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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清晨的日光已足够强烈,齐声有力的口号划破山涧中的沉寂雾气,赶在日头毒辣前结束特训,天泉一把蹭掉额角要坠不坠的汗滴,和周围的同门打着笑话,勾着肩商量一会吃什么,突然,影影绰绰的树丛旁发出几声微不可察的动静。
天泉侧目窥探,并未发现可疑人影,随即视线下移,惊奇地发现这寻常连个人影都不见的地方竟然跑来只玄猫,通体黝黑,油光水亮,日光打上去还片片发红,甚是好看。天泉正好奇打量着,那猫耳尖微微一动,略有所察地转头与他对视,一双赤色红瞳正撞进了天泉的视线,那猫眸子骤然变窄,死死盯着来人,那不似一般玄猫的金瞳,妖冶冷冽的猫眼混了赤色更添上一丝血性。
一人一猫对视半晌,天泉正看愣着,几个同门见他不走还一动不动盯着某处看,好奇地全围过来,那猫见众人动静,警惕地收了势,喉间发出呜呜的警告声,迅速循着树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天泉见那猫跑得早已不见踪迹,心下略有失望地回过神,随口解释了几句好奇的询问,心下略有遗憾没机会养只小猫解闷。
还未来得及将此事翻篇,一日晚练结束,天泉刚从春水阁冲洗完出来,身上正带着浓重热汽,出来散热又循着月色见到了那只玄猫,正端坐在屋檐上盯着他,夜色浓重,那猫又背光而立,天泉瞧不清它模样,但是如此灵气的玄猫方圆几里荒芜也找不到第二只了。
天泉眼里一亮,一个轻功便飞上屋檐,稳稳落在了距离玄猫五步之处,那猫见他突然靠近惊得拱起背脊,但好在没有再慌乱跑走,炸着毛恐吓来人,视线也一直死死盯着天泉的动作。
天泉看着那猫蓬起的尾巴和胡须,忍不住笑着开口,你是打哪来的,这荒郊野地的我还从未见过有猫。
那猫不作反应,但见天泉并无威胁,逐渐放下戒备,又恢复刚开始的端坐模样,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天泉无法抵抗毛茸茸的一切事物,连带着看同门肩上的毛绒披肩都欣喜。月亮覆上一层冷光,倒是看不出那黑亮发红的皮毛了,天泉心里按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还没等手上得逞就被一爪子拍了回来,那猫低低呜了一声,转身跳到离天泉更远的地方去了。
天泉悻悻地收回手,抬眼一看,却见那猫走路姿态略有异常,左腿一跛一跛的费劲难行,定睛一看好似受了伤。
这还得了!
天泉又一突进,手中一把搂过那猫,安安稳稳地抱在怀里,跳下屋檐准备查看伤口情况。
那猫本就忍着伤痛,还没来得及整顿重新窝下,就被一双大手不由分说抓起,突然腾空后又扎扎实实落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里,刚反应过来便开始疯狂挣扎,动作却被天泉轻而易举的控制住,嘴里还不停地安抚,乖乖别乱动,你这还受着伤呢,说着分出一只手制止那猫后腿的动作,护着伤口。
这猫的反抗相较一个成人也太过勉强,蚍蜉撼树不过如此,这猫好像也意识到这一点,挣了两下便识相作罢了,天泉看小猫安分下来又笑,给你看看伤口,去哪浪了这是。
天泉抱着猫,左绕右拐寻到一处偏僻亭子,偶尔几个天泉弟子插科打诨时会在此处喝酒,现在还算清静,天泉给那猫放在桌上,见它老实待着,便开始放心查看后腿情况,越瞧越心惊,伤口纵深见骨,不像动物啮齿撕裂的样子,倒像是利刃划伤所致。
亏得你能忍,还有心思跑房檐上赏月,天泉蹙眉嘀咕,抬眼一看这猫放弃挣扎后早就状如老僧入定,示他如无物。天泉无奈叹气,心里又怜爱得紧,一直跃跃欲试的手终于抚上了那颗黝黑猫头,顺滑柔软的触感让天泉心尖微颤,情不自禁地把手又绕到猫下巴多挠了两下。
那猫见这人得寸进尺,又苦于腿伤实在懒得动,看这人好心救他的份上也就安静受着,便只躲开头闭眼假寐不愿睬他。
天泉看它如此,颇通人性,哈哈一笑,转身去找了吃食和伤药回来,门内弟子打斗较量常有的事,处理伤口的手法娴熟,不一会儿就包扎完毕,天泉刚准备完吃食,转个身的功夫桌上就空空如也了,只有方才那猫躺过的地方还留着几分温热,那团黑色身影早融入夜色之中了,天泉无奈长叹,照样把吃食摆放在桌上,若是没走远看到这些也会来吃吧,天泉心里期盼着,随即离开了。
隔日再来寻时,猫是没看见,但是碗里的吃食少了很多,天泉欣慰不少。自那以后天泉每天定时定点过来添饭,时日久了,天泉摸清了那猫出现的规律,夜间过来总能撞见几次,天泉每每遇到都欣喜得不得了,试图抓来怀里揉搓,屡败屡战。
只是,也不总是惬意,偶有插曲。
“我的祖宗,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从没见过你这么挑嘴的猫。”
那猫对着碗里的饭嗅了嗅,旋即偏头卧着,再也不看那食,天泉折腾半天准备的肉糜被嫌弃,心中万分凄凉,无奈只能又去备了一份新的。
天泉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哪怕对方是一只猫,他自言自语的热闹也没停过。
诶你眼睛是红色的,倒是少见。
猫不语。
你那日受伤是不是调皮捣乱去了,下手这么狠,定是被人报复了吧。
猫瞥他一眼。
你这毛可真顺,还黑里透红,像开封街市铺子里的绸缎。
猫一爪子拍走他的手。
又一次被拒绝,天泉收回手支着下颌,拧眉看着面前冷淡无情的猫叹气连连,正以为今日也不得遂意,过了半晌,那猫却一反常态,主动起身靠近,贴着自己手臂坐下了,天泉起初十分惊讶不敢乱动,反应过来后还以为是自己的毅力终于感动了这猫,遂着心意开始肆无忌惮地撸猫,嘴角也抑制不住地上扬,又是挠下巴又是摸猫头,整颗心都好像被一团毛绒包裹住了。这猫也岿然不动扔他摸,像视死如归般忍了许久,终是受不住那人试图用脸埋蹭在自己腹部的行为了。
天泉正不能自拔埋头狂搓,一个柔软富有弹性的触感突然拍在脸上,爪垫抵着脸颊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天泉起身后终于听见这猫叫了这些天里的第一声,却也低低的听不真切。
“原来你会叫啊,我还寻思是个小哑巴猫。”天泉打趣道。
那猫睨他半晌,状似无语,又叫了一声,这句倒是听得清清楚楚的,猫瞳中的情绪天泉分辨不清,还没来得及细看那猫就又跳下桌跑走了,一身玄黑钻进阴影之中很快便不见踪迹。
自那日分别,天泉日日来,夜夜走,却再也没见过那只高傲不睬人的玄猫,碗里的吃食也再没动过,每天和同门继续着早晚特训,偶有路过那时初见的草丛,天泉总是格外留意,时日久了,信了那猫是彻底离开了,天泉心里忍不住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失落。
彼时天泉只当这是有缘相识的一段奇遇,事后回忆起与那玄猫相处的点滴,那猫神情态度一举一动宛若通了神智,若说是活脱脱一个人也不为过,任天泉如何惦念,那猫也没再出现过,天泉无做他法,默默将此事收到心底了。
天色渐沉,血红的霞云映在泛着寒光的刀刃上,破败的房屋窗沿都溅上斑斑点点的褐色血迹,周遭一片狼藉,昭示着方才的激烈打斗。三更天转身收了双刀,从血泊中早已断气的人身上收回视线,端坐下来便开始默念往生咒,渡众生疾苦,负屠戮杀业,自他加入三更天那一刻起,他便明白,杀生道便是他一生的业。
待一切归于平静,三更天缓缓起身,整理完周身行装,寻了条僻静小巷离开了。三更天正循着令签指引去寻下一位七苦修行者,便听前方传来几阵爽朗清亮的笑声,那声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抬眼一看,果然不远处几个天泉弟子围坐在一桌行酒谈笑,其中便有他。
本就是海捕时遭人暗算,不知从何处寻得暗方使他中计,变成一狸猫一月有余,全身武功心法尽费,不管是仇人追杀还是同门断罪,都时刻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无奈之下只得找个偏僻角落躲过一劫,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身躯,怕是连个嘴边夺食的禽类都打不过。却也没想到因此误打误撞闯进了天泉领地,想来当时他周身法力溃散,门派驻地的禁令在他身上也不起作用罢了。
三更天敛了神色,神色自若地与这桌欢笑吵闹的天泉弟子错身而过。
念及那人悉心照顾自己数日,本就是以狸猫之身结识,离别之际也任那人随意揉搓还尽了这份恩情,现在更是没必要续上这段缘分。
只是天不如他意。
还未等他走远几步,便听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诶这位小兄弟,你手受伤啦。”
三更天脚步顿住,颇为意外地转身,对上记忆中那双明晰清亮的眼睛,顺着对方的视线扫到自己手臂一道不深不浅的刀伤,这种伤口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血滑到指尖滴落,难怪被天泉看到。
三更天平淡的回道:“无妨。”
“你这血都蹭衣服上了还无妨呢,我身上还留了些止血散你先处理下吧。”天泉不由分说地将一瓶药塞到三更天手中。
他一早便注意到这人,一袭黑红校服,容貌俊美却面若冷佛,眉宇间全被冰霜般的冷漠笼罩,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看着那人淡漠的表情,天泉突然就联想到那只消失已久的赤瞳玄猫。
“多谢。”见推脱不掉,天泉的视线也一直打量着自己,三更天道完谢不多停留,拿着药便离开了。
“你咋认识三更天弟子,这么熟络?”
“我也不知,瞅他眼熟,好像认识一样,眼缘如此他还受了伤....”
修行之人耳力极好,走远也能听清那几人的谈话,三更天听见那人的回答,眸光一动,手中的药瓶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不过几瞬,随即平复眼中的波澜,继续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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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雷声轰隆作响,噼里啪啦的大雨扫在庙门前,三更天敛声凝神,透过稀疏窗纸紧盯着庙外,他本在此停留歇息,谁知刚打坐没一会儿,院外就一阵窸窸窣窣,肃杀的黑暗之中偶有一丝寒光闪过,诡异的氛围笼罩着这座破烂佛庙。
“滚出来。”三更天冷声道。
霎时间,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死寂黑暗中只剩下骤雨倾盆的声音,猝然,一道冷光刹然飞过,电闪雷鸣间,一只利剑划破雨幕,叫嚣着直冲三更天的面门而来。
三更天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快速侧身躲过,抬头眸光锐利如刃,死死盯着箭矢射出方向。
一身暗红校服从暗中走出,那人一副陌生面孔,但那表情确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三更天早已在数不清的脸上见过。
“三更...”那人邪笑着,压着声线缓缓道出,“断罪。”
话声刚落,三更天劈身一剑刺去,瞬息间二人兵刃交错,两个黑红身影混做一团,双刀利刃相交激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噪音,三更天又一矮身,趁势刀锋直刺那人左后方,却被翻身格挡。电光火石间二人已交手数十回,招招致命,同出一辙的门派心法短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三更天见状眼中愈发冰冷,眼眸眯起,掌心凝聚内力,一掌狠劈向那人侧颈,犹如猛虎扑食般。那人反应一瞬迟钝被打退几步,三更天正要趁势继续进攻,忽地察觉那人手中动作,心下暗道不好,猝不及防眼前一阵刺痛,红雾状毒粉糊了满脸,紧接着腹部一凉,连带出一股温热洇湿胸前衣物。
三更天一声闷哼,被暗算的同时咬牙坚持挥刀劈去,但视线受阻又腹部中伤,数招扛过再也敌不过那人步步紧逼的身法,再次后仰,脖颈堪堪躲过一刃横劈刀风。
不过片刻功夫,三更天气竭瘫坐在地,仰头恶声冲着那人方向骂道:“卑鄙无耻!”
“强者登位,弱者受戮,何来卑鄙之说。”那人不以为然,抚着令签上的沟壑,轻笑道,“七苦众者强者居之,多谢。”
那人翻手持刀,缓缓走近,三更天不愿再争,阖眼等着属于他的解脱,了去罪业断其苦楚,对罪孽深重满手鲜血的他来说是件好事。
少顷,没等来预料中的疼痛,反而一声激烈的兵器相撞声在面前惊起,三更天骤然睁眼,虽然目不能视,但昏暗中能察觉到一大团宽厚的黑影挡在自己面前,随即听见一句熟悉的声音响起,朗朗的嗓音带着急性:“快起来,还坐着干甚!”
“你.....”三更天震惊地望向来人,呆愣在原地。
天泉见他还瘫坐在地上愣神,气的不打一处来,他拼力抵着面前的攻势,略一沉气,再使力将对面那人一把掀翻,天泉门内早晚特训,那一柄陌刀笨重结实,便是数日训练才能随意挥舞的功夫,气力都不是寻常人能相较的。
那人见来者不善,七苦令签早已到手,纠缠下去并无好处,收了势便寻机逃走了。
天泉见他顺走令签还要再追,却被三更天扯住袖子,“不必了,胜负已分,令签不过是个凭证罢了。”
天泉闻言收起陌刀,“那小子是你同门吗?”说着便蹲下查看三更天的伤势,嘟囔着补完了后半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三更天不答。突然脸上覆上一双微凉的手,那手常年习武,指腹间还磨着薄茧,陌生的触感让三更天下意识扭头躲闪,却又被天泉两只手强硬掰回来,扶正。
“动啥动,眼睛都看不见了。”
天泉看他皱起眉头,只当是他眼睛实在难受,在怀里翻了又翻找到几段干净的棉布,也不管他,直接上手将布条覆在好看的眼睛上,顺手绕过脑后打了个结。
三更天任他摆弄,半晌,闷闷道:“怎么是你。”
“你还记得我呢,”天泉有点意外,眉峰微扬,眼中带笑地看着他,这人沉默时一双眸子冷的要死,现在遮住眼睛的模样倒显出几分柔和,“我瞧你有缘,只是为啥每次你都受伤流血的。”
三更天不置可否。
天泉嘴里说着手上动作也没停,用随身带的一点药和那些布条,将这人腹部的伤简单处理了下,总归是不再汩汩出血了。他本是听这附近农户被猛兽打扰多日,谁知还没等回去这雨跟中邪一般浇了他一身,他和三更天简述两句,忍不住骂道:“我毛都湿了!”
三更天听到这句,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天泉刚把厚实的毛绒领子拆下,找了处干净地方晾着去了,回来只剩下一身轻便的藏青校服,扭头就看到三更天脸上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笑容,奇道:“我听闻你们三更天门内杀神降世,一个个佛心冷面,没想到你......笑起来还挺好看。”
天泉其人耿直无比,门派中众人也是豪放不羁,本是无心之言,三更天闻言却敛了神色,任他再怎么逗也不再说话了。
“你这人咋这闷。”天泉见他默然,无奈继续道,“谁知一来就看你俩在这动手,可真是往死里打。”
三更天沉默半晌,低声道:“为何救我。”
天泉闻言,先是一愣,并不着急回他,再次俯身蹲在三更天面前,仔细打量着他,三更天目不能视,只能靠耳力捕捉他的动静,直到那人停在自己面前。二人就这么一坐一蹲,一个盯着一个等着,安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人一向是个话匣子,热闹的很,猛地安静半天,这么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三更天虽不得见,却也无法再忽视这烫人的视线,正待开口询问,那人终于动作,像下了很大决心般,斟字酌句道:“......你...你养过猫吗?”
三更天闻言脸色一僵,旋即恢复如常,斩钉截铁地回他:“没有。”
好在天泉也并没问下去,或许也觉得自己所想过于骇人听闻,点点头起了身,稍微走远了。三更天也不敢继续追问,草草理了理思绪,腹部的伤口还隐隐作痛,顺势打起了坐。
身侧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三更天偏头疑问。天泉寻了半天,才找到些还算干净的蒲团草垫来,归拢到一处,为着方便二人休息。
“凑合凑合吧,这雨今晚怕是难消停了。”天泉又拿来了晾干的貂毛领子放到了另一侧,整理一番便撑着手往后一躺,闭目养身半晌,睁眼一瞧,另外一人还一动不动地打坐入定,大有就如此端坐至明日的态度。
天泉皱眉,“别打坐了,你伤这么重,快来躺着。”
三更天不应,连头也不偏,嘴里还低喃着几句经文。
天泉没法,又怕扰人诵经,只得把草垫又向他身侧推了推,方便那人靠着。
庙外的雨根本没有停息的预兆,水汽裹着潮湿腥咸的泥土味蔓延着,二人一时无言,只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动静,少有的经历让天泉并不感到烦闷,目光又落回三更天身上,明明只是见过两面,却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熟悉,那股莫名而起的探知欲促使他想要了解这个人更多。
无意间瞥到那人腹部缠着的布条,斑点的血迹渗透过红袈裟,洇出一小块深色痕迹,天泉又想到最开始那个没有回答的话题,“你们同门之间,切磋都这么下狠手吗,”天泉不解,“跟仇人似的。”
“不是切磋,”三更天缓缓睁开眼睛,顿了片刻继续道,“三更断罪,杀生夺业,是为渡人。”
天泉闻言一怔愣,早有耳闻三更天门内无亲无师,只念修行,是为杀生道,菩提心,天泉心下了然,也难怪每次这人出现,总是带着一身浓厚的血腥气。江湖之大,有人为侠义而来,有人为正道而来,这人孑然一身的模样倒是潇洒。天泉叹了又叹,想到了门内的那群铁子们,道义凛然的少年人凑成一团,就连去春水阁搓澡都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天泉从未体会过只身一人的感受。
想到如此,天泉一个翻身坐起,朗声道:“你去过春水阁没有?”
“没有。”
“咋没去过!舒服的紧,有机会我带你去。”
“......”
“害什么臊,”天泉见他犹豫,笑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舍不住脸面,“俺们同门还时常相互搓澡呢,你若是去了,定要让你体会一番。”
“过段时间的上元节,开封全城都热闹,升平桥还挂满了灯笼,我带你耍去......”
三更天默默听着天泉数着趣事,心下有些恍惚,他变狸猫的那些日子里也是如此,天泉一个人喋喋不休能唠一整晚,但他并不烦闷,他喜欢这样。不讨喜的性子从小便不被疼爱,母兄嫌他冷漠疏离,孩童欺他阴郁孤僻,幼时他藏在角落,如今匿在黑暗中。“你的身上有三更天的味道。”自他收下那枚罪孽深重的令签开始,手中腥血罪业轮过几遭,他在菩提罪树下忏悔立誓,承杀生罪业,引渡弱者极乐,浴血的可怖模样令所有人退避三舍,他不悔,不退,他早已习惯。三更天初见天泉时他只为藏身护命,得一处吃食罢了,只是,这人围他身边总是热情至极,相处久了,不知是那人热络的性子还是吵闹的氛围,总是热烈地捧着一怀赤忱,总能牵动他早已沉到心底的陌生情绪。
“想啥呢,我问你去不去呀?”天泉偏头,瞧着三更天线条分明的侧脸,手刚抬起打算晃两下,随即看到这人眼上的布条又悻悻收手。
三更天悠悠转神收回思绪,愣愣道:“嗯。”
“太一宫街角那间铺子的圆子最是好吃,你喜不喜甜,我请你去。”
“好。”
天泉见他答应,眸中微微一亮,嘴里更是不停,又带上几分激动。
窗外雨不停,三更天听着天泉声音逐渐变小变轻,直到那人睡昏过去前,天泉最后低低呢喃了一句,“对了..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半晌,三更天轻声答了,天泉不知是回答还是梦中呓语应了一声,便再没了动静,只剩下那人悠长轻缓的呼吸声。
三更天收回心绪,又是一阵静默,待天泉彻底熟睡,他捂着腹部伤口动作轻缓得靠在身后草垫上,天泉其人表面不羁,内里却极为细心,三更天枕到一片毛绒时微一怔愣,暖烘烘毛绒绒的烘着他的后颈,连带着全身都裹了一层炽热,周身都被暖着,脑中繁多思绪本无困意,却也被这暖意慢慢也模糊了意识。
等天泉第二天爬起来,庙里早就空无一人了,只余下身侧那截貂毛好好的放着,天泉搓了搓脸使自己清醒,心底无法遮掩的失落让他一直颓到离开,他收回在在庙中打量的视线,昨晚,那人好像是说了自己的名字?怪好听的。天泉又怪自己睡得太早,下次见面也不知是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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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上元时节的开封繁华非凡,盏盏宫灯高悬,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不远处人群围着,偶有银花炸开,星火飞溅,灿然又隐匿在黑夜中。
三更天收回视线,一袭红衣完美融入这场红火盛景,但他向来不喜闹市,此时面对着闻风榜蹙眉忍耐,只想着快得了海捕的赏钱离开。
若是说缘分天定,未免有些遮掩本心,若说全靠人事而为,又未免太轻视命运。
三更天正筛选着最近的海捕名单,没有注意到愈来愈逼近的急促脚步声,突然一双手从身后将他结实搂住,还未等三更天发作,耳边随之响起的是略带喘息的得意语气:“抓到你了。”
身后贴上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三更天察觉到来人后本想转身,却又被卡着脖子动弹不得,那人的貂毛披肩毛茸茸地轻扫过脸侧,像个行走的火炉般在这冬日里将他围了一圈。
“松开我。”
“上次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真不厚道。”
三更天不答,试图将天泉禁锢自己脖颈的手扒开。
自上次这人不告而别后,天泉烦闷失落许久,心底盘算着下次再见,定要抓住他好好教训一番,现下怎么可能轻易遂了他的意,三更天使劲,他便也借力勾着人愈发往怀里带,两人暗自较劲半晌。
二人的搂抱姿势本就身体贴近,周遭的喧哗声沸腾着,天泉说话时不得不俯身,温热的气息全喷洒在三更天耳根后,让他一阵头皮发麻,他本就少与人接触,一时过界的行为更让他无所适从。
太近了......
随着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越来越多,三更天见较不过他便卸了力,无奈道:“你先放开。”
天泉一向吃软不吃硬,看他态度松动便依言放开,二人远离了人群,天泉并没有继续方才的强硬态度,而是抓着三更天漫无目的地逛。天泉路过糖人铺嘴馋想尝,复而又去猜灯谜,赢了一堆奖品拎着抱着,三更天一回头又发现那人跑到石头铺不知在捣鼓什么,天泉只让他去寻个坐处歇息,又抓着他手腕再三确定这次不会突然消失,三更天无奈只得答应,略一踮脚,纵身跃到了铺子正对的房檐上坐着,天泉一抬头便能看见他,这才安心低头做事。
房檐之上只有月光幽幽照着,远离了地面的熙熙攘攘,骤一安静,三更天被喧嚣扰乱的思绪又慢慢回笼,他不喜繁杂是真,但是,有天泉在他身边,他好像也不觉得声浪吵嚷了。
三更天垂眸,视线落在那人身上,向来闲不住的性子现下却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坐在铺子里,手中动作不停,三更天有些好奇,就这么无意识得一直盯着他,直到二人目光突然对上,那人冲他灿然一笑,三更天猛然惊醒,仿佛被戳破心事般慌乱移开视线,直至天泉抱着一堆东西爬上来,他也再没敢对上天泉那双清亮的眸子。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磕在了身侧。
“尝尝,”天泉献宝似的抱着两坛清酒放在他身侧,语气雀跃,“这可是樊楼的新品,方才几里之外我就闻见酒香了。”
三更天侧目,默然半晌后开口,“修行戒酒。”
天泉倒酒动作一顿,眸中微惊,随即反应过来三更天信奉佛道,门内苦修百般戒律,痛心疾首地叹气,“这事儿闹的,可惜了。”
“自己享受吧。”三更天微一挑眉,悠悠道。
天泉闻言更觉遗憾,叹着又喝了一大口酒。
那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十分具象,三更天好像幻视他身后原本欢快的尾巴瞬间垂落,只觉好笑。
“那日离开匆忙,是因市郊有门内要事。”三更天淡声道。
天泉正一口闷了碗酒,一时愣然,旋即反应过来三更天是在对他解释那时的不告而别,“原来如此,我还寻思你那时嫌我,不愿来开封。”
三更天有些意外地抬眸和他对视,而后轻摇了摇头。
二人半晌无话,脚下的喧闹一直蔓延到远处黑暗中零星几点,三更天正盯着月亮发着愣,见一只手送到面前,掌上托着一块黑色石头,被打磨成了猫头的形状,上面点着朱砂装饰,灵巧的模样十分讨喜。
三更天眸光微动,转头看他。
天泉将石头塞到他手里,犹豫道:“我路过那间铺子,瞧这石头像个猫头.....”
话声越来越低,天泉也不敢看那人的眼神,狠狠心咬牙说完后面半句,“......我觉得它,挺像你的。”
说完天泉就不再出声了,一边倒酒一边用余光关注着三更天的动作,生怕那人一个恼羞成怒就换了双刀抵在自己脖子上。但是三更天安静得很,听了自己的解释后便垂眸盯了石头良久,天泉这个角度侧目,正好看到那人长如鸦羽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三更天的眼睛生的好看,天泉早在当日为他疗伤时便知晓了,那鼻梁的弧度也生的极好,流畅漂亮,视线又情不自禁下移,嘴角的弧度勾得他心尖发痒。天泉门内不缺俊逸秀美的面容,只是他不知为何,此时却被这人勾住了视线,再也舍不得偏离毫分。
“多谢。”
那双唇动了,天泉缓缓眨了眨眼,喉间不自觉吞了口口水,胡乱应道:“不、别客气。”
天泉只觉口中发干,视线乱瞟一阵后定在了酒坛上,又接着给自己续上,几碗酒下肚又是一阵辛辣,天泉皱眉,老板果真没蒙自己,寒冬腊月的竟是生出一身汗来。
这石头打磨得细致,还残留着天泉的温度,三更天在手中把玩,朱砂绘制的眉眼一派不爽的模样,三更天眉峰微扬。
朱砂未干,三更天赏玩够了便好生收起来,心下茫然几瞬后,又忍不住掀起一阵数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竟不知道那猫在天泉心里印象如此之深,只是不管是天泉还是他自己心底的波澜,他都不敢再深究。
酒过三巡,天泉瞧着远处的光影已变得模糊迷离,心下暗道不妙。他抬手试图解开貂毛披肩,寻思只能吹吹这腊月寒风才能降温了,可是眼前阵阵发晕不得行。
三更天见他一个人折腾半天,心下暗笑,便也好心过来帮他。
天泉感觉到身旁人的靠近,抬眸望去,清淡的月光给那人凌厉的五官渡上一层柔和光晕,眉峰微挑,星点灯火也映在那双眸中,带着笑意,还有那双勾着轻微弧度的唇,霎时间,街头传来的嘈杂声仿佛都被屏蔽掉了,天泉只能听见对方清浅的呼吸声。
天泉呼吸愈发沉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沉沉呼出一口气。
倏地抓住那人的手腕,俯身吻上了那双唇。
三更天眼中瞳孔骤然一缩,呼吸一窒,睁大了双眼瞪着眼前突然贴近放大的人。
唇上的的陌生触感温凉柔软,还带着浓厚酒气,那人唇上残留的湿润酒液让三更天回神,立时慌忙后撤,却被彻底醉了的天泉扣着后脑按向自己,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将二人之间最后一丝空隙也消除。三更天看着眼前极近的眉眼,天泉闭目吻得投入,唇间的厮磨令人动情,那人灼热的呼吸全喷洒在他脸上,混着酒气熏得他发晕,推拒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
天泉察觉到三更天的妥协,愈发得寸进尺,不满于唇间相贴,一只手捧着他的侧脸,微一用力卡着那人下巴撬开唇齿,一下侵入牙关,更为湿软的纠缠使得他的手止不住颤抖,天泉略一分心,微睁开眼,垂眸看着那人长睫微颤,同样沉沦的模样让他情绪近乎失控,愈吻愈深。
唇齿间渡过来的酒气使三更天也迷乱两分,唇瓣间厮磨相依,那人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脸侧,耳畔全是二人唇间水声和错乱呼吸,三更天愈发觉得自己心跳声如擂鼓般震响。
破戒为何?
醉酒,还是动情?
三更天不愿想了。
他松开一直抓着的天泉胸前的衣物,抬手主动勾住那人的脖子,学着他的动作笨拙地回应,连口中最后一丝空气都挤掉,炽热缠绵。
明月高悬在头,笼罩着这一方隐秘情事,那些还未诉诸于口的暧昧情愫全都化做口间的银丝,勾连着两人纠缠不休。
每每窒息之前,呼吸间隙也不愿意分开片刻,天泉捧着那人的脸细细密密地啄吻,额头相抵,鼻梁蹭着鼻梁,近到眼眸中只容得下彼此,天泉见那人垂着睫毛的乖巧模样,忍不住又偏头吻在他眼下,二人一瞬对视,又默契地再次贴上去。
不知吻了多久,待一切归于平静后,两人缓过神都安静地坐着,一时静默无话。
舌尖还残留着微麻的触感,三更天不用眼看也能感觉到唇被吮吻的微肿,一向冷若自持的人此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做何反应,天泉是醉了,那他呢,他又如何解释,不知何时,事情已经朝着他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不过好在天泉的善解人意是体现在各个方面的,比如现在。
他脑中正思绪翻飞,突然觉右肩一沉,偏头一看,天泉竟醉晕了过去,正垂着脑袋向侧边压来。
三更天略带无语,却也任他靠着,心情复杂百味。
他感受着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头脑逐渐清明,下方混作一团的喧杂又重新回到耳边,几个天泉弟子说笑着路过,没有人注意到头顶之上的暧昧氛围,三更天现在完全可以将天泉交给他们然后一走了之,后续可能脱轨的情况也不用费心面对。
但是,他不想。
三更天看着那几个天泉的同门越走越远,再到收回视线凝在身侧人的脸上。
一股懒洋洋的情绪淡淡涌上来,三更天只想这么坐着,或许他酒量不好,只是醉了。
boloushan on Chapter 1 Sun 20 Apr 2025 08:5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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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steriousddd on Chapter 1 Mon 21 Apr 2025 03:4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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