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话昔时火烛蓬莱客 助义剑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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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pa,无CP向群像文
第一回 话昔时火烛蓬莱客 助义剑风雪夜归人
“……经此一战,二人惺惺相惜,如逢知己,彼时正逢我大荣危难之际,那叶秋便与陶轩商议:你我不如将那秘典献于圣上,否则战火不息,民不聊生,我等又有何颜面……”
酒过三巡,客栈内烛火通明,一说书先生正立于台前神采飞扬,却在这高潮迭起之处突然被打断。
“停——停停停!你这说书郎,说得摇头晃脑,却竟不知变通!”
那叫停的大汉打着酒嗝道,“老子打蜀道来的,那边酒楼茶庄说书的都在说陶掌门大义诛叶秋的故事了,你故事里那绝世无双的叶秋,几个月前便被剥去排名逐出门派,怕是自知无颜见人,至今还下落不明。我且劝你,不光咱们这些东奔西走行侠仗义的关心天下大事,你这市井小民也得耳听八方才有的赚不是?不过你有一处是说对了,人还活着江湖排名却被废,他叶秋倒的确是天下第一人!”
话毕,小小堂内众人哄然大笑,常先甩甩袖子,也不恼火,只不卑不亢道:“叶秋被逐一事震荡江湖,我自然知道,可个中缘由,莫说是咱们这些人,就是那吃官饷的名流高手如韩舵主、喻掌门都指不定不明就里,说书虽是有夸张形容,但却也有实据可依,倘若我不明真相便凭空捏造,岂不是污蔑那叶秋的清白,后世人又当如何看待叶秋?今日便是当今圣上赐我百金让我说,我也恕难从命。”
还未等众人开口,门边暗处传来一声豪迈的赞叹:“说得好!”
常先望去,见一黑衣青年一人独坐一桌,离屋中其余人都有些距离,烛光暗淡,看不清面貌。
方才那大汉不想常先竟然字字铿锵让他自讨没趣,面上便不屑道:“老子好心提点你,你倒是抬上杠来了。区区一个说书郎还满口道义,还敢提当今圣上,圣上会面见你这种人?书说得一般,痴人说梦倒是拿手!”
“这位壮士是否有些欺侮人了?在下觉得常先生说得本就在理,也没有故意叫你难堪的意思,何必如此呢?”
大汉话音刚落,座下又有一更年轻的声音出言。
此言一出,堂内诸人吵吵嚷嚷,却多是鄙夷常先那番言语的,常先也不顾这些,只收了桌上书卷醒木道:“今日的书便说到此处,山高路远,诸位壮志雄心,且自行珍重吧。”
说罢,径直正欲朝门口走去,却见一女子朝自己招手。
他是认得的,在这客栈说书时常见她辗转各桌间,应该是店里的雇工。
“先生留步。”
那女子叫住常先,将其拉至角落悄声道,“先生秉性正直,不因那粗人压迫而摧眉折腰,我们都看在眼里,心中只觉佩服。这些银子您且拿着,外头天寒地冻,沽二两温酒吃了身上热乎,这也是我们老板娘的意思,权当今日您在小店受了羞辱的赔礼了。”
常先接过银两,心中是又敬又愤,敬这关口小店二位女流深明大义,愤那些自诩侠者不过无礼之徒,这才想起询问面前女子称呼。那女子说自己姓唐,称小唐就好。
常先脱口道:“这姓在本地稀罕,听闻过的只有那号称临安第一镖局的镖头是……”
话未说完却抬眼忽见小唐眯眼正望着自己笑而不语,才发觉有所失言,常先不再往下说,躬身拜别。如小唐所言,隆冬里面天黑得早,不知何时飘起雪来,此时寒风凛冽,前路一片茫茫。甫一出门还没走两步,身后倒又有人追来。
这次是个面容清俊的少年人,衣着周整,腰间佩剑,一看便知是哪家门派座下弟子。常先听他声音耳熟,稍一回想记起这是刚刚客栈里出言者之一,顿时面色正了正,道:“多谢少侠方才与另一位仗义执言,只是我一介布衣实在没什么可以回报,出门时老板娘赠了我几两银钱,若不嫌弃,您且拿去。”
那少年愣了愣,忙摆手解释道:“先生误会在下了。我追出门来并不是为了钱财,若是贪图回报才出声道不平,那同那些目光短浅的乡野匹夫何异!我只是觉得不放心,想着若追上您,定要告知先生:世上随波逐流者众多,却并非人人如此,先生切勿对此心灰意冷,天地迢迢,有朝一日世道太平,定不负您今日气节。”
一番壮词出自少年之口,令常先心有澎湃而不知所言,少年见此情形,反而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唉,是我多言了,想必这些道理先生心里都明白的。”
常先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身后有些响动,下一刻就听那少年惊呼着“先生小心!”扑来。
原是常先出门走到了客栈外头大槐树下,二人说话间震得枝上积雪松动,夜间上冻,雪凝成冰又碎裂,正朝常先头顶直直坠落,那少年飞身跃起却仍慢一步,眼见临危之际,一道银光擦着少年的指尖挑去,面前冰雪随银光所动飒飒迸裂四射,全数落在地上,未伤常先分毫。两人回望,只见不知何时,身旁竟多了一人。
那人披蓑戴笠风尘仆仆,唯有手中所执长伞焕然一新,伞尖汇聚雪月银辉,霎时之间照落此人面庞,一双星目炯炯明光。虽看不出那伞什么材质,但想来此人刚刚就是用这伞救常先于水火。
“前辈好身手!”少年高声赞道。
“你也不错,”那人轻笑,对少年所称‘前辈’一词毫不推拒,“好一句‘世道太平不负气节’,如今还能有这般志向者,身居此处实在可惜了。你叫什么?哪家的?”
“在下姓乔,名一帆,幽州出身,是微草派。在此处并非要久留,是因有任务在身。”少年答道。
“没听说过。”那人摇头,“此地并非交通枢纽又不是经济中心,你独身一人前来,说明身负并非要务,怕不是同门中人打发你来办些苦差事,你在自家门派中恐怕日子不好过,我看你刚才反应不错,见我出手还知道配合,只不过出招有所犹豫,这些可同你平常生活脱不了干系。”
常先当即心想这人好生奇怪,方才既要将乔一帆赞得非同常人,现在却又说得好像乔一帆不过无名小卒,好像戏耍一般。而乔一帆自己却无这番心思,反而暗暗惊诧这人不单身手了得,观察力也极其敏锐,仅凭自己寥寥数语便推出这么多,更难得的是他不仅脑子灵光,且敢说敢道——微草是幽州名门,乔一帆跻身其中多少见过世面,寻常人眼里那些鼎鼎大名的名流侠士中,端着一腔作派的不在少数,说来还不如这人磊落。
他是个有眼力见的,交谈几句认定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躬身行一大礼,敬声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那人却答非所问,收了伞抖抖雪,道:“先别管这个,我方才听你们两个说,前面店里还有一人仗义执言了?”
“是。我出来时那位还在店内。”
乔一帆不知这人为什么突然提及此事。
“我同你们一道去看看吧。想必现在那客栈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说是同常乔二人一道,这人说完却自顾自地大步向前了,也不管另外二人有没有跟上。常乔二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何出此言,脚下倒是一同追了过去。
才将出门不久又折返,堂内刚刚那群乌合之众势必要笑话他俩,可那执伞人“哗”一声推开门,门内却是鸦雀无声。
乔一帆第二个进门,这才见屋内一片狼籍,地上横躺几个彪形大汉还在不住地痛哼,其余人则纷纷剑拔弩张,警惕对着屋内另一角。
那一角站着的,便是刚刚那个独来独往的黑衣青年了。
“唷,这是在做什么。”
常先探头悄声问道。乔一帆看清屋内状况后便将他护在身后,使常先心安不少。
“那位黑衣侠客方才就和我一样不满意这些人的言辞了,我跟先生您跑了出来可他却留在屋内,这说明他有心要教训这些家伙。”
乔一帆这会儿也慢慢想通了,又在心里暗叹一回那执伞人的思维敏捷,只是不禁又纳闷:江湖纷争,擦枪走火再正常不过,为何那人要来插手这事?
“你们几个打不过他,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趁早走了还能少挨顿揍。”那人将伞靠在左肩抱着,倚在中堂梁木旁,打破沉默道。
常乔二人刚才都见识过这人的直言不讳,虽不懂他如何看出实力悬殊,却知道他只是实话实说,可这屋中的人就不一样了,本来莫名其妙挨揍已是一肚子闷火,这人语气懒散,话听着不知有多刺耳,哪还能忍,这下算是找着了靶子,一齐骂着娘朝他冲来,誓要将刚刚在黑衣青年那受的委屈全发泄在他身上。
乔一帆护着常先,来不及上前帮忙,正急眼呢,只见那人手腕一抖,方才还抱在怀里的伞已经化作一柄银枪,那人翻身一跃,抡动长枪,登时一阵桌椅碎裂声响,随后便是一群倒地不起之人的哀嚎。
“坏了,这些东西我怕是赔不起。”
地上一片手下败将,那人置若罔闻,反而先对着被自己砸烂的桌椅犯起愁来。
“我帮你还了便是。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能遇见你,倘若是早几年,我们两个现在恐怕已经过手三个回合了。”那黑衣青年从黑暗中走到烛火明亮一些的地方,主动与那执伞人搭话,常先与乔一帆此时才看清,这青年腰间两把长剑却左袖空空,是个断臂的。
“刚才我听那两位交谈,想着这客栈里定然有个能打的,只不过没想到是你。”
“怎么,没想到是这么能打的?”
执伞人闻言笑道:“那要不要随我一起打回去?我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
青年瞥了他一眼,平淡道:“我若当年功力还在,定然打回去,不过要是真打回去也不会找你一起。”
“也是,那家伙还留在大内。”执伞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欺人太甚!你们两个聊够了没!今日之仇,他日我等必报!你们给老子等着!”
地上被放倒的那群人忍无可忍,个个捂着胸口脑门破口大骂。
“不等。”黑衣青年扭头,利落吐出二字。
地上的人愣了愣,顿时气得涨红了脸,乔一帆在一旁默默看着,差点笑出声。
“口气不小,你们是哪家的?”执伞人倒是饶有兴趣,蹲身随便挑一人问。
“蓝…蓝雨!我等受此奇耻大辱,喻掌门一定会追你们到天涯海角!”
“噢,喻文州啊——你们喻文州才不会呢。”那人拖长音调,轻松道。
“住口!喻掌门大名岂是你这宵小之辈可以直呼的!”
“为什么不能直呼?你怎么知道世上没有什么别的什么红雨派黄雨派掌门也姓喻?我不说清楚名字人家怎么知道我在说喻文州喻掌门?”那人摇摇头,表示失望,挥了挥手。
地上几人跌跌撞撞站起来,前头吃了亏,现在也不敢造次,只得恨恨离去。
伞客望着那些个消失的背影,不再笑了,对黑衣青年道:“不是蓝雨的。那些人故意说谎。”
直到这会儿,柜台后面才慢悠悠走出两个女人来,其中那个眉眼稍秀气些的就是刚才与常先讲话的小唐了。另一眉宇间更飒爽些的女子在满地狼藉里翻翻找找,总算拣了把还能立起的椅子,转头对小唐道:“一张桌子记三两,一把椅子记一两半,还有那些碗碟加起来,也约莫七八两下去了。”
黑衣青年看了看那不停算账的老板娘,又回过头问伞客:“怎么说?”
“蓝雨派内对喻文州不是那个态度。还有,蓝雨这派名取自他们那地方,雨水丰沛沿海之地,那的人饭食精细,尤其爱食汤水,你看地上这些打翻的食物,多是面食粗饼类,连个像样的汤都没点,那群人八成是从关中来的,小门派怕报复,不敢胡报家门,现如今关中最强的门派唯有霸图。韩文清我了解,英雄肝胆倒是不遑多让,不过霸图子弟众多,有这么几个混吃等死的他管不到的也正常。只是要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撒谎,线索不够,那还需调查一番。”
“是了,霸图嘉世素来不睦,这大约就是刚才这几人听书时胡说八道的原因了。”黑衣青年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即又自语道,“霸图的不好好待在他们关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估计和他们说谎一事脱不了干系。”伞客道,“不说这个了,你是真不打算同我一起?”
“那你呢?那陶轩是放了话,说叶秋背信弃义、为天下人所不齿、见者当诛……你就是真打回去,又如何顺服人心?”黑衣男子不答反问。
二人双双默然,无言片刻,伞客道:“这你无需操心,以后自会知晓。”
“就是因为这个,我不能和你一起。你连自己的打算都不愿告知旁人,若不交心,何来同行。”
伞客轻叹一声,似有无奈,道:“行吧,我也不强求你,想必你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但以后若是再遇,助你一臂之力倒是无妨。”
“那我便记下了。”伞客笑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先去追刚刚那几人。听你分析我也想起近来发生的事挺蹊跷,去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黑衣青年说罢,提起剑,与伞客两人相互拜别,推门出去了。
方才见二人叙旧,乔一帆与常见知趣地站远了些,见黑衣男子已离去,二人又向伞客所站处靠近,却见那人整了整衣角也一副将行的模样。
“前辈,夜间落雪,您赶急?”乔一帆张口问道。
那伞客回头,想了想答:“倒也没什么急事,只不过我现下身无分文,没钱住店。”
乔一帆有意挽留之,却不知如何开口才算得体,此时那柜台后的老板娘从账本算盘间抬起头,唤了声:“等等,你先别走。”
堂中几人齐齐回首,见老板娘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喏,桌椅碗碟的钱,赔了再走。”
“他刚才说替我付……”
伞客一愣,那黑衣青年已走远,哪还寻得到人来付钱。
“老板娘,你刚刚怎么不叫住那人,故意的吧?”
陈果笑了笑,也不遮掩:“对。那人方才对常先生出手相助,我心里也痛快,怎么还能问他要钱。你就不一样了,随处冒出一人在我店里大闹一番,我不寻你寻谁?”
正说着,乔一帆一手探进袖口,从旁急言道:“我来替这位前辈付吧,此番相识缘分一场,晚辈也收获不少,这自然是应当的。”
“少侠可快快住手吧。”小唐拉住他,笑道,“老板娘的意思是打算请这位在小店里歇息几天呢。”
经小唐一点拨,乔一帆才又反应过来:刚才那群人放了狠话,近日定然在周围伺机报复,这伞客说自己没什么钱财,想必也走不了多远,倒不如在这客栈中歇几日,至少有个安身之处。这老板娘也是个性情中人,随口编个要赔钱的由头罢了。想到此处,乔一帆又侧头偷瞄一眼,发现那人果然也明白老板娘的话外之意,面上一丝窘迫也无。
“老板娘眼力不错,刚才那人的确算是个英雄。”那伞客随口道。
陈果拨着算盘笑道:“我这小店来往过客,自称英雄豪杰的不少,江湖浮沉无名而终的也不在少数,英雄不英雄的岂是你我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若真是英雄豪杰,我就算不去问,他的名字也总有一天会世人皆知,就像那叶秋一样。”
“那人的名号恐怕不是你没听说,而是他成名太早,江湖代代,如今知道他的人不多罢了。”
那人感叹间,陈果从柜台后的橱中取了把钥匙予他,指了指挂在钥匙上那木牌,这便是给他安排的厢房了。
“小唐,屋里暗了,去帮我剪一下烛芯。”看伞客拿了钥匙准备上楼,陈果一边招呼着一边取出另两把钥匙,扭头对常乔二人道:“夜已深了,二位今日也在店里歇下吧。”
乔一帆谢过陈果,刚才听他们聊起名号,才猛然想起还不知那伞客姓名,遂抬起头,朝那身居高处却仍在向上走的人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叶修。”
那人取下斗笠,回首袍袖一拂,朗声言曰。
正值此刻小唐剪了烛芯,屋内瞬时亮堂起来,听闻叶修所言,便举着剪子随口自语道:“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叶修不语,自仰面轻笑几声,进房间去了。乔一帆也同诸人招呼几句上了楼,陈果叹了句“怪人”,又低头对她那账了,独独是常先在原地愣了许久。
方才叶修与陈果一番闲言他也听在耳中,若真是英雄豪杰,不必打听,那名号总有一日会举世皆知的。
不知为何,他将这话记下了,再也没忘却。
TBC.
Chapter 2: 飞彩流光公子巧言 疑心暗鬼道主偶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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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飞彩流光公子巧言 疑心暗鬼道主偶得
大荣建国百年,时至前朝仍纷争不断,内忧外患之际,当今宪帝登基时已过不惑之年。朝内兵马空虚而民间群雄并起,宪帝上台后第一件事,便是号召天下英雄侠客齐心协力,一抵外敌二平内乱,以换大荣一个海晏河清。
说来也巧,当时临安出了一奇人,千里远赴都城,层层上报,将一秘典呈现圣上,那秘典上详细记载了当时各个江湖名侠高手姓名及武艺细节,当中有声名远扬者亦有名不见经传者,核实真伪后,宪帝下令派人按此名册逐一寻人,这才有了之后平西凉退匈奴的兵力。
大荣朝稳定之后,宪帝又修改了大量前朝旧法,其中最为重要的变革是收编战时那些江湖人士,参考秘典所记为这些天下闻名的侠客排名,并根据排名赋予诸人官位,各人所属门派从此也都有了五成朝廷收管的意思,此后百家顶尖高手大半都进了大内,护的是御前平安。
当年那进现秘典的奇人名为陶轩,天下安定后自然加官进爵,一跃成了天下门派之首嘉世的掌门,而他身旁那位后来成为嘉世首座的武者叶秋也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二。
说是第二,并非因为在叶秋之前还有高手,而是因为这排名根本就无第一,十年前宪帝刚改制至今,有意挑战者无数,也有不少人通过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在榜上留名,但再厉害也不过止步第三。
这排行没有第一的缘由大约是只有高位之人清楚,但世人皆揣测:若是有人做这第一,那就算日后换了旁人,也不过风水轮流转,世事常道罢了,若本无第一,那头一个做了第一的人才是世间真英雄,这自然是人人心向往之,既然朝廷至今也从未明言世上不存在这第一名,那就是让天下人来争第一的意思。所以这怕是圣上授意陶掌门故意为之,实乃鼓励各方侠士逐剑争锋,为的是使江湖不老,才人辈出,倒也算一桩为人津津乐道的逸闻了。
常先上楼进了厢房,洗漱过后先是温了温这些他平日里常讲的东西,忽觉夜深,便熄了火烛和衣上床。黑黑夜里房梁顶上有些悉悉索索的响动,常先只以为是旧屋鼠窜,没多留心便睡去了,殊不知这阵“鼠窜”行经乔一帆的厢房,又穿过陈大娘子和小唐的房间,最终停在叶修那间。
屋内已然熄灯,可那响动将才止息,叶修屋中的窗户却猛然大开,下一刻便听叶修对着窗外那轮雪后如洗的弯月道:“阁下还要做梁上君子到何时啊?”
沉默片刻,一人自檐上翻身飞入窗内,就着这月光和叶修在狭窄房中交手二三回合,眼见屋内陈设倒的倒翻的翻,叶修急道:“且慢!要打出去打。”
那人竟然就听了他的话,乖乖踏上窗棂,正欲跃出,忽而回头道:“你诓我呢?”
反应慢了,叶修趁他说话间已一掌拍来,那人闪身躲过去,不忘拉了把叶修的衣带,二人一同翻出窗迅速分开,一个立于房顶左端,一个立于房顶右端,地方开阔了,两人却是停手了。
相互之间都没有杀气,这说明没必要打这场,二人经刚才一招便各自心知肚明了。
“身手不错。倒也是,心地如此天真,能在这江湖混到蓝雨分宗主的位子,若无武功相补,恐怕早就粉身碎骨不知多少次了。”叶修大声道。
对方也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这拐弯抹角的揶揄,只好奇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倒是说说如何看出我是蓝雨分宗主的?”
“我今日方才到临安,几个时辰前闹的事,现下便有人来追,消息走动极快,说明此地布有眼线且长年累月训练得极好,这可不是小门派做得到的,附近一带除了微草没什么豪强,但凑巧今晚留宿客栈几人中有一名微草人士,若知有眼线他断然不会像今晚这样行事。剩下便只有蓝雨了——你们家掌门送了个黄少天进大内,其余官场纷争一概不参与,只带着一派避去南粤,听说成日研究怎么吃,去年旗下商会开了荣南第一大酒楼,达官显贵平民百姓,不论高低贵贱都是宾客,好不气派,这在所有大门派里可是独一家,三岁小儿皆知蓝雨不在朝野而在民间,此处有眼线也就说得通了。而你,我刚才说了身手不错,派内等级不会低的,不过我倒不知派内职阶如何细分,随便猜个分宗主罢了。”
“猜对九分,只一项,我的确不是分宗主。”
那人承认得爽快,“那你不妨再猜猜我为何追来?”
叶修摆摆手,直接原地坐下,道:“我说得够多了,你还要听,那后面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你有这身手还愁钱?”
“不想给也成,我坐这看会儿月亮,你自便吧。”
那人刚才只当叶修玩笑话,现下发觉他认真的,只好无奈取出钱袋,道:“要多少。”
“我欠这店里老板娘钱,加起来大概五十两吧,你给我五百两就行。”
“你怎么不去抢?”
“因为我有道德。”叶修吃准了这人不大愿意动手,刚才那两下子他也有意透漏了些,只要不是废物都能察觉到他的功力绝非泛泛之辈。
果然,那人走近两步,干脆在他旁边坐下,道:“临安一带的蓝雨势力名为蓝溪阁,分宗主要再上一级另有其人,我不过是个替人跑腿的。鄙姓许,名博远,博闻强识志存高远的博远,追查至此是因为近来有别的门派的在此地假称自己是蓝雨人士,这才见到你,既遇见了,当然要试探一下底细。”
“你干什么?套近乎啊?”叶修佯作惊吓,往旁挪开一步。
那人鄙视道:“别装了,什么人会夜里带五百两出门?你是想与我情报互换吧。”
叶修又挪回来,另问道:“试探出来我底细如何?”
“奸诈。狡猾。不除必有后患。”许博远实言,“行了,该你了。你叫什么,系属哪家?”
“门派么,目前没有。”叶修言曰,“名字么,说出来吓死你。”
许博远笑出来:“口气不小,大荣顶尖高手我也见过几个,你这张脸可不在其中,难不成你还能是那神龙不见尾的叶秋?”
“很接近了,我叫叶修。”
“没听说过。”许博远道,“这有什么好吓死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的意思就是倘若敌手是你熟知者,那便没什么好怕的,反言之世上最可怕的,恰恰是你没听说过的。”
“这话好像有些道理,不过从你口中说出来,只像是在自夸厉害。我那报送消息的线人说,你在进这客栈门那会儿还指点了旁人,倒像人家师长的派头。”
“我确实厉害。这世上我能指点的人也许不少,但能指点我的人绝对不多。”
许博远愣了愣,道:“差点被你带偏了,废话也不同你多说了,我现在问你一句,既然没有门派,那有没有兴趣加入蓝雨?”
“刚才不还说我‘不除必有后患’?想把我骗进门杀?”
“是。你这人若是当了敌手,当然是应早早除去才能不留隐患,但若能做同门,那要苦恼这问题的就是旁的门派而非蓝雨了,与其大动干戈,不如化作玉帛。”许博远将心底话都一并说了,他隐隐发觉面前这人虽狡诈却不阴险,与其尔虞我诈,不如坦言相向。
“听起来不错,但我没兴趣。”
许博远想过会被拒绝,但不想此人竟然拒绝得如此果断,不由失声脱口而出:“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要问为什么那理由可多了,第一你们蓝雨宗家在南粤,年年回南天我受不了那房屋里平白下雨的气候,第二你们家掌门年纪较我小了几岁,给他当弟子这实在是很没面子,第三你们家首座太爱打架了,我这么厉害他定然天天找我切磋无心工作,这对你们蓝雨不好,毕竟他在大内是挂了正头官衔的,圣上要是怪罪……”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愿意了。”
许博远揉了揉太阳穴,却又有些憋闷,“我和你推心置腹,你却拿一堆歪理搪塞我,蓝雨虽不是嘉世那种传奇门派,却也是名扬天下的正统,有这机会入派此生就已是安稳无忧,你这身本事在我之上,说不定还能在朝中得个一官半职,怎么说也比当下好。”
“安稳无忧?”叶修侧头望着他,道,“我看你方才出招起手,是个练剑的,加入蓝雨是为那黄少天吧?”
许博远闻言,面上敛了敛,正色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天下剑客谁人不仰慕黄少?逍遥洒脱、剑气纵横……”
言至此处,许博远忽而发现叶修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觉激动,连忙住了嘴,却听叶修有如慨叹般道:
“逍遥洒脱、剑气纵横,你自己这话中——可没有‘安稳无忧’四个字啊。”
人年少时向往武林,多因那行侠仗义洒脱不羁的气概,然自大荣高手名列于册后,加入这各大门派却好似成为了荣华富贵高明权贵的敲门砖,说句大逆不道的,多少人勤学苦练要下这江湖,却实则是入了樊笼,就连许博远这自以为道心坚守的,刚才也不由陷入了此般自相矛盾的逻辑中,回过神来再对上叶修的眼,他竟多了几分羞愧。
可下一刻叶修便大煞风景,翻身跃起还不忘拉了一把身边人,许博远还未从情绪中脱离就被拉得差点栽跟头,本想抬头怒问,却听叶修高声对着他身后道:
“是我!”
许博远回头,只见一人踏着月色提剑而来,剑尖寒光若水,夜霭难掩锋芒,虽身着夜行衣,可腰间却坠下数条珠玉飞花,走起路来环佩琳琅,莫说夜间,就是在白日里头也是过分招摇。
“那什么人?”许博远退后几步,问叶修。
叶修答:“夜里带五百两出门的人。”
“啊?”
“我问你,黄少天你见过没?”
“去年宗家集会上远远一瞥。”
“正脸见过没?”
“没。”
“那你现在见到了。”
“骗鬼呢?罢了,不管那人是谁,你们打吧,我先告辞,若你当真厉害,今夜过后咱们有缘自会江湖再见。”许博远撂下这句,翻身落下地去,趁夜没身不见了踪影。
叶修见他离去,扭头见那剑客已猛势袭近,躲也不躲,直直站着,那剑客剑尖距他胸口不到半寸时陡然收手,满脸不悦道:
“打啊,陪我打啊?停下来干什么?我昨天路过关口见那石狮子雕像就跟你刚才一般呆傻,前年我说你回大内时再陪我打一场结果整年整年连个影也没见着我就不知道西南那地有什么好锄的陶轩叫你去锄三年你真的去,好不容易听说圣上召回我去北边出个任务的工夫回来一路上就听说你排名直接废了,唉——!先不管这事,我刚才可是看见了,你和那人鬼鬼祟祟聊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前过了好几招凭什么到我这就停手不打了……”
“你可听说我排名被废了,还找我打?”
“什么话,排名没了你叶秋就不是叶秋了?”
黄少天边说边围着叶修绕圈,他那身夜行衣细看才看得出是上好料子,量身裁定沾水不湿,衬得腰带上随他动作而丁零当啷作响的那些坠子挂饰愈发流辉溢彩。
正欲再说下去,被叶修及时截住:“别绕了,你身上挂的那些吵得我头都大了。”
黄少天这下像是被打通了筋脉似的,饶有兴趣地伸手撩起几串,开始如数家珍:
“要是得了东西就摆家里吃灰还不如不得,我偏要挂出来让所有人都瞧见,这串银叶紫玉髓葡萄是征西时圣上亲赠,这串云母滚金白昙是受封荣南第一剑客时特造的,这串双扣如意铃是刺杀北靖王时从他座下第一高手耳朵上拽的……哦,这个有香味,另一串就送我们掌门了,还有这……”
“总共加起来有没有五百两?”叶修冷不丁问。
“五百两?五千两!五千两也不够的!”黄少天没好气道。
这人性情向来直爽,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又好奇问道:“你就这么笃定是我?刚才要是旁人……那些个模仿我剑法的人,这剑可就实实在在刺进去了!”
“你去北边出完任务,定然要回蓝雨向喻文州报平安的,这是圣上亲许特权,全大内也就你三不两常往家跑;其次,回来总共三条路,你呢,必然选途径临安这条,因为此处是你师傅当年发迹之所;最后,旁人看不出你剑法玄机而胡乱模仿,我和你切磋这么多次,能不知道你那垃圾话、饰物敲击声响,还有那剑光一举一动皆有排布吗?要是别人,这声响自然是杂乱无章听不出规律的。”
“嗯,嗯。”
黄少天背手点头,佯作一副满意模样,“这还差不多。也罢,我本趁夜赶路,看见两个人大半夜不睡觉站在人家屋顶讲话才上来看看,想不到竟然还能见你一面。听你刚才所言,不像是一蹶不振心灰意冷,这样便好,下次再见你我势必认认真真切磋一回。我还赶路,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偷听的可以出来了,真是服了,一个两个都不睡觉吗?”
也不等叶修开口,他说完就闪身不见,这次是真走了。
叶修目送他离去,方才又一次席地而坐,闹了快一宿,任谁都会累的。
“怎么还不出来,是要等我来请吗?”
话音落下不出几秒,乔一帆自那屋檐下翻上来,抱拳主动请罪道:“前辈莫怪,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这屋顶动静太大……”
“还有一个。”
叶修并不在意,朝乔一帆挥了挥手,平静道。
不出两秒,果然自乔一帆身后又翻身上来一人。
借着月光,叶乔二人看清此人容貌后皆不由倒吸一口气。此人面若冠玉谦和俊朗,月下一袭白衣简装,腰间倒扣玄铁弩箭几支,更衬其身姿风流,虽说两人生平也没见过几个美男,但却能笃定世上比眼前这位倜傥的大约是凤毛麟角了。
“阁下何人?系属哪家?为何偷听?听到多少?”
叶修一连串发问,让那美男子面露为难,良久才惜字如金道:
“江波涛。没有。不小心。全部。”
TBC.
Chapter 3: 诉衷肠药王生死关 赠百金伞客破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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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诉衷肠药王生死关 赠百金伞客破死局
叶修正想开口,却见乔一帆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向他行一大礼,道:“叶前辈,在下有一事相求,若能得您相助,事后就是要一帆性命,一帆也在所不惜。”
江波涛被他这郑重其事的模样默默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将人扶起来,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只好举着手杵在一边发愣。
“年纪轻轻讲这么重的话,你路还长呢,我要你性命做什么。”叶修蹲近了些,问,“那你说说,什么事?”
乔一帆道:“说来惭愧,先前初见时,我告诉前辈您我是因门派事务才来到此地,实则不然,无意欺瞒,请勿怪罪,全因此事不可随意外传。我……我是偷跑出来的,是为了寻回方士谦方药师,但是我人微言轻武艺不精,若有您相助——”
方士谦,这名字耳熟,叶修稍加回忆,便记起武林之内先前确有此人,且名气不小。
话说当年宪帝派人走遍大半荣国收集武林高手时,有支人马寻到一位名叫林杰的侠客,此人乃一方仁侠,听完那些宫人所述宪帝求才之意后却拒绝了,理由就是当年他收留在身边的那一群孩童,时值乱世,若他走了这些孩子便无人照顾,无奈之下宫人们只好将林杰连同那群孩子一起带回去,此后几年林杰行军在外,这群孩子则养在宫中由专人照看,教了识字念书,也习了武。
平复边境后林杰也得了官职,回朝中过了一段时间安生日子,只不过好景不长,战场上的旧伤复发,药石无医,不久便虚弱去世了。
林杰临去之前倒是平和得很,将身边最年长的两个孩子叫到跟前交代了许多琐事,说药房中草堂的草药要按时收取,说要督促门派子弟日日习武,才可强身健体长命百岁,说要照顾好年纪小的同门保护其不受屈辱,说要彼此照拂才能走得脚踏实地,说得其中一名大弟子痛哭流涕,恨自己才疏学浅无法医治师长,在林杰病榻前指天发誓,立志要成为世间第一的医者,这弟子便是方士谦,而另一名,则是微草现如今的掌门,王杰希。
自从初代掌门离世后,王杰希和方士谦也的确按照林杰嘱咐相互扶持,一人遵照誓言废寝忘食钻研医术,说来倒也天赋异禀,两年之内名满天下一力掌管中草堂,人称方药师,这“药师”二字并非职业,而是说他方士谦乃天下研究药理者之师。
另一人王杰希则接了林杰生前的官职,曾几何时还是中庸派系出身、默默无闻的少年人,转眼间已跟在一群老臣身后日日四更天起,先练武再上朝,据说最开始宫人为难,迟迟拖着他的官袍不做,王杰希便穿着林杰的旧衣上朝,人还在长身体,官袍大了拖在地上沾泥,王杰希便俯身卷几卷继续走,乌纱帽滑落了挡着眼睛,王杰希便时不时用手去扶,此般种种在当时算是难堪,他却一声未曾抱怨过,后来幸得圣上赏识,办成了几件实事终于平步青云,加之方士谦医好了宪帝头风,微草派的一时在朝中如日中天,这些难堪传出去在外人口中竟成了王杰希奋取之路的佳话,个中苦楚也就王掌门自己知晓。
当年那群刁难了他的尚衣局宫人个个担惊受怕,怕他如今飞黄腾达了复来兴师问罪,可左等右等,这人也没来找茬。众人想着他兴许是个宽宏大量的,都以为他脾气好,不觉又有了怠慢之意,次年宫中集会,人人得宪帝赏银,微草新晋女官柳非的份例却被暗扣了两成,差人去问,却被讥讽“女人为官便拿女子份例”,柳非受了气回去倒也没和他家主事的告状,只是称病告假几天,王杰希自己叫刘小别来问了才知道怎么回事。
几日之后,他便在朝上参了户部侍郎一本,说柳非是凭自己本事通过选拔选上来的女官,而受此般羞辱,这表明其一,户部分发赏银的人口无轻重,其二,户部内有蛀虫而侍郎却放任之,千里之堤不应溃于蚁穴,若不还柳非公道,他日户部还会犯下更重的错,希望明查。
朝上人当他疯了,为这种小事上奏,但宪帝却轻易准他查去了,全因他这些年来如履薄冰从未出错,能力更是出类拔萃万里挑一,时值此刻,那些个同朝为官的才发觉,王杰希今时今日的身量早已无需再卷起衣袍行走了。
也正是此事过后不久,方士谦与王杰希决裂,带走了中草堂数十本古籍孤本,一把火把自己配成的药方烧了个干净,一人退隐避世去了。据传闻说,二人决裂的原因在方士谦觉得王杰希忘了林杰先时嘱托,入世太深将微草大半拉入波诡云谲的官场,而王杰希却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脚下最安全,只有如此才能护晚辈平安,于是——
“只见那方药师指着王掌门一大一小的眼睛,颤抖着声连骂三句‘匹夫!忘八端!无耻之徒!’,将屋内物什乱砸一通,夺门而去,路上逢人便道:‘我与那王杰希割袍断义!恩断义绝!’,后遂不知所踪。”
叶修学着那说书腔调即兴背了两句,又挑起一边眉毛,做出双目一大一小的模样模仿王杰希听见此话的震惊神色,江波涛蹲在一旁看他演得绘声绘色,不由鼓起了掌。
乔一帆听见这掌声,尴尬地轻咳两声,那美男子才发觉鼓掌鼓得不是时候,忙停了下来。
叶修敛了敛表情,道:“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方药师退隐这么多年江湖上一点风声也没有,就是要找也毫无方向,更别说你一个微草的请他这个自离了微草的,我看他也是个性情古怪的,就算找到了,他能愿意重出江湖吗?”
“方药师就在此地!当年方药师离去时走的方向就是此处,我来时也已探听过,临安边界有一医仙,神出鬼没,常出义诊,若不是他的话……若不是他的话……”乔一帆抬头激动道,“我家掌门便没救了。”
“什么意思?”叶修问。
乔一帆看了一眼江波涛,叶修见状立刻扭头道:“小江兄弟,接下来的话你再听,之后可就要和我们同路了,现在回去睡觉还来得及。”
江波涛道:“我想听。”
“无妨,有事我替你担着,你继续说。”
叶修也爽快,不再管他,回头示意乔一帆往下讲。
“我们掌门,中了朔望草的毒,我自出门至今时间已过一朔望,师兄师姐们封锁了消息,但我那天练武至深夜,回房时撞见她们交谈才碰巧得知——”
“朔望草?”江波涛自语。
“一种奇毒,世间罕见所以记录稀少,中毒者以月相变化一轮为周期,慢慢失去五感、心力、内功,四个周期后衰竭而死,当今世上还未有中此毒后死里逃生的先例。”叶修解释道。
自他从乔一帆口中听到“朔望草”三个字后,面上那一贯以来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消失了,话语之间也俨然一副认真之态。乔一帆许是由于心焦没察觉这细微之变,但江波涛是都看在眼中。
沉默几秒,叶修拍拍衣袖落灰道:“若不是我在王大眼身上闻到过和你身上一样的草药味,我都要怀疑你不是微草的——你自己是有主见的,不太依赖王杰希,不过能力还差些火候,这个得练。”
乔一帆闻言下意识看了眼自己腰上挂着的小香囊,那是微草子弟人人都有的,也是江湖独一家,里面是中草堂特制药草,可防毒虫叮咬和一些劣质迷药。所以叶修这话意思很明确了,他闻到这味道才信乔一帆自报家门并无虚言,假使之前乔一帆留了个心眼说了假话,恐怕他们也没机会在此处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倒也想依赖掌门,可事实是乔一帆即便运气好自入派起就待在微草宗家,可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与王杰希说上两句话。
“诶,你不会是抢了哪个微草子弟的香囊假冒的吧?”叶修冷不丁道。
“怎么会!在下绝不是那种人!”一帆急辩。
叶修笑了笑:“开玩笑的,时候不早了,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赶路。”
“前辈答应帮忙了?”乔一帆闻言喜出望外。
“我也?”江波涛指着自己满脸震撼。
“对。对。”叶修先指乔一帆后指江波涛,答完两句转身背对二人,边大踏步走边挥手道,“第一,若世间真有人可解朔望草之毒,那么我也要亲自见一见,第二,我刚才可问过你了你自己要和我们同路的,不要反悔啊。好了睡觉吧,都去睡觉吧,明早我叫你们,都不许赖床啊。”
话毕轻跃而下,身影自屋顶上消失。
乔一帆这下才起身,望了望身旁这沉默寡言的玉面公子,心情是喜忧参半,既觉得救人有望,却又无法太过放心身边这人,不过既然叶修说了没问题,那一定是他已看出来什么自己没看出的东西,总之事到如今只能见机行事了。
江波涛被他复杂的眼神盯得心里一阵不自在,想了半天郑重道:“反悔是失信。”
言下之意是叫乔一帆不用担心,他不会半路偷跑的。
乔一帆无语,难得长叹一声,自己也跳下屋顶回房去了。剩江波涛一人孤零零留在屋顶,他没回屋,反而就地坐下,盘腿仰面对着那轮雪后奇晴的明月望了一会儿,打了个喷嚏。
翌日一早,叶修果然来喊人起床,乔一帆在睡梦里被他拍门的声音唤醒,匆匆洗漱一番下楼,见到叶、江二人已坐在堂中等他。一旁常先也在,正与陈老板娘道别。行至正厅,乔一帆与常先拜了拜,随后走到叶修面前道:“前辈,我们走吧。”
叶修提起靠在桌角的银伞,斜挂在背后,转头朝那不知何时跑到柜台前和常先站在一起的江波涛道:“走了。”
那江波涛对常先、陈、唐两位女子抱拳拜了拜,几步跟上叶修,一起出门去了。
常先望着那三个背影出神,良久才被陈果好奇的声音招回来:“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诶对了,常先生,刚刚那俊俏小哥给了你什么东西啊?”
常先这才想起来摊开手心,细看掌中之物,不看倒好,一看吓了一跳,满脸不可置信地对陈果道:
“这……这是……一百两黄金的兑票。”
乔一帆的消息称那传闻中的医仙在临安边界一带出没,他们三人一出客栈便马不停蹄往郊外赶,行至城门口,却被守卫拦了个正着,说是上头下了旨,宫中正筹备一年一度的万寿节,即日起临安城戒严限制出入,除有官府公文批准的商贩进出采买以外,其他人等一律不许擅自出入。叶修稍劝几句,发现此事毫无通融的余地,便带着两人找了家酒楼,暂且先吃午饭,边吃边想对策。
江波涛自坐下起似乎就在思考,叶修发觉了,问他在想什么。隔了大半天才听他说:“圣上诞辰在三月。”
他这一说,确实说到点子上了。万寿节是宪帝生辰,距现在少说也有一个月,以往每年是提前半个月开始操办,今年竟提早了这么久。
“距万寿节还有一个月之久,城门戒严,可这一个月里总有人有急事要进出的,这说明出城的路不止这条,官道以外,定然还有其他野路,而这野路的信息也肯定是暗中流传,像刚才客栈老板娘那种正头商人是不会知道的。”
叶修放下日子提前的问题,先拣重要的捋了捋头绪。
“那我去打听……”
乔一帆起身就要走,被叶修又拉着坐回位子上。
“等等,你去找谁打听?我们三个都不是临安人,一张生面孔上来就打听这种事,你要是这城中三教九流消息贩子你会怎么想?肯定会认为对方是官府派来试探的人而加强戒心,这样就更不方便了。”
“那怎么办?”
乔一帆与江波涛面面相觑,江波涛似乎觉得此时不说句话有些不够意思,半天下定决心般吐出一个字:
“闯。”
叶修佯作震惊道:“太粗鲁了,小江,会被关大牢的。这样,我有办法。先吃饭,等吃过饭我们回去城门口告示牌瞧瞧。”
早晨他们赶到城门口时告示牌前挤了不少人,如今正是午后酒足饭饱之时,人们大多午休,叶修他们凑了巧,挑了个无人之时来。
那告示牌上斑斑驳驳,有衙门张贴的处罚公告、乔迁喜报、寻人启事、还有些被撕得只剩一角的通缉令,只有一张还完好地留在上面。
“前辈,我们这是?”
“一帆,我问你,你觉得那些名满天下的侠客是如何名满天下的?”
“因为有那武林排名?”
“那在武林排名出现之前也有名满天下的侠客,他们又如何呢?”
“因为……”乔一帆思索半刻,道,“因为他们做了许多普通人无法做成的善事,惩恶扬善,才有威名远扬。”
说罢,他顿时明白叶修的意思了,公告牌上张贴通缉令,那是因为有官府也无法制服的恶人,他们三人来揭通缉令再将恶人捉拿,这是在城中混脸熟的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可是这……”乔一帆望了望公告牌上那唯一还留着的一张通缉令,有些犹豫。
叶修斩钉截铁道:“揭吧。”
“好。”乔一帆听话地撕下那张纸,递给叶修,“前辈,采花贼怎么捉?”
叶修大致看了看,将那纸叠几叠放在袖中,胸有成竹道:“采花贼么,最好的引蛇出洞办法自然是放朵花在那。”
“花……是说要找女子吗?”
“要美女。”
“可是我们到哪里去找美女?况且假如捉拿贼人失败,那女子又如何护住自己安全……”乔一帆一脸不愿,“这有失道义……”
“你们年轻人一个两个思想都好可怕啊,”叶修怪道,“我没想去找美女。美女呢,我们虽然没有,但武功高强的美男,我们这儿有个现成的。”
乔一帆和叶修对了一眼,然后一起缓缓转头,看着身后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男人。
方才店里剩了两块糖饼,没吃完打包了,江波涛正叼着其中一个,边嚼边等前面两人想对策,忽然之间见那两人望向自己却不言语,便有些困惑地把那吃了一半的饼从嘴上拿下来,犹豫了一下,然后放回袋子里。
TBC.
Chapter 4: 闹乌龙周郎君玉面 解迷香唐娘子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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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闹乌龙周郎君玉面 解迷香唐娘子妙手
“小江兄弟,你意下如何?”
乔一帆举起铜镜,试探着问眼前的人。
江波涛只看了一眼铜镜中的倒影,立刻避开目光,摸着露出一半的肩膀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道:
“有点冷。”
习武之人自然比常人健实些,加之江波涛个头本来就高,勉强塞进叶修临时找来的衣裙里显得实在奇怪。叶修倒是挺满意,说这裙子一穿至少背影和寻常女子大差不差了,就是衣物贵了点,待会儿还得退回给店里。但乔一帆心下是绝不敢赞同的——他师姐柳非就算是穿着练武简装,身段也比这轻盈许多,他极力回忆柳非平日梳妆的模样,抄着胭脂水粉在江波涛脸上恨不得雕龙画凤试图挽回几分婀娜,如此呕心沥血两个时辰,却得到了张鬼斧神工的脸。
不能说是不好看,但好看那都是因为江波涛本身就好看,只能说是根本不像女人,完全就是个男人,甚至因为穿着这身不合理的衣裙,更反衬出他是个男人。
乔一帆泄了气,将铜镜撂在桌上,他也无法自欺欺人闭着眼睛对着这张脸喊美女,沉思半晌,他想到主意:“不如这样,我去给你找条丝巾将脸遮住吧,俗话说‘犹抱琵琶半遮面’,应该自有它的道理。那个采花贼来了,肯定会靠近你,叶前辈让你到时候找准时机,一把抱住那贼人不放,然后把丝巾抖落,待他看清你的脸,就对他说,说……”
“说——”
江波涛见他半天没下文,忍不住复述他最后一字。
“说‘你这狗贼!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爷爷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乔一帆心一横,艰难吐出这句设计好的台词,随即补充,“叶前辈说这句话要声音洪亮才有气势,才能起到一个震慑的效果,等贼人被吼懵了的间隙,我和前辈冲进来照应你,一举拿下。”
匆匆解释完这些,乔一帆才见江波涛已然先懵了,两日相处下来这反应倒也在他预料之中,他也不指望小江能起什么作用,反正他和叶修会在外面守好,一有动静立刻行动。
他们二人如今正在临安城内最豪华的酒楼韶光楼的一间厢房内,叶修则出去刻意宣扬“京城名伶小舟姑娘当下暂居韶光楼”的消息,时间紧迫,也不知能否传到那采花贼的耳中,乔一帆替江波涛把脸遮好后让他先在房中休息片刻,等待夜晚来临,自己则又下楼去在酒楼附近遛了两圈,以“小舟姑娘贴身琴童”的身份四处找人搭话,只希望能帮到叶修一点。
这一下忙到了天擦黑时,乔一帆刚歇下来,就见叶修也回了酒楼,二人拣了间小江隔壁的厢房,坐下来尖起耳朵听声响。
饭点时楼下宾客多,人声也嘈杂,过不一会儿那些食客散了大半,又安静不少,只是乔一帆打着十二分精神听,却也没听到隔壁有什么动静,正纳闷想问问另一旁的叶修,却见后者悠哉游哉,蘸着茶水在木桌上百无聊赖地画了一排小鸟,水渍都还没干。
“前辈,隔壁不会出事了吧。”
乔一帆虽说嘴上问着,目光却很难不被那一排歪歪扭扭的茶水小鸟吸引。
“他不会,小江兄弟很厉害的。”
叶修头都没抬一下便速答到。
“叶前辈,我一直想问,”话至此处乔一帆突然记起来,就直接问了,“小江从未说过自己会武功,你怎么知道他不仅会而且很厉害呢?”
“昨夜在屋顶,他就在你身旁,你却没有察觉,这说明他不是内力深厚就是擅长轻功。还有,他的弩箭。”
“弩箭怎么了?”
“小江的弩箭挂在左边——方才吃饭我留意了一下,小江不是个左撇子,但他腰上弩箭挂在左侧,这说明他平日里惯用的就不是弩,弩这种武器,左手端弩机右手取箭拉弦,且填装时间长,所以一般善用弩者都将箭放在右侧方便拿取节省时间;明明不擅长却恰恰选择弩作为出门在外的武器,这又能说明第一,此人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第二,这人真正惯用的武器八成是与弩相似的东西,弩箭上手简单,人人都能学会,是以被贵族世家所不屑,家世上乘的子弟修习射艺所用的武器一定是弓箭,而非弩箭,弓箭较长,一般使用者会将其背在身后,用惯了弓箭的人换用弩箭往往会忽略拿取习惯的问题,这一点也反过来证实了前面两点。小江此人可不简单,哦……如果他真的刻意隐瞒身份,说不定江波涛这名字都是假的。与他为敌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权宜之下暂且同行是为上策,我想,以他的功力,一人对付这采花贼也是绰绰有余的,且看他这次如何行事我们再做打算。”
“不愧是叶前辈……”
乔一帆先前明白叶修看出来的细节一定比他多,却不想他能看出这么多,感慨一瞬随即又问出另一疑惑,“可是,假如采花贼今晚不来呢?没有动静,可能他根本就没来,岂不是白费功夫……?”
“这个问题下午我也只有七成把握,但现在已无需担忧——他已经来了,且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叶修笑道。
“什么时候!”
“从这房中出现香味开始。”
叶修所说的这香味一直弥漫在房中,原先乔一帆还以为是店家用的寻常熏香,叶修一提,他才隐约回忆起这香味下午还没有,是天黑之后渐渐出现的。
乔一帆惊道:“迷香?”
“不错,你有微草的香囊护着,不会轻易被迷晕,这迷香我十年前便领教过,也迷不了我,至于小江,他内功好,这等三流的迷香只要他察觉到,稍一运功就能随吐息排出来。”叶修说着站起身,朝门边走去,“我给窗户留了缝,但香味没散,这说明不仅我们这间被下了迷香,整层的厢房八成都被下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帮小江?还是去救人?”
叶修推开门答道:“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去找那个跟了我们一路的人。”
“什么?”乔一帆放轻脚步追出去,见叶修将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他不要作声。
二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过这层楼的厢房,每一间都从窗纸透出屋内朦胧的灯光,唯有尽头那间黑灯瞎火。
叶修正停在此间,推门而入,也不管屋中是否见着人影,便高声道:“既精通追踪,有隐身匿迹的本事,又能想到熄灯假装无人的方法以从迷香这种江湖手段中自保,兴欣客栈真是卧虎藏龙,叫你这样的人做端茶倒水的活。”
“老板娘给我足足的月钱,又包吃又包住,每月初一十五三十都有得休,遇见这样好的客栈,端茶倒水也都是我乐意做的。”
叶修话音未落,黑咕隆咚的房间内传出一年轻女子含笑的声音。片刻不到,屋中人点亮了灯烛,眼前总算是明朗起来。
乔一帆定睛一看,发现那从里边端着烛台走出来的女子竟是昨夜兴欣客栈里那小唐,顿时讶然:“你怎么……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唐柔道:“我并非刻意跟踪,今早收拾厢房时,与你们同行那位公子落了东西,老板娘让我走一趟追来还给他,却不想你们正计划着要捉采花贼,我便姑且留下看看如何捉贼。凑巧那位公子眼下是位‘姑娘’,我也不便找他交还物件,不是么。”
见他一时没作反应,唐柔像是知道一帆心里想什么,又道:“你们把‘小舟姑娘’的消息散出去,引来不少和你们相同目的的有心人,都围着‘小舟姑娘’那间房住着呢。只可惜,我刚才出去看了,周围一圈但凡门紧闭灯亮着的,房中人都被迷晕了,毕竟江湖人士向来唾弃这些下三滥的玩意,走镖时遇到小偷小盗用这种东西倒是寻常。”
乔一帆闻言,忽而想起叶修方才说自己十年前便领教过这玩意,不由走神去想这大前辈十年前是做什么的。
叶修问:“走镖?”
“我叫唐柔,云来镖局的唐书森是我父亲。”
唐柔这名字耳生,云来镖局四个字却如雷贯耳。
云来镖局号称临安第一,但若唐书森说它是大荣第一,那也无人敢有异议。此人走南闯北三十载,家中只有一位千金,两年前唐家族人给唐书森施压,偏叫他给女儿早早寻个夫婿以继承镖局,可唐书森却道他女儿如有心上人自然会成婚,绝不能为了家业而草率一生,唐家千金得知此事后当即道,倘若有人想娶她,那便设比武招亲三日,打得过她的人才有资格娶她,云来镖局也不是那么容易继承的东西。
此话像是胡言,然而唐书森却放手叫她操办,说来倒巧,这事轰动一时,报名者不在少数,可三日下来真就没一人赢过那唐家千金,包括那些对唐书森施压的家族长辈处心积虑派去的人。气得这群老东西在比武擂台前破口大骂唐家千金是一介女流还敢觊觎她爹偌大家业,而那唐家千金则不卑不亢回了那些人,道自己设这比武招亲不过是替父亲告诉世人云来镖局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对继承这家业则兴趣寥寥。
原本人们倒还有几分佩服这千金小姐的武艺,但这话说得却过于傲气,众人当她假清高,遂对此事也没什么好评价,连名字也没流传出来。风波之后世人就将其淡忘,没想到此时此刻,这传闻中的人活生生在叶乔二人的面前,而唐柔也真如她自己传闻中所言,没继承家业,只去了间小小客栈当伙计。
只一句,无需再多解释,唐柔就道尽了自己身份,她又问叶修:“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跟着你们住在这酒楼的?”
叶修此时却转身道一句:“你猜。”
随后拍了拍乔一帆的肩膀:“聊够多了,现在我们该去看看小江那边的情况了,走。”
乔一帆追着叶修离去,临出门前还回头望了一眼唐柔,那女人只盯着叶修的背影,仿佛在思考,并未和他们一同出来。
飞速行过长廊,一帆悄言到:“前辈,我也好奇唐姑娘的那个问题,你为何不告诉她?”
“她武功太好了,而且心思缜密,聪明。”
“嗯,我也觉得。可这和那个问题……?”
“我若将这答案告诉她,她对我们就没兴趣了。”叶修道,“但是我想让她再与我们多走一段,精铁若不铸剑,便只是铁,太可惜了。”
乔一帆听懂了,叶修考量得在理,江湖风起云涌不算太平,他们此行的目的又有些许飘渺,多个强力帮手有利无害。
“那您是怎么发现她跟着我们的呢?”
叶修推开江波涛那间厢房的门,答到:“小江那身衣服我在成衣店租的,她当时躲在店里装客人,我看见了她,她没看见我。”
“就只是这样?”
乔一帆没想到答案如此简单。
“就只是这样。”
叶修笑了笑,扭头环视一圈房内,变了脸色,疑道,“怎么没人?”
再一看,房中陈设一概周全整齐,桌上酒菜未动,唯有窗户大开,二人既知贼人和小江又上房顶去了,没多言语,两人接连从窗户翻出跃上去,果然看见屋顶也有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那站着的就是江波涛,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方抬起眼看着叶乔二人;另一个身着黑衣蒙面、躺在他脚边一动不动的,大约就是那采花贼了。
叶修步步走近,借月光瞟了眼脚旁的人,夸张惊呼道:“了不起啊。”
乔一帆被他吓一跳,还未张口问就见叶修转头对他道:“小江兄弟还是个近战射手,厉害厉害。”
他是见到采花贼心口插着一支玄铁短箭才如此说的。
那箭几乎整支没入肉身,但周围并无溅开的血迹,说明是有人直接手持着箭插进去而非借工具射进去的,且此人力道足够稳,足够精准。
小江道:“抱歉。”
一帆问:“为何道歉,这不是捉住了吗?”
小江答:“不是活的。”
就凭这几个字,乔一帆和叶修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方才他具体经历了什么。
他按叶修指示在厢房静候贼人,不知等了多久,闻见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又隔一会儿,就见窗外翻进来一个黑衣人影,江波涛待贼人走近,闭着眼心一横将那人死死抓住,摇头晃落面纱,只是那句台词他实在不愿意说出口,正犹豫时,却听见那贼人欣喜道:“我原本只是看中了那琴童,想不到你竟是个男子,本大爷今日赚死了!”
江波涛愣了两秒,这才震惊地意识到这采花贼本来就是个断袖,根本不会害怕他当下的模样,只会超喜欢,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松了手从大开的窗户三两步逃了出去。那贼人怎么舍得放过,紧随其后追上屋顶,两人交手几个回合,江波涛感到此人三脚猫渭水飞熊,虽有悬赏但并不是什么高手,只不过乔一帆先前和他说捉人似乎要留活口才好交给官府,他不敢下重手,那贼人则误以为他是打不过,便胆大妄为直接来扯他衣服,江波涛又想起叶修说这衣服事后要还给店里,担心贼人扯坏,一时焦急,被逼无奈一箭穿入贼人胸口。
好在叶修也并不怎么关心他是怎么杀死采花贼的,只蹲下来细细检查尸体。
乔一帆拍了拍江波涛后背,安慰道:“没事,死的也成,捉到就行。辛苦了。”
小江点点头,也蹲下身来,拔出那箭,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上面的血迹,再将其重新收起。叶修见状,觉得有几分好笑,便问:“寻常武器用就用了,怎么还回收?”
江波涛不假思索道:“江……朋友送的。”
叶修轻轻一笑,没追问这突兀的改口,忽闻身后又有脚步声,回头就看见唐柔也上了屋顶,正向他们走来。
“七间厢房,有五人被迷得不省人事,我给他们服下解药了,另外有两人跑了,估计是发现了迷香,吸入得不多醒得也早。我方才看了账房的登记册,那跑掉的两人一个姓方,一个姓包。”
唐柔边说边走到三人跟前,“你们三位也算特殊了,三人都未被迷倒,还真是厉害。”
“迷香?”江波涛困惑。
“你没发觉?那你是如何抵抗迷香的?”
叶修也好奇了,他竟没猜对。
江波涛认真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道:“吃了药。”
叶修接过,对瓶口闻了闻:“金风玉露丸?这不是中草堂做的秘药吗,据说能治百病百毒不侵。你得什么病了?哪来的?
“风寒。方明华送的。”
乔一帆不由记起下午化妆时,小江的确道了一句“有些冷”,原来并不是在抱怨衣裙小,而是发自真心。
“既然事了,我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唐柔俯身,将一物送至江波涛面前,“这是您早先落在客栈的。”
乔一帆叶修两人凑过来一看,登时一同无语:
江波涛把他的弩机落在客栈了,难怪会手持着箭和贼人搏斗呢。
叶修随口打趣:“这不会也是别人送的吧?”
江波涛接过弩机,点点头:“杜明送的。”
“行了,东西送到,我事也办妥了。”
唐柔直起腰,将要转身,就听乔一帆唤道:“唐姑娘留步,可否请您与我们三人同行一阵,我们——”
他担心唐柔就此回客栈去,情急之下才出言叫住,讲到理由不知该如实相告还是等叶修开口,正语塞时,却见唐柔回头笑了笑,道:
“这位少侠,我并没有说自己要回客栈。既然之后要与诸位远行,我也要和老板娘知会一声,免得她担心——我只是回厢房写信给她罢了。”
TBC.
Chapter 5: 新火新茶锐意越云 暗流暗起无浪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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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全职高手
武侠pa,无CP向群像文
第五回 新火新茶锐意越云 暗流暗起无浪伏行
“……失物送还,贼人落网,因突发要事暂不返程,请准假一月,工钱归后共议,老板娘勿念,吃好睡好。 唐柔”
是夜,一只信鸽自唐柔厢房窗内飞出,迎着星夜向西飞回兴欣客栈,路过东南郊野时,与另一只向东而飞的信鸽擦翅而过。那向东的鸽子一路飞到临安边界驿站,由铺司检查其脚上信筒完好无损后,又换一只鸽子继续向东。
如此再接力三次,最后一只鸽子在两日后的清晨冲开云霄,披霞戴彩悠悠滑翔,飞向了整个大荣最东处地界,云层之下隐约显露出靛青与朱红相间的庞大建筑,宫墙万仞有如围城,鸽子“咕咕”了两声,朝着东侧某处屋檐降下,习惯性地稳落在某人的肩上。
那人顺势一手撑地盘腿坐在屋顶,细银软甲随着他动作发出金属相磨的声响,破云锐意,势不可挡,白如积雪,利若秋霜,所谓“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形容此人恰恰好。他另一手将鸽子引到手腕上,拨开翅羽检查一番,随后用食指腹抚了抚鸽子脑袋上短短的绒毛,笑了笑,将手往上猛地一送:
“去吧!”
鸽子便扑腾着翅膀继续朝深宫内院飞去了,几缕白羽落下,而那人却站起来。
他所站的地方,是大荣皇宫太子殿的屋顶,能够站在这里的人,就能够俯仰天地明察秋毫,将皇宫上下尽收眼底,担负着统领御林禁军以及护卫这个国家未来储君的职责。对于整个大荣的习武者来说,此处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上一个有资格站在此处的武者,有且只有叶秋。
每天朝阳升起之时,从这里向东眺望,能完整地看见每日照耀在大荣土地上的晖光从遥远边境的地平线流出,缓缓涂抹在山川河海。
这是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看见的风景,也是孙翔最喜欢的风景,无论如何看也看不腻的风景。
第一次站在此处看见它时,孙翔就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见到这样的风景,才存在于世的。
冬天里群臣上朝的时间较夏天晚一个时辰,此时宫内四下寂静,唯有前两日积雪滑落在砖石地上偶尔发出闷响。孙翔在晨光中理了理衣袍,手持却邪,正欲跃身去别处巡查,忽听见屋檐之下有个鬼鬼祟祟的声音悄然唤道:
“孙大人?孙大人!”
孙翔原本心情愉悦,听见这声音稍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一人容颜,顿时脸一垮下来,俯身向下望去,果然,一年轻人仰着面刚好与他四目相对,见孙翔从屋顶探出半个脑袋,立刻浮夸地招了招手。
孙翔忍下一股气,纵身跳下,雪粒扬起的瞬间他便出现在那年轻人面前。
“又是你,杜明,你上次找我捉猫时我就跟你说没有要紧事别烦我,你又来干什么。”
他双手抱胸,将却邪环在双臂中,斜斜倚在左肩。
“这回还真有要紧事,你一定要来帮我们……非你不可啊!”
杜明说着从宽大的袖里摸出一个熏着木兰香的手炉递给孙翔,后者乜了眼,不接,杜明呵呵笑了两声,又把手炉揣回袖里自己捂着,引孙翔往东宫侧边别苑走——那是太子陪读在宫中的住处。
孙翔走着多瞧了两眼,陶轩曾叫他留心宫中,他便去查过平素常接触的这些人的生辰家世。杜明长他两岁,身量却比他低半个头,孙翔侧目,目光落在杜明今日发髻上那支透亮的碧玉簪上,一看就价值不菲,而自孙翔认识他以来,他这头上出现过的簪子就没重过样。发簪绾住小半头发,剩下的自然垂落在他那身一丝杂色也无的纯白狐裘披风上,两个人并肩走着,杜明愈发衬得孙翔一身银甲黑袍散发出森森冷气。
像是发觉到旁人投来的目光,杜明扭头看了眼,正看见孙翔及时移开的视线。
这事还要从宪帝未登基时说起。
先皇后与宪帝育有一子一女,年少时二人恩爱情好,只不幸二十年前先皇后生育次子时难产,母子两个都没保住,宪帝在先皇后灵柩前发誓今生不再立旁人。后来宪帝登基,太子随军东征西讨也战死沙场,先后经历丧妻丧父丧子的宪帝年事已高,无心后宫,此后皇嗣凋敝,群臣力谏才说服他从宗族里亲自挑了个孩子,封为楷王,单独开府在宫外教养了三年才接回来,以“流落民间、天相所选”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这楷王——如今的太子倒也奇怪,入京以来无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对外道是他天生容貌俊美有余、威严不足,所以除觐见宪帝以外的场合但凡出面,必戴黄金罗刹面以御下,而他身侧近卫也都随主所行面戴黑铁面。
进宫后不久,宪帝又以太子幼年学业缺失为由,亲自从朝臣子弟中选出几人来住在宫中与太子伴读——便是杜明这几人。这些人不仅身后父辈无一不是朝中肱骨,自身也全部都是家中长子。此举一出,揣摩君心者不在少数,纷纷猜宪帝是察觉到天命将至,已在替太子筹谋未来,如今将这些子弟圈在宫中也是替太子握着筹码站稳根基,以防朝中有谁图谋不轨。
孙翔跟在陶轩身后,这些流言想不听见也难,又有流言耳濡,又有他成日里站在屋顶上看着这几个官家子弟无所事事打打闹闹目染,孙翔觉得他们游手好闲,自认和他们绝不是一路人,心里对这些人是有些鄙视的。
孙翔是陶轩联名十二重臣上谏推举出来接替叶秋之位的人。
需知自宪帝登基建立新制以来,武林大会成为了大荣独有一项的重要选贤渠道,而各大门派的势力在朝内外盘根错节,早已垄断了每年几乎三分之二的择优名额,宪帝并非昏君,不会放任庸才入选之,但身处大派的子弟素日里自然能得到更优越的条件,文韬武略或多或少精于普通参选者也不算稀罕事,那剩下的三分之一者则艰难得多,年年参与只为在那榜上留下一席之地却年年落选者泱泱无数,这有经验者多了,也就有人研究出了对策,譬如在最终比试前找同场的人临时抱团,先将落单的剔了,最后无法抱团时再自相残杀,听着多少有些不光彩,但总归离触到规则差了那么一点,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孙翔就是去岁大会那三分之一里的其中一个,也是落单之人中被抱团者放到最后处理的那一个。
抱团者自觉没把握在正式比试里赢下孙翔,便商量着趁夜间休赛时围堵他,折去他一条胳膊或腿,叫他不得不退赛就好,便寻了个面相老实的胡编一套“主考官内定你上榜”的说辞将孙翔骗去了暗处。孙翔那会儿子正锁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忽然面上挨了重重一拳,鼻下瞬间淌出血,尔后只听那引他来的人站在诸人身后洋洋得意道“蠢钝如此还做被内定的春秋大梦呢”,便知是受骗了。
那群人不知自己从手段到嘲讽处处都把孙翔的逆鳞往死里按,以为仗着有准备有人手就高枕无忧,不想竟也被孙翔往死里打,十几个人没一个不是伤筋动骨,最严重的那个事后差一点没救活,可见孙翔打时是下死手了。
这事说到底是那十几个人自讨苦吃,事后孙翔一个字也没上报,但恶人告状倒是快,他们又委实受了伤,私下斗殴更是大过,孙翔就这样被下了狱。牢房无光不分昼夜,不知过了几天,有人将孙翔提出去,蒙眼上了马车,又穿过九进大宅,最后进了间书房,珠帘隔开他与房中另一人,孙翔凝起目光也只能依稀见得那人手中随意把玩着的黄金酒樽晃眼。
那人说要审孙翔,却只问了两个问题。
一是:你想不想站到高处去?
孙翔答:我一定会。
二是在那人叫孙翔回去准备入榜时,孙翔说要回去参加完最后一轮比试,那人问了句为什么。
孙翔答:因为我能赢。
别人将他骗去暗处时,孙翔脑中想的便是决计不接受主考官的内定。
内定是不相信自己能赢下所有人的人才需要的,对他孙翔来说,就是折辱。那之后他如常参加了比试,超过各大名派子弟摘了去岁大会第一,当天晚上他再会陶轩时,陶轩告知:
倘若孙翔没有回去参赛,为了稳妥行事,他本打算给孙翔内定到第二的名次。
他得到的,都是他自己挣来的,与眼前这些人绝不相同。
孙翔沉默两秒,对屋中另外四人道:“你们在干什么?”
杜明将他带到东宫别苑,一进屋,孙翔先是闻见一阵浓郁烤肉香,尔后见桌上凌乱散落着瓜果,方明华坐在一边用白绸将吴启的手包得比沙包大;另一边吕泊远正撑着头在桌上拿麻将搭城池,见孙翔来了,“哗啦”一把推,将城直接灭了。杜明进了门便老实在门边站着,原是因为根本没处放脚。
“孙大人,是这样的,我们四个昨晚通宵打了一宿麻将,五更天时大家都觉得有点饿了,就架炉子烤鹿肉吃,但这吴启也太笨了,被火星子烫了手,方明华给他上了药暂且包起来了。不过你看,这下他也没法打麻将了,但我们昨晚说好十六圈,现在差三排三缺一,这算是要紧事吧?宫中这时间也找不着其他人,所以说是非你不可。怎么样,坐下来玩玩吧?”
杜明解释的本事还算四两拨千斤,三两句就把这屋里的事讲清楚了,却也把孙翔讲得怒火中烧,顺手揪着他衣领道:“你们合伙戏弄我?”
“绝无此意!”杜明慌忙举起双手大声辩解,“绝无此意!”
“就算不是戏弄我,你们几个也早该吃点苦头,圣上让你们来陪太子殿下读书,你们呢?一天天没个正形,打麻将、烤鹿肉、前两天还想捞御花园的金鱼!要不是我发现了把你们的网扔了,等开了春那池里恐怕干净得能游泳了吧!不思进取,游手好闲,全天下最好的资源流到你们这些人手中,你们都拿来做什么了!以后再也别来烦我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原来是你把网扔掉的……”
孙翔忍了又忍才放开杜明,丢下一席话正想拂袖离开,听见吴启在角落里这心虚的一句,又停下步子,扭头瞪了他一眼,后者识趣,立刻闭了嘴。
正在这气头上,孙翔忽而闻见一阵熟悉的辛辣气味,转身只见刚被他松开衣领的杜明这会儿正端着盘料碟朝他缓缓扇气,那碟中赤红的调味料散发的味道尽数朝孙翔的方向飘来,他面上怒意竟缓和了几分。
“孙大人,刚才是我失言,我们保证以后都不打麻将了。”杜明见势头好,顺水推舟将孙翔拉住坐下,道,“我们几个知道你家乡在蜀地,特调了一味辣碟,就算你不爱麻将,至少尝一块烤肉再走,待会儿上午当班身上也有力气不是?”
孙翔冷哼了声,不过倒没起身,坐在一旁道:“肉我是不吃了,我看着你们烤完把炉子灭了,免得哪个人又笨手笨脚把这别苑烧了。”
余下四人听他这么说,面上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下来,杜明见他心情好转,聊天的胆子也大了些,边翻烤着肉边道:
“唉。孙大人,我们都知道你是个直性子,也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咱们这些人说好听点是圣上钦点的太子陪读,实际上别人口中怎么说的,我们自己心里也清楚,什么‘扣押质子’、‘花瓶纨绔’,没一句好听的,就算再怎么上进,这辈子也改不了什么了。在宫外我们还能仰仗仰仗亲族,这进了宫只能仰仗东宫,可你也知道……”杜明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东宫不争气啊,又非宪帝亲生,关键时刻能靠得住吗?要是我们几个尽心尽力为东宫着想,而东宫却护不了我们周全,这岂不是拿性命当儿戏么。”
他这话说得委婉却也直白,就是孙翔也听懂了。
楷王受封太子已有三年,可实绩却没做出一件,虽说也从未犯过什么错处,但对于往后要继承大统的人来说,不功不过就是过,太过中庸也会落人口实。因这点,孙翔觉着这东宫实在有些懦弱怕事,所以先前他入宫上位,东宫长袖善舞差人给他送了贺礼,按理说不好驳了太子的面子,但他也像对其他朝臣的贺礼一样,都拒了。不过尽管如此,他只不过是一视同仁没有媚上罢了,毕竟既居此位便司此职,事理他分得清,有志,志也不在这宫中官场。
想着这些有点出神,孙翔半天没接话,杜明却以为他是默默认同了自己,便接着道:
“其实吧,东宫住着谁……并不重要,能让咱们几个安逸度日就行了,我听说朝中对太子颇有微词的人多着呢,管他什么王呢,我觉得换个人来坐坐这位置也没……”
话没说完,杜明耳边一阵凉意,下一秒,孙翔的却邪已出手挑断他鬓边一缕乌发。
“换个人?那现任呢?被废?还是被……?如果新任仍然不合你们心意呢?这种事又要经历多少风波?宫中各方又要牵动多少?你嘴中随口一句贪图享乐,多少底层人要用性命来周转。你们要是觉得东宫弱护不住,便想法子自己变强好了,天天想着倚仗这个倚仗那个,存着异心做事,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所以大荣的选拔考核里才会有那么多浑水摸鱼的人渣。”
孙翔站起来,冷冷道完,那缕发丝也落了地;“往后宫中遇见,不必打招呼了,我不认得你们这些人。”
说罢,此回是真的头也不回离去了,任杜明举着肉在他身后唤了好几声“孙大人”,他也没理会。几个人齐齐目送孙翔背影,最终还是吴启打破沉默道:
“总算走了,我这手要闷废了。”
说着,自将那只所谓烫伤的手抬起来,把白绸层层取下,那手上根本就无烫伤,只有虎口处有道利器划伤般的口子,这会儿已结痂了。
“谁叫你那天夜里演刺客还恋战,被他的却邪伤了吧。”杜明顺嘴揭他短,面上对孙翔说话时那股若有似无的痴蠢此时一扫而空,清明自在了不少。
吴启不服道:“我多探探他虚实啊,谁知道他力气那么大,差点没躲开。”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辩着,也没在意从屋里侧帘子后走出来一人,倒是吕泊远抬头看向那人,问道:“刚才你都听见了,你觉得如何?之前我和杜明也轮流试探过两次,都觉得孙翔此人虽年轻气盛,却并不包藏祸心。”
那人半张脸被黄金罗刹面掩着,但露出的双目却是极为清亮的,他走到吴启和杜明中间坐下,拍拍二人肩膀,才道:“我的想法与你们一样,他方才模样应是真情流露,而非做戏,看来陶轩的算盘落空了,送走了叶秋,却又自己请来了孙翔,这回算是他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不过也不能全然就放下心来,掉以轻心是为大忌。”
“那要不要我们暗中把他处理了?”吴启问。
方明华忍不住插嘴:“虽然吴启一人去会他没讨到好处,但我们四个一起,对他一人也绰绰有余了。”
“等等,什么叫我没讨到好处,我那是……呃……状态不好。”吴启立刻抗议。
“不用这样冒险。”那人道,“我们几个能试探出来的事,陶轩自然比我们更清楚。用不着我们动手,他自己会坐不住,前两天让吴启假装刺客引了引他,希望他这狐狸尾巴能早点露出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等着,这样吧,我等会儿写封密函给苏沐橙,她与孙翔之间夹着个叶秋,拉她入局,局才有变数,有变数就意味着有机遇。”
“苏沐橙这会儿大概在风城吧,自从叶秋不在宫里之后,她除了当值时几乎也不见人影,快跟那个黄少天一样了。”吕泊远想了想道。
那人点了点头道:“嗯。她与叶秋来往甚密,陶轩执意除掉叶秋,嫌隙便种下了,自然也不会太过信任苏沐橙,她在宫中的事务只会越来越少。”
几人又聊了聊旁的,一番话后,几分冷场,那人撑头打量,从吴启看到吕泊远,又从方明华看到杜明。
“怎么了?”杜明问。
“没什么。只是想,如今局势诡谲,危机四伏,我们往后每走一步都是兵行险路,战战兢兢,但凡走错一步,我们都会一同万劫不复。各位如果有想退出的可以离开,最初将那‘纨绔’的流言散播出去时,本就是想着给诸位留一条后路的。”
“你现在问这话是不是晚了啊,太子都让我们送出宫去了,咱们几个想回头也没路咯。”
话是听着残忍,但杜明讲出来却全然无惧意,反而像玩笑一般轻松。另外几人同他其实都是一个想法,默默笑着做自己手上的事,也不言语。
下一刻便听见那人也轻轻笑了两声:“所以现在才问啊。”
“诶江波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坏,我们几个赶紧把肉分了,一块也别给他留!”
杜明佯作生气,和吴启两个扑过来抢肉,江波涛一闪身,让他们扑个空,吕泊远瞧着炉火旺旺的,忽而有些怅然,道:
“不知殿下吃得好不好,有没有肉吃。”
“放心吧,你我都清楚,太子他不擅长宫中心计,只是因为至纯心地,而非懦弱平庸,江湖天高路远,这般赤忱待人处事,不愁遇不到仁人义士。我们要相信他,他定然也是如此信任着我们的。”
江波涛将一块烤好的肉递给他,如是说到。
晨起东宫一场戏只有入戏者而无观众,伶人散去便无人在意,看似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一小小信鸽从东宫飞出,向西而行,几番接力,落在了风城,荣国西部最大的一座城,也是自先太子死后,宪帝唯一的血脉,绣云公主云秀的封地。这风城由于地界原因,一年之中有半数的日子里天飘细雨,可偏绣云公主是个喜欢听戏的,所以风城之中建有一百八十四座戏园,风城人隔一日听一出戏,将这一百八十四座戏园的戏都听一轮,这一年也就过去了。
信鸽盘桓几圈,穿过其中一座园子,落在台前宾客席位上,一华服女子将它引到手上,拆出字条递给身旁女子道:“给你的。”
后者一身黑色行装,干练飒爽,较荣国人的乌发而言明显更浅色的长发束了个偏中性的发髻,面容清丽,如此独特的样貌见者难忘,宫中不少人猜测苏沐橙有胡人血统,但不过都是八卦,也无实据。
“嗯,正好我也要回去了。”苏沐橙接过纸条打开扫了几眼,随后对着身旁火烛阅后即焚,看了眼台上咿咿呀呀唱不完的优伶,起身道。
楚云秀今日看戏,梳妆简约,衣料绣纹却考究,听见苏沐橙说话,稍动动身子,那衣袍上的滚边纹便如真正的流云般波动起来。
“李华送你。”她懒懒一声并未抬高音量,远处屋檐上一黑影却动了动。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苏沐橙道。
“好。”
楚云秀爽快应了,于是那黑影也又消失不见。
“宫中出事了。”苏沐橙抿嘴笑了笑,忽然道。
楚云秀道:“告诉我这种事又能如何,圣上将我封到此处,意思是我只管好这风城便行。”
“是吗?我觉着风城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乐,比京城还有趣呢。”苏沐橙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临走时补了句,“这一折戏不好看,我早知道你也看乏了,换一出吧。”
待她离去,楚云秀坐起身,抓起桌上果盘里一颗橘子,在手心中不断揉捏,似乎在思考什么,但最终还是放手,将橘子一甩,向后倚在软垫上,如刚才般轻声道:“换一出。”
于是台上人下去一拨,又上来一拨新的,唱腔却与方才那柔婉哀切的不同:
“马行在夹道内我不能回马,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
“小江多吃点,吃了羊肉身上暖和,你风寒还没好吧?”
桌上铜炉烧得滚烫,白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乔一帆不停从锅中夹出肉片往江波涛碗里堆,他一想到自己让眼前的人扮了奇怪的女装还险些被“采草贼”采了,心中就泛起阵阵亏欠之意。叶修觉得他们二人一个使劲夹一个使劲吃的样子有趣,凑热闹也往小江碗中夹了许多。
唐柔叫小二温了盏米酒,左等右等却不见酒端上来,正欲催促,桌前突然走来三人,齐刷刷排成一排站在他们桌前。
“你认识?”叶修问。
乔一帆摇摇头。
“你认识?”
唐柔摇摇头。
“你……”
江波涛摇摇头。
“喂,太过分了吧!我们三个昨晚可是——被你们救了诶!”那三人大喊道。
TBC.
Chapter 6: 快雪时晴风波复起 旧雨新知故人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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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快雪时晴风波复起 旧雨新知故人重遇
不等桌前叶修一行人开口,为首那白衣男子先清嗓道:“我乃浪里白条月中眠。”
第二人紧随其后道:“我乃人中龙凤慕云深。”
叶修乔一帆唐柔江波涛四人齐齐将目光落在第三人身上,那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往边上挪了一小步,拱手行了个礼道:“我叫楼冠宁。”
“诶,他没有前缀。”叶修一脸惊讶地扭头对乔一帆道。
楼冠宁伸出袖子贴在面上,似乎是擦了擦汗,道:“我与另外二位并不认识,此番离家前去江南,路过临安不巧遇到封锁,昨夜又遭歹人暗算,幸好诸位相助。早上醒来想着要来道谢,便与这二位结伴。”
“这么说你们三人都是来道谢的?”
“正是。”楼冠宁道。
另外二人也不将自己当外人,直接拣了两张凳子在桌前坐下了,头凑近过来悄言道:“各位捉这采花贼,想必不是闲来无事随手为之吧?我们两个在这临安城中也算有些头脸,官面上的私下里的,各种门路可以说是那什么……无所不知。”
乔一帆听出了这几人的言外之意,看来是为报恩,主动来送消息了,原本还以为要再等上几天,现在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叶修便开门见山问了:“我们想知道出城的办法。”
月中眠一听这问题,立刻不似方才吹得那般洒脱,目光有些迟疑,另一边慕云深也是类似模样,看来这消息确实有些价值。
“二位若是觉得为难,不妨开个价,就当是我买下这线索了。”一旁站着的楼冠宁忽而开口,同时将什么东西轻轻置于桌上。
月中眠正想说“这不是价不价的问题”,却见楼冠宁移开手,桌面上赫然多了两根金条,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直接变成“这给得太多了”。
唐柔也没想到这人竟就这般光明正大地露富,便打趣道:“阁下行走江湖,如此高调不怕被人惦记着?”
楼冠宁只道:“原本应该低调行事,但一来诸位既帮了我又遇困难,我定当倾力相助,二来不瞒各位,我也想快些出城,能用钱财解决的事都不算大事,这钱也算为我自个儿出的了。”
虽说有私心,他却和盘托出并不隐瞒,是个坦诚爽快人。
慕云深听他所言,面上似有羞愧,愧方才的犹豫,遂与月中眠对了对眼神,将那金条还给楼冠宁,道:“我们两个也不是什么见利忘义的无耻之辈,这钱我们就不收了。各位若想出城,可向临安东走,大约三十里会遇到一小村,因傍着河而得名‘澧泉村’,穿过村子沿河向上游去,有条路可通城外。只是我二人也不过听说,并未亲身去过,诸位若执意前往,还要多加小心。”
“多谢,我们定会小心。”
乔一帆向那两人道谢后又聊了几句地形等琐事,起身将那二人送走,回来时却见楼冠宁仍立于桌前,并无离去的意思。
“冒昧问一句,不知各位接下来出城是要往哪去?”楼冠宁开口问道。
“别说是你,我们几个也不知,只不过不能就这样被锁在城中,所以才想着出城。”叶修看似说了一连串,其实没一句正经,全是车轱辘话。
这楼冠宁也明白他们对自己不过初识,有戒备心也正常,所以并不太在意,反而继续问:“既然如此,我们的目的大差不差,不如这几日结伴而行,我虽武艺不及诸位,但财物打点倒是也能照应几分。”
叶修迅速看了看另外三人,见三人都无异议,便道:“也好,那我们休整一日,明天一早起身,去醴泉村。”
翌日清早,叶修一行比打从兴欣离去后又多二人,出了酒楼,向东而去。夜半轻雪,临行时却放了晴,这两日已经开春,想来之后也不会再下雪了,本准备撑开的伞又收了起来,被叶修斜挂在了身后。
路程不远,但几人用双脚走还是慢一些,在路上歇了一夜才见到那村口矮矮的茅屋草房,果真如月中眠所言,这村子傍着条长长的溪流,自山上而下,一眼望去如一银带蜿蜒,两旁树木丛生,不见源头。
临安竟还有这样的地方。楼冠宁心下叹了句,走上前准备找个村民打听打听情况,却见这一大清早的,村上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急急地跑,虽说各自手上不是扛着锹便是拎着桶,步伐却不想是要去种田打水。
叶修随手拽住一庄稼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问怎么回事,那男子说,前两天村里来了两个年轻人,不知是其中一人走路撞了另一人还是一人踩了另一人,总之两个人是杠上了,每天就在那村子另一头较劲,一天一个花样,一闹就是一早上,村里人都爱看。
说罢,便匆匆跑了,兴许如他所言跑去占位置看热闹了。
“看来人都被吸引过去了。”唐柔道。
叶修跟上那村民的声影,边走边道:“有好戏看不妨瞧瞧,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是能收获些意外之喜,如今我们手上什么都没有,这些可都要靠自己发掘。”
醴泉村不大,几人没走几步便到了那村民口中的地方,乔一帆年少,身量小些,在一众人中间挤了半天才挤进前排,定睛一看,只见两个青年并排坐在人群中心,黑发那人半束着发,一枚斜簪松松插在发髻上,打扮颇具魏晋遗风,另一人即便坐着也可看出他身材修长,一头在荣国十分罕见的金发垂在双肩,耳边留一束细细的单独编成一股,身着短衫,有些像西域人的打扮却又不似西域人的长相。
前者面前摊着块木牌,上书龙飞凤舞“卖身葬子”四个大字,后者面前也摊着块木牌,上书歪歪扭扭“卖身葬友”四个大字。
叶修不知何时站到乔一帆身边,看了看那二人,不嫌事大点评到:葬子那个字写得比葬友那个好看,你说是吧,小江?
江波涛点了点头。
前来围观的人只觉得稀罕,毕竟这边界小村,发生些芝麻大的事都是新奇事。熙熙攘攘中一人高声调侃道:“方锐!你可别在这骗大伙了,你都还没婚配呢,哪来的儿子?”
那黑发男子显然听见了,伸手将肩上披发快意一撩,同样高声回道:“去去去,别捣乱,我方锐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说不准你们这群人里就藏了个什么高门千金大户老爷相中我,叫我去做东床快婿,那不就有儿子了?”
“还没儿子呢,就张罗着葬儿子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样自己咒自己。”他身边那金发男子冷不丁接了句,人群中一阵哄笑,气氛好不热闹。
“包荣兴,你也别说方锐了,我看你们两个半斤八两,你和方锐一同来的,在咱们村哪有朋友?”又有人高声起哄道。
“我葬方锐啊。这人呢,活着都是要死的,他要是卖身葬了儿子,不就没钱葬自己了?我看他也没什么朋友,那只好我来葬了。”包荣兴叹了口气,颇为同情地望了眼方锐。
“你说谁死呢!谁跟你是朋友了!”
方锐“蹭”地跳起来,指着包荣兴怒目圆瞪。
包荣兴一脸困惑模样,仿佛不知其怒在何处,道:“我昨夜夜观天象,咱们两个星相相亲,势必是要做朋友的。”
“就你那字写得狗爬样,还夜观天象,做梦呢。”
“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可以没有儿子,但不可以侮辱观星术。”包荣兴也站起身,面对着方锐满脸严肃。
“要打起来了。”
乔一帆忽听身旁村民这样见怪不怪的自语一句,人群里便掀起一阵“打起来!打起来!”的呐喊。
随后就见那方锐和包荣兴果真扭打在一起,边打边高声大喊招式名称,什么“大鹏展翅”、“神龙摆尾”,话本里常见的全都出来了。
唐柔摇了摇头,笑道:
“演技太差了,没一拳是真打。”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些村民爱看,就说明他们两个不是演给我们这种懂武功的人看的。”
叶修接道。
楼冠宁闻言,偷偷瞄了眼身边那个正全神贯注看二人浮夸打斗的江波涛,想说些什么,又闭了嘴。
几人这样混在人堆里看那两个家伙闹腾了半天,日头高起,才停下手,村人也知他们两个闹累了,这才渐渐散去,该下田的下田,该归家的归家。
“这都什么跟什么。”
乔一帆看了半天一头雾水,就算是在京城,大街上卖身的人也常见,却没见过这么癫的,这小小村庄里一出出了俩,当下还在同台竞技,他这下是真心体悟到几分大千世界的深不可测了。
“到底是什么,我们去问问就知道了。”
叶修拍了拍一帆,大步向前,走到那正呈“大”字形躺在地上的方锐身前。
方锐闭着眼正休息,忽觉眼前一片暗了下来,以为是哪个村民,便随口道:“明日再来吧,今天我和那坏家伙包荣兴休战了。”
“您误会啦方大人,我们家小姐相中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您,要招你回去做上门女婿呢。”叶修捏起嗓子胡诌道。
“什么人!”
方锐一听“方大人”三个字,立马察觉到不对,睁眼起身对着叶修的身影就是一掌,叶修及时向左侧一个闪身,抓住了方锐的手道:“我听说林敬言被罢官没多久你就跟着辞官了,放着刑部好好的官位不要,跑到这种乡野小村里来装疯卖傻,难不成还真是心灰意冷了?”
方锐这才看清叶修的脸,反应倒快,只讶然一瞬,便仰头哈哈大笑道:“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当年是林敬言一人支撑起刑部,要是没了林敬言那还算什么刑部?如今有唐昊掌着,我方锐哪儿还有立锥之地。况且我现在已不在呼啸,就是重操旧业再去当个江洋大盗,也无人管得。”
“那你怎么不去呢?在这儿做什么?”
叶修松了手,紧接着便问。
方锐语塞:“……这不是怕我一重出江湖,天底下盗贼统统失业。”
“听听,这话说的。”叶修佯作咂嘴,又道,“你可吹吧,在林敬言身边这些年早把你那些盗贼功夫忘光了吧,不然先前怎么会中那贼人迷香?”
“诶——你怎么知道我们中了迷香?”
一旁的包荣兴听他俩对话许久,终于听见了感兴趣的,不住插嘴来问。
“我还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是故意的,是为了拖延那些村民午前作业的时间。”叶修笑道。
“还真是,你是个厉害人物,生辰八字拿来,我给你看看星相。”包荣兴赞叹发自内心,也不隐瞒什么,走过来对叶修道,“其实我们两个本来也不相识。前几日正好一道住在临安城中,夜里察觉迷香,幸亏发现得早,趁夜跑路一路到这村子来,本打算沿着河向前走,方锐发现河边上长着无数溶溶草,第一个就告诉了我,我们两个割也割不完,河边放火烧也烧不起来,便只好去提醒村民不要喝河水,可他们都不以为意。方锐与我商量,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救村上的人。”
“什么是溶溶草?”楼冠宁惑道。
“是种生长能力极强的毒草,草叶无毒而根茎有毒,根茎扎在泥土中,久而久之会污染河水。虽说毒性不强,太阳光照一照河水,毒素便分解了,但若长期饮用有此毒的水,毒素会在体内积累,导致病痛甚至丧命。”
乔一帆在门派内书籍中见过这种毒草,将自己所知都说了出来。
方锐是江湖排名榜上有名者,乔一帆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其人,刚才只当是重名,不想眼前竟然真是那位呼啸派的。在场几人心下明了,方锐与包荣兴不惜在此自损颜面演戏,都是为了将村民引来,好让他们等太阳光照过了再去河中取水。常人根本想不出此等麻烦又迂回的办法,却让方包二人一日一日成功践行了。
叶修问:“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闹顶多不过十天,不稀奇了,那些村民便不会被吸引了,那时你们要如何?”
“还没想好,”包荣兴食指随手绕着辫子道,“但现在这方法有用,那能救一天是一天,说不定明天就想到别的办法了。”
“要是没想到呢?岂不是现在所做一切都前功尽弃?”叶修似乎对这件事有些莫名穷追不舍。
方锐抢在包荣兴前道:“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又何尝不是呢?陶轩以一金盏失窃案就能将你贬去西南远离京城三年,旁人不清楚你叶秋何许人也,我是不信你从未察觉他的心思,也不信以你的本事就心甘情愿只能受他这般折辱。早知总有一日你这十年为大荣所做全都会付诸东流,既如此又为何不早早抽身?”
“排名之后,圣上许了天下十年太平,人世百年,多一天太平便少一天战乱,这十年不算付诸东流。”
方锐问得刁钻,而叶修倒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如此平静作答。前者闻言笑了笑:“那不就得了。你会做的抉择,旁人也会,莫要挡我所行之路。”
旁侧几人听他二人对话听得云里雾里,但乔一帆听懂了几分。身在微草,偶尔也能知道些朝中之事,方锐所说那“金盏失窃案”是三年多前某次宫宴,圣上酒醉,遗失一只金酒杯,当时任禁军统领的叶秋去寻,却未寻得,本是小事一桩,但被有心人参了一本,说是金杯事小,搜查不力事大,此时连个酒杯都找不到,若以后有了刺客,叶秋再如此办事,那谁来保证宪帝安全。一时闹得沸沸扬扬,陶轩便在朝上自请罚叶秋调离京城,去西南戍关,一去三年。京城这种地方,一日之内一宫之间气候不齐,莫说三年,三日之后叶秋这名字便被人抛却脑后,世人再有他消息时,竟已是听闻陶轩废除他江湖排名了。
而林敬言被罢官则是不久之前的事,需知微草掌门王杰希入仕之前林敬言便已在朝内,最早是跟随过宪帝抵御过外敌的,此人倒也传奇,乱世之时流氓出身并不算体面,后来却在刑部稳坐近十年。自叶秋离京后,朝内一度不太景气,人心浮躁,去岁宪帝以招贤纳新为由,自西方、北方边关调了一批立有军功的来京,其中一人便是北方百花军出身的唐昊。或许是边军出身,唐昊手段雷厉风行,甫一入刑部便名声大噪,只是林敬言行事向来以谨小慎微著称,唐昊与他有些势同水火,久而久之刑部暗中渐渐分为了两派。
半年前幽州大旱,宪帝派林敬言赈灾,林敬言考虑到山匪盘踞,绕路从黄州送粮,而唐昊竟没与他知会一声,便带了一拨人离队,抄山路比送粮队快了五日抵达,路上确如林敬言所料遭遇山匪,但其一唐昊武力高强其二他们人少,无人伤亡。回京之后,宪帝对唐昊赞赏有加,这刑部的天平更是倾斜了,面上虽还是刑部尚书,但林敬言手下除了方锐,几乎没了可用的人手,行得艰难,自然容易犯错,不久前因一些小小失误被一道口谕请回乡休养,实际上人人心中自清:这是在叫他给年轻人腾位置呢。
大约觉得将才问话有些尖刻,方锐语气稍软了些,目光移向别处,低声道:
“林敬言被罢官那日我去宫门拦他,要拉他去和圣上解释清楚,可你知道那人和我说什么吗,他说,‘数九寒天,万物式微,这时节离去有些寂寥,若人能自己选择离开的日子便好了’,我听了这话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这种世道,如何让人不心灰意……”
“包子,你说的那个溶溶草在什么地方,能不能带个路?”
“好说好说,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对了,你怎么知道旁人喜欢叫我包子?”
“我随口一叫?还挺顺口。”
“说着包子我都有些饿了,早上赶路来,腹中还空着。”
“方才我就在想,这草再怎么生长也不应该连你们两个有武功在身的人都除不尽,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信息漏说?”
“我想想啊老大……还真有!那河边有机关挡着,我和方锐解不开,溶溶草是从机关另一侧长过来的,所以除不尽。”
方锐独自黯然神伤之时,只听耳边一阵嘈杂,周围其他几人像是认识了许久一般熟络,就在他旁边喋喋不休聊起什么“包子”不“包子”的事,简直大煞风景。他虽素日里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这时竟少有的感到些许尴尬,才有些泛起的感伤顿时被压了下去,索性闭嘴不言。
可叶修却在此时将目光从热闹中抽出投过来: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咱们两个可算知根知底,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走一段?”
“什么意思?”
叶修伸手,一把将方锐揽过来,道:“意思是我们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帮你,你和包子两人不需要再这样孤苦伶仃地演戏了。”
TBC.
Chapter 7: 机巧惑心仙人指路 瞒天过海药君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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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全职高手
武侠pa,无CP向群像文
第七回 机巧惑心仙人指路 瞒天过海药君唱和
叶修用指尖捻了点机关上的红色粉末,放到方锐鼻子底下:“闻闻。”
方锐从善如流,凑近才吸了半口气就呛出声:“呕咳咳咳!辣椒……辣椒面……”
河道旁如包荣兴所言,确有机关。
直至几人亲眼见到,才明白为何包荣兴说难解。草地间一枚形状奇异的机巧以铁链相连,而几束铁链的另一端都通向岸边一睹巨大的石门,石门夹在山与河之间,生生隔开了前后,两侧装有滑轮与轨道,似乎是可以打开的,但前提还是得先解开那些门前的机关阵法。
叶修蹲身一言不发地研究了半炷香左右的工夫,再站起来时,便是叫方锐闻辣椒面。
“你们来看,”叶修缩头躲过方锐忿忿挥来的拳头,招呼众人围到身前,“这里的机关有两种,一种是我左手上这做工精细的,别看它小,一旦不慎引爆,足以将一个成年男子炸得五脏俱裂,它旁边那几个小东西是防震装置,能抵消大部分爆炸的冲击。诶,多说一句,凡世事皆如此,正反阴阳相生相克,有问题便有解法,有恶人便有侠士,不会总是非黑即白的。”
叶修一面讲着道理,一面就把那所谓的防震装置往腰带夹层里塞。
“你干嘛呢!“方锐问。
叶修道:“这个做得不错,反正我今日把起爆装置拆了,这些放在这儿也没用了,不如捡走,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还有一种是我右手上这个做工粗糙的,很显然是仿着左手这个做的,然而其中放的不是火药是辣椒面,这说明了一件事。”叶修抬眼看了一圈。
乔一帆道:“前者是要置人于死地的,而后者也许只不过是个恶作剧的产物,用来作弄人的。”
“所以,”唐柔顺着一帆的思考反应过来,“此地两种机关,并不是同一人所做,且二人也不是同行者,有先来后到之别。”
叶修点头,道:“这个石门在我们来之前就被人打开过,这人临走前还仿制了几个爆炸机关丢在这,用来刁难后来者,只不过他不是科班出身的,应该只是个有些天赋的野路子。”
“叶兄何以见得?”楼冠宁问。
“这地上除了小机巧,还散落着许多亮晶晶的东西,一帆,溶溶草遇阳光毒性分解的原理是什么,微草有教过你们吗。”
“我记得是因为热量,是因为毒性十分不稳定,受阳光中的热量一照便自行消失了,时至前朝人们还一直以为只有阳光才可解毒,实际上以火加热也有相同效果……对了,发现这事并将此写进医书的人正是方前辈。”
一帆说着说着才想起这事,不过在场知道他口中“方前辈”是谁的,大约也就只有叶修和江波涛了。
说起江波涛,他这一路沉默寡言,听叶修提到地上亮晶晶的东西,头一个俯身拣了颗,查看一番,对众人道:“七面晶。”
旁人无甚反应,只有唐柔低声“哎”了句,楼冠宁面露诧异,接过江波涛手中之物也仔细瞧了瞧:“还真是!这小小山村野地,竟有这种价值不菲之物,还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并非随意丢弃,而是在我们之前进门这人乱拳打死老师傅,不识这机关用意,将阵法破了。”
叶修理了理思绪,将推测复盘于众人。
在不知多久前,有一擅做机关者来到此处,又或许只是路过,此人认出溶溶草有毒,恰好也知道解毒原理,便在此处设下机关,机关有二重,一是以起爆装置为核心的门锁,防止恶人用大量毒草做什么恶事,不过此人心思缜密想得周到,在起爆装置旁也留了几个防震机关,这是给误入此地的过路人准备的。第二重则是以可折射阳光贮存热量的七面晶为核心的折射阵法,这人也知溶溶草难除,便设下这个机关将贮存的热量折射到水中,以祛除河水毒性。此人做完这些便深藏功与名离去,又不知过了多久,竟然来了另一个人,误打误撞解开了第一重机关,但这个人并不认识溶溶草和七面晶,所以也不知还有第二重机关,只当那是普通玻璃,打碎留在此地便扬长而去。
那之后又过不久,包荣兴和方锐来到这里,认出了溶溶草却不懂机关术,再之后,叶修一行便来了。
“有随手将价值不菲的七面晶用在山野的财力,靠荒山野岭有限的材料能做出二重机关,凡出手机关陷阱必快准狠却又有设防留后手习惯的人,我倒认识一个,那人师从鲁班后人,可以说是当今大荣机关术第一人。”
“肖……”
乔一帆仿佛明白了叶修在说谁。
“但我不希望是那人。毕竟这一路来我们遇到的熟人不少,若连这些人都在民间走动,说明——国不安定,世道乱了。”
叶修这话点得刚好,氛围顿时沉重了些,安静之中只有他低头拆机关的声音。
“不过我刚才也不是说野路子就做不出好东西,我有个朋友就很擅长做这些,小到像这些机关,大到如今荣国格局,都是他的手笔。”
叶修边拧齿轮边道。
方锐一听“荣国格局”,想着叶修说的大抵是排名之事,顿时脱口而出:“陶轩还有这手艺?”
叶修回头望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不是陶轩。”
方锐这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排名制不就是陶轩一手创造的?不是陶轩还能有谁?正欲再问两句,众人却听叶修手中“喀哒”一声,随后面前那堵石门轰然动起来。
“离远点,它要打开了。”
叶修起身提醒,众人后退几步,眼见那门被轮轴拉动,从中分开一道缝隙,带着土屑碎石分别向左右两侧缓缓移开,开出约莫两人并排而行的距离后,石门停止了移动。门内景象豁然开朗,果然他们推测得不错,迎面便是一大片丛生的溶溶草,难怪能穿过石门长出来。
几人穿过那草丛,再往前看,一片山林之景,大抵分出两条路,向左那条是江南方向,向右那条则是入京方向,先前在酒楼月中眠并未诓骗他们,此地便是临安边界了,根据乔一帆所打听的消息,那神出鬼没的医者也应该就在这附近。
楼冠宁一件前方道路通畅,不禁喜上眉梢,回身谢过叶修等人,决意在此分别,只身向江南去,方包二人这才想起询问叶修等人此行的目的。
乔一帆向他们略作解释,而叶修则拉过楼冠宁,小声问起一件事来:
“楼兄是否认识那江南首富叶氏?”
楼冠宁也不遮掩:“不瞒你说,楼某此次就是去与叶家谈生意上的事,我家与叶家多年以来都有合作关系,可谓熟识。”
“这样,我有件事想烦请楼兄帮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带一句话给叶家现任家主。”
“但说无妨,楼某这一路颇受各位照拂,若能办到,定倾力而为。”
“那好,楼兄,借一步说话。”
叶修引着楼冠宁向一旁小径而去,其余人等在路边小憩。
方锐和包荣兴不知讲了两句什么,打打闹闹地朝右边那条道追跑,没跑几步却见眼前山岚缭绕间,远远有一座小院。方锐揉了揉眼,向前走了几步,看见那小院里不仅晾着一筛一筛的药草,门前还有一人在扫地。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正对上方锐的目光,只可惜隔得有些距离,他看不清那人相貌,只知是个身着青袍的男子。
方锐又靠近些,那男子停下了扫地的动作,抬起一只手来,在半空中轻轻挥动。
“这人还挺热情,和我打招呼呢。”
方锐自言自语,想着礼尚往来,也抬起手和那人打招呼,才没挥几下,却又发现那人的动作古怪起来,后收,蓄力,运气,甩出——
方锐暗叫不妙,只见一枚不知什么东西顺着掌风以极快的速度朝他飞来,摆明了是暗器,正躲闪不及时背后三个声音一齐传来。
“小心!”是乔一帆。
“王杰希!”是叶修。
“咻——”是箭矢飞出的声音。
三人同时赶来,乔一帆第一个扯着方锐的衣带硬生生将他拉离暗器飞来的轨迹,不偏不倚紧接着叶修从二人头顶倒着跃下,飞身而来的王杰希横抵手中扫把,与叶修劈来一剑瞬间擦出火星,正势均力敌之时唐柔悄无声息地自一旁跃出,抽剑挥来,同时飞影一闪,两只玄铁弩箭射来,一支将那暗器钉死在树上——原是一片枯叶;另一支则将那扫把柄一分为二,从中间迸裂。王杰希恰好借力打力,向后翻身而退,几股内力相碰,顿时烟尘四起。
“掌门?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扫地?您不是……”
乔一帆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站起身时,叶修和王杰希已分开,一人正将手中剑收成银伞模样,一人双手拿着扫帚,若有所思。
王杰希垂眼看了看一帆腰间的微草香囊,神色自若道:“因为地上有枯叶。”
“他问的是你中了毒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呢!”
叶修旋身落地,收伞放回背后,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忘替乔一帆打趣。
“你觉得呢?”
“那自然是没中毒呗!狡猾的王掌门演病猫把大家都骗了。不仅如此,看来几年前那场闹得满城风雨的‘方药师出走记’也是演的,师兄弟演了一出好戏,令世人皆以为微草势力被大大削弱,以此混淆耳目?隐瞒实力?使微草得一息安地?”
叶修几句话腔调拿捏得很是味道,让在场几人都听出来他这就是讲给大家听的,尤其乔一帆这槛内人,此时更是通晓了前后一切:
叶秋被废,刑部翻新,东宫势弱,风城虎视眈眈,大荣如今局势微妙,王杰希身居高位,漩涡中心,或许是知道察觉了些什么,故意称中毒闭门,一来可留出空闲与方士谦从长计议,二来混淆视听让各方势力对微草放松警惕,三来有了隔岸观火的余地,封锁消息只是为了使此事更为逼真,也不知门内师兄师姐是否了解此事内幕。
“你既替我说了,那我也不多言微草优势,那位女侠如何称呼?要不要入我微草?”
唐柔一听,只笑着反问:“王掌门只问我姓名,却不问我是否已加入其他门派,这就是名门气度?”
不等王杰希说什么,叶修也笑道:“我们小江兄弟也厉害,怎么不挖角他?”
“芝兰玉树,已熟之果,岂有移栽之理。”
王杰希笑了笑,瞥了眼江波涛的手指,道,“况且他方才对我起了杀心。我起手飞叶时只有他察觉到了。两支弩箭,一支瞄准的是扫把,一支瞄准的是我拿叶片的手,他听见你叫我名字,才在出手前一刻调整了准心,将瞄准手的那支瞄准了叶片。”
江波涛闻言不语,只将手往袖中一藏,叶修眼疾手快,正好望见他指尖因来不及掉转箭锋而擦伤的口子。
“谢了兄弟,这一箭之恩算我欠你。”方锐一把抓住江波涛的手,“不是说这儿有医师吗,治一下啊!”
“你把我这当王母庙呢,还许上愿了。”
方锐本是对着王杰希说的,声音却从他背后传来。
王杰希挑了挑眉,众人回过头去,只见一人背着药篓不紧不慢地走进院内,看那篓中花花草草什么都有,大约是从深山归来,衣裳却一尘不染,一头银丝垂至腰际,单取了一股拿青玉扣松松地束着。
方锐也不见生,况且朝堂上他和王杰希也打过照面,不算完全陌生,估摸着眼前这位就是传闻中的方药师了,便直言道:“医者,救死扶伤,天经地义欸,不过若要诊金……我们这儿最有钱的刚走,但可以把包荣兴抵在你这里洗碗。”
“谁要你钱?谁要你洗碗?你们几个把我家扫帚弄坏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方士谦瞥了眼王杰希手上那两截扫把残骸,抱着臂道,“我自离了微草之后,出诊治谁全看心情,这样,你们给个理由吧,要是能叫我心情愉快,我便替这小哥治了。”
方锐迅速瞄了叶修一眼,示意他支个招,叶修也飞快对上眼神,耸耸肩授意他:
跟这位阴晴不定的方药师不熟,不知道怎么投其所好。
“他刚才想杀我。”沉默之中王杰希忽道。
叶修听了面上一垮,立刻大叫道:“好你个大眼,居然告状,这么不讲情面啊!”
方士谦眯起眼转头盯着江波涛,问:“真的?”
方锐站在江波涛一旁,心道世上应该不会有人老实到这种时候承认吧,接着便听旁边那人老实点头:“嗯。”
“不错,都进来吧。”
原本听见江波涛承认,所有人悬着的心都死了,可下一刻又听方士谦轻飘飘一句,众人之心又死而复生活过来了。
还真是妙手回春。
“不是说他们两个关系不好是演的吗?这怎么不像演的。”包荣兴和方锐跟在后面小声嘀咕。
“演戏的最高境界不就是不像演的像真的吗,我看他们两个好着呢,听哥的没错。”方锐如此告诉他。
“还真有意思,”包荣兴跟上两步,朝王杰希唤道,“诶,扫地的,你生辰报来,我给你看看星相。”
“你不是之前说要给我看吗,先给我看看。”
方锐凑过来扒拉着包荣兴打趣。
王杰希闻言回头,盯着方锐看了两眼,道:“中阴上吊,山林饱满,此水象面相,听闻今年有日蚀天相,多有血光之灾,不过若常与火象交际,可逢凶化吉。”
说罢转身,留方锐愣在原地,径自进屋去了。
“听不懂,他什么意思?他还会看相呢?”
包荣兴乐呵呵地边说边走:“这都听不懂?那大小眼说你长得不错,就是今年比较倒霉。”
“去去去,我命由我不由天,怪力乱神不可信!不过我们这有谁是火象?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方锐也没当回事,随便回了两句追着几人进屋了。
唐柔和江波涛到底出身与叶修这些江湖武人不同,矜持客气些,见方士谦一会儿端着个药筛一会儿抱着个药罐进进出出的样子,走过去看看有没有可以搭把手之处。其余几人却不同王杰希客气,进了屋便坐下,自己倒了茶聊起来了。乔一帆毕竟还是弟子辈的,有些如坐针毡,正想跑去屋外,却被叶修一把拉住按在桌前:“如今你找到了要找的人,也见着了你们掌门,先前擅离门派的缘由,之后打算如何,你且好好想想,要自己同王杰希说清楚,我们没有谁能帮到你。”
听了这话,乔一帆反倒心安了些,坐下慢慢琢磨了。
方锐望着方士谦那一头银丝,撑着头感慨:“鹤发朱颜,仙人下凡呐。诶你说,我跟他同样是姓方的,这帅还能帅出不同的风格来,也是奇了。”
“在说他的头发吗?前两年他吃错药中了毒,头发才变那样的,配了三遍解药都没能将颜色复原。若不是我把他敲昏,他恨不得上吊,后来将头发养长了才渐渐释怀。”
王杰希将修好的扫把靠在墙边,从方锐身后走来坐下。
“哈哈哈哈这么厉害?”包荣兴一脸兴奋道,“我想把这玩意弄成绿的,能做到不?”
“你等会儿自己问他吧。”王杰希认真看了看包荣兴捏着小辫的手淡淡道,随后转眼望向叶修,“你此后打算如何?”
叶修笑道:“怎么这一路遇到故人,头一句都是这个。你不问问自家弟子不问问这里几人底细,倒关心起我的打算了?”
“微草的弟子我不会怀疑,他不说,我不会逼问。你带来的人我信得过,底细要查,但这些可以往后稍稍。传闻陶轩派人围杀你未遂,现在看来果真,你既然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势必有所谋划,只不过无论你所谋为何,都不会容易。”
叶修听出他话中有话,顺势问:“看来你已经为我铺好一条相比之下容易些的路了?”
“若我有这么好心,你就该怀疑我是不是要害你了。”
“说说吧。”
“陶轩谋反,你去揭发。”
方锐坐在旁边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你这跟害我有区别吗?”叶修笑道。
“没拒绝,想必这事与你的目的至少有部分相符的。”王杰希悠悠道。
“那我要如何揭发?总不至于滚钉床告御状吧,就是告御状也要证据,虽说我口才不错,但空口白牙的检举嘉世掌门,还得本事更大的人才做得到。”
“相识数载,你就别在我面前装糊涂了。三个月后凌云峰武林大会,你此行的目的就是那吧,天下名流侠士汇聚之地,在以武林为框架建立的大荣内,没有比那更适合揭发陶轩的地方了。”
王杰希目光转圜,顿了顿道,“至于证据,给我消息那人说他会尽力将证据送来,能不能到你眼前,还要看那证据自己的选择。”
“谁给你的消息?”
“这你不用管。”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人上位以来从未行差出错过,却独独与一人相交甚恶,怎么想都有猫腻,如此看来,大抵那人和你也是如你与方士谦,演的。”
“圣上不觉得我们是演的,那便是真的。朝臣需掣肘,帝王才不会起疑,这样对日渐强大的微草来说,才是安全之策。”
“就是苦了你平白被不知多少不知情的人骂成筛子。”
“不痛不痒的事。你不也是?”
“哈哈哈。”叶修不再多言,笑了两声问,“这事等会儿大家在一起了再细说,毕竟我如今并不是一人。对了,我们来之前,应该还有一人来过,那人现在可在此处?”
“在后院,待会儿他忙完就过来了。”
王杰希想了想,道,“现在这会儿,他应该在造‘问仙腾云鲲鹏飞天王霸绝妙神机’。”
“什么飞天王八?”
包荣兴一脸莫名其妙地问。
TBC.
Chapter 8: 去日苦多此行路远 来日方长此心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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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pa群像
第八回 去日苦多此行路远 来日方长此心无悔
楼冠宁自与一行人告别后快马加鞭向江南去,临行之时叶修请他带了几句话奇怪的话,他虽好奇,却知有些事当问有些事不当问,生意场上如此,江湖也如是。此夜月明星稀,万里无云,想来明早是个好天气,只是今晚恐怕赶不进城里,得在郊外露宿一夜。楼冠宁生了堆篝火,夜风掠过,火苗轻微一颤,一人气息混着些奇异的花香自他后颈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楼冠宁本能回头一望,正对上一张放大的脸,吓得他差点摔在火里。
“这位大哥,我想问问,往京城去……呃,就是凌云峰,沿这个方向走能到达吗?”
那人没意识到是自己的出现吓到了楼冠宁,还伸出手好心地拉了把他。
楼冠宁脑中飞速琢磨着,这人说话客气,不像是什么歹人,但方才那无影无声的身手却又绝非等闲之辈,此人底细不可捉摸,当小心应对,便如实相告:“这方向没错,但临安近日封锁,大约过不去,你若要去凌云峰,可从西边绕路,虽远了些,但稳妥。”
“原来如此,谢了,若非你告知,我大约是要误了时辰。”那人对萍水相逢的楼冠宁竟没什么防备之心,全然相信了他说的话,“我这人一向运气不佳,幸好这路上遇到你这样热心肠的人。”
“你是……去参加武林大会的?”楼冠宁听他说什么“误了时辰”,便小心问道。
“是。听闻武林大会前会有烟花仪典给所有参赛的人壮行,而且此次武林大会改了赛制,准许那排行榜上有名在列的人比试,试后重新排名,我才特意从北方赶来的。你也是比试者?”篝火迎风舞得高了些,一瞬照亮了那人面孔,楼冠宁才发现这人面相秀气,花色头发梳成身后一股马尾,编了条浅金色桃纹的发带进去,看不清什么材质,与他方才给予自己的那压迫感有种太过奇妙的反差。
“在下只是个行商,不过在下的同伴是要去参加武林大会的,也是那位同伴告诉我凌云峰有武林大会之事。”
楼冠宁所言同伴,正是前不久与叶修在兴欣客栈分别的孙哲平。说来也巧,孙哲平追查霸图蓝雨一事,查到城门口时被官兵拦下不让出城,于是孙哲平选了条最简单也是他最善用的方法出城。
——打。
来一个他打一个,来一双他打一双,就这么冲出了临安城,虽说是出来了,但毕竟他独臂不敌官兵众多,也受了点伤,行至郊外十几里便遇上楼冠宁,楼冠宁识人有度又广结善缘,见孙哲平气度不凡,也不问出处便二话不说给他找了郎中又借了他食宿钱两。孙哲平伤势愈合后执意要先护送楼冠宁前去江南再上路办自己的事,二人这才同行。
“你还有同伴?他人呢,怎么不见身影?”那人好奇道。
“他去打猎了,我在这儿负责生火。”楼冠宁说着煞有介事地用手中小棍捣了捣火堆。
“不过夜里荒郊野岭的,两个人一同行动会安全些,落单…总是辛苦的。”那人点了点头,转身向临安方向,与楼冠宁挥手告别,“那我也不打扰你了,感谢指路,也期待武林大会上能和你那同伴过上两招!”
“诶等等,我不是和你说了临安在戒严吗,你怎么还是……”楼冠宁眼见他背影,忙大声喊道。
那人没有回头,唯有声音远远飘来:“我运气不好,来时选了这条路,就不改了,若有人阻挡,杀过去便可,若是顺利,在赛前还能振一振名气。多谢你好意提醒——!”
那人讲话口音不像中原一带的,尾音有些上扬,楼冠宁虽心怀戒备,听着他那最后一句,竟也有些心潮澎湃,此时雾气缭绕,他隐隐约约又闻见不久前那阵若有似无的花香,再回过神时,那人已消失不见了。
没多久,孙哲平也扛着只山鸡回来,见楼冠宁兀自发呆,还以为遭人打劫了。楼冠宁向他描述方才所遇的奇人,提及那人打北方而来时,一向话少的孙哲平难得插了句嘴道,自己也有个在北方的朋友。
楼冠宁见他有兴致聊天,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听着与你关系不错?”
“他本是南诏出身,我年少时和他相识,因南诏人不知烟花为何物,我带他来中原看看,他才离开故乡。”
楼冠宁家中与南诏也有生意往来但不亲密,依稀对那地方只有个气候温暖,常年奇花异草遍生的印象:“可他后来辗转去了北方,那里和南诏——天差地别啊。”
火光的倒影在孙哲平眼中跳动,他面上神色却一如往常:“战乱时局原因,我们两个没能赶上十年前战后庆祝的那场最盛大的烟花仪典,而是守在一年里十个月下雪、没有花开放的北方。后来我手受了伤,回中原治疗,将他一人留在了那个地方。”
楼冠宁想着这会儿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觉着孙哲平并未流露出多少伤情,只好折衷道:“哲平兄也无需太过介怀,依我看,这北方虽终年严寒,却也不见得无花开放,有种花可是那地方独有的。”
“哦?”孙哲平抬起头来。
楼冠宁笑道:“霜花嘛。”
篝火烧断了枯木,发出几声咔擦的动静,除此之外,仅有月下孤鸦,绕树三匝,呕哑嘲哳叫了几声,因无枝可依而扑棱着翅膀,朝那众矢之的的京城飞去了,而今夜的京城,有些不寻常。
孙翔从临光殿屋顶飞身而下,落在殿前整个皇宫之中最开阔的广场上,这是从玄武门出宫的必经之路,倘若他此时有时间稍微想一想,便会知道自己不该选这条路,因为开阔的地方往往也是弓箭手最好的猎场,然而出了拼尽全力往宫门口跑,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孙翔腹部被两支冷箭贯穿,现下还在流着血,而他身后临光殿屋顶正中,一把二寻重弓绷紧,苏沐橙一脚踩在弓末端,一脚支在砖瓦上,左手用力将弦拉过头顶,右手调整八尺玄铁羽箭的箭镞,单眼瞄准狼狈奔逃的孙翔,松手射了出去。
孙翔不及回头,只听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逼近,随后他肩胛骨处迸射出似要让身体四分五裂的痛楚,伴随着火灼之感席卷了全身。
半个时辰前。
孙翔如往常一般坐在屋顶巡察东宫范围之内的动静,忽而脚下青瓦微微震动,孙翔朝后望去,只见一黑衣蒙面之人正在屋顶之上急步夜行。他绝不会忘记这人身手,认定了那就是上一次从他手下莫名消失而未能追到的刺客。
孙翔顿时怒上心头,让他跑了一次,绝不能有第二次,抄起却邪就追了上去,只见那人看孙翔追来,闪身跃下,推开太子寝殿房门闯了进去,孙翔一秒也未犹豫,也冲了进去,可寝殿之中一片漆黑,他还未摸清刺客去向,腹部便中了两箭,一时寝殿之内忽然火光大亮,孙翔捂着伤口倒地,抬头却看见苏沐橙端着灯从帘后走出来,一张冷脸正对着他,说出的话更是叫人匪夷所思:
“逆贼孙翔,监守自盗,假托刺客之名无中生有,以行刺杀太子之心。若非陶大人发现及时,太子今日可要遭你毒手,还不就地伏诛!”
孙翔百口莫辩,首先大呼:“我是追着刺客进来的!我不是刺客!”
可苏沐橙平日里就对他熟视无睹,此时更是完全不听他的自辩,端弓抽箭,抬手就道:“还敢狡辩!”
孙翔伏地来回滚了两下,勉强避开起身,出门跃上屋顶,虽不知为何转眼间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但当下他知道保命最重要,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才一路逃去玄武门,只可惜最初那完全没防备的两箭对他太过拖累,在距玄武门几十步不到的地方,苏沐橙的箭将他射倒在地,没能再次站起。
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将孙翔泼了个清醒,身上的剧痛也开始变本加厉,他连句说话的力气都要酝酿许久,更不用说逃跑了。孙翔抬眼看了看,只见自己此时已被提到一间屋内,陈设与东宫别苑形似,一人面戴黄金鬼面,正与陶轩说着什么,陶轩躬身,身旁是抱着弓箭待命的苏沐橙。陶轩始终对那人低头应声,想必那就是太子了。太子身旁还有一人随侍,孙翔依稀记得此人名为吴启,就是上次那个烫伤了手的人,他视线移到吴启的手上,可那只手上根本没有烫伤的痕迹,只有虎口一道未愈合的——利器所划的伤痕。
太子和陶轩耳语一番,带着吴启走出房门,不知是否是巧合,吴启路过门边时朝地上的孙翔投去了淡淡一瞥,孙翔胸中怒火中烧,强忍剧痛咬牙切齿道:“你——刺客——”
正欲站起,却被一样冰凉彻骨的东西轻轻点住肩头伤口,孙翔被点得身体又塌了下去,艰难地回眼想知道是何人,却见身后有两人。
一人立于灯火黯淡处,鼻梁上架着副精巧的单照,以圆形的西洋玻璃和金丝所制,单这装扮,全朝堂就只有一位,那便是前朝张相长孙、事于现今大荣第一派霸图之下的张新杰;另一人笑意吟吟,一身水蓝锦袍,肩上环着白色狐裘,稍一动身,腰间的双扣如意铃便叮当作响,虽穿着暖和,手上却摇着把镂雕坠玉的骨扇,方才就是这东西按住了孙翔的肩膀。
“喻文州?你什么时候入宫的?”孙翔脱口而出。
“孙大人您身居高位,应该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一件事呢若你想知道,想方设法也会得知,一件事若有人不想让你知道,那别人想方设法也会瞒住你。”喻文州摇了摇扇子,耐心向他解答,回过头来又对陶轩道,“哎,这皇宫我也许久未曾踏足了,自南北上,沿途风景倒好,尤其是临安,春江水暖人杰地灵,话说回来,叛贼叶秋不就出身临安,我这路上听了不少话本子,据说那叶秋也是在临安逃脱的,那不就是京城以东,可真是造化弄人啊。陶大人可要当心,那人与结仇,可是个棘手的存在。”
孙翔脑子嗡嗡作响,也不知是因为伤势太重,还是因为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还未再次开口,就见陶轩阴沉着脸,没有理会喻文州,而是对孙翔宣判道:“逆贼孙翔,监守自盗,假托刺客之名无中生有,以行刺杀太子之心。若非我及时发现,恐怕今夜你已得逞。我方才已向太子禀明,今晚由张、喻二位大人见证,我来亲手将你就地正法。”
与苏沐橙动手前一模一样的话术,饶是孙翔脑子再不清醒,此刻也听明白了,苏沐橙那一番话就是陶轩授意她说的,为的就是给今夜诛杀他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但孙翔不解,为何陶轩一手提拔了他,却又要在此时一手毁灭他。明明他向陶轩、向所有质疑他的人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明明他已经成为了那个站在大荣最高之处望着太阳升起的人,为何陶轩一句莫须有的罪名就能像碾死蝼蚁一般碾死他?
他想不通,也不服气。
可事到如今,他已无处可逃,皇宫之大,无他立锥之地。喻文州那江南春雨般的嗓音虽带着笑意,可在这冷冷夜中传入孙翔耳里却没一丝温度:“孙大人,可惜你我今日如此相识。陶大人不远千里将我与小张相请来合作,不想一来就叫我们见了这一出。江湖传闻我善行诅咒,却不知我对朋友也常予祝福,听闻孙大人巴蜀出身,古言‘蜀道难,多歧路’,想来大人入京之路也是走得艰辛,既如此,喻某便祝您若得新生来世,路途光明识人有度,得遇贵人,以酬凌云之志,耳清目明,莫要爱恨糊涂。”
张新杰扶了扶面上单照,不理会孙翔如何,只道:“快些行刑罢,时候不早了。其余诸事,明早再议。”
喻文州向边上站了站,对提剑的陶轩比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剑刃落至离孙翔脖颈半寸处,忽有一只手拦下了动作。
苏沐橙一手按在孙翔的头顶,将他摁在地上,向陶轩屈膝行了个极其潦草的礼。
“慢着。把他交给我来处理吧。”
“不可,此事事关太子安危,必然要由陶大人亲自就地正法。”
陶轩还未开口,张新杰竟第一个出言否决。
下一刻,喻文州的声音便响起:“这位是苏大人吧?喻某听闻苏大人与叶秋昔日情谊深厚,叶秋走后孙翔做了禁军统领,苏大人眼见这新旧交替,心中自然不是滋味,人之常情。今日想亲手处决孙翔,倒是可以理解。”
“喻掌门莫非在说陶大人与太子殿下是不会通情达理之人吗?处决反贼乃为国为民之壮举,即便落得个冷酷无情之名,陶大人拎得清大是大非,自然也不会在意。”张新杰反驳。
陶轩面上轻微抽搐了一下,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小张相何必如此咬文嚼字,你知道喻某并无不敬之意。”说罢,喻文州对陶轩躬身一拜道,“陶大人莫介怀,是喻某言语唐突了。在下只是认为,既然苏大人主动提出,那将这孙翔做个顺水人情,也算对苏大人与友人别离伤情的抚慰了,何不成全。”
“喻掌门无需道歉,沐橙是我白身之时便相识的,我信得过。”陶轩缓缓道,“就交由沐橙处理,带下去吧。”
张新杰飞速看了眼喻文州,只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只相交一瞬,二人便同时移开,仿佛只是无意间对视了一眼。
苏沐橙得了准许,单手揪着孙翔的后领,拖行一路,自东宫别苑到西侧宫门,孙翔腹背受重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嘴上怒骂却一路没停,虽情绪激烈,但可惜不善嘴皮子工夫,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阴险”、“无耻”、“卑鄙”,直到苏沐橙听得头大,猛地甩手,把他朝地上掷了个滚,摔得孙翔剧痛,这才停嘴。
苏沐橙回头,居高临下地瞥了眼伏在地上大喘粗气准备下一轮叫骂的孙翔,面无表情道:“你走吧,从这个门出去。”
孙翔顿时感到一阵莫大的羞辱,张嘴便骂道:“苏沐橙你少在那里假惺惺的,以为我会为了保命就对你这陶轩的走狗摇尾乞怜吗?你不是一贯厌恶我吗,有本事杀了—”
“啪——!”
孙翔正骂到气头上,突然被苏沐橙挥手狠狠朝脸揍了一拳,把本就已经很虚弱的他揍得眼冒金星,脑中也混乱起来——自他认识苏沐橙以来,从来只见这女人像个机关物什似的,陶轩叫她拉一弓她便拉一弓,陶轩令她射一箭她便射一箭,出招无感情全是技巧,也从不用射箭之外的招式。这突如其来带着怒气的一拳像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般,让他仿佛明了了一些事,却又想不通更多事。
“你才是陶轩的走狗呢。”
苏沐橙见孙翔被打之后老实得像个哑炮一样,才堪堪吐出这一句。
“你……”孙翔不知心中万千疑团该如何脱出,问出来的话也不伦不类,“你是陶轩的人……还是东宫的人,还是,还是叶秋的人?”
苏沐橙撇了撇嘴。
“你冷箭重伤我,是陶轩授意,太子手下那个伴读手上的伤是我第一次与刺客交手时留下,他就是真正的刺客,所以陶轩与太子是一伙…不,不对,若是一伙陶轩大可开门见山说刺客是假扮的,可他说没有什么刺客,这说明他和太子并无联系,那喻文州和张新杰二人……”孙翔脑内复盘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一时之间连身上剧痛也忘记三分,可信息一团乱麻,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宫中本无刺客,若你所见非虚,那么想想便可知之前所谓的刺客是东宫派人来试探你的,所以你根本不可能抓到刺客,只不过你既一无所知,那么陶轩也是一样不知东宫纵横谋划,只当太子是个草包,才胆大包天敢以‘刺客’名义反将污水泼到你身上,他当初便是这么对叶……他对无法控制之人手段一贯如此。”苏沐橙一脸鄙夷之态,“太子命人假扮刺客之举,一箭双雕,既是试探你也是试探陶轩,因此太子早修书与我讲明他立场,只不过没想到陶轩如此沉不住气,设局不稳也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今夜如你所见,陶轩与张新杰喻文州珠胎暗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恐怕大荣朝局很快就要乱了。我不知喻张二人为何与陶轩勾结,但今夜那两人在陶轩面前特地唱了出双簧帮我从他手上带走你,多半是看出来我无意取你性命。”
苏沐橙将所知的信息一汇入,孙翔心中清明了不少。一炷香前他还在恨这宫中全是狼心狗肺的畜生,现下他只觉得背上冷汗阵阵,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闯进他脑中。
他的前任,那个叶秋,便是在这样勾心斗角的环境里四方掣肘维持局面近十年吗?
叶秋,难道真的是个叛贼吗?
他心中从未怀疑过的一些事,在这一刻,这个念头产生之际,轻轻塌陷了一角。
“想一想自进宫以来你所遇之人所说之言,今日你能得救,并非太子垂怜,也不是我施舍,全是你平日这些言行点滴救了你自己。出了这宫门,你便是再造新生,如今你既知晓世事险恶,想从此隐姓埋名安稳一生,还是一意孤行剑走偏锋,我既管不着也不乐意管,你好自为之。”苏沐橙见他呆呆的,不想过多搭理,站起身来,将却邪“咣当”一声丢在他面前。
孙翔这才回过神,抬头看了眼苏沐橙,手伸上前握住却邪枪身,一手拄着枪一瘸一拐地站起来,一手捂着胸口伤痕,朝那萧瑟的窄门走出去,一次也没回头,正如他任职那日,自玄武正门走进来时一样。
苏沐橙呼了口气,下一秒回身出手,一道袖中箭从她手下射出,疾如霆霓,准如飞星,直嗖嗖飞向身后屋墙之上一少年,剑尖钉入之地与那少年耳尖只差半指距离。
“我认得你。叶秋前年说要从西北回京,等了三个月却不见人影,来的只有你这少年和他一封手书,让陶轩将你编进嘉世门下。”苏沐橙想了想,“你叫邱非。”
那少年不置可否,只站在房檐之上,对苏沐橙拱手行了一礼。
“陶轩还是信不过我,叫你来监视我。不过孙翔我已经放了,你若要追,得先过我这关,若要向陶轩如实回报,我不为难你,你可以去。”苏沐橙不在意邱非反应,只管说自己要说的。
邱非这次却应道:“陶大人担心逆贼垂死挣扎,命我来护苏姑姑安危,只不过苏姑姑处理犯人时素来不喜旁人在侧,邱非贸然前来,冲撞了苏姑姑,这才受一箭之罚,错在晚辈,邱非今日没见到任何事,想来苏姑姑自然已妥善处理,等会儿晚辈也会如此向陶大人复命。”
苏沐橙道了声谢,却无人回音,再一看,邱非已离开了。显然并非要承苏沐橙的人情才瞒下今日之事,也不贪图这个在陶轩眼前出人头地的大好良机。
倒是个奇怪的孩子。
苏沐橙忽地想起叶修那年将他送来时带的口信:
秉性坚直,悉心栽培,堪任嘉世脊骨。
碧水楼上,临街观景,可遍览京城主街夜市繁华。张新杰一人正坐于东楼一侧,自己与自己下棋,没走几步,昨夜与他即兴做戏之人便不请自来。
“若说世间风光无限处,还要数这京城高阁之上,俯观全貌才有执子之人的意趣,小张相倒会选地方?”
喻文州见张新杰一语未发,也不客气,走来坐在他正对面的位置,在眼前棋盘上落下一子。
张新杰也回一子,一来一去对弈起来。
“武林大会在即,喻掌门还有闲情与张某下上一局,真懂意趣之人该是喻掌门。”
“诶,我这局可不是白下的,听说小张相近日收了本失传已久的琴谱,若这局我赢了,还请小张相割爱将那琴谱送我如何?”
张新杰抬眼看了看喻文州,蓝雨掌门武力高强,素有威名在外,但不善音律也是见人人皆知的逸闻,曾有传说喻文州少时学琴,旁人三首曲子弹完,他还在一下一下勾第一首的弦。
“叫我张新杰便可。喻掌门要那东西也没什么用吧。”
“不是我要,而是我们家首座,此番回来他还未歇脚就又被我支去办苦差了,实在辛苦,我自然也得搜罗些他喜欢的东西好好慰劳。”
“一本琴谱罢了,若喻掌门想要,我让人明日送去你那里。”
“不愧是小张相,出手大方,失传琴谱说送就送。这样看来,”喻文州故意顿了顿,“那个传闻也有几分可信了。”
“哦?”
“霸图的韩掌门此次受命出海巡查,仅带了几艘精锐,其余霸图麾下船队,不论商船水师,全都留在了本部,由小张相调遣,护小张相周全,外人皆道霸图大权旁落呢。”
“由我调遣不假,但护的是霸图周全。“张新杰不急不徐纠正着,期间又落一子。
喻文州轻笑:“喻某想,此次小张相与我同被陶大人请来合作,自然也清楚若要表明诚心,带给陶大人最好的礼物就是这船队,不过此番陶大人请你我二人入京,我见您带的人马可远不像是手握重权之势,文州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让蓝雨的情报网稍稍打听一番,回信的说小张相确实下令将所有船队留在本部,一支也没带来京中,不知小张相作何打算?”
“我霸图门内还有你安插的眼线?看来的确是百密一疏了。”张新杰显然是不愿回应喻文州的试探,直接另起话头,截了喻文州的提问。
“小张相慧眼如炬,稍加识别便能发现,无需紧张。”喻文州也不追问。
二人又下了十几手,张新杰才道:“我一人前来足矣,与霸图无关。有我性命在,可抵过船队了。”
“京城人心险恶,可要小心啊。以身犯险稍有不慎就如那孙大人一样……小张相当真就无一丝悔意?”喻文州捻着手中棋子,此时棋盘之上胜负已定。
“…落子无悔。”
Tbc.
Chapter 9: 听惊蛰三千众生相 宁做我七宝琉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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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pa群像
第九回 听惊蛰三千众生相 宁做我七宝琉璃心
“是谁?胆敢对老夫爱子出言不逊!”
包荣兴话音刚落,后院便有一人高声怒道。
叶修只觉这声音好是熟悉,随后,一张熟悉的脸便内院阴影中显露,出现在他眼前。
“老魏?!”
“什么老魏,老魏也是你这小兔崽子能叫……怎么是你?!”
来者显然是个性情中人,未看清人先出声,待看清了叶修相貌,不由瞠目结舌,随后直指叶修,大呼一声:
“还钱!”
“我哪里欠你钱?你可别乱说,当年你可是自己打赌输给我的,愿赌服输啊。”
魏琛没个债主的样子,叶修也没个欠债的样子,二人嘴上虽如此说着,可在场其余人一眼便能看出二人应当是关系不错的旧识。
“放屁,是你把老夫灌醉了,否则我怎么会吃你那鸿门宴!”
魏琛边反驳着边走上前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过去的事暂且不提,我听说了前段日子的事,那陶轩脑子给驴踢了,敢把你放虎归山?”
“他将我视作眼中的沙砾,触目所及都被沙砾挡住,自然看不长远。”叶修轻描淡写三两句,正想问问魏琛为何在此处,凑巧方士谦进来,瞄了眼二人,率先随口道:“哟,这小药庐今日真是内藏乾坤了,认识啊?”
“是,认识多年了。”叶修笑着应道。
“你们来时大约解了个机关吧,那机关是老魏留的,原本的机关让他破解了。”方士谦道。
“呵呵,老夫本是随缘路过解了个机关迷阵,谁知临安城被封,便借方药师宝地,造个机巧出城去。”魏琛得意道,“那机关我可是花了三天精心布置的,饶是你叶秋也解得焦头烂额吧!”
“啊?老大一炷香工夫不到就解开了啊。”包荣兴抢在叶修前头说到。
叶修到不在意这个话题,随口问:“你知不知道溶溶草?”
“什么溶溶草?”魏琛一脸茫然。
说到这,叶修忽而想起他来这的目的,对方士谦遥遥问起朔望草毒的解法,方士谦听了也不吝分享,只道这毒就算是他也不知何解,古籍虽有道‘以毒攻毒可解天下万毒’,但朔望草稀世难寻,想同时找到两个都中此毒的人比登天还难,这样看来只能说是近乎无解。
叶修听了面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只不过稍纵即逝无人察觉,很快又问起魏琛方才所说什么机巧出城之事了。唐柔江波涛等人凑过来听魏琛解释,才知此地临安边界,若去江南,则沿方才与楼冠宁分别的小径直去即可,但若上京,则要走另一条路——药庐西边的断崖,越过那崖,便算出了临安地带。
方锐听着听着迅速看了王杰希一眼,方士谦道:“你别看他,这人朝廷命官,临安戒严横竖戒不到他头上,他走正门来回的。”
王杰希波澜不惊地品了口茶,悠闲得很。
叶修点点头,忽问:“老魏,你什么时候喜得贵子的?还没恭喜你。”
“什么喜得贵子?老夫……”魏琛一脸莫名,转念想起刚才自己确实说了“爱子”二字,改口道,“诶!不是真的爱子,是老夫亲手造的机巧——问仙腾云鲲鹏飞天王霸绝妙神机,待会儿带你们去后院看看就知道了,能否飞越断崖,全靠它啦。”
包荣兴听着,忽觉脚背被什么轻轻撞了两下,低头望去,只见一脸盆大小、圆圆扁扁的木制小机巧在一下一下地撞他。
“这是什么东西?”他指着机巧好奇问。众人目光一时齐聚这小东西。
方士谦幽幽道:“它叫王咪咪,老魏过继给我的爱子。”
没人听懂。
“魏琛为了报答借宿之恩,做给他的机巧玩意。”王杰希道,“会扫地。你妨碍它扫地了。”
包荣兴一听,忙抬起脚来,那机巧果然不再撞他,朝着后院潇潇洒洒长驱直入去了。
乔一帆心中胡思乱想,这方药师的东西怎么跟王掌门姓?又不能多问,就将这疑问又活活憋在了心里,此时见叶修从众人之间站起身,道:
“诸位,我们几个萍水相逢,一路结伴是为到此处,如今王掌门并无大碍,朔望草之事我也有了解答,那么此行现下便是终点了。叶某受王掌门所托,之后将前往京城一带参加今年的武林大会,明日与各位就此别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一时之间,堂内安静无言,似乎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在此时说这些。
包荣兴毫不犹豫道:“老大,我跟你走。”
他这人本是江湖儿女,无根飘萍,这半日来钦佩叶修德行见识,心中已然认定要跟着他了。
“方才你们说的那些……呃,陶轩那些事我听得一字不漏,要是我不跟叶秋走,微草会不会派人来灭我口?”
方锐低着头看桌上未干的茶渍,漫不经心问道。
“无需派人,我现下即可动手。”
王杰希大抵是开玩笑,可惜这屋中无人听出来玩笑之意。
“那我还真是不得不再陪你走一段了。”方锐抬头,将手搭在叶修肩头道,“只不过我是参加过武林大会的,这再回去参加一次,算不算那什么……”
“回炉重造。”
江波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是他破天荒接了话,便又出一惊人之语,“我也去。”
如他最初加入此行之时一般,只谈决定,不论理由。叶修也不强问他,只深深点了点头,又听唐柔道:“既如此,我一人回去也太过落寞,不如再与各位同行一段,也算是走一趟镖了。”
叶修目光落在乔一帆身上道:“一帆我是知道的,你此次出来是为了掌门之事,之后也可同王杰希一道回派内。”
乔一帆但觉他目光如炬,似话中有话,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你们打算怎么上京?”
魏琛旁观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终于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药庐后院,一造型如鸟的木制机巧停于月下,魏琛同叶修二人立在机巧一旁,只听魏琛得意道:“如何?老夫亲手所制问仙腾云鲲鹏飞天王霸绝妙神机,世间仅此一架,借你们用可真是便宜你们了!”
“外形倒真是不错,看着沉甸甸的,能不能飞起来啊?”叶修狐疑地拍了拍那可抽动的灵巧双翼,响起一阵手掌与实心木相击的声音。
魏琛一听,把叶修的手掸下来,佯作怒怪道:“借你用你还怀疑老夫的手艺?不借你了。”
“我随口一说罢了,老魏,咱们一伙儿明日能不能顺利启程,可都仰仗你了。”
“呵呵呵呵,那是自然。你明日就等着看问仙腾云鲲鹏飞天王霸绝妙神机大显神通吧!”魏琛虚空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笑道。
“说来这东西名字太长,依我看该改个简洁点的。”
“改什么?”
“飞机,如何?”
“太朴素了吧……”
二人东扯西扯的,倒也没注意到院旁行廊拐角,乔一帆正立在王杰希房门前,迟迟没有动作。
“我看你磨蹭半天了,还不进去啊?这时节夜里湿气重,别染了风寒最后又要我来治你。”
一帆正站在王杰希房门口,犹豫要不要敲门,却听见一人如是打趣着路过,扭头便见方士谦抱着个兜了一盘白花花蚕蛹的竹筛,肩上缠着襻膊,将宽袖束起,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前辈。”
一帆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
“还挺有礼貌,比那人礼貌。”
方士谦靠在院中石磨上,对王杰希的房间扬了扬下巴,笑道,“找他有事就赶紧的,那人来去不定,说不准后半夜自己就回京去了,你一时半刻上哪抓他。”
“正要去了。”
一帆忙抬手准备敲门,又收回手,向方士谦问道:“前辈,我有一事不得其解,想请您解惑。”
方士谦一听,眼睛亮了亮,放下手中做活,道:“稀奇了,你这派内弟子还能有什么事请教我个槛外人的?”
一帆心里暗叹自己也快不是派内弟子了,道:“此番来寻……方药师您,一路上我有幸得遇几位江湖闻名的侠士英雄,最负盛名者便是那叶前辈。我——并非不信前辈,多日相处,我知叶前辈是侠肝义胆坦坦荡荡,可他脱身嘉世时却背负污名,而晚辈不解便是为何诸路英雄见他,无人心生怀疑,无人斥他奸佞,只与他一见如故,无有嫌隙?我也知叶前辈此行终有洗刷冤屈之日,若有需要在下之处,在下也必当倾力相助,可现如今尚未平反….方前辈,唐小姐,掌门,还有魏前辈……连一丝试探也无,这究竟是为何?”
方士谦不想这少年身量小小,心思却巨大,想的还是这样稀奇古怪的事,顿时哑然失笑,表面却还得端个长辈模样,眼瞄了一圈,目光落在那竹筛上。
“这东西,蚕蛹,入药可长肌退热,近来天气不错,今晚拣一拣,太阳好时再晒干。”
方士谦拾起一枚置于手心,送到一帆眼前,“若不拿来入药,假以时日待其孵化,便可成蝶。我问你,庄周梦蝶的故事知不知道?”
这典故并不生僻,一帆道:“是说庄周睡梦中化作蝴蝶,游乐花草忘乎所以,醒后庄周迷惘,不知是自己化作蝴蝶还是蝴蝶化作自己。”
“梦中之乐,唯庄周与蝴蝶知晓,未入梦者,因不知梦中所乐,才道庄周不分现实与幻境。实际上真假于庄周和蝴蝶而言早已不重要,做过同一场梦的,自然明白那梦中之乐真切,绝非虚妄,也知彼此存在,既然庄周与蝴蝶自个儿都深信不疑——旁人?那便随他说去好了。”
方士谦说完,见一帆犹自愣神,知一帆是个有悟性的,无需多言,笑了两声,走去石磨边继续拣他的蚕蛹了。
一帆在原地许久,心中琢磨着方士谦的话,脑内头绪拨云散雾,清明不少,原本摇摆的心也总算定下来。他轻轻叩门两下,听屋内传来一句“进”,便推开门。
屋中简朴,王杰希正坐在矮塌前翻看着什么,一旁灯烛点着,光却不太亮,一帆目光移下去,才发现这全因王杰希一手虚虚掩着那烛火,一只小小银蛾不断撞在他手背上,锲而不舍。
一帆不知掌门何意,但觉王杰希仿佛在等他开口,便拜了拜,将这些日子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期间王杰希也并未打断,直等到一帆说完,二人相对而默,无言几秒。
“我以为你来是为了告知我你要离开的决定。”
最终还是王杰希开门见山。
“您怎么知……”话说出口半句一帆便收了声,王杰希官场筹谋数年,观物待人眼光自然比常人独到。
王杰希轻轻合起手中书页,道:“白天看你招式,不似微草所学,却出手凌厉时机正好,不论如何都是漂亮的一招,定然有旁人指点你了。世上多数事情利弊参半,然而乱世之中,能找到一安身立命之所,却是为数不多的幸事。”
一帆听着前半句分析,心中还在暗想掌门观察入微,又忽而听见后半句,竟咀嚼出王杰希话间似乎有放他离去的意思,以派内所传掌门威仪,他以为今夜即便不会被奚落嘲讽,也会被一顿数落或失望斥责,他是做好准备来的,可王杰希如此轻易便松口,一帆这才恍然发觉,不仅掌门不了解像他这般的诸多从系弟子,他也并不了解真正的掌门。
而转念一想,或许是因派内有师哥师姐,他乔一帆不过无名小辈不值入眼,掌门并未将他放在眼里才如此。一帆心里九曲连环五味杂陈,觉得这个理由比较合理,可又觉得王杰希方才那话并无轻蔑之意,反而像是发自真心。
“这是微草的香囊,弟子如今归还于您。”
一帆想起腰间证明身份之物,解下正欲置于桌上,却被王杰希温声阻道:“无需送还。你此后脱出微草,所行之路只怕比留下更为艰辛,带着吧。”
若先前之言不够明显,那么现在这句他是听得清楚了,王杰希虽不如方锐那般随和好相与,却也并非不近人情,想到此处,乔一帆有句话不由自主便涌上嘴边:
“掌门,还有最后一事,晚辈想求您解惑。”
“什么?”
“先掌门嘱托您每日寅时晨起练武,您有规定微草全派所有弟子都这么做吗?”
王杰希利落道:“从未。这只是我个人习惯。”
“那么掌门,晚辈希望您此次回到派内,可以告知全派这件事。”
一帆今晚来之前,想过要与王杰希告知近日奇遇,想过从此脱出微草,却不曾想过自己会说出这句话,然而当这话顺其自然出口时,他又有了些前所未有的畅快,接下来那些话更是有如早已烂熟于心般流利起来,“您有所不知,师兄师姐们因仰慕您而如此效仿,师弟师妹们见了却以为这是您的规定,因此全派上下都如此晨练,然而众多年少弟子还不到力气足以挥动刀剑的年纪,只能勉强而行,久而久之便消磨了意志,更有甚者则急于求成伤筋动骨。晚辈愚钝,虽知武者当有自知之明,资质平平便不该冒进,但我想,凡世间习武者,无不秉持梦想抱负,才有渴学之心上进之意,若折戟于掌门一句话即可扭转的乌龙,岂不可惜。”
一语既毕,久无回音。
乔一帆后知后觉自己话中有些许莽撞,即便今日脱离了微草,但于江湖范围而言,王杰希也是他前辈,心中不由惶然,便悄悄抬头偷瞥一眼对方反应,只见王杰希并未看他,而是微微低头思考着什么,或许因为他那双大小眼,两个眉头也一高一低,这一看有些不合时宜的滑稽,一帆又不那么害怕了。
“我先前不知此事。之后回到微草,我会告知全派上下,解开误会。”
良久,王杰希才应允,言语间一如既往的平静,不知喜怒。
一帆躬身,又深深一拜。
虽一字未出,此番却有拜别之意,王杰希颔首,目视他缓缓退走转身。行至门口,一帆忽觉身后一暗,回头只见屋内灯熄,一片漆黑。
再转过头,余光却见方才那只粼粼银蛾自小窗高飞出来,朝那天上真正永不熄灭的皎皎明月去了。
王杰希独自在漆黑夜里坐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一黑影自他身后窗外翻进来,落地无声,直到王杰希开口问何事,那人才疾声道:
“袁柏清被黄少天那无耻狂徒掳走了!”
王杰希并无惊讶之意,随即问:“他说什么没?”
“袁柏清说‘小别救我’!除此之外无它,未曾泄露派内机密。”
“我问的是黄少天。”
刘小别愣了下,人人皆知黄少天说话风格,一时不懂掌门特地要听那些废话是何意,但仍伏在黑暗中,虽看不清脸却能想象他此时必然一脸怒容,在掌门面前尚还压抑着情绪,咬牙切齿道:
“那家伙原话是‘别误会我和你们家这小郎中无冤无仇只不过我家掌门叫我来抓他走我便来了我这次来得匆忙还有事就不怪你们王掌门招待不周了人我借去用用还不还那还要看我们掌门的意思别那么小气也别追了追在我后面的人给我洗两年的脚!’——”
“所以就没追?”王杰希问。
“我……弟子当然追了!”
刘小别一脸受到奇耻大辱的模样,回忆道,“追……丢了。那阴险小人故意把袁柏清弄得叽哇乱叫!可怜我们柏清柔弱不能自理…咳——虽然袁柏清奋力反抗誓死不屈,可我怕错手伤了自己人,所以追丢了。”
黄少天夜访微草,掳走袁柏清,偏偏选了个王杰希不在的时候,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那么他对刘小别所说的那些想必也并非假话。这事确实来得突然,但刘小别也知技不如人不可推脱责任,想着来负荆请罪,可王杰希只应道:“无妨。黄少天所言表面上废话连篇,实则把原委都说了清楚,既是喻掌门授意,那么袁柏清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微草如今临渊而立,他待在蓝雨手上,反而安全些。此事还有旁人知晓吗?”
“小高师弟也在场,我赶来时他已带了一队去找袁柏清,又让几位派中年长的子弟封锁了消息,另在东、西侧门加强了两队防卫以杜绝再有突袭——派中大小事务近日都是他在管着,另外……”刘小别似是记起了什么,道,“小高师弟说派内近日有个名叫乔一帆的弟子失踪了,他想派几人搜查,来前请我问您。”
“加强防备是对的,过几日弹劾刑部之事要提上来,眼下不可乱了阵脚。你回去告诉英杰,那名弟子人安然无恙,已离开微草。”王杰希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有心想与他再见面,今年武林大会上或有机缘。”
“知道了。”刘小别应下,“其余就没有什么事了,弟子先行告退。”
“嗯。”王杰希挥了挥袖,又道,“做得不错。”
刘小别微微一愣,斟酌道:“小高师弟年纪虽小,处理起门派事务已然得心应手,的确厉害。”
“我是说你们,你们都做得不错。”
王杰希语调里有些奇怪,仿佛困惑于他为何突然提起高英杰。
刘小别这才理解了王杰希是在夸赞自己,登时感到背后冷飕飕的,一阵诡异之感。离去药庐飞檐走壁间仍揣度着掌门何出此言,回去以后要说给袁柏清听,吓死他,转念又记起袁柏清给黄少天抓走了,一时怒气复生,他这心里只够揣一件事,这厢顾着骂黄少天,便又把王杰希那骇人的夸赞抛却脑后了。
翌日,方锐醒得出奇的早。
四更天时隐隐有雷声作响,他睡眠本就浅,被吵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天亮。下了床本想掬把冷水过过脸,瞥见盆中自己那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的倒影,忽觉辞官以来未曾好好整理过仪容,便坐下趁着天色朦朦,就着水影修剪了乱发,束在脑后用杨木簪绾好,露出先前藏在碎发之下的脸来,顿时神清气爽。
方锐推门出屋,此时正逢旭日冉冉,金红晖光烫着料峭春寒,嵯峨山水间蒸出一片丰润白霭,只见十几步开外悬崖边,一振翅勃发的庞然巨物巍然而立,其侧有一挺拔身影,衣袂随风扬起,注视着缭缭云霞,一时天地交错,重影相叠,形意相合,仿若万物汇聚于此一身。
方锐还以为自己没睡醒,正巧听见身后包荣兴打着哈欠走到他前面,对那人喊了声“老大”,才如梦初醒般看清那身影正是叶修。
方锐活动活动筋骨,向前走近,此时唐柔江波涛二人也推开房门起来了,这些天来跋涉辛劳,昨夜难得安稳一宿养精蓄锐,众人面上皆是神采奕奕。
魏琛从那机巧神器前翼上滑下,把刚才没注意到他的方锐吓了一跳。
“都检查好了,待会儿你们几个抓紧了下端那根主脊圆木,找一内力深厚之人运气推动飞机后摆助跑,冲击之下便可起飞,飞过一段路途之后它自会滑行降落的,这地方材料有限,做出来的飞机滑行不了多远,但送你们出临安是绰绰有余了。”魏琛向众人道。
“谢了,老魏。”叶修竟一改玩笑语气,给魏琛躬身一拜。
魏琛也没想到他此时认真起来,赶忙扶了把叶修的臂膀道:“客气什么,东西做出来就是该用的。”
正说着,一个声音从十几步开外传来:“叶前辈!”
这声音同大伙走了一路,一听便知是乔一帆,可大家却又觉着并不那么熟悉,因这一声“前辈”叫的利落,中气十足,仿佛与前几日里凡事谨言慎行的一帆大不相同。
众人纷纷抬眼,果然见那少年一身行装,朝他们从容走来。
行至眼前,一帆对众人拜了一拜,面向叶修道:
“叶前辈,在下昨夜已与掌门说清,今日起不再是微草子弟。一帆自六岁习武至今快十载,未曾参加过武林大会,然而心向往之,初识那夜,您赞我‘世道太平不负气节’一言,先前我羡慕前辈豪杰盖世,只想着能被您这样的人带去那个理想人间,但如今,我改变了想法,我也想成为开辟这人间的英雄!请让我再与您、与诸位同行一路!”
叶修望着他,一帆目光并不躲闪。
片刻,叶修回望身前断崖,此时朝阳初升,烈光浓浓,不尽照在这冬去春来崭新的大地上。
“飞光飞光……”
叶修垂眉低吟,忽而朗声大笑,朝众人道:
“飞光飞光,逐剑争锋!时不我待,诸位,启程了!”
“这给我干哪儿来了?这还是大荣境内吗?”
方锐看起来摔得不轻,满脸草屑泥灰,爬起来第一句就是这个。
“是大荣,道旁皆是些喜干燥的窄叶植物,是只在北边可见的种类。我们大约已经靠近京郊了。”乔一帆蹲身观察一番路边草叶,对方锐喊道。
话说乔一帆若是归队,他们这一行六个人可谓浩浩荡荡,而六个人也是那飞天王八的极限了,魏琛原本也要上京,听一帆几句豪言,不禁对这少年生出许多钦佩,便把原本自己的位置让给他,反正距武林大会还有数月,这些时间他后面再造一架小型王八也足够了。
如此一来,六人总算是搭上了飞机,只是直到大家系紧了安全绑带后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魏琛方才说“要寻一内功深厚之人助推”,这人是谁?
叶修脑中警铃大作,趴在飞机上疾呼:“喂——老魏,你打算找谁助推啊——?”
“我来。”
回答他的不是魏琛,而是一袭白衣从天而降的王杰希。
方锐看清来者,顿时手舞足蹈要拆绳子跑路,却为时已晚,只见王杰希抬手运功,周围气场震动,泛起无形气波,平地飞沙,六人只感到恍然之间一阵巨大冲击,那飞天神机就被一股强势的气流托举着飞上半空,悬停半刻,趁东南风起,扶摇直上青云。
这一伙人虽是卧虎藏龙,可倒都是第一次飞,在空中晃了个七荤八素,不知多久才渐渐滑行到地面,各自摔在茵茵春草间,比刚去西天取完经还累。那飞机也完成了使命,在触地瞬间解体解得粉身碎骨。
“如此一来还算顺利。”
唐柔理了理衣摆道,“只不过周围荒郊野岭,今夜恐怕要露宿了。”
“不要紧的唐姐,那郎中不是送了咱们一堆东西吗,什么肉干、伤药厚毯子…不说一晚,好几晚都够用。”包荣兴向前看了眼,“前面有个……那是什么,像是庙,破庙。”
众人也随他目光看去,果然,隐在草木之间有栋黄墙红砖的建筑,只是乍一看有种许久无人问津的萧条。
“我去探探。”
方锐撂下一句,大跨步走进那庙里。
“啊啊啊啊啊——”几人还没跟着踏进破庙,就见方锐又蹦又跳地大叫着弹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看着像撞邪了似的。”
包荣兴只觉方锐不够成熟,大惊小怪,一脸老成地评价道。
“诶!说对了,还真是撞邪。”
方锐不由分说,只拉着叶修一人快速走进庙堂之内,“你看是不是!”
这残破小庙枯草遍地,一进门先是浓重的血腥味,叶修皱了皱眉,入眼见一尊金身斑驳的佛像,佛像之前卧倒一人,血味便是此人身上发出,而距他几步之外,斜插这一杆银白长枪,虽被血污涂抹,却难掩枪身冷光。
是却邪。
“陶轩……张新杰……喻文州……私下连结,意图对东…咳咳——!东宫行不臣之举,有谋反之心……陶轩——张……咳——救太子……!”
那人浑身血污,血浆在深色衣物浸了一层又一层,结干可见若隐若现的皮肉布料相粘,若非时值早春天气尚寒,胸口背后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势必已然腐烂。
江波涛跟着大伙进门,将才走到那人身旁,冷不防被那人猛地拽住袖口,力道之大有如冤魂恶鬼,不似一个重伤者所拥有。江波涛被他扯得半边身体塌下去,半跪在地,耳旁只听见这人嘴里喃喃不绝,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搞得他摸不着头脑,心中却对此人没来由地产生了一丝不忍,只好紧握着那人的手,生涩安抚道:“会…会救你。别担心。会好的。”
这还是他人生中头一遭。
“造孽啊。”叶修和方锐两个认识却邪的抱臂凑在几步之外,摇头叹道。
“小乔,救人要紧,方药师赠的那一大包药里,有没有止血的?”
唐柔走到一帆跟前,二人解开包袱,蹲在破庙杂草丛中翻找着,那金身剥落的半尊佛像慈面上一道白光闪过,外头远远天际,又是一声巨响。
春雷隐隐。
一帆手握着止血药的小瓷瓶,突然从杂草间抬起头,对已不知何时走去蹲在孙翔两侧检查他伤势的叶方二人怔怔道:“说来……我记得今日……”
天光乍过,春和景明,残廊檐下,佛眼垂观。
“是惊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