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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若不清醒/便会沉沦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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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良捡到了一个钱包,失主拜托他看管一会儿;过了片刻,对方又回电话来,请他帮忙把钱包送到名片上的地址。
“实在不好意思,店里有急事走不开,”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说道。
严良打开手机地图,终点地址是一家手机维修店,离他不算远。
好吧。“举手之劳,”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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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良今天好不容易结了一桩案子的材料,心情颇好地出来庆功:肉菜上齐、汤底煮开,新鲜牛肉下汤里一滚、滚出裙边似的浪。拿筷子的手冷不防被开水星子燎了下,他脚下一退,踩到了一只皮夹。
皮夹里有身份证、银行卡、一些现金和文据,还有一张只写了姓名、电话和联系地址的简陋名片。
严良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无人接听,这时候理应交给店主甩手走人;但他用餐完毕、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又掏出手机,盯着那号码看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按了重拨。于是电话接通,发生了如上对话。
对方说话相当客气周到,弄得严良不大好意思拒绝,只得赴约。
那家店铺开在老城区一栋商住楼里,被家政服务和鞋袜批发的店面左右包夹着,占地总共五步宽,不计被打包箱和蛇皮袋占去的面积(严良想:这家店可能刚开张),真正开张的部分只有门口那张一米多高的柜台。一个光头男人站在店门外边迎候他。严良拿手机备忘录对了两遍门牌,问他:“您是江先生?”
“我姓陈,”中年人说,严良认出他就是电话里那个声音,“江阳是我朋友——多亏您捡到了这个钱包,他刚才都急坏了,多谢您、多谢您!”
陈先生是个体面的中年男人,穿着挺括的条纹西装、戴着金边的方框镜,文绉绉像个知识分子。他殷勤地握着严良的手道谢,要严良一定进来坐坐、喝杯茶。严良摆手:“举手之劳,您别客气。店里不是还有事儿要忙吗?就不打扰了。”
“唉,是有点事儿!”陈先生嘿笑着,立即从善如流地松开手,但转眼又从自己怀里抽出两张红票子塞给严良,“就不耽误您了,但这个——您可一定得收下!”
严良仍然推辞。陈先生刚要再开口,屋内忽然响起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随即隐隐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喊声:“江阳呢?江阳,醒醒!”
陈先生脸色陡然一变;他还来不及反应,铺子后头另一扇木门就被人猛地推开,另一个体格壮实的男人慌张地冲了出来:“老陈!陈明章!江阳没回来?”
严良这才发现店铺深处还隐藏着一块儿空间,被一扇深色木门和一道布帘子遮掩着。那壮实男人就是从这扇门里跑出来的。他出了一头的汗,粗着嗓子朝陈明章喊:“江阳怎么不在这?”
陈明章先是一愣:“江阳为什么会在这?”随后快速瞥了一眼店门口的严良,走到那人身旁压低声音道:“那边出事了?”
——出于礼貌,严良应当主动退避;但本能的好奇心让他挪不开脚。他倚在店门外,掏出手机假装看信息,余光不时地往店里瞟:洞开的木门被布帘子遮去一半,门后隐隐约约可见一间暗室;相比起逼仄的店面,那房间要宽敞得多,正中摆着一台巨大的机械,里面的情形看不真切。
冲出来那汉子个头不高、声音粗哑,浑身浸着一股江湖侠客的痞气,和周到客气的陈先生截然不同。他急急地对陈明章说了些什么,陈明章低声回复,严良只模糊听到了江阳的名字。
“镇静剂?不是他妈说好只给李建国用吗?”男人忽然拔高声音道。
李建国?
忽然听到这个名字,严良一晃神,“李建国”……公安局副局长、他的现任上司,也叫这个名字。是巧合吗?他默默转了转身,试图从缝隙窥探暗室里的情形。房间里似乎还有别人,严良在缝隙边缘看到了一双自然垂下的腿,纤细修长、像是年轻女孩的腿,它的主人似乎半躺在沙发或躺椅上。年轻女性、疑似昏迷,这两个关键词与“镇静剂”连在一起,一系列恶性事件闪过脑海,瞬间激起了严警官的警惕心。他满腹怀疑地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两个男人:陈明章为人油滑,恐怕颇有城府,在刚刚短暂的接触中,严良完全建立不起对他的信任;而刚刚从暗室里冲出的那人却不同,他气质不羁、谈吐爽快,严良对他有几分莫名的好感。但严良也明白,直觉常常骗人,这人私下或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机也未可知。
他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挪近了两步,以便听清他们的谈话,同时摸出手机悄悄打开了录音。那男人似乎正在向陈明章解释当下的局面。“李静她们俩一起去拖住李建国了,”他说,“我得赶紧回去接玲玲。”
陈明章道:“可江阳既然失踪了——必须得快点找到他,万一出事就麻烦了。”
“去哪找?”
“既然用了镇静剂,要是出意外昏迷甚至死亡,他的意识就可能掉进更深层的梦境——甚至迷失域。”
“那现在怎么办?”男人急道,“玲玲那边也不能不管,她的精神撑不了太久!”
陈明章烦躁地踏着鞋跟,叩叩作响:“玲玲那儿需要人,江阳那儿也需要人;要是进了更深层的梦境,筑梦师也必须跟着……还得对付李建国,真是乱套了!”他狠狠揉了揉太阳穴:“这样,老朱,你先去接玲玲。江阳那边我叫张超来帮忙。”
被称为“老朱”的男人立刻反对:“张超动了,后边怎么送走李建国?张超不能来!”
陈明章重重吐出一口气:“那怎么办,谁去救江阳?”
老朱问陈明章:“行动开始前,你不是说找到人来帮忙了吗?”
陈明章道:“是,但她还没……”
“不是来了吗?”
严良一愣,看到“老朱”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他。
2
严良杵在那儿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陈明章怔了几秒,懊悔自己竟然没发现这个偷听的家伙。他赶忙解释道:“误会了,老朱,他不是……”
他挡在严良视线跟前,眼看就是要立刻打发人离开的意思。严良连忙抢着话口挤上前问:“你们需要帮忙吗?”
严良其人,解疑破案一向不走寻常路;恰逢机会送上门来,不冒一次险便不是严警官做事的风格。陈明章不巧,碰上了这么一个人物,唯满腹疑虑时最不好打发。
“老朱”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你找来的?我看他一直站在这儿听,还以为……”
严良解释:“我捡到了你们朋友的钱包,顺路送过来。”
陈明章补充:“江阳的钱包。”他仍挡着严良半个身子,肢体语言写满戒备。
老朱看了看钱包,又看了看严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谢谢。”
“不客气,”严良顿了下,咬牙再问一遍,“你们有事需要帮忙?”
他在赌面前这两人能否相信他。若一切只是误会,他做顺水人情帮个忙也就罢了;但他同时也明白,万一这群人真的在谋划什么、万一刚才的对话里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而他却没察觉的信息,现在不装傻脱身,后面就不一定再有逃脱的机会了。
陈明章显然并不信任严良,仍一副戒备的模样;反倒是被他称作“老朱”的那人主动走上前来,盯住严良的眼睛与他对视,只短短几秒,严良就感到后背开始发凉、冒汗,“老朱”的眼神像炉火里淬出的新铁,光泽寒厉,一触就迸出滚烫的烟。严良知道这人一定不简单。
“是遇到了点麻烦,”老朱说。
“要我帮你们做什么吗?”严良硬着头皮接话。
老朱笑了笑,气息从鼻腔滚过一圈,像食肉猛兽捕猎前的吐息,隐隐唤起人从原始时代残留下来的恐惧本能。他身上有股烟草味,严良没烟瘾,只闻出那味道像师父常抽的一种便宜香烟。
他说:“我们——在盗梦。”
陈明章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老朱?”
“你不问问盗梦是什么?”老朱没理会陈明章的惊诧,盯着严良的眼睛道。严良话在舌尖转了转,最后实话实说道:“我听说过这几年出现了干涉梦境的技术*,但我以为是谣言。”
“不是谣言,”老朱笑道,“我们就在做这个。侵入人的梦境潜意识来盗取信息,或者通过梦境给人植入潜意识暗示、从而影响他在现实中的行为*。”
陈明章高声打断他:“老朱!”
老朱略过陈明章:“但我们的行动出了点意外,江阳在梦境里失踪了。”他快速扫了眼严良因紧张而暗自攥紧的双手,问道:“你能帮我们把他找回来吗?”
在当下局面,如果由陈明章发出邀请,严良一定会认为这是个陷阱;但眼前这位“老朱”的邀请却让他迟疑。他斟酌着,不敢直接问他们行动的目的,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们的身份,老朱看出了他的疑虑,瞥他一眼道:“你想知道我们的目的?”
眼光毒辣。这的确是他想知道的,但此时提问是好的选择吗?严良微不可察地犹豫了一瞬,最终摇摇头:“我只要帮你们找到江阳就可以了,是么?”
陈明章越过老朱走上前,问严良道:“您肯帮忙?”
他脸上换回刚才客气的笑容,但严良猜想:恐怕他现在心里其实也犯嘀咕,只是看在老朱的面子上没有发作。这家伙总是引起严良下意识的防备。他反问陈明章:“你们信我?”
陈明章想说什么,却忽而顿住了,视线在他身后逡巡。严良瞥了一眼,他刚刚从火锅店带来的钱包正躺在身后柜台上。陈明章最终没有回答他,而是递回来一个古怪的问题:“应该我们问您才对:信得过我们吗?”
“什么?”
“您想,”陈明章讪讪笑着,“您要是参加了我们的行动,进了梦境,风险可在您身上。”
——偷听刚被抓了个现行,这会儿他突然又相信我了?严良想,并觉得难以置信,仅凭拾金不昧似乎不值得人这般托付,何况对方还是陈明章这样叫人摸不透底细的角色。
“您说得也是,”严良按掉录音,将自己刚刚背在身后编辑的信息亮出来,试探道,“这样,我发条定时消息给朋友,如果半小时后我没有联系他,他就到这个地址来找我们。”他隔空指了指店外的门牌。
陈明章点头:“半小时足够了。”沉默一会儿,又说:“其他人的名字就不留了,您让他们直接找我就行——陈明章,明白的明、章法的章。”
严良答应下来,删去了信息中江阳的名字。提防对方起疑,他把手机放得很低,陈明章却侧过身去,并没表现出偷看消息内容的意图。严良猜测他总归是有所保留,却猜不出他的筹谋;同时他又想到,陈明章和老朱莫名其妙的信任令他不踏实,而他莫名其妙的殷勤定然也让对方不踏实。他瞥了眼老朱,那人在一旁没说话,看着两人似笑非笑。
严良又想,直白的交易姿态也许更切中陈明章的舒适区。他补充道:“等事办成,我可不跟你们客气!”
陈明章眼神闪了闪,连连应声:“哎哟、您这说得——好好感谢!一定好好感谢!”
3
陈明章一秒都不耽搁,立刻进房间去收拾机器,严良因此终于得以一窥这间房间的全貌。他这才发现房间中不止一个人:在他方才看到的庞大机器周围共有五人,每人的腕上都戴着手环、小臂上贴着类似电极片的东西与机器相连。他们或躺或坐,无一例外地沉沉睡着:严良数了数,共有三名女性、两名男性。
睡在沙发最角落里的那个中年男人,严良一眼就认出了他——果真正是刚才引起他怀疑的那位“李建国”,现任公安局副局长。他们两人私下并不熟悉,严良不喜欢他的为人作风,并不和他深交,因此不知道李建国和这些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是这些人的帮手吗?或是来监视、调查,或干脆就是这群人的行动对象?
老朱从背后拍了拍他:“我叫朱伟。怎么称呼你?”
“噢……我姓杜,”严良回过神,随口拣了一个用过的化名,“单名城,城市的城。”
“杜城,”朱伟点了点头,“时间紧急,具体细节我进了梦里再和你解释。”
严良问:“为什么?梦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有,”埋头整理机器的陈明章插话道,“做梦的时候大脑运转得更快,对时间的感知也会相应变慢*。”
“大约是清醒状态下的20倍*,”朱伟补充道,“你刚才说的半小时,在梦境里就是十个小时;如果再叠加一层梦中梦,我们就有两百个小时,将近九天时间;再叠加一层的话……”
“应该不需要那么久?”严良故作轻松道。
“是,应该用不着,”朱伟也笑,“不过得先告诉你一些基础的知识。你知道怎么醒过来吗?”
严良摇摇头。
“最安全的方法是坠落,”朱伟说,“通过强烈的坠落感来让人惊醒,跳海、跳桥、跳楼……只要产生坠落感,就可以脱离梦境*。在梦境里死亡也是一种办法,但存在风险——在身体使用了镇静剂的情况下,死亡不仅不能醒来,反而会掉进最深层的迷失域*。”
“而这次为了维持梦境的稳定,我们用了镇静剂,”陈明章说。
严良问:“‘迷失域’是什么?”
“未建构的梦境,只有原始和无限的潜意识*,”朱伟解释,“与现实的时间比例趋近于无限大,人的意识会在其中迷失,最终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对了,杜城,说到这个,你得找一个图腾*,用来辨识梦境。”
“一个只在梦境中存在的东西吗?”
“也可以只在现实中存在,随便你,只要能区分梦境和现实。”
那就选我的名字好了,严良想,或者再精确一点:一本写着“严良”名字的警察证。它是绝对不会在这场梦里出现的东西。
陈明章招呼朱伟过去,低声同他说了些什么,两人的表情都没什么波动。严良默默打量周围椅子上沉睡着的人:三位陌生的年轻女性,其中一人着西装、一人穿长裙,剩下一位看起来年纪最小,长着张看不出年龄的娃娃脸,穿着亮晶晶的连身短裙、外面套了件旧外套;躺在角落里的中年男性正是李建国,身着便服、眉头紧锁,睡得并不安稳,严良此时迫切地想知道他的麻烦究竟来自刑警身份、还是来自他平时那些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
而在他正对面睡着的那位男青年面容英朗,神色肃穆而沉静。严良在钱包里的证件上见过这张脸,他想:这应该就是江阳了。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猜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我们的筑梦师。”
陈明章忽然在他背后说道。严良被他吓了一跳,错愕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说的不是江阳。陈明章笑了笑,给他指出那位穿着西装的年轻女性:“她是非常优秀的建筑师,也是筑梦的行家,到时候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去找她解决。”
“详细的等会儿再说吧,”朱伟道。严良学着朱伟的动作扯过手环和电极片、固定在小臂上,冰凉触感让他想起审讯室里沉默的镣铐。陈明章替他最后作了些简单的调整。过程中朱伟始终心不在焉似的,在随身本子上写写画画着什么,直到陈明章催促才收起纸笔、匆忙躺倒。
“开始了,时间紧迫,”陈明章道,“记住,安全第一,找到江阳!”
“三、二——”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严良似乎听到维修店的玻璃门被人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