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正文
Chapter Text
1.重逢
蒋龙走进教室的时候张弛正在拿着钢笔练字。
他字写得不太漂亮,语文作文卷面老是吃亏,很拉他的分数。张弛是班上的前几名,每次都是被语文成绩绊住。语文老师看不下去,想着早发现早治疗,给他拿了一沓作文纸,让他没事儿用钢笔写两笔,找找感觉。
现在那张白底红格的作文纸上被钢笔的黑墨水洇了一片,白净的字上多了一团黑乎乎,张弛低头看着扎眼,但是不知道到底是讲台上的人扎眼,还是那团弄不干净的黑墨水扎眼。
“大家好,我叫蒋龙,之前是高二三班的,现在还是高二三班,挺有缘的,希望之后和大家好好相处。”
自我介绍很短,讲台上的人挠了挠后脑勺,把本来就自由飞窜的一头卷毛挠得更乱。新学期刚开学,初秋的天气算不得凉爽,教室头顶的吊扇还在尽职尽责地站好最后一班岗,同桌抽屉里还藏着印着电影明星的花扇子,但是蒋龙身上还裹着长袖的校服外套,领子规规矩矩地拉到最顶上,袖口也很平整,安静地遮着蒋龙半个掌心。
老师对新来的留级生大抵也不想多交待什么,哪怕这个留级生曾经以全县第一的成绩去了市一高。越是聪明的小孩,叛逆起来越是难管教,教龄悠长的班主任想着,看着这个因为成绩太差被学校建议留级的全县第一很自觉地去了最后一排的角落,从肩上的书包里掏出卷着边儿的课本和几根零零散散的圆珠笔,然后竟然规规矩矩地立直了腰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等着老师开讲。
班主任愣了一下,大抵是她盯着蒋龙的时间太长,班上其他同学也跟着看了过去。蒋龙被这么多双眼睛注释着,短暂地瑟缩了一下,却又依然挺起身看着黑板。
多年经验告诉班主任蒋龙的眼神不是一个混子学生会有的眼神。那双眸子看着有点疲惫,却清澈透亮,带着一点儿向往和憧憬,无端让人想起那些没有半点儿侵略性的小动物。
也许是留级的警告起了作用吧,底子好的小孩儿要是收心想要好好学,也还是有希望的。班主任意识到自己停顿的时间有点长,清了清嗓子唤回神儿,翻教案时的余光瞥到坐在第三排的张弛,他桌面摊开的本子上有团扎眼的墨痕。
张弛没有回头看蒋龙,从蒋龙进教室那刻起,他就一直低着头。
虽然刚开学时候的课程向来漫长,张弛只觉得今天一天的课奇长无比。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打响的时候夕阳已经漫进了教室,周遭都是金黄,张弛眼里却只有早上时候的那一团墨。教室里的人零零散散已经离开,高二的晚上还没有开始安排晚自习,那是高三生的“特权”,但留下的作业已如山倒。
班主任临走前把张弛叫到了办公室,叮嘱了一句:“今天新来的蒋龙同学,你作为班长,平常多替老师留意一下。从高三留到高二,难免心里会有些不适应。当然,他年龄可能比班上的同学略大一年,很多事……”
“蒋龙不比我们大,老师。”张弛少有地突然出声打断,脸后知后觉地涨红一片,但还是继续道,“他比我还小几个月,只是上学早。”
“是吗?”班主任抽出蒋龙的档案,很薄的一张纸,打印的时候估计油墨已经快空了,张弛看到上面的字迹很淡,那辩不分明的几行字,却在蒋龙的生活中留下的是很深的痕迹。
“你们之前认识?”
“不……不认识,”张弛连忙否认,“我和他……不熟,但是我和他一个初中,所以我是知道的。”
“好吧,我了解了,那你先回去吧。”啊……是那个遥远的全县第一。班主任手点到了档案的最上面,那里写着蒋龙中考时候的成绩。一个个接近满分的数字令班主任既唏嘘,又心疼。
等张弛回到教室的时候,打扫卫生的同学也已经离开,教室内视野昏暗,如果不留心,根本不会注意到教室的角落还蜷缩着一个人。
张弛慢吞吞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后的角落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沉重的书包在课桌上砸出了沉闷的一声,张弛走到最后一张课桌前,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桌子上趴着的人:“你还不走吗?校门七点半就……!”
趴着的人被他这么一推从桌子上弹了起来,激得张弛后退一步撞到了桌角,疼得他倒吸一口气。
“我叫张弛,是三班的班长。”昏暗的视线中出现一双亮晶晶的眼,张弛顾不上疼,忙解释道,“你还不回去吗?”
“啊……班长不好意思。”亮晶晶眼凑近了些,还有一只手充满歉意地扶着他的胳膊,张弛注意到那双眼红红的,似乎还沾了点泪痕。“我晚会儿就走,没事,翻墙我很熟练的。”
张弛的眉尖在昏暗中皱了起来:“翻墙被抓住会被通报的。”
蒋龙发出一声很轻的笑,挠了挠头:“我是说翻出去,他怎么逮我?”
“可是为什么不能在关门前走呢?回家很晚的话,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贴着张弛身子的手也慢慢收了回去:“没事,不担心的。”
张弛察觉到气氛不对,刚想开口,蒋龙反问道:“班长不回去吗?这么晚了,你家里人不也会担心吗?”
张弛抬头看了一眼教室墙上的钟,那截短的指针看不分明,但长的那段已经走成一道水平的线。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今天我爸妈去市里进货还没回来,晚上我自己吃饭。”小班长鼓足了勇气,拽过桌子上的书包,又把蒋龙桌子上的几本书夹在胳膊肘底下,不等蒋龙反应便拉着他往外走。
蒋龙,再和我认识一次吧。
因为是高二的教室,走廊里的灯自放假了之后在开学第一天还没开始上班,只有透过窗户缝儿遛进来最后几片霞光在墙上的瓷砖上翻涌,映得走廊一片昏黑处更昏黑,一片光亮处更光亮,像是璀璨残阳照耀下的无边无尽的密林深处。
张弛拉着蒋龙穿梭在夕阳的森林里,在零星的光亮中,蒋龙捕捉到张弛耳尖的一点红。
有一两点零星的记忆在蒋龙的脑海中闪了一下,那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
害羞的人很多,但是他想起初中时候有一个高个子,在他打招呼的时候羞红了脸,迈错了脚。他鲜少见到那么害羞的男生,走过之后又回头看了两眼,也看到了这样红的耳尖。
是夕阳在搞鬼呢,还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重逢呢,蒋龙无意识地想。
学校的铁门在两人跑出大门后缓缓拉上。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街道两边零星分散着几个还未来得及收摊的小推车。张弛要挟着蒋龙的课本,示意他不要走远,到附近的推车要了两个手抓饼。
蒋龙没有接,歪着头打量着张弛,和他手里看着已经受了潮耷拉着的手抓饼。
“我们之前认识吗?”
张弛愣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可能认……但是应该不……”
“可是我看你有点眼熟欸,我记忆力很好的。”
“我们其实,”张弛有些抬不起头,视线落在脚尖,看见两对儿泛黄的球鞋鞋尖碰着鞋尖,蒋龙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于他面前,“我小学的时候,听说过你。”
太过年幼的记忆被稀释了甚多,只有三两件散事倔强地漂浮在表面,提醒着经历过。
蒋龙觉得这个借口又牵强又莫名其妙,谁会用只有桌子高的时候的事儿跟别人套近乎,真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班长,我不找麻烦的。”缩在袖子里的手揣进了兜里,猫儿似得眼睛弯了起来,敷衍的笑意从那双玻璃珠里透了出来,“我不是因为逃课打架顶撞老师被留级的,我不会找大家麻烦,也不会给老师对着干,你不用这么紧张我。”
示好的手抓饼收了回来,张弛低头看着上面蔫巴的饼皮,但凡早出来十分钟,这两张饼都能在炉子上热着,金灿灿的饼皮会夹上一个煎得正好的蛋一根被剖开的火腿肠,然后淋上一层甜面酱撒上一层葱花,咬上一口会有酥脆的饼皮和喷香的鸡蛋,还有清爽的生菜解最后一点儿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皱巴的饼子蜷缩在吸油纸里,里面裹着摊主好心送的两包辣条,夹着最后的几片生菜叶。
“我知道。”张弛试图去数饼里漏出的辣条的数量,但是他的注意力此刻就像手中的饼,根本挺不出半分力气,只能由着嘴巴说出最不假思索的话,“我知道你不会是那种人。”
蒋龙看张弛揣着两张手抓饼愣神,脸色发白,额角甚至渗出了一点薄汗,心想自己长的也不是混世魔王的样子,讲的话也客客气气,怎么把小班长唬成这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且顺着他的意思来吧。
蒋龙从张弛手里接下一个手抓饼,稀薄的温度顺着吸油纸传到蒋龙的掌心。
“行吧,那谢谢班长的照顾了,这饼子回头我请回来。”
遥远的夜幕上升起了几颗星,昏黄的路灯不允许远处的星星光芒太盛,所以蒋龙分辨不出来那到底是哪几颗星。可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人会抬头看夜空,也不会在意漆黑的夜空还能容纳多少不甚明亮的星星。
张弛把一直夹着的课本还给蒋龙:“那……明天见?”
蒋龙叼着饼皮低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含含糊糊道:“你拿着吧,正好明天给我。”
“?”
蒋龙弯了眼角,笑意却有些薄:“留级生,回家怎么会写作业看课本。”
“哎……不是!”张弛想开口说两句,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看着蒋龙扭头就走,转入巷尾,不见踪影。
低头手里的课本上写着“蒋龙”两字,工整漂亮,是他心中的全县第一才能写出来的字。张弛翻了翻,里面的笔记也妥帖仔细,密密麻麻的排在书页的字里行间,不时夹着几张彩色的便利贴,一笔一划都透露着好学生的认真,看着张弛心头发酸。
好吧,明天还给他。
张弛仔细把蒋龙笔记工整的过去收在书包里,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孤孤单单,他好想念那个意气风发的蒋龙。
张弛和蒋龙初中的时候一起参加过四次开学典礼,七次表彰大会,一次文艺汇演,和数不清楚的升旗仪式。这其中有三次蒋龙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有五次作为被表彰对象上台领奖,有一次在台上唱R&B虽然一个转音都没有但是并不影响整个会场掌声雷动,还有数不清楚的在“升国旗奏国歌”的时候让红旗缓缓上升的升旗手。
张弛第一次和蒋龙站在同一个领奖台,是在张弛初二下学期的表彰大会。初二期中考试年级第九名张弛上台的时候和初三摸底考试全校第三名蒋龙在楼梯打了个照面擦身而过。蒋龙对一直看着他的张弛友好一笑,一直盯着别人看的高个子涨红了脸,上台阶的时候左脚拌右脚,险些在颁奖典礼上上演多米诺。
等张弛作为升级考试第二名在国旗杆底下讲话的时候,蒋龙已经以全县第一的成绩,去了市第一高级中学。
张弛憧憬过两人未来的重逢,但是意外却比预想先一步到来。
2.秘密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蒋龙迟到了,或者说,直接是旷掉了前两节课,踩着大课间结束的铃声滑进教室的后门。
好巧不巧,第一堂课排的是青春期生理健康知识,一门听起来和思想道德与法治门当户对的课,事实也确实如此。高中时期是第二性别分化的集中时期,与往年让几位生物老师代理一下不同,近几年为了尽最大可能降低突发事件的发生的情况,学校近来也都开始逐渐重视生理课程,今年一个年级甚至专门了聘请两位生理老师来负责高一高二的生理课。蒋龙去年的生理课还是他们之前的生物老师代班,经常“挂羊头卖狗肉”,领导来之前是“植物细胞和动物细胞的区别有有无核膜细胞壁……”,领导来之后是“在青春期会分化为alpha、beta、omega三种性别……”。
所以张弛一下课刚出教室就毫不费力地看到了在办公室门口被生理课老师拎走开小灶的蒋龙,还是穿着他那件长袖的校服外套,跟昨天相比蹭了点灰。
“今天其实是和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三种性别情况,还有青春期腺体发育的特点,和一些注意事项,这是我的课本你拿去划一下重点,也记得找同学看一下笔记。”
“蒋龙,生理课和其他科目不太一样,有一些知识跟你升学没什么关系,但是会关系到你一辈子的事情,希望你能重视起来。今天是刚开学,迟到的事情……你班主任刚才来找我了,你还是和她说明一下去吧。”
高中生抿着嘴,低着头接过老师递来的课本,低声说了声谢谢。
张弛站在教室门口,看见蒋龙贴着墙根从生理课老师的办公室出来,磨蹭着往走廊尽头的班主任办公室去。
走近了才看清,蒋龙不是故意磨蹭的,而是腿不知怎么回事,走路有点跛,额角还有一点淤青。
“你腿怎么回事?”张弛没多想,直接走过来拉住蒋龙,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准备还给蒋龙的课本。
蒋龙别过头去,没看张弛,“没什么事儿,昨天被桌角撞了一下。”
“撞这么严重?”张弛视线下移,似乎很想直接撩开蒋龙的裤腿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体委哪儿有药,你要不要抹一点?”
蒋龙没直接回答,而是把自己的袖子从张弛手里抽了出来,“我先去找班主任了,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再说吧。”
“那个……笔记,我可以借给你。”张弛伸手想再拉一下,怕蒋龙再摔着,只是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衣摆。
蒋龙停下来回身,“啊……没事,我如果需要的时候再找你就是。”
“那……”张弛想问还有昨天拿的课本是直接放他课桌上还是怎么着,可是这句话实在多余,他只能看着蒋龙又扶着墙快步走过去,嘴边的一句“慢点儿走”被咽了下去。
反正下节课,也不是语文,那就之后,再当着他的面给他吧……
张弛把自己的私心藏好,回到教室趁着课间准备再练会儿字。对着字帖描了几笔,张弛合上了字帖,掏出那本没还回去的课本,翻开了一页,照着课本上的字迹写了起来。
班主任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最外面,方便学生找,也方便出去找学生。
蒋龙隔着高高的一摞书喊了一声老师,正在伏案写教案的班主任闻声抬头。
“蒋龙你今天迟到是……你额头怎么了?撞着什么了?”
“撞了一下桌子……”蒋龙用手揉了揉头发,额角的伤就被那头卷毛藏了起来,“老师,我今天迟到不是故意的,我……我以后一定定好闹钟,早出门,没有下一次了。”
班主任拉了张椅子让高中生坐下。她和蒋龙之前的班主任了解过,蒋龙是迟到的惯犯,但是每天放学走的也晚,要么一直待到熄灯,要么甚至还跑到高三的教学区找没人的桌椅座,反正就是不回家。问他为什么迟到,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是态度一次比一次诚恳地道歉、反思、写检讨书,久而久之也无心再管这孩子。
“没有找他的父母了解一下吗?”
“他们家之前……好像有什么变故,家长会什么的,都是他姥姥来,他父母好像都不在身边……唉,其实蒋龙除了迟到,其他什么的都挺乖的,小孩也聪明也努力,但是……唉。”
班主任拉着蒋龙的手,细声慢语:“你的情况……老师了解一些,蒋龙,你和老师好好说说,可以吗?”
明亮的眸子躲闪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第三节课的预备铃声响起,班主任看了一眼课表,只好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示意他还是回去上课:“老师之后,可能会和你的家长了解一下情况。”
蒋龙低着头站起来什么也没说,班主任看着他躲闪的目光,追了一句:“不是和你姥姥。”
男孩惊讶地回头,眼神中除了慌乱还有一些晦明不定的情绪,班主任想再多问一下,蒋龙已经又踏着上课铃声走出了办公室。
直到下午放学的时候张弛才拉住了蒋龙,中午的时候他被班主任喊过去交代了一些事情,等回到教室蒋龙已经没有了人影,食堂人多又找不到,只好等到了下午。
张弛把课本放回到蒋龙的课桌上,拽着蒋龙的书包带子不让他走。蒋龙只好坐回到椅子上,隔着课桌瞪着张弛。
“你干嘛这么看我啊。”张弛从口袋里掏出他上午找体委拿的药,“你腿真的没事吗?磕那么狠,走路都看着疼,要不要去医务室,现在医务室还有值班的医生,是不是崴着了。”
蒋龙没接那瓶药,只是把桌子上的课本从张弛胳膊下面慢慢抽了出来,塞到了自己的桌兜里。
“你这个药我没法用,云南白药不管这个。”
“?”
“你不吃饭吗?着急回家吗?昨天的饼子我今天请回来,你有时间吗?”
张弛看了一眼已经被塞到桌斗的课本,什么也没说,只是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把没用的药放回体委桌子上,回头看见蒋龙正慢悠悠地往教室外面挪,看着比早上利落了不少。
哪里不对?
张弛从自己座位上背起书包,看着蒋龙单薄的背影已经挪到了教室门口。
“蒋龙!”张弛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你怎么又不拿书?今天数学和英语可是都布置了作业的,明天早读语文还有抽查古诗文呢!”
蒋龙回过头眨眨眼,笑得一点感情都没有:“我之前学过了呀?你忘了,我是留级留下来的。”
“不是,”张弛跟在蒋龙后面,“我不是那个意思!蒋龙!”
“我只是觉得……”
今天的夕阳和昨天的夕阳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张弛还是觉得今天潜入教学楼的光线暗了许多,他都看不清蒋龙脸上的表情了。
今天他们两个人出来比昨天早了不少,校门口不少摊子还点着灯冒着烟。蒋龙直接走到昨天张弛买饼子的铺子上,让阿姨煎两个饼加鸡蛋,回身问张弛要不要辣椒葱花,却看见张弛一脸紧张兮兮地正左顾右盼,被点到之后吓了个激灵,慌里慌张地说都要都要。
“你看什么呢?”俩人前面还有一排煎饼没摊完,阿姨让蒋龙在旁边稍微等一下。蒋龙凑到张弛身边,顺着张弛的目光也往四周看。现在是校门口正热闹的时候:什么烤冷面章鱼小丸子棒棒鸡里脊肉饼的牌子在窄窄的街道上栉比鳞次地竖着,喇叭声煎油声吆喝声讲价声交织一片,既有高三的趁这这一小会儿的时间放松放松,点个烤串倚在电线杆旁边三五成群,也有像他俩这样高二高一地回家前顺路买个晚饭的,还有附近的小学生、初中生跟着摊子跑过来用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两串糖葫芦在人群与推车中理直气壮地钻来钻去的。
蒋龙不清楚张弛在看什么,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干什么亏心事了?怕有人找你麻烦?”
“我没……”刚好上一轮的煎饼煎好腾出了空,张弛拉着蒋龙凑了过去,旁边的人挤得有点多,张弛自然地贴着蒋龙耳廓继续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人?”
蒋龙往旁边侧了一步和张弛拉开距离,扭头直接撞进了张弛满是担心的眼睛,一下子就意识到张弛在考量什么。
“没有,不是。”蒋龙还是带着那抹没什么感情的笑意,往阿姨的钱盒里放了一张蓝色的纸币,“我没招惹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就是我自己……在家不小心磕的。”
张弛偏过头去看着蒋龙,蒋龙没回头看他,只是盯着那坨面团在铁板上被推开、延伸、铺平,金黄从边缘向中心侵蚀,焦黄成为唯一的底色。
张弛咽了口唾沫,想问自己磕的会磕那么狠吗?早上迟到真的是因为迟到了吗?我觉得你的字很好看课本可以多借我两天吗?为什么现在天气明明还不凉快却还穿着长袖?你不是全县第一吗为什么又回来了?你记得我吗?对我有印象吗?吃了这个煎饼之后还会和我说话吗?我们以后放学可以一起走吗?
阿姨熟练地把打上鸡蛋塞了火腿的煎饼一卷,铲子在铁板上磕了一下,然后铲起泛着油光的煎饼塞进早就准备好的吸油纸里,递给蒋龙。张弛酝酿了好久的问题还没发出一个音节,就被蒋龙递过来的,还有些烫的煎饼堵了回去。他还没来得及咬一口去尝味道,便看见蒋龙已经灵活地从人群里快溜走了。
“哎!蒋龙!”张弛把煎饼抖回吸油纸,从小摊和脚步之间找缝隙抄近路想去追上蒋龙。等他脱身的时候蒋龙已经要走到路头了,那里和校门口喧嚣的灯火通明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前方路灯黯淡人数寥寥,蒋龙停在热闹和冷清的交界处,回头看见张弛站着那片烟火气的边缘,背着书包手里拿着泛着热气的煎饼,朝即将没入黑暗的自己大声喊道:
“蒋龙——明天见——”
3.往事
家访发生在开学后的第二个周五。
蒋龙已经习惯了张弛没事儿就来自己身边站着,挠挠头翻翻书,不是向他借自己的课本,就是把他的笔记借给蒋龙。
蒋龙起初没有理由答应,可是对上张弛的目光,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那天他照常和张弛交换了笔记,转身就看到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对二人的行为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走吧蒋龙,和老师一起,去你家看看。”
“老师?”蒋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手里没抓紧的笔记本应声落地,张弛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看见蒋龙失了魂儿一般立在自己面前。
“去……我家?”
“是呀,”班主任怕是自己突然的家访吓到了学生,笑着来牵蒋龙的手,从张弛手里抽出刚才掉在了地上的数学笔记本,“我和你家里打过招呼了,今天有人在家,和老师一起去看看好吗?如果你有什么困难,老师会和你的家长沟通的。”
蒋龙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老师,在班主任略微疑惑和关切的目光下收起了自己情绪,露出一个乖巧的、懂事的、不给别人添麻烦的笑容:“老师,要不改天?今天我们家可能……”
蒋龙话音未落,便被班主任的手机铃声打断。
班主任说了声抱歉接起了电话。张弛离得远,听不清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只看到原本笑着的蒋龙神色一滞,眼神一暗,在班主任挂了电话转过来之后低下了头,小声说了句好。
张弛想上前去问怎么了,班主任已经转过来了身:“张弛,这也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家吧。”
“老师,我……”张弛看了看蒋龙,对方仍旧低着头,“我……”
班主任偏过头:“怎么了?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没有,老师,我没有。”男孩咽下了同去的请求,“我一会儿会记得给教室关门锁窗的。”
对蒋龙家访顺利得出乎班主任的意料。
开门的男人看着是文质彬彬的样子,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身上穿着整洁得洗的发白的蓝色衬衫,热情地邀请老师进入同样整洁干净的客厅。
“是喂猫的时候不小心被抓的。”看到老师目光一直在自己手背上徘徊,男人边出声解释道,“我们这附近啊有只流浪猫,牙口不大,脾气不小,家里有时候有剩饭什么的都分一口给他,那天没留意,就被抓了一道,已经没什么事儿了。”
男人把进门就躲进了房间的蒋龙拉了出来,让他贴着自己的身子在沙发上坐下,捏了捏蒋龙泛白的指尖,显示出无尽的关心与照顾,柔声安慰道:“龙儿,老师来咱们家,是关心你,你不用太紧张。”
问及家里的情况,男人扶了一下眼镜,斟酌片刻,说出了部分真相:“两年前……我和他妈妈乘车…落水了…蒋龙他妈妈,没能救回来,留下我和他两个人。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对蒋龙的学业也……”
班主任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蒋龙,被少年坎坷的经历感化地心都化成了一摊水,却不知这只是少年痛苦的深渊的千分之一都不及。
他不酗酒,不赌博,是一个彬彬有礼的正常人,这是班主任看得到的。
但是他会在下班后拉着蒋龙进浴室,用温吞的态度审视蒋龙,然后用同样温吞的水流冲洗蒋龙带着勒痕的胳膊,一片青紫的腿根,让蒋龙身上属于他与不属于他的液体汇在一起,连同罪恶本身一同消失在下水道,消失在黎明前。
这是除了蒋龙,没有人看得到的。
男人坐在少年的身边,抚慰着他冰冷的手,连声答应家访的老师,日后会对少年更加上心。
“蒋先生,蒋龙他情况……这两个星期蒋龙在学校的表现还是挺好的,而且我看他底子其实很好,就是前面耽误了一点,后期我们家校一起努力,蒋龙以后一定能考一所很好的大学。”
男人站在门口,笑着答应:“我也觉得蒋龙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是我这几年对他的照顾不够了,多谢老师特意来提醒。”
“不用不用,这是我作为蒋龙的班主任应该做的。”班主任看到蒋龙的家长态度诚恳,微悬的心稍稍安定。
可是男人握着门把手,在关门之前轻声提醒道:“哦对了老师,我不姓蒋。”
班主任怔了一下,看着男人泛着笑意关上了门。
客厅里的蒋龙依然坐在沙发上,看着男人脸上的笑意随着大门的紧闭一并消失,对男人的喊声充耳不闻,从沙发上起身准备回屋。
“蒋龙,”男人习惯了蒋龙的态度,继续喊住了他,“今天是周五,明天可不用上学。”
男孩被这一句话钉在了原地,他听到男人的脚步声步步逼近,恶心的触感顺着他的小臂向上游走,“你的老师今天提到了考大学的事情,你自己怎么想的呢?哦,对了,你也快成人了,你的分化期,是不是也快到了。”
蒋龙的背后渗出一层薄汗,他提起手臂想要将男人推开,却被人一把摁住了肩膀上的伤,“昨天的印子是不是还没有消?蒋龙,别这么着急。”
口鼻被那人捂住,视线陷入了黑暗,蒋龙的班主任才刚刚走出楼道,但是男人已经先一步张开了噩梦。
这是自母亲离开后一直重复在蒋龙身上的,母亲曾经的噩梦。
蒋龙自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母亲在陪伴他。
是母亲送他去托儿所,小小的他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座后面,抱着母亲的腰,能感受到母亲长长的辫子在自己脸前晃来晃去。母亲辫子剪的之后他上了小学,学校在他家附近,母亲边不再每天骑车接送他,而是在街口弯下身扶好他的小黄帽和红领巾,看着他走进校门。上初中之后蒋龙开始自己骑自行车上学,还是之前母亲经常骑的那辆,找师傅调了座子加了铃铛,每次到家之后蒋龙转一下铃,母亲就会提前给他开好门。没有母亲开门的日子一般在月末,蒋龙会从门口的地毯底下找到钥匙,然后打开房门看到母亲放在桌子上已经热好的饭菜。
蒋龙一直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几天不在家,虽然他问过,但是母亲从未明说。
那日蒋龙放学到家之后敲门没有人应,地毯下面也没有钥匙,他只好抱着书包蹲在门口。
那天不是什么值得在日历上标出来的大日子,却引来了恶魔降临。
蒋龙没有等到母亲开门,只等来了一个男人。
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戴着无框眼睛的男人。看似温和地揉了揉蒋龙的头发,从口袋掏出蒋龙家里的钥匙,蒋龙家的钥匙。
客厅是安静的,桌椅整洁,只是窗台的绿萝有些萎蔫。空气中泛着一股蒋龙无法理解的静谧,像是一个萎靡的春天正在来临。
男人开门后径直走进了母亲的卧室,将躺在床上明显不适的母亲从床上拖下来。蒋龙扑上去去咬男人拽着母亲头发的手,可是他力气太小了,被男人一脚踹开。
十一岁的蒋龙撞到门框,门帘砸了下来,后背疼得像被人劈了一刀,在门帘的颤抖声中看着似乎还在发着烧的母亲被男人拖走。
三天后母亲独自打开房门,看见小小的蒋龙已经将当时受惊了的家安抚妥帖,客厅的座椅还是是之前的模样,窗台的绿植换了水,门帘已经被按了回去,卧室的被褥是叠得整齐的,从厨房走出来的蒋龙额角贴着创口贴,身上也散着红花油的味道。
母亲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弯下身抱了抱同样一身伤痕的蒋龙,替他理了理有些乱了的头发,然后带着他出了门。
好像一天的游乐场,小熊气球,冰淇淋,和拥抱,就可以抵消这场噩梦一样。
十一岁的蒋龙不知道能做什么才能让母亲逃离噩梦,他年纪太小,力气太弱了,打不过男人,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一个小孩,他只能拼了命地学习,奖状一张一张地往家里送,各种活动也争着往上上,因为只有他在发光的时候,母亲才会露出美梦一样的笑容。
他拿到市一高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是他上初中之后母亲笑得最自由的一次,她抱着蒋龙,说以后可以一起搬到市里,离开这个地方。
也离开那个男人,对吗?
但是开学的时候母亲还是选择了让蒋龙独自住校,三个月的时间在市区找到合适的住处和可以糊口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蒋龙只好在分别时抱着母亲,泪水滑进了母亲的衣领。
路过的班主任看见不舍分离的母子二人,笑着拍拍蒋龙的肩,打趣到两个星期军训结束之后就能见面,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说者无心。
两个星期之后母亲彻底离开了那个男人,蒋龙彻底离开了市一高。
噩梦并没有因为母亲的离去而离去,他拿出他和母亲的结婚证,声线平稳低沉:
“以后我就是你的父亲,你要听我的话,做一个乖孩子。”
4.问题
“今天我们来讲分化期时候的事情,大家看一下课本的第37页,分化期一般会发生在17岁到22岁之间,除了beta之外,其他两种性别都会有长短不同的发热症状,具体情况呢是根据个人情况而异,当然了并不是说没有一定的规律……”
上次之后张弛一直没什么机会适者和蒋龙放学一起走,不是被老师留下来整理资料,就是各班班长叫道一起开会。这个星期好不容易能有机会跟着蒋龙,发现确实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缠着蒋龙。
那身上怎么总是受伤呢?
张弛捏着书角,假借看走下讲台的老师功夫偷偷扭头,不出意外地看见后排趴着桌子上的蒋龙。老师的声音忽地近了,张弛忙把视线收回来,按照刚才听的内容在书本上画了笔记,又在旁边的本子上又记了一边。
生理课程的考试比其他科目的内容都细碎得多,打着“科普为主,应试为辅”的旗号,时间也在高二学年紧邻过年的时候,因此老师盯得也紧一些。
“如何区别普通的感冒和分化期,同学们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考点,大家一定要记好。两者最大的区别就在腺体,普通感冒是不影响腺体的,而分化期时期的腺体是十分敏感脆弱的,还可能会伴有疼痛等症状。
“下面我们重点看一下alpha和omega在分化期前的一些预兆,这些大家要做好笔记,不仅是为了考试,也是为了在遇到突发情况的时候能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同伴……”
一节课很快,今天的内容不是特别多,老师在讲台上一边整理着课本和教案一边等待着下课铃声。张弛对着笔记画了一下可能的考点和重点,心里想着等下课的时候要把笔记借给蒋龙,再回头的时候看见蒋龙竟然醒着,而且在拿着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看来好像用不到了?
放学了之后蒋龙破天荒地穿过打扫卫生的同学,过来拍了一下张弛,张弛当时整收拾着东西,被蒋龙那么那么一拍张弛在座位上飞速跳了一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子上的纸张扫进了抽屉。
“你放什么呢?”蒋龙不明白张弛怎么搞这么大的动静。
张弛忙摆摆手:“没,没什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蒋龙不太自然地刮了刮自己的脸,低声道:“我想问问你……今天生理课前半节你是不是做笔记了?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可以的!”张弛从抽屉里找到那本他以为没机会递出去的笔记,几乎是双手双脚给蒋龙递上。
路过的倒垃圾的同学朝两人吹了个口哨:“嗨呀,班长之前怎么没这么关心过我呀,我上课也没记什么笔记,笔记什么时候也借我看看呀。”
张弛轻踹了垃圾桶一脚:“我去你的王皓!”
蒋龙趁这个功夫想遛,又被张弛伸手就拎着领子拉走了:“蒋龙,来来来我们离他远点,我有点事儿……想问你。”
张弛的力道不大,几乎是半搂着蒋龙出了教室,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停下。
“你还有什么事吗?”蒋龙站定了,扭过头看见张弛一脸的不自然。
“你……”对上蒋龙疑惑的目光,张弛深深吸了口气,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才再次开口道,“如果……你愿意信任我,也拿我当朋友的话,有什么麻烦了,可以告诉我的。”
蒋龙倚在墙上,偏巧躲进了走廊里最后的一片太阳余晖之中,阳光映着蒋龙琥珀色的瞳孔,一片金黄,他握着笔记的手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才看向张弛:“你……你这个班长也太……”
“不是班长,”张弛打断蒋龙,自己也涨红了脸,声音也越来越小,“是张弛,是张弛想,想看你好。”
蒋龙笑了:“张弛,我只能告诉你你现在能猜到的都不对。”
张弛没开口,但是眼睛一直盯着蒋龙。老天爷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给这个快一米八的高个子配了一双银鱼儿似的含情目,盯着人看的时候又温柔又认真,蒋龙鲜少能被一双这样的眼睛注视着,一切拒绝的话都会在张弛的目光里化成一摊水,他仿佛天生就能包容一切,相信蒋龙的一切,托着蒋龙的一切。
“你……”
蒋龙后退了一步退出了门外,张弛也跟着进了一步,钻进了蒋龙刚才站定的夕阳里。
蒋龙抬起头,看着在夕阳下快要融化的张弛。
你要靠什么把我拉起来呢?是你无风无雨的前十七年的人生,是你没有被践踏过的澎湃的灵魂,还是你那盲目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善良与好心?
如果他开口问了,张弛会告诉他都不是,但是蒋龙没有开口问,他只是继续倚在墙边,看着他们俩的影子在教学楼的墙上越来越模糊,太阳带来的暖意逐渐褪去,初秋已至,余温难留。
张弛也没有回答,面对蒋龙的沉默,只是自己拉了拉校服的领子,轻声开口道:“走吧,天都要黑了。
5.分化
张弛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国庆七天的小长假指日可待,高一高二放假前的下午只上了两节课。蒋龙却不做声儿地在学校消失了一天。张弛打着作为班长的责任感的幌子想老师问了缘由,得知是家长请了病假。张弛趁班主任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了蒋龙家的地址,放学后站在校门口踟蹰了半天,看着校门口的人群越来越少,萧瑟顺着秋风向街道上翻滚。
手里的纸张被风吹动得簇簇作响,张弛低头看着老师留的一沓国庆假期作业,给自己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是他第一次来蒋龙家,这栋年代略和他们家差不多的居民楼。
他只好跑到院子里,从墙根下面找了几块砖垫了脚,扒着窗子看过去——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蒋龙。
屋子里的单人床靠着墙角,窗户里拉着一张浅色的薄帘子,张弛只能看见床上从被子里伸出来的一截蓝色里辨认出校服的裤角。
“蒋龙!”卧室的窗户被很轻地敲了几声,床上的人没有睡,靠着枕头抬起头看到窗户外面站着一个眼熟的大高个儿。
隔着一层窗户,蒋龙只看到了熟悉的蓝白校服,上面顶着一颗有点模糊不清的海胆头,那是张弛身上经常出现的景象。他嘴唇动了动,太久没有发声的嗓子喑哑不堪,他试了几次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但是窗户外面的那个人似乎还没有听到,敲窗户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蒋龙有些艰难地从床上立起来身子,他上半身就穿了一件单衣,屋里的暖气还没开始工作,但是深秋的冷气已经开始顺着被子的缝隙朝蒋龙身上钻。蒋龙被冷得清醒了点,伸手摸索着扣窗沿。因为活动范围实在有限,只能给先把帘子拉走,外面的人开了一条缝儿。
张弛从才二指宽的窗户缝儿里挤进来一张嘴:“你给我开门呀,开个窗户我又进不去。”
蒋龙看着努力往屋里面探的张弛被夹得滑稽可爱,对着大傻子有点想笑出声儿,但是身上的动作牵扯到了某个地方的皮肉,慢慢渗出的疼痛将他这点稀薄的笑意推了回去。蒋龙一边忍着疼,一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钥匙,顺着窗户缝儿给外面的人递了过去。
“去,走正门去。”
张弛接过钥匙,明明是从枕头下面拿出来的钥匙却泛着凉意,他不放心地努力向屋里面又看了一眼,从窄窄的缝隙里还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蒋龙病的这么严重了吗?没法去上课也没法给他开门?
张弛捏着钥匙,对着蒋龙家的大门愣了一下,没有对联没有门神,明明是在一个岁数不小的小区里,对门已经花花绿绿地被贴满了通下水道开锁家教辅导一对一的小广告,楼道里的墙也东掉一块皮西长一层藓。但是蒋龙家的门干净得与整个楼道近乎割裂:棕黑色的木门光洁得反光,旁边的墙壁也被人又刷了一层油漆似的。张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蹦下去对着刚才的窗户对了一下,才确认自己没有找错门。
用钥匙打开门之后张弛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期待什么,屋子里铺着米黄色的瓷砖,陈设很简单也很正常,沙发茶几电视机都规整地排在应该在的角落,和张弛见过的普通的家庭没什么两样。只是整个屋子静得可怕,没什么声音,连墙上的钟都走得悄无声息。
屋子的窗户是关着的,张弛吸了吸鼻子,隐约感觉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并不讨好的气味,还没等他来得及细想,或许是开门声之后许久没再有动响,西边的屋子里传出一声轻咳,紧接着就是他熟悉的声音:“张弛?”
“啊,来了!”
张弛压下心中的疑惑,顺着声音摸过去,是一间紧闭的房门。试了几次都打不开,屋里人说活了:“别试了,直接踹开吧。”
张弛应了一声,犹豫了片刻,便一脚踹到了门上。一声闷响后,门吱呀着开了一条缝儿。张弛推门进去,屋里没什么物什,墙角摆着一张床,窗边横着一张桌子,床上有些乱,有个卷毛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正看着他。被撑开的房门轻轻磕了一下,张弛回过身,看到门后面还摆着个小柜子。
“你生病了?为什么不跟老师说一声请假?我们以为……”张弛走到床边,看着蒋龙整个人不自然地缩在被子里。那是一张很普通的铁丝网架出来的单人床,不够舒服但是足够结实,张弛自己家里之前也有一张这样的床,但是自他上了高中之后便被父母卖了换了新的。
但是眼前的这张床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张弛扶着床尾,眼睛四处瞟,瞟到了床尾漏着一截铁器,一截悬在床尾的链子,另一段了没入的被子。
张弛呼吸停了一瞬。
“等一下!张弛你别!”
已经晚了,张弛已经掀开了被子,看见一只红肿的脚,和一只不应该出现在床上的铁器,像一条青黑的毒蛇,衔着蒋龙的脚踝。
“……”
蒋龙动了一下,想把张弛手里攥着的被子盖回去,但是他脚肿的疼得厉害,那铁器又太重,看在张弛眼里,好似腿只是弯曲了一下,想藏起来。
张弛只觉得四周有一场的雪崩,无声无息,却已然将他掩埋。
“是……?脚也是,他弄的?”
脚踝的红肿是蒋龙自己砸的,他知道备用的钥匙被男人藏在了什么地方,可是移动的范围有限,用最原始的方法想打开结果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原本还能在屋里动一动,结果最后只能坐在地上。
最近的药在门背后的柜子里,蒋龙靠在床边,为了把链子弄断他用了几乎十成十的力气,毒蛇还是好好咬着他的脚,没有见血,蒋龙看着自己的脚踝,没有痛的感觉,只有无求无尽的寒意顺着他的腿向上爬,毒蛇好像已经真的化了形。
趁着张弛愣神,蒋龙把被子抢了回来又盖上。
“你……”张弛咬着唇,才好好看到床上的小孩,比前几天见到的时候好像又瘦了,衬的那双眼睛格外地可怜,身上似乎就穿了一件单衣,屋里的暖气没有特别地充足,从被子里探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耳朵和鼻尖都冒着红。张弛不由自主地将被子像给蒋龙掖一掖,攥着被子的手不小心碰到蒋龙耳侧的皮肤,理应是凉的,却热得吓人。
那股张弛分辨不明的气息又冒了出来。
“你发烧了?”
蒋龙抽出一只手抓着张弛的衣领,张弛的下巴蹭着他的指尖,同样是一片炙热。
“有钥匙……在旁边那个房间,书架上……中间那个格子,书里面……是钥匙。”
“好,好,我去拿。”张弛意识到那是开什么的钥匙,想立刻就去找,但是蒋龙死攥着他的领子。张弛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却又被蒋龙躲开,只好去掰他的手指:“蒋龙,蒋龙,我先去拿钥匙,我找到就过来,很快,很快。”
蒋龙还是没有松手,指尖的温度让张弛感觉蒋龙快要烧起来了,继续道:“我先听你的去拿钥匙,拿到我们就走,离开这儿。”
听到“离开这儿”的时候蒋龙手指动了一下,张弛趁这个空档把自己的领子抽了出来,手一撑床便窜出去直奔书架。
等张弛回到房间的时候蒋龙人已经缩在了被子里,张弛用钥匙打开,把小孩从被子里拔出来,发现蒋龙身上又开始发凉。
忽冷忽热?
“蒋龙,蒋龙?”
蒋龙睁了眼,看见张弛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自己身上披,嘴里还念叨着要不要去医院。
“不去医院。”
“?”
“我们能不能先不去医院。”
“可是……”对比外面的天气蒋龙穿得还是单薄,张弛就先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套给蒋龙,高中的校服本身肥大,张弛又比蒋龙大了一个号,罩住只着了一件单衣的蒋龙绰绰有余。“你现在体温不正常,而且你的脚……”
张弛耷拉着眼,努力不去注意蒋龙身上的那些痕//迹,小心地将拉链拉到最上面,一面夹着蒋龙的下巴。结果抬眼看见了蒋龙嘴角的痂,和没被抹开的血//迹。攥着拉链的手向上移了一下,却被蒋龙偏头躲开。
“你扶着我,跟我去一个地方。”
张弛皱着眉头看着蒋龙,嘴上没答应,但是弯下腰就要把蒋龙围起来了。
“我们……去找我姥姥吧……她也是医生。”
背起蒋龙之后张弛只顾着蒋龙那只肿的不正常的脚踝,一路颤颤巍巍,生怕那肿起的包是裹着痛楚的泡,轻轻碰一下就会破裂放出里面的疼痛。
但是蒋龙早就不在乎了,先前最疼的,早就自己熬过去了,之后要疼的,还远远未到。
蒋龙姥姥在是三条街之外的集市里开着一家小诊所,占着两层楼,一楼是门诊,后院架了一间小厨房,二楼进门摆了三四张床,上面挂了一些钩子,供输液的时候吊瓶用,里面拉着帘子,应该是蒋龙他姥姥平常住的地方。诊所附近挤着密密麻麻的小商户。张弛背着蒋龙到的时候诊所正是冷清的时间,二楼的床铺还都是空着的,只是一楼还坐着几位看病的附近的邻居。
忙着分药的姥姥抬头看了一眼张弛背上的蒋龙,手里的药丸跳出去了一颗。她沉默地将跳到了地上的药丸拾起来扔进了垃圾桶,摆摆手示意张弛先带蒋龙上楼。张弛正犹豫把蒋龙放那张床上暖和一点,回身正看见蒋龙他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了。
“来这边吧。”姥姥拉开二楼里面的帘子,里面简单摆着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这儿安静点。”张弛应了一声,小心地把蒋龙放到床上,又把床上叠着的被子摊开来,仔细替蒋龙掖上。
姥姥把手里端着的小搪瓷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便招呼着张弛跟着她出来。
“去打点水吧,来。”
张弛看了一眼蒋龙,看着脸色还是不太好,心里想蒋龙这会儿忽冷忽热的,体温计要拿一个,还有他脚上的伤,也得上点药。
“你是张弛?”姥姥领着张弛往一楼的后面走,问道。
张弛没想到姥姥会认得自己,忙答应道:“是,我是蒋龙同学。蒋龙他……”
“他妈妈走了之后本想让他跟我过,但是那畜生来闹过,龙儿就再也不肯往这边来了。”
张弛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只得接过姥姥手里刚打好的一盆热水。
“龙儿他很相信你。”姥姥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条毛巾,搭在盆边,“你也相信他,好吗?”
手里的热水好像被这句话激得已经淋了张弛一身,尚未被这突然的相信暖热的心,在对上姥姥的眼神的那一刻马上变得一片冰凉。
“他妈妈没狠下心做到的事情……龙儿他……”
“姥姥……?”张弛觉得身上没来由地冷,“您……什么意思?”
老人家没再言语,只是摆摆手,示意张弛上去吧。张弛端着水盆上楼去,走到楼梯口,又问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之前在蒋龙家里闻到的味道。
气味更浓烈了些,可是好像被蒙着什么东西,张弛只能感觉到那股气息铺天盖地,但是就是分辨不出来。
待他上了楼,才又从这气息中分辨出一股他能认得出的味道。
血//腥//味。
张弛手上忽的没了力气,手里盛着的那盆热水此时仿佛凉得能把他原地冻住。
新鲜的血//腥//味。
帘子被从外向里冲开,刀从上面落下,刺/破后颈那块血肉。
张弛在厚重的血//腥气之中,嗅到了一丝,青涩的味道。
但是他没有机会再去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蒋龙的后颈一片狼藉,乌青上连着斑驳的血痕,让人没有力气去想象究竟遭遇了什么。桌上的搪瓷盘已经被打开了,现在里面躺着一把沾着//血的剪刀,一沓被撕坏了的绷带,还有一小瓶被打开了的药。
“蒋龙……”张弛把水放在桌子上,看着蒋龙沉默地接过盆里的毛巾,在张弛手里还是清澈透亮的温水一点一点被血//痕包围。
张弛看着蒋龙后颈流出的血,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你的……解决方式吗?
6.初雪
蒋龙后颈的血用纱布根本止不住,身上也依然一直在忽冷忽热。姥姥感觉到了不对劲,拜托张弛能不能先把蒋龙送到了医院的急诊。
临走的时候姥姥拉了张弛一把,在他兜里塞了很足的一卷钱。
“姥姥……您不跟着一起吗?”
“我这里还有两个人没看完,我先给他们包点药。”姥姥抿了一下嘴,声音都是抖的:“而且我看着龙儿这样……我就想起来我女儿当时……对不起,我一会儿自己过去,你们先去,拜托你了孩子。”
张弛回身狠狠抱了一下姥姥,便借着姥姥的自行车带着蒋龙去了医院。
蒋龙伤的是腺体,分化期的腺体最是脆弱,一丝磕碰就有可能产生影响,更别说蒋龙是直接捅了一把刀进去。
“生命是没有什么危险,先给他输一瓶稳定液,还有葡萄糖,这几天他还是处在分化期,体内能有较高的激素水平,但是以后大概率需要通过药物维持。分化期腺体受到损失是一件及其危险的事情,甚至会危害到生命,但是……等一下,”医生给蒋龙包扎好,打上点滴,又回过身给张弛交待,“你刚才说他身上一开始体温忽冷忽热?”
张弛还在记医生刚才交待的注意事项,突然被问,反应慢了半拍:“啊……是的,一开始是发烧,但是我一摸他的手或者额头他就突然,冷下来了。”
医生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张弛:“你多大了?还没有分化吧?你跟患者什么关系?他家里人呢? ”
“没,没有。我今年高二,和蒋龙是同学。他家里人有事情……还没来。”
“哦,普通同学。”医生沉思了一下,又开了个单子,“来,你去抽点血化验一下信息素,再跟患者的血液做一个信息素反应。”
化验结果出来的时候蒋龙还没有醒,张弛自己一个人站在医生的桌子旁边,像在学校听老师训话似的。
医生点了两个张弛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指标:“蒋龙,是吧?”
张弛点点头。
“他之前乱用过什么药物没有?”
张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知道他经常用一些外伤类的药物,其他的,不清楚。”
“等他输完液,回来让他家里人一块儿过来再做个检查。”医生抬眼看了张弛一眼,“蒋龙他对你的信息素过敏。”
“?”
“我知道你还没分化,但是你现在,十七,快十八对吧,腺体里面的信息素已经差不多和成年人持平了,偶尔会有部分溢出,但是量比较轻微,直接接触的话感受更深。况且患者本身处在分化的敏感期,会更明显一点。”
“那……有什么影响吗会?”
“如果是正常情况,信息素过敏会导致omega的信息素水平短时间内急剧上升,进入急性发情,甚至会危及生命,但是蒋龙因为腺体受损,本身的信息素含量就极低,被你的信息素刺激后,反而趋于了正常值,才顺利渡过这个分化期。
“从这个角度来想,小伙子,你甚至救了你同学一命。”
张弛愣住了,今天发生的突变太多,他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当然,具体的情况我还是会和患者或者患者家属进行进一步的沟通,也麻烦你了。”
医生拍了拍张弛的肩膀,张弛嘴角牵强地笑了一下,谢过医生,转身去看蒋龙的情况了。
蒋龙还是躺在病床上,因为治疗及时,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这间病房是omega病房,就安排了蒋龙自己,张弛因为还没分化,也被允许进来了。
张弛看看病床上的蒋龙,眼前就想起渗着血的后颈,红肿的脚踝,只好又把眼睛挪开,看向面对着自己的墙边。墙边是素白的窗帘,没什么颜色,也没什么看头,张弛只好把目光又转向了一滴一滴走着的点滴。
一滴一滴,流入蒋龙的生命。
为了更好的治疗效果,医生征得张弛同意,在蒋龙的稳定剂里加入了一定量的张弛血液中的信息素提取物。张弛还没分化,他无法感知到自己的信息素的味道,但是被注入蒋龙体内的信息素却不一样。它流入蒋龙的血液之中,进入蒋龙的腺体,在张弛感知到自己的信息素味道之前就已经和蒋龙的信息素交织在一起。
蒋龙以后会带上他的味道吗?
在张弛问出口之前医生就已经否决了:“小兄弟,别多想,只是用你的信息素作为刺激物刺激他的信息素分泌,你们两人的信息素不会融合,更不会影响你们今后各自的结合。”
那就好。张弛当时是那么想的,现在看着蒋龙安静闭着的眼,也是这么想的。
听到蒋龙对自己未知的信息素过敏的时候,张弛心里空了一下,他不知道信息素过敏意味着什么。是我和蒋龙以后就再也不能接触了吗?但是医生告诉他,不是,他心里甚至升腾起了一种莫名的期许,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以后可以一直留着蒋龙身边了呢?
不是,他们只是普通同学的关系。
又或者,他们也有可能,成为不是普通同学的关系。
床上的人眼睫毛动了动,张弛咽下了自己的小心思,站起身给蒋龙倒了杯水,扶蒋龙坐起来。
蒋龙抬头看了张弛一眼,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大致摸清了自己现在在哪儿,扯着喑哑的嗓子小声问了句:“姥姥呢?”
“姥姥还在路上,你别急。”张弛把水杯递给蒋龙,又在他背后掖好了枕头。
蒋龙抿了一口水,又向张弛递了回去。抬眼瞧见张弛的神色不太对,眼神一暗,他似乎应该向张弛解释什么,但是似乎又没有必要。只是简单地低头想了一瞬,蒋龙还是开口道:
“张弛,其实今天我……”
“蒋龙,”张弛反而出声打断他了,语气有点严肃,听得蒋龙心里一紧,“我今天来找你,本来是想有事情和你商量的。”
蒋龙倒是没有张弛那么一脸愁云惨淡,分明后颈的伤口还是发痛,脚上的伤也还没有好,体内混乱的信息素还在一阵一阵地冲得他直犯恶心,但他反而神色轻松,甚至带了一点笑意看着八字眉耷拉着的张弛。
“但是我现在有另一件事想和你说。”那是张弛在走廊外踟蹰了好久才下定的决心,“等你出院了,你要不要来我们家住?”
蒋龙回给张弛一个“你在开什么玩笑”似的表情,攥着被角的手不自觉地绞紧。
张弛深呼了一口气,挑着医生的话皱皱巴巴地继续道:“我……我知道可能有一点唐突,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的父母他们都会很欢迎你的。刚才医生也和我说了,可能……我在你身边更,更,更有利于你回复。而且,而且……其实我一开始去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另一件事来着。”
张弛想起来被自己忘在蒋龙家楼下的作业,那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想想自己本来想说的也算是一个好消息,撑着点力气挤出了一点笑容,语气也缓和了些:“我想问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考省实验的交换生。这样我们俩也能相互督促,对不对。”
“我们一起去省实验,离开这里,好不好。现在离考试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还来得及,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恶心劲儿恰好这时翻了了上来,蒋龙眉头一皱,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张弛本来下意识地想去扶他,伸出的手一顿,又垂回了身侧。
县一高每年都有去省实验交换的指标,高二升级考试结束之后会由省实验组织选拔考,一年县一高能有三个名额由学校出钱,在省实验进行一年的交换学习,一直到高考才回到县一中。选拔考没有什么门槛,交了报名费就能参加,只是对成绩的要求非常高,往年差不多都是稳定的年级前十,才有肖想的资格。
现在一个留级生一个运气好的时候才能蹭到十名左右的“半好学生”,在医院里,病床前,一脸认真地探讨得到交换生名额的可能性。
张弛知道自己和蒋龙谈这件事情就是天方夜谭。他之前也只是简单的想了想而已,但是今天看到蒋龙之后,想带他离开的念想开始在他心里疯狂抽长。向上离开的路,张弛现在只看到了这一条,希望有点渺茫,但是所幸还有时间,索性还能争取。
他要陪着蒋龙,永远离开那间不透风的卧室。
见蒋龙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张弛下定决心,又加了一句:“蒋龙我是认真的,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我们。”
蒋龙拉着张弛的胳膊把自己从那阵儿恶心劲儿里撑起来,从自己攥着的那只手里感知到一丝熟悉的感觉。他的分化期昨日就已经来了,一直昏昏沉沉,整个人都像是被一只炙热的手摁在了墙上,浑身软得没有力气,意识也时而单薄如线时而石沉大海。可他一直强撑着一口气,时刻盯着门外的动静,分化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也是他彻底逃离男人唯一的时机。男人不定期向他注射的药物已经命定了他的结局,他没有其他办法改变,只好拿起唯一的刀破局。
以为自己横竖都会死的时候,有人轻轻晃着他的身体,说会带他离开,张弛的手凉凉的,身上原本压着他的那只炙热的手无声无息地被张弛扫走,自己的意识都轻盈了起来,力气也慢慢恢复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拿起剪刀,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向自己脆弱却罪孽深重的腺体刺了过去。
他不想,也不要,成为第二个自己的母亲。
所以只能向张弛说声对不起。
“我……张弛,谢谢你的好意。”
蒋龙的手指在张弛的掌心轻轻摹画了什么,张弛的手忍不住弯了一下,竟把蒋龙的手包了起来,张弛看着两人的手叠在了一起,想再微微用点力气,却被蒋龙先一步把手抽了出去。
身后传来了姥姥略微颤抖的声音:“乖……好些了吗?”
张弛侧了身,给姥姥腾出了位置,刚刚在自己掌心摹画的小手被紧紧攥在了一双布满老茧却温暖安心的手里。姥姥将蒋龙拉到了自己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蒋龙的脸。
姥姥的掌心有一道疤,也同时摩挲着蒋龙的脸。蒋龙伸手将姥姥的手拿下来轻轻握住,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眼底一点一点拼接起来。
“那你们先好好休息。”张弛想自己今天可能等不到回答了,便撑着笑向祖孙二人道了别。
“等一下。”蒋龙出声叫住了,“张弛,我会……考虑的。”
张弛回过身,强撑的笑意有些许的松动,他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轻声道:“好,那……晚安,蒋龙。”
姥姥也摸了摸张弛的脸,与他告别:“今天麻烦你了,好孩子。”
张弛刚走,蒋龙吸了吸鼻子,凝神看了看张弛离去的方向,又向窗外望了望,那里拉着厚重的窗帘,看不到外面,只有依稀几缕路灯漏了进来。空气中浮动着深秋的清爽,蒋龙却在其中感受到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凉意。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有雪落下过呢?
7.共枕
蒋龙的东西很少,只带着姥姥收拾的一个小布包便跟着张弛着进了门,里面包着蒋龙的一些衣物和姥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张弛父母手上的钱财。
张弛家和蒋龙之前住的地方差不多,在一个有点老旧的家属院,上了年纪的爬山虎挂满了一栋栋小楼。
“叔叔阿姨好,我叫蒋龙,是张弛的同学,以后给叔叔阿姨添麻烦了。”
张弛的父母倒是一如张弛所说般热情,在蒋龙到之前就已经张罗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阿姨揉了揉蒋龙的卷毛:“不麻烦呀,我是知道你的。”
阿姨询问了蒋龙还红肿的脚,被告知是不小心摔了一下之后心疼得不行,还想着早知道就多准备一道猪蹄,以形补形。
蒋龙规规矩矩地跟着张弛在餐桌旁坐好,意识到那天张弛跟他说的好像不是什么夸张的话。
“你初中的时候就很厉害呀,我记得当时去你们那个什么,文艺汇演的时候,你是主持人还是唱歌的来着!诶呀,我记得特别清!我那时候还想着,哎?怎么初中就有小孩儿烫头的!还是弛子给我说的,说你是自来卷。”
蒋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叔叔又把话接了过去。
“是是是,不光是那个汇演!平常,你们一考试,表彰什么的,是不是也有你!弛子每次回来都跟我们说,说蒋龙同学很厉害!他上初中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要赶上你,要……”
“爸!!”张弛脸比隔壁的蒋龙还要红。
“行行行,你面儿薄,就不说了。”阿姨给两人各盛了一碗汤,“以后你们俩就相互督促,考省实验的交换生,我们俩全力支持你们!”
“啊,对了,我和你阿姨做了一点小生意,平时需要经常在外面跑,可能需要你们俩相互帮衬着点。小蒋,如果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直接和叔叔阿姨说就好。张弛,你也算小蒋的哥哥了,以后要心细一点。”
张弛家也是一间简单的三室一厅,了解到蒋龙已经分化,张弛父母本打算将堆着杂物的小房间收拾一下,但是准备有些仓促,还没准备好。阿姨想着,还好张弛还没有分化,勉勉强强不会对蒋龙产生什么影响,于是给蒋龙提前准备了一床被子,虽然张弛的床不算很宽,但是躺下两个高中生马马虎虎。
蒋龙睡在床铺的内测,片头看见张弛挨着床沿,把被子裹得老老实实。
察觉到蒋龙的目光,张弛将头也转了过来:“怎么了?你……还好吗?”
空气中浮动着一丝药味,分化期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星期,但是蒋龙身上还是不时会有低烧的情况。
“嗯……”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好像不太好。
“医生,有再叮嘱什么吗?”张弛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情况医生给蒋龙说了多少,小心试探到。
蒋龙慢慢翻了个身,侧着对上扒着床沿的张弛:“就……吃药嘛,还好有omega医保,哦对医生还说……张弛,等一下。”
张弛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被子。
“我怎么感觉,离你近一点……会感觉好一点?”
“啊?”
“你,就要那么睡吗?不会掉下去吗?”
“我,我……”张弛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往床里面挪了挪,猜想到医生大概没有告诉蒋龙信息素过敏的事情。心里正紧张的冒汗,突然耳畔传来一阵细碎的毛茸茸的触感。
是蒋龙不自觉得靠近了过来,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有些长的卷发略微蹭到了张弛的耳廓。
张弛屏着息侧过了身子,借着月色仔细看了看。蒋龙的气色比他分化刚开始的时候红润了一点,但是也没有太多,嘴角的伤痕已经消下去了不少。张弛的视线顺着向下,在蒋龙的衣领徘徊了好久,那里在睡觉前被蒋龙又上了一边药,为了避免弄脏床铺缠了一圈纱布。至于再往下……
那里的伤痕张弛看不见了,他知道蒋龙也不想让他看见。他又仔细嗅了嗅,除了那点稀薄的药味,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蒋龙的腺体受伤后,信息素的味道和beta几乎是一个水平。
可是张弛却总是想起在被血腥味冲刷之前,那股淡淡的,青涩的味道,很春天,很鲜活,像是某种尚未成熟的水果,带着一丝酸涩和隐秘的清甜。
身旁的蒋龙似乎已经熟睡过去,原本紧绷着的身体一点一点放松开,张弛放慢呼吸,小心支起了身体,轻轻凑到蒋龙的脸畔,四下安静,他只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蒋龙的呼吸似乎都要埋进张弛的颈窝了,张弛鼻尖什么味道都没有。
睡梦中的人呢喃着翻了个身,被子被掀去了小半扇。张弛深呼了一口气,小心着蒋龙的脚,将那人的被子拾了回来,又枕着臂盯着卷毛看了片刻,才缓缓闭上双眼。
有人终于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张弛是被蒋龙另一只脚踹醒的,睡得显然不踏实的张弛顶着一对不太明显的黑眼圈有点茫然地看着鸡窝头快要飞天了的蒋龙,迷迷糊糊地提醒道:“今天,周日,你忘了?”
蒋龙揉了揉眼睛,似乎是不太适应一夜安眠,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床上自己大展身手张弛畏畏缩缩的布局:“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吗?”
张弛醒了一半儿了,没直接回答:“你睡得好吗?”
“特别好!”蒋龙给了张弛一个特别灿烂的笑,直接把张弛的瞌睡虫驱赶跑了,“而且我还做梦了,梦见下雪了,白茫茫的一片,但是我特别安心。”
“好,”张弛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起来,抬起的手对着蒋龙后又拐了个弯,抄起自己的衣服裤子往身上套,“今天我爸妈要去进货,他们应该一早就出门了,你早上想吃什么?咱们是去楼下买点还是自己做?”
蒋龙下意识地想挠挠头,碰到了自己颈间的纱布,想到了什么似得,抬头道:“我……能先不出去吗?”
“好,那我下楼买了带回来吃。”
等张弛回来的时候蒋龙已经收拾好了。卧室的床铺都已经收拾干净,餐桌上甚至已经放好了碗筷。
看见张弛回来了,蒋龙自然地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咸菜包子小米粥,在桌子上摆放整齐。
“张弛,”蒋龙喊住刚要去洗手的张弛,他头发已经尽力梳得规规矩矩,但还是有那么几缕不羁地翘着,后颈的绷带也换成了伪装成了带着药的抑制贴,身上的衣服有些旧了但是被洗得很干净,和张弛印象里的蒋龙有了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那天医生从我的信息素里检测到了非法药物成分,已经联系了警察做调查。”蒋龙低着头扣着桌沿,“所以应该不会麻烦叔叔阿姨……还有你太多的时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轻轻放在桌子上:“这是姥姥和我……准备的,收下吧,不然我们真的过意不去。”
张弛顿了一下,走到餐桌旁,在蒋龙对面坐下:“那如果有结果了,你还会去考交换生吗?”
“还不知道能不能有结果……”蒋龙咬着下唇,抬头对上张弛关切的目光。
那天之后,他一直从张弛身上感受到一股温润踏实的力量,昨天晚上也是,原本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很难睡去的蒋龙,竟感觉自己像是栽进了白雪皑皑的温柔乡,睡了个前所未有的踏实觉,被这股温暖的力量包围着,蒋龙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痕在一点一点愈合,鼓励着自己向前迈步。
“但是,不管怎么样,张弛,我会努力去争取的。”
张弛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我们一起。”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冬季静悄悄地来临。
蒋龙的情况较之前稳定了不少,虽然信息素淡得几乎没有,也没有过发情期,但是在医院的各项体检指标都近乎正常,个别激素水平偏低只能靠药物进行维持。蒋龙自己心大,有时候甚至开玩笑说一刀下去把自己从omega捅成了beta真是省了不少事儿,把张弛吓得捂着他的嘴又给他翻生理课的笔记。
自和张弛约定好要一起去考交换生,蒋龙成绩明显有了起色。张弛倒是没敢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自己帮蒋龙帮的好,心里知道是蒋龙家里的事情有了转机,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扎到书海里。
他的小太阳就该是这样。
期中的时候蒋龙考了个全年级进步第一,张弛不知道撞到什么邪,反而不小心退步了四五名。选座位的时候蒋龙毫不客气地选了张弛之前坐的位置,顺理成章地把张弛挤出了“黄金地段”。
新同桌王皓瞪着两个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看着蒋龙搬着抽屉空得都能“咣铛”响的书桌在他旁边站定,一脸不可置信:“不是哥,你课本都比你脸干净,你咋跑这儿来的啊。”
蒋龙还没说话呢,过来捡书包的张弛先一步从蒋龙背后冒出来,逃出来蒋龙以前的课本就往王皓脸上招呼:“不知道你就在这儿瞎说,自己看看自己看看,到底谁的脸干净!”
张弛这个动作直接把蒋龙搂进了怀里,细碎的卷毛刮着张弛的侧脸,蒋龙红着耳朵在自己的课本落到王皓脸上之前接了过来,十分方便地转身就开始质问:“不是张弛你怎么又拿我书?你不是年级前十吗?天天拿我东西干什么!”
逃过一劫的王皓偷摸在旁边吹口哨:“龙儿~这次月考咱班的年级前十有我哈~你亲爱的班长张弛可是第十六名~”
张弛被蒋龙王皓前后夹击,不好意思地伸手刮了刮脸:“没啥……就是……”
看着王皓在后面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张弛实在没好意思大声说出来,于是凑近了蒋龙还泛着红的耳朵:“我是看你字儿写得好看。”
蒋龙没躲,尽管红着耳朵可还是偏过头去对上张弛,刚要开口,就被王皓一阵咳嗽打断,扭头看见班主任进门,两人慌里慌张地把自己从对方怀里解开,搬桌子的搬桌子,捡书包的捡书包。
王皓得瑟地给他新同桌挑眉:“怎么样,谢谢哥~”
蒋龙把课桌收拾好,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跟张弛躲得很没道理,倒是王皓这个鬼捣得煞有介事似得。
王皓继续给蒋龙做鬼脸:“你耳朵都红成糖葫芦了,还跟我装呢。”
蒋龙先是绷着嘴狠狠瞪了王皓一眼,又软下来笑得假模假样:“你下次给隔壁递小纸条,千万别让龙哥我截胡喽。”
王皓躲着眼神儿摆手说没有的事儿,心虚地翻开练习册表示自己要好好学习,争取下次考试把张弛虐的摁在地上哭。
1月的会考连着周末,给高三预备役们放了个不长不短的假期,张弛把书和资料都搬回了家,虽然会考的担子没那么重,但是上面有交换生选拔的目标压着,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蒋龙去年考过了,坐在张弛对面悠哉游哉地翻着错题本。进了冬天之后没有人不怨声载道,很多人整日昏昏沉沉一幅睡不醒的样子,要么是天太冷了手冻僵了写不了字儿,要么是暖气太暖和了把人都熏迷糊了,总之一句话就是想消极怠工。但是蒋龙倒是一直精神奕奕,尤其是在下了第一场雪之后,每天上窜下跳地像个小火炉。自己只准备一门生理课轻轻松松,就早起盯着张弛背历史政治,白天刷卷子晚上整错题。要考试的人不是他,但卷子甚至刷得比张弛都厚。
张弛一脸担心,翻看着蒋龙做过的、不知道从哪儿弄的卷子,生怕他“饥不择食”走了什么弯路浪费了时间。
“不是,你到了冬天就这样吗?”张弛看那题目都挺靠谱,蒋龙的答案也有理有据,整个人更加困惑,刚问完又想起蒋龙过去的冬天,生怕失言,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提醒自己以后说话过过脑子。
“欸,你咬你自己舌头干什么。”蒋龙拿小刀裁着错题,整个人还浸在题海里,“也不是。以前也没有啊,冬天谁不想睡觉啊。”
言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看了一眼窗外还在飘着的雪花,“感觉……就是分化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雪就觉得很亲切。”
张弛见蒋龙的神色没什么异常,大着胆子继续追问道:“啊?那你的信息素是和雪有关吗?”
世间的信息素虽然说不上千奇百怪,但是人对与自己有相似气味的物品有着天然的亲近:譬如张弛母亲的信息素是梅花,家里的花瓶里总是插着几枝梅花;又像他俩的同学王皓,分化成了一个橘子汽水味儿的alpha,手边的饮料从此就换成了汽水或者橙汁儿,大冬天呲着牙都要喝两瓶解馋。
“没有吧。”蒋龙丢下手里的小刀,托着腮想了想,然后向张弛认真道,“我其实不知道我自己信息素什么味儿。”
“啊?”
已经划开了的题目被蒋龙仔细地从卷子上扣了下来,在错题本上找好了位置,用胶棒粘好。蒋龙提笔写了个“解”字,又放下了。他抬头对上坐在对面的张弛,张弛眉头微皱,手扣着桌角,神色之间尽是关切。他现在在张弛家,昨天晚上盖的是张弛母亲从柜子里面拿出来的晒过了的张弛之前盖过的被子;面前的桌子是张弛从小用到大的书桌,被挪了位置,方便两个人一起用;坐的椅子是跟着配套的,张弛自己从客厅里搬了另一把椅子;面前摊着的笔记本,放着的小刀尺子圆珠笔等文具都是张弛的;坐在他对面的张弛看他不说话了,自己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起身去给两人倒水了。
张弛,张弛,张弛,蒋龙揉了揉太阳穴,自己的世界已经都是张弛了。
张弛接了热水回来,又从厨房拿了两个苹果,回来看见蒋龙还在对着错题本绞着手指。听见张弛的动静,omega转过头,仔细捕捉着张弛的情绪。
“怎么了?”张弛坐下刚给一个苹果削完皮,看见对面的人依然盯着他一言不发。
“张弛……!”刚削好的苹果特别自然地进了另一个人嘴里,有点凉,甜味儿不中,似乎还没怎么熟甚至还有点酸,把蒋龙酝酿半半天的腹稿又给堵回去了,“这苹果怎么这么酸?你从哪儿买的?”
“啊?没有吧?”张弛自己的皮还没削完,紧跟着就啃了一口,面上的表情马上皱巴起来跟对面照起了镜子,好吧,怎么确实有点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忍不住去找酸的水果了。
蒋龙好不容易把酸味咽下去,对着已经啃了一口的苹果瞪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喝了口热水继续道:“我从小是我妈妈带大的,上了初中之后家里多了个男人,就是那个人。”
张弛放下手里的削皮刀,下意识端正的坐姿。
“也不算多……他平常不跟我们住在一起,就每个月,我妈妈会有几天不在家。”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每个月消失的那几天,是她的发情期。”
“妈妈被他强制标记了,她有去举报,但是,他那我做威胁,说……他找人盯着我,如果妈妈去报警,我就有危险。”
“我去了市一高之后,妈妈走了……”
“那天的车不是开往民政局,是开往警察局,他察觉到了所以……”
蒋龙握着杯子的手轻轻发抖,张弛将自己的手覆盖了上去,摸到了一手的凉意。
“妈妈走后,他用姥姥做威胁……如果我在分化的时候没有动手,我会像妈妈一样。”
“张弛,我不能像妈妈一样。”
杯中的热水滴落了一滴眼泪,在张弛和蒋龙的手中泛起一阵一阵的涟漪,片刻后又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两个目睹者知道,这杯水里埋藏着一杯眼泪。
8.青苹果
警方的调查费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男人在遇到蒋龙的母亲之前已经坏事做尽,奈何有人一手遮天。尘埃落定之后没几日就是春节。给未成年注射非法药物干涉分化是重罪,蒋龙的姥姥又向警方提供了蒋龙母亲的日记本,所有的罪恶被尽数地拽了到阳光下,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警局是张弛陪着蒋龙和姥姥一起去的。目睹了一切的尘埃落定,姥姥握住蒋龙的手,直到一锤定音都没有松开。
蒋龙要搬回姥姥家,就先和姥姥在公交车站分别,跟着张弛先回家收拾东西。
将姥姥送上公交车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继续等下一班,而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并排着肩走出了公交站。
今天冬天难得的好天气,前几日刚刚下了一场雪,街道两旁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被踩,平整地像一床床暖和的棉被。蒋龙先一步丢下张弛,也不管自己穿没穿雪地靴,就迫不及待地在“白纸”上开疆扩土。
“蒋龙,回来。”张弛站在雪已经被扫尽的台阶上,皱着眉头看着蒋龙的鞋上堆着一层晶莹的雪。
“你舍不得我走?”蒋龙从雪地里踏回来,围着张弛转了好几个圈,把张弛的裤腿上都甩上了几簇雪花,“但是我们还是一个班的呀,你还答应我了下学期我们做同桌。要是考了交换生,咱俩还能一块而去省实验呢。”
“我不想过年的时候让姥姥一个人。”把鞋上沾的雪踏得差不多后蒋龙熟练地搂上张弛的脖子,自冬天来了精神亢奋以外,蒋龙又多了个喜欢往张弛身上蹭的坏习惯,甚至动过去和班主任说说换个座位和张弛做同桌的想法,被张弛红着脸拦下来了。
“干嘛呀,咱们不是为了更好地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吗?为什么不去?!”
“下学期,下学期,这学期没几天了,咱就先别折腾了呗。”
下学期下学期,蒋龙自放了寒假就一直和张弛念叨这件事,张弛满脑子都是晕晕乎乎的“终于要和蒋龙做同桌了”,却没想蒋龙要从他家搬走了。
虽然理智上告诉他蒋龙搬走是迟早的事儿,但是他还是开口道:“我以为你可以住到考交换生呢。”
“姥姥可以和我们一块儿过年的,我把房间让出来,咱们先去住那个小房间。”张弛又补了一句,试图让他的这个想法更有可行性一点。
“张弛你说什么呢。”蒋龙从张弛背后绕过来,特别自然地抱起张弛的一条胳膊继续往前走,“那也太麻烦叔叔阿姨了,而且,你没有自己的姥姥吗?”
张弛被噎了一句,还好蒋龙下一句话又给他放了回来,“你可以来找我和姥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地方。”
“还是说你想一直和我在一块儿啊。”
张弛那口气到底还是没顺回来,他低头看着蒋龙露在帽檐外面的头发,心想:我确实是想和你在一块儿,但是咱俩的在一块儿好像不是一个在一块儿。
蒋龙看他半天不吱声,转过头去看,疑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得张弛干笑了两声。
“我是想和你一直在一块儿。”
“嗐,那这有啥藏着掖着的,你龙哥我……”蒋龙先是笑着在张弛背上打了一巴掌,但是看见张弛情绪跟他不在一个状态,他的小班长笑着垂着眼看着他,笑得有点勉强,甚至有点心酸,还带了那么一点的委屈。
张弛轻轻又加了一句:“就是那个在一块儿。”
浮在张弛背上的手僵住了,蒋龙也停下了脚步,直愣愣地注视着一脸认真的张弛。他从张弛这里获得了无数的、他丢失了很久的东西:支持、认可、赞同、肯定……这些已经让他无以回报,现在张弛要把他最珍贵的东西也想给他。
“我……”蒋龙甚至后退了两步,街上行人匆匆,没有人留意这两个放假不想着抓紧写作业的高中生立在路面的积雪旁在干什么,可是蒋龙的眼里只看得见张弛。
在冬日难得的阳光下,立于冰雪之中,蕴藏着广袤的暖意,用带着无限包容的目光安静地看着他的张弛。
他既没有催促他,也没有离去。
蒋龙想,他很喜欢这个冬天的雪。
他也很喜欢张弛,期望着可以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张弛,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的距离刚刚好够蒋龙起跳,在张弛还在愣神自己听到的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和他完成了一个拥抱。
张弛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地将自己的脸埋进蒋龙的颈窝,在熟悉的沐浴露和冰冷的雪气之间终于分辨出了那股淡淡的,令他魂牵梦绕的酸涩味。
是将熟未熟的青苹果。
这个年是蒋龙过得最难忘的一个年。
他搬回了姥姥家的小诊所,张弛就跟着他一起上了诊所的二楼,面对那张病床张弛显得比蒋龙还心有余悸,拉着帘子问算了龙儿要不咱今天先回我们家写作业吧你物理那本习题册不是还落在我们桌子上了吗?
“那本我早就写完了。”蒋龙一边把两张小桌子拼一起,又铺上姥姥准备的桌布,一边笑嘻嘻地给张弛得瑟。
“哦对了,你腺体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这小半年他们班上陆陆续续都有同学分化,班主任想着高三的时候要不要根据第二性别分班以更有利于同学们的复习。这个提议年年有但是年年都是未完成,背后原因千奇百怪,也没什么人想着去深究,只是年年祈祷不要成行。
毕竟是高中生,有对象的不比没对象的少。
“不知道,可能我以后是个beta?”张弛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有点心虚。当初医生告诉他信息素过敏的时候实际上也透露了他以后不是alpha就是omega,分化期从十七到二十二岁不定,张弛没那么着急,只是偶尔胡思乱想一下如果自己分化成了omega那他和蒋龙该怎么办。
蒋龙笑容收敛了一点,胡乱就往张弛脖子后面凑,看见张弛现在还是光洁一片的后颈又凑上去闻了闻,把张弛毛得身子直往后缩。
“你跟别人也这样吗?!”
蒋龙抬手拍拍张弛,把人又捞回来:“怎么会,我又不是谁的信息素都好奇。”
张弛眨眨眼,想着哇塞蒋龙你知道吗世界上除了你现在可能没人还知道我信息素是什么味儿了,又想到除了我也没别人知道蒋龙信息素是什么味儿了,心情转而莞尔了些,顺着蒋龙的动作直接把人抱在怀里,埋着头又吸了吸。
除了沐浴露的味道什么也没有,哦,也沾了一点儿消毒水。
好吧,说不定等他也分化了就能明显点儿了。
大年三十儿的时候张弛从大早上就开始一直在小诊所磨磨唧唧着不走,姥姥也觉得不好意思了,笑着说张弛我发红包看的是日子,你就是待到今天晚上那我也不会提前发给你。
张弛听出来姥姥是话里有话,撅着嘴告辞。晚上的时候有人来敲门,蒋龙迷瞪着眼去开门,看见张弛和他爸妈立在门口,帽檐沾了一层的细雪。
“我们来送饺子来的!”
那天晚上蒋龙一直晕晕乎乎的,仿佛是被浸入了温柔乡,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裹了蜜,饺子也是甜的,鞭炮也是悦耳的,连电视机里日益无趣的节目也比往年更生动活泼。
张弛一家没留到敲钟,吃完饺子收拾完就先走了。临出门前蒋龙还攥着张弛的围巾,在拥抱告别的时候小声问他可不可以留下来陪陪他。
阿姨笑着拍拍蒋龙的头,说龙儿不用舍不得呀,明天一大早张弛就得跑姥姥这儿讨红包。
接着就又是一阵热热闹闹的告别,蒋龙执意把张弛一家送到借口,才慢悠悠地晃回来。
姥姥发现蒋龙不对劲,催他先上床去睡觉。蒋龙脑袋沾上枕头了,才发觉自己身上一阵又一阵的热潮,后颈的腺体隐隐胀痛,床单上也一片泥泞,脑子艰难地醒了半截,意识到,自己的第一次情潮到了。
蒋龙的情潮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他几乎是和鞭炮声同一时间醒的,记忆慢慢地回笼,才记起昨天是个什么情况。腺体的受损无法分泌足以支撑正常情潮时间的信息素激素,他几乎一个晚上的时间就代谢完了一切,红着脸换了衣服收拾了床铺,刚下楼就听见张弛响亮地拜年。
新年第一天,睁眼就看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那这一年必是极好的一年。
高二初九开的学,比高三晚了四天,但是效率奇高,在漫天的抱怨声中用五天时间飞速完成了检查作业、开学考、改卷、出分的流程,正月十四的时候让大家带着崭新的成绩回家欢欢喜喜地过两天元宵节。
王皓耷拉着脸拿着试卷,一进教室看见张弛若无其事地坐在他位置上和蒋龙头碰头看着卷子,毫不客气地一巴掌给张弛拜了个晚年。
“干什么?你要祝我晚年幸福?”
“不是啊哥,你坐我位子上干什么,考进年级前十就这么得瑟了啊!”
“我得瑟?”张弛白他一眼,“我是高兴!龙儿开学考跟你就差两名,回头期末的时候肯定把你打趴下。”
“得了吧。”王皓病殃殃地扒着桌子坐下,“我又不去考那什么交换生,最后一次考好就行呗。”
蒋龙成绩有了起色,班主任找他谈话,他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班长一直在鼓励他帮助他,其他老师也对他挺好的,班主任连带着把张弛拉过去也夸了一通,给两人一人塞了一沓新本子当草稿纸。
“去吧,你俩也能起好带头作用,这学期把这沓草稿纸用完,什么交换生,就是清华北大也不在话下!”
两人挠挠头,对着这沓“新年礼物”略显艰难地笑了笑。
“哦对了张弛。”班主任继续道,“你们语文老师给我说,你这次语文的卷面进步了不少呀,作文都上五十分了。”
张弛钩住蒋龙的脖子,给班主任露出一嘴标准的八颗大牙:“那是!我是照着龙儿的字练的,肯定写的好!”
班主任看两人勾肩搭背的亲密,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好,那你们俩就,共同努力。”
出了办公室,蒋龙戳了戳张弛:“你之前总是要拿我的课本拿我的笔记,是去干这事儿了?”
张弛理直气壮:“是!”
“那你怎么不直接跟我说?”蒋龙觉得好笑,这点小事张弛还搞得别别扭扭的。
“那,那,那,那我哪儿好意思!”
“怎么,偷偷藏我的笔记就好意思了?”
张弛被问得脸红脖子粗,低下头胡乱在蒋龙脸上亲了一口,吓得蒋龙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干什么呢!还在学校呢!”
张弛把人捞过来,讨巧似得捏捏蒋龙的肩:“好了好了,我这样谢总可以了吧~”
时光就这么慢悠悠地向前闯,高二下学期的日头总是又短又促。高中的课程稀稀拉拉地结课,有的科目甚至已经开始了复习。
今年的选拔考试安排地比国网几年早了些,之前都是在8月份,考完直接开学,今年安排在了期末升级考之后。
“那考完是不是也没有暑假了?”王皓没报名,他觉得在县一高挺自在的,去了省实验还要适应一阵儿新的环境,害怕得不偿失。前面的不少尖子生都抱着王皓的这种想法,所以报名的人数没有蒋龙张弛想的那么多。心里还没刚放踏实呢,学校那边又传消息说省实验在他们学校今年又缩减了名额,可能最后只有两到三个人。
“而且还是考完出了名单就马上去报道。”蒋龙一听这消息脸上短暂地苦了一下,但是想想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勉勉强强也算接受了。
考试那天张弛紧张得一身汗,前两天的升级考他也紧张得手抖,卷面几乎又退回了先前的水准。
选拔考的结果出得比升级考试要快,出成绩那天两人还在教学楼补课,趁课间的时候遛到办公室看成绩:蒋龙比第三名高了三分,张弛和第三名差了两分。对着这个结果蒋龙愣住了,戳了戳张弛问:“你是不是故意的?不想离开家?”
张弛心道真不是,他那天太紧张,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没审清题,一个重要的条件在检查的时候才发现没用到,丢了不少分。
“你想去吗?”
蒋龙抿着嘴想了想,还是说:“我还是想,去看看。但是你要是舍不得,我也可以跟你一块儿。”
一旁刚巡教室回来接水的班主任不巧听到蒋龙这句话,路过两人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拼命咳嗽。
张弛趁班主任没看见偷偷勾起蒋龙的手:“没关系,你想去就去,我们心在一起,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好。”蒋龙笑着反握住张弛的手,无视班主任拼命暗示的眼神儿。
于是蒋龙在一个星期之后就收拾东西坐上了去省实验的车,那天张弛请了假,姥姥、班主任和张弛父母都赶过来送他。蒋龙从车窗探出脑袋,看到大家笑着祝他一路平安,鼻头突然好酸。
“干什么啊你们!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蒋龙!”张弛趁车还没发动前又喊了他一声,哪怕是在清晨,7月份的阳光威力仍使不容小觑,张弛的鼻头攒了一层薄汗,亮晶晶的眼睛对着蒋龙弯得像一对月牙儿,“一起努力!我们拉钩!”
蒋龙隔着车窗和他拉钩。
上一次他有人送,回来之后就物是人非。
他知道这次不会了。
end.
Chapter 2: 番外
Chapter Text
高考俩人分数差的不多,张弛语文最后争气了,总分比蒋龙高了三分。报考咨询机构天天讲得天花乱坠,把张弛和蒋龙忽悠了个彻底,还是去问了班主任的意见,支持俩人一起去北京念大学。
最后一个去了理工一个去了财经,从地图上看隔得不远,但是早八和各种学生事务活生生地把不到一个小时路程的距离塞成了异地的感觉。俩人有时候面对面挤在地铁里,张弛耳机里听的计算机建模,蒋龙听不太懂,但是也拿一只挂着,靠在张弛身上用手机噼里啪啦地处理他学生会主席的一堆麻烦事。
车到站了蒋龙就拉着张弛下来,一个换乘,一个再乘刚才的车回去。有时张弛一边跟蒋龙核对下次俩人都有空的时间,一边抱怨什么时候可以天天见面北京折叠怎么不能把咱俩叠成上下楼啊。
蒋龙会把耳机摘下来还给张弛,顺带朝张弛脑袋呼噜一把:“同城异地都谈了,这多值啊,偷着乐吧。”
大一那年的暑假因为平时在学校实在是太紧张了,所以张弛和蒋龙在暑假的最后几天干脆把兼职或者什么大学生实践都通通停掉,两人一起钻进张弛的小房间睡个天昏地暗,抓住一点假期的尾巴。
那天张弛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空调已经停了,窗外不时传来几声虫鸣,他感觉胸口沉重,扭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表,长针和短针没看仔细,只看到蒋龙埋在被子里的半张脸。
这小孩儿睡觉又不老实了。
张弛习惯性地想把压在自己胸口的胳膊推下去,胳膊一扫才发现自己身上除了被子什么也没有。隔壁的蒋龙确实没乖巧地躺着,但也只是抱着自己的被子,额头抵着张弛的枕头而已。张弛猛地一起身,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后颈也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疼痛。
他好像……要分化了?
张弛推了一下蒋龙,如果自己真的分化期到了,蒋龙还是先换个地方好了。
“怎么了?天亮了吗……哦,还没有,现在就要起床吗?”蒋龙迷迷糊糊地被张弛推醒,身上的那件宽领口的短袖跟着被子滑落了一半儿。
张弛哑声道:“我好像……要分化了……”
“嗯?”蒋龙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地往张弛后颈凑,鼻头碰到了张弛的腺体,激得张弛一哆嗦。
“蒋龙你清醒点,先,先别睡了。”张弛忙把俩人拉开,一碰蒋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烫得吓人。
“为什么不睡啊?晚上不就是来睡觉的吗?不睡觉干什么?”张弛感觉蒋龙的脑子似乎比自己还要晕,想把人扒拉开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蒋龙黏得更紧了,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胸腔彼此共鸣。
张弛愣着手不敢动,生怕哪个动作不注意坏了事儿。
蒋龙把张弛当木头人,上下摸索着,脑袋也不老实地在张弛颈间蹭,蹭着蹭着突然笑出声儿。
“?你笑什么?你醒了?”
“噗。”蒋龙捏了捏张弛的脸,“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土味儿?哦,还有一点草叶子味儿,还有一点潮,有点凉,噫。”
蒋龙抬起头,撑起身子凑到张弛耳边:“这就是你信息素的味道?”
张弛耳朵红得快要滴血,月色又把这抹红隐去了大半,更是纵容了蒋龙放声大笑。
“怎么还有人的信息素带着一股土味啊哈哈哈哈哈哈。”
“蒋龙……!你先别笑了!我信息素不是!”张弛的脑子已经有点不清醒了,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渐渐融化在月色里看不分明,只有一缕淡淡的酸涩勾着在他的鼻子。
哪怕已经被张弛散发出的信息素引诱,蒋龙的信息素还是很淡。原先木着不动的年轻alpha钩住了蒋龙的脖子,抱着人在床上翻了个身,把原本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的小卷毛压在了身下。
蒋龙感觉到张弛的呼吸酝酿在自己的颈间,张弛的信息素越发地明显,耳后传来一阵凉意,仿佛被拖进了一场厚重的雪里。
张弛轻轻抚摸了一下蒋龙的腺体。
来自alpha的本能开始在张弛体内叫嚣,额角突突地发痛,空气中那股不分明的水果的清香已经快成为了张弛的镇定剂,只有把那颗苹果握在手里,疼痛才会平息。
但是爱的本能制止住了这股冲动,他只是把蒋龙抱得又紧了一些,很轻很轻地蹭着蒋龙的耳垂。
alpha腺体的疼痛还在继续,张弛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他心里闷闷地想,蒋龙那时候,是不是比他现在还疼?
怀里的人被他压得稍微有点闷,推又推不动,只能用牙在alpha的肩膀上留下稀碎的印子,也不疼,像一些毛茸茸的小动物的亲昵。他隐约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张弛状态不太对,生理课上讲的缓解alpha分化时不适的方法还留着他的脑子里,抑制剂和标记。
当蒋龙还在盘算从哪儿能快速搞来一只抑制剂的时候,在耳边传来张弛很轻的声音,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张弛无意识时候的自言自语。
“还会疼吗……你的腺体。”
蒋龙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划过自己的后颈,随之而来的信息素像是一场大雪轻轻地落下,温和地将蒋龙细细密密地包裹其中。
“不疼了,”蒋龙轻声道,也许不需要抑制剂也可以,“早就不疼了。”
包裹着自己的人听到不疼了也没有善罢甘休,舌尖抵着蒋龙腺体那块并不平整的皮肤,像是要把每一道痕迹都填补完整。
蒋龙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可怎么喊张弛的名字都没有停,细碎的牙印落又在alpha的肩头,一遍又一遍用实际行动要求alpha住口。
张弛被他咬得吃痛,赌气似的也在omega的腺体上轻轻啄了一口,蒋龙一个激灵,从张弛怀里挣脱开,扭头看见张弛的眼眶仿佛比自己还红,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一片涟漪。
“你……”蒋龙顿了一下,艰难地聚集了些许的清醒看着自己眼前年轻的alpha,是张弛,那就没错。他咽了口唾沫,毫不迟疑道:“你标记我吧。”
这是今晚这间房间中出现的最清醒最确定的一句话。
张弛的呼吸停了一瞬,随后空气中泛起比之前更加凶猛的雨雪的味道,清冽的冷气彻底包裹了那一丝苹果的清香。
蒋龙很浅地笑了一下,亮晶晶的眸子像是灯像是星星,那颗青苹果自己来到了张弛嘴边,在张弛反应过来之前就吻了上去。
张弛想,原来那颗青苹果是甜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弛才被蒋龙引导着完成了一个临时标记,蒋龙神清气爽,先跳下床要去洗澡,只剩下一个在床上瘫着的张弛。
临时标记完成后后颈和额角的阵痛就轻了不少,但是因为分化带来的低烧一时还推不掉。蒋龙很快地洗漱完,去药店给张弛带了几只alpha的抑制剂,之后就回了姥姥家,待张弛分化期过去才又和张弛见了面。
他俩间的第一面是在医院。
蒋龙百思不得其解,身旁的张弛心惊胆战,拉着蒋龙做了个全面的检查,他还记得蒋龙对自己的信息素过敏,深怕自己当时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在蒋龙腺体里注射的那一点儿信息素留下什么后遗症。
检查完的诊断是蒋龙自己去听的,张弛在门口磨磨蹭蹭半天,红着脸不敢见人,蒋龙见他这样也没难为他,自己一个人拿着单子去找了医生。
还是当时给他看病的那个医生。
蒋龙没开口,他报告单上几个指标的波动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戴上了老花镜的医生透过镜片看了蒋龙一眼,第一句话习惯性地就是问你亲属呢。
蒋龙突然意识到张弛刚才死活不进来的原因了。
医生对蒋龙还有印象,之前的复查也是他给蒋龙看的,要么是自己一个人要么是跟着姥姥,偶尔是他同学也会一起来,因此也没追问,只是放下了单子喝了口水开始苦口婆心地给蒋龙上课,从omega的自我防护意识讲到了安全卫生,最后想做个小总结就又瞄了一眼单子,才看出来一点端倪。
这个小孩的腺体之前受到一些药物的影响,分化期的时候还过非常严重的损伤,本来是应该需要定期进行药物的治疗,但是现在他的腺体各项指标已经接近了正常水平,单子最后一条数据显示他近期有与alpha的信息素进行过融合,他俩的信息素匹配值并没有很高,但是意外地起到了正向的作用。
医生想起来了之前那个还没分化的小孩,那位热心同学,蒋龙对他的信息素过敏。
思及此,医生沉默了一下,对着蒋龙略显疑惑的目光,才缓缓开口道:“虽然ao的信息素会有一定的影响,但是,还是尽量,还是要以这个人的性格品质作为判断的标准,信息素契合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人很好的!”蒋龙第一次打断医生的讲话,提到张弛,笑得像个小太阳。
医生看到了门口彳亍的人影,跟之前的那位热心的普通同学有些重合,心里有了答案。
“那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们的信息素匹配值不高,但是,非常罕见的,你对他的信息素过敏。嗯……你本身信息素不稳定,所以发情期并不规律或者,也可能会很少见,对其他alpha,甚至你的高匹配值的alpha的信息素敏感性也低。但是他不一样,他信息素的波动会很容易影响到你,所以你们以后有必要留意一下。”
蒋龙出来的时候活蹦乱跳的,不顾身旁人来人往的人群,像只小雀儿似的跳到张弛身上狠狠啄了一下又飞速挑开,一脸春光灿烂地看着满头大汗要拿单子看他有没有事的张弛。
“没什么事儿!”蒋龙笑嘻嘻地拉着张弛往外走,这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救过他一次,在他知道的时候拉过他一把,但是他却对此缄口不言。
蒋龙说没事儿,张弛不由着他,自己把结果单抢过来又折回到医生那儿,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缩在门口的样子,没过一会儿顶着一张番茄似的脸退了出来。
相比于对omega的谆谆善诱,医生对alpha的告诫直白而严厉,倒是把话和情况都讲明白了。
蒋龙对着这只番茄挑了挑眉:“我说没事吧,走吧~”
张弛抿着嘴点点头,自然地伸开一只手臂好让蒋龙挽过来,蒋龙顺势把自己往张弛怀里一塞,两人就这么黏黏糊糊地走了下去。
全身心地钻到另一个人的怀抱里,与他毫无保留地交换彼此的信息素,对蒋龙而言并不是一件可以水到渠成的事情。冰冷的经历长在了他的血肉里,尽管想要逃避想要摆脱,但是那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没有办法彻彻底底地割离。
但是张弛让他意识到,可以对它们说晚安,睡吧,到此为止吧,也给了他底气,让亮不起来的夜被冬雪的气息埋葬,从此不再会有萌芽的时机。
end.

lianglong on Chapter 2 Sun 29 Dec 2024 03:3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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