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s: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22 of 豆泥盐
Stats:
Published:
2025-04-10
Completed:
2025-04-19
Words:
32,970
Chapters:
10/10
Comments:
20
Kudos:
4
Hits:
83

【cat邦】泅水过岸

Summary:

一辆的士,一个午夜电台,多名死者,以及一条奔流向前的河
杀手和警察和午夜出租车的故事
悬疑故事,发生在香港但作者不是香港人,一定会有和现实中产生矛盾以及不严谨的部分,在此致歉

Chapter 1: 司机

Chapter Text

有人拉开了他的后车门,轻巧地钻进来,又轻巧地把门关上,迅速地挪到驾驶座的正后方,低头端坐着。
“去哪里?”司机瞥向车内后视镜,新乘客穿着帽衫,黑色兜帽挡住了眼睛,口罩遮着他大半张脸,他的整个人都被裹在松垮的外套下,一双苍白的手环抱着挂在胸前的双肩包。那包被撑得鼓鼓囊囊,似有千斤重。是个神经兮兮的穷鬼,司机想。
“去哪里?”他又问。
“走远点。”乘客说。
当时是凌晨两点,正在他往旺角的路上。上一位光顾的客人利用完司机后就将他和车抛弃在荒山,拍屁股离开前只肯扔下几张不值一提的钞票。越是想要的东西越是来得迟,回来的一路他都没拉到新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和他并行的车一辆辆疾驰而去,越过他开向遍布路灯的大道,好像那条康庄的直行路是他们独有,而留给他的只剩无数条昏暗的岔路口了似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他没得选的那条路看起来路况更好。那股烦躁可能来源于耳畔传来的将他远远甩下的呼啸车声,他是掉队的人,司机把方向盘打到左,然后用力将车载收音机的按钮旋满。
刺耳的摇滚乐音喷涌而出,瞬间塞满狭小的空间,刺痛了司机紧绷的心脏。他立即猛踩刹车,打弯从前进的车流中脱离,躲到道旁的阴影里,他扭头向车窗外张望,一闪而过的车灯照得他汗津津的脸闪闪发亮,晶亮汗水下是麻袋般蜡黄的脸。没有人关注这阵响动。然后一道人影拉开车门,闪身窜到后座,叫他开去“远点”。
司机双手紧握方向盘,手心的汗和脸上的一样多:“下去,我要讨生活的,没空陪你玩。”
乘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仿佛打开车门之前从未思考过他的目的地一样。司机的注意力落在头顶那面镜子上,镜中映着身后乘客平静的眼眸,他悄无声息地抬起了头,反过来打量司机的动作。他的眼睛长得十分熟悉。
他们的视线于镜面处交汇,在想通之前,司机已在慌乱中匆匆错开眼,兜帽男子则始终凝视镜面,他的眼球微颤,甚至追随司机偏过头去的动作,通过镜子仔细观察那张躲向侧方的脸。他看不见我,司机想,乘客坐在他的正后方,那个位置上的人所能瞟到的只有一双眼。
他定了定神,收回心绪重新看向前方,然后被他倒映在车窗上的面容吓了一跳,车窗像一面巨幅的镜子,将他的疲惫照得纤毫毕现,也许乘客会记住他的长相。他缓缓踩下油门,听见自己僵硬的声音:“我以前载过你?”
乘客继续以一副冷漠的神态认真端详,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锁定着后视镜,每当司机试探着瞟向镜面时,总能撞上对方的视线。他说:“没有。”口罩挡住了所有的唇部动作,让人难以发觉他是什么时候开口的,只有回答冷不丁飘到司机耳边,“我去莲塘。”
车又缓缓前行,慢得像随时要熄火,远远缀在车流尾部。
“哦,你想过海关?”
“麻烦快些。”
车仍旧动得很慢。司机拨动方向盘,借着车身的转向,不遗余力地通过他的镜子、他置于身外的眼睛观察身后的客人,乘客绷着肩膀,兜帽下的身体向驾驶座倾斜,绑在他身前的双肩包顶端拉链紧锁,看不清它的肚子里含着什么东西,只知道这只包一定吃得脑满肠肥,贪婪地把肥胖的身躯撑饱。他们离得这么近。他讲上最后一句:“我回来不方便。”
“我付双倍。”
“只收现金啊。”
他看到乘客毫不迟疑地点头。驾驶座上的人终于舍得加速,下定决心要载对方一程,送这个人去该去的地方,就当是为了他自己。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乘客身上转移,转而专心地往莲塘开去。同行的车辆越来越少,被他抛却在身后的是城市繁华的灯光,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上流个不停的汗水,听见源于自身的杂乱呼吸,一定是因为车里太安静了,才使他这么不爽利。
他在方向盘上蹭掉掌心的汗,随手将电台拧到一档幸运节目,尖锐的滋啦声带过被司机舍弃的频率,最终定格在一位声线雀跃的年轻电台主持人身上:“晚上好,这里是属于不眠之人的午夜电台。你好。请问你需要点首歌吗?”
电台里传出一阵轻微的杂音,而后响起的是道平稳的男声:“我不需要。”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后悔自己生硬的语气,他用手指敲了敲麦克风,那敲击声清晰得好像就发生在司机耳边,“抱歉,这是我第一次向电台投稿。请问你是simon吗?”
“我是。你是来找我的?”
他好像松了口气:“有一部分是。我该怎么做?”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不会比讲述自己被樱桃小丸子追杀的噩梦更奇诡了,不是吗?这档节目的受众很少,如果你做什么都不被关注,那也就是做什么都可以。”
男子礼貌地轻笑了一声,然而他接下来所说的故事却堪称惊世骇俗:“1月末的时候,梧桐河里浮沉着新年的第一名死者,她的尸体直到3月才被发现。警方认为她死于药物过量,即使尸身已经泡得面目全非,他们也能在她的气管检查到残余的呕吐物,当时的人们断定这完全是一起自杀案,但没人能解释她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在河水中……”
司机抬手关上了车载电台。平静的叙述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熟悉与恐惧感也一并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一身黏腻的汗,和车内不再有声音填充的静寂。他自欺欺人地试图转换电台,但他沉默的乘客却突然开口道:“怎么了?”
“你喜欢听这个啊。”司机强笑着,“半夜听恐怖故事多可怕。”
“只是有人溺死在河里。很恐怖吗?”
至少此时此刻,他不愿听一个有关罪恶的故事。“随便。”他嘟囔着,因为厌恶自己困兽般的焦躁而耳廓发热,但慌张的人不该是我,他想着,心情从谷底恢复后,随之而来的是报复性的膨胀,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一等到此刻的飘然散去,他又将要坠入深渊、坠入对自身决策的憎恶中去。司机压下嘴角,依照乘客的要求重新打开电台,他继续用力踩下油门,把鬼魅般纷乱可怖的思绪抛至脑后。
故事的铺垫已入尾声。但电台中传来的男子的嗓音仍旧平稳,带着镇定到能抚平慌乱的魔力:“……4月23日,第四名受害者被发现。有位市民早起晨跑,看到河边芦苇丛里挂着只高度浮肿的手,他及时报了警。警方在河中打捞出一具男尸,我到的时候,四周已经拉起警戒线了。尸体保存完好,估算的死亡时间在至少七天前,这点报纸上也说过。”
电台主持应对得游刃有余:“噢,你想说这是连环谋杀案,而不是因为流年不利。每个月都有一名市民跳河自杀,听起来是很可怕。虽然如果你不向我提起,我也不会觉得异常。有时候人看见河,看见打开的窗,都会产生跳下去的冲动,心理学上称之为侵入性思维。”电台主持人摇摆起了他的转椅,把那些死讯当成他嚼在口中的零嘴,品得有滋有味,“梧桐河……本月刚好有辆巴士坠河,好像就是那里。好在午夜巴士没有乘客,除了司机无人伤亡。司机就惨喽,据说当时他已经爬出车窗,还是没逃过活活溺死。说起来,我很好奇晚上驾驶空无一人的巴士跑山路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电台只收到过的士司机的来电。”
司机听到“溺死”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一手操纵方向,另一只手按在摇动车窗的把手上摩挲着,他实在有些讨厌这个节目,也许人紧张时便容易过度关注自身,他只觉桩桩件件,每一句话都与他有关。他一圈圈地将车窗摇到最高,直至完全封闭。他听见身后传来同样摇车窗的声音,密闭空间使他感到安全。他竖起耳朵,乘客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想来并不反对。
“我要说的事情也和巴士有关。”
“我猜你是那辆坠河的巴士的常客。”
“是的。每天晚上7点,我会坐这班车回家。三个月前,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我认为有人从那时起便开始了对我的关注,最初,我没有在同车的乘客里找到任何异类,没有太陌生的面孔,也没有太熟悉的人。没有人曾经出现在我身边。一个星期后,我才注意到他。”
“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可惜这不是一段观众喜欢的罗曼蒂克史,而是刑事案件。”
“不完全是。他很年轻,我想是三十多岁。短发,非常瘦,但两只手上布满青筋。他身高约五尺六寸,总是戴着墨镜。我意识到每天他上车后,都会有意地站在我身边,不超过三个人的距离。有时候他会比我先下车,但我仍然知道他在跟踪我。”
“人偶尔也会产生被害妄想的。”
男人没有接主持人的话:“我不打算惊动他。我不清楚他想做什么,而且我身上的麻烦很多。我只是判断出,如果他对我有所图谋,他一定会率先接触我的。终于有一天,他在我身侧落座,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在附近工作吗?我每天都能看见你。我说是的,你猜得没错。他说,他整日观察同行的人,接着讲起了他对另一名乘客生活轨迹的猜想。他概括得很准确。于是我想,也许他对我的跟随也是为了这个。”
“因为他根本是个怪人。”
“所以我问他,这是你盯着我的理由吗?但是他却笑了。他笑着,然后突然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像他是我的老朋友那样轻松地说,不啊,是有人雇我杀你,我想在那之前看看你是怎么样的人而已。”
车子已经彻底离开大路了。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司机没再遇到任何同行者。前方是一片漆黑的荒芜,就连路灯的排布也逐渐稀疏,昏黄的灯光一次次照亮他的脸,每次的间隔都比上一次更长,每一次的黑暗都比上一次更久。直到现在,他已行过很长的一段漆黑,而前路上仍未见任何光亮将会出现的痕迹。他脚踩踏板,右手把着方向盘,缓慢降低了车速,把这一叶小小飘摇的扁舟停泊进静谧的黑夜,司机的左手伸向脚下摸索,汗珠流进眼睛将他蜇痛,他太专注了,以至于听见忽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时悚然一惊,如受激的动物,下意识地抬高了头颅,暴露出他脆弱的脖颈。
乘客冷淡道:“你总算停车了。真好,这样就不会出车祸。”
他看见了一双苍白的手。非常瘦,但两只手上布满青筋。那双手和他的脸一同倒映在车窗上,仿佛凭空地从虚无里浮现,然而他注意到的却是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那东西极不起眼,却分割了他倒影中的头颅和身躯,使他几欲尖叫,他看见乘客骨节分明的手上挽着的、横亘在他脖颈处的,一根泛着冷光的琴弦!
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在司机发出濒死的呐喊之前,丝线便勒入了他的颈项,最开始,他像每个将被吊死的人一样在颈间抓挠,全然不顾指甲抓伤皮肤的痛楚,然而那极细的线早已绞进血肉,纠缠着不能分离。然后,他像每个将被吊死的人一样吐出舌头,似乎要吐掉这团阻塞他呼吸的软肉,他发觉濒死的过程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憎恨起自己顽强的生命,他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巨力,求生的欲望令他挥去了所有瞻前顾后的迷雾,他知道这股推力来自于什么,他想象着乘客双手拉着琴线,屈膝踩在椅背上,借手与足共同迸发的力量要将他绞杀,他想象着乘客在车窗把手上留下指纹,在椅背处留下鞋印,在头枕上留下毛发。警察会发现的,警察会找到的。
可那时他早已死了。
他从未有一刻这样强烈地期待着警察的到来,即使就在刚才他还乞求过上天,要它把他们都变成一群蠢货。司机的生命已经进入倒数,求生欲带来的清醒逐渐褪去,迷雾重新笼罩,他挣扎了一会儿,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又把仅剩的时间和体力都浪费在了早已验证无用的反抗上,他的手胡乱挥舞,却只抓挠到椅背而非乘客的发丝,而后他又徒劳地挥向前方,无意间扬手拨动了电台的旋钮,那讲述无人聆听的故事的声音霎时间填满了整个车厢。
主持人问:“他是连环凶案的凶手吗?”
男子含混道:“我不能透露太多……我只是想找到他。我有话要带给他。”
“但你诉说的死亡都是意外。你确定你现在所说不是一个臆想、一次意外、一场噩梦吗?”
一场噩梦。他的脚不断蹬踢,砰砰地踢到脚下的地毯,踢到他不知该如何藏匿的障碍物。他充血的视野里闪过一丝天启般的白光。那狂喜使他忘却了所有的异样,包括缠绕颈间的丝线不知缘由的松动,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弓身,朝着座位下伸出手。
电台里的声音依然平静:“我确定。因为我是警察。”
伴随着午夜电台的讲述,司机抓住了他脚下的砍刀,孤注一掷地向身后劈去。

Chapter 2: 乘客

Chapter Text

你曾经尝试过与尸体对视吗?我猜你没有。她不曾对我说过哪怕一句话,我却知晓了她的全部。我知道她三十六岁,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但人生早就陷入无法摆脱的漩涡中去了。她从何时开始迈入了这条错误的道路呢?哪一个选择使她脱离了人群的庇护,一个人沦落到无人问津的边缘呢?从她患上精神疾病开始吗?从她没能完成学业开始吗?从她失去了第一份工作开始吗?
她从未对我说过,不要杀我,所以我相信,她放弃了自己拒绝的权力。上帝替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我很想知道有关她人生的答案,就像我知道她早上6点准时出门,乘坐二十站巴士跑去面试地点然后被拒绝一样。像我知道她等到午夜才会返程回家一样。像我知道她每天要打无数个求职电话白费口舌一样。像我知道她举目无亲,而全部的存款只剩下五千块一样。她是一个即使消失了也不会被发现的人,我想我们应该是同类才对。诚然,我被镶嵌在城市运行机器的不可或缺的一环上,但我也不过是一颗能够被随时替换的零部件。而她是一个不被需要的零部件,匹配度低一点,可悲感高一点。
我们是同类,所以我发现她了。在所有人都看不见她的时候,我每天都能清晰地看到她的模样。我们是同类,为什么她没有发现我呢?现在她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让情况有所改变了——她也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我抱起她的身体,她在死去之后变得很沉,唇角未擦干的呕吐物蹭脏了我的衣领,当一个与人群脱节者死去后,便从一只无形的垃圾变成了一只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垃圾。我该改行当清道夫才对,我已经在做了。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说,她是上帝带给我的,我要称呼她为angel。

他在巴士站牌前候车,每日如此,比上班打卡还要准,即使他根本没有工作。他不打算去找一份工作,他唯一有些想发展的那部分业务已经有了销路。但他并不是真的想以此为生,首先,他并不以杀人为乐,其次,无论什么事被做成生意,哪怕是“谋杀”这件听起来恐怖又使人敬畏的事,都只会变成重复性的劳作罢了,而他绝不是任何人眼中的优质雇佣对象。他甚至失去了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资格。
从他离开美国的监狱,重新踏上名为自由的土地开始,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终局。人们自他身边经过,唱着最近风靡的、他不曾听过的歌,然而盘旋在他的脑海中的,却仍是入狱那年流行的烂俗旋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哼唱了一小会儿,然后自顾自笑了出来。没有人能够比他更清楚他身上的变化,他应当是变了,有时他可以坐在台阶上,几个小时都不做出任何动作,有时他只是在租住的废墟里整日整夜地徘徊,借着月光跳没有舞伴的探戈,连续数日不发一言。
他想,我是有些异常的。但既然不再有人需要他,那他也就不再有保持正常的需求了,然而有一天,当他抱着双膝坐在黑暗楼梯间的角落里时,他却忽然想到,这是一种失去。每当他告诉自己可以放弃某个对他的生命不重要的事物,从那一刻开始他才彻底失去了这种选择。越是后退,失去的便越多,直到退无可退,连不得不承认其重要性的选择也只能被抛弃,因为那早已不由得他选了。
他陷在孤寂的空气里,就像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平静地体会着四肢失温僵硬的过程,只有向前是唯一可行的能令他存活的道路,可他一定要抵达河岸吗?如果没有人在岸边等待,是否留在河中会更加轻松呢?他犹豫着,像溺死者最后的挣扎,还是拨通了电台的号码。主持人轻松的声音在忙音后响起,嘿,晚上好,我是simon。他顿了顿,用他许久未使用过的嗓子发声,吐出生涩的话语,他说,我是阿cat。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都是他唯一能与人交流的机会。现在情况似乎比当时好些了。他站在这里,等车到来,想着simon,还想着他的新工作。然后有个人静悄悄地走到了他身后,脚步声轻到即使是一个过度警觉的人也只能在她靠近之后才发现异常,阿cat扭过头,看见身后站着的双眼凹陷的女人,瘦削的脸大半被帽檐遮挡。那张脸十分熟悉。他看见她的同时,发觉女子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扯出了一抹朋友间才有的笑容,双眼在茶色墨镜下闪亮,接着率先登上姗姗来迟的巴士。女子犹豫半晌,跟在他身后上了车。
午夜的巴士只有他们两位乘客。那名女子选择了靠窗的座位,他则坐进她正后方的位置,车辆在公路上疾驰,时间就像窗前飞逝的景色一样溜走,如果司机注意着他们的动向,那么他会发现那名男子在乘坐了九站后匆匆起身离去,而那名女子斜靠着,一动不动,兜帽掩映下的双眸紧闭,拢紧的领口遮住了颈间狰狞的红痕,她的额头枕着车窗,随车辆行驶一下又一下地轻轻磕在玻璃上,而这也不能将她唤醒,即使终点站将近了,她还是停留在原处,似乎要把自己彻底地留在某段旅途里,不再踏上新的河岸。她可能陷入了沉睡,或者已经死去。
张崇邦紧了紧衣领。新的一年,他比从前更容易感到寒冷了,这代表着过去几十年时光中,那些曾经被称作是他的英雄履历的伤痕都已经变成洗不去的缺陷。它们让他疼痛,虚弱,更易疲惫,更加寒冷。而他坚持在夜路上走着,陪伴他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但那天有所不同。有一道轻盈些的步伐跟随着他,一开始是小步奔跑,仿佛终于捕捉到了一直以来追踪的身影,接着渐渐稳定,不远不近地存在着,像是一种相伴,更严肃地说,可能是一种威胁。
他已经走过五条岔路,那声音还是伴随身侧。好在他从前为了抓贼走过这里的每一条小巷,即使在纷乱的地标和畸形建筑物的影响下,他仍旧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张崇邦突然停下急促的步伐,等待着跟踪者做出反应。对方却步履不停,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越过张崇邦停驻的位置,走到更向前的地方。
那是名黑衣黑裤的清瘦男子。张崇邦凝视他的背影,随时准备着面对任何袭击,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等到对方走得很远了,甚至他已经稍稍放下警惕时,那个人才突然转身,在遥远的前方向张崇邦喊话,晚风送来了他的声音:“阿sir,我记得你家不住这个方向啊?”

Chapter 3: 三名警察

Chapter Text

何秋实高级督察站在泥泞的岸边。即使他戴着双层厚口罩,两道眉毛还是因为尸体的恶臭而拧起。他太久没做过需要亲临现场的工作,可惜他现在隶属于刑事与保安部门,而且面临降职。他一手搭着警戒线,一手端着咖啡杯,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尸体烂到面目全非五官移位的脸,咖啡已经凉透了,但他一口都没喝,不仅是因为他不愿意掀开口罩,也是因为此刻杯中的褐色汁液在他脑海里已经等同于尸汁。
总警司在上个月的私人聚会里向他透露,他们解决了麻烦人物,但最重要的是维护警队颜面,在前警察的报复社会行径使得大众对警队失去信任的当下,他的行事务必谨慎,处理务必公正。何秋实明白他的意思,那是“我不会保你”这句话的官方表达。他是警队证明自己廉明的牺牲品,总警司不愿为他伤害警队形象,甚至不打算伤害一点警司的个人形象。
他做过总督察,现在是高级督察。之后呢?他不会再高升了,永远不能坐回他曾经的位置了,他的新办公室里只有一张窄桌,一把年龄够当他儿子的破烂椅子,他会在这间办公室里聊此余生……但至少还能留在警察队伍中。他很想回到从前。从前他不需要勾心斗角,替谁做脏活,从前他很习惯尸体的臭味,不会为此时时作呕,胃部翻涌出的食物残渣堵在他的胸腔处,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酸水腐蚀着他的心脏,呕吐物成了一块压力构成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再也不会有盟友了,掩护他的人都弃他而去。让他印象最深刻的那起案件仿佛还在昨天——只是过去了将近十年而已。十七年前,他审讯一名犯人时导致对方耳膜穿孔,因此被当时的长官斥责,他害怕得直发抖,那种恐惧早已在时间的洗刷下变得不甚清晰,因为他只需稍作保证,一切就重回正轨。长官说服了犯人的律师,他想,曾经有人掩护过他。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高校,他的履历无懈可击,他过目不忘,引以为豪。他记得每一件事,甚至它们分别发生在哪一月、哪一日。乃至半年前,他还在替警司安抚被富家公子殴打的交警,那笔钱经过他们每个人的手,那双接过钱时柔软的手在推他挡灾时无比坚硬。
不该是这样的。他瞧见下属已经将尸体抬出了水面,他们不再需要他帮忙运尸,他也就不必接触死者滑腻冰冷的躯壳了,何秋实松了口气,就在他要走向他们的时候,他望见了远处的一个身影。那身影逐渐放大,他走近了,靠近警戒线了。战栗感从脊椎处传来,蔓延至他紧绷的双颊,感觉仿若失重。他站在河堤中段,对方却身处岸边,像俯视着他一样——有多高尚似的。下一秒何秋实已转向那人,他快步走上河堤,挡在警戒线前,口罩下的脸扯出模式化的微笑。
袁家宝和下属的员警一起把那具高度腐败的尸体从河里捞出来,浓烈的腐臭充斥着他的鼻腔,他整个人都浸泡在臭味中,觉得脸上的口罩已经彻底被臭气分子渗透,不再有任何阻碍,现在它是腐尸的一个体外器官了。那股气味甚至刺激到令他睁不开眼,仿佛气体也有五指,此刻正扣着他的眼球,他极力憋着眼眶里的泪水,并用余光瞪着何秋实,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袁家宝认为对方感知到了他怨恨的视线,但却冷漠地选择了忽视。他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为什么要来——怎么不像他以前做的那样在办公室里喝着咖啡指点江山,何必跑到一线惹人烦,又不做事,只有碍事。他又用力眨了眨被熏得刺痛的眼睛,这才看清那位不速之客。袁家宝低声对下属吩咐了两句,接着松开手里两条浮肿的腿,小跑着赶过去:“你又来了?多戴一层口罩吧,这次臭得厉害。”
“发现了新的死者?”他皱着眉,暂时忘了动作,两只手还揣在衣兜里,似乎正在脑内梳理案情,分析无果后才看向袁家宝,“我不知道有尸体,这是我防花粉戴的口罩。没有多的了。”
说着他就要掀开警戒线钻进现场,但有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也制止了他的动作。何秋实示威性地压着张崇邦,直到对方沉默地后退到安全距离为止。他注意到张崇邦的退让,因为男子的左手一直藏在口袋后,即使被驱赶也不曾试图抵抗,现在连右手都收了回去,一副无奈认输的样子。袁家宝扭头看他,何秋实连余光都不愿递过去:“不好意思,张崇邦先生,这件事与你无关。我想请你立即离开。”
从聚会地点开到警局只要半个小时。参加聚会的时候,何秋实通常只开那辆灰扑扑的车,而不是他用警队高昂的薪水购置的豪华座驾。那辆车可以显示他的优越,但根据经验,越是做不那么正确的事情的时候,就越应该表现得普通。并且他还没有傻到打算在总警司面前炫耀自己的财力。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有些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被发现。
他记得发生在那辆车上,那半个小时内的每一句话。他追上张崇邦,请他上车谈谈,张崇邦同意了。他看着路,分心散给副驾驶上的人一支烟,轻笑着说放聪明点。张崇邦接过点燃,何秋实继续说,别想着还我一支,万宝路,大家抽的都一样。对方点了点头。他用指尖轻点着方向盘,笑得尽力亲切,邦sir,你又破了一桩大案啊?恭喜,我只是想说,你是警队的骄傲。就算失去了警司或者我,警队还是能够正常运行,但如果失去了你,我们可真要颜面扫地了。他们或许不会嘉奖你,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谁才真正值得信任。
张崇邦看向他,仿佛想问他究竟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平静道,职责而已。何秋实表示赞同,当然。而且我和你有同样的职责,你还不够了解我,邦sir,我听说过你的很多事,但你对我的误解太深,我曾经也是工作在一线的警员。
我知道,张崇邦说,99年旺角的溶尸案,你办的。他在何秋实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平静地表示,你的能力相当出众,否则不会一路高升,年纪轻轻就穿上了白衬衫。他说着,话语中不见一丝不忿,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胸襟,肯认同敌对者的建树。
何秋实说,那你也应该清楚,我不是你的敌人。
张崇邦这次没有点头。他夹着只吸了一两口的烟,漆黑的眼眸中有种洞察一切的顽固。何秋实抚摸着座驾皮质的台面,轻声说,你也审问过黄笙,你最了解不过了,他是个乐于欣赏旁人痛苦的疯子,卖过的粉论斤称,但他不会被判处死刑,逮捕他时我甚至恨不得当场杀了他,可惜我没资格那么做,邦sir,我和许多律师维持着良好的关系,我确信那些高价聘请的精英会在法庭上不遗余力地为他开脱,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依旧要固执己见,坚持要在他罄竹难书的罪行记录里去掉一条故意伤害的罪名,只因为你觉得这不够公正,即使会将把柄送到斤斤计较、不放过任何一个漏洞的讼棍手中?你要为重刑犯伸张正义,将警局的脸面毁得一干二净,你要保护敌人,攻击兄弟?那个将要为这件事担责的警官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没犯过任何错误,他是我们的人,他不该为一个小小的疏忽赔上未来,如果你掩护他,他只会感谢你。黄笙不可能记你的情,他想你去死。
那么真正犯罪的人是谁?张崇邦反问道,我无意过问你和谁做了交易,或许对你来说,把罪名栽赃给重刑犯、让一个体面人逃脱制裁、保住一名警官的仕途,是一件皆大欢喜,乃至伸张正义的好事。但我只看到,如果警队允许这样的暗箱操作,早晚栽赃的对象不会仅限于你嘴里活该去死的人。你以为我把你当成敌人,你以为我在针对你吗?不,我针对的是那些绝对不该去做的事,而不是某个人。
何秋实并不回答。他按下雨刷器,希望雨刷擦亮玻璃的同时也能擦亮张崇邦的脑子。我们得互相保护,你明白吗?你的朋友总是为你求情、帮你的忙,你已经是既得利益者了。等到你陷入麻烦中的时候,你一样需要帮助,到时候大家都会帮你,只要你曾经施以援手。我们警察是一伙的。
原来你刚才说的是警队啊,我还以为是帮派呢。我只明白犯了错就该认。你是个很精明的人,像你们这样的人总是最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还是有脑袋不够灵光的人不愿意遵守你们潜在的规则。张崇邦钻到车外,然后重重合上车门,只留下一句,我不聪明,也学不会聪明。
黑暗里唯一明灭的火光也消失了。车门合上的闷响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时候没人能预料到,有几名出狱不久的前警察预谋着疯狂的报复,警队竟也毫无所觉。他觉得他的失败该被分散地算在那些反社会者身上——如果他们成功杀死了张崇邦,何秋实尽可高枕无忧。可也不全是。无论有没有他们,都有人要咬死他不放,而总警司会选择将他抛弃。张崇邦是对的,永远有脑袋不灵光的人不肯融入规则,而他引以为豪的庇护现在被证明并不存在。何秋实很想转身就走,重新去检查那具尸体。
“不到半年死了六个人,今年的治安报告肯定非常难看,”袁家宝烦躁地说,“如果你的判断正确,至少幸运的是不会再有别的受害者了。”
张崇邦还在思索,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不一定。知道死者身份了吗?”
“没有——”
“——确定了。”
何秋实扭头看向袁家宝,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以至于袁家宝无法判断对方现在拧着的眉毛究竟代表着惊讶还是不悦。他耸耸肩,还给何秋实同样的忽视:“虽然他的面部高度损毁,但半个月前有人报过失踪——报案人是死者的债主,我猜世界上最关注这些无业游民死活的人就是借给他们钱的家伙了。尸体的体表特征符合失踪者的信息,稍后会把提取到的样本送入信息库比对DNA,但八成没错,邦,他是你的老熟人。他是杨卓,帮过不少你抓的嫌疑人翻案的刑辩律师,可惜把自己辩进去了,你可能已经忘了,但他半年前刚结束服刑,他……”
何秋实适时打断。他抬手挡在袁家宝面前,制止警官继续讲述死者生平,双眼却直视着面前的张崇邦:“我依旧坚持我的主张。请你立即离开。”他抽空瞪了袁家宝一眼,“我们不该向无关人等透露办案细节,宝sir,我建议你去重背规章制度。”
袁家宝说:“你已经不是我上司了。”
何秋实冷漠道:“他更不是。”
张崇邦与他对视,一双锐利的眼珠里带着探寻的光。随后他微微颔首,缓和了紧绷的气氛:“那我就不打扰了。”离开前他拍了拍袁家宝的肩膀,“有任何情况都可以联系我。”
在目睹张崇邦的身影消失后,何秋实便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尸体走去。袁家宝停留在原地,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就连他那张在好友面前总是挂着讨好的笑的脸上也写满了凝重。下属眼看上司们聊完了,赶忙跑过来报告新发现的有关死者的信息,法医还没来,袁家宝想,但尸体肿胀程度如此严重,已经很难判断死亡时间了,这无疑为案件的侦破增加了难度。死者穿着长裤、短袖,对晚春的温度来说不够保暖,衣着和债主的描述并不相符,但由于浸泡时间过长,尸体身上的衣服都有所残缺并已经被染色,甚至两只脚上的鞋也找不到了,这些古怪之处尚且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袁家宝心烦意乱,线索是一地琐碎的纸片,已被泥水打湿,那位因为降职而消极怠工甚至攻击同事的前上司则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工作正忙时何秋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处理完现场后他又要重新检查,好像有意来搅局似的。
一句呼唤扯回了袁家宝的思绪。“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要来?”说这话的时候,何秋实蹲在河水里搜寻着,半个身子都被淹没了,丝毫不怜惜自己干净的衣裤,不复方才置身事外的样子。
袁家宝不明所以:“他想帮我。”
“哦,”何秋实说,“你竟然信这个。你对他盲目信任,甚至没发现他在你接手这个案子之前就已经徘徊在案发地周边,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地为了你勘察现场?难道你从未猜测过其他的可能?”
“还有什么可能?”
“犯罪分子喜欢回到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别生气,只是假设。无论如何,他一定和事情的真相密切相关,只看你是否愿意去怀疑,”何秋实顶着袁家宝不善的目光站起身,水波环绕在他的小腿旁,而他的手里捏着一只证物袋,袋子里装着半根被踩扁的香烟。他挺拔的身姿好像在说,看吧,我也是一名合格的刑警:“如果这桩案件有凶手,那么他很有可能会在现场留下痕迹。比如说把带有自己DNA的烟头踩进淤泥里。别只顾着在岸边翻找了,”他指了指淹没小腿的河水,“他死的时候,这里也是干岸。你忘记算上涨潮,小子。”
那些噪声在召唤他,夜晚的噪声是孤独化作的武器,张崇邦推开紧闭的窗户,他觉得该透透气了,但打开的高窗只是让杂音逃过墙壁的阻碍,让寒夜的孤寂将他裹挟。电话对面传来袁家宝的声音,恍惚间,他忘记这场对话方才进行到了哪里。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邦,你到底怎么了?”
张崇邦并不否认。他不喜欢说谎:“是。等到情况合适的时候,我会说的。”
他听到袁家宝的胸脯剧烈起伏,似乎气得不轻,张崇邦有些想要给对方一个拥抱。可惜他们相距太远,而对于袁家宝来说,与现在的他交从过密并不明智。宝sir努力将他的怒火咽下去,长叹一声:“不管了。反正,你一定得相信我,因为我也相信你。自从……我真怕你出事。”
张崇邦哂笑道:“你怕什么,怕我寻死觅活?”
“别把这事当笑话说。你应该最了解不过了,人们在冲动之下总会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那些决定完全不像他们会做的,但事情就是发生了。我知道你不会……但我害怕这只是我的妄想。我在妄想你永远不会被打倒,这是不切实际的。”
又说了几句无意义的寒暄后,袁家宝挂断电话。张崇邦继续待在属于他的夜晚里,恍然听见身后传来有规律的叩门的声音。
袁家宝紧握手机的手垂在身侧,直到手机因关机而震动,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抓得有多用力。电视里播放着多年前警队年终酒会时的录像带,许多他熟悉的面孔都被记录在其中,何秋实,姚若成,张崇邦,邱刚敖,杨卓,他自己……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的脸在镜头前交替出现,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记录,而是该在葬礼上公布的告别影像,作为一场别出生面的讣告,告知与会者,那些笑着的人都已死去。袁家宝看见张崇邦坐在宴会厅的角落,其他宾客觥筹交错的时候,他独自弹奏着无人问津的乐曲,灵动的十指在黑白键上纷飞,他穿上只为宴会准备的崭新西装,丝绒的领结打在领口,像脖颈处停留着一只蝴蝶。他的视线与思绪都随着那双手的动作飘移,他可以再给张崇邦拨去一通电话,告知对方那个消息,但他没有。他不会告诉张崇邦,鉴证科在河边捡到的烟蒂上检测出了张崇邦的DNA,钢琴的旋律悠悠地盘绕在他脑海里,袁家宝想,至少今晚不会。

Chapter 4: 泅水过岸

Chapter Text

那时候他还小,十四岁,骨架也小,整个人瘦得厉害,校服穿在身上像披着一块破布,一眼便能透过宽阔版型的掩饰,想象出他藏在衣袖下突出的腕骨。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性格古怪,没人见过他脱下那套不合身的宽大校服,即使是盛夏的时节,他们依旧能瞧见他把拉链拉到最高处。他不做自我介绍,不参加班级活动,不举办生日聚会,不请任何同学去到他的家里,然后向父母亲介绍,这是我的朋友。
他们怀疑过他是个哑巴,但他确实会说话的。放学时他也漫无目的地与同学一道走,只是不远不近地回避在人群外,像是盘旋在群鸟身边的一只雏鹰,只有仔仔细细地瞧才能瞧见,飘在空中的哪里是落单的鸟,不过一片流云投下的阴影。父亲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决定搬家,究竟理由是什么,他不知道,父亲只是通知他,不是过问他的意见。那天父亲站在案板前,剁着肉,等他放下书包才说,手续已经办好了,夏天我们就走。他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久未修剪的头发遮住了眼睛,许久后点头说,哦。
他走出家门,走上楼梯,走到再向前一步便会坠落的地方,他的眼前是一栋高楼。高楼上有百十扇窗,灯火照出窗后人的影子,他想找个人说,嘿,我要走了。我可能会回来,可能不回来。早上5点,四楼左侧第二个窗子里的灯会被点亮。早上5点30分,五楼右侧第三个窗子里的灯才熄灭。早上6点,第一班巴士抵达楼下,每十五分钟来一班新的。6点30分,他得跑下楼梯,跑着去学校,才不至于无法进入校门。
当时是早春,3月。他跟在同龄的孩子们身后,踩着前人的脚印走过他一遍又一遍遇见的那道河流,就这么安静地跟随着,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少年大声说,我听说你要去美国了!他说,嗯。他们像在荒芜的枯草丛里找到种子的鸟群一样,叽叽喳喳地扑腾着围过来,一声接一声问,美国怎么样啊?你快认识新同学啦。你以前去过美国吗?你是不是要移民?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啊?哎,领头的孩子又问,他的声音最清脆,最响亮,我们以后还能见到你吗?他想了想,然后摇头。
他已经不记得对方具体的样子,回忆中那张稚嫩的脸被灼烧般的光点替代,光点说,我们来比赛游泳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于是他们站在岸边,一个个脱起宽大的校服,抛下书包,脱到身上只剩一条平角短裤,他学着那些人的动作,顶着他们惊诧的目光,挽起衣袖,解开拉链,袒露他年轻稚嫩的身躯,和皮肤上青紫、发黑的斑驳淤痕。
三,二,一,他跳进河中。
瞬间,水将所有的声音吞噬。水封闭他的感官,把他包裹进一个冰冷的膜,孩子们笑闹的声音被流水卷去,他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比赛,但当他游荡在河水里时,他能感知到的就只有自身,如果河是一面庞大的镜子,那它能倒映的便也仅是他的面孔,他失去了对声音的感知,耳膜鼓鼓地发胀,他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明明很冷却渐渐觉得暖,他失去了对方位的感知,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地,在流水的裹挟中,上与下,左与右都不再拥有意义,唯一的方向是暗流的方向,暗流把他送往前方。
他的水性很好。所以他并未升起疑心,即使他隐约意识到那天的水比往常更冷,那天的暗流更加湍急,就连水位似乎都更高了,远远望着深得发黑,望不到底。他被浪带到体力的尽头,这本该象征着一段旅途的结束,可不知怎的,他不愿浮出水面。美国怎么样呢?新生活怎么样呢?只要他停留在如今的境地里,那就不必面临未知的选择。他不喜欢选择。在他的面前没有通往终点的路,而只横亘着一条又一条的河流,他要不断地泅水,在每一场比赛中追随如他一样的鱼群,可人们似乎已站上干岸了,透过水面的折射,他可以模糊地瞧见三三两两聚集的身影,他们将他抛下,将他遗忘了,他们要奔赴下一场比赛,然而独自留在河水中的人要如何寻找终点呢?
他平静地体会着四肢失温僵硬的过程,只有向前是唯一可行的能令他存活的道路,可他一定要抵达岸边吗?他久久地凝望着与他相隔一层朦胧水镜的人群,声音穿不透河水,他看见肢体的语言——人们在岸边无声的呐喊。无声的泪水流淌在他们脸上,有那心急的孩子打算向下跳,又被身边人死死抱着腰身。他重新划起水来,迎着众人期盼的目光,慢吞吞地走上河堤,冻僵的四肢使他不能快步行走,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不用担心。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声妇人悲怆的哀鸣,她凝视着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像一柄憎恨的矛。她推开他,朝不息的湍流扑去,徒劳地重复拨开水面,却寻不出孩子的身形。有少年瞧了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继续冲河水焦急地喊,阿来,你在哪里啊?你出来吧,回来吧。
他只能回忆起灼烧般的光点。他回到家,鞋在混乱中被弄丢了一只,潮湿的布料沉重地盖在身体上,压下了他的双肩,让他瑟瑟发抖。水顺着发丝滴落,颗颗水珠遮挡了他的视线,是一场只下在他头顶上的雨,他看见父亲,父亲也看见他,然后勃然大怒。然后是斥责与殴打。
那样的记忆很久远了。父亲和他离开后,香港的房子就卖掉了,他们用这笔启动资金在新城市生活,久到他忘记拳脚相加的痛楚,甚至久到让他的父亲学会了尊重,有一次父亲招呼他,喂,过来,他却坐在原处翻看卷宗,那个身形佝偻的男人默然半晌,随后讪讪地自行离去了。他就是从那时起意识到,原来他有了更有力的身躯,和一双能稳拿枪械的手臂,原来他也可以变得强大,拥有向前走的资格。
他还是讨厌既下雨天,又讨厌阳光灿烂的日子。可是人的际遇多么吊诡,宛如洪水决堤。枪口对准他的头颅,wesley的讥笑传入耳中。你担下所有的罪名,然后去坐牢吧,他最好的朋友说,我则干干净净地享受我的人生。他曾经憎恨过一些人。少年时,他每天凌晨翻上天台,躺在楼房的边缘,看着那些与他无关的人如何生活,人们争吵,哭泣,作恶,活着。父亲总是打他,一定也有他的理由,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清楚的。他忘了如何去恨,或者被打断两根肋骨的痛苦,只想见父亲最后一面,但是,父亲死去了。然而独自留在河水中的人要如何寻找终点呢?如果他还有再见wesley的机会,他要告诉过去的好友,你把我彻底地毁了,我不需要你的忏悔,你没有那样的东西,他会把枪口塞进wesley的嘴,在扣动扳机之前说,我只需要有人听我说这个,也许只要杀了你,我就能重新相信自己了。可笑的是,他的毁灭完全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理由。他想起天气预报,温柔的女声通过电台告知市民,明天会是个好天气,而他的耳畔狂风呼啸。春日将尽的消息只是一个谎言。他在座位上,看着自己被勒出红痕的双手,又一次将丝线在掌心上缠绕。他得杀死wesley,他要学着痛下杀手。他需要迈出名为杀戮的第一步。

Chapter 5: 终点站

Chapter Text

“梁新玉,1976年生,广西桂林人,2002年赴港打工,死于药物过量引发的窒息,颈部有明显勒痕。孙其伟,1972年生,香港本地人,父母双亡,无妻无子,死于溺水。何家豪,1988年生,研究生在读,死于溺水。谭青,1985年生,背了三百万房贷,死于溺水。田伍,1960年生,家庭和睦并育有二子,死于溺水。杨卓,1967年生,前大律师现劳改犯,死于溺水。”袁家宝将一份材料递给何秋实,“何生,你觉得有什么相同之处?”
何秋实说:“泳技太差。”他咳嗽一声,径自走到袁家宝前方,“开个玩笑。”
“不排除意外的可能性。”
“你想说我们不该继续追凶,而是该对市民宣传不要私自下水游泳吗?他们不是小学生了。”
“你坚定地认为有人行凶。”
“我吗?我是不是听错了,是你才对啊。在发现杨卓的尸体之前,只有你根据不知名线人提供的信息,坚称这是连环谋杀案,甚至不惜和警司吵架,我说过,近墨者黑,你应该少和那匹害群之马联系的。变得像他有什么好处,想和他落得一个下场?”袁家宝掏出车钥匙,在稍远处启动车辆。黑车滴滴叫着把车门解锁,何秋实自顾自地坐上副驾:“现在他甚至惹上凶杀案。你要是肯听我的建议,那就别再给张崇邦打电话了。”
袁家宝脚步停顿。而后若无其事地上车充当司机:“五月初的时候有人见过杨卓,时间对不上。这桩案子得独立调查。”
“所以你改口说我们有两个案子了。连环杀人和凶杀……也许只是溺水呢。”
“专程跨越两个城区去游泳然后死在河里面。”
“杨卓在那附近上过初中。当地的初中生们热衷于游泳比赛,你知道,人一到中年就喜欢故地重游。况且过去十几年里总有些溺亡事件。”何秋实看着窗外,呢喃道,“我讨厌游泳。1981年……我十二岁,那年春天和朋友一起去水库消暑,我们扎进水里,比谁憋气的时间更长,现在想想真奇怪啊,他已经消失在水面下长达十五分钟,我们却坚信那只是个潜水能手所开的玩笑。我们还那么年轻,以为死神对我们有所优待,我们相信自己仍有无数次做选择的机会,不会为一个决定毁了我们的一生。之后我就转学了。”
“他负债累累。学生时期,人总是认为转学、升学,换一次环境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把过去的烂摊子彻底抛在脑后。但一个年近半百且有服刑记录的人,他不会再有‘转学’的机会了。他掉队了。对这种人来说,寻找一笔巨款比寻找少年回忆重要得多。突然去抢劫的可能性都大过游泳。”
“我以为你想将案件向意外方向侦办呢。”
“怎么这么说?”袁家宝面无表情。他得注意路况,于是拿出烟盒递过去,请何秋实自便。
“如果不是意外,警察总能找到证据。”何秋实接受了递到手上的烟,自己取出一根来点燃,“万物留痕。只要惹上怀疑就完了,然而凶手们总是想不明白这个。可这次的嫌疑人是你的朋友。你真的想要继续查下去?”
烟雾被风卷出车窗,但随着烟草的燃烧,车上被熏出了淡淡的苦味。这个牌子还是那么的呛,袁家宝想,可是许多人偏偏钟情,喜欢浓烈到涩口的烟味,他们做警察的尤其如此。无数个不得不熬到天明的夜里,辛辣的烟雾都如淤泥般将他包裹,他们点燃烟草就像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张崇邦总是左手夹着烟,熬得快撑不起眼皮时深深吸上一口,隔着面纱一样的白雾,袁家宝记得他双指间明灭的红光,和那双疲惫到露出血丝的眼睛。永不退缩的眼睛。何秋实吞吐的烟雾钻进他的身体,像孢子在胸膛内驻扎,他的肺部爬满了名为烟草的菌丝,挤压着每一丝氧气进入的空间:“我要提醒你,他还不是嫌疑人。”
“暂时。”
“你们之间有私人恩怨。”
何秋实冷笑着摇头:“这就没意思了。你是在迁怒,不许任何人对你的好朋友秉公执法。警队已经增派了人手搜寻现场,猜猜他们是否能找到更多痕迹。在很久之前我和他说过,如果他愿意慷慨地帮助我们的人——那么等他陷入麻烦时,警队也会无私地提供援助。他拒绝得多干脆啊!‘犯了错就该认’,替我把这句话还回去。妈的,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相信他是凶手,哪怕他和杨卓有仇,还被监控拍到在案发地附近转悠,你不能否认这很像踩点。但既然他愚蠢地选择了一种将所有人变成敌人的生活方式,那就别怪其他人对他视而不见,这件事只要下了定论,污点就将跟随他一生,人们唾弃起有污点的好人来,远比厌恶有苦衷的恶人更加苛刻,用他自己的话说,到了认命的时候了。谁让他选错了呢?”
袁家宝沉默以对。车辆行驶过一座教堂,风隐隐送来圣洁的琴声,宝sir的指尖跟着旋律轻轻拍打手下的方向盘,直到琴音与那栋建筑一同被飞驰的车辆抛在了他们的过去,他忽然说:“他喜欢弹钢琴。”
“99年的晚会,他是伴奏。我记得的。是《岁月》,对吧?”
“因为你过目不忘。他以前总说要请我们去他家做客,那时候可盈和老姚都在,他说,他忙里偷闲学了几首新的曲子,弹得一般,但是想弹给朋友听,等到他的孩子长大了,他们还能四手联弹,我们都曾经非常期待过那个孩子的降生,可我们实在太忙了,总有办不完的案子,抓不完的犯人,但我们没能等到他出生。”何秋实端详着车窗外的风景,他摇下窗户,以便捕捉远去了的赞美诗,脑中回忆起的却是《岁月》的旋律。张崇邦的演奏不像钢琴家那样严谨,有时他的力度过重,有时还会抢拍,最后干脆即兴发挥,现场编撰的乐谱从他的十指下流淌而出,他在他的角落里自得其乐,那些模糊了的音符挤满袁家宝的脑海,即使是张崇邦本人也不能够重现昔日的旋律,他再也听不见钢琴声了:“我想你看过尖沙咀事件的报告。那么你也许还记得,他左手的伤口穿透掌心,腹部的伤口深至脾脏,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为了活着,他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他的体力下降,严重精力不足,不能维持长期加班,更撑不住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警队对此的反应是把他调到文职,领导都很高兴,因为他没有精力和权限去替他们积极工作了。还有些更被警队忽视的副作用,左手神经受损,握力降到原来的一半,反应也变得迟缓——连基本的快速抓握都无法实现。这样的手是不能弹琴的。”
警局的轮廓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终点站快要到了。何秋实的手扣在车门把手上,袁家宝没有看他,他却看着袁家宝,觉得对方直视前路的双眼里透着冷漠,并觉得喉咙里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攥着他那条擅长巧言的舌头。
“我相信你记得他,但你从未真正地认识过他,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你能记住总警司的每个怪癖,或许也记得99年那场晚会上张崇邦弹错了哪个音节,可是你不会关注他被警队放逐后是否还能维系他的爱好,那么你当然也就考虑不到这件事了——右手拿着卷宗的时候,无力的左手该怎么夹住香烟呢?受到硬性条件限制时,人们往往要被迫改变持续了几十年的习惯,”他们无言地对望,袁家宝停下车,副驾驶方向的车门正对警局的大门,他的语调低沉,但话语重逾千钧,何秋实尝到紧张导致的痛楚,万宝路的味道刺痛了舌尖。
“何生,他早就戒烟了。你可以走进警局然后向鉴证科解释清楚,为什么你能在现场找到含有张崇邦DNA的烟头吗?”

Chapter 6: 杀手

Chapter Text

1月真是糟糕透顶。楼下传来等车人的窃窃私语声、车辆行驶声和垃圾翻滚过街道的沙沙声。他数着,十五分钟一趟新的巴士,时间越到工作的高峰,排出的队伍就越长。港城上空苍白的太阳高高升起之际,他跑下楼梯,跑向巴士站台。司机踩下刹车,让车辆在站牌前停靠,钢铁的野兽张开黑漆漆的嘴,人群鱼贯而入。
他混在人群之中。熙攘的人潮顶替了车厢内空气的位置,像是把孤独也从他身边挤走,驱散了初春的寒冷,却在同时带来温暖的窒息。左侧的男子抓着扶手昏昏欲睡,睡梦正鼾时被打开车门后吹进来的风冻得从不踏实的梦中惊醒,而后夹着公文包匆匆挤下后门。右边的姑娘挂着耳机,为了能够听见音乐而把声音开得极大,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听不真切的歌词和滋滋电流的声音。前方的中年人不断接打电话,时而谄媚,时而歇斯底里地争吵,放下手机的时候,他抬手用力地抹了把汗涔涔的脸,安静得异常。他在三站后下车,她在八站后下车,他在终点站之前的一站下车。他看着他们,度过他的漫漫长日。
等到巴士再度变得空荡,这段旅程就已结束,他不需要看时间,也知道坐一趟车耗费了他人生中的两个小时零二十四分钟。路上有十七个站点。他下车,小跑到街的对面,从始发站到终点站,从终点站到始发站,他拥有许多时间。那些时间千金难买,却被他毫无意义地抛费,家中等着他的是空荡的卧室和被泼了酒渍的走廊,他不停地调试电台,然而太阳仍旧高悬,迟迟不到他最喜欢的节目可以播放的时段,还有八个小时,还有六个小时。几次往返的时间。
他站在阴影处,前方就是空位,但他站着,没人想问他以及他身边的其他人为什么都站在那里。他观察到不远处的年轻女人正对着手机歇斯底里。
“什么叫明天必须得搬走?你没有通知,你让我搬到哪里去?”她语无伦次,兜帽下露出半张被泪水洗净了的涨得通红的脸,愤怒使她呼吸困难,几乎当场昏厥,尖叫声刺破耳膜,“我不走,你应该给我一个月的时间……除非你把押金退给我。你在逼我吗?他妈的别逼我。如果我死在你家里,我保证你的房子再也租不出去!”
“不好意思。”有个男人走过去。她匆忙挂断电话,像只濒临崩溃的野猫,因抗争的失败而失去了除抗争以外的全部沟通手段,抵抗一切,乃至面前的空气,她语气生硬,还是那样大声,还是那样尖利:“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了。我已经关机了,行了吧……”
那男人摇了摇头,递给她一张手绢。她本就涨红的面孔霎时间红得更深,声音一下子又变得低如蚊蚋,仿佛转瞬间捡回了基本的道德感和羞耻心,有人看见了她,于是她又一次想起,原来她仍在社会之中,原来即使是她活着也需要一些体面。他身穿陈旧的灰西装,身量不高但身姿挺拔,肩膀处的布料被肌肉撑起,紧得似要绷裂,阿cat发现那人西装上的褶皱,它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比那张写满疲累的面孔还要更加憔悴。他仿佛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他有漆黑的眼眸,面部皮肤因时间的锈蚀而变得松弛,平白增添了苦相,下垂的眼角处遍布细纹,颧骨处有浅色的、擦伤般的痕迹,他看出那其实是刀割的伤疤。那是他有记忆的第一面。男子向他走来,他们四目相对,一瞬间看见了彼此,而后草草错开视线,那人越过他,抬手拨开堆挤在一起的乘客,衬衫袖口遮不住手腕,他的手腕很细,腕骨形状明显,小指下意识微微翘起,让人想起乐队指挥家在灯光下葱白的双手,同时想到钢琴的旋律。
他左手上有一道几乎切断手掌的疤痕。
阿cat将头侧向那人。他的视线暗自追随着,直到对方踏出车厢,车辆又动了,他挤到窗前,隔着玻璃寻找男子被抛下的身影,他的脑中跳出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不笑一笑呢,他想。他赶在车门关严之前追了出去,但那个人已经走远了。自那以后,他不再脑内计算时间,他知道张崇邦会乘坐早起的第一班车,和晚间的最后一班车。坐九站,日日如此。张崇邦的家在西九龙,要走过一条很狭窄的巷子,拐上三个弯。张崇邦住在六楼,他的房间只有一面很小的窗,他会坐在窗前,直到午夜时分。
如果他坐到张崇邦身边,会发生什么呢?他会说,啊,你好。然后什么都没有,他将像往常一样离开,回到家,坐在黑暗里喝酒,喝到电台里传出的不再是杂音,然后告诉simon,他最近在追一个人。还是等第二天吧。反正第二天张崇邦仍在这里,他会跑过去,站在张崇邦身后左顾右盼,像个有正常工作和生活的普通上班族在焦急等待着他的那班车那样,因为只要迟到一次人生就完了,至少上班族都这么想。接着装作无意瞧见的样子,对张崇邦说,你也在等车啊?还要等好久呢。仿佛他们初次相遇。
但他知道这时的自己站在张崇邦面前,他看到对方双眸中流露的了然,阿cat顿住脚步,他的前方还是有一个空位,像是命运专程留出的邀请。张崇邦仍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哪怕是礼节性的笑容,他只觉惋惜,所以他笑了,那个突然绽放的友好的笑使他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男孩,热衷于对所有人释放善意:“你在附近工作吗?我每天都能看见你。”
“猜得没错。”
“还有其他人。”他俏皮地眨着眼睛,“我总是观察他们,像你一样有固定行动轨迹的人比想象中多。”
张崇邦望向他,神情变得更加严肃,试图弄清楚对方这么做的理由。“你是其中之一?”
“不是。”他倚靠着椅背,身体已然放松,似乎彻底把假装成普通人这一选项抛诸脑后了——在一名老刑警眼皮下这么做实在没有意义。“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你总要给我些信息。”
“你不是已经调查过我了吗?”
张崇邦微扬起一边眉毛,让自己的声调保持泰然:“没多少资料。你早出晚归,在街头游荡,似乎不需要工作。”
“我也有职业的。我是按照吩咐办事。”
人难免受潜意识驱使,即使身份变了也不改旧习。他站姿笔挺,背部从不佝偻,总是习惯性地守在门边、待在角落,暗中关注每个人的动向,张崇邦想了想,问道:“警察?”
阿cat怔愣半晌,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话一样,又笑着说:“错了。再猜一个?”
“你也可以猜。”
“猜我自己的职业?”他竟然真的收敛了表情,低头思考起来,“就像应召女郎。只是提供另一种服务。”
“快递员?”
“的士司机,送我不认识的客户到指定地点。”说着,他却停顿片刻,“抱歉,我经常设想和你聊天,现在讲了很久却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他仿佛这才回想起自己是在跟踪别人,而不是正玩着一个寻找同类项的游戏。
张崇邦的呼吸一滞,他突然捕捉到了那个他不愿承认的答案:“送他们去死。你是黑帮雇佣的打手。”
但是阿cat却笑了,他的唇角依旧勾出天真的弧度,好像他只要见到张崇邦就会忍不住高兴一样,哪怕他正在讲的是一件那么诡异的事:“猜对了,阿sir,但是赢家没有奖品。有人雇我杀你,我想在那之前看看你是怎么样的人。”
他钳住了张崇邦的手腕,偏偏是左手,张崇邦心中暗骂,他努力将僵硬的手紧握成拳,利用手肘的力量与对方较劲,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这个人的力道与他相差无几,显然训练有素。他的手竟生生地被拉拽出了衣兜,乃至对方冰冷的五指已经撬开他紧攥的掌心,让狰狞的伤疤暴露在了空气中。张崇邦很想给对方的脸蛋来上那么一拳,但他还是放弃了。还不是时候。
借着椅背的遮挡,没人能够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张崇邦深吸一口气:“那现在你觉得我怎么样?”
阿cat没有回答。他的举动那样突兀而强硬,真的得手后却只是细细地描摹着张崇邦的掌纹,指尖划过皮肤的触觉很痒,张崇邦感知到对方的指腹摩擦着他的疤痕,划过一遍又一遍。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他有片刻愣神,注意力全数被面前人近在咫尺的脸攫取,那张脸很年轻,他甚至能看见对方饱满脸颊上的绒毛,和苍白皮肤下青红的细小血管,那张脸很像昔日的他自己,仿佛空气是一面透明的镜子,而他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疲劳导致的幻觉。直到他意识到这张倒映在空气里的面孔也在他的脸上搜寻着什么东西——那个人在端详的是他颧骨处蝴蝶刀割出的伤疤。
阿cat问:“很痛吗?”
张崇邦顿了顿:“忘了。”
年轻人皱眉看着他,似乎觉得他在说谎。他轻轻地松开手,挽起袖子,向张崇邦展示小臂上的弹孔,认真道:“大家都会痛的。你为什么要把手藏起来?”
他无奈地说:“不然要招摇过市,到处去吓小朋友吗?你说来杀我,又不动手,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想看你笑啊。你怎么不笑一笑呢?”
张崇邦很想现在就扯出个笑,以尝试对方会不会真的看完了就从他的生命里离开。但他笑不出来。他嘴角抽动,最终只是闭了闭眼,轻叹一声,懊恼自己方才竟真的相信了这个人的逻辑,还妄想恶客所求甚少,得到一个笑模样就已满足。“你没有其他话想说了吗?”
阿cat却忽然正色道:“你有没有注意过梁新玉?”
“谁?”
“那位哭泣的女士。上个月你给过她一条手帕。一周里她差不多有三天要坐这路巴士,晚上7点那一班。不要误会,我没有跟踪过她,只是,”他指向自己的衣襟,“她的工作服上有姓名牌。但是在你遇到她之前,她就不穿那身衣服了。”
张崇邦抬眼扫视四周,警察的记忆力总是很好的,他们被训练成了知觉敏锐的猎犬,但三两成群的乘客堆里没有那张被他关照过的面孔,这令他的脸上也不免带了些凝重:“现在还没到7点……她失踪多久了?”
“两个星期。”
“没人报警吗?”
阿cat笑了笑:“除了我们这样的人,又有谁会发现呢?”
司机已将巴士停下。人群开始向门口挪动,他站起身,环顾四周,似要把每位乘客的脸纳入眼底,在其中搜寻他的目标。“抱歉,我到站了。我想现在你有事可做了?人要是有事做,就不会觉得日子难熬,我很有经验。”隔着人群,他冲目露疑惑的张崇邦挥手,“我们会再见面的。也许明天就再见了。”
他想不通其中的关联。他明明可以错过那班车,因为对他来说出门和归家的时间都已不再重要,也不必遵守强制性的时间规定,然而第二天他还是准时出现在站牌前,甚至克制不住地寻找起了那道消瘦的身影。那天,他等的人没有出现。在之后的一个星期里还是没有。同时他也开始关注梁新玉。找到她的踪迹不比找到神秘人简单,梁新玉的人际关系非常单一——过于单一了,对确定身份来说显然是个缺点。工厂说她早在年节时便被辞退,房东说两周前她就由于无法缴纳房租而被赶走,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老师和同学,除了定时坐巴士以外不会定时与任何人联系。坐巴士算是联系吗?除了我们这样的人,又有谁会发现呢?张崇邦想,他怀揣着疑问登上班车,在第一次交流过去半个月后,阿cat再度没有预兆地出现在他生命里,他坐在窗边,身旁已留有张崇邦的位置。
那次他不再提起梁新玉,转而把话题引导向另一名中年男性,又一起失踪,又一次在阿cat提起之前,张崇邦从未注意到的某人的消失。他望着曾经以为自己十分了解的公交车,以及曾认为一成不变的人群,忽而感到深深的迷茫,有一张本该熟悉的面孔永远地隐匿在了其中,也许正因太过熟悉,反而令他们的脸变得空白,变成最熟稔却也最面目模糊的风景。这辆车难道有吞噬生命的魔力吗?又或者一切只是来源于疯子的臆想——不。每当阿cat向他描述失踪者的外表特征时,张崇邦都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曾经真实的存在过,甚至他也曾向他们投去过匆匆的一瞥——而今他们消失无踪。
像是一场针对出局者的审判,总是被社会抛弃的人成为凶案的养料。但还有一位等待着他的神秘乘客,在每一次相遇的最终都笃定地说,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也许只是明天。春天快要过去了,可日复一日的守望与失望却远未终结,一名性工作者被杀死在家中,一辆失控的货车冲入人群,拾荒者被发现烧死在安置地,河边又冲上来几具残破的浮尸。电台主持人播报着气温回升的消息,但张崇邦还穿着他的厚衬衣,离去的人不再回来,他也不再年轻了。他走出家门,故意扬起嗓子说:“再见,”空荡的房间内只回荡着他强打精神实则虚弱的声音,客厅正中央还摆着他和蓝可盈的合影。然后他自言自语道:“知道了,我会注意安全的,嗯,再见。”
那位跟踪者对他有着难以想象的执着。即使张崇邦推测那个人也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他已经很久没在那班车上撞见对方了,他说不准这件事是好还是不好。某天夜里,他潜伏在张崇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跟着他走了一路,其实这种事发生过许多次,有时张崇邦能甩掉对方,有时不能,但那天阿cat光明正大地走出来,小跑到张崇邦身边,一路走一路说些天马行空的话,毫不避讳地谈起他人生中的每一段经历。
“你怎么会想到做警察的?”
“直接入职就不需要背负贷款,我爸爸付不起美国的大学学费。”他坦然道,“我工作的时候,只要做得出彩就能升职。当时看来那是最适合我走的路。”
“现在不是了?”
“现在哪一条路都不许我走了。”
张崇邦说:“我可以介绍你去——”
“——我有新工作了。我必须得做这个。”
长久的静默。阿cat注意到张崇邦正打量着他,终于有了些许融化的坚冰又重新凝固在他们之间,这条街地处偏僻,四周无人,逼仄住宅内的居民大多陷入了沉睡,气氛似乎在须臾间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他是一名凶手,他面前站着追凶之人,他们面面相觑。现在转身就跑,或者立刻发动攻击,就能脱离危险,或是制服敌人,但张崇邦哪个都没有选,他颤抖着下唇,阿cat则向后倒退了两步,重新藏到小巷的阴影里去了。
“别想指责我,”他听见怒火在他的血液里升腾,“我为香港扫垃圾而已。有什么问题?你也是警察,你觉得那些人无辜吗?他们不该死吗,要是他们杀了你的朋友,害了你一辈子,你不想亲手复仇吗?”
张崇邦又一次想起他残疾的左手为他带来的麻烦。当他意识到发动反击已然太迟时,他下意识用左臂抵挡,却被轻易地挣脱开去。他耳边是他自己的喘息声,那声音比起愤怒,更像沉重而悲哀,阿cat的枪口对准他,金属的反光刺痛他的眼睛,那支枪口径很小,但也足够致命。
他喃喃道:“你没有资格判断谁是社会的垃圾,梁新玉是吗?你或者我是吗?我们都是掉队的人,可除了法律,谁又能替我们决定是否要迈出那一步,你究竟杀了多少人,你还……”还能回头吗?
阿cat的食指勾着扳机。枪挂在他手上晃悠,他拿着可以顷刻间令任何人化身野兽的武器,手臂肌肉绷紧,似乎他正将枪支捏得咔咔作响,张崇邦摒去杂念,分辨出那些金属摩擦一样的细微响动,其实是皮鞋踩着脏污地面的咯吱声,阿cat正缓缓地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张崇邦高举双手,不动声色地向前移动,然而于事无补。要夺枪吗?他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是因为这个才接纳我的吗?”阿cat缓慢、固执地摇头,金属在黑夜中闪烁,“每个人都有两面的。我的朋友没有相信我,法庭也没有相信我,你要怎么确信不是我杀了他们?可能我只是编造故事,以此来接近你,博取你的信任。”他威胁道,“然后杀了你。因为你是我的目标啊。”
张崇邦听见对方低沉的陈述:“不是我想要变成这样的,我从来没有机会选过,其他人的选择却算在我头上,怎么有这种道理?我为什么不做警察了?因为我最好的朋友背叛了我,这个社会舍弃我的时候没给过我任何东西,现在竟来要求我。”他们相距太远,他清楚自己已经不可能追得上对方了。
阿cat微侧着头,兀自陷入思索的怪圈中:“你该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想过绑架你,然后你就能知道了。也许我会实施,也许不会。”他晃晃手里的枪,不再是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紧,而像个孩子故作轻松地强调他的强大那样,“你不害怕吗?你不想走吗?”
张崇邦并未逃离,而是伫立在原处。他注视着阿cat茫然的眼睛,直到那个年轻人收起枪转身离去,好像一只试探着离开巢穴却又在受到刺激后快速躲回领地的动物,他想,他本来打算邀请对方上楼坐坐的。
5月3日,晚10点。
张崇邦站着,查看腕表指针指向的时间。他闭上眼睛,垂头思考,想着最近他太过急躁,要想达成目的,他必须维持更清醒的头脑。然而他已陷入循环中去了,相似的厄运一遍遍地在他身上上演,报丧的鸟在头顶盘旋,他反复乘坐那班公交,从终点站到始发站,从清晨到午夜,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却看着随时会消失无踪的他们,仿佛他顶替了那个人的身份,成为了徘徊在班车上的幽灵,他再没遇见过阿cat。唯一的喜讯是,他翻遍新闻时也没有找到疑似对方做下的凶案。东九龙街头一名男子持刀行凶,集装箱运输的进口椰子里藏着毒品,总警司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他们维护治安的努力有了极大的成效,而他等的渡船还没有来。河边冲上来几具残破的浮尸,张崇邦想,他竖耳倾听,听见所有纷杂的思绪头尾相接,串成一个震耳欲聋的答案。他冲向街头,寻找愿意搭载他的出租车,这辆巴士迟到太久了,可他必须尽快赶到需要他的人身边。

Chapter 7: 梧桐河

Chapter Text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什么时候交的?你已经好多天没有打电话过来了,忙着社交啊?不是吧,我以为我们也算是朋友,你偷偷开启了新生活,但是不告诉我?”
“最近很忙,有些事不方便说。Simon,我可能惹他生气了。我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做我的朋友。”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哎呀,你们这些人,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想得起我喽,”电台主持抖着腿,“但是我不在乎,我就等在这里,每天晚上等着帮你们的忙呢。”
“有区别吗?”
“男人和女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生气的理由也不一样啊。你总不能送男朋友一条裙子,送女朋友一根皮带吧。”
“我说了不好听的话。”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需要道歉的。你去找他嘛。”
“我想带着礼物去。如果他看了高兴,或许就原谅我了。”
“什么礼物这么难准备啊?”
“一个答案。”
“答案……你的朋友喜欢解谜吗?”
“也是一次机会。我还缺一点证据。如果我猜的没错,我想我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谁……那个征兆已经来临了。明天有雨,Simon,再见,我今晚需要工作。”
5月3日,晚7点。司机把电台调至金融频道。Simon的节目比他从前的人生还要无聊,每次偶然接入这个频段,他都只会听见不明所以的冷门摇滚乐,以及同样不明所以的主持人和求助者的无趣对话,他不理解这个电台存在的意义,因为没人在乎其他人毫不跌宕起伏的忧愁,他相信早晚有一天此频段将属于另一档更具娱乐性的节目,就像有一天,他的这辆车也会属于别人。因为他们都不够引人瞩目,没能力保有自己现在的生活。
主持人的声音慷慨激昂,房事前景大好,股市前景大好,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什么和什么都前景大好,就像去年的金融泡沫不存在一样。从业者称其为泡沫,但司机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任何泡沫破裂时会像这样造成毁灭性的结果。那天,只是砰的一声,泡沫碎了,破碎的声音有如核弹爆炸,他被溺死在飞溅的泡沫里,电台主持人激动地公布股市大跳水的消息,不知是在激动无数人一辈子积蓄化作的数字被一键清空,还是激动于越大的新闻越能给主持人带来财路。他机械性地打方向盘,踩油门,只听见庞大无声的恐慌,他还不起的贷款成了消弭在空气中的泡沫,司机抵达目的地,乘客快速下车,他却僵硬如死。
那都是去年的事情了,可惜他仍活着,有时候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只是他期待的错觉。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都合群,循规蹈矩,他升学,毕业,工作,结婚,是人群里不起眼但不会被抛下的那一个,直到生活朝他的脸上丢了一连串耳光。和他并行的车疾驰而去,那条康庄的路是他们独有,他只余昏暗的窄巷。贷款逼得越来越紧,他弓身,把脚下的障碍物往更隐蔽处藏了藏,迎接下一个客人。他往返于繁华的街道,时间还不够晚,身边总开过一些烦人的苍蝇,苍蝇们嗡嗡地挂挡,他停在路边,用方向盘抹掉手上的汗,瞧见远处站着个四处张望的男人,他喊道:“喂,你去哪里?”
男子惊喜地看过来,赶忙跑到他车前:“到梧桐河。有急事,一定要快。”
要快。司机说:“有点远啊。”
“我真的很急,可以多给钱。”
“不收八达通。”
“我带了现金。”
“上来吧。”他朝身后努努嘴。快些下定决心,就当是为了他自己。他开得很猛,就像喝急酒,喝得越急越易沉醉,越快地远离城市就越能甩丢杂思。他不需要内疚。不是他想要变成这样的,他没有放弃面对他的失败,他只是选了一条不得不走的路,如果一定要责怪,那就怪天不能给他们一条好命吧。他太沉浸于调整自己的情绪,开得很远了才想起来摇上车窗,调大电台的声音,与乘客搭讪:“这么晚了跑河边,游泳也不挑这个时候吧。”
乘客也像才想起来一样,从衣兜里掏出了张证件,那个皮套在司机眼前一闪而过,看得不够清楚,但他的声音却一字不落、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司机耳中:“警察办案。麻烦了。”
5月3日,晚9点。巴士悠悠停在站牌前,只有一名乘客等在那里。阿cat登上阶梯,选择了距离入口车门最近的位置,听见背后传来车门合上的机器运作声,车辆轻晃着,沿既定的路途朝前驶去。他头靠车窗,倾听车辆摇晃时玻璃与铁皮碰撞的咔咔声,还有每一次车辆停靠时门开合的声音,那声音每隔十几分钟便会响起,接着是衣料的摩擦声,乘客下车的脚步声,目前为止什么都不会发生。他透过车内微弱的光,分辨出车外的景色愈加荒凉,渐渐地也不见了车外稀稀落落的行人的影子。
巴士继续移动。
窗户上有他的轮廓,然后仅剩他的轮廓。我们的长相是相似的,阿cat想,他在车内,张崇邦在车外,他要随着车辆一同向未知驶去,他则继续走着他选的路,他曾经透过玻璃与他目光相接,就像隔着时光瞧见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他的追逐的开始。嘀嗒,嘀嗒,腕间手表的指针轻响,他转过脸,确认所有人都不在那里了。巴士内顶灯惨白,一排排座位倒影拉长,像它们才是这车上真正的乘客,从阿cat的位置看去,只能看见巴士司机半张黝黑的侧脸,驾驶座上方贴着许可证,摆好摆件,最上方悬挂一串祈求驾驶安全的平安符,闪光的十字架轻轻摇摆。
晚10点零37分。抵达终点站。车门在他面前打开,他慢慢站起身,向前踏上两步,离开的捷径近在咫尺,门口是另一个更好的选择,但他安静地等待着,扭头看驾驶座的方向。巴士司机还看着头顶的十字架,嘴唇蠕动,不知呢喃着些什么,然后才与他四目相对:“终点站。你该下车了。”
阿cat则说:“你该动手了。”
司机摇头:“我不会随便动手。”
年轻的乘客疑惑道:“真奇怪。我有哪里令你不满意吗?我像你一样。我也是出局的人。你为什么不选我呢?”
司机并不接他的话,他慢条斯理地在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手里多出了一把枪。他的动作一板一眼,好像掏枪指着乘客这件事正常得如同食客在就餐前摆出刀叉,他是如此的熟稔,又无比坚信,他的客人不会尖叫、逃跑,也不会反抗,而只会像接受一个期盼已久的邀请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拿出生命的馈赠。阿cat果然没有动作,即使他本不是这场宴会该请来的客人。
“你怎么发现的?”
年轻男子思索着,迈步向前,他的胸口已然靠近枪口,俯身端详司机的表情,苍白的面孔贴近。司机抬头看他,却没有偏移枪口。他说:“我家的窗户正对着一栋高楼,楼下是一条算不上繁华的路。我每天都通过那扇窗户,看着对面楼里的人上班,下班,一辆又一辆巴士来了又走,我知道有一个司机在停靠前就会打开车门,有一个司机只有彻底停稳后才肯让乘客上车,有一个司机停车的时间特别短……如果是高峰期,车就来得晚一点,每天早上九十点钟,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巴士往往要来迟十几分钟。但你是午夜那班的司机。我记得你,田先生,”他说,“你可以很准时,因为你只需要走那条畅通无阻的路,可是偶尔你也会迟到二十分钟。总是在预报下雨的前一天。”他看了一眼枪口,“杀人需要这么久吗?”
“我不是在杀人。”
“是他们自己活着活着就死掉了。”
“我不是在,”司机强调道,“杀人。我只是替他们做出了选择。那是上帝的启示,她明明想要,但却不敢做决定,你也一样,上帝把她送到我面前,他要我替你们决断,”他将枪口上移,指向阿cat的脖颈,“枪不过是一个必须的促进决断的推动力,如果没有推动,人们总是倾向于选择拖延,我不会扣动扳机,我只是请求他们放下焦虑,什么都不要想,让自己得到心灵的启迪,游过那道河。”
司机的笑容有些悲伤:“我从未将任何人的头按进水中,我也没有殴打过他们,我甚至没扣动过扳机,他们身上不是根本没有伤痕吗?他们是懦弱的人,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选择前进的方向,我只是轻轻地推了一把,是他们自己不要浮出水面的。可惜我已经充当了这个角色,那就没人能再为我做这一切了。”
年轻男子似乎没在认真地听他倾诉。他眼帘低垂,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褐色的瞳孔,正在仔细地观察着什么,然后他的脸上忽然绽开笑颜:“啊,这是一把假枪。”他抓住司机的手,让对方突兀地感知到筋骨分离的锐痛,“这样就简单多了。”
争执间,司机还未被钳制的手奋力挥动,下意识地搭上了方向盘。从监控录像里可以看到,一辆巴士贸然闯进画面,以诡异的蛇形在公路上前进,中途它曾短暂停顿过一些时间,而后一反常态,直直地向河水中冲去。监控的范围无法囊括那道河,彻底静止了的画面里,许久都未出现改变,没有人湿漉漉地逃出生天爬到岸上,只有道路中间留下了两道漆黑的胶痕。
她从地板上醒来,浑身酸涩,喉咙处剧痛无比。她安静地躺着,静静看向悬挂在头顶的绳索,忽然嗤笑出声。她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条绳子却还是承担不了她的体重,她摇了摇头,艰难地从地板上爬起,仿佛刚才的大脑缺氧反而令她神台清明,她是怎么落到这般田地的?她也曾有笑容恣意的少年时代,直到她的人生里堆砌了一个又一个错误的选择,现在她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随意捡起桌面上散落的药片,感冒药,消炎药,止痛药,她闭上眼睛,每一样都吃了一大把,大口吞下冰冷的水,水流经她痛楚的咽喉,像吞着一团团灼热的火。这治不好她的病,解不了她的痛,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了,但她踉跄着走出家门,死在家里会导致房价下跌,死于跳楼可能砸伤路人,死在铁轨上会变成一团难以清理的肉沫,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接着看见了那辆要把她载向彼岸的巴士,像看见巨大的棺材走向她,要把她带往永恒的安眠。
不用继续给我推销,我买不起更高档的墓地,他对电话那边说,老头子六十多岁去世,没受过多少罪,算是喜丧吧,死后住哪里就别挑剔了。我没有亲人,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给我收尸的,其实我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但是没人愿意爱我。你能不能帮我收尸?喂?他嘟囔道,怎么挂电话了?我爸妈都葬在你家的园子里,不能再加我一个吗?他瞧向窗外黑洞一样的河水,自言自语着,如果这辆车掉进河里就好了。
到终点站了。他出声驱赶,但那名乘客还是不肯离开,于是他起身试图摇醒她,却看见一张覆上青白死气的脸。红黑的绳结纹在她的颈间。他们不敢面对选择。死亡意味着他们的失败与胆怯,所以他们把选择抛给他,祈求一场意外如同期盼上帝给的礼物。他日复一日地丈量着这条道路,似乎世上只剩下河边的四季,你们都叫我司机。可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吗?如果这辆车掉进河里就好了,他在每一名麻木乘客的脸上,找到像一样她的眼睛,那些眼睛里浮动着同样的期盼。
他们等着他的推动,然后做出选择。
现在他终于看清了多少年来静静藏在黑夜保护下的河面。他看见河水泛起的波澜,巴士沉入春日的水,玻璃已经染上水色,他终于得以拥抱长久以来脑中的妄想,它顽固如同头脑深处的病灶,他只能作为使者替旁人实现他的妄念,而此刻他所能品尝到的唯余无尽的渴求。那是对生命的渴求。

Chapter 8: 潮汛

Chapter Text

视野陷入黑暗。他在河水里睁开眼,让眼球适应昏暗的光线,庞大的巴士飘在水中,就在他眼前,像一场机械造物的鲸落,它不再横冲直撞,而是被重力拖着,飘摇的同时缓慢下沉,靠近驾驶座的车窗上逸出一丝血色,玻璃遍布裂纹。司机的头枕着车窗,双眼紧闭,额角渗出的血液染红了苍老的脸。
他顺着车门钻进灌满水的车厢内,抓住了司机的衣领,拖拽着这具沉重的皮囊向前游去,流水托举他的身躯,带来了河的呢喃,被河吞噬的幽魂在寂静里窃窃私语,为什么他们都决定了不再浮出水面?他已飘至湖的中央,现在原路返回已经太晚,然而黑暗使他无法分辨岸与河、天与水的分界,对岸在他眼中遥不可及,昏迷的司机口中不断钻出细小的气泡。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将升起,但那仍需要等待很久。只有向前是唯一可行的能令他存活的道路,可他一定要抵达河岸吗?
“行,到了。”司机擦了把汗,汗水汇聚在他脸部的沟壑上,藏在褶皱里,多到能积累出一汪浊泉,“下车吧。钱我就不多收你的了。”他撑起假笑,“我最支持阿sir工作了。”
“麻烦稍等,我看下情况。”
男子钻下车,但没有同意放司机离开。他跑到路中间,先去公交车站牌处看了看,接着反复看表,好像等着什么,而他等的东西错过了时间。司机低声咕哝,心里暗骂,却不敢表现在明面上,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关注乘客的动向,随时准备挂上假笑。
张崇邦从街的这边跑向那边,然后跑回来,接着他忽然蹲下,用手摩擦柏油路,感受不同的触感,这会给他提供肉眼不可见的信息。他甚至趴下来,头靠近路面轻嗅,闻到橡胶烧焦的臭味。清凌凌的月光洒在路面上,照亮两道在警察眼里非常明显的痕迹,那是由于急刹失败而被深深嵌入柏油缝隙中的轮胎的一部分,它们相距很远,来自一辆大车。巴士。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张崇邦看看车辙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静静的河面。
他走回出租车边上,脸色不太好看。司机立刻谄笑道:“您还需要什么?我可以帮忙带犯人去警局。”
“不用了,”他说,“你走吧。我要下河看看,如果还坐你的车,会把车弄湿的。”他安抚性地笑了笑,“谢谢,不麻烦你了。回去工作吧。”
说着他果真转身,向河水走去。他是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他的前路。即使前方既非坦途,也不见生活被摧毁后的废墟,只余一条沉沉的黑河。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步步地走入寒得彻骨的春水。奔流的水裹挟他的身躯,坎坷的河床牵绊他的脚步,寒意掠夺着体温,泥沙钻入鞋袜,有那么几次,他被潜藏河底的顽石绊倒,几乎无法在湍流中稳住身形,但他依旧喘息着,重新站起来,稳住踉跄的步伐,继续朝前迈进。
司机呆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想起春天的河水冷得刺骨,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在方向盘上摩擦着,蹭掉手心的汗。该不该报警?脚下的障碍物闪着寒光。他怎么解释?他想,手机还躺在他的衣兜中,砰砰的心跳一次次撞上它,像困兽撞击着沉重的壁障。他终于鼓起勇气,向着那位阿sir消失的方向喊道:“喂!你回来吧,我……”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只瞧见无光的天与水,河面上甚至不见生命的坠落激起的涟漪,仿佛冥冥中有只无形的巨口,已将那位行路人的背影彻底地吞入腹腔。
张崇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潜入水中。这些日子里他的畏寒和气短愈加明显,刚游了几分钟便明确地感觉到体力的快速流失,腹部的刀口甚至隐隐作痛,他努力睁开眼,在河水中寻找可能沉了下去的巴士,几分钟后他不得不浮上去,飘在水面上剧烈地咳嗽着,他的双眼很脆弱,不能长时间受到冰冷河水的刺激,连续几次之后,他已游得离岸太远,眼白被折磨得发红,眼眶里像盛着两汪泪水,水顺着发丝滴答,他的唇冷得失去了血色,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承受住几次往返。张崇邦再度吸气,重新下潜。
他看见了巴士,却看不见车里是否还有需要解救的活人,他奋力向巴士游去,但一道涡流卷住了他的双腿,像水鬼的拥抱,要在怀抱里把他拖往深渊。张崇邦呛了口水,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然后他看到一道身影。跨越河水编织出的银镜,阿cat在不远处看着张崇邦,望着那张与他极其相似却不曾被时间宽宥的面容,如若他可以老去,那也将是他应有的面孔。一双手搀着张崇邦的臂膀,将他拖拽着脱离了涡流的纠缠,阿cat忽然吻向他,送来空气与生命,张崇邦被迫贴近了他的唇齿,像吻着一片薄薄的冰。
他揪住阿cat衬衫的衣料,拉着年轻人朝对岸游去。原来对岸并不遥远,只要再靠近些就能看见被月亮涂白的河堤,张崇邦扑向岸边的土地,四肢跪地,兀自咳得撕心裂肺,阿cat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斜坡上看着他。年长的人咳着咳着,居然无奈地笑了起来,脱力地翻身仰躺着,边笑边骂:“扑街啊臭小子。你倒是报警啊。”他抹净脸上的水,“真是被你害死了。非要自己干?”
阿cat抱着双膝,细细看着张崇邦的样子,认真道:“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逞英雄算什么礼物?”
“抓住连环杀人犯是大功一件,”他笑着,像一只抓到猎物后朝饲养者邀功的猫,“然后你是不是就能复职了?”
张崇邦渐渐收敛笑意,他盯着阿cat看了半晌,然后移开视线:“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已经离职了的?”
“有哪里的警察能够每天按时下班吗?”
张崇邦被逗得又笑:“说得对。”他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可惜我没法复职,也许你在美国做警察的时候可以……但现在不比当年了,这里也不是美国。你呢?根本没人雇佣你吧。你也没有杀过人。”
阿cat倒是愣了一下:“这个谎言很拙劣吗?”
“如果我以前抓过的人雇佣你来报复我,怎么会不告诉你我现在不是警察。杀退休警察和杀现役警察可不一样,喂,你一点都不熟悉杀人的步骤,还想当杀手啊?”他反问,“你忘了吗?最开始你叫过我‘阿sir’,当时我就想,我都快半年没听过有人这么叫了,尽管之前听过几十年,竟然还是觉得有点陌生。”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司机?”
“这是转移话题吗?”
“好奇而已。”
“其实没什么理由。我走访了失踪者的社会关系——他们几乎无人关注,这不会是熟人作案,失踪者彼此之间也没有交集,我一直在想,除了你或者我还有谁能注意到这些人,其实答案很简单。”
“巴士司机。”
“因为他们都经常坐车嘛。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
“为什么会看起来这么像自杀?他们的死因确实是溺水。那个司机,他真能这么准确地找到乘客里每一个有自杀念头的人吗?”
“我想百分之九十的乘客都有过自杀的念头。”
“为什么?”
“必须每天乘坐一辆通往郊区的午夜巴士的人活得能有多幸福呢?”
“说的也是。”
阿cat看向他:“你知道他这次的目标本来是谁吗?”
“谁。”
年轻人略带恶劣地表示:“是你。”
但张崇邦没有为此惊讶。他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我也算死了不会被发现的那种人,他倒是猜的不错。”
“但你不会选择溺水。”
“对。”
“可你还是差点回不来了。你不是生长在河边的人,依附河而生的居民知道该如何利用河水谋生,我们都识水性,一开始,我父亲挖河沙,后来河底挖毁了,他们改成捕鱼。我十四岁的时候下水游泳,有个同学死在河里,回家后父亲打了我一顿,我一直记得那天发生的事。那是唯一一次他打我不为他自己,而是因为怕我死。这条河联通着海洋,它太深了,沙坑就在那里,但所有的人都忘了它们存在,如果涨水呢,就更看不见,而涨水的时候——总是预报下雨的前一天。”阿cat看看天,看着张崇邦,然后久久地凝望着河面,脸上有种奇异的雀跃,他大笑着说,“再懂水性的人也会被河底的涡流拌住脚步。这从来不是选择。是潮汛啊!”
潮汛。有时是晴天,有时是雨天。阿cat站起来,水湿的衣衫使他看着更加单薄,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像一场涨了又退的潮水,他的表情坚定莫名:“但我还是要走的。我必须杀了wesley,即使你不能理解也没关系。”
张崇邦太累了,他坐在那里,疲惫地喘着气,失去继续追赶的能力,那个潮汛一样冰冷的男人俯下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Chapter 9: 明天见

Chapter Text

出租车里一片狼藉。司机牛一样喘着粗气,双手不断发抖,喉咙中逸出叽里咕噜的诡异哭腔,他是想要求饶的,可嘴唇却只顾着哆嗦,急得快喷出涎水来了。砍刀抵在他脖子上,雪亮的刀身上沾着赤红的血,他和刀面贴得太近,那血都蹭到了他脸上,随着他面部肌肉的痉挛逐渐涂抹均匀。那不是他的血,司机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求说:“求,求你……放了我吧……”
乘客奇怪地说:“你在怕什么?”他晃了晃刀,又吓得司机僵直在驾驶座上,“这不是你的刀吗?”
他肌肉线条明显的胳膊上多了一道狰狞的刀伤,血顺着伤口流淌,沿着被他紧握的刀把爬上刀身,一直流至刀尖,然后滴落在司机的衬衫上,每一滴多渗开的鲜红都会让司机身形微颤。他实在受不了了,又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人?笙哥?你,你回去告诉他们,我愿意还钱,”他绝望地说,“杀了我他们才没有钱拿啊!”
乘客好像更疑惑了:“你愿意还?你又没有钱,愿意有用吗?”
“没用,”他崩溃道,“我要是有钱早就还了,哪用得着你来逼我!”
他身后的乘客已经把琴弦收起,然而他的砍刀却落入乘客手中,司机的状况没有变好,似乎还因为反抗变得更加糟糕。期间,他浆糊一样的脑子被迫在恐惧的压迫下高速运转,聪明地捕捉到乘客对电台节目的兴趣——自从车载电台的音量被调大后,他身后不讲道理的杀人魔似乎就得到了某种诡异的安抚,放弃步步紧逼,反而好奇地听起故事来,就像被玩具吸引走注意力的野兽,暂时了失去大啖新鲜血肉的兴趣。但节目已经播至尾声。他无比期盼能够讲到天荒地老的、那名自称警察的男子叙述的故事即将迎来终结。他认命地颤栗起来。
“很抱歉,我刚才讲述的并不是全部的事实。为了受害者的隐私考虑,以及为了向公众保密,恕我不得不修改一定细节,毕竟我想要说的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对于其他人的秘密,我已经尽可能地说得简略。也许这个故事被我讲得过于模糊,但我想,如果是他本人的话,一定能听得懂的。”
“你要是只想找人,为什么不发布寻人启示呢?尽管不想承认,但我得说,我们这档节目的听众只有失眠症患者,你在做无用功。”
“我确信他是听众之一。他告诉过我,他没有朋友……除了一个叫simon的人。”
“除了……我?蛮惊讶的。”
“我想他会收听你的电台。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的话还有新的明天。我想借你的节目对他说……请原谅我至今仍不知道你的名字。半年多前,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下属,我的妻子……他们都去世了。我本人也被警队调职,然后辞退,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每天都做着既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梦想的工作,但是突然之间,我失去了那么做的资格。可以说我被……抛弃了。像你一样。”
主持人停止了喋喋不休,安静聆听男子的坦白。司机屏住呼吸,车内静得落针可闻,他也等待着属于他的判决。
“我的左手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这让大多数我可选择的职业都拒绝了我。我开始每天坐巴士往返,既是求职,也在消磨时间。然后我遇到了你。我知道我没法说服你,因为我不是你,不能替你做选择。我只想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了。邮差,听起来不错吧?骑自行车送信不是很需要用到左手。我会在下周入职。这周的每一天里,我都会乘坐那班车,我会先坐最早的那班到梧桐河边,然后坐最晚的那班回家,在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地点,你都可以遇见我。我做邮差的辖区是油尖旺,在这个辖区内,或许有一天,你也能收到由我派发的信。你知道我家住在哪一栋,哪一户,对吧?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有任何打算想要走上一条你没有尝试过的道路的话,明天见。嗯,明天见。”
审判的钟声响起。司机紧闭双眼。然后他感觉到肩膀上一阵轻松,乘客慢慢移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砍刀,他听到一声闷响,刀被丢在了后座。他想要回头,但却听到身后人说:“别动。”司机忙不迭地点头,把他僵硬的脖颈重新转回去。
“雇佣我的人是笙哥。你得去解决你和他之间的问题。不许报警。我知道你是谁,家住哪里,明白吗?闭上眼睛。”
他听话地紧闭双眼。
“很好。闭眼,数六百个数,十分钟后睁开眼睛,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沉吟半晌,最终提醒道,“高利贷是违法的,你知道吧?你可以找警局帮忙,然后就不用偿还那些利息了。”
司机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里挤出闷闷的声音:“我没有享受过那些钱。它们就那样消失了,我什么都没得到,我已经五十多岁了,那些本金,我要一直……一直还到死……到我死的那一天啊……”
他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这些话,因为他没有得到乘客的回答。他依旧埋着脸,数着一,二,三,四,数到六百,在每一次的揽镜自照中数清了过往的人生,他的手腕贴着脸,脸部的神经能感知到腕上脉搏顽强的跳动,他曾怨恨地呐喊过,是天逼他去死,但天既没有指给他一条生路,也没有指给他一条死路,天什么都没给过他,给他一切的是他自己的脉搏。他不愿舍弃的是他自己的脉搏。司机睁开眼睛,乘客消失了,电台的声音也消失了,而且乘客带走了他的砍刀,如果不是他衬衫上已被汗水晕开的血迹,那名出现又消失的乘客,那位义无反顾地走入河流的警察,那个奇诡的故事和曾经占据他大脑的狂想,都像是一场噩梦那样虚幻。他发动车辆,开向距这里最近的警局,为了让他的脉搏延续,他必须做出选择。

Chapter 10: 最后一课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站在讲台上,他清了清嗓子,扫视一圈端坐台下的学生,朗声道,这一课我要讲的是凶案的解析。你们中的很多人未来都要成为警察,甚至于是警界的中流砥柱。可你们了解过凶杀吗?你们或许想过实施凶杀。不要笑,同学们,这不是一个玩笑。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想过杀人,尽管谋杀是解决问题的所有手段里最拙劣的一条,但总有无数人热衷此道,他们前仆后继地证明了,他们究竟有多么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而只能选择制造一个更大的错误来掩盖。
他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一行字,首先是受害者的人际关系。
也就是熟人作案。何秋实五年级的时候失去了他小学时最好的朋友。他的父母对他有些过度的保护,为了防止他伤心太过而把他转到另一所学校,甚至举家搬迁。他只在那间小学里读过一年,一年的时间不足以让他结识任何朋友,他按部就班地升学,考入高校,成为一名精英。然后在办案时把一名犯人打到耳膜穿孔。总督察勃然大怒,他想,他完了,他就这么因为一个过重的耳光毁掉了自己的仕途。
但犯人的律师是杨卓。实话说,当杨卓惊喜地告诉他我是你的老同学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起杨卓到底是谁。其实他们只做过一年的同学。但杨卓帮他说服犯人放弃上诉,一个耳光造成的麻烦被一年甚至没写在他档案上的同处解决。他和杨卓都知道,在警界和律政界有自己的人——而且除他们之外没有任何人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件事有多么方便。他是杨卓的当事人的审判官,杨卓是他的犯人的律师,他们推杯换盏,步步高升。
他开着那辆普通的灰车去杨卓租住的地方接人。杨卓年龄大了,头发在监狱里被剃得像秃顶,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而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老头,穿着身灰扑扑的破衣。他没有接杨卓出狱,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拿到了他的电话号码,但当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听见对面那虽然改变了但依旧留存在他记忆里的声音,何秋实知道麻烦来临。
“抱歉,”大律师坐在副驾驶上,愁容已经刻入眉心,“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不会来找你。”
何秋实沉稳地说:“没关系。先上楼吧。”
他上前一步,拧开门锁。他和邻居关系淡漠,据他所知,这栋楼里没有热衷于躲在暗处窥探哪位邻人家里来了新客、谁的儿子官场得意的长舌妇。他瞟向手表,晚上8点,城市已经陷入休眠。他总是开着更贵更显眼的座驾出门,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灰色的那辆也属于他。
老教授说,凶杀的调查往往从被害人的人际关系网开始。家人,老师,同学,邻居,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凶手也确实在这些人之中。无差别杀人和连环谋杀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很低。
“多喝点。”他说。他炒了几盘子荤菜,红酒、白酒、啤酒都端上来,混着倒给杨卓。杨卓被他灌醉了,又或许是杨卓自己想醉的——他应当很久没喝过好酒了,而且为了能在接下来顺利地说出他的请求,他也需要酒力带来的勇气。何秋实和他一起喝,一杯又一杯地灌到肚子里,喝得两颊绯红,东倒西歪。
“我去上个厕所。”他说。
他拧开水龙头,把水流开到最大。水流声哗哗,咆哮着撞向水池,他跪在马桶前,吐得昏天黑地。酒液和胃里分解了一半的菜混在一起,混成一滩稀里糊涂的浊流,一切不清醒都随着腥臭的呕吐物一起从身体里倾倒出去。他嗅了嗅领口,喝酒时他的手抖得不得了,一杯有半杯都能被泼到身上,现在他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酒臭,闻起来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他回到餐桌前。
“你也猜到了吧。我想找你借钱。”
何秋实夹了一筷子菜:“嗯。先吃饭。借多少?我尽力给你。”
“三十万。”
他的筷尖在半空中停顿。“你知道我的情况。别提我做不到的请求,就算你逼我,我也拿不出来。”他看着杨卓,尽可能的诚恳,“阿卓,我是真心想帮你。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需要这么多钱?”
杨卓沉默一会儿,眼睛里似乎被酒辣出了泪光:“我想东山再起。”
“做点小生意?可以啊。你找工作有点麻烦吧,做生意好。”何秋实一锤定音,“我有十万,你拿去。”以后别来找我。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
“三十万。”杨卓强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麻烦你,但是我只缺这些钱。”
“别激动。我们不是没得谈。”
“我们就是没得谈。你得帮我。”
“我在帮你。”
“你没有。”
“我真的没那么多钱。我降职了,你还不知道吧?到手的钱变少了,又得还车贷、房贷……以后还要继续降。我肯定是挺你的。但你不能让我做我做不到的事。”
杨卓闭了闭眼:“不要和我兜圈子。你必须得帮我。”
何秋实眯起眼睛。他看向对方油盐不进的表情,后悔灌杨卓那么多酒。“冷静点。”
“你敷衍我。”
“十五万。如果你能接受——”
“——三十万。是我帮了你,你非要逼我撕破脸吗?要我数一遍来提醒你吗,1995年,耳膜穿孔。1999年,左手臂骨折,2002年——”
“——别说了!”何秋实喝道,他瞪着杨卓。“走。现在就走!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走,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会后悔。十五万我会打到你卡上。”
“2002年,心脏骤停。是你差点打到他,然后他跌到在地,是我放你进去违法取证,也是我亲眼所见。我替你做了伪证。”杨卓也瞪过去,浑浊的眼中闪烁着狗一样的凶恶和哀求。“何秋实,是我啊!我帮了你,我掩护了你,不是你那堆狗屁的兄弟。我受不了现在的日子,谁都能来踩上一脚,我只是想重新融入社会,我帮过你那么多次——”
“——冷静点。”何秋实面露微笑,倾身过去按住他激动挥舞的手。他在心中说,吸气,呼气,然后挂着笑容,等待愤怒导致的耳鸣声缓缓消退:“没必要。说这种话会伤害我们的感情。我当然不可能丢下你不管,我有两辆车。可以卖掉一辆,只是刚才没想到。”
杨卓讷讷地说:“谢谢,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再喝一会儿吧。待会儿我们出去逛逛。”
目击者很重要。受害者和任何人同时出现在人前的样子都可能被路人捕捉,然后成为警察搜集到的证据之一,所以警察需要沿着受害人生前最后的活动轨迹进行走访,同乘一辆巴士的乘客能够证明受害人与谁交谈过,饭店老板记得食客的脸,邻居偶尔也能想起陌生人来访的时间。别把普罗大众当傻瓜。
他们不能去餐馆。最好也别在白天被目击。
“还要出去逛?”
“总不能只在家里招待你吧。既然你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有没有哪里想去?”
“陪我回小学看看吧。”
世界上没有完美犯罪,但如果发现无名的尸体,我们面对的第一项艰难的任务是辨认尸体的身份。犯罪想要完全不被发现,除非谁都没意识到这个人死了。教授说,比较好的情况是受害人有较为丰富的社会关系,也就意味着他失踪了会有人报警。另一种情况,受害人的特征登记在册,比如说,死者是一名刑满释放人员。你能在数据库里找到他的指纹。在分尸案里,我们也需要考虑到,是否罪犯选择分尸的理由正是为了掩盖死者的真实身份。有时候从动机下手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所以说杀人容易抛尸难。
在自己家里动手是下下策。遮掩杨卓的身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何秋实表情诚恳,他们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回到灰车里,好像开车才是今晚会面的本来目的。他居住的小区设施老旧,车库和步行楼梯间里都没有监控。何秋实散漫地开车,打开电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调到了一个非常无聊的节目。他以为节目就像往常一样,充斥着失败者清醒地沉醉于白日梦时的呢喃,他打算将电台调至别的频段,但却听见一个声音。
手指敲了敲麦克风,敲击声划过他的大脑,有如平地上的一道惊雷。他说过,他过目不忘。他记得99年警队晚会上伴奏弹错的音节。他记得他坐在观众席前排,在警察杀人案的法庭上,那名被步步紧逼的证人。张崇邦抬起手指,轻敲着麦克风,确保清晰的收音。第一次向电台投稿的男子说,梧桐河里浮沉着新年的第一名死者,她的尸体直到三月才被发现。人们断定这完全是一起自杀案,但没人能解释她为什么出现在河水中。第四名受害者的尸体被找到。芦苇丛里挂着只高度浮肿的手。即使经历电流的扭曲,那也绝对是张崇邦的声音。
法医能发挥的作用比你想象中大。不止通过体表僵直程度,利用尸斑和胃内容物也能确定死亡时间,甚至精准到几小时之内。除非尸体彻底白骨化,或者高度浮肿,只有这类极端情况才会导致法医手段的失效。但你们总会遇到许多极端情况的,毕竟你们的目标是成为警界精英,那必定要处理疑难杂症。有些聪明的凶手知道,把尸体丢到河里远比灌进水泥里好,丢到海里则更好。不过太平洋不是我们的辖区。
那个司机已经死了。但司机也可以多杀一个人。
副驾驶上的人昏昏欲睡,口水从嘴角淌了出来。他是真的走投无路,好不可怜。何秋实沉默地听完了整场节目,他垂下眼睛,烟灰缸里安静躺着一只被压扁的香烟。万宝路。随着黑暗里唯一一点火光的消失,他和张崇邦的谈判走入终结,同他的仕途一起。他不再春风得意,不再参加聚会——不再开这辆车。人生给他蓄谋已久的厄运,可这的确只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嫁祸。那只烟躺在这里,带着一份DNA,静待时光的流逝,为了在更重要的场合派上用场。
他问:“我们小学在哪里来着?”
杨卓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呵欠着回答道:“梧桐河。”
何秋实将车停靠在路边。他看了看手心上的烟蒂,晚风吹醒了醉酒者的头脑,杨卓走在他面前,脸上的肌肉颤抖,表情哀求:“陪我走一路吧。”
他闭上眼睛,任由春风吹走老朋友不停的絮叨,他难以想象杨卓竟有这么多的话要和自己说。接着是他自己的嗓音响起,出乎意料的是,它还是那么镇定,平静到仿佛脱离了他此刻不安的心的掌控:“我们比赛游泳吧。就像从前那样。”
那时候他们还年轻,满载希望与柔情,世界上所有的路途尽由你我去选。杨卓踢掉皮鞋,向着河水走了两步,忽然却回头哀哀道:“我还算是你的朋友吗?”
何秋实站在那里,看着他说:“当然了。”
他的面前有千百条道路,可他独独选择了留在干岸上的这一条。即便此时此刻他已明了,他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直面错误更加惨痛。涡流缠绕着中年人笨重的身躯,醉酒使他无力拨开水面,杨卓的声音仍在呼唤,像水中伥鬼绝望地声声叫喊替死者的姓名。他的喊声被风裹挟着,送到何秋实耳边,盘旋着,如一缕未死的游魂。在潮湿的寒风中,何秋实松开紧握的拳,一只燃尽的烟跌出掌心,被皮鞋踩进淤泥。
可他忘了万物留痕。

 

(全文完)

Notes:

后记:
本文是一款暑期拒绝野游之公益宣传文。
很抱歉,这篇同人不适合香港人观看,因为我不了解香港,里面出现的每个地名都是我胡诌的,恐怕本地人看了后,结合实际想一想只会觉得好笑吧。文章内的悬疑桥段也不严谨,因为时间线设置得比较早期,请读者们就当做这个世界的巴士内没有监控好了……嗯,公路上也没监控,而且的士里没行车记录仪。不过以我的水平也就只能写成这样了。天眼密集的地方到底该怎么杀人啊,犯法真是个技术活。
想表达的东西有很多,于是留给两位主角的空间就变少了,不知道读者有没有从中感知到我眼里邦和阿cat的相性呢?我念叨邦cat念叨了快三年,早在第一次提起的时候,这个故事在我脑袋里就有了雏形,只是想不好怎么安排其中悬疑的部分,加上忙于生活才搁置到了现在。在我的老家有一路环线公交,只需要花上一块钱就能坐几十站,在公交车里从城市的最西边坐到最东边,然后坐回来,能轻而易举地浪费掉人生中又一个孤独的三小时。而且公交车里人很多,很暖和,你可以用这段时间思考自己,也可以观察其他的乘客,对于失意又孤独的人来说,坐公交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而且这项娱乐还只需要花一块钱。我一直很想以此为主题写一个故事,最终写出了这篇,其实不算太合适,因为后来我真的去过香港之后发现香港人坐一趟公交要花几十块钱,真是太可怕了!但还是选择了这个表达,熟悉香港杀人魔的读者应该能看出来,本篇的凶手身上有些雨夜屠夫林过云的影子,他也算是灵感来源之一。
我疯狂地对每个人说来一口我家的水仙吧,真的特别好吃,什么你说他俩不认识,我编完就认识了呀!你听我给你编啊!请吃神经质斯托卡杀手和内耗的好条子吧!请吃角落里生长的持枪蘑菇和疲于奔命的警犬吧!现在终于编出来了,编得很痛苦但是编完了。对我来说,我觉得邦和阿cat比起其他的水仙更“合适”的地方在于,邦是一个即使前路上什么都没有也会痛苦地向前走的人,而阿cat是一个被迫选择了停滞不前的人。当时朋友问我说,但甄子丹的很多角色不都是这样吗?我说不对他是一种特殊的,唉反正你不懂,等我编完你就懂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懂没懂,反正我挺满意的。这也是本文的主旨,向前走,无论前方有什么,我们都必须做出选择。文中添加了许多意向、个人的思考、对怒火以及杀跳原作的我流理解,我非常喜欢杀杀人跳跳舞这部电影,喜欢它弹道之吻的英文译名,喜欢孤寂又哀伤的主题曲,虽然它很奇怪也很简陋,但很符合我的偏好。而且阿cat真的长得特别帅,这件事很重要。
所有想说的话都在故事里说尽了,后记反而写不出什么东西。我很努力地写了很多对话,还有很多暗线,希望能够达成看第一遍时对谜底恍然大悟、看第二遍时又发现前文实则有许多呼应的效果。如果读者能为此惊讶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最喜欢也最想写的、从故事有雏形的三年前就存在于脑海里的两个画面是,年轻的阿cat站在河边脱衣服,露出身上层层叠叠的疤痕,和年长的张崇邦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走向河水中,我觉得这像一种对照。而且这样安排情节十分有水仙的真谛——水仙花少年就是河边的纳西索斯嘛。透过河水看见自己的倒影,也看见了人生的另一种选择,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同时非常感谢骨老师提供的封设图片,因为写得太痛苦了,如果没有这张图说不定就不会写完了,完全是靠着“因为骨老师已经画好了图我不能辜负她,即使是为了这张图的恩情也要写完”的想法激励自己写到最后的。
万分感谢亲爱的你读完了这个故事!

Series this work belongs 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