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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霜花浑身赤裸地跪坐在床榻上,指尖碰到身下被褥。绸缎光滑,棉花柔软,俱是上好料子,他却无福消受。身后的物件刮在嫩肉上十分不适,只好挺直了腰背等待。
面前的雕花屏风后面早有动静。
梅公公的艳情若是史官执笔,也要写个三天三夜。十岁第一次侍奉兵部尚书,被那历经两朝尚能自保的老头送回东厂,受到侯传玉好一番磋磨。又跟着楚馆老鸨修习,自此之后再无败绩,每每被软轿抬回不消七日,那掌印太监必然得到心中所求。起先是金银财宝,房屋宅院,再到平步青云掌握整个东厂势力,如今竟妄图在京城筑起高台,成为享受人间烟火的老神仙。
他想到这里,喉咙有几分不适。
侯传玉拿捏一个幼童并不需要雷霆手段,那些老不死的贱骨头才需要好好磨炼。对于这样面容姣好的孩子,他才舍不得让这样的漂亮脸蛋留下痕迹,生怕未来送不出手。再像第一次那般,身后疮疤恶心得贵人不能人道,怕是不得了。
只消找两个身强力壮的箍住梅霜花,让他看着那仙翁是如何从呱呱作响的孩童脑中取出圣物,烈火烹煮,炮制仙丹,再让他吞下,自然使其心服口服。
“这便是享了大福报了,我的儿,还不随爹爹一同修行?”
梅霜花想起他九曲十八弯的尖锐嗓音,心里满是烦躁,却仍是柔声呼唤,“大人站在那里作甚么?花儿已经等候您良久了。”
张泽……张泽此时很无语。
他刚结束一次巡演回家,合上手机昏睡过去。再睁眼,天翻地覆。
干他们这行的,脑袋里没有一些奇思妙想反而不能更好地诠释角色,谅他平日里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也揣测不到一觉醒来就这么回到古代,在这个穿越剧烂大街的时代。
脑子里是有这具身体的记忆的,他快速回想,试图找到对自己有利的信息。
现在是宣德元年,明皇帝刚刚改朝换代。他是河间王的小儿子,受到父辈荫蔽,是个吃空饷的小将军。兄长身居高位,都在天子脚下待着,姊姊是皇帝妃子,长居深宫,唯独他一人住在郊外。估摸着全家也不大期望这个小子有什么出息,从小受尽宠爱,不学无术,完全是个纨绔子弟。喜好男色,坊间传他夜御十男,纸醉金迷,乐不思蜀。
张泽扯了扯下摆,暗自吐槽,该不会染上什么病吧?这个身体可是今后他在这儿的唯一倚仗,这种地方又不会有什么抗生素之类的药……
屏风后面的人就开口了。
如果说那声清脆嗓音让他觉得有些熟悉,绕过去仔细一看,便愣在原地。
面前人容貌跟自己有八分像,除了更白一些,眼妆泛红,眉间有一颗红痣以外,说是哪场演出里全妆出场的他也不为过,可张泽从来没接过这样一部戏。
身材嘛,倒是比自己瘦削一点。张泽正暗自得意于健身房撸铁初见成效,视线一不小心挪到那人胯间,彻底怔住了神。
被这样打量也不是第一次。那些带着情欲和审视的眼神黏在身上像擦不掉臭汗,梅霜花从来大方接受。改变不了的事就不必纠缠,这些人当他是满足畸形心理的泄欲工具,他便反过来当他们是一根粗鲁无礼的短小玉势。
也许是这人跟自己长着一张脸,身世又几乎天壤之别,梅霜花心里不由得多产生了一些烦闷,却仍是尽职尽责地摆出一脸讨好,膝行到床边,纤长食指勾绕张泽腰带,几乎要欺身而上时,男人挥手拍开,后退了几步,神情冷淡。
张泽这副模样挺能唬人的,眼眉冷淡,嘴角毫无笑意,显得肃穆严肃,但通常是他放弃思考神游天外了。脑子里闪过无数句抓不住的吐槽,最后一切回归到,这张脸做出这副神情,效果确实不错,怪不得sd口总能引得惊叫连连。
在家里的落地镜前,他尝试摆弄过各种姿势,琢磨哪一个角度的侧脸更好看,笑容达到什么位置更让人舒服。对于他来说,sd几乎默认为工作,一群小姑娘千里迢迢跑来看他,为打一句招呼或是比个心,自然不会让她们失望。张泽总是抱着一种都不白来的心理走向sd口。
可是自己仗着相同面容向自己索取性这未免就有点惊悚,他只想揪起一边的被子丢在男人身上,并且送上一句:穿件衣服吧。
跪着的人无语至极,装什么呢你?张家小将军美姿容,好娈童,十三岁出入青楼点名要最漂亮的男伎,这不是京城庙堂市井人尽皆知的事实吗?
此行若是完不成任务,侯传玉没了这个大靠山,回去又不知如何磋磨自己。梅霜花低头叹口气,再抬头尽是娇媚之色。
“你别用我的脸做这种表情!”张泽皱眉摇头,摩挲胳膊,几乎起了一身寒战。
跪坐的人撇了撇嘴,回头将玉势顺手一拔丢在身旁,摆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问:“那张小将军您待如何?想要咱家用什么法子伺候您?”
张泽更吃惊了,眼睛瞪圆了看着那三指粗的棍状物,两头边沿甚至还有凹凸不平的金色装饰,又挪到梅霜花脸上,这,古代人怎么玩得比现代人还花啊?他一甩袖子转身就想走,身后人举着指头扣捏,拉长了调子道:“张小将军现下走出门去,明日京城的大街小巷怕是传遍您不能人道的秘闻。若是不愿名誉受损,您不如跟花儿将就一晚。”
最后张泽只好搬起一旁的被子在两人中间堆叠起来,再三勒令那人不准过界。
躺下的那一刻,脑海里自动浮现了梅霜花的生平。钦察总督东缉事厂官校办事太监,听起来名头很长,看起来权力滔天,实际上是掌印太监侯传玉送来送去的官伎。这回怕是他那义父想要自己向哥哥美言几句,在京城里大兴土木建一座庙宇,收容一些诸如梅霜花的小孩来完成自己的成仙大业……
历史他学得还算不错,自然知道明成祖让权宦官造成了什么后果。在张泽以往的认知里,面前人绝对十恶不赦,但是对这张脸他就是指责不了,再加上家教良好,反而清了嗓子对着那边说道:“我刚刚不是故意的,你别介意啊。”
黑暗里传来嗤笑一声,“张小将军说什么?咱家早已忘记了。您若是什么都不做,也记得替咱家向您兄长美言几句,花儿绝不向外透漏半点今夜你我盖着被子纯谈天的事儿,您也不想年纪轻轻就挂上‘不举’之名吧。”
张泽侧头对他怒目而视,“喂你这个人,怎么好歹不分呢,睡觉!”随即把被子一拉,盖过头不再搭理。
那边的一双眸子却满是阴冷的探究,手已经摸上了一旁衣物里的铁扇。
河间王张玉,靖难第一功,朱高炽封其入太庙,亦是前朝纷争的帮凶之一,他们这些上位者,从不顾及无名草根的姓名,只在乎自己的功绩。张玉这小儿子倒是个例外,同自己一般恶名昭著,纵情享乐,更因为相貌相似,他们在市井话本里被重复提起的次数不相上下。梅霜花不在乎名声,张家也不在乎,唯一亲子如此浪荡,旁支再身居高位,也不引得皇帝疑虑。股肱之臣也如此算计倒让梅霜花觉得好笑,谁让朱家第一位皇帝就没开一个好头呢?
可这人今天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澄澈干净,毫无城府,全无探子递来情报中酒色财气一个不落的模样。莫不是张家出尔反尔,想借此设计自己?
梅霜花睁着眼睛想来想去,也理不出头绪。那人甚至呼吸绵长到发出轻微鼾声,只好说服自己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就这样听着身旁人的声响,梅霜花反而睡了为数不多的一个好觉。
音乐剧演员的生物钟都不太稳定,张泽一觉睡到半晌午,掀开那些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被子,舒服地感叹着伸了一个懒腰,拍拍嘴准备下床,抬头看见一个蓝色的影子端坐在屋子中央。这具身体的视力出奇的好,张泽于是惊叫起来:“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张小公子贵人多忘事,信中邀咱家常伴月余,才肯松口说句好话。”梅霜花端起酒杯,小抿一口,才悠悠道来,“巳时已过,将军若是醒了,便来吃上一些吧。”
张泽无语拍上半边眼睛,原身造的孽,还得他来还!只好洗漱一番坐在梅霜花面前。
却没料想一桌子都是家乡菜。溜鱼焙面、炸核桃腰、铁锅蛋、瓦块鱼……每一道都是他在上海最正宗的豫菜馆也尝不到的新鲜。张泽对食物的要求着实不高,年少在剧组打拼,吃是为了填饱肚子,后来上海定居,又沉迷白人饭创新。无他,本就不好吃的菜再糊弄也难吃不到哪里去,因为它们本就难以下咽。
“梅……梅大人,你回去吧,答应你的事我会跟大哥说清楚的。”张泽咽下一筷子鱼肉,朝一旁的人眨眨眼睛,只想赶紧送走这尊瘟神。
梅霜花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扇子,“哗”的一声展开,掩住脸笑了两声:“买卖,买卖,自然是有买才有卖。您若是不先收取报酬,花儿也不敢贸然回去,若是差事不成,也不好交差不是?”
听这话头,自己还非得闝他不可了。张泽心里大翻白眼,却只是自顾自夹菜,也不言语。
性向觉醒后,身旁伴侣从未断过,带上床的却少之又少。一是演出占据他的大部分人生,完全没时间乱搞;二是他们这类人没有孩子牵扯,在一起三个月都算得上长久,关系混乱得他觉得脏,没有交换体检报告绝不会带到床上。
于是噙着筷子,半晌才开口,“你爱待着就待着吧。”偌大府邸难道养不起一个看起来就单薄的男人?“哎对了,你晚上睡外边那张床啊,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蓝色身影堆起一个不到眼底的笑,摇着扇子点点头。
但很快张泽就开始痛恨自己让他留下。
除去开始的不适应,他迅速融入了这个时代和现在的身份。既来之则安之,张泽第一天逛完了整个王府,第二天带着小厮去集市上吃喝玩乐,第三、四天在河边看完一出鼓子词,第五天就张罗着戏班子回家重操旧业。
毫不夸张地说,哪里都能看到那抹蓝色影子。
在王府四处溜达的时候,梅霜花摇着扇子从假山后面转过身,全然不顾面前人生硬的拒绝,定要伴着他一起散步。张泽跟在后面,听着他一字一句讲明这三进的宅子哪里是内院哪里招待客人,哪里又是下人们的居所,冷不丁回敬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这儿的主人呢,梅大人怎么会对我家这么熟悉?”
梅霜花愣了一愣,随即掩面轻笑起来,“花儿来将军府之前,曾细细打听过您的喜好,就连将军在床笫之间喜欢什么姿势,也都一清二楚。”
“怎么又拐回这事儿上了?你可真是尽职尽责啊!”张泽斜睨了一眼,一甩袖子,擦过他径直走了。
留在原地的人这时才露出些阴鸷的神情来,眯着眼睛打量那远去背影,满是审视。
也只有张泽这样的他乡异客才心大到,东厂督公探听河间王幼子喜好到巨细无遗的地步而无动于衷。
第二天对着醉风楼的一桌好菜,梅公公扇子一和坐在面前,张泽已经顺从接受他指着窗外向自己介绍城中风貌。
第三天不顾小厮阻拦,一身锦衣华服坐在乡民间听戏的张泽已经对身旁的蓝色身影见怪不怪。虽说梅霜花听不懂这些个吱吱呀呀,却还是左顾右盼打着哈欠待到结束。
第四天出门前,张泽好好打扮一番走出家门遇见梅霜花,显然习以为常。反正原身有这么大一顶名头在身,东厂又求于他,梅霜花至今也没有什么出格举动,便朝人点点头,良好地接受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因此这天傍晚张泽兴冲冲地回屋,准备将戏台子布置简图拿给匠人看时,望见梅霜花衣衫不整地蜷缩在张罗汉床上,只撂下一句,“你注意点形象哈,门开着来来往往观感多不好。”转头便准备出门。
身后却蓦然贴上一个温软的身体。
梅霜花单手箍住他又关上了门,张泽用尽力气却挣脱不开,心里小小地震惊了一下,怎么会这么有力气?他看着比自己还瘦呢!
“好将军,帮帮花儿吧。”身后人贴在耳边,忍着呻吟轻柔吹气,张泽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这人怎么随时随地都能发情啊?”张泽高声叫起来,他的脾气不算好,都要被强上了当然更加反感。
若是平日,梅霜花牙尖嘴利定要反驳回去,初见这张脸的烦闷被体内乱窜的痛楚和情欲放大了无数倍。帝王之争劈开了相貌相同的两个人天壤地别的一生,梅霜花要等事后复盘才能明白这种情绪谓之妒忌、谓之羞愧了,此时反而松开手,跌落在地上。
张泽脱离禁锢,整理了衣裳顿时准备推门离开,身后却在细碎呻吟中传来了几不可闻的抽泣。他一咬牙跺跺脚,回头蹲在人面前,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梅霜花抬头望着他,眼尾和脸颊被烤得平添绯红,止不住喘息,反而语气冷静,“我被喂了药,每当月中必要与人欢好,否则会受尽万蚁噬心,筋骨具裂之痛,还请……还请将军替我寻一位男子来。”
封建社会玩弄人的手段还真不少。张泽磨了磨后牙,看着相同一张脸痛到泪流满面,终于下定决心,就当是自我安慰,“好了我帮你还不成吗。还能走吗?我扶你去床上。”
梅霜花褪下挂在身上的衣物,浑身赤裸地跪在他面前,两个人又是初见时一幅场景。
见他久久不动,梅霜花开了口,“你……你若是觉得看起来难以接受,我便背过身去。”还不等他应声,梅霜花自行趴在被褥之上。肩上随之起伏的翩跹蝴蝶映入张泽眼帘,脑袋里顿时电闪雷鸣。
如果初见这张脸与自己有八分像,心中稍有怀疑,现在连纹身都一模一样,倒叫他不得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平行宇宙的说法。张泽是个喜欢活在当下的人,曾经一任男友对这些颇有研究,尤其喜欢拉着他幻想两个人的前世故事。最后分手也是因为这个,张泽觉得他不切实际,前男友觉得他毫无情调,两人不欢而散。
如果梅霜花是过去、又或者平行世界的自己,他心里不由涌起无数感同身受的怜悯来。
张泽来自二十一世纪,有良好的成长氛围和生活环境。家人爱护他,支持他,成年后一直在尝试各种人生倾向,二十多岁就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路,在万众瞩目下收到欢声呼和、玫瑰献礼,除开本身努力加成,倒也算过得顺遂。
倘若是他经历这一切,被喂些不知道什么作用的药,被当作物件送来送去,没有尊严也没有人格,张泽自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好活下去。鬼使神差就扶上那节纤细的腰肢……
至于梅霜花知道这种毒只用手指便可纾解,就是后话了。
经历那一夜,两人关系反而密切起来。张泽收了一身刺,梅霜花也变得正经不少,经常凑在一起讨论院子里的戏台子如何搭、景怎么摆,梅霜花对此并不擅长,好在宫里逢年过节盛会见得多,也能提出些建设性意见。
戏台建好那天,张泽特别邀请他坐在自己身旁,谁知那人撑着头半阖眼昏昏欲睡了整场。张泽偶尔回头都要眯着眼磨后槽牙。要是在现代,这就是一排中轴的好位置,不知好歹的梅霜花!下次再也不请他看了。
到了夜里张泽反刍白天那出《穆桂英挂帅》,站立正中的飒爽身姿过于熟悉,倒叫他想起妈妈来。
小的时候母亲常有演出,他偶尔跟着一起,还没开场的时候也上去有模有样地学上一段,母亲总是坐在台下第一个鼓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日后走上音乐剧演员这条路未尝没有母亲的影响。
可是他在这里待了半月有余,不是没有努力过,仍然对回到原先世界毫无头绪,就仿佛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张泽不由得开始担心起21世纪的事情来,那些演出和邀约没有自己同卡可以顶上,可是妈妈爸爸呢?难不成自己一直回不去,他们就要孤苦无依地生活一辈子吗?
想到这里,张泽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梅霜花看着斜坐窗框上腿有一搭没一搭摇晃的人,指尖拎着酒壶摇摇欲坠。觉着自己仿佛幻听了,笑了笑又继续剥手中那颗枇杷。
无论是因为面貌相仿,又或者梅霜花是他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也是那天毒发后,两人关系更紧密一层,更是这具身体酒精不耐受,才喝几壶就上头。总之各种情绪夹杂,张泽此刻放下了戒备,望着空中一轮圆圆明月开口:“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
梅霜花将剥好的枇杷放在碟中,拿起白布擦干指尖,漫不经心地回道:“泽泽是开封人士,我知道的。”
“不对,我是说,我不属于你们这个时代。”张泽回过头来,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月光映着他一身里衣洁净,面庞苍白,眼角似乎湿润。
梅霜花不由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去。
这些天的试探里,早已分清眼前人并非河间王幼子。可他又是谁呢?神仙?算不上,神仙干嘛降临这么个纨绔子弟身上。厉鬼?结仇太多,若真有魑魅魍魉,自己早该死无葬身之地了。鬼神之说向来无稽,宫中蝇营狗苟这么些年,求不得别人,一切只能靠自己。
更何况若真有天道,合该罪该万死的不应身居高位逍遥自在,无辜之辈也不该命丧黄泉,他多年难以入眠祈求上天的夜也从未有救赎出现。
张泽吸了吸鼻子,一双明眸蓄满了泪,轻轻一眨大滴水珠子就落下来,“来之前我好久都没回过家了,我妈在跑演出,我也在巡演,只通了一次微信电话,她让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知道我消失的这段时间,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用指尖沾掉眼泪,撇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唯独那句轻到听不见的“为什么偏偏是我啊……”钻进梅霜花耳朵里。
他也在无数个噩梦惊醒时分质问过这个问题,天道不公,为何厄运落在自己身上?
倘若、倘若平真还活着,也该有他一般大了。身体比思想快得多,梅霜花走上前去默默将他拢在怀中,垂下眼帘,像一位真正的兄长,轻柔地抚摸起他的发梢来。
窗外圆月高挂,窗内一双异乡人相拥着取暖。
那晚之后,张泽就没见过梅霜花了。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又悄无声息地回到该回的地方去。
再见面反倒是端午宴席,新登基的小皇帝昭告亲信家臣,午门之前举行百官宴。
张泽跟在小厮身后,绕过东华门往东厂走去。那人手握梅霜花信物,说梅公公邀将军小聚。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整个东厂。高墙深深,除却头顶四方,再看不见广阔天地。阴冷的风扑面而来,映得云也阴沉。张泽偶尔能碰到一身黑衣,步履急促,低着头从自己身旁穿过的役长,皆是训练有素之辈,行过礼以后一眼都不看他,转头就走。
东边角落里有栋平顶小屋,小厮说梅公公今个刚从汉王府归来,便去了侯公公那里述职,现如今许是在休息,将军自行进去便是,行过礼后离开了。剩下张泽站在门前,仔细听了一下其中并无动静,打算进去叫醒他。
推开门反而见那身蓝影子靠坐在床前,高举酒坛,伸出鲜红舌尖去接最后几滴。张泽脸上满是嫌弃,他爱打扮也爱干净,今早在府里换了好一阵服饰搭配才满意,很难接受梅霜花一身衣裳不整,如此脏兮兮,好像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于是走过去打算拉起他,“干吗坐在地上喝啊?椅子都撑不住你吗?”
地上的人反而捉住他的胳膊,将脸埋进他的掌心,痴痴笑起来,“泽泽,你知道吗?风家还有人活着!在这世上我并非孤身一人!”
对身份接受良好的张小将军曾派人查过梅霜花的生平,有这份权力不用白不用么。大概知道他的身世来历,这时也替他高兴,顺势坐在床边,手还贴在人脸上:“那很好啦,他在哪里?你们这里我看着挺阴森的,你家里人会不会不适应啊。需要我帮你先接到我府中吗?哎,你能不能先起来啊,脸怎么这么烫。”张泽很想拉他起身,醉鬼却贴着自己的腿一动不动,张泽皱紧眉头实在无奈,健身房的肌肉果然都是花架子。
“泽泽你说,倘若我想要利用他呢?”梅霜花此时眼神满是狂热,紧盯着身旁的人。
“利用……谁?”张泽被突如其来的话头弄得摸不着头脑,思考一番后才严肃问道,“你要做什么?梅霜花。”
“泽泽你知道的,我家中一百三十三口,皆因前朝旧事丧命。”梅霜花慢条斯理道来,张泽心里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关好门窗。虽然是现代人,他演过古装剧也唱过古代背景的音乐剧,自然懂得深宫之中隔墙有耳的道理,涉及皇家秘辛动辄是要杀头的。
张泽按紧窗户,转头就撞上梅霜花披头散发地站在自己身后,他惊叫一声,“吓死我了你!”连忙拍拍胸口嗔怪道,“怎么走路没声啊?”他觉得梅霜花今天很不对劲,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如果是因为喝醉了,也不至于浑身阴惨得像孤魂野鬼一样吧。
梅霜花拉起面前人的手,仿佛缺了他掌心温度就要当场毙命一般,“我从十岁那年就下定决心,要搅弄得大明朝万劫不复,所以甘愿替侯传玉做事,所以甘愿从这个床榻被送去那个床榻,每一次,我都会离那个结局更近一些。汉王一介武夫,如今招兵买马,暗自动作。我若是助其登上皇位,他愚蠢自大,并非良主,这朱家王朝定会断送在他手中。”
张泽真的很想说梅霜花你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朱高煦就不可能成功,甚至一个王爷都被烹煮致死,你会有什么好结果吗?对上那双深埋痛苦的眼睛,又噤了声,却奇迹般抓住了刚才一闪而过的重点,焦急问道:“那个老怪物对你做什么了?”
而梅霜花只是摇头,望着他笑,眼神真切,“你不信我吗?”
就这样,张泽被他半抱半拖在东厂人烟稀少的小路上穿行,还能抽出心思想,以往都是在剧里寥寥几句描述主角擅长轻功,今天倒真的感受了一回,有点像在骑自行车,但是不费力气。
两人停在一座残破不堪的屋子前,惊飞了门口枯树上黑漆漆的乌鸦,它们尖叫着四散而逃。
张泽低头整理好了衣裳,用正常音量问:“这是哪里?”
梅霜花竖起一根指头,煞有介事对着张泽说:“你小声些,这里……闹、鬼、呢。”
“哇!我好害怕啊。”张泽单手捧脸,做出一副夸张的惊恐模样,敷衍至极。转头拨弄了两下枯树的枝干,拍拍指尖,“是你搞的鬼吧。”
“不愧和咱家长一张脸,倒是聪慧。”梅霜花旋开扇子,很满意地点头。五年前皇帝迁都,他逐渐查清一切,利用各种手段,银子收买宫人散播谣传,或托亲信利用市井障眼法装神弄鬼,令他原本住地变成避之不及的冤魂居所,无人敢接近。
许是深宫之间人人心中有愧,才会对此处鬼神之说深信不疑,竟无人敢接近此处。
张泽摇了摇头懒得理他,一手在梅霜花掌心,一手提起衣摆小心跨过残破不堪的门槛。
那是一栋破旧的窄小房屋,到处堆积着厚厚灰尘,屋中物件堆积在一个角落,很难看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三面墙壁都有不同程度破损,甚至右边屋顶都被掀开一角,狂风灌进来,吹得整张墙上的黄符猎猎作响。
是的,他们正对的这张墙上从头到脚贴满符纸,用朱砂画着一堆张泽看不懂的文字,颜色鲜艳扎眼,最下方摆着一只香炉,烟灰尚满。即使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也不由得被这幅场景嚇了一跳。
梅霜花终于松开了他,掏出两支蜡烛放在香炉左右,又插上三根香。用扇子遮住半张脸,示意张泽也捂住口鼻,随即扣起黄符一角,顺势一扯,蔓延整面墙的符纸便顺畅落地。张泽挥开烟尘,迎着摇曳烛光定睛一看,心头一震。
整面墙上布满了黑色痕迹画成的牌位,由高到低,由少到多,层层排列,粗糙笔画构成的名姓在黑夜中若隐若现,仿佛名家后代的祠堂一般。
那抹蓝色身影一路走过去,指尖轻柔地点起墙面,眉眼寂然,“风瑞吉,风瑞祥,风瑞清,风月,风树,风林,风……平真……”他在最后一个画得袖珍的牌位前,停滞不前,声音轻碎到几近未闻,“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平真,我听到你叫我了。我只是……害怕了。”
沉默良久,梅霜花阖上双眼,幽长眼睫痛苦地震颤着,“你不是问我,为何还要回到这处魔窟?为何不愿与你长住?这些名字,我念了二十年。每个活不下去的夜里,每个被欺辱,被陷害,被……”他复而睁开双眼,充满了仇恨与憎恶,“被侯传玉那个老东西蹂躏而我总是,再默念一遍他们的姓名……复仇!我一定要复仇!我要搅得黑白颠倒天下大乱,那些市井小民凭什么过得快活?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又为何坐得安稳!他们都应该痛苦,应该承受和我,和整个风莫村一样的痛苦!为了这些我可以付出一切!”话到最后,梅霜花几乎是抬高了嗓音哭喊,幼童一般声嘶力竭地号啕着。
张泽从进入祠堂就沉默不语地站在一旁,随着他的动作仔细看过每一方牌位。直到梅霜花跌落在地上,蜡烛悄无声息地熄灭,铺天盖地的痛苦顿时伴随黑暗席卷而来,笼罩了整间屋子。
死去的人被时代倾轧着,一言不发。而活着的人,在滔天孽火中,硬生生捱过了二十年。
这时张泽突然动了,眼神悲痛而怜悯,像一尊俯瞰人世的圣像。他一步一步走向梅霜花,走向无数个夜里哭泣的幼童,撑住他薄瘦的脊背,安抚着手下抖动不停的骨头。
他决定不将故事的结局说出口,对于梅霜花来说,有如此希望在前,支撑着他走下去,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再次醒来,眼前一片模糊,张泽下意识抓过眼镜戴在脸上,足足坐了十五分钟才醒过神。
四周无比熟悉,这里是他在上海的家,他回来了。
张泽看了眼时间,顺手给妈妈打过去,在得到没什么事照顾好自己的回复后,才挂了电话,捏了捏鼻梁又砸在枕头上。
这一切是梦吗?怎么会有清晰到好像过了半生的梦境。闭眼之前梅霜花正靠在肩膀上沉沉睡去,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不是又把他一个人丢下了?想到这里,他捞起手机开始查找资料。
这下却让他大吃一惊,历史上的明朝东厂并没有梅霜花这样一号人物,就连河间王也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根本没有叫“张泽”的幼子……
这一切似真似假,梦幻到好像做了一回庄子故事中的蝴蝶。
后来张泽偶尔会想起那抹蓝影子直到出神,身旁同事或者友人投来关心眼光时又诚恳地说,只是没休息好而已。
直到几个月后,他从十分欣赏的导演手中接过一份剧本,来人煞有介事地卖关子,表情反而诚恳,对他说,“张泽,我觉得你很适合这个角色。”
于是张泽翻开书页,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一轮演出很快就到尾声,他在无数个与文字、音乐、歌声相处的夜晚,更贴近那个四处搜寻,再也抓不住的蓝色身影。
大末总是会有些优待,这样的传统让故事有始有终。大家站在灯光聚集的舞台中央歌唱剧中乐曲,这个时候张泽才仿佛有了一些活在人世的实感。
周围人声喧闹,光影交错,张泽口中还在哼唱,却缓缓闭上双眼。圆纸片做成的雪花飘摇着落在他的脸颊,恍惚间有人捧住他的下巴,落下一个如同无数次半梦半醒间的亲吻,很轻很柔。
“谢谢。”
“再见。”
Notes:
某个周五下班途中看到天上太阳白生生的,突然就想到小梅。搜了一下这种气象是因为空气中尘沙颗粒太多,将日光里的红色波长吸收,太阳就显得冷峻白皙.
就好像小梅的一生,太阳高挂天空照尽污秽,可一切还是那么冰冷地发生了。
这个故事来源于一轮大末返场,落在泽泽脸颊上的那片雪花。
我一直觉得,除了创作者,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演绎者和角色更亲密,也不会有人比扮演者更爱那个飘渺光影。
曾经有一刻,两颗心最靠近。
正是因为艾扣为小梅一生灌注的爱意和真诚,才使得他一直将真实的自己铭记在心,所以保持着清醒的痛苦。
在这血海深仇,滔天苦海中踽踽独行的孤寂蓝影,一直到时间最后一刻,也从来没忘记,他的姓名。
所以,谁来赔这一生好光景?
我想写,他来陪你一生好光景。
Chapter 2: 一篇番外
Summary:
听歌时突发奇想,全是我造谣。有打和毛二两人打酱油环节(均为cb向)。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十二月的上海,天气看似晴朗却没什么暖意。张泽通常只要风度不要温度,衣服单薄,躲在排练室里许久,是为了练习再熟悉不过的细节,也是在等专车电话,磨蹭着不愿受多一点风吹。
最后一位同事在七八分钟前离开了,他又过完一遍尾声大歌,才掏出手机翻看消息。
终点站回到上海,大家商讨出了不一样的结局,六位主演一人一天拍摄自己认为有趣的片段。由导演收尾,宣传辅助拍摄排练、演出、特返等一系列细节,剪辑一路上的点滴,最后组成视频发在社交平台上告别这场漫长的旅行。
和负责组织的小姑娘对话框还停留在上一次:
“这次你们选了什么歌?”
“还是五月天的,《成名在望》,张老师有空可以听听。”
工作人员知道他脾性,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据演员反馈的照片搭配。不过张泽本身拍摄水平不差,郑州站是反响不错的一次照片展示,而且他本人也比较有主见和想法,把这一part的构思交给他也许能得到不一样的火花。
继续等待的过程中张泽点开搜索的歌单,指头却莫名其妙划到另一首。
歌声在排练室缓缓流淌,他的余光撞上角落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不可置信地眨眨眼,还以为是休息不好眼花了。可来人还是站在原地,张泽皱眉紧捏鼻梁,狐疑闭眼再睁开。见他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梅霜花不由笑了,一合扇子定场似的敲动掌心:“我来到此处,你不开心吗?”
张泽这时脑子里的弦才接通,快走几步抱住他:“想你的时候我可以看镜子啊。”
像回到过去一样,张泽很快就接受了梅霜花存在的事实。即使在现实世界里根本翻阅不到任何关于他的历史,但张泽就是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个人,或者说鬼魂吧,绝不会危害自己。
助理几次三番从后视镜里斜视自家老板,他不像平时随意地坐在后座,两边礼物鲜花拥簇,懒洋洋地玩手机。反而是挨在窗户边,手掌紧攥着什么,仿佛是有人和他十指相牵,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大概是为了下一场戏预先做准备,助理这样说服自己。
“沫沫,no!”
两人还没踏入大门,张泽就开始预防性地制止小狗,不是说小动物总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吗?但已经度过尴尬期毛茸茸甚是可爱的西高地只是颠颠地跑来,冲向身后的梅霜花,左嗅右嗅,最后仰躺央求抚摸。
那人还穿着一身工艺繁复的衣袍,撩开衣摆蹲下身,去触碰小狗雪白毛发间若隐若现的粉色肚皮,指尖挨着第一次见面就交付全部信任的小动物的呼吸,很是奇妙,开口问道:“它是叫……莫莫吗?”
“对,三点水的沫。”望着自己的眼里全是困惑,张泽拍上额头无奈了一瞬,“我忘了你们不讲这个。算了,你跟我来。”拉起梅霜花,朝衣帽间走去。
三十一岁这年,张泽真正将上海当作了家。
既大且新的屋子,一只鲜活的小生物,房间从此再也不是旅行途中的歇脚地,反而是值得期待的归处。为此他一年之间连轴转得类比陀螺,抽身这个戏又去下一场,中途还能唱一两首完全跨界的主题曲。社交平台大都感慨他的精力和活力,张泽满意地收下夸奖,自己也兴致勃勃。每一次换位都是新挑战,结果是否会得到好评,虽然在意却也没那么重要,他更在乎戏里得到了什么,展现了什么,下一次应该改进什么,至于呈现出来的整体效果好与坏都没那么重要了,对得起自己就好。
“梅霜花”是他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堪称一路走来的集大成。张泽一边翻弄着各式各样的服饰,有从sd口接受的爱意,也有自己看上,脑袋一热不管不顾的购入,一边分出精力给旁边那个静静站着的人。
真是神奇,大概其他人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了。
张泽收拾出几件很满意的T恤,举在梅霜花面前左右比画,觉得不顺眼又迈回衣服堆里。直到最后找到一件既舒适又漂亮的衣裳,已经是满头大汗,梅霜花早顺开了扇子,在一旁速度适宜地扇风。
等到两个人收拾好,已经很晚了,对于音乐剧演员来说却是夜生活刚开始。张泽兴致勃勃从房间摸出一本相册,双腿一并坐在沙发上,拍拍身旁位置示意梅霜花坐。
那是一本他从业以来的照片合集。有助理拍摄的,也有剧方公司寄来的,更有粉丝递出的,各式各样的角色,未来还会新加,厚得如同砖头,却是许许多多的日夜构成的美好回忆。张泽从最初那个角色讲起,从Rent开始,那个像圣诞树一样的天使,有稚气未脱的脸庞,年月按标签分割了人生,遇见和告别,一页一页翻过,然后在三十岁的末尾,对上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梅霜花。
杵着相册的人本意是将六年走来直到梅霜花身边的旅途都讲给他听,正是因为走得够长,才能将他诠释得足够好,带着他面向大众,蓝色蝴蝶的翅膀轻而易举地扇出一阵歌唱过五湖四海的乐曲。但兴高采烈如张泽也终于发现了梅霜花的静默。
理由简单,不论过去未来,梅霜花都并非唯一。张泽是如此璀璨夺目,不曾停息地去追寻更好的来日,翻过的每一页纸都是经历,也许在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每个角色却也有鞠躬谢幕那一日。经验之谈让梅霜花在他身边不声不响地待了许久,赚足了把握才现身于此,他明白,这个世界称之为“戏剧”的东西,不过另一种昙花一现的梦幻泡影。
张泽不理解他的失落,即使他再设身处地地理解角色,流下的眼泪终究不是梅霜花二十四年人生里真正咽下的,他们之间相隔的天堑比数年岁月还要难以跨越。至少目前,张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身体却更快地做出动作,遇事不决活跃气氛,立刻伸手去骚弄梅霜花的腰,如果两人是不同世界的彼此那么弱点也该相同才对。
果然见他一边格挡一边闪躲,闹成一团滚进沙发里。张泽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歪头去看。两个人离得太近,某个角度其实放大了视野,不能一览全貌,可张泽还是捧着梅霜花的脸,响亮地送上一个吻:“你可真漂亮。”
梅霜花顿时失笑:“泽泽不是说你我有着同一张脸,这般言语,倒像自夸。”
“那还是你比较好看,我没化妆,你自带妆。”伸手点点梅霜花额心的红痣,以示力证。
张泽从不吝啬他的赞美和爱。
空调虽然开得很足,却只漂浮在上半层,他们还是拥抱在一起,以此隔绝冷空气。沫沫本来缩在窝里,忽然爬起身,脸颊蓬松的毛发塌下去一块,瞥了一眼沙发上的两个人,睡眼惺忪,吧嗒吧嗒地跑去饮水器喝了几口,回来的时候被子还有完好无损的小狗弧度。它又舔了舔爪子,舒坦叹气,睡得打起呼噜。
四双眼睛自从有动静就注视到一起去,看完小狗这一套睡梦流程,张泽率先笑出了声,小家伙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此,最简单的心思反而最抚慰人心。
“你刚开始的时候特别像沫沫你知道吗?”
“如何像了?”
“第一天我认床,其实并没有睡着,你总是爬起来看我。我当时就想啊,一定要数数这个人一晚上反复几次。”
“可你最后还是睡着了。”
“我哪能想到你一个古代人比我还夜猫子啊!”
梅霜花笑起来,胸口挨得很近,震动的频率传到张泽身上,忍不住奢侈地想留下这缕他乡魂魄藏在家里,过一阵子带着他去巡演,去值得游戏的大好河山逛一逛。梅霜花的一生都被困在血海深仇里,太苦了,每次返场舞跳完的时候,回味的眼泪里,只剩下苦涩。想到这里,他突然底气不足地开口:“哎,回来以后我想,怎么没投个好地方,张玉那人可是……可是‘靖难’功臣来着。”
“倘若去了别处,你我还不一定遇见。你是你,他们是他们,我从未混淆。”
两人之间反倒是那个音乐剧演员更感性一些,被这话感动得吸了吸鼻子,梅霜花身上满是居家洗衣液的味道,透过体温暖暖地飘散过来,张泽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这样薄薄瘦瘦一个人,武艺高强可以刺杀皇帝的督公自然不在话下,连梅霜花把他抱上床也没醒过来。路过小狗身旁,它才分不清哪个是主人,闭着眼睛跟上,嘴巴叼起梅霜花裤腿,示意他不要光记得搬人,还要搬自己的窝。
他们俩又躺上一张床,张泽家的要比那个时代的床榻宽阔得多,四周也寂静许多。没有不安稳的刺杀,也没有滔天噩梦,在他身边再一次,梅霜花沉沉睡去。
大清早张泽很神奇地提早醒了,不太规律的生物钟让他打了个哈欠,准备再睡个回笼觉,手自然而然伸向一旁。梅霜花只是平平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屈居一角,他看着都累,于是伸手要把他掀过来。两个人在大冬天的南方就应该靠在一起,即便空调开得很足。
手还没挨上,梅霜花就反手扭住了他的胳膊,皮肤相贴的时候又清醒,立刻卸了力,张泽却还是被扭痛了筋骨,跟那双窗帘缝隙间天光一线的眼睛对视,莫名心里就生起委屈,此刻终于意识到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尤其不会拥有同样的防御机制,梅霜花终究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本来脑子就昏沉,更是不声不响地背过去,被子一拉,露出个毛茸茸的头顶。
梅霜花难免心中忐忑。深宫浸淫多年,那些假意逢迎的娇嗔仿佛自保手段,不受控制涌上来,软了声音也软了身形,凑上前去讨要一个拥抱:“泽泽别生气呀。你知道的,过去身居险位,我若是不防备留神些,一个不小心便是死无葬身之地,饶了我可好?”
“这招对我没用梅霜花,我琢磨你琢磨了太久,什么时候是真情什么时候是假意我一清二楚。”张泽翻身坐起来,头顶蓬松的头发还在打招呼,脸却冷下来了,“别跟我装出这个样子,我不喜欢。”
略有些愣神,梅霜花反而被人拉进怀里,听他瓮声瓮气道:“不准说话,睡觉。”
因为打算带梅霜花去排练室,所以张泽专门拿出了记事板,本来是用来给妈妈或是保姆阿姨留言的,这时却充当起张老师的教学部件。先写沫沫名字,又竖起平板,闪过本剧的各个演员照片,一边在白板上写写画画他们的名字和扮演的角色,偶尔兴起之处还唱一两句。尽管两个人都知道这里没有人看得到梅霜花,但张泽总想让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再强一点,说不定他觉得开心,就顺势留下来了呢。
说得口干舌燥了,梅霜花也只是支手撑起下巴,貌似认真地看着自己,偶尔还点头视作认同。张泽太清楚不过这个神情,方言很重的数学老师一和自己视线相交,作为学生的他就严肃认真地点头,老师问:“这题这样算中不中?”,张泽就在底下“中!中!”也不管sincostan,就是一个字,中!
张泽不忿地眯起了眼睛,双手一叉腰问:“这位同学,你到底听懂没有?”
梅霜花强忍着笑意回答:“你们这个阴谋诡计,也太……”太什么,没有合适的词语形容,谁也知道保准不会是什么好话。
锦衣卫大火之后至少有一年他没有这样随意了,总是在短暂地休整后奔向下一个城市,不过这一切倒也值得,至少银行卡里稳步上升的数字让人高兴。张泽墨镜一盖靠在长椅上,挽着梅霜花的胳膊闭目养神。
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花园,零零散散的行人眼见夕阳西下,要赶回家吃饭。冬天的阳光接近尾声不知怎么的竟然拥有了几分暖意,除了湿润清新的氧气,还有淡淡的土腥和青草味,一切都让疲惫的精神放松,张泽却迟疑问出一个不太轻松的问题:“你也会走吗?”
“是啊。但我会告诉你的。”
张泽睁开眼,这话听起来略显责备,实则是他自己心虚,梅霜花的表情确实没那个意思,只是平静看着远方,叙述事实。不踏实的人猫着腰贴上他的肩膀:“那你多陪陪我呗。”
“好啊。”梅霜花指头摩挲着身旁人的脸颊,温柔地看他,像张泽看小风平生一样恬淡。
日子很快迎来新一年,张泽也要与这个角色暂作告别。梅霜花从没给过他肯定答案,结局就一定是他不想要的。即便一定会别离的氛围挥之不去,张泽还是尽职尽责地带他感受这个新世界。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没人能看到他,但梅霜花一切行动毫不受阻,进食,睡眠,抬举物体,因此出门时只能换回原来的衣裳,才不惊悚。有时张泽想,放走近科学里高低能拍四五集。
他的末场是个周六,恰逢元旦假期,天南地北来了很多人,倾心他和梅霜花的观众都很在乎这样的仪式感。一路打招呼接礼物道谢,行云流水地接受爱意,再大大方方地告别约定待会见。
梅霜花很喜欢这样的他。
有些人出现在生命中,就是为了驱散往事阴霾的,但同样也要接受他思想里那些不合时宜的跳脱。正如张泽此时和梅霜花坐在隐蔽地方,给他指着来来往往的演员。
拐角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今晚不是他的皇帝,作为副导演还是尽职尽责地来看场。张泽拉着梅霜花的手快步跟上邵玎,这人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行走,谁也看不到。
“你还恨他吗?”张泽声音压低了问,之前有给他看过不同卡司的照片,应该认识。梅霜花默不作声,那些仇恨是不会消磨在年岁里的,可他来这里一趟,是为了告别,不想提起不干净的东西,更何况此人也并非朱家子孙,犯不着加诸无辜之人。
赵钱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遍地没有皇帝可用,师弟,委屈你了。张泽胳膊一伸搭上不宽的肩膀,问道:“如果你是朱瞻基,你想对梅霜花说什么?”抬起手机示意,“我在拍最后的视频。”
邵玎被吓得猛地弹跳起来,他对自在应对社交的人总是抱有一种困惑。在张泽的魔爪下缩着肩脸色好比苦瓜一副惨淡模样,默默念叨:“说什么……说什么好呢。”见这位大神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只好硬着头皮,“什么都不会说吧大概……”
“不行,录着呢!”看见张泽朝他努嘴,邵玎叹了口气,仿佛真的沉浸在角色代入之中,再开口眉眼都有了威严:“希望他好自……好自珍重,下辈子换个活法。”
梅霜花嗤笑一声,此人看着不善言谈,倒真有朱瞻基的精髓,那句咽下去的“好自为之”当真是贴切无比。张泽却没听出言外意,满意地拍了拍邵玎的肩膀,好像将原本充满神气的帝王拍漏气了,所以极致社恐挥手后匆忙逃之夭夭,连张泽对着空气狡黠眨眼都没看到。
不远处的休息室里还坐着毛二,今晚倒确实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张泽顺势真的打算拍一个主题为“作为你的角色,你会对梅霜花说什么”的视频了,他大概能想到毛二的脸会皱成灌汤包外皮,眉开眼笑说一些充满善意的话……所有一切的温暖,都不能留下身旁的人吗?
梅霜花更快地拉住他,明明比他小一岁,反而做起哥哥:“好啦,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所以你还是要走对吗?”
“你知道的,泽泽,我终究不属于这里。你还会有很多角色。”
“可是我喜欢你,当然我也喜欢他们,但那不是同一种喜欢。你对我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
“泽泽,有你陪伴的那段时日,我的确放松万分,大抵算得上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好日子。但你不曾同我告别,所以我来到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经很满足了。更何况……”梅霜花凑近了些,扇头轻杵他的下巴,“不是说,若是想念我,可以观赏镜中人吗?”
张泽将扇子一打:“你又用这招对付我。”转头抱住他,努力平复情绪。
“这次我是真心的。”梅霜花轻推开他,给予眼前人一个亲密绵长的亲吻。
开场铃打响,观众逐渐噤声,灯光亮起,音乐播放。那是有关他一生的一出戏,尽管略显稚嫩,也只有一片舞台,还原不了大战时的惊心动魄,搭不出皇宫的辉煌奢靡,也很难看出风莫村荒凉中残存的一丝温馨。但每个人都尽力而为,呈现出完整的故事。
尤其是正中央那个扮演自己的人。
刀光剑影里拼杀,其实并非舞蹈般轻柔有力,许多年的痼疾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含蓄带过,他所有经历,要比舞台上残酷数倍。但张泽一举一动都是美的,尽力抛出的动作情感,引得台下座位间悄无声息泪流。一切的一切描述着一件事:梅霜花的一生正在被接纳,被认可,被看见,看见这一生的磨难挫折,也看到细枝末节的美好。这些目光聚集成一种磅礴的爱意,最当中源源不断奉上真心的,只有一个人而已。张泽还要走很久很久的路,可日后的每一个人都会在他的身上,看到大雪纷飞里翩然舞蹈的蓝影子,他们永远是密不可分的。
于是梅霜花释然笑了,消失是从蝴蝶的翅膀开始,每一个音符响起,凭空多出一些蓝闪闪的碎片,明暗交加地倒映在吹落一地的白色圆纸片上,因此它们也染上若有似无的颜色,静谧诉说着曾经有人来过。
属于他的末场结束,离去的人早已散场。张泽准备卸妆,用化妆棉粘去了泪水,还沉浸在情绪里无法自拔,更是挂念的人毫不留情走掉,可他终究不愿勉强他接受不愿接受的事情。梅霜花遭遇的所有都是被迫接受的,许许多多的事拉扯他,困住他,应该有人给予他最大的自由。
过了许久,他突然竖起指头点上镜面,里外出现一对互相亲吻的食指。
只好下一次剧场见了,梅霜花。
Notes:
设定艾扣点到的歌是《转眼》,听的时候脑子就倒出了这些七七八八的片段。
古风小生写太多已经不会写现代人了,感觉像流水账,但有始有终吧,而且写得不好又能怎么样写得好笑不行吗?
本篇无实际邵打受到伤害。
这回真完了不会有后续了。多多剧场见面吧。
chocoechointhesnow (Guest) on Chapter 1 Wed 07 May 2025 06:4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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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rotinal961 on Chapter 1 Thu 08 May 2025 12:5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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