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铲子挖掘雪地的回声响彻山谷。
一下,两下,直到身上的雪被扒开,阳光刺入迪卢克的眼睛,紧接着又被一个影子遮挡。趁着睁眼的空挡血液流进眼里,一片猩红,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清。
“还活着呢?”
那人优哉游哉地蹲下,伸手去探迪卢克的鼻息。旁边一条狗窜过来拱他的脸,蹭到裂开的伤口,很痛。
迪卢克攥紧了手下的邪眼,它跟自己的手一起埋在雪里,已经冻得麻木。他想张嘴说话,但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血液从喉咙里涌出,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似乎都断了,错位的断骨挤压着五脏六腑。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面前这个人是谁。那几个执行官呢?他们要来了结他可笑的一生吗?
“如果你想继续躺在这里,我可以把你埋葬,但现在是冬天,狼群都饿得慌,它们会把你挖出来把你啃得看不出原本是个人。”那人撑着铲子蹲在迪卢克身边,语气轻松地仿佛在跟朋友聊天,“又或者,你接受我谦虚的帮助,放开你那只邪眼,任何抵抗只会导致你一命呜呼。”
“……”
“你不用在意我是谁。”那人没等迪卢克回答,又自顾自地开始挖掘。他的狗一直在周边警戒,狗爪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杂乱无章,跟挖掘的响声混在一起,加剧了迪卢克原本已经感受不到的头疼。他的身体很沉重,同时也感到很轻,有很多声音在叫他,那些熟悉的故人却又无比遥远。他知道自己快要休克了,失血和失温使他的生命力快速流失。他不知道挖他的人是谁,也想不到在这寒冷的国度会有谁来帮他。
如果对方是愚人众,那他是彻底的、毫无转机的、完了。
“这都能活下来,命真硬。”他听到那个人笑着感叹,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似乎被移动了。一件柔软的东西盖在他冻僵的身体上,只是他感觉不到任何温暖。有人在擦他的脸。
“别哭, 孩子,别哭。”克利普斯擦掉他的泪水,那只颤抖的手很快垂下,了无生机。迪卢克想把那只手抬起,却无论如何也握不住。指尖的温度逐渐消失,父亲的面容扭曲不堪,耳边尖锐的笑声在嘲笑他,他愤怒地将那一切都尽数摧毁,最后发现笑声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
炉火吞噬木柴的响声将他吵醒。
迪卢克强撑起疲惫的眼皮。他全身都痛;手脚,躯干,连呼吸都无比困难。室内的空气带来了久违的温暖,但沉重得让人窒息。漫长的混沌中迪卢克弄清了两件事:一,他失败了;二,他还活着。
手边有什么东西拱了拱他,一颗细长的小狗头探出来,用鼻尖点了下他的脸,然后枕在他身上。
“看来没把脑子冻坏。”边上有人说话了,迪卢克艰难地转过头,只看见一个影子,那影子伸出手,盖在他眼睛上。
“我赞赏你,小子,从来没有人能在几个愚人众执行官的围攻下活下来。”那人说得很慢,将每一个音节都传递到迪卢克耳朵里,似乎在教小孩说话一般,“是的,你输了,输得很彻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会讽刺你的不自量力,谈论他们是如何轻而易举地折断你的骨头,然后逐渐把你遗忘,就像他们过往杀过的所有人一样。”
“可是我……”迪卢克开口反驳,撕裂的喉咙使他剧烈咳嗽,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痛得他蜷缩起来,想立刻告别这个生不如死的世界。趴在身边的猎犬发出可怜巴巴的呜咽,似乎在安慰他,那人倒也不紧张,反而乐呵呵地看他把气喘顺,然后帮他把被子盖好。
“可是你还没死。”神秘的人帮他把话说完了,“这将是愚人众犯的一个致命的错误。”
“……”
迪卢克没有再尝试对话,他需要保存体力,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那么我猜你肯定想问,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帮你?”
又是不紧不慢的暂停,那人似乎很享受吊别人的胃口,“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北大陆情报网的观察者,不过那也太长了,可以省略为观察者。”
北大陆,观察者。迪卢克把这些名称记在脑子里,又听观察者自言自语一般跟他说话,“我观察你很久了,迪卢克·莱艮芬德,你的一生,你的使命,你颂扬的那受诅咒的正义……”
那道声音变得遥远,开始讲述他近年游历的故事。迪卢克的意识飘在空中,像局外人一样聆听自己的故事——实际上他也做不了什么,他没法动,只能开始复盘他为什么没能发现这么可怕的一个跟踪者。“那么北大陆情报网又跟你有什么关系?”观察者平淡地将话题一转,迪卢克感到身上一轻,是观察者将那条躺在身上的狗召到了自己身边,“唔,我也不好说太多,这样吧,我受到了一位魔女朋友的提示,现在给你一个选择。”
“加入我们,你会看到你想看到的改变,当然我也不强求你立刻接受我的提议,你仍然可以走一直在走的路,继续去挑战愚人众,他们应该还意犹未尽,我不会阻止你,也不会再帮你。”
“……”
迪卢克咬紧了后槽牙。不公平,这不公平,三年来他一路孤行,尝试将自己碎成一地的信念拼凑起来,换来的却是无尽的苦痛。他的抗争只是别人的笑谈,某些人的茶后故事,世界仍在运转,没有任何变化。
“我看起来还有选择吗?”
“很好,看来你还有点理智,不会急着去送死了。”观察者高兴地拍起了手掌,“恭喜你,拥抱新生吧。”
北大陆情报网是一个相当庞大却隐秘的民间组织,从名字上可以看出其分布范围至少包括蒙德枫丹和至冬三个国家。它的首领未知,活动总部不存在,成员数量谁也说不准,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有可能是它的一员。
观察者的长相极其普通,没有记忆点,属于很容易被遗忘的人,这为他的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当迪卢克能再次站稳的时候,观察者把他带到了位于至冬边境的一座私人庄园里修养,在那里,迪卢克认识了许多同样没有名字的人。
“身份不重要,名字不重要,我们会消失在历史里,唯有信念会成为永恒。”
观察者的蒙德语非常流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让迪卢克陷入了瞬间的恍惚。观察者倒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转头就把杂活塞了给他。
迪卢克捧着杂乱的文档,“那我又能从这些东西里得到什么?”
“削减你的急性子,臭小子。”观察者又给他塞了一沓,他的狗在脚边吐舌头,“你看起来能随时暴起把我打一顿,但我们是情报组织,不是雇佣兵团。”
“……”
迪卢克把准备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然而观察者还不打算放过他,“这就对了,既然你同意加入你就得听我的话,处理完这些工作再来找我,别忘了汇报你的感想。”
男人带着他的狗优哉游哉地走远了,把怀着一肚子问题的迪卢克剩在原地。情报网的底层工作就是整理各种来路不明的消息,分类标记归档,且大部分的文字都意义不明,或者完全看不出重要性,是非常繁琐且无聊的任务。
在骑士团也不是没干过,只是文书工作的职位从来没人考虑过给他安排,而是让他直接进入实战,这种轻微的反差让他略感不爽,但只能沉下心来认真看。他仍然没有弄清楚自己目前面临的状况,不可以掉以轻心,也没有打算完全信任所谓的观察者。
他就这样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庄园里长住了起来。
在他将破译后并且全部整理好的文件递给观察者的时候,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讶。
“唉,天才就是天才,上面永远不会看错人。”他似乎思考了一下,才缓缓说出,“做得好。”
而这句话,迪卢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
“能把那颗邪眼还给我了吗?”
“你要来干什么?那东西伤身体,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活了。”
迪卢克犹豫了一下,“那是我父亲的遗物,理应由我来处理。”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观察者似乎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那是害死你父亲的东西,他人生中的污点,你以为克利普斯会很乐意看到你留着它?”
“他不会。但是……”
观察者追问,“但是什么?你连神之眼都能丢弃,又为什么对一枚仿制的劣质品如此执着?”
迪卢克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终归是把心底里的话说了出来,“我需要重新理解我父亲的意志,反思我的错误和不足。承认它,拥抱它,利用它,直到我足够强大去支配它。”
“哈!漂亮话倒是说的不错。”
观察者打了个哈欠,对这场对话已经厌倦了,随手将邪眼扔了给迪卢克。
“拿去吧,悠着点用,出事了我可不会管你。”
深红色的邪眼依然泛着邪恶的光,将那些污秽不堪的往事暴露在迪卢克眼前。将它戴在手上的时候,身体会有微小的反应,是一股游走于四肢百骸的幻痛,诉说着长久的悔恨和不甘,不断地蛊惑它的使用者,使人愤怒使人疯狂。
他压下那股无处宣泄的杀意,合起双手,十指交叉抵在额前,试图聆听父亲的声音。但当然,他什么也不会听到。
在一个普通的早上,他叩响了观察者的门。
“怎么才能像我一样?”观察者正在给他的狗喂肉干,优雅的猎犬摇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食物,“首先我会怀疑你看人的眼光,因为我不是什么值得你学习的人,其次是你还差得远呢。”
“我以为我们是情报组织,首要目的是收集和处理情报,而你很明显精通于这类任务。”
“这倒是不错。”观察者伸出手,猎犬顺从地将爪子放在他手上,“但还是不行,你的气势过于凌厉了。”
“可以改。”
观察者挥挥手,他的狗自己跑去玩了。“可以呀,你跟踪狗一周,别让它发现,成功了我再给你指点一二。”
“……”
“怎么?”
迪卢克问出了他一直很想问的问题,“你的狗没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的人就得配没有名字的狗!”观察者严肃声明,“非要定义的话,它就叫狗。”
然后迪卢克意识到狗无法对观察者汇报,它又不会说话,观察者要检查他的进度只能自己跟进。所以在他盯着狗的时候,观察者肯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观察。
所以,真正的考验是:反侦察。改掉他锐利的气场,在观察者眼前隐身。
观察者的教学其实已经开始了。
何为正义?克利普斯会说:成为一名足够强大的骑士,守护家园,铲除罪恶,勿忘始终。
但是很可笑,迪卢克前十八年的人生为了正义燃烧了一切,到头来无论是血亲还是手足还是他曾经坚持的信条通通没守住,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他遵守的信念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不可取的,但是很可惜父亲没有告诉他血淋淋的真相,逼他以最惨烈的方式重新认识世界。
“很简单吧?”镜子里的自己说,“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复杂,正义是相对的,把挡在你路上的人全部杀掉,就永远不会有人来伤害你。你看,你差点就成功了呀,你只是不够坚定,不够决绝!把他们全部赶尽杀绝,你还不明白吗,丛林法则!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你可以相信的人!”
“闭嘴。”迪卢克警告镜子里的倒影,“我没问你的意见,所以你最好给我闭嘴。”
“你知道我是正确的。”倒影露出残忍的笑容,“告诉我,你杀人的时候感到了什么?愉悦?快感?解脱?从拿起剑的那一刻你已不再善良,你口中念的那些虚伪的教条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镜子突然崩裂,倒影变得扭曲,笑声戛然而止。迪卢克愣住了,直到刺痛将他的思维唤回,他抬手看自己的拳头,全是血。
“交作业了臭小子。”观察者抚摸狗头,把细长的猎犬揉来揉去,“你的观察报告呢?”
迪卢克将手背到身后,“在你口袋里。”
“……”
观察者像鹰一样盯着迪卢克,缓慢地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叠地很整齐的纸条,在这一刻迪卢克才知道原来这个吊不郎当似乎不务正业的男人也有锋利的一面。
“好好好。”观察者展开那张纸仔细阅读,然后气笑了,“敢骑到我头上来了,叫你写狗不是写我!”
狗欢快地叫了一声。
“所以我完成得好吗?”迪卢克站得笔直,立在原地没动。
“离题,重做吧!窥视上司机密我高低得赏你三十大板,但我人善,姑且放你一马。”观察者把纸一扔,向他勾了勾手指,“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带你出门考察。”
等迪卢克再次踏入这座小庄园的时候,他已经步入情报网的高层了。
观察者可没时间一直跟着他,这人看起来没啥事干,其实忙得要死。不可避免的,迪卢克和他的交流逐渐变少,人也不经常见了,也就偶尔能收到观察者在庄园里短暂停留的消息,和听到狗的叫声。
此时距离他加入情报网已经有大半年,组织很看重他,希望他能继续发展。而迪卢克也不得不开始正视一直被他回避的问题:他该回家了。
他不能一直丢下酒庄不管。
他不能丢下蒙德。
观察者得知他的想法后嗤之以鼻,“想家了?我还以为你要跟我们一样,舍弃一切成为无名氏呢。”
“我有我自己的责任。”
“而我也不会拦着你。”观察者以审视的目光看着迪卢克,“什么时候走跟我打声招呼就好,但我得问你,你找回自己的信念了吗?”
找回了吗?迪卢克稍稍思考,却是向观察者提问,“你是观察者,你难道没有看出来?”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观察者笑得很是无奈,“我不会读心,小子。”
“那你对我的评估又是如何?”
“迪卢克,你似乎搞错了一些事情。”观察者摸索口袋,找到一根烟点燃,他之前几乎完全不抽烟,“也不完全怪你,克利普斯给你量身定做了一套规矩,你最擅长的就是听从这套规矩的指引。”
“……”迪卢克点头承认,“这一点,你是正确的,但这个框架已经被打碎了。”
“是名为‘克利普斯’的灯塔碎了,然后在离开蒙德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你一直在尝试重构它,给自己寻找一个新的合适的引路人。”观察者吐出一口烟,弹掉烟灰,“但我必须提醒你,你要遵守的不是规矩,而是你自己的定位。世界永远都是原始又残酷的,繁杂的包装下只有一条真理:你想当猎人,还是猎物?我想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迪卢克握紧了手里的邪眼,轻声回答,“我知道。丛林法则。我要用我自己的方法守护蒙德。”
“而现在,我希望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观察者走到迪卢克跟前,戴着手套的手指直指他的眉心,“我是谁?”
“你是……”迪卢克寻找了一下合适的词语,“我不太靠谱的恩师。”
观察者一下子笑了,笑得烟都掉在了地上。
“我是谁?我连名字都没有,我的面孔无法被铭记,而你却尝试将你的教条建立在我身上!”观察者露出了目前为止最夸张的表情,“我给了你新生,不错。我教会了你从另一个角度看待世界,我给你指引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但是你记住,我并非克利普斯,你做的任何决定我都不会赞同你或者否定你。你注定会遗忘我,继续走你自己的路。巴巴托斯在上,你又怎么知道我真实存在,而不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人物?”
迪卢克瞪大了眼睛。
“刚才我说的话你给我记好了!”
观察者用力弹了一下迪卢克的额头,痛得他一下子头脑一片空白。
迪卢克对着镜子揉搓额头,都红了,观察者下手还真狠。
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少年,离家的几年他长大了。那条路坎坷泥泞,独身一人毅然前行,又有几时曾回头?雨滴落在脸上,星火点亮脚下的道路,忽然身旁隐约传来遥远的呼唤。他抬眼,却见家中温暖的壁炉,柔和的火光映出熟悉的脸庞。宽厚有力的手掌拍打他的双肩,摆正他的站姿,为他整理衣领,系好领带,擦去他脸上的雨水与血迹。再看那张脸,依然是自信又欣慰的笑容,一如往日般给予他厚望给予他鼓励给予他执念。他们穿过空旷的大厅,半瓶葡萄酒摆在桌上,墙上悬挂的鹰隼展翅飞翔。大门敞开时冷风扑面,他踏出门外,身后的人却不再跟上。他回头注视他的父亲,后者站在厅中,为他举杯。
“你永远是我的骄傲,儿子。”
四月三十日,蒙德,迪卢克·莱艮芬德回家了。
END

d_shadow Sat 03 May 2025 03:27P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