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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我没想到那人还能活过来。
到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遇到他时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正尝试从他身上摸出些什么值钱东西来,不料那胸膛突然有了起伏,那人咳了几声又归于平静并没有醒,可到底是证明还活着。
于是我带着他回到了我们的营地,给他溃烂发白的伤口上了仅有的创药,碎布条一裹,剩下的只能看他造化。
营地里住的都是几百里内被毁村庄的生还者,大家轮流值守营地,其他人出去觅食寻找活下去的出路。
听说前几日那年轻的汉人将军和匈奴人在附近有一场恶战,以寡敌众虽是险胜,却也死伤惨重,我和营地里的人便去了他们扎营的地方,想着总能捡到些行军留下的吃食财物之类的。
乱世之中并没有人真的关心我们的生死,汉人也好匈奴也罢,到处是虐杀和利用,无论他们哪一方所经之处都是血流成河,我讨厌他们所有人。
可是看着那些堆成小山甚至没有被安葬的尸身,我又觉得他们可怜,他们就这样被丢下了,不会再挨饿受冻也不会再有喜乐哀愁。而他们大多还那样年轻。
被我捡回来的男人也很年轻,不仅年轻,还有一张不多见的漂亮脸蛋。
给他擦洗身上时我发现这人身上有不少贵重东西,做工精细的金镯子,成色上好的玉佩,连破烂盔甲下的里衣料子也比别的将士精贵些,大约是个有头有脸人物家的孩子,不知怎的也舍得送上战场。
他连着发热发了好几天,有天夜里我几乎是被睡在一旁的他烫醒的。这人不知梦到了什么,口中喊着雷振,然后又喊将军,动来动去要往我怀里钻,牵动到了伤口又疼得小声哼哼,实在是可怜,我便将他揽入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很快他便安稳了下来。
我想起在逃亡途中病死的幺弟,临死之前好像也是这样,躺在我怀里难受得发着抖,可我那时什么药也拿不出来,便只能一边拍着幺弟的背哄他入睡,一边向着各方神明祈祷。
可是第二天早上幺弟再没有醒来。
我还以为这人是白救了,挺不过去了,但他真就靠着我每日喂下去的那几口米汤活了下来,退了烧,睁了眼。
那日我回到帐篷时人正坐起查看自己腰间的伤口,听到声响看向我的第一眼满是戒备,双手徒劳地在只有一团旧衣物裹成枕头的草席上来回摸索,目光扫过我手中的物什后又与我对视了半晌,然后松懈了下来。
“是你救了我。“
“嗯。”我把手中端着的米汤递给他,又转身去处理今日猎到的野物。
“…那是兔子么?”那人双手端着碗喝米汤的样子十分乖巧,一双下垂的圆眼正朝我这边张望着。
“是田鼠,“我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兔子跑太快了,猎不着。”
“哦,”那人点了点头,将碗里最后一口米汤饮尽然后说:“那也很厉害了。”
我挑了挑眉不知该如何作答。村庄被毁之前我家时代以种田为生,我又是家中长子,翻耕整地播种收割,无不是一把好手。可偏偏打猎这事我最不擅长,刚出来逃亡时只会布置些拙劣陷阱,弓箭是近些时日刚学会的,用得实在不好。
这人倒是个极擅长用弓箭的。他伤口刚恢复好些便要跟着我出去打猎,虽然他说着不好意思白吃白住,可我看他分明是一人在帐篷呆着无聊地紧。
他拉弓放箭时和往常有些呆愣的样子有所不同,站姿挺拔俊秀,眼神坚定且锐利,芦苇杆制成的最劣等弓也叫他拉出一种极华美的架势来。
托他的福不仅吃上了兔子,还用多猎的野物和营地里的人换了不少紧俏物资来。
我说你这么厉害,在你们军营里应该是个大官吧。
他笑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眼睛也弯了起来,然后说:“应该是吧,虽然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
我说怎么也该是个将军,就叫你小将军吧。
他还有些不服,说恩人少欺负我记不起事,我和恩人谁年长些还不一定呢。
这人自醒来也有半月余了,姓名生辰家乡军阶,就没一个能想得起来的,不知道是叫我捡到时便已经伤了脑袋,还是后来发热给病坏了,总之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日子也能照常过。他每日跟着我去营地的后山打猎,去我圈出的一小块农田里帮着采种,也跟着我去山间的溪水边洗衣取水,太阳落了便帮着我一起料理野物和饭食。
得了闲也会以竹竿代替长戟舞弄几下,飒爽英姿帅气非常,甚至用笛子吹曲儿也不在话下。营地里自他到来便热闹了许多,多了鲜活的生气,大家也都喜欢他,年纪小的孩子尤爱围着他打转要他传授武艺。
人前人后的,他总是恩人恩人的叫我,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为了救他确实花费不少力气,将他自十几里外的尸堆背回,三捧米才同营地里的人换来那小小半瓶伤药,这一声恩人我自认当得起。
可后来他叫着叫着,我却听得有些不自在了。他的声音总是柔软,还带着些咬字不清的黏,有时尾调拉得长些便听得人像是一颗心脏跌进了芦苇絮里,痛痒难忍又叫人不知所措。
我便和他商量,小将军,别老恩人恩人的唤我,怪不好意思的。
彼时他正蹲在溪边陪我洗衣服,他是不擅长这些的,之前把自己搞得全身湿透狼狈不堪,从此我洗衣服他便在一旁玩水。
闻言他侧过脸看着我,溪水的波光映射在他眼中,光点闪动间他追问道:“为何?这有何可不好意思的?”
我移开了眼假装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只说反正别再这么叫了。
他思忖了好一会儿终于妥协:“好吧,那该要如何称呼才好?”
我想了又想,想起了当初他昏迷不醒时在我怀里发抖的样子。
“即便你记不起自己的生辰也该是比我小上几岁的,就叫我一声哥吧,以后一起生活下去,我便算你的兄长了。”
他眨了眨眼,然后焉地笑开了,声音清脆地应了。
“哎,哥。”
幺弟去世的时候不过五六岁,即便是活着长大了,如今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和他更是无一处相似。
可我却偏要他叫我一声哥,好叫这一声称谓,能困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