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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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
广场上空凝结出浮空的清泉,汩汩徜徉在繁茂的树叶间,将深绿的叶片清洗得光泽闪闪。
正值午刻,灰白高耸的城墙几近没有阴影,坚实地反射出明亮恢弘的王庭气象。阳光热烈,空气肃穆,守卫士兵一如往常地更换着班次,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种平静,鲜红的斗篷如离弦的箭尾,倏忽出现又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衣更团长。”“团长大人。”“团长大人礼安……”“团长大人?”
衣更真绪冲他们点头,以动作代替语言示意他们不必在意自己。他走得飞快,但并不忙乱,目光扫过空荡的广场,确定自己寻找的目标不在,便立刻脚步一转,奔向王庭花园。
他有条不紊地一扇扇推开门,从最熟悉的花房搜寻起,果然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凛月!”
王庭内建造的花房多为玻璃制品,好为娇贵的花朵提供恒定的温湿。但朔间凛月最喜欢的几座花房由魔石砌制,里面专门培育自魔界而来的植物,不能见光,喜静喜暗,和此时睡卧在它们中间的朔间凛月的喜好一模一样。
“凛月,别睡啦,快醒醒!”
被他呼唤的人像是没听见,也像是故意忽视,故意侧过脸,放任开到糜烂的红玫盖住耳朵:“呼啊……好吵。老远就听到毛毛躁躁的真绪的脚步声了,怎么,魔界打过来了?”
“说的什么话……不过也差不多了,所以才赶紧来叫你啊。”
“……哈?”
朔间凛月睁开眼,轻拂开身前丝缕月光般的白兰,拄着温热的地面坐起身,不急着看自己的好友,先安抚地搅了搅淡紫色的魔泉。
衣更真绪的动作太急,惹得花房内的植物发出窸窸窣窣的不满声响,连墙壁上的泉水都戏谑地溅跃出法阵,意图打湿团长先生的裤腿。此时被朔间凛月温柔安抚,它们又默默安静回去,攀爬在架子上的血枫还摇摇晃晃地掉下两朵花,亲切地装饰在他发顶。
他有一头与此地环境极为适配的黑发,色泽典雅,造型俏皮,被他睡得像玻璃花房才能积极生长的丝蓬草。红色的眼睛本应给人古老恐怖的印象,落在他脸上却显得沉静安定。
从面容看,不熟悉的人很难立刻认清他的年纪。像无知无觉稚气未脱的青年,也像格外成熟稳重安定的少年。哪怕不如他的好友一般灵敏可靠,尚且也有能力与决心负担自己的选择。
正如此时此刻,他决定选择倒下重睡:“刚刚一定是我睡傻了,什么都没听见,再说就算打过来了,也应该是我家的小月或者小朱那个跑到我们骑士团的贵族子弟……”
衣更真绪干脆也不和他废话了,一把背起他,就往王庭跑:“朱樱当然早就应诏入庭,月永前辈两个月前就说着外出巡查不知所踪了!你这家伙,也就是你们这个超散漫的骑士团才会出现各自团员根本不知道彼此在哪儿的状况,害我需要直接跑出来搜罗你啊!”
“谁说的,”猝然被捞起放在背上,朔间凛月的声音仍然懒洋洋,透着不太在乎的安然困倦,“我知道小濑和小鸣与其他骑士团的人一起去中心大街扫货了,还答应给我带好吃的刺刺果球哦。到时候也分给真绪一些~”
“……我才不要全是刺的甜点啦!!”
在王城卫兵的沉默瞩目下,衣更真绪一路带着朔间凛月跑回了会议厅。幸好,主持会议的天祥院英智不仅没有怪罪他们两个迟到的意思,还体贴地沏了红茶给他们。
朔间凛月与他对视片刻,眼神在圆桌旁的人脸上扫了一圈:“喔,小敬也在。真的不是不适应人界的阳光,目力下降太多看错了?”
莲巳敬人有些头疼地扫了他一眼,按住额头:“不是。既然人到齐了,我就直接说明情况好了。我是在日常巡逻中……”
莲巳敬人所带领的红月骑士团,大部分编制人员实际上都是魔界生物。
虽然都说天界居民不理世事,人界居民阴险狡诈,魔界居民逞凶好斗,但既然天界能出现天祥院英智这样心黑手狠热衷改革的奇妙变种,魔界当然也有热爱和平不认同魔界主流思想的鸽派存在。
莲巳敬人就是如此。
在魔界还远没有如今这么高度封闭自治之前,天界、人界与魔界存在许多交汇之处,大摩擦没有小争端不断,几乎总是斗争不休。直到现任魔王上台,派人镇守大部分往来通道,与另外两界做下互不侵犯的约定,整个世界才迎来了近十几年的和平。
莲巳敬人虽然在魔界长大,却在《约定》实施之前就背弃了那里,之后也代表人界,负责镇守重要的异界通道。
其中就包括通往魔界最为危险混乱的恶魔庭院,名为不死之隙的那一条。
有所异动,他立刻便能观察到,思虑之下,最后决定回王城报告。
朔间凛月很给面子地从头到尾都没睡觉,眨着半困不困的眼睛,听完了“莲巳敬人就魔界生物囤兵不死之隙的看法一二三”“镇守星火之门的冰鹰北斗对此看法一二三”“大魔法师逆先夏目对此……没什么看法打不起来啦a”等重要发言。
事情逐渐发展到以天城一彩为首的魔界生物主动提出去魔界找人以询问情况,他才揉着脸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听守泽千秋小声安慰因为没有水泡而同样有些蔫蔫的深海奏汰。
直到天祥院英智冷不防点了他的名:“凛月,你有什么想法么?”
房间里的所有人瞬间齐刷刷望来。
纵使没有被吓到,朔间凛月还是暗自腹诽了坏心眼的小英几句,才拄着胳膊抬起身:“完全没有。看我这么弱,被太阳晒着就会犯困甚至过敏,不像大家几乎没有影响,所以没法参与战斗……至于人际关系,虽然也带点儿魔界血统,但并不像一彩那样有认识的人哦。”
天祥院英智含笑望着他:“就算是这样,明天也要交提案上来。”
“……好吧。”
散会立刻委托小濑搞份魔界月报回来,他抄写摘要一下。
都不用朔间凛月开口,很了解他的濑名泉,就提前把魔界月报送到了他的居处。
外加他的刺刺果球。
无论报纸还是果球都是魔界产物,自带魔界气息。虽然天界与人界已不再如数年前那样歧视带有魔气的物品,但这样比较金贵的货物,店家还是会派专人交接等候,而不是把包裹扔进院门就走。
所以,当朔间凛月回到家,就理所当然地看到一名浑身带着魔界气息的白发青年,正拿着他的报纸……吃着他的果球,等他回来。
他无声地凝视对方片刻:“现在的报童已经完全不培训了?”
“哈?本大爷才不是你的报童,”魔界来客并没有遮掩来意不善的意思,把零食盒一推,大大咧咧地翘起腿,从自称到气势都格外张狂,“只是想找个方法混进你家,本大爷才不会为你们这些驯化世俗到匕首都不会握的无聊魔族服务。”
“不为我这样的混血服务,”朔间凛月摸了摸腰间的骑士长剑,幽微地笑了笑,“但可以吃掉我的果球?”
魔界来客张了张嘴,耳根莫名有些发红:“……谁让你回来的这么晚,我又没事干,干坐着等很无聊啊!!”
“我可没有和你约定见面,什么时候回来也与你无关。”
“干嘛这么斤斤计较,吃你一盒点心而已,又没有都吃光,总不能让我翻你房间,那也太变态了!”魔界来客越说越不耐烦,干脆拍桌站了起来,“喂,乖乖回答本大爷问题,虽然看到你就能确认,但以防万一还是再确认一遍——朔间凛月?”
“既然特意来找我,有点礼貌就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朔间凛月缓步走近,在魔界来客面前停下脚步,徐徐露出了个比他更像魔界生物的微笑。
“这样,就算我不小心把你弄得到处都是,亲爱的真绪也能根据你的名字核对身份。”
魔界来客惊愕地看着他,某一刻几乎想移开目光。
并非出于对空气中渐渐翻滚的魔素畏惧,或是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冒犯他的愤怒,而是熟悉。
他太熟悉这样的感觉,被那对比地狱之火更灼烈的眼睛凝视。火焰跃动,他眼中唯有恒久的平静,世间万物都倒映在需要仰望的红瞳之中,却渺小得如沧海一粟。
哪怕站在深渊之下,仍如高高在上的神明,无喜无悲地俯瞰熙熙攘攘的人群。
……果然不愧是朔间零的血亲,拥有着同样血统的人,也有着同样让他灵魂颤抖,战意勃发的力量。
他兴奋不已地发出挑战:“不错,太不错了,你有让我报上名号的价值!吾乃魔王座下最棒最强的第一魔将,孤高之狼大神晃牙!快和本大爷打一场,让我知道你到底配不配做魔王陛下的弟弟!”
“……”
大神晃牙:“……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本大爷打伤过你的朋友?”
刚刚那一瞬,他从脊梁到尾巴的毛都炸起来了喂。
“呵呵,只是感叹一下,果然魔界只能养出肌肉思考的笨蛋而已。”朔间凛月移开脸,拿起一颗刺刺果球塞进嘴里,平复片刻心情,才顶着对方警惕的眼神,慢腾腾地转回身,“还没发现么?你已经无法动用任何魔素了吧。”
“哈?怎么可……哈?!怎么可能?!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傻狗。
这可是他的特制点心,内里含有浓郁的果味封禁魔药。
敌人的东西也敢吃,魔界环境果然对大脑有无法逆转的深刻影响。
朔间凛月把果球顶到脸颊一侧,一边咔吱咔吱嚼甜点,一边从沙发下方拖出大捆绳索,把这只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他这里来闹事的小狗拴好。
期间小狗还在无能狂吠,一边骂他胜之不武一边夸他卑鄙毒辣。朔间凛月好几次想把人打晕丢给真绪算了,终究还是强忍下来,去书房临时看了三十分钟魔法书。
暂时还不能把这家伙交出去。
毕竟是敢,直接在自己面前,说自己是那家伙弟弟的人。
不让他吃个教训,他恐怕也记不住自己叫朔间凛月,和魔界的某位魔王没、有、一、点、关、系、这、件、事。
真是狗胆包天。
Chapter 2: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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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天祥院英智来说,这世上少有他难觉如意无法搞定的事。
少数那些,大多与魔界魔王有关。
他没什么表情地翻检着那封来自朔间凛月的信。它完全不配被称为一封正式信件,不如说是个落在纸面的口头通知。
来信人甚至懒于用心修饰言辞,随便找了个“不能纸上谈兵,应该效仿自家团长实地考察”的借口就跑了。
还特别注明他用的假身份出门,当他死外面比较好,以此婉拒他人劝阻的机会。
天祥院英智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衣更卿不担心么?凛月可是一晒太阳就犯困的虚弱混血……”
衣更真绪还有些出神,闻言诚实地说:“的确担心,但凛月应该能照顾好自己。”
孩子大了总要出去闯荡,现在的凛月也的确是个在哪都能沉静自在地照顾好自己的人了。
天祥院英智:“真不愧是衣更卿。”
比许多做父母的还要合格。多安排一些工作给他排遣忧愁好了。
衣更真绪:?
魔族在不死之隙汇集的事是瞒不住的。随着商队行进与不明真假的消息流动,许多担忧的组织与势力也自发组织了考察队——勇者团,募集人员前去打探情况。
朔间凛月在佣兵公会转了两圈,随便挑了个人员齐全负责人又好说话的学院派小团混进去。
自王城去往不死之隙,要横穿半个星奏谷地,最终登上新韵高原,路途遥远条件艰苦,跟随商队差不多要耗上一两个月。
朔间凛月并不着急,但不想在牛车里晃悠上两个月。飞行或宠物代步本也是不错的选择,他甚至能找别人借狮鹫——但都说他不着急了。
虽然总是困得不行,身体看来也颇为瘦弱,但朔间凛月的理论知识相当合格,作为药剂师和炼金术师入队绰绰有余。只要他想,也可以轻易获得他人的信赖与喜爱,哪怕他浪费魔法宠物的能源,只用来驮着自己满足睡眠,也不会被责怪置喙——至少星奏谷地还很安全。
被认定为是某人的圆滚滚小狼形状毛绒球玩偶的大神晃牙:¥%&*#
这些家伙怎么回事,看不出他不是能源驱动的宠物玩偶是被迫变形的魔界生物吗?!
这种水平也敢往魔界跑,人界的这些家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气得直蹦高,还试图用软绵绵的头撞朔间凛月,却只引来了小队其余人“好可爱哦”的感叹。
朔间凛月嘴上跟着说的确很可爱叫他晃球就好,转过脸就冷冷威胁大神晃牙,如果敢在他睡觉的时候折腾,他就把他现在的形象制作成明信片,给同「孤高之狼」战斗过的每个存在邮寄几份。
大神晃牙忍辱负重悲痛欲绝地屈从了。朔间凛月竟然比朔间零更黑心,那人嘴里聪明体贴乖巧可爱的弟弟是谁,在哪,绝对被人界空气污染变异了。
一支装备精良的小队脚程不慢,很快穿出麦苗金黄的河滩平原,渐渐登上波澜起伏的韵林山脉。
靠近此地,情况将变得有些复杂。朔间凛月没办法继续挂在变成床的晃球身上,只能换成别的方式,比如持续用漂浮魔法飘着自己,维持看似入睡实则清醒的奇妙状态。
“这样应当也无法睡着?”
“睡羊先生的身体真的没关系么?”
“不如让石巨人背着您,您休息片刻吧。”
“没关系呢,”朔间凛月靠着晃球靠枕,软绵绵地说,“毕竟要提防地精之流的小小生物骚扰,现在这样更安全些。”
最活泼的弓箭手好奇地问:“您是为什么要到这边来呀?如果是为了材料或研究,委托佣兵团应该就好?”
朔间凛月露出虚弱但坚强的微笑:“的确,像我这样的学者,应该在王都静心研究,但没有办法,我的妹妹前不久……”
他说了个书香门第的可爱大小姐跟着魔界坏小子私奔跑了的故事,不仅听得佣兵团众人一愣一愣,也听得大神晃牙一愣一愣,都忘记用织布尖牙磨他的外套了。
“所以我才离开气候宜人的王都,出来寻找我的不肖妹妹,”他忧郁地轻轻叹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晃球,“这孩子就是我妹妹的魔偶,虽然已经因为只有可爱这个优点被她抛弃,但做个定位倒还有用……”
谁被抛弃了啊他优点多得是!!等本汪真身恢复一口咬死你信不信?!
大神晃牙简直想拼着漏棉花,也要冲到敌人面前,给朔间凛月表现一二自己魔界大将的凛凛风姿。
不过,看看虽然还能挥舞着不知道哪捡来的树枝小手杖给队友加状态,但已经困得头一点一点,不用风吹就倒在地上随时入睡的朔间凛月,他又忍痛放弃了出战。
现在的状态无法酣畅淋漓地享受战斗是一回事,如果那家伙的弟弟真在他的护送途中出了问题,那就更是洗不掉的一生耻辱,魔界都没法回了。
虽然被变成了小狗……呸,小狼,但自己的目标也算顺利达成。
只要把总是被朔间零挂在嘴边的弟弟带回魔界,最近也总是睡觉的家伙一定能摆脱沉郁的心情,恢复活力和他打上几场吧。
想到这里,他又斜眼看了看朔间凛月:“喂我说,都到这里了,你不问你哥哥的事?”
“完全不想。再说一次我是那家伙的弟弟就把你做成刺刺果球。”朔间凛月凉凉地说,还用手杖另一端捅他。
“可你明明就是……嗷!烦不烦啊别捅了让我把话……嗷!喂你太过嗷嗷嗷!可恶我不说了行了吧你这个混蛋!”
等见到魔王陛下绝对让你好看!
不管憋气小狗在想什么,整支小队已经愈来愈靠近魔界与人界最大的通道,不死之隙。
还不算太过靠近,他们就经历起了魔气外溢与空间碎裂造成的天气异象。今天下大雨,明天刮狂风,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冰雹遍地。甚至肉眼能看到淡紫色的魔气在空中酝酿,直到被路过的人冲散。
这情况显然并不正常,朔间凛月的心渐渐烦躁,隐隐还有些许不安。他看向大神晃牙,变形成玩偶也无法遮挡他同样惊讶的神情。
这里几乎有些寸步难行,可情况过于异常,原本只打算在外层收集信息的小队长也决定进入裂隙看看。
这是个有责任心的团队,他们担忧好不容易维续至今的和平在异常之下轰然碎裂。
他们甚至愿意分一半人先送朔间凛月回城。他当然不会答应。
关闭盒盖,收起所剩无几的加药果球,朔间凛月走出帐篷,自嶙峋的山峰向下眺望,俯瞰过辽阔破碎的苍天穹峰。
此地已少见毒辣直射的金色烈阳,唯有和煦的日暮之光片片普照。环境固然恶劣,却也并非寸草不生,旷野四处可见附生的魔界生物,最多的是寄居于石缝的斛兰与血杜鹃,与富含矿石的山体一起,交织成绚烂的画布,繁殖得欣欣向荣。
开得到处都是,却无人敢轻易采摘,只因它们会吸取人的力量与血液。即使一片凋零的草叶,稍稍触碰也会立刻贴来,生出元素空气根,扎入皮肤血肉,掠夺能量。
魔界,魔族。这是他们的天性。
“我们会在明天尝试靠近裂隙,”小队长走过来,认真地说,“你可以守在营地辅助接应我们,不要勉强。”
大部分私人赞助的调查团都在外围选择了撤退,连本应驻扎此地的骑士团也不见踪影。他们是目前最接近裂隙的小队,大部分人都有了用生命带回消息的决心。
“好哦,就交给在下,我一定竭尽所能保护好大家。”朔间凛月回答得十分乖巧,看得晃球拼命甩脑袋,怀疑自己被洗得脑子进水了。
准备进入裂隙之前的休息时间,朔间凛月再次毫无障碍地睡了过去,险些径直栽倒在碎石滩上。大神晃牙探头看了半天,蹦蹦跳跳地凑过去,不太耐烦地扯着被子给他盖了盖。
朔间凛月在做梦。
这并非通常所见的无稽梦境,而是魔物天生血脉所造成的共鸣。
是他的梦,也是朔间零的梦。他站在这里,意味着朔间零同样也在,或许是迷蒙遥远的另一端,或是触手可及的身后身边。
并不打算费劲查看,朔间凛月随手拿起空想来的提灯,轻而易举便拨开湿冷暗沉的迷雾,向梦境更深处走去。
他往前走,很难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他抬起灯,无声审视由混乱记忆所创造的琐碎片段,任由时光之手拂去记忆上的尘埃,带他回到对许多人来说都不久远的以前。
幼年的时光。
混血,往往意味着无论在哪边都没有家。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朔间零便自顾自地游荡着生活。
常人对魔族有难以磨灭的恐惧,遇到黑心的大人也许还会把他们抓去卖掉,因而他们总是有意地避开人类居住之地,往岩洞地穴跑。唯有山野的精灵没有那样明显的偏好,它们愿意将幼小的生灵带大,无论是人还是非人,魔族或是人族。
朔间凛月总在睡觉。就算与不言不语的精灵们坐上一整天,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事。但与总是困倦懒惰的自己不同,他的哥哥活泼好动,招人喜爱,哪怕村子里的人根据发色猜测他是魔族,他也总能找到食物与安身之所。
但他还是陪着他睡在干燥宜人的石窟,背着他爬上高耸的巨木上玩耍。靠着哥哥的肩膀,就如被厚实清香的树根包裹,熟悉的气息萦绕着扎入同源的骨血,如纠缠的树身无法分开。
植物编织出他的衣袍,哥哥编织着他的梦。再难受也没有关系,哥哥总是坐在那里。
魔族特性原因,他们都不喜欢阳光,只是在朔间凛月身上,排异反应更加严重。
那带给万物生机的灿光只会让他痛苦,像针树别进衣领,不断扎刺皮肤。有时他甚至会不受控制地显现出魔兽般的姿态,让他心中涌动怒不可遏的力量。
不如将太阳遮蔽,以月光取而代之。如此他不会再遭遇痛苦,让天界与人界如他此时一样衰落。
朔间凛月的血脉如是催促。
但他对那么做不感兴趣。那时他也有隐约的感觉,似乎哪里出了问题,但他对问题本身同样漠不关心。
太阳也没有那么可怕。
只要坐在哥哥怀中,哥哥的眼睛就是垂暮的夕照。
温暖的同时柔和舒畅。
哥哥并不会因日光虚弱,他只是不喜欢那种感觉。他更多地感受到饥饿,偶尔也会露出不同于困倦的疲惫。
所以,有时,朔间凛月会偷偷喂给他血。
血是万物生灵的力量源泉,同样是他身上最有活力的那部分。只要那缕缕的鲜红滴入淡色唇角,朔间零皱起的眉立时便会松开许多,像是看到了活泼的弟弟缠着他一同玩耍的美妙景况。
朔间凛月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他也并不觉得割伤自己难受。用血饲养哥哥正如哥哥用食物饲养自己,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血液的流逝甚至让他清醒的时间变得更多,有余裕做更多的事,乃至同样前往村落,与那里的孩童结识。
对方奇异地不畏惧他偶尔外溢的魔素与魔族特征,他们就此成了朋友。
哥哥,朋友。在他的意识里,未来生活将就此定格,或以此为地基缓慢生长,长出繁茂的花草树荫。
他的基石,本应永远不会再改变。
然而,某个平平无奇的夏日午后,他的世界垮塌了。
朔间凛月垂下提灯,望向地面闪烁的倒影。
虫鸣阵阵,鸟啼声声。树下的衣更真绪咬着碎冰,态度平常地说他要去王城考取骑士资格,问凛月要不要一起去。
哪怕只是旅游也好,王城与这里可大不一样。朔间凛月玩着草帽,推脱着说要回去问问,实际觉得哥哥不会同意。
王城也许更能包容魔族,可惜直觉上,他和哥哥应该不在包容之列。
因此只能告别。他会永远记得真绪与这一切。
……可为什么,告别的是哥哥?
Chapter 3: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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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更真绪艰难地跋涉进山林时,朔间凛月还在哭。
呼啸的雨云遮蔽了天空,突如其来的暴雨笼罩了整片高山土地,不仅鸟兽噤若寒蝉,山下的村民也颇为忧心山石滑落的惨状,商量着要不要去请法师过来。
衣更真绪也是担心的那个。他不知道这场雨是朔间凛月带来,只是忧心他在山上不安全,便匆匆赶了过来:“凛月!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抱着膝盖坐在山洞外侧,苍白冰冷的脸分不清挂着雨还是泪。淡红的眼珠轻轻抬起,望来的眼神比雨水更寒。
“……哥哥,不要我了。”
气息已彻底消失。
他甚至不告而别。
衣更真绪一愣,抹了把脸上的水,才认真地说:“先不要这么想吧?虽然我没有见过你哥哥,但听你的描述就知道,对方人还蛮不错的样子。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时走得急忘记留口信,过两天就回来啦!”
朔间凛月摇了摇头。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在哥哥身上的。
曾经的熟悉化作了悖逆的倒刺,灵魂相接的了解则是最刺痛的笑话。
“他抛下了我……”
为什么?
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像个累赘?也许是他太弱了,哥哥嫌弃他碍手碍脚。是了,朔间零一人反而能活得更好,是自己……
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抬起头,是衣更真绪狼狈却不掩坚定的脸。
“凛月!冷静一点!不要抛弃自己,如果现在就打从心底里放弃,那你不也变成抛弃哥哥的人了吗?好奇原因就去追寻答案,照顾好自己才能——”
“……我不好奇,”他实际上清楚原因为何,“我只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做什么,又该怎么办,哥哥不要我了……”
他说着又有眼泪流下,远比雨水沉重清晰地留下印痕:“我也……我也再也不要见他了。”
衣更真绪显然被他的誓言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温和地劝道:“暂时先不管这些,好不好?山上雨太大了,先和我回家。”
“我是血统有问题的半魔族。”
衣更真绪只惊讶了片刻:“你的衰弱是因为这个吗?没关系,我们一起去王城看看怎么样?那里有许多人,有最好的魔法师,一定有人可以帮助你……”
“真绪已经帮助我很多了。”
衣更真绪笑起来,四周压抑的空气似乎也因为这个笑容重归轻盈:“先下去?”
“……嗯。山上的雨总是这样,一下很大,一下又……消失了。”
他最后望了漆黑的洞窟一眼,沉默地走向更黑暗的山林。
他跟随衣更真绪去了王城,考上了同样的学院,虽然也因为身份与体质遭受许多异样目光,但经历太多事,他逐渐学会了不去在意。
直到濑名泉和鸣上岚莫名邀请他加入骑士卫队……他在报纸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零。
新的魔王,新的政策,新的决议。
正是因为他的态度,王城才考虑招募更多魔族或混血,展现合作的诚意,也为了培养更适应镇守魔气四溢的通道的人选。
朔间凛月微微闭上眼。分明已想不起那时的心情,场景复现却仍让他此时的状态持续恶劣。
快点找到重点,打探好消息就离开。
他持着并不明媚的提灯,继续向内走。
魔界并非完全没有光线的黑暗一片,它总保持在朦胧暧昧的灰暗或昏黄,像场没完没了的雨,也像是谁没完没了的一声叹息。
过于富集的魔素有时直接被压缩成可以触摸的微粒,随着微风拂动,又给人针刺般的痛感,让人生出无限低沉的心。
他走过长长的,迷宫一般的长廊,渐渐走进封闭静谧的宫殿。水晶与宝石汇聚于石壁高墙,并非能工巧匠镶嵌打造,而是天然便生长于宫殿所用的石材,被毫不吝啬地搬来使用。这些矿石只稍加打磨,便露出沉郁璀璨的模糊光彩,如巨人半睁半闭的昏蒙目光。
朔间凛月从未来过这里,但这些眼睛仿佛在为他指明方向,将他一路延请至议事甚至祭祀用的最高殿堂。高大的殿门沉重严实地合拢,他仰头看着,只觉这扇门连最细微的风也要拒绝。
要怎么进去?
……真的要进去么?
他凝视着几乎与自己等高的,古朴喑哑的把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不会拒绝自己。是他一直在拒绝魔界。
他轻轻将一根手指搭在门边。
指尖甚至没能感受到门扉粗粝的质感,大门便悄无声息地自行敞开。
殿内升着蒙蒙薄光,像存了几缕走失的月华。走上几步,四野又陷入默然的黑暗,只在角落点起星点灯烛,如夜雨下的小星,远没有朔间凛月的提灯明亮。
他在黑暗中搜寻,没找到任何梦境碎片。再往前就步入得太深,要和……
他抬高灯身。
寂静里蛰伏着庞然大物。薄光依稀打在那神秘的王座上,才因此听见低不可闻的心跳与呼吸,渐渐看清浓密的暗影中坐卧着何人。
王座极宽大,人族坐上去不过是渺小的一团。所以那人影靠坐在一侧,支住下颌,静静地打着瞌睡。
细弱烛光自边缘投射,为熟悉的黑发白肤镀上浅淡光泽。他闭着眼,若隐若现的神情却有不怒自威的平静力量,将灯靠近,火焰的烧灼声却会远离减弱,像怕惊扰他胸口缓慢微弱的起伏。
魔王高踞于他的宝座之上。可惜那里荒芜空荡,大半隐没于暗影,如早早被苍古巨兽吞没。
充满了无可救药的味道。
“……哥哥。”
眼皮颤了颤,深红的幽火自暗夜浮现。
他望着就在自己眼前的朔间凛月,一霎流露出喜悦灵动的光彩,像枯木里又拔擢起青翠的树。
但那伸展的枝叶又很快垂落下去,如厚实的罩布盖住火苗。本就微弱的天光也被汇聚来的乌云遮了个严严实实,明明灭灭。
他本应问些别的,脱口而出的却是:“狗……大神怎么样了?”
“还活着。”
“那就足够了。”
他似乎想伸手摸摸弟弟,筋骨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也让他的手停在半空。他又发了会儿呆,终究还是缩回手指,只在凌乱的发梢后眷恋贪婪地扫视他的面容:“凛月,你终于来了……你从不来看我。”
“没什么好看的。”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他笑起来,眼睛弯出柔和的弧度,“我只是停不下来幻想,幻想有一天你能原谅哥哥。”
朔间凛月微微皱起眉。
情况不太对,朔间零好像以为自己真在做梦,而并非如他一样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两人梦境的罅隙。
他的理智竟不足以让他分辨虚假与真实。
又或许对他来说,只要自己出现,那便一定虚妄不切实际的幻想。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朔间零仿佛在看他,但更像在注目他背后虚无空茫的黑暗,一动不动。
“……什么也不会发生。凛月不会出现……他永远不会原谅我。所以,什么都没有。”
朔间凛月睁开眼睛。
他枕着胳膊躺着,久久无法再次入眠。帐篷外风声猎猎,他深红的眼瞳却还倒映着死寂的幽火,好像再也不会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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