依次枯萎,如此反复。过高的门槛在北威州寒冷漫长的冬天里生出几道裂缝,于是昆虫蝼蚁由此合力向内侵蚀,随后青苔应邀而至,生根发芽,开出零星的白色小花。尤莉安提起裙摆,小心地抬高右脚从门槛上跨过,抬头见罗伊斯已端坐在主位上了。她还穿着那身素白的衣服,白金发丝随意掉下两缕拂过鼻尖,无情剑和百草卷放在她手边的桌案上。罗伊斯见尤莉安走进来,对她笑笑,示意她落座。
尤莉安坐在侧边座位上往外看,心中一紧。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些什么,可能这座建筑的庄严气质让她有些不适,仿佛仙人正坐在橡木所制的横梁上朝下窥视屋内的活人,仿佛她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上天的暗示,而并非出于自由意志。多特的掌门罗伊斯坐在为了供奉仙人而设的主位上,戴着仙人所授的掌门印戒,手边放着仙人铸造的无情剑。那百草卷上所缺的最后一样仙草,在药宗以天下至宝滋养许久,也总不见成熟的迹象。阿隆索的脚步越来越近——尤莉安能听见窗户外的罗汉松正对她急迫地窃窃私语。距离药宗一行人从勒沃库森出发已经过了八十九分钟。很快所有人都要齐聚在这个为仙人而建造的屋子里,妄图掌握可以主宰人间的神力。
尤莉安盯着狭窄的门洞外那一道上山必经的石阶,两人缓缓走来,为首那人穿红衣服,后面跟着一小少年,年纪看起来不大。她捏着自己的指尖以平复呼吸,毕竟在药宗呆了这几年,她其实从未见过阿隆索一面。
“尤莉安,等下你不要说话。”罗伊斯嘱咐尤莉安,“这是多特山门内,他想必不敢发难。”
尤莉安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她其实也不敢和阿隆索讲话:当初她和小凯带着百草卷匆匆逃下山的时候,长老本人正在闭关。药宗没人想得到,这样一个从民间捡来的养花姑娘,和资质百年难遇的天才小师弟,这两人竟带上宗门至宝,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跑了。于是江湖动荡,药宗暗中培植了两百年的势力倾巢而出,尤莉安让凯躲去大不列颠群岛,自己慌不择路地一路往南逃,想寻一高人庇护,这才找到胡梅尔斯——从前大家叫他马茨——可她何曾想得到,这位独臂的剑客前辈才是那个更大的麻烦。
眼下她被带回多特,此处离勒沃库森太近,山下危机四伏,但呆在多特宗门里又寄人篱下,处境实在尴尬。罗伊斯叫她交出百草卷,她不敢不交。可以说,假如等会儿罗伊斯将这两件宝贝拱手让人,尤莉安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阿隆索毁剑供养仙草,待他神功大成,麦斯山顶上就再也不用召开武林大会了。若想得更悲观些,假如连无情剑都填不满仙草的胃口,那阿隆索势必将杀尽武林高手以取其修为,促仙草成熟。如今武林中人才凋敝,昔日高手或巅峰不再、或退隐江湖,不知究竟几人有与他一战之力。拿回无情剑的罗伊斯算一个,拜仁的那位笑面虎掌门或许也算一个;东边的莱比锡开辟副业卖酒做得蒸蒸日上,不知道还愿不愿意出山;黑森林旁开镖局的斯图加特一派行踪神秘,恐怕难以请动。尤莉安暗自懊悔,觉得自己一腔热血成事不足倒也算了,只是还要连累多特众人为了保护祖传的宝剑站在自己这边,平白惹出事端。
但无情剑本来就是药宗的目标——阿隆索的目标。他想要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怎能放任天下第一的名剑流落在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多特反正迟早有这一劫。尤莉安这么安慰自己。她低着头不敢看来人,正脑子里乱糟糟思忖着,两位贵客已经落座了。
“罗掌门,这番叨扰了。”阿隆索拱手,“我来所为何事,你我都清楚,咱们不如开门见山,做事爽快些如何?”
尤莉安听这位传说中药宗的第一高手语气温和、彬彬有礼,心中实在好奇,于是悄悄抬起头,小心抬起眼皮偷看他。那阿隆索端坐右手边主位,脚踏一双鹿皮马靴,通身暗红色猎装,织着金色花边,腰间用一根缀有流苏的黑色小牛皮腰带系紧,上面挂着白玉镶金狮子环佩:看起来不像个精通医药的长老,倒像个斗牛士。然而他虽一身劲装英气十足,言行举止却叫人如沐春风,一举一动自成风流,眼角的鱼尾纹盈盈含着笑,竟又道出几分妩媚。尤莉安眨眨眼睛,一时间难以把这位美人和传说中残忍的第一高手联系起来。
“——这就是前几个月从我这儿下山的小姑娘吧?”阿隆索突然开口问罗伊斯,他转过头来盯着尤莉安,“说起来,我能够找到这无情剑,还要多亏了你,尤莉安。论辈分,你叫我一声师叔也不为过。”
尤莉安被问得措手不及,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憋出一句:“大人,我从没见过你,不知还有这层关系。”
“我和马茨在拜仁共事过两年。”阿隆索问,“怎么,辈分不对吗?”
她低下头,咬咬嘴唇,决定还是少说话为妙。
“穆掌门好心,知道我心系旧友,特地来告知我你和马茨的行踪。”他笑道,“我追到一半,得知你们前后脚去了多特,便不追了,想着择日再来拜访,也不至于失了礼数。”
穆掌门穆勒,竟然是她前来告知阿隆索他们的行踪?尤莉安想起那个晚上,胡梅尔斯拍着胸脯向自己保证“穆勒人不坏“的样子,心里忽地闪过几分窃喜;原来胡梅尔斯不只被一个女人骗了——原来这些女人都骗过他。
罗伊斯眼看着阿隆索越说越起劲,简直要把这出好师叔的戏全套唱完,连忙出言打断:“大人,这些以后再说也无妨。”
“对,对,是我啰嗦了。”阿隆索挥挥手,“我今日一是来讨回百草卷,二是要取走无情剑,就这两件事。罗掌门,烦请交给我吧。”
罗伊斯放下手中茶盏,伸手搭上无情剑的剑柄。尤莉安紧张地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动作,微微摇头,心里祈祷罗伊斯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要知道若不交出宝物,阿隆索不至于立即发难,等拖到了武林大会上,多特面对药宗尚且有几分胜算;一旦将无情剑拱手让人,日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么简单的道理,罗伊斯不可能想不通。昏暗的藏剑阁里,罗伊斯目光坚定直视阿隆索双眼,剩下三个人六只眼睛,一齐盯着罗伊斯搭着无情剑的纤纤玉手。
“大人,罗某对药宗实在无任何不敬之意。药宗以仁德开宗立派,以悬壶济世为训,深明大义,天下人皆知。”罗伊斯提起剑,暗运内力,声音冷冽,“但今日,我罗伊斯即使在天下人口中背上这不义的名声,也不能让祖宗传下来的剑毁在我的手里。大人,对不住了!”
声音未落,她便双手握剑,催动多情心法,势大力沉地往百草卷上斩去。无情剑风在实木桌案和岩石地面上扫出一轮新月形的深壑,屋里烟尘四起,木屑碎石朝四面八方飞溅开来。旁边的三人连忙躲避,生怕自己被无情剑所伤。
——过了半分钟,阿隆索才反应过来,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站起,想要冲上去查看,被罗伊斯横剑挡在原地。罗伊斯略有些气喘,素白衣衫上沾了几道灰尘,拿无情剑指着阿隆索,身旁一片狼藉:坍塌的木制桌子碎片里,百草卷被掩藏在中间,毫发无伤。
阿隆索见到这一幕,笑了:“罗掌门,这无情剑为何今日威力不及以往啊?”
罗伊斯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柄抵在阿隆索胸口的剑。无情剑和平日里并无两样,通体漆黑,未开封,长二尺,没有纹饰。她皱着眉头,干脆握着剑微动了个角度,就往阿隆索身上砍去——
仍旧毫发无伤。无情剑被她自己捏在手里,沉重得像一块铁。
阿隆索仰天大笑,张开双臂:“罗掌门,这就是多特祖传的宝剑吗?”
“——阿隆索,你不要欺人太甚!”
来者正是胡梅尔斯。他从藏剑阁门口冲进来,卷发偏到额头一边,喘着粗气,朝阿隆索大喊:“你想要无情剑便光明正大找我来取,在这里欺负小辈又算什么?”施贝刻艰难地跟在胡梅尔斯身后冲进来,见屋里站着这么多人,只好站在门旁边,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尤莉安朝施贝刻眨眨眼睛,又悄悄在袖子底下指胡梅尔斯,用手势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施贝刻摊手,做了个哭丧似的笑脸,意思是他也不知道胡梅尔斯心里究竟是什么打算。
那边胡梅尔斯气势汹汹地站在阿隆索面前,十分像个前来英雄救美的好汉。罗伊斯握着剑面色尴尬,显然不是很认同胡梅尔斯把自己称为小辈的说法,但碍于局势紧张,她也不好插嘴再说什么。胡梅尔斯走到对峙着的两人中间,他身高最高,拦在中间有种奇异的喜剧效果。罗伊斯把剑递给他,胡梅尔斯耍了个剑花(阿隆索警觉地倒退一步),气势颇足地把剑横在胸口。
阿隆索倒是礼数周全,他朝胡梅尔斯拱手道:“多年不见,马茨。”
“请回吧,阿隆索大人,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胡梅尔斯伸手向门口,示意他自行离开,“如果大人不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可以让门口那孩子带路。”
阿隆索无奈:“马茨,我药宗和你们罗掌门约好的可不是这样。”
“……他和你约好了什么,难道说你要把剑给他?”胡梅尔斯转头小声问罗伊斯。
“只是托辞罢了——药宗此前来函讨要无情剑,说若是在武林大会前交不出,就派人将威斯特法伦夷为平地。”罗伊斯向胡梅尔斯解释,“本来和他们打一架也就算了,没想到师姐下山一趟却得来了百草卷,我就想当着药宗的面毁掉这百草卷,叫他们不许再打多特的主意。”
阿隆索听见这番话,倒也不生气,反而露出几分欣赏之意:“好一个敲山震虎之计,罗掌门老谋深算啊。”
“这可比不上你们明火执仗地做强盗,当真不要脸!”胡梅尔斯这人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他又和阿隆索早就认识,说话更加不客气,“罗掌门新拿到无情剑尚未认主,不懂怎么使用,既然现在我及时赶到,帮个忙把百草卷毁了便是。”
他示意罗伊斯躲开,反手一道剑风直指被埋在桌子残骸中的百草卷,顷刻间,地上那一堆零碎东西尽数化为齑粉,像被火烧没了似的凭空变成一堆飞灰。胡梅尔斯潇洒地收剑别回自己腰上,轻轻扰动一阵气流,将地上百草卷的残余物质扬起半寸高。
“如何?”胡梅尔斯笑得洋洋得意,“大人还是请回吧,改天咱们再叙旧。”
阿隆索眼睁睁看着自家宗门至宝被毁,却神色如常,没有什么波动,仍然笑盈盈地站在原地。他招招手,叫一直等在边上的小徒弟过来。
“话说起来,尤莉安这孩子倒是聪明,虽然从没见过百草卷,却好巧不巧拿了老祖宗留下来的原本。这原本典籍神妙非常,刀砍不破、火烧不烂,可翻阅成百上千次仍保持原样,唯有无情剑这种等级的宝剑才能毁掉。”阿隆索揽着小徒弟,向众人介绍道,“现在原本被毁,实在可惜,好在我这小徒弟天生过目不忘,早就把内容全背熟了。付里安,从头开始给师叔师姐们背一段。”
付里安把水灵灵的大眼睛一闭,摇头晃脑开口道:“拟胆碱药分两类,兴奋受体抑制酶,抑心缩瞳扩血管,平滑收缩腺增加……”
“好,好,现在从最后一篇开始背。”
付里安眨眨眼睛,换了口气继续背道:“大环内酯抗广谱,抑菌杀菌高浓度,不便吸收红霉素,阿奇克拉可口服……”
“我这徒弟背得可还流利?”阿隆索笑着问胡梅尔斯,“马茨,你觉得如何?”
胡梅尔斯握紧无情剑,像是在思考要不要现在出手给付里安一剑,好让他把百草卷的内容全忘记。罗伊斯按住他的手,皱眉对阿隆索道:“大人,这剑我们横竖不会交给你们,药宗若是想与多特开战,我们奉陪就是。”
“好,好,罗掌门果然爽快!”阿隆索大笑,“这仙草,我药宗势必要培植成功,没有半分可商量的。既然这样,无情剑我便等到武林大会时再来取就是了,到时刀剑无眼,若有什么死伤,还请罗掌门海涵一二。”
“罗某讲的话,这点信用还是有的。”罗伊斯抱拳,“阿隆索大人请回吧,我们武林大会再见。贝刻,别动,不用送了。”
施贝刻摸摸鼻子,把才踏出屋外的半只脚收了回来。
罗伊斯等阿隆索走远了之后,亲自拎着他的衣领让他站好,指着施贝刻的鼻子命令道:“你也把心法背下来,听见没有?看看人家徒弟倒背如流的,你连沙指导的抽背都过不了。”
“……我背这个作甚,我又不使重剑。”施贝刻小声抱怨。
“真是孩子心性,你背这个可大有作用!若我在武林大会上出了什么意外,这多特掌门还不是要你来当?”罗伊斯敲打施贝刻的脑壳儿,“听懂了没?给我回去就背熟!我会叫你姑姑姑父盯住你的,接下来三天内,不背完不准出门。”
胡梅尔斯插嘴:“师妹……掌门,不如武林大会由我带着无情剑去,是否更好些?”
“我正要说这个,马茨,你说的无情剑还没认我为主是什么意思?”
“每任掌门继任时,都要来藏剑阁与上一任交接此剑。但那时我带着剑去拜仁了,你无剑可继承,因此过了这么久,它都一直认我为主。”
“那现在该给我了。”罗伊斯抱起双臂,“师兄,怎么认主?”
“这恐怕——”
“你要么现在把剑给我,要么我把你扣在大牢里,找个办法把剑夺过来。”罗伊斯冷着一张脸,逼迫胡梅尔斯立刻作出答复。
“……其实很简单,只要对剑发誓就行。”胡梅尔斯把剑放在地上,“宝剑有灵,发誓时说过的话句句作数,你可不要后悔。”
“要我说什么?”罗伊斯站到剑面前。
“你说,弟子愿意领受无情剑,从此心怀大义,以天下为先。”
罗伊斯清清嗓子开口:“弟子愿意领受无情剑,从此心怀大义,以天下为先。”
“从今以后,弟子一切所爱之人都不得圆满。”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胡梅尔斯一眼。
“对,就这么说。”胡梅尔斯苦笑道,“告诉过你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从今以后,弟子一切所爱之人都不得圆满。”罗伊斯对着地上的宝剑缓缓说道,接着郑重地拿起宝剑举过头顶,轻轻闭上眼睛。
“成了吗?”
她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成了。”
“好,这样就好。”胡梅尔斯摸摸自己的胸口,“你与剑独处一会,我就不多留了。”他匆匆转身向门外走去,脚步有些乱。尤莉安想追上去,迈开腿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罗伊斯。罗伊斯捧着剑闭着眼睛不知想什么,正想得入神,倒是旁边的施贝刻推了她一把,叫她快追。于是尤莉安急忙跑出门,见胡梅尔斯坐在不远处下山的石阶上,弯着腰咳嗽。
“你怎么啦?”尤莉安急忙找自己腰包里的银针,“要不要紧,有哪里痛?”
胡梅尔斯咳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红了,根本没有空隙回答她的话。尤莉安在他后脖颈上摸准穴位,手腕使些巧劲,依次送入三根银针——最后一枚银针刚没入半根,胡梅尔斯立即重获新生似的开始大口喘气,尤莉安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
“没事了,没事了,不要紧张。”她轻声细语地安慰道,“你刚刚怎么了?”
胡梅尔斯回头看了她一眼,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拉住她的衣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Chapter 11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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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前文说过,尤莉安凭着一腔热血把百草卷偷拿下山,此话半分不作假: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意外。
百草卷的修撰工作已经在药宗内部进行了二百余年。建立药宗的那位大人曾经是个行走江湖的赤脚医生,传说他能活死人、肉白骨,曾经用柳树枝治好了几千人的风寒邪热之症,让跌倒在地半身不遂的老人返老还童[1]。这位高人在创立药宗之后,提笔洋洋洒洒留下了一篇百草卷的大纲仅千余字,嘱咐徒弟们精修医术、遍寻百草,将此书完成,以传后世。说罢便提着药箱,云游四海去了,留下一帮徒弟面面相觑,不知师父究竟是何用意。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一个传说:开宗立派的那位并非肉体凡胎,因此成仙称圣的奥秘一定就藏在百草卷当中。于是这书便作为宗门秘籍代代相传,不断修撰补充,每一位药宗弟子练功都要从第一篇背起:毛果芸香碱,新斯的明……师父偶尔抽查,问背得怎么样了?大家又从第一篇开始背诵:毛果芸香碱……如此反复背诵精进,才能领悟这百草卷中奥秘。
这背诵的功夫,向来是年纪越小越容易练,因此药宗挑选弟子,从来不选十二岁及以上的。宗门里的弟子大多数八九岁就跟着念诵百草卷,念到十八九岁,若背熟出师了,再放下山去学怎么行医救人、怎么下毒暗杀,历练几年后才能正式踏上寻仙草的道路。若这么大了还没背出来,说明这孩子多半天资愚钝,只能留在宗门里做个打杂的。
尤莉安呢?她小的时候玩摇摇马,十一二岁上学堂打瞌睡、给先生起外号,十五岁在路边和小雏菊说话,无意间被路过的药宗长老发现。长老弯腰问她,孩子,你真能听懂小草在说什么吗?尤莉安点点头,当然可以啊,这有什么难的?长老指着路边最高大的悬铃木问,他在说什么?尤莉安仰头盯着悬铃木半天,然后开口说,叔叔,你头顶脱发了。长老连忙捂住自己头顶的地中海,惊奇地低头打量这个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意识到她身上有着了不起的异能。
长老把尤莉安带回宗门,让她专职和各种灵草聊天,以帮助完善百草卷。尤莉安每天一个人呆着侍弄花花草草,把自己说过的话、聊过的天记在一卷卷的纸上,再统统交给来跑腿取聊天记录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脸颊瘦削、个子高得令人意外,好像光顾着长高忘了长肉似的,见到她时总是怯生生地扑闪着眼睛,不敢看她。这样的清闲日子过了一个月,尤莉安终于主动对那位师弟说话,我叫尤莉安,你叫什么?我叫凯。师弟抱着一卷卷的纸,把半张脸藏在后面,掏出一块糖给尤莉安。尤莉安师姐,这送给你吃。尤莉安接过糖问他,你单名一个凯吗,姓什么?凯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如此,二人就算是认识了。
凯是尤莉安在药宗唯一的朋友。她平常无法出去走动,也不认识什么人,只有凯会过来与她聊天解闷。小凯看起来呆呆的,其实脑子还算好使,只是百草卷背得快,忘得也快,每天还要兼顾练武、为师父跑腿、找尤莉安玩儿,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因此他提起读书练功就烦,成天盼着与尤莉安见面朝她诉苦。尤莉安温温柔柔什么事都依着他,还长得漂亮,简直是仙女下凡来的。小凯见尤莉安总是一个人,长老也不让她练功,便偷偷把自己每日学到的东西教给尤莉安,权当作复习——没想到尤莉安学得比他还快,脉象把得又准又快,无论什么经络穴道、歌诀药方,她都一点就通。
凯是个心中充满正义感的孩子,他觉得尤莉安虽然不符合药宗收徒的年龄标准,但她这么聪明,宗门偶尔破例也没关系。因此他心生一计,跑到传说中宗门里最厉害的长老阿隆索闭关的禁地外面,想敲门求见,劝说长老收尤莉安为徒。禁地周围常年无人来往,被一个巨大的抗菌层流罩罩着,中间还建有缓冲隔间,里面装设紫外线灯以消毒。凯不敢暴露在紫外线灯下,只好候在外面等人开门,没想到真给他等来两个人:一人是阿隆索,另一人看不清容貌、身穿一件熊皮大氅,走路时红色裙摆翩跹,和阿隆索相谈甚欢,两人时不时抚掌大笑,显然很是投机。阿隆索送那红裙人到门口,行礼道,穆掌门咱们合作愉快,武林大会见。红裙女子拍拍阿隆索的肩膀,大声笑道,大人做事坦荡,穆某仰慕已久啊!若是无情剑仍不足以助大人育成仙草的话,大人要抓多少人取走修为都无妨,有本娘子看着,拜仁上下不敢有一个人反对。这两人又相互客套一番才离开,留小凯一个人被吓得半死:他上课时参观过宗门培育的那棵仙草,传说那是参悟通透百草卷所缺少的最后一样天地至宝——目前还只是一株小苗;他也知道有一个失传的江湖第一宝剑无情剑,此前一直由多特传承,伤口见血可致人失忆,且伤势深入骨髓,很难医治。但长老说的抓人取修为又是什么?于是他转头就去求助尤莉安,师姐,这可怎么办啊?
尤莉安也是个心中充满正义感的孩子,不然她也不会和凯成为最好的朋友。两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偷走那本传承了两百余年的百草卷逃下山。偷走仙草还要防止它死掉,难度太高;可只要百草卷不在宗门里,长老再怎么参悟想必也是白费功夫。两人制定计划后立即着手偷窃,连夜带着宝贝逃下山去了。
“这就是你们的计划?”胡梅尔斯躺在床上问,“你们都没想到——你和你的朋友都身为药宗弟子,全都没想到——有人能背出百草卷,所以偷走它根本什么用都没有?天哪,没想到罗伊斯这么蠢,尤莉安你也这么蠢,现在行走江湖的智商门槛真是太低了。”
“这鬼东西这么难背,谁知道有人能背出来?”尤莉安搅着汤药争辩,“小凯他们一月一小考、半年一大考,每日晨读晚诵,这样背了四年多,要论熟背的也差不多只有前两篇。我没有师父管着,更加懒得背了,只学一些药方针灸而已。那付里安简直是个妖怪,没见过像他那样背书的。”
“偷懒就偷懒吧,还为自己找借口——”胡梅尔斯被尤莉安喂了一勺汤药,苦得直皱眉,“这药为什么这么苦?”
尤莉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喝了药睡这么久一直水米未进,邪毒侵体、阴虚亏损,刚醒来尚未恢复元气又奔波赶路,且强行和宝剑断开联系,现在还能动弹都数你命大。”
“这和药的口味有什么关系——”胡梅尔斯话没说完又被喂了一勺汤药,只好把后半截抱怨的话咽回肚子里。
“别人泡的茶你喝得开心,我煎的药你就嫌苦啦?”尤莉安举着汤勺,阴阳怪气地问他,“喝不喝?不喝拉倒哦。”
“我喝,我喝,谢谢小神医救我一命。”胡梅尔斯自知理亏,闭上眼睛张开嘴巴等着喝药,作英勇就义状。尤莉安把勺子伸到他嘴边,喂给他一颗糖。
“甘草糖,含在舌头下面。”尤莉安无奈地说,“你和施贝刻真是一模一样的会耍赖。”
胡梅尔斯得了块糖后伸着脖子乖乖喝药,一句话也没抱怨。尤莉安把帕子丢给他让他擦嘴,不多说话,端起空碗转身就要出门。
“尤莉安,你今天怎么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夹枪带棒的?”
“好前辈,还想要我伺候您呀?”尤莉安靠在门框上,“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除非有求于人或者想害人,否则不会对男人有好脸色的——前辈,您说是不是啊?”
“姑奶奶,我知道错了。”胡梅尔斯躺着讨饶,“别学罗伊斯说话了,我听着脑壳疼。”
“你要是哪天死在女人床上,我才不会来救你。”
胡梅尔斯转移话题:“刚才你是说,穆勒先和阿隆索在药宗密谋夺剑,又在见到我们后向阿隆索通风报信,监视我俩的行踪?”
“我先前只听小凯说有个红裙子女人,还不知道就是她。后来阿隆索亲口说出她的名字,我才将前后的事情联系起来。”
“我们从小便认识,没想到她竟然——”
“当初你跳崖的时候,她可有出手相助?罗伊斯可有出手相助?”
“没有。”
“这不就是了,难道只许你一个人为自己打算?你一心只为自己,今天背叛这个、明天丢下那个,快意江湖,倒是颇为潇洒;人家做掌门的,有一整个宗门要考虑呢。”
“尤莉安,都让你别学罗伊斯说话了——”
尤莉安撇撇嘴:“你不如反思一下为什么人人都讲你。”
“那按神医您的看法,我反思几日能好?还能不能使剑?”
“这么急作甚,你又有什么要紧的事了?”
“我想跟着去武林大会。”
“罗掌门没安排你去,她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尤莉安摊手,“除非你说动我跟着你一起偷偷过去。”
胡梅尔斯笑着看她:“我说动你了吗?”
“看你表现咯。”她走之前还不忘补上一句,“你也别太轻信我了,我没准也是骗你的呢。”
Notes:
[1] 在1828年,法国药学家Henri Leroux和意大利化学家Raffaele Piria从柳树皮里分离提纯出了活性成分水杨酸(salicylic acid)。1897年,德国拜耳公司的化学家费利克斯霍夫曼(Felix Hoffman)给水杨酸分子加了一个乙酰基,发明了乙酰水杨酸,也就是现在的阿司匹林。到今天为止,阿司匹林仍是世界上应用最广泛的解热、镇痛和抗炎药,在体内具有抗血栓的作用,临床上用于预防心脑血管疾病的发作。
Chapter 12: 剑客的幕间独白
Chapter Text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想必各位看官已然有所预料了。在武侠小说这个题材中,作者们对于武林大会的滥用程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篇文章也不例外。因此,在各路主角决战之前,不如暂停片刻,听听我说的话——以下这番话总的来说比较诚实,也许含有几个无伤大雅的谎言,那不碍事。总之,先把武林大会放一边去吧。
都说世上不存在仙人,但实不相瞒,我曾经遇到过一位。这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为人称道的奇遇:当时我刚从麦斯山上跳下来,麦斯山号称仙山,在那里见到仙人自然不是件稀奇事。可惜的是,当时我拿无情剑砍伤自己,混混沌沌,连姓名都忘记了,没能在仙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仙人拿着我的剑,问我,你从何处取得此剑?我只能摇头。仙人又问我,你可还记得怎么使用此剑?我又摇头。于是仙人大笑道,好一个痴人!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没有理由收走你的性命,世间清醒的人太多了,反倒无趣。你且去吧,万万不可遗失此剑!
那仙山里云遮雾绕,模样几何我已不能说清楚。只记得仙人说完以上那番话之后,我眼前凭空出现了一条羊肠小径,曲折回环,不知通往何处。我呆愣在原地,只听得仙人对我说“去!”,我的两条腿便自行挪动起来,向远处走去。
再有记忆时,我竟站在不知哪里的马车道旁边,被黄沙糊了一脸,外衣粘着血迹,那把剑挂在腰上,长二尺,通体湛黑。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就这样,我带着这把剑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流浪。七年的前一半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七年的后一半时间里我叫自己胡梅尔斯。这个奇怪的名字也不是我自己起的,至于来源,现在我也记不清了。
我四处漫游,最终一个人走到了德国的最北方、与荷兰相接壤的北海港口。那里的海水漆黑冰冷,海风里含着难以忽视的鱼腥味,天空低矮,几乎与帆船的桅杆相衔接。北海海岸的礁石漆黑且无规则地堆叠着,有点像我手里的这把剑——就是我手里的这把剑。他们如此相像,以至于我使劲爬上一块礁石,解下剑,握住剑柄、剑尖朝下,伸直手臂,将剑竖直拎得远远的,作出要刺向大海的动作。脚下的大海哀嚎着求饶,泛着白沫的浪尖一排排跪伏于我的剑下,吓得粉身碎骨。海风恸哭,海鸥悲鸣,我握着剑,默默作出最后宣判:石头和剑,他们是同一种东西。
——我心里这么想,手上也的确这么做了。剑刺进海面,溅起两圈黑色的涟漪,它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就沉了下去,好像它本来就应该躺在那里似的。于是这柄剑被扔进海底,在我看来这去处再好不过。黑色的剑,黑色的礁石,全都被黑色的冰冷的海浪吞噬,剑和它的同族一起长眠水下,分不出你我。
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总算摆脱了这个不详又沉重的东西。那天我高兴地为自己找了一间舒适的客栈,叫店小二上了二两杜松子酒、一碟牛肉干,庆祝自己和这柄剑分手。再也不见,我心里想,管我以前的名字是什么呢。掌柜的在后厨忙,我只好起身把碎银放到柜台上,却抬头一看,在柜台后的墙上看到一个熟悉的东西。
那把剑完好无损地挂在墙上,通体湛黑,长二尺,未开封,也没有铭文。
我吓得转身就跑,跌跌撞撞冲出客栈大门,撞翻了一碟花生米。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这海边凶险,一定不能留了,于是我冲进马厩偷了一匹健壮的好马,心里对无辜的马主人连道十声抱歉,快马加鞭连夜朝南逃去。只是我越逃,身后追赶的声音越近,风声猎猎,如同千军万马一齐向我杀来。可当我在惊惧交加中回头张望时,后面却只有大陆北部隐约发着荧光的夜空朝我鬼魅般舞动着。
后来我又累又饿,在路边睡着了。一觉醒来我偷来的马不知去了哪里,连同我身上的银钱也不见了。那柄剑躺在我眼前的路上,离我两步远的地方。此时的我浑身无力,双腿酸胀,头疼得像是被人从中间劈开了似的。我没有起身去捡剑,剑也没有什么变化——它当然没有变化啦,它只是一柄剑。
我和它这样对坐了一天一夜。
在夜幕第二次降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下去了:我这人向来没耐心。够了!我站起来向它大喊。对不起,对不起!你赢了,好吧,我这就去把你捡回来,你赢了!说罢我迈开双腿往回走,剑始终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陪着我,它躺在地上,通体湛黑,长二尺。我跟着空气里的鱼腥味一路摸索着往回走,远处的夜空依然跳着妖异的舞蹈。它们也在跟踪我吗?它们——咸腥的风、寒冷的空气、逃跑的马、以及那柄固执的不肯离开我的剑,它们为什么如此执着?我已经把前尘旧事都忘记了,我已经两手空空潇洒地上路了,干干净净啊,可这些东西仍然在呼唤我回去。
我得认输,我认输。我发狂般跑向那一摊抽象画似的黑色礁石,海浪震耳欲聋地对我怒吼。我认输!我跪在扔下剑的地方,五体投地,痛哭不已,流下黑色的眼泪。你在听吗?我扒着石头向大海绝望地祈求。我认输,放过我吧——
于是我头朝下投入海底。岩石柔软而坚定地拥抱了我,如同它们接纳世界上其它一切事物那样。
等到一切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我依旧行走江湖,只不过这次向南去了。我保留了胡梅尔斯这个名字,心里明白抛下过去只是一个假象,好像这个名字一样,全是假的。无情剑会跟随我一辈子,直到死为止。那天在麦斯山仙境门口出现的羊肠小径,我才刚走了个开头那。
劳烦各位看我这荒唐话。麦斯山脚下究竟有没有仙境,现在也没人知道了。只是在我之前,还没有哪个人能跳崖而生还的。我猜想是因为仙家看不惯那些脑子清楚的人,格外关照我一些吧。麦斯山就这么高,比不上瑞士的那些高山。而我七年前从上面跳下来,如今又要追着无情剑爬上去了。
我知道,它永远就在我身边。
Chapter 13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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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的水面很宽阔,尤莉安盘腿坐在船头,看河两岸堤坝上的植物和房屋飞一般向后掠过。哈兰德估计正藏在船底哪个地方操控水流,胡梅尔斯躲在船舱里。她往河道前方张望,只见河上的水汽浩浩扬扬,蒸起半江白雾,真如同仙境一般。胡梅尔斯撩起布帘,问尤莉安现在到哪了。
“我不认得路,没办法告诉你。”尤莉安把他按回去,“你身上还有伤,不要轻易动弹,静养最好。”
胡梅尔斯揉着腰:“再静养下去我就要散架了,让我走动走动吧。”
“那你上甲板坐着——我给你搬个垫子。”尤莉安四处张罗,“哈兰德,稍微慢点,小心晃。”
哈兰德从船舷边上探出半个脑袋:“再慢的话,今天晚上之前就赶不到啦。”
“别听她的,我只是中毒了,不是少了条腿。”胡梅尔斯站在甲板上眺望仙山的方向,“最好能早点到,晚上麦斯山情况复杂,我们上山恐怕会遇到麻烦。”
“你去过几次?”
“去哪里,你说麦斯山?”胡梅尔斯靠在船舱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两三次吧,那里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的。”
“等我们到了,都会有谁在?”
“会有一人站在入口处接引我们上山。但以往我都是跟着宗门来的,所以这次的情形我也不清楚。”
“谁来接引,仙人的徒弟吗?还是仙人自己?”
“是一个仙人派来的人。”胡梅尔斯回忆道,“每次都不一样,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尤莉安不屑:“故弄玄虚,我看这山上若是真有仙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我倒觉得指不定是哪个野狐精无聊,故意装神弄鬼捉弄你们玩的。”
“等下到了仙山脚下可不许这么说话,仙人听着呢。”
“喂,前面就到了。”哈兰德从船底敲敲甲板,“要把船留给你们吗?若停在此处也方便,我和这一块的鱼打声招呼便是。”
“停着吧。”尤莉安抢先说道,“陆路颠簸,对身体不好,回程我们还是慢慢走水路稳妥些。”
胡梅尔斯本来想阻止,张了张嘴,又放弃了。
“那就停这儿,你们办完事立刻回来。瀑布的水太干净了,一条小猫鱼都没有,我闷得慌。”哈兰德蹲在船边抱怨道,“千万记得把掌门也一起带回来,她自从得了那把剑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真不习惯。”
四周天色开始泛起青灰,空气里涌上一层腥腻潮湿的霉味,远处的江面上竟然隐隐透出亮白色的光来,这可不是太阳又出来了,而是远处的连天雨水把整片水域都映得发光:的确是要下雨了。
“看天色快下雨了,水里风浪大,你回去也注意安全。”尤莉安叮嘱哈兰德。哈兰德自然不怕雨,他在水面上转了几个圈,看起来很雀跃的样子:“这么点雨算什么?我小时候跟着我爹环游四海,见得可多了——你们见过热带风暴吗?那才叫壮观呢。我们水族不怕雨。”
但人类怕雨,哪怕是习武御剑的武林中人也需要雨具,尤莉安钻进船舱里寻找能遮雨的东西。“咱们没有遮雨的东西吗?”她问胡梅尔斯,“伞、蓑衣、斗笠,全都没拿吗?”
“我从不躲雨。”
胡梅尔斯站在船头,看远处的乌云缓缓朝此处移行,哈兰德操控着小船缓缓靠岸,仙山就在眼前。尤莉安从箱子里找出一把油纸伞,撑在两人头顶:“胡梅尔斯前辈大人,你要是少自恋几分,也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被几个旧情人耍得团团转了。”
“——啊,我们到了!”胡梅尔斯没接话,指着山脚下一处石阶说,“此处便是入口,沿着石阶往上就是举行武林大会的地方。爬的时候千万不可走回头路,否则就要迷失在这深山里,再也出不来了。”
二人上岸,和船边正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小海怪作别。天上淅淅沥沥飘起几滴雨,尤莉安撑着伞,感到雨滴斜着飘到她鼻尖上,有些凉。她问:“接引之人在何处啊?”
“应该就是那人,立在那石阶旁的碑碣前方。”胡梅尔斯示意前方一人影,那人撑着一把红伞,脸藏在伞下,看不大清楚,“咱们前去问问。”
尤莉安拉住他:“你确定?”
“确定,接引使者向来站在这个方位。”胡梅尔斯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奈何他有些近视,“怎么,这人尤莉安你认识?”
“我似乎认识——我怀疑你也认识。”尤莉安踌躇道,“你还有伤,像这样贸然上前交谈,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小伤,不碍事。”胡梅尔斯示意布兰特跟上,大步流星上前与那持红伞的使者说话,“有劳了,还麻烦带我二人上山一趟。”
“雨下得急,我一人下山,竟忘了给你们带伞。”那使者微抬起伞,露出脸上左右两只颜色不一样的桃花眼来,“快上去吧,马茨,就差你了,莫叫仙家久等。”
尤莉安连忙行礼:“见过穆掌门。”
“小友不必拘礼了,我们又不是头回见面。”穆勒笑笑。
“穆勒师妹身为拜仁掌门,不在山上参加武林大会,这是来做什么?”胡梅尔斯和尤莉安站在同一把伞下,远远跟着穆勒,“真是仙家派你来的?”
“有谁知道呢,这山上究竟有没有仙人。”细雨里,穆勒手中拿着的伞越发血红,穿过雨幕发着光似的,“拜仁的事向来不用我操心,我呆着也无聊,见雨天路滑便下山接引。二位若是疑心,让姑娘问一问周围树木便知。”
胡梅尔斯看尤莉安,尤莉安摇摇头:“我听不见它们说话。”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穆勒走到一处树荫下,收起伞,招呼他们二人过去,“姑娘看好了,像我这般才对。”她蹲下,从喉咙里发出些小动物打呼噜似的鸣叫。方才还安静得有些反常的树林里瞬间吵闹起来,四周草丛里时不时闪过几只黑影,探出几双亮晶晶的眼睛和几枚湿润的鼻子。尤莉安害怕地往胡梅尔斯身边退。穆勒站起来,拍拍手,草丛里应声钻出一只红白杂色的狐狸。它滑稽地用两只后腿站起来,两只前爪搭在一起,向穆勒作揖——随后不知怎地变化起来。待再定眼看去时,那狐狸站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位青衣小厮,恭恭敬敬地对穆勒说:“掌门。”
“人我已经带到了,你带他们前往住处,千万不可怠慢了。”穆勒向那小厮交代完毕,又对尤莉安和胡梅尔斯叮嘱道,“有什么需要找他就是,这狐狸不会害人的。”
胡梅尔斯急忙拦住穆勒,生怕她离开:“你能驱使狐妖?那日在慕尼黑城外……”
“本来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但既然仙人让你们上山来,便是有缘,你们知道了也无妨。”穆勒又撑开红伞,把玩着伞柄上的流苏,“那日我叫来巴伐利亚所有的妖精,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拦下你们三人一夜,好让施梅泽他们追上来,将无情剑引去威斯特法伦。那些精怪竟然想出个狐嫁女的戏码来,也是有心了。”
胡梅尔斯感叹:“我向来知道你手眼通天,一直以为是拜仁势力庞大的缘故,并未作他想。没料到,这世上身怀异能之人竟这么多。”
“天道运行,其中规律岂是我等凡人可以随意揣测的。这世上有人练功习武,有人通灵万物,哪怕有再大的能耐,都不可逆天而行。师兄,你在藏剑阁内得授仙剑,理应早就悟得这一点才是啊。”
“那阿隆索狂妄自大,想要强抢无情剑,仙人也允许吗?”
穆勒笑得奸诈,简直叫人怀疑她是否也是狐狸精变的:“各人都有自己的命数。阿隆索做的事、你做的事、罗伊斯做的事、赫连花做的事,凡事种种,一切都是仙人的旨意。要不然,你以为我竟会主动帮他,或是帮你?我恨不得一切阻碍拜仁的东西都从江湖上消失才好——天色已晚,二位还是早些安顿吧,武林大会明日举行。”
她撑起红伞走了,如同鬼魅一般,带着四周那些窜动的黑影消失在丛林深处。尤莉安使劲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她离开的方向,却发现这地方周围什么标记都没有,既不见上山时的石阶,也不见尤莉安熟悉的那些树木。雨势不见小,那位青衣小厮仍然候在一旁,衣衫上一滴水都没沾上。
“二位贵客请随我来。”那狐狸变的小厮向他们深鞠一躬,灵巧地走在前方带路。尤莉安撑着伞,偕同胡梅尔斯跟在后面。天色暗沉,看不出他们要去哪里,只知道约莫走了一柱香的时间,眼前忽地出现了一间院落。其布局走向、房屋陈设,都和二人在慕尼黑城郊遇见过的那狐妖的住所一模一样。
“明日一早,小的会前来带二位上山。其余宗派来的人,均已住在山顶上了,因此二位不用担心会碰到闲杂人等。若需要小的效劳,贵客站在院门外吹声口哨即可。”
那院子同二人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倒是丝毫未变,依然一幅主人家办喜事的模样,只是里面空无一人,转角的莲花灯在雨里自顾自亮着,还有两只被浇灭了。走廊上挂着的大红喜绸受了潮,没精打采地垂落着。二人躲进廊下,尤莉安去试探着推门,发现侧边厢房全都上了锁,只有主屋开着门、点着灯,墙壁上挂着喜服,梳妆台上点着红烛,铜镜前方整齐码着点翠的头冠首饰。里间的床铺已经收拾过了,大红被褥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栩栩如生,在烛火跳跃间仿佛真要活过来飞走一般。
“我睡地上吧。”尤莉安按着胡梅尔斯坐下,开始寻找第二床被褥,“你伤还没好,要多休息,不许再走动了。”
胡梅尔斯坐在床上,看着尤莉安忙碌。
“上次是施贝刻成亲,这次轮到咱们了。”胡梅尔斯问她,“感想如何?”
“我从前没成过亲,今日也没这个荣幸和你成亲。”尤莉安翻遍了所有的橱柜箱箧也没寻到被褥,泄气地坐到胡梅尔斯身边,“我不是说过吗?我若成亲,那人一定得是天下最最深情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明天阿隆索把所有人都杀了,把我们都杀了,你就不后悔吗?”
“你啊,看到红喜字就想洞房花烛,看到美人就想与她共度良宵,看到旧情人对你笑你便幻想她要和你重修旧好;等到有女子真的爱上你了,你又不想给出什么承诺。世上哪有这种美事?”
“那是因为无情剑——那天你也听到了,我对无情剑发过誓,不得圆满之类的。”
“现在你不是无情剑的主人了,难道就能圆满?”尤莉安盯着胡梅尔斯,手撑在床铺上,“你自己说的,万一明天我们都被杀了。”
胡梅尔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赞同,也低头盯着她。
“罢了,看在你受了伤的份上。”尤莉安垂下眼睛小声说,“我不跟你计较。”
“那能再答应我一个要求吗?我受伤了。”胡梅尔斯依旧用他蜜糖般的棕色眼睛看着尤莉安,“你不答应也行。”
“说吧,是什么?”
“尤莉安,我想看你穿上那件新娘子的衣服、戴上梳妆台上出嫁时用的首饰。你打扮起来一定很美。”
尤莉安站起来,在屋里犹豫片刻:“那我便去……但我不会梳头发。”
“我会。”胡梅尔斯解释,“我曾经差点结婚,她当时和你差不多大。”
“谁?”
“沙尔克的前掌门,给我下毒那位。我当时不知道她的身份,也没把对无情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全怪我不好。”
尤莉安取下那件用金线装饰的正红色大袖外衫,长长的后摆一直拖到地上。她披上衣服,套上腰封,叫胡梅尔斯来为她系腰带。
“明天就要武林大会,我们今晚竟然有闲心在此处玩过家家。”她对着镜子,拿起头冠往头顶比画,想到这件事又笑起来,“要是让穆掌门知道了,她会不会笑话你啊?”
“那我便说,是你硬要穿,我没办法只好配合你。”胡梅尔斯拢起她浅金色的秀发,拿过簪子,手法娴熟地挽出一个发髻。尤莉安皮肤白,点翠、珍珠等名贵材料戴在她的头上正正好,同金发一起发着光,把昏暗的里屋都照亮了。
“还缺点什么。”尤莉安对镜子仔细端详,总还是不满意,于是拉开梳妆台的抽屉,“这里有胭脂吗,或者画眉的东西——竟然真的有!那些狐妖做事颇认真啊。”
胡梅尔斯看尤莉安凑到模糊的铜镜前面搽胭脂,忍不住拿起画眉的墨笔:“我来帮你画吧,这里光线太暗,看镜子不方便。”
“你会画?”尤莉安将信将疑,“我明天还要见人,你别把我画成鬼了——要不然算了吧。”
“别动。”他弯下腰,捏着尤莉安的下巴把她的头摆放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小心地拿两根手指头捏起眉笔,“我只有一只手,不能扶着你的头。你若是动了,可怪不得我。”
“你就是耍赖,横竖要怪我罢了。”尤莉安仰起头,微闭眼睛,感到胡梅尔斯的小拇指搭在她脸颊上。随后屋内便没有人再说话,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烛芯爆裂发出的噼啪声。尤莉安模糊地看见胡梅尔斯的手在她脸上移动,墨条拉扯皮肤,产生轻微的痒意。她鼻子有些酸。
“好了,你对镜子看看——哎呀,拉住我干什么——怎么还哭了呢?”胡梅尔斯的手被尤莉安拉住,只好蹲下来安抚她,“别哭,尤莉安别哭,对不起,我不该要你穿这个的,我只是觉得你穿上好看罢了,没事了我们现在就把这外衣脱了就是了——”
尤莉安死死圈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起身,大颗大颗珍珠似的泪水从眼角滚落,越哭越伤心,把刚上的妆容都弄花了。胡梅尔斯手足无措,枉他多活了这么些年,也依旧拿女人的眼泪没办法。他只好用自己的袖子给尤莉安擦眼泪,又拍着她的背,哄孩子似的轻声安慰她。
“过来……你过来。”尤莉安抽泣着说,“我有话想说。”
胡梅尔斯连忙把头凑到尤莉安耳边。女孩深深呼吸着,捏着他的手腕,整个人几乎趴在他肩上。屋外的雨越来越大,雨点急促地拍在屋檐上,扰得人心里烦躁,几乎不能思考。尤莉安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Notes: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欧冠决赛了……叔叔姐姐你们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Chapter Text
雨势比想象中要大。尤莉安担心走廊上的莲花灯被浇坏了,便寻了根长杆子,出门去屋外想把灯收下来。
“你管这些作甚?”胡梅尔斯试图劝她,“都是狐妖的东西,第二天就会不见的。”
“雨声太大,反正我也睡不着。你别出来,当心风寒侵体,伤势又要加重了。”
“我的伤如何,自己还不知道吗?”胡梅尔斯揉着胸口,“这么多年来,受过更重的伤也不是没有。”
尤莉安警觉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胸口有些闷,也许是下雨的缘故。”
“你别动——快躺下,别动,左边还是右边胸闷?有没有呼吸困难、胸痛、背痛、手臂痛?想不想咳嗽,还是想呕吐?”
“和你说了是下雨的缘故,仅仅胸闷罢了,别的不适一概没有。你快去对付花灯吧,这么好看的东西,不要糟蹋了。”
胡梅尔斯被尤莉安勒令躺回床上,此人呼吸略显急促(尤莉安给他背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半躺着),可甚至还无所谓地对她笑,无赖做派。尤莉安再三观察,也觉得胡梅尔斯除了面色略有苍白之外,似乎并无大碍。于是吓唬了他两句,出门去取莲花灯了。
那莲花灯做得精巧,里面点起蜡烛后,外圈的花瓣竟会为热气所驱动而一圈圈旋转,远看好似映日荷花被微风吹拂,生动至极。如今雨天潮湿,莲花灯远比不上慕尼黑城外那日的美轮美奂,但挂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也别有一番风采。尤莉安走到廊下,拿长竿对准屋檐上悬挂的花灯,踮起脚尖,伸进去一挑,莲花灯便稳当当挂到了她的手上。她小心降下杆子,吹灭里面的蜡烛,提着莲花灯,在院子一角寻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地面湿滑,雨水把她的鞋面都沾湿了些。莲花灯总数并不多,尤莉安将它们妥善安置好,擦擦手,想要回主屋歇下:不知道胡梅尔斯睡着没有。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发现里面安静极了,烛火却还亮着,龙凤喜烛发出的暧昧光线忽明忽暗,透过纸糊的窗户投射到屋外面。
他也许睡着了。尤莉安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没吹灭蜡烛,见胡梅尔斯侧身睡在外边,就想爬到里面睡。她解下头发,脱去鞋袜,小心地把手伸到胡梅尔斯身边作支撑,想要借力爬到里面去,却摸到一大片湿掉的床单,范围比她的一个手掌还要大。尤莉安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胡梅尔斯头侧下方的大红床单呈现异常的黑色,闻起来也不对劲,似乎是——
血腥味。
她连忙取来红烛照明,检查胡梅尔斯生命体征,又拿出贴身存放的银针,朝他天灵盖上连扎三针,然后上手狠掐他一记人中,连声叫他:“胡梅尔斯,马茨,马茨!快醒醒,别睡了,快醒醒——”
胡梅尔斯睫毛微动,胸口起伏,似是要咳嗽。尤莉安连忙轻拍他背部顺气,他头一偏,撕心裂肺地咳嗽几声,又落下些星星点点的血迹,有的还含有微小的血凝块。
他艰难开口,声音嘶哑:“……抱歉。”
“你道歉做什么?还好吗,胸痛不痛?”尤莉安着急坏了,一连串地问他,“我已经帮你止血了,但还是要配合服药才能好。你别捣乱,咱们明天就回多特。”
胡梅尔斯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别费心了,尤莉安。”
“……什么,你说什么?”尤莉安急得跪在床边上,拉住他的衣服,“你这病是气血亏损、陈旧性内伤,慢慢养着总能好的,切勿劳累了,听我的,又不难治!”
“我受的伤,我自己有数。这不是因为中了什么毒,而是因为无情剑另择他主,我体内的心法反噬所致。我与它的缘分还未尽,如此强行与它断开,仙剑有灵,它自然会报复我。”胡梅尔斯轻轻把尤莉安捏住他衣服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这是我命中一劫,逃不过的。”
“可是,可是……”
“或者,你能不能暂时为我医治,保证我明天可以自如活动、使用武功,和常人一样?”
尤莉安立刻拒绝:“此法对身体伤害颇大,你不要命了?”
“我说了,我和无情剑缘分未尽,因此我要亲手打败阿隆索,取回宝剑。如果想活命,这是唯一的办法。”胡梅尔斯紧握她的手,“尤莉安,你愿意帮我吗?”
“我看这办法太冒险了,阿隆索他——”
“尤莉安,一旦我和无情剑的因果两清,从前的事就都不算数了,你明白吗?”胡梅尔斯几乎以一种蛊惑的语调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尤莉安神情恍惚,小声跟着他重复:“再也……不会丢下我?”
“对。”胡梅尔斯嘴角微弯,他在忽明忽暗的暧昧光线里低声向女孩许诺道。
“好吧……我会帮你的,你不许骗我。”尤莉安拔下银针,让胡梅尔斯面朝下趴好,褪下他的外衣,准备施针,“可能会有点疼,大概就和蜜蜂蛰你一下那样的疼,你忍着点。”
胡梅尔斯闭上眼睛,等待尤莉安医治。
“但其实,你骗我也不要紧的,我早就知道你这人一点信用都没有了。”尤莉安叹口气,伸手理了理胡梅尔斯耳侧被血打湿的两绺头发,“就好像胡梅尔斯只是你的一个假名字而已。”
“我喜欢胡梅尔斯这个名字,我就是胡梅尔斯。”
“也许吧,不过这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尤莉安伸出一只手摸他背上的骨头,以确定穴位,“反正明天也许我们都死了。”
明天来得很快。尤莉安担心胡梅尔斯,整夜地守着他,听窗外雨声滴滴答答,最后趴在床边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还是胡梅尔斯叫醒的她——他正试图把尤莉安拎到床上睡。
“……什么?不用……我醒了。”尤莉安嘟嘟囔囔地反对,“你别压到我的头发……”
“趴着睡容易落枕。”胡梅尔斯劝她,“等下小心连剑都举不起来。”
“……我本来也不使剑。”尤莉安翻个身,背靠着枕头,迷迷糊糊伸了个懒腰。
胡梅尔斯见她还没全醒,于是独自走出院子里去。雨已下了一夜,势头倒是小了不少,只剩些连绵不绝的毛毛细雨,雾蒙蒙将天地织成一色。那狐狸变的小厮早已等候在院门口,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见胡梅尔斯出来,便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大人昨夜休息得如何?”
“尚可。山上武林大会开始了吗?”
“罗掌门与无情剑磨合得不错,目前一切顺利。”
“你们穆掌门有何吩咐?”
“穆掌门说,大人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胡梅尔斯踌躇片刻,最后开口问道:“若是……对上那阿隆索,能有几分胜算?”
“胜负成败,全在天意。”那小厮回答着,又朝后面走出来的尤莉安行礼,“见过小仙人,昨晚休息得如何?”
“你们倒也有趣,见到我口口声声都称仙人,上次那些在慕尼黑遇到的狐狸也是这般。”尤莉安整理衣裙,问胡梅尔斯,“我的簪子歪了吗?”
胡梅尔斯左右看看,伸出手轻扶一下她的发髻:“没。”
那小厮没理他们两个,啪的一下变回狐狸,口吐人言道:“二位贵客撑起这把伞随我来便是。此伞可以遮蔽人的面貌,不会有旁人认出的。”
二人撑起伞,跟着狐狸走出院落,钻进树丛里。杂色狐狸穿行在树林里竟然出奇的和谐,它摇晃着大尾巴向前灵敏地跑动一段距离,又回头停在原地等待后面因直立行走而笨拙不堪的两位人类。这么跟着狐狸走了一里路左右,前面豁然开朗,原本遮天蔽日的树冠里现出一条上山的阶梯来,远处还隐隐传来人声,想来正是武林大会所在的地方。狐狸转身,又用两只后腿站立起来向它们作揖,晃晃尾巴,三两下便消失在树林深处了。
“这小东西倒是通人性。”胡梅尔斯朝狐狸消失的方向张望片刻,才迈开脚步爬山,“和它们相处,想必是一件乐事。”
“我有时候也觉得,花花草草比人类好说话多了,可惜在这山上我听不见它们说话,还有些不习惯。”
“那穆勒又是如何能够指挥狐狸的?”
“看她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别的办法。”尤莉安忧愁地叹气,“我从来不信什么神仙的,在这块由神仙管辖的地界儿上,显然帮不上忙。”
“且往上走吧,这麦斯山比威斯特法伦好走多了。”
尤莉安闷头走了一段,又开口问道:“你又是为何执意要上山?”
“我和无情剑还有缘分未尽。”
“你如何能知道,它托梦给你了?”
“我能听到它对我说话,就像你能听到植物对你说话一样,尤莉安,你别不信,是真的。”
“会说话的东西有很多,活人会说话、鸟兽会说话,死人也会说话。”
“我知道它就在山顶上。”
尤莉安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胡梅尔斯接过她手里的伞:“我来撑?”
“你别摔倒就好。”
“那还要靠你医治呢。”
“我岂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
“此处倒是有个方法,等你们那长老得到仙草、领悟神功之后,你再将那可以治百病的仙草借来,如此便什么病都能好了。”
“仙草连无情剑伤都能治,何况外伤。俗话说得好,杀鸡焉用牛刀。”
“这下,我连一头牛都比不上啦?”
“不好好撑伞就还给我,少说几句话吧。我昨晚施针只是让你感受不到病痛,又不是把你治好了。”
——胡梅尔斯乖乖闭嘴。
仙山上风景精致,到底不同于凡间。他们二人每沿着石阶往上走出一段距离,再回头看时,便能发现周遭景物变幻,已然身处另一个季节另一个地点。路旁生长的灌木从南天竹变为焦黄的茅草,偶尔还钻出两颗仙人掌,忽地又变回叶子金黄的卫矛,或是结着红果的冬青。溪涧偶尔从他们身边流经,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水体清澈见底,即使在阴雨连绵下也闪烁着金属似的光芒。
“我上次来时,这水是现在的两倍还要多。”胡梅尔斯为因好奇而附身查看的尤莉安解释道,“不知怎的,明明从昨天就一直下雨,水却这么少。”
“你还记得上次来时看到的东西吗?”
“不太记得了。”胡梅尔斯摊开手,让尤莉安把冬青树丛里结的红色浆果放在自己手里,“这是什么?”
“冬青树的果实,圣诞花圈里常有。”
“我好久没过圣诞了。上一次还是在多特——多特每年圣诞都会举行歌会,今年你若是有空的话,应该来参加一下。”
“谁邀请我去呢,你吗?”
“多特的圣诞节十分好客,你大可不用邀请函——嗷!”
胡梅尔斯捏着冬青树的果序,却被树叶的尖刺扎到了手。他条件反射地痛叫一声,甩手丢开果实。尤莉安伸脚把掉在地上的浆果踢开。
——再抬头时,山上那些曾让她为之赞叹的园林美景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烧焦的平地、干涸的泉眼,以及被打斗痕迹犁过一遍的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传说这些宫殿曾经是仙人的居所,如今只剩下荒芜的高山上无边的肃杀之气,模糊在连绵不断的细雨当中。
台阶未走到头,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胡梅尔斯没有停下的意思,尤莉安也只好跟着他。
“它就在上面。“
“什么?”
“无情剑——它就在上面,它在等我,等着我回去做它的主人。”胡梅尔斯加快脚步,“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缘分、宿命因果,诸如此类的。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无情剑现在的主人是罗伊斯啊!”尤莉安见胡梅尔斯懵懵懂懂,心下明白这是又进入了什么圈套里了,于是死死抱住那把青伞的伞柄,整个人几乎挂在胡梅尔斯手上,“你仔细想想,它到底在哪?回神!”
胡梅尔斯怜爱地看着尤莉安。
“不是我把你带来这里的,尤莉安,是你自己。“
“你在说什么?”尤莉安吓得大叫,“醒醒,醒醒,看着我!”
“只有这么点路了。”胡梅尔斯指着山顶,“就在那儿。”
尤莉安不敢认现在这个胡梅尔斯。此刻的他不像个人类,反倒像上身了什么精怪,像是无情剑本身在说话,那柄漆黑的铁东西。但尤莉安不信这些。因此胡梅尔斯越是想往上走,尤莉安越是要和他作对,将十八般武功全部使了出来,想逼胡梅尔斯后退一步。
但这个胡梅尔斯——这个钢铁似的胡梅尔斯——根本不为她所动。他冷冷地瞥了尤莉安一眼,然后松开手。
青伞掉落在地上。
还没等尤莉安反应过来、想出办法藏身,远处利器破空声就已经响起。剑刃划开空气,几乎在雨幕里撕扯出一条真空来。那寒光闪过,震得天上的雨水皆暂停了一瞬,快得地上的砂石都没来得及反应,山路上独臂的剑客没能够动作,剑客身旁的女孩也发不出声音。这一剑,快过一声惊雷,也伴随着一声惊雷——轰隆!大雨以磅礴之势突然砸下,那柄剑就这么插在地上,穿过一个将死之人的喉咙,那柄无情剑。它通体湛黑,长二尺,未开封,也无铭文,冷冰冰地浸泡在它前任主人的鲜血里。胡梅尔斯的血依然沿着创口一股一股地向外涌,他的胸腔每艰难地起伏一次,便从中喷出一股新鲜的血液,红色,咕嘟冒泡,在阴雨连绵中几乎发着光,活泼地扩散开去,很快变成一汪血泊。
他快要死了,但还是艰难地朝尤莉安抬起手。血温柔地向外涌出。他从漏风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呼吸声,粗粝且骇人。尤莉安膝行到他面前。胡梅尔斯面带微笑,抚上尤莉安的金发,努力拼凑出音节。
他说:“成了……成了。”
Chapter 15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所以呢,都看到这里了,您还想看什么?的确,武侠小说中的英雄一般都得遵循一些基本原则,例如那小李飞刀李寻欢,他从江湖第一高手的决斗之门后走出来,仅仅说了三个字:他输了。甚至都不用让大家再见到那柄刀,在这三个字处,就可读出已发生过一场恶战,也许那屋内二人曾经当面对峙,都忌惮于对方的实力而不敢动手。上官金虹鼻翼翕张,小李探花故作潇洒,一片寂静中:他输了。
但可惜就可惜在这里。胡梅尔斯,原名马茨,可以这么说:他是一个目光短浅、摇摆不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人。他还是一个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关键时刻贪生怕死的人。他到底不能算是个英雄,也不能算是个大侠。
——这些描写的句子里,有这么多贬义词,难道说明他反而是一个坏人吗?不,胡梅尔斯只是一个得到了宝剑的凡人罢了,天底下任何一个其它的凡人被授予如此权柄,也不见得能做得比他更好。所以他不是英雄,只是凡人;只要是凡人,都会死。
胡梅尔斯死了,他既没有在死前与天下第一高手交战,也没有发表什么悲壮的遗言。他和任何一个死人差不多,躺在地上,曾经属于他的那柄无情剑插在他的喉咙中间,奇异地直立着,把这具凡人的躯干一分为二。他变得很薄,薄而苍白、柔软、安静,连同伤口里的血液一起静止着。雨滴砸在他睁大的眼睛里,那双昔日如流动蜜糖般的棕褐色眼睛此刻漆黑一片,深不见底。雨水流过他的脸如同哭泣。胡梅尔斯几乎漂浮在雨里,他死了。那柄青色的伞掉落在一旁的地上。
尤莉安把胡梅尔斯那苍白的死人的手从自己的头发上摘下来,像游泳的人摘下一根海草那样。无情剑直立着插在地面上,阿隆索从山顶走下来,掸掸自己的袖子,弯腰拔出无情剑,把剑刃上的血污在胡梅尔斯的衣服上擦拭干净。
尤莉安抬头直视着他:“别的人呢?”
“什么别的人?”
“德甲十八宗派,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
“是吗?”阿隆索笑道,“我忘了。这里有别的人吗?”
“罗伊斯呢?施贝刻呢?穆勒呢?这么多帮派的掌门和弟子,你难道将他们全部杀了吗?”
“我真忘了,难道我还能记得每一个手下败将的名字?你去山顶找找,或许还能找到几个——他们都不重要。我自从取到这剑之后便一直在等你们,你们是最晚到的。”
“等我们?”
“等马茨。”阿隆索慈爱地抚摸着无情剑,“仙人告诉我,一定要用无情剑杀了我的这位昔日同门,如此,仙草才能重新现世。现在万事俱备,尤莉安,你不想看看百草卷炼成的样子吗?随我来吧。”
尤莉安一点也不关心什么百草卷。她跪坐在地上,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起来。”阿隆索命令她,“过来,看看我所做的到底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你不是自以为正义吗?”
“我没有——”
“你过来,听听仙草在说什么。”
那仙草只是很可怜的一小株,叶子细长,叶脉平行着长出去,和路边的杂草乍一眼看并无区别。阿隆索用两根指头捏着它,示意尤莉安伸出手,把它放进尤莉安手掌心里。
“听见了吗?”
尤莉安摇摇头。
“听不见?是不是太紧张了?”阿隆索循循善诱,“你也算半个药宗弟子,不必害怕我。”
尤莉安害怕得腿都软了,她只知道摇头。
阿隆索叹气,取回仙草:“算了,还我罢。”
他由内至外抚摸着仙草的叶子,动作温柔,好像同自己的孩子说话那样对它轻声细语地讲话:“无情剑在这儿,你喜欢吗?”
仙草没有回答。阿隆索转过头,盯着尤莉安。
“喜……喜欢,它说喜欢。”尤莉安只好撒谎,她小声说道。
阿隆索又柔情似水地对着仙草说话了,他把剑举到小草面前:“喜欢就好。喏,自己来取吧——慢慢来,整一把剑都是你的。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尤莉安惊恐地看着那颗草,所谓仙草。它迟迟没有反应,只是呆在阿隆索手心里。
“它说什么?”阿隆索皱眉,问。
“它说——它说——”尤莉安支支吾吾,心里害怕地尖叫着你快说句话啊仙草大人,祖宗,各路神仙在上,随便哪位显显灵,就顺这位的心意收了这把剑吧!
仙草舒展叶子,仿佛对她点点头。
——什么?
尤莉安睁大眼睛,意识到自己没看错。那仙草由里面绽出白光,白光里透着金色,温暖极了。阿隆索见状出于狂喜而双膝跪地,向仙草虔敬地跪拜,口中喃喃自语:“仙人……仙人显灵……请授我神功……”
白光渐长而旺盛,范围越来越大,把周围十米——二十米——一百米——整个山顶——都包括了进去。所有东西,不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不论能言语的还是天生地养的,睁开眼所见皆是亮白一片;雨依旧下,只是天地都淹没在白光里了。尤莉安无措地四处张望,想要找到什么现实世界的锚点,却一无所获。什么神仙、什么灵草,全都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白茫茫一片的麦斯山顶上,雨依旧下着。
睁开眼,孩子。尤莉安听见一个渺远的歌唱似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对她说话。睁开眼。
你是谁?尤莉安颤抖着问这个声音。我死了吗?
睁开眼,你就知道了。
尤莉安不敢违抗,只好睁开眼。
:没人继续死去。麦斯山顶的平台上沟壑纵横,雨点溅起半寸高的水花,阿隆索跪着祈求上天,胡梅尔斯躺在稍微靠下一些的台阶上。唯独无情剑不见了,仙草也不见了,似乎它们已经为阿隆索所用,同化而成为他神功的一部分。
尤莉安只听得那歌唱似的声音继续对她说话,但声部越来越多、距离越来越近——尤莉安,孩子,别找了,低头,低头看看你自己。
尤莉安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什么:那是沉甸甸的,一块温暖的石头似的东西;不,它更加类似于种子、果实,大陆诞生之初的第一团海藻,或者刚刚育成的幼苗;它旺盛地蠕动着,挣扎着,盼望得到新生——从尤莉安手掌的缝隙里放射着渗透出光芒来。
:孩子,这是你诞生的地方。那声音齐唱道。回来吧!
雨势愈发凶猛。如果说前些时候的雨点从天空砸向地面,那现在雨水则成片地劈砍下来,伴着电闪雷鸣,好像那头顶的青天裂开了一道缝隙,让天宫里神仙的浴池漏了水,把琼浆玉露条条白练似的泼洒向地面,从天上倒悬至人间。尤莉安的脑袋被雨水这么一浇,倒是清醒了几分,便反问那些吟唱个不停的声音:“我是谁?”
看看你自己,孩子,伸出手来。它们轻轻唱道。你是谁?
尤莉安伸出手,连绵不绝的雨幕里,白光在她手掌中轻轻浮动着,里面透出点金。我究竟是谁?我能和草木说话,我会发光,我诞生于此……
仙草。尤莉安攥紧拳头,意识到那光芒或许与仙草有关。她手里的是仙草吗,她拥有仙草吗,仙草生长在她的体内,亦或者说那仙草就是她自己?——尤莉安念头转得飞快,瞬间想到了这个最大、最确切的可能性:无论怎样,她能救活胡梅尔斯。
胡梅尔斯,他就躺在那里,像一具真正的尸体那样,脖子几乎断成两截,伤口边缘泡过水,有点外翻发白。从胡梅尔斯身子底下流出的血水已经稀释得过头了,几乎看不出颜色,但还能闻到铁锈味。那弥漫着铁锈味的生命之河就这样发源自他身下,从麦斯山顶浑浊而缓慢地向世界另一头延伸。尤莉安没能够读懂胡梅尔斯最后送给她的那个微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从未见过这位年长者的眼神如此闪亮、如此悲痛,而又如此充满感激,好像看到了什么命运早已安排好的结局。她向来不相信世间存在什么神仙,因此同样不接受当下的结局。于是她攥着手心里仙草的那一捧白光,跌跌撞撞朝胡梅尔斯跑去。雨水把胡梅尔斯托向她,尤莉安伸出手拥抱这具残破的躯干,如同冥河上的摆渡人那样,领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充满忧愁和痴妄的人世间走,别忘记了,麦斯山上不能回头。她把那颗白色光芒塞进胡梅尔斯颈部的伤口里,用手作缝合,捏紧从他的伤口里绽出的皮肉和血管。回来吧,回到我身边——她加入耳边那歌唱着的精灵的集合中——回来吧,请跟着我走,千万不要回头——
“……你,你拿仙草干了什么?”
阿隆索站在她身后大喊道,美丽的脸上雨水划过。
仙草已经起作用了,胡梅尔斯身体上的伤口迅速愈合,脸颊红润起来,胸口又有了规律的起伏。尤莉安搭上他的脉搏,显示他正处于安稳的深睡当中,仿佛从未受过伤。阿隆索飞奔过来,见此状懊悔地抱住脑袋,对尤莉安怒目而视,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救他?和我一起,我们可以让药宗成为江湖之首……”
尤莉安只好往山顶上退,劝说阿隆索:“长老息怒,你看我的手里!”她高举起手,手心里再次托起白光。
“你……你是仙草认的主人?或者你是仙草转世灵童?尤莉安,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尤莉安!”阿隆索直往山顶追,“尤莉安,事关药宗,事关江湖第一高手的名号,你可要想清楚!”
阿隆索一面追,尤莉安一面退,如今她有了仙草相助,竟然也能在阿隆索面前躲过几招。但光靠躲并非长久之计,她左右腾挪,却被阿隆索逼到了平台的另一边,若后撤半步,便会掉下悬崖、粉身碎骨。
“尤莉安,你考虑一下吧!”阿隆索见状,站在原地苦苦相劝,“等我做了江湖第一高手,你便是江湖第一高手的弟子,又有什么坏处呢?”
对啊,如此一想似乎的确没什么坏处。尤莉安低头瞧了瞧身后的悬崖,雨落到里面,真好像没个尽头似的。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别宗的人我都把他们迷晕绑在宫殿里了,你要我放了他们,我放了就是;你大可放宽心,我不会为难你。”阿隆索上前一步。
“他们都没事?”
“都没事,都没事。你愿意跟我走了吗?”阿隆索渴望地看着她手里的点点白光。
“我考虑好了。”尤莉安对阿隆索拱手行礼,“晚辈资质愚钝,实在不敢拜大人为师。大人还是另寻机缘罢!“
话音未落,她便向后面一倒,衣袂飘飘地在空中悬留了片刻,闭上眼睛想反正自己有仙草护体,横竖也不会死——就这么和雨滴一起自由落体,往悬崖下坠去——会不会疼啊,早知道再犹豫一下了。
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没有到来。尤莉安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什么地方,没有死相凄惨、也没有缺胳膊少腿。
“孩子,你叫什么?”
她睁开眼睛,见到一位仙人。要描述仙人是很难的,他们大多数都让人捉摸不透,因此也可以粗略得出这样的结论: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必定和神仙有关。尤莉安眼前这位看着便让人心生敬畏,周遭环境又别有洞天不像平凡人家,显然她是躺在哪个仙人的洞府里了。尤莉安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深深一拜:“弟子尤莉安,感谢仙人出手相救!“
仙人微笑道:“你倒说说,我救了谁啊?”
“救了我的前辈胡梅尔斯,他原名马茨。”
“可是那个独臂的剑客?傻孩子,那是你救的,你忘啦?你亲手将他救活的。”
“若没有仙人赐下仙草,我怎能——”
“仙草是你的,何来赏赐一说呢?而且他命中注定要有这一劫,为的是换来仙草重新现世,你认回仙草,才能与我相会于这仙境之中。”仙人指点尤莉安,“看,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尤莉安手中一沉,再定睛看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柄无情剑,长二尺,通体湛黑,未开封。她挽了个剑花,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那把无情剑——那把凭空消失的宝剑。
“这把剑已经由凡人保管许久了,放在仙境里到底不合规矩。”仙人问她,“孩子,你身佩仙草,按理说要留下居住在这仙境中;但念及你尘缘未了,仙草也可以由我代为保管,你带着这把剑下山,继续做那武林中人。你怎么决定啊?”
尤莉安立刻抢答:“我要下山!”
“凡尘俗世未必是个好去处。你执意要去?”
“我是个俗人,身处俗世才自在。”
“那你便带上这剑,往此处走吧,走到头便是山脚下了。”仙人用手遥遥一指,眼前便凭空出现了一条羊肠小径,云遮雾绕、曲折回环,不知通往何处。尤莉安见到出口,雀跃地想要冲进去,但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现在外面雨停了吗?”
“停了,艳阳高照呢。”
“那这无情剑,我拿了的话——”
“你想问不能圆满的事,对吧?”仙人闻言笑起来,“孩子,世上岂有事事圆满的道理?”
尤莉安其实没听懂,但她点点头。于是仙人朝她吹口气,尤莉安只觉得自己像片落叶似的被空气托了起来,脚都没沾地,飘飘然就一头扎进了那云朵包裹的羊肠小径当中。那路越走越宽,终于在尽头透出几分天光来,尤莉安扑向阔别了已久的现实世界,冲出仙境——
山脚下的江水涨得有两倍高,一艘小船在上面飘飘荡荡地晃着,阳光灿烂,正是晌午过后一天里最热的时间,河水闪烁着金属的光芒。尤莉安冲到河边,对河面上的小船大声喊道:
“等等我——”
小船里走出一个人影来,单边袖管空荡荡。
“等等我,等等——我这就游过来,反正淋了这么长时间雨。“尤莉安张大嘴巴深呼吸,”三、二、一、跳!“
扑通!尤莉安扑腾着向小船游去,见那男子蹲在甲板边上等她。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胡梅尔斯把湿淋淋的她拉上船,“仙人没有为难你吧?”
“我带回来了无情剑。”尤莉安头发沾了水,和眼睫毛黏在一起。她解下剑给他看了一眼:“不过别高兴得太早:药宗的植物园里还有好几株仙草幼苗,阿隆索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做梦都想当上武林第一高——”
胡梅尔斯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温暖拥抱。
“……我身上还湿呢。”
“谢谢你回来。”胡梅尔斯捧着她的脸说道。
……
“……所以你一定要去意大利啦?”
“……对。从今以后你拿着无情剑,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小心孤独终老,没有人爱我?”
“……我不是……”
“……放心吧,你不会被诅咒的,因为我永远不会爱上你。”
“……那就好,我也不爱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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