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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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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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恩纳携同薇薇安娜·德罗斯特回到临光家时正值卡西米尔凉爽的初秋,一路上他们经过黑暗黏稠的沼泽、野花芬芳的山丘、荒草丛生的旷野和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在日光渐渐变得清冷时在临光家宅邸坐落的林荫大道前下车。玛恩纳支付车钱时薇薇安娜正在整理因为搬行李而弄乱的衣摆,玛恩纳为她拎起箱子,在薇薇安娜轻声道谢后二人沉默着向那座更沉默的宅院走去。
他们进门时碰响了玛莉娅三岁时挂在门外的铜铃,玛恩纳没有去管它,侧身请薇薇安娜进门,她此时正在以一种多情的诗人的姿态观赏余晖下衰败的花园。三个月前他和玛嘉烈决斗时斩断的灌木丛又变得杂乱无章,但他被毫不留情痛击的手腕遇风后还会隐隐作痛。
玛嘉烈离开后他像是早出晚归的尸体一样在这座宅邸中蛰伏了六年,这里舒适亲密地像是一只棺材。而玛嘉烈归家后仅仅数月,玛恩纳一想到落地窗后玛嘉烈活动的剪影,就认定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这座衰败的宅院并没有因为耀骑士的荣光而重现往日的辉煌,褪色的壁纸、磨损的地板和陈年的挂画,玛恩纳扫过常年空置的花瓶,里面插了一束新鲜盛放的无名花束,在花园中随处可见。
玛嘉烈的脚步声在门廊尽头渐行渐近,玛恩纳在她模糊的身影转过墙角时移开了视线,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薇薇安娜一直在用一种充满善意的目光打量自己。他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佩戴的单手剑,即便是他下意识用来缓解尴尬的小动作,也被细心的薇薇安娜捕捉到了。
“好久不见,玛嘉烈,我们的耀骑士。”好在很快薇薇安娜的注意力完就全被她的好友吸引过去,她微笑着上前一步主动拥抱了玛嘉烈。玛恩纳听到这个他不喜欢的称谓之后皱着眉偏过头去,但是他的冷漠很快就被两位女士的惊呼打破了——即便薇薇安娜已经足够小心,但玛嘉烈散下来的金色长发还是有一缕缠在了她的角上。无可奈何的玛恩纳只好尽量轻柔地为玛嘉烈把头发解开。
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不得不寻求玛恩纳帮助的玛嘉烈有些局促地眨着眼睛,即便她的手还扶在薇薇安娜的腰间安抚她不要紧张。玛恩纳被她这幅样子弄得彻底没有了脾气,曾经玛嘉烈也是这样一边坚强着照顾玛莉娅,一边依赖着自己。
虽然被分心的玛恩纳扯断了一根头发,但玛嘉烈只是揉了揉被扯痛的头皮,对连声道歉的薇薇安娜摆了摆手,请她千万不要过意不去——也不要因此不再拥抱她——
玛恩纳没有得到应有的感谢,却十分包容地站在一旁看着向来有些笨拙的玛嘉烈安慰自己的朋友。在一阵令人愉悦的吵闹后,她们终于想起了静立一旁的玛恩纳,于是玛嘉烈邀请他们一起去会客室一坐。
薇薇安娜在桌前落座,玛恩纳为玛嘉烈拉开椅子等她坐好后才绕到另一边。木质方桌上铺了淡蓝色亚麻桌布,摆放着一套维多利亚式茶具、一只三层点心碟和一盘切好的蛋糕,浆果洗净后放在铺了棉布的小竹筐中,桌子正中央放了一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小束花园野花。
这间屋子在玛恩纳接任临光家家主后就被彻底弃用了,而这些一看上去就品质上乘的物件玛恩纳却不知道玛嘉烈是从哪里找到的。如果落到了他手里,估计早就被卖掉补贴家用了。落灰的门窗被打扫过,窗帘也在清洗后焕然一新,地毯虽然不再是名贵的莱塔尼亚货,但却和整体的装潢非常搭配。身为耀骑士的玛嘉烈的确需要一间像样的会客室,他想这其中应该也有佐菲娅的功劳。
“好漂亮的花。”出于之前窘迫生活中养成的习惯,玛恩纳正在心中默默估计手中触手生温的茶杯能卖多少钱时薇薇安娜放下茶碟问起玛嘉烈,“这是什么品种的花?你好像很喜欢,玛嘉烈。我注意到你在门口的花瓶里也插了一束。”
如果这话不是薇薇安娜说出来的,玛嘉烈和玛恩纳都会觉得对方在嘲弄插花的简陋。昂贵的瓷器和精美的水晶瓶中应该插着娇艳的玫瑰和盛放的百合,这种暴雨后会长得人半身高的野花并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但玛嘉烈的确很喜欢这种开得放肆的野花,她之前总会给玛莉娅编成花环戴在头上。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只是从花园里采的野花。没想到你会喜欢。”玛嘉烈有些欣喜地看着认真赏花的薇薇安娜,突然想起在座的还有一位和自己一样在开满了这种无名花的花园中长大,玛恩纳被她突然投射过来的激动目光弄得眼皮一跳,“叔叔或许知道?”
玛恩纳在二人充满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抱歉,我对这些一窍不通”,随后便镇定地端起茶杯,好像没看见她们失望地移开视线。
“真是遗憾呢。”薇薇安娜抚摸了一下铺展开来的圆润花瓣,“不过没关系。花朵的美丽并不会因为她的无名而失去光彩。玛嘉烈,我临走时可以去采一些花籽吗?我想回去种在我的花圃中。”
玛恩纳想提醒二人这花虽然不起眼,但他从未在卡西米尔之外的地方见过,意味着这种花在异乡或许很难存活。但是玛恩纳看着欣然答应的玛嘉烈,想到她也曾经离开故土但却茁壮成长,只要有土壤和阳光,坚韧的生命总能继续焕发光彩。
闲谈了一会,薇薇安娜又从随身携带的手提箱中拿出送给玛嘉烈的礼物,玛恩纳为她们添满茶,这次会面才进入正题。玛恩纳在玛嘉烈收到薇薇安娜的来信时被第一时间告知,在此之前玛嘉烈识趣地一直没有打扰他的清闲假期,因此恢复联络的二人却也没有进一步的交流,其中安排都是薇薇安娜代为传达。
虽然去信也能把事情交代地很清楚,但是玛恩纳还是决定与薇薇安娜同行回到卡西米尔当面告知玛嘉烈目前已知的信息。不论是出于对兄嫂的重视和尊重,还是作为长辈在家族事务中的责任,玛恩纳都理应如此。
至于玛嘉烈本人的看法……玛恩纳看着她聆听薇薇安娜讲述在荒域中的所见所闻时认真的神情,两只耳朵向前竖立着,金色的瞳孔微微颤动。她这幅样子玛恩纳再熟悉不过,每次她蜷缩在单人沙发上读书,站在洗碗池前擦干盘子,聆听祖父的教诲和举起盾牌与剑枪时都是这样专注。
玛恩纳指出,根据薇薇安娜的描述,那把印有临光家徽章的剑枪的确是斯尼茨的所有物。
玛嘉烈垂下睫毛若有所思,手指机械性地沿着茶碟的边缘来回滑动,“我记得那把剑枪。父亲离开时就拿着它。”
玛恩纳不知道此时玛嘉烈回忆中的那次分别是什么样的光景,但他的确还记得当时还刚到他腰部那么高的小马驹,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妹妹,用一种几近乞求的眼神看着无能为力的自己。那时他还不知道,玛嘉烈的悲伤是因为她已经预感到她的父亲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我曾相识的一位故人,也告知过我他在莱塔尼亚见过……他们。”玛恩纳微妙的停顿给了玛嘉烈可乘之机,她抬起金色的眼睫十分谨慎地捕捉到玛恩纳在此事上的态度:他仍感到不忍启齿。玛恩纳在她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忧伤,不知是在为谁而感到羞愧。随后玛嘉烈便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这一事实,转而向薇薇安娜一一询问可能忽略的细节。
她们之间的言语就像是工作会议中上司的发言一样从玛恩纳的意识中不留痕迹地流淌着,玛恩纳面前侧过身稍稍前倾肩膀认真倾听的玛嘉烈看上去远比薇薇安娜的好友耀骑士要稚嫩,而玛莉娅正坐在她的对面,兴高采烈地讲述着涂鸦画上的人物分别对应着姐姐、叔叔、爷爷、爸爸妈妈还有玛莉娅。
那时的玛嘉烈会抓住一切玛恩纳的闲暇时间与他相处,而玛恩纳也没有加班到丧心病狂的程度,在乏善可陈但还算差强人意的生活中,他和玛嘉烈似乎都找到了彼此的慰藉。遗憾的是,那时候的玛嘉烈还是被家庭保护得很好的少女,而玛恩纳也并不知道怎么做一位合格的长辈,不然导致日后生活翻天覆地的二人恐怕都不至于那样狼狈。
“叔叔?”玛嘉烈的影像生动地褪去了记忆中的青涩,玛恩纳发觉她澄黄色的眼眸正中间浅金色的瞳孔似乎比起之前颜色更深了。他放下茶杯,其实不过出神了一杯茶的功夫,薇薇安娜和玛嘉烈却纷纷投来关怀的目光,“您觉得这样安排合适吗?”
“……你自行决定就好,不必过问我的意见。”他并不知道具体安排的内容,就算是知晓全部,给玛嘉烈的答复也只有这一个。玛嘉烈似乎料到他会这样答复,头顶毛茸茸的兽耳却还是疑惑地颤动了一下。玛恩纳这幅置身事外的样子令他此行的目的十分可疑,即便他对此事的重视无可置疑。被他刻意的冷漠针对的玛嘉烈似乎已经习惯,也不会为这样不友好的行为找理由,或许她根本明白 。
然而……薇薇安娜淡蓝色的眼珠从他进门后就时常对他投来似有若无的视线,但愿这只是玛恩纳的错觉,比起自己,玛嘉烈才是让她敬爱欣赏的骑士。直觉让玛恩纳不敢放松警惕,他早已在玛莉娅身上学会如何做一位看似不近人情的长辈,可他依然难预料这位观察细腻又有些天真的女士到底看穿了他又看错了他多少。
“那么,辛苦你了,薇薇安娜。还请照你说的那样,写一份回忆笔记,我会去取的。”玛嘉烈对玛恩纳这种强硬的姿态表示接受,越过他对慷慨提供帮助的薇薇安娜表示感谢。但一直笑眯眯地正用叉子优雅地切下一块蛋糕送进口中的薇薇安娜却没有放过他。
“别客气,玛嘉烈。你是我的好友,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她的眼角和嘴角都弯弯的,看得出见到玛嘉烈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开心的事,“玛恩纳先生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很直接干脆呢。在莱塔尼亚见到这位‘临光先生’的时候,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玛恩纳承认自己在赶去会面薇薇安娜确认相关信息的时候的确有些急切,但薇薇安娜并不是会计较这些的性格,恐怕只是……想要拿自己取乐?他注意到玛嘉烈偷偷扬起的嘴角,总之不是出于恶意,“失礼了。”
“请您别在意,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薇薇安娜和玛嘉烈相视一笑,玛嘉烈看向他时眼睛亮晶晶的,“有这样一位可靠的亲人关心着你真是幸运呢,玛嘉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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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薇薇安娜送上前往大骑士长家中的计程车,玛嘉烈在赤重的暮色下匆匆穿过花园,裙摆上还沾着刚刚在花园为薇薇安娜摘花时弄上的草屑。长满了杂草的喷泉池台中已经有小虫鸣叮作响,她想趁着天黑之前回到家中或许还能和叔叔说上几句话。
余晖渐渐冷下去,家门虚掩着,玛莉娅的铃铛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响动。玛嘉烈驻足与狭长的门缝对视,不禁对叔叔再次连离去时的背影都没有留下感到失落。站在门厅中怅然地面对着寂静的走廊,玛嘉烈难得感到有些疲惫了。
在这座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拯救的破败宅邸里有太多生动鲜艳的回忆,如今父母已经离去十余年、叔叔再次远走荒野、玛莉娅与佐菲娅长居罗德岛,独自一人在多彩的过去、惨淡的现实和苍白的未来中应接不暇的玛嘉烈,终于在疏远她的叔叔主动从异乡带来死生不明的父母的消息时,感到了力不从心的眩晕。
那束插在瓷瓶中的野花仍是娇艳欲滴地盛开着,并不在意什么人回来过又有什么人离开。玛嘉烈在清洗花瓶的时候从里面倒出来一只虫子蜷缩着的干扁尸体,她记得母亲之前会把每天清早按时从花店送来的香水百合插进瓶中,而叔叔没有把这只母亲最爱的花瓶送去典当铺估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即便他们回来,这间屋子也无法充满新鲜的百合香气,叔叔不再是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游侠,玛莉娅甚至不记得父亲母亲的声音,而她自己,也未能像当初许诺的那样照顾好妹妹。
玛嘉烈被短暂地困于令人伤感的可能发生之中,她口袋里的手机连续震动了好几下,像是低沉的号角声令她的精神再次紧绷起来。好在繁忙的事务让她能够最大限度地从现实的悲剧中脱离出来,为着憧憬的未来图景振奋不已奋斗不息。她这才有些理解玛恩纳那时的忙碌,不同的是对方早已埋葬理想,终日的奔波和躺在坟墓中清点蚁虫没有区别。玛嘉烈翻看着信息,踱步走向客厅去拿工作的文件。
但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她却遇到了正坐着读报纸的玛恩纳。玛嘉烈有些愣住。在对方离开后订阅的报纸还是源源不断地送到家门口的信箱中,玛嘉烈对卡西米尔新闻行业的胡搅蛮差和胡说八道早已见识过,她很难想象叔叔是怎么消化这些毫无营养的文字的。不过很明显对方也没有沉浸其中,玛恩纳的耳朵高频率地抖动了几下,对玛嘉烈站在原地盯着他看却不说话的行为表示不自在。
“如果你在考虑晚饭的事,不必在意我。我不饿。”玛恩纳的脸藏在报纸后面,耳朵还在轻微弹动着。
“我想我应该也不会在家里吃饭……”玛嘉烈对玛恩纳看上去会留下来这件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原以为,在骑士锦标赛之后他们关于她是否会留在卡西米尔的那场对话,已经意味着他不再将有她在的地方视为“家”了。
需要的文件就放在茶几上,玛嘉烈把手机压在纸张上面,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玛恩纳蓬松的大尾巴占了长沙发一半多的位置,她选择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双手规矩地平放在双膝上。这是她儿时养成的礼仪,到现在也没有改掉,此情此景下反而显得拘谨,不过玛恩纳也不会抬头看她。
“冰箱里还有一些食材,是上周佐菲娅来买的,您可以自己做点吃的。”
“可以。”玛恩纳翻了一页报纸。如果他在阅读,那么他肯定没有听进去玛嘉烈的话。
玛嘉烈的手机又震动着收到了讯息,她猜想是玫瑰报业的记者进一步询问她对采访稿的意见,她刚回复过监正会向她索要文件的信息。玛恩纳听到消息提示音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读报上,玛嘉烈在他明显的催促意味的注视下,犹豫着开口了。
“叔叔,我听玛莉娅说,您接受了罗德岛的合作邀请。”玛嘉烈听到玛莉娅这样说的时候难免感到惊讶,她并不知晓其中原委,而玛恩纳上次与作为玛嘉烈的同伴和罗德岛干员的闪灵见面时,还在非常坚决地质疑和否认他们的道路,并且强硬地要求他们离开不然只会无功而返。虽然阿米娅愿意把玛恩纳的入职档案给她一份,但因为忙碌玛嘉烈也没有打开过。把待处理的工作放在一边,她想趁这个机会亲自问问叔叔。
“不过是处理一些文书和参与几场外务而已。”玛恩纳在谈话时出于尊重会放下报纸,玛嘉烈发觉他对这件事表现得十分坦然,但却并不是那种毫不在意的无所谓态度。这让她感到安心,或许叔叔也在罗德岛找到了一些他需要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在大骑士领以外的行动,不会影响到你。”
“您误会了叔叔,我并不抗拒与您一同战斗。”玛嘉烈并不像玛恩纳那样在二人之间划下了互不打扰的界线,她只是尊重叔叔的疏远。这并非由于某些美好高尚的品质,而是出于私心。如果这样能让他们都感到轻松一点,“我只是,很高兴您能认同罗德岛。”
“……谈不上认同。”玛恩纳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从见面时似乎就没有移开过,却从未直视她的眼睛,“一个小小的变动而已。我已经厌倦了之前的生活。”
虽然许多人认为玛恩纳荒废的十年是一场令人遗憾的自甘堕落,玛恩纳本人更是对此不置可否,但是玛嘉烈不会轻易贬斥它的价值,“但也是多亏了您,把玛莉娅照顾地很好。”
她还没有就此对玛恩纳表示过感谢,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玛恩纳一直在严厉地诘问她所以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虽然叔叔只会表示家人之间不必说这些,但玛嘉烈的“任性”的确连累到了妹妹。或者说如果不是玛恩纳一边激烈地反对着她的种种莽撞,又一边任劳任怨地为她兜底,玛嘉烈恐怕也没法那么任性。
“不必说这些。”玛恩纳说完就拿起了报纸,意在结束这场谈话。玛嘉烈这段时间里在与各方势力周旋中锻炼出来的谈话技巧此时也难以发挥作用,她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这份焦灼终于还是让玛恩纳叹了口气,无奈地继续开口。
“还有事吗?”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您今晚要在家中留宿吗?我可能会忙到很晚,害怕打扰到您……”
少女时期的玛嘉烈在周末也会早早起床,简单地洗漱和扎起头发后就会轻手轻脚地来到餐厅,不出意外的话叔叔此时正在开放式厨房里做早餐。她和正在给玛莉娅热瘤奶的叔叔道早安,在叔叔用严谨的仿佛是在分析数据表格的眼神看着锅中的煎羽兽蛋时小心翼翼地开口:
“叔叔,我想问一下,您今天还要加班吗?”
虽然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克制着不要表现得太期待,像是要糖吃的小孩子那样,但是叔叔看向她的眼神还是柔和了不少。
“我只是想,如果您今天能陪我训练就好了……莱姆叔叔去边境了,祖父需要休息,如果您有时间的话……”
不知道玛恩纳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些洋溢着奶香和煎蛋香气的静谧清晨,玛嘉烈在他故作冷漠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柔和的裂缝,同时尴尬地意识到自己不论过多久都无法在叔叔面前掩饰情绪。
“我不走。”玛恩纳在她手机的夺命连环震动中回过神来,玛嘉烈此时已经有些窘迫地红了耳根,和头发缠在薇薇安娜角上的时候一样。玛恩纳似乎很愿意看到她吃瘪,他轻声允诺后对玛嘉烈说,“你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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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玛嘉烈结束工作的时候城市中的公共交通早已停了,但跑夜班的计程车总会在办公大楼下停成一排,等待接送熬夜加班的上班族。玛嘉烈在拉开车门的时候下意识抬头看向高耸的写字楼,零星的几扇窗户亮着灯,楼顶的巨型广告牌投射下来的五彩灯光把街道都染成彩色。
报上地址后玛嘉烈靠在车座上休息,车辆启动时司机按灭用来提神的香烟,车厢中却依然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玛嘉烈摇下车窗,对方只是通过后视镜打量了她几眼。她上车时就看到对方工牌上来自哥伦比亚的姓氏,在卡西米尔讨生活的外乡人并不在意卡西米尔人为之狂热的骑士竞技,于是玛嘉烈理所当然地没被认出来。
在大骑士领,疲于奔命的人们之间往往都充斥着因麻木无力而滋生的冷漠。办公楼中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送来信件的邮递员,维修电梯的修理工,开计程车的司机,便利店的售货员,大小公司中的职员,几乎都长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那么疲惫松垮。在大骑士领市中心租一间办公室是玛嘉烈自己的主意,她也意外地因此身历了玛恩纳曾经没入城市人潮时的无力感。
有时玛嘉烈会如醍醐灌顶般突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与叔叔经历着极为相似的人生道路,但不论谁也没有走到尽头,于是未来的可能似乎还值得拭目以待。她在下车时额外支付了小费,对完全不做反应的司机道了一句辛苦,在对方有些莫名其妙的注视下走向黑漆漆的庄园。
等到计程车干脆地转弯调头消失不见,这里唯一的光源也没有了。花园中的路灯因为年久失修和高昂电费的缘故许久未亮了,然而凭借天马优越的夜视能力,以及玛嘉烈无数次在花园中穿行的经验,她能够在黑暗中顺利避开野蛮生长的灌木丛,像是漫步在城市公园那样从容。
但脚下有折断的树枝咯吱作响,不知什么植株的树叶锋利地扫过小腿,草籽顺着皮靴的边缘滑进鞋子里。即便这座宅院坐落于环境优美的城郊,也给玛嘉烈一种在荒野中行走的感觉。
玛嘉烈熟悉一天当中的这个时刻,在与闪灵和丽兹流浪的日子里,每当丽兹已经熟睡,闪灵也合眼休息时,独自一人在篝火旁守夜的玛嘉烈会在远离家乡和亲人的荒野上,思念她的叔叔。
比起她攥着一纸感染矿石病的诊断书站在病重的祖父床前,被告知即将被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流放时内心压抑的苦楚和愤怒,在闪灵和丽兹的陪伴下经历了一段流浪的时光后,玛嘉烈的心性已经被锻炼地更加沉稳。
那天祖父靠在床头握住她的手,卧室里弥漫着被腥苦药味拖延的死亡气息,玛嘉烈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法陪伴在祖父身边直到最后一刻于是开始憎恨自己的无能。玛恩纳像是一座冰冷的石雕一样僵立在她的身边,漠然的无动于衷更是气得玛嘉烈双眼通红。
她咬紧了牙关才忍住没在祖父面前像是前几天那样对玛恩纳大声责问,而西里尔在以与教导自己儿子们完全不同的包容与忧虑对玛嘉烈叮嘱过后,依然厚实的大手牵着玛嘉烈让她去向自己的叔叔告别。
玛莉娅已经被托付给值得信任的银枪天马照看,理智上玛嘉烈知道这是最为稳妥的安排,但骤然遭此不公的玛嘉烈无处发泄的怒火还是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叔叔,这让她连和妹妹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和你的叔叔告别吧,玛嘉烈。他会想你的。”
玛恩纳居高临下地笼罩着狼狈的玛嘉烈,她甚至因为超载的情感有些发抖。但对方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就像看她笑话的那些人一样冷漠傲慢地站在原地。玛嘉烈深吸一口气,她不想让祖父难过,她和叔叔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现在祖父面前,虽然病痛的折磨让他无暇顾及他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断崖式绝交,但西里尔的神智依然清明,他不希望自己的次子生命中充满了遗憾的永别。
“叔叔……再见。”玛嘉烈踮起脚尖在叔叔紧绷的嘴角落下一个吻,对方还是像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祖父安排了银枪天马护送她离开卡西米尔,玛嘉烈跟着他们离开祖父的卧室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叔叔冷酷的侧脸,他的额发垂下来让人无法分辨脸上的表情。
与闪灵和丽兹结伴在荒野中行走的日子里,玛嘉烈学会了用柴火烤番薯,给丽兹的羽兽喂谷粒,帮闪灵打理长到脚踝的头发,她们一路上救死扶伤,见证过太多自愿或被迫堕入苦难深渊的人们。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在木柴爆开的噗嗤声中,玛嘉烈突然想起离别时叔叔冷酷的无言,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他用沉默压抑着的痛苦。
经历了大开大合的爱与恨、成名与失意之后,不过二十几岁的玛嘉烈学着阅历丰富的萨卡兹友人那样去审视自己的过去,因为幼稚的怨怼而令她对其三缄其口的叔叔反而走在她人生命运的前面,不时回头看向跌跌撞撞咬牙坚持的年轻天马,只因他也曾置身同样的困顿之中。玛嘉烈渐渐开始学会原谅,原谅卡西米尔,原谅叔叔也原谅自己。
不然她不会站在这座宅邸面前,回头望向身后蜿蜒的黑夜,在羽兽掠过她的头顶发出一声清脆的长啼时在心中想:黎明的曙光正在地平线下酝酿。叔叔曾是被遗弃在这里的,被远走不归的兄嫂、与世长辞的父亲和被迫离乡的玛嘉烈遗弃在这里,如今他和玛嘉烈一样选择回来。
离开时玛嘉烈就把随风摇晃的铃铛固定在了门框上,以防打扰叔叔安睡。按灭留给她的壁灯,玛嘉烈脱下靴子和风衣外套,在计程车上短暂的放空和花园中的漫步让她的精神还算饱满,足以支撑她先去厨房弄点吃的,洗个澡后再上床睡觉。
又是在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与坐在黑暗中神色郁结的玛恩纳又一次遇上,对方看上去刚从一场折磨人的噩梦中醒来。玛嘉烈早就知道客厅中的长沙发几乎相当于玛恩纳的寝床,她清理沙发缝隙时甚至从里面翻出来一只玛恩纳用来批改文件的圆珠笔。但她以为这只是玛恩纳繁重工作期间的权宜之计,事实证明她还是低估了习惯的力量。
“你回来了?玛嘉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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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嘉烈打开她常坐着看书的单人沙发旁一盏小圆桌上的台灯,柔和的暖光不至于刺痛玛恩纳的眼睛。他已经足够清醒,两张因为睡眠不足而略显憔悴的脸在灯光下面面相觑,不同的是玛嘉烈看上去远比他状况好些。
“叔叔您怎么不回卧室?”玛恩纳脸色糟糕,让玛嘉烈误以为他是在因为被打搅了而感到不爽,“我吵醒您了?对不起……”
“不,我已经醒了有一会了。”大约一刻钟前,从噩梦中惊醒的玛恩纳就没有尝试再次入睡。时针已经走过了罗马数字四,他想玛嘉烈总不会等到天亮时才回家,这简直比他之前还过分。于是便干坐在沙发上,连拿起报纸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在黑暗中与闲置在立柜中的盔甲相对无言。
玛嘉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上挂着的钟表,有些心虚地抓了抓袖口,“您醒的还挺早……哈哈……”
“……不用紧张,我不会说你。”玛嘉烈收起干巴巴的讪笑,她和玛莉娅在这种惹他生气的小事上往往都会乖顺地缩着脑袋等待批评,但到了搞出那些让他焦头烂额的闹剧时,却又梗着脖子坚持自己没错。玛恩纳对此无计可施,“我又不是佐菲娅。况且,我也没有立场说你什么。”
玛恩纳是指佐菲娅数月前在玛嘉烈刚回来的时候曾在一通吵闹的电话中指责自己在熬夜处理工作方面给后辈立了一个坏榜样,但玛嘉烈似乎并不知道佐菲娅偷偷告状的事情。她急忙替佐菲娅辩白:
“叔叔您不要嫌佐菲娅姑妈烦,她是在关心您。”玛嘉烈单手撑着单人沙发的靠背,灯光打在她的下半张脸上让她眼下的乌青看上去更加明显。玛恩纳猜想她没有直接上楼回房间睡觉而是拐进客厅,恐怕是想去厨房找点吃的。还是让她吃点什么之后早点去休息,天快要亮了。
“她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玛恩纳起身让出身下更加舒适的长沙发,“你坐在这里。我去给你倒杯水,要吃点什么吗?”
“嗯,拜托了。”她非常舒适地陷入柔软的海绵中,双腿交叠起来放在身侧后又把金色的蓬松大尾巴搭在大腿上,放松后有些懒散的神情中洋溢着少女时期的俏皮。玛恩纳对她面对自己时仍然坦诚的姿态感到不安,同时也感到挫败——他对玛嘉烈再说不出什么伤人的重话来,是否逐渐顺心的生活磨平了他原先令人讨厌的犀利?
玛恩纳端上一杯安神茶和两片涂了花生酱的烤吐司,玛嘉烈微笑着向他道谢后就接过吃了起来。他睡醒后叠起放在一边的报纸被展开瘫在茶几上,看样子是玛嘉烈在等他泡茶的时候无聊翻看了一下。玛嘉烈穿着盔甲站在一簇簇话筒前的黑白剪影赫然占了一块不小的版面,玛恩纳粗略地了解到这是玛嘉烈参加卡西米尔一家医药公司与罗德岛合作研发治疗矿石病的药物的新品发布会。
比起对玛恩纳的种种诋毁,见诸报端的玛嘉烈似乎十分受到媒体的喜爱。玛恩纳在浏览这篇报道时被天花乱坠的赞赏弄得头痛不止,恐怕这家医药公司是这家报社的大股东。他终于难以忍受毫无廉耻的大放厥词,心想玛嘉烈甘愿做这种公司的免费形象大使简直是一种耻辱。放下报纸,玛恩纳拿起一本放在茶几上的书准备以此消磨时间。
他翻开扉页在上面看到了薇薇安娜·德罗斯特的落款,留下的内容是“赠我的好友,玛嘉烈·临光”。同行期间薇薇安娜的确提起过她和玛嘉烈时常通信聊一些文学话题,她送给玛嘉烈的礼物中有一件就是一位莱塔尼亚诗人的精装诗集。玛恩纳看着薇薇安娜清秀的花体字,想起她临走时对玛嘉烈说的那句话——
可靠?关心?幸运?玛恩纳对这几个词都感到质疑。他无从知晓薇薇安娜是如何从他的行为中察觉到“关心”的成分,更没法说玛嘉烈是不是幸运的。如果她是一个幸运的孩子,那么她的父母应该在成长过程中常伴她的左右,而她的叔叔——
玛恩纳烦躁地合上书本,起身关掉了客厅通明的水晶吊灯,在黑暗中和衣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他本以为在燥动的情绪中他会很难入睡,但似乎是身体还太熟悉身下的寝具,玛恩纳很快就陷入了酣眠,醒来时兀自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灰扑扑的空间里,一张散落在地上的报纸醒目地写着“玛嘉烈·临光亲临耀骑士雕像剪彩揭幕”的标题。
玛恩纳捡起报纸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这时窗外传来鼎沸的人声,混杂着喧嚣的汽笛声和轰鸣的礼炮声。拉开厚重的窗帘,玛恩纳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大骑士领的市中心,而眼下的街道被高举横幅和画像的人群填地水泄不通。
他把报纸叠成一个小纸片放进口袋,推开门走上街道。高高低低的耀骑士画像被人们举起,摩天大楼的LED幕墙上轮番变换着耀骑士的英姿,甚至垃圾桶、商铺和井盖上的涂鸦都是耀骑士的形象,广告牌也在滚动播报着“耀骑士雕像剪彩揭幕”的讯息。玛恩纳被狂热的人群裹挟着向露天广场走去,他有些后悔走出那间屋子,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见到玛嘉烈,就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一样。
可是在剪彩的现场,他只看到商业联合会的高管、骑士竞技场上的赞助商和监正会的骑士们在一面红色布墙前熙熙攘攘地站成一片。玛恩纳并没有找到玛嘉烈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单手剑,在这其乐融融的狂欢氛围中感到危险。
随着耀骑士的呼声越来越高,这场荒谬仪式的主角却仍然没有登场。就在玛恩纳按耐不住想要拨开人群找到那些交谈着的主办方去一问究竟时,一只巨大的红布腾空而起,玛嘉烈形象的金色雕像以夺目的光彩立于高台。玛恩纳在抬头仰视她令人惊叹的风采时甚至有些头晕目眩,这座精美恢弘的雕塑生动的令人震撼,如果不是金属生硬的光泽玛恩纳甚至觉得她的发丝都是柔软的。
现场爆发出冲击穹顶的欢呼,闪光灯几乎点燃白昼,人群再次躁动起来。玛恩纳原本已经无心欣赏这座凝聚了玛嘉烈在众人心中光辉形象的耀骑士塑像——他还没见到玛嘉烈本人——但是他看见从那金像轮廓优美的眼窝中慢慢渗出一汪鲜红的浓液,顺着光泽动人的脸颊滑落到脖颈。
玛恩纳突然意识到玛嘉烈并未缺席,她的肉身已经被灌注进这尊雕像之中,成为一个称谓,一个象征,一个符号。
他几乎惊叫出声,想要冲上前去砸碎这层人为镀造的金身,即便玛嘉烈血泪之后的双眼是那样平静坚定地目视远方。但是拥挤的人潮让他寸步难行甚至接连后退,连拔出长剑的可能都没有。更怪异的是,没有人看到那些刺目的蜿蜒血痕,在挥舞的手臂,礼炮的余烟和飞舞的幕布中,他离流着血泪的玛嘉烈越来越远。
“玛嘉烈!”
玛恩纳从焦灼的噩梦中醒来,灰暗的天花板在令他头痛欲裂的眩晕中缓缓上升到一个不再逼仄到令人感到窒息的高度,与此同时他呼唤玛嘉烈的声音像是一团烟雾慢慢消散。他抬起手臂疲惫地遮住眼睛,僵硬的身体陷在长沙发里。
他留给玛嘉烈的壁灯还亮着,想必她还没有回来。玛恩纳在起身时看到角落中黑漆漆的盔甲时心头一跳,还未从梦中的情形缓过神来的玛恩纳差点以为玛嘉烈已经被塞进这幅空荡荡的铠甲中铸成雕像,站在那里看着他在梦魇中挣扎却无法回应他的呼唤。
玛恩纳凌乱地坐在沙发上平复心情,他不认为自己是先知,只是有杞人忧天的毛病。至于玛嘉烈注定要失败的理想,他想梦中的情景未必是她最坏的结局,他无力也无心去改变什么。玛嘉烈在长久彻底的分别后站在他面前时,她眼中的平静就已经宣告玛恩纳从前作出的种种努力皆是徒劳。
随后玛恩纳泄愤一般把诱发他荒诞噩梦的报纸丢到一旁,此时正被玛嘉烈用来垫杯子,她拿起茶杯的时候一圈凹陷的湿痕把细密的文字晕地看不清楚。
“您读了这篇文章,写得好吗?”玛嘉烈是一个爱惜文字的人,如此草率地对待玛恩纳的读物已经表达了她的态度。
“糟糕透顶。”玛恩纳的视线从报纸上玛嘉烈的黑白剪影移到她的脸上,馥郁的茶香蒸地她昏昏欲睡,金色的眼眸浮现朦胧的睡意。在他刻毒的评价后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羽兽的吱喳声越发嘈杂,玛嘉烈的耳朵塌下去,她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
“您还真是……一如既往。”
玛恩纳惊异地发觉玛嘉烈整个人散发出柔和的光辉,抬眼看向他时金瞳中浮动着梦幻的光泽,像是儿时母亲送给他的万花筒另玛恩纳感到迷失。青蓝色的晨晖缓缓升起,她这幅玛恩纳熟悉到陌生的样子因他的万分抗拒而在记忆中过于鲜活,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抛进了另一个噩梦,正在加倍的痛苦和焦灼中被拷炼。
玛嘉烈好像梦游一样牵起玛恩纳僵硬地垂在身侧的右手,她轻柔的力度甚至不能拉动他半分,却让玛恩纳觉得自己曾经受伤的骨头快要被捏碎。当玛恩纳犹如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坐在玛嘉烈的身边,在她的大腿跨过他的身体整个人扑进他怀中的时候,才发觉到自己的呼吸却是那样急促炽热。
“您为我留了那盏壁灯。”玛嘉烈平视着他的眼睛,与玛恩纳极为相似的、属于临光的金眸中翻滚着犹如朝日云海一般动人心魄的情感。玛恩纳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是如鲠在喉的情感令他无法出声阻止:他本以为自己完成了使命——一节玛嘉烈踩上去时令她摔得狼狈不堪的台阶,对方早已跨过这个陷阱,走向更高更艰难的险途——但事实是,不仅玛嘉烈义无反顾地重蹈覆辙,还要拉他一起沉沦。
“您还记得吗。这盏灯是留给未归的家人——留给爸爸妈妈的。”玛嘉烈的发尾扫过玛恩纳紧紧抿着的嘴唇,难以忍受的痒意让他想起玛嘉烈离开时在父亲的病床前留在他嘴角的吻——那时气得浑身发抖的玛嘉烈在六年后理应具备谅解的本领,不然她的游历相当于白费。
“玛莉娅告诉我,这些年来您回家后都会按灭那盏灯。”是的,因为他希望玛嘉烈永远不要回来,这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包括他自己。
“但是这里是家,我总会回来。”玛嘉烈温热的手指捧住他的脸,玛恩纳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妥协屈服的窝囊样子,“请您不要担心,我不会再离开家,离开您和玛莉娅。”
在晨间草叶的露水蒸发,玛嘉烈指尖没洗掉的花梗酸涩,她发丝的清凉和呼吸中玫瑰肉桂的味道中,玛恩纳再次品尝到了她的吻,依然是那样苦涩。她垂下的金色眼睫犹如鸦羽,玛恩纳像是托住一只轻盈的羽兽那样扶住她的腰肢,对方炙热、优美、健壮,像是一轮太阳没入玛恩纳的胸膛。
玛恩纳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在缓慢悠长的唇齿相依中玛嘉烈的亲吻逐渐变成覆盖在他嘴唇上的轻啄,玛恩纳扶住她逐渐下滑的身体,在她困倦而安心地把额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睡过去时吻了吻她的头发。
温和的良夜已经破晓,谁也不必在黑暗中与自己的懦弱作斗争,天光已经照亮人世间中最英勇的图景。玛恩纳在玛嘉烈均匀的吐息中疲惫地合上眼睛。
身后晨曦正在升起。
TBC.
Chapter 2: 第二章
Summary:
玛嘉烈和玛恩纳都度过了并不顺心的一天。
Attention:
含有自慰情节。
含有双方都很angry的angry sex。
碍于作者水平非常浅显的阴谋论制造。
情感线完善中……
Chapter Text
*
玛嘉烈关上冰箱,拿着一瓶冰水先是在脸上滚了一圈,随后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下去半瓶。她单手撑在料理台上,感受着直冲脑门的寒意并未驱散宿醉导致的头痛。玛嘉烈打开手机找到和佐菲娅的通讯界面,询问对方是否知道有效解酒的配方。她回复地很快,但是这个时间佐菲娅应该正在罗德岛对干员进行训练指导,不然玛嘉烈必定会立马接到她的电话。
根据佐菲娅提供的坐标,玛嘉烈在冰箱里翻找到了一罐酸黄瓜。刚打开瓶盖一股辛辣的酸味就直冲鼻腔,玛嘉烈憋住呼吸狠灌了两口酸辣的汤汁,随后便因从上颚直达头顶的呛痛而皱起脸,连耳朵也因为难受而耷拉下来贴在头发上。
玛嘉烈咳嗽了一阵,心想佐菲娅的偏方实在太过狂野。才喘了口气,佐菲娅的电话就雷厉风行地来了:
“玛嘉烈你昨晚喝酒了?和谁喝的?”佐菲娅那边人声嘈杂,看样子休息时间到了。
“别担心,佐菲娅。我昨晚去马丁叔的酒馆坐了坐聊了会儿天,就喝了几杯……”,为了招待耀骑士老弗和科瓦尔怂恿光头马丁拿出了一桶产自伊比利亚、年份久远的葡萄酒,那只木桶的年岁几乎和玛恩纳一样久远,“不知怎么就有点醉了。今天早上起床后觉得有些头晕,现在好多了。多谢你的解酒方。”
“这就好,我还以为你为了工作勉强自己、或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佐菲娅松了一口气,“照顾好自己,玛嘉烈,我有时间会去看你。”
“放心吧,佐菲娅。”
通话很快就结束了,即便佐菲娅并没有因为玛嘉烈的承诺彻底宽心,但训练的下半场即将开始,她只好匆匆挂断了电话。虽然佐菲娅一直要求玛嘉烈和玛莉娅与她以平辈相称,训起话来却很有长辈的风范:
“不要只是嘴上答应哦玛嘉烈!我可是会检查的。”
佐菲娅强烈要求玛嘉烈要好好吃早饭,不然会因为空腹喝冰镇酸黄瓜汁而胃痛一整天的。可玛嘉烈非但没有胃口,而且还无法忍受自己身上糟糕的味道,于是她并没有受制于佐菲娅宣称的突击检查,先去冲澡了。
拧紧水龙头,玛嘉烈在氤氲的水汽中用手掌擦去镜子上的水雾,她看到一个年轻丰美充满力量和生机的女性库兰塔的身体,蕴含着热烈的情感和旺盛的生命力,是能够抵住盾牌掷出剑枪的战士的身躯,却也是在隐秘的黑夜中因情欲而变得湿润柔软的女人的身体。
她心不在焉地擦拭着身上的水珠,抚过白皙皮肤上暗色的疤痕和颀长骨骼上线条优美的肌肉,昨夜莫名的躁动已经被她本人消灭掉,此时回想起自己蜷缩在被子下燥热的难耐,玛嘉烈思路清晰理性明智:这一切的诱因是她的叔叔玛恩纳。
虽然她在傍晚坐在马丁酒馆的吧台前的直接原因是她昨日骤然清闲下来:早晨例行去办公室查阅了信件和回复了信息之后玛嘉烈全天的日程只剩下去干洗店送玛恩纳留下的长风衣外套这一项。于是在中午之前就回到家中的玛嘉烈给自己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午饭,本想整理好这个月的账单后尽数还清,打开家门口的邮箱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玛恩纳离开时也带走了这些账单。
于是她在整理了书柜、清扫过玛莉娅的卧室、去花园采摘了新的野花插进瓶中、保养过盔甲和剑枪之后窝在单人沙发上拿起一本书时,感到突如其来的空虚。或许是习惯了闪灵和丽兹的陪伴,在罗德岛上玛嘉烈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经常被需要,回到卡西米尔后更是经历了好几个月的忙忙碌碌,难得享受独处的时光,玛嘉烈反而静不下心来读书了。
她合上书本,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长沙发——玛嘉烈记得有一天早晨她正坐在这里看书,还打着领带的玛恩纳一只手臂搭在额头上就这么睡着,在沙沙的书页翻动声中幽幽转醒,和自己对视时眼神还有些迷茫。
“早上好,叔叔。”
清早起床后发现叔叔正疲惫地睡在沙发上,玛嘉烈就和妹妹一起在房间里简单吃了早饭。玛莉娅现在正在花园里倒饬她的那一堆破铜烂铁,玛嘉烈从卧室里拿出一条毯子盖在叔叔身上,随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读书。
“……”
天马的眼睛恢复了锐利,在看到搭在自己腰上的毛毯时玛恩纳头顶的耳朵前后抖动着,玛嘉烈察觉到叔叔的懊恼:他不仅没能照顾到兄嫂留下的两个孩子,还要让玛嘉烈为他操心。那时候他才刚刚进入企业工作不久,心性还未被搓磨得波澜不惊,玛嘉烈很轻松地能够感知到他情绪的波动。
“我和玛莉娅已经吃过早饭了,您难得休息一天,我去给您泡杯咖啡吧。”
“别麻烦了,玛嘉烈。”玛恩纳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随后确定自己没有错过的电话和信息之后打开了外卖软件,“午饭一起吃吧。你们想吃哪家餐厅?”
那是非常美味的一餐。玛莉娅兴冲冲地跑到门口帮取餐的玛嘉烈拎着饮料,站在小凳子上看着姐姐把一个个餐盒的密封盖打开,亲自动手把各色酱料挤进盘子里。叔叔给祖父送去一份清淡的蔬菜汤佐以烤面包和羽兽蛋酱,随后来到餐桌前摸了摸扬着脸等待夸奖的玛莉娅柔软的头发。
或许是家人都离开了的缘故,玛嘉烈感到些微的失落。前一天早晨她在长沙发上被闹钟吵醒,身上盖着玛恩纳的一件风衣外套。除此之外,她的叔叔什么都没有留下,哪怕是告知去向的一张便签纸都没有。
想到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玛嘉烈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嘴唇——那个吻就像是暗夜与黎明交接时梦幻天光下的幻觉,但是叔叔温暖干燥的掌心和僵硬但令人心安的怀抱却是那样真实……和久违的熟悉。和那天清晨不同的是,她没有摸到粘在嘴角上的面包碎屑。一想到自己是这样在困倦昏沉的状态下亲吻了玛恩纳叔叔,玛嘉烈反而因为这细微的滑稽而感到稍稍轻松一点。
她并不是不清醒,也并非是出于冲动,玛嘉烈只是跟随自己的直觉。即便叔叔的情绪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外露,但是玛嘉烈依然能微妙地感受到他并不抗拒自己的亲近,甚至并不像他言语中袒露的那样对自己不关心不在意。她也不意外叔叔的不告而别,玛恩纳已经习惯了轻描淡写,可实际上罗德岛的工作并不轻松,更何况是在感染者境遇算得上糟糕的卡西米尔。
玛嘉烈尊重叔叔“互不打扰”的态度,但这是否也是一个用来掩饰逃避行为的正当借口?自己的情感对叔叔来说仍是痛苦的负担,最起码玛嘉烈在获得亲吻的允许时在叔叔的眼中看到的仍是无可奈何的妥协,而并非……爱意。
玛嘉烈闭起眼睛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她放下书本看向身后的日暮,决心不再留在家中胡思乱想、浪费这宝贵的悠闲时光。在大骑士领,她依然有地方可去,那里也有一群可靠的朋友。骑士锦标赛告一段落,卡西米尔的旅游业进入淡季,光头马丁的酒馆也鲜少有游客到访了。推开门,果不其然老骑士和老工匠正坐在一张矮桌前下棋,见到玛嘉烈他们兴奋地叫嚷起来,催促着马丁拿出最好的酒畅饮一番。
虽然玛嘉烈表示自己第二天还要去罗德岛合作承建的零号地块感染者收容所发放物资,但被按在吧台前倒上满满一杯卡西米尔黄金小麦啤酒时她还是没有扫兴,配着下酒的奶酪和腌驮兽肉干喝了起来。玛嘉烈微笑着听老家伙们讲起过去的峥嵘岁月,不时掺杂着拌嘴的玩笑,觉得不尽兴的老骑士弗格瓦尔德强烈要求马丁把“珍藏”拿出来。
玛嘉烈连连摆手说自己不能再喝了,但在醇厚的酒液滑入高脚杯后玛嘉烈还是盛情难却地品了一杯,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珍品好酒。
“这才对嘛,玛嘉烈!”老弗对玛嘉烈致意后豪饮一杯,让美酒的主人大为痛心他的暴殄天物。
“快别换着法儿让我们的耀骑士陪你喝酒了,玛嘉烈明天还有正事要做呢。”科瓦尔这个乌萨斯人明显更有余韵。
“就是就是,说起你之前当征战骑士那点破事就得意忘形,你看看人家玛嘉烈,多么踏实的作风,真有老临光当年的风范。”马丁灵活的机械臂在各种酒瓶中穿梭,为一位角落的客人调出一杯特调。此时在酒馆中的都是老熟人,玛嘉烈在他向自己举杯时点头致意。
“我这不是高兴嘛!玛嘉烈回来后又有临光陪我这个老东西喝酒了,多么令人怀念的时光啊……”玛嘉烈在逐渐变得火热的气氛中也有些脸颊飞红,虽说来酒馆中放松的人是她,但她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倾听:“玛莉娅还小,玛恩纳更是根本喝不了酒。”
玛嘉烈立起耳朵,在这里听到了玛莉娅和佐菲娅都没有告诉过她的事情:“有一次玛莉娅还来找我们诉苦,说玛恩纳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把她吓了一跳。真是的,明知道自己不胜酒力……”
“叔叔他曾经……非常辛苦。”玛嘉烈知道不论是她还是叔叔的选择,都是恪守着临光家不畏苦暗的信条,都不是怯懦的表现。
“是啊。”马丁变戏法一样从吧台后端出一盘焦糖苹果用来解酒,“他太清醒,这样最是痛苦。”
“为了家人叔叔做了很多。如今我和玛莉娅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叔叔也能够做出遵从内心的选择。”不知是不是酒精让玛嘉烈头脑发热,她脑海中此时非常突兀地闯入玛恩纳在她吻上去时挫败的脸,她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画面。
“……斯尼茨和约兰塔吗……这么多年了……”老骑士放下酒杯,短暂地陷入了迷茫。
“是的。我们目前已经有了小小的进展,虽然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但总归是令人振奋的。”玛嘉烈打起精神,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那就好。不论如何,玛嘉烈,我们这些老伙计都在背后支持着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记得说一声!”科瓦尔拍了拍厚实的胸脯,玛嘉烈也露出了微笑。
“好。”
“话说玛恩纳这小子可比斯尼茨不省心多了!”老骑士仰头喝下第三杯,打破了这有点伤感的氛围,“一身本事却不肯加入征战骑士,非要当什么游侠!老临光去世时也没有安家立业,玛嘉烈,你父亲和你叔叔这个岁数的时候你都已经会跑了!”
听到对方这么说,饶是玛嘉烈也心虚地垂下耳朵,她尴尬地陪笑两声,急忙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征战骑士的故事比起小说家来都毫不逊色,玛嘉烈一边品尝着口感顺滑的藏酒,一边托着腮听他们讲起那些城市之外的传说。
或许是酒精的蒙蔽让玛嘉烈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她耳边的谈话逐渐模糊成无意义的嘈杂声,在喧哗和躁动中她听到了一声叹息——是叔叔的叹气声。玛嘉烈轻柔地摩挲着叔叔的眼角,看着他眼中自己的脸逐渐退去冷淡变得柔和,他紧抿着的嘴唇因为欲言又止而微微颤抖。玛嘉烈想当她的吻落上去时,这两片紧闭的薄唇未必像看上去那样冰冷抗拒。
等她回过神来,弗格瓦尔德在醉得痛哭流涕之前被科瓦尔拖到了沙发上睡觉。玛嘉烈用手背碰了碰发烫的脸颊,也准备告辞了,虽然马丁以打烊还有一段时间为由挽留她,玛嘉烈指了指吧台上满满一排待清洗的杯子,还是提前离开了。
她并不是爱喝酒的人,虽然酒精耐受程度不像玛恩纳那样夸张,但也没到千杯不醉的地步。回到家后玛嘉烈就感到酒精上头,她简单地洗漱后就钻进了被子里,在一阵夸张的眩晕中不断地想起玛恩纳,前夜的吻和以前——她成年后——那些更加亲近的时刻。
玛恩纳总是习惯在拥抱她时托住她的腰,叔叔火热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贴在玛嘉烈的皮肤上,与体内交合的热度以及下腹灼热的酸胀感层层叠加,让玛嘉烈忍不住将脸贴在叔叔因为出汗而微微发凉的脖颈上。
玛嘉烈因为下身涌动的湿意而皱起眉毛,在愈发强烈的情热中别无选择地将手指送向腿间。拨开内裤抚摸上湿热的外阴,有些急切地在一片湿滑的肉瓣中找到让她舒服的地方。她侧着身把尾巴夹在双腿中间,头也埋进被子里,不知为何竟然想到如果叔叔在深夜突然回来,看到自己这幅光景——玛嘉烈忍不住夹紧了大腿,下面变得更湿。
憋闷的被窝里尽是酒气的香甜,玛嘉烈气息不稳,呼吸间感到更强烈的醉意。她咬住嘴唇,喉咙里挤出沉声的低吟,布满硬茧的手指更加激烈地按揉着肿胀的蒂头,粗暴的揉搓下她的小腹开始抽搐,即将到达临界点的酸涩感让她难耐地蜷起身体。
在骤然抽干力气的倾泻时玛嘉烈眼前浮现出玛恩纳锋利的眉眼,因为长时间的皱眉而留下深刻的纹路,他眼神悲怆,玛嘉烈将其理解为克制的柔情。
现在想起当时的迫切和混乱,玛嘉烈依然不喜欢酒精催化下的失控的感觉。但是压抑许久的情感和欲望得到了释放,玛嘉烈在头痛得到缓解后感到神清气爽。
她精力充沛地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下午两点前与罗德岛驻卡瓦莱利亚基的干员对接,分发日常物资的同时帮助感染者进行体检登记,玛嘉烈想之后还要去办公室查看一下信箱——对了,还有干洗店里的衣服,不知道在打烊前能不能赶到……
关于玛恩纳的一切又被她轻而易举地抛到了脑后,就好像两天前她拿开玛恩纳的外套后积极投身到玫瑰报业的专栏采访、骑士协会每月的例行会议和一大堆文书工作后那样心无旁骛。
她精心护理完尾巴和头发,披上盔甲提起剑枪神采奕奕地准备以耀骑士的形象前去与罗德岛的干员汇合。正在门厅处整理长靴上的护膝和绑带时,玛嘉烈却与推门而入的玛恩纳撞了个正着。
“啊,叔叔您回来了……”玛嘉烈在对方严肃的审视下声音逐渐低下去,她注意到玛恩纳提着一只装咖啡和面包的纸袋,突然想到佐菲娅声称的检查——当然她怎么也没想到代劳的人会是她的叔叔。
*
佐菲娅的电话打进来时玛恩纳刚刚结束了协助以干员清流为核心的罗德岛城邦水道清理小组在大骑士领周边村庄的水质检测工作,正在制作即将提交的数据表格。
罗德岛在卡西米尔部分地区承办了污水治理工作,以减轻城市排放的污水对周边村庄矿石病传播的影响。玛恩纳熟悉这些地方,并且有能力保护随行人员,两天前他正是因为这个任务在玛嘉烈还没睡醒时离开了家。
由于佐菲娅在电话里讲述的事情理解起来过于简单,玛恩纳在倾听的同时仍在核查数据。直到佐菲娅沉默下来,酝酿着情绪即将对他的漠不关心大发雷霆的时候,玛恩纳才幽幽开口:
“多余的担心。如果玛嘉烈连一场宿醉都处理不好,那么她根本无法在现在的卡西米尔生存下去。”
“真是过分!明明你也因为醉酒让玛莉娅担心过!”佐菲娅提高了嗓音,玛恩纳经常会想佐菲娅从没在盛怒的时候扇过自己耳光无非是因为身高差距让她力不能及。
“……是你们多此一举。”玛恩纳的确在为数不多的几次烂醉后在玛莉娅担忧的眼神中被佐菲娅强行灌下了酸黄瓜汁,“总之玛嘉烈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还有工作要做,先挂了。”
佐菲娅不满的声音被他掐断,无非是说从前拿工作当借口如今还是。玛恩纳熟练地操作软件生成污染程度分布图和污染物含量时间曲线图,如此看来罗德岛的治理还是颇有成效。把表格打印出来交给负责的干员,对方在表达感谢后就告知玛恩纳可以去休息了。
告别后玛恩纳关上办公室的门,只消片刻的思考便向办事处为他安排的单人宿舍走去。从衣架上拿走风衣,他决定回家一趟。不为别的,他需要取回他常穿的那件长风衣外套,他临走时留给了被他临时安置在长沙发上的玛嘉烈。手中的这件衣服袖口已经磨损,几颗扣子还是玛恩纳重新缝回去的,是他还在当游侠时的装备。虽然在企业当职员的这些年身材并没有走样,但是这件外套对他现在的年纪来说有些太张扬了。
穿行在办事处的走廊里,有不少合作过的干员和玛恩纳打招呼,他都十分有耐心地一一回应。在罗德岛,或者说在罗德岛驻卡瓦莱利亚基办事处,玛恩纳和玛嘉烈一样都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存在。不论是他的侄女耀骑士玛嘉烈·临光的粉丝,还是红松骑士团的各位,甚至只是对骑士感到好奇的其他干员,都会向他投来探寻的目光,对此玛恩纳并不讨厌。
虽说工作时间内大家都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但是上班摸鱼是人类的天性,玛恩纳路过几个闲谈的干员时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今天下午要和耀骑士一起共事了,好期待!不知道能不能要到签名呢……”
“我之前在本舰和她一起出过外勤,临光干员在战场上真的非常可靠。”
“感觉耀骑士特别帅气啊,像王子一样……”
“喂!这样说就奇怪起来了,表情收敛一下吧。”
“咦,那不是耀骑士的叔叔吗?”几道目光措不及防地落在平常过路的玛恩纳身上,他对他们轻轻颔首算是主动打招呼,随后在几人友好的微笑致意中匆匆离开。
“哇,和耀骑士一样金光闪闪的。”
“长得高腿长可真好啊,走得真快……”
离开办事处,玛恩纳并没有选择环城公路直接开往近郊回到临光家宅院坐落的庄园,而是驱车驶入了繁华的大骑士领市中心,在一家玛嘉烈学生时期经常光顾的咖啡连锁店下单了一份麦芬蛋糕套餐,凭借记忆选择了燕麦拿铁和蛋白能量棒的搭配,在取餐口拿到印有斯沃玛食品公司商标的纸袋后放在副驾驶上,才调转车头回家。
车里静悄悄的,玛恩纳没有听音乐或是广播的习惯,他两天前离开大骑士领时在报亭购买的报纸还放在副驾驶前的浅格中,工作之余也没有怎么翻看。玛嘉烈的身影避无可避地横跨各个专栏,连文学板块都把她上周在书店买的几本书列成书单大肆推销。如果玛恩纳不想看到有关玛嘉烈的胡编乱造,那么他就只有租房和招聘广告可以看。
不论是罗德岛干员的信任和仰慕,还是报社撰稿人的吹捧、演绎、利用或是讥讽,玛恩纳对他们口中的“临光家现任长骑”、“耀骑士”、“卡西米尔的耀阳”都感到不真实的陌生。他用不赞同的嗤笑来讽刺这些冠冕堂皇的称号,冷漠地遥望着冠军墙上耀骑士的英姿,但面对玛嘉烈——玛嘉烈·临光本人——他的侄女,玛恩纳依然无能为力。
玛嘉烈不在的那段时间让玛恩纳变得自大,他以为自己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不再想起玛嘉烈、在长沙发逼仄的空间里浅眠时不再梦见她依偎在自己怀中,看到玛莉娅披上熟悉的盔甲时眼前浮现的不再是玛嘉烈因为恼怒而格外生动的脸——他以为玛嘉烈不再存在于他的情感之中,可他还记得玛嘉烈喜欢的餐厅和食物,在亲吻她时仍会用手掌贴紧她的腰肢。
玛恩纳在突如其来的烦躁中踩紧油门超过了一辆缓慢行驶的汽车。类似于神经性的阵痛在久违的体肤相依后再度被唤醒,并且比六年前发作地更加频繁:在他给几位第一次来到卡西米尔的罗德岛干员推荐风味美食时,在村庄附近的小旅店中吱嘎作响的弹簧床上辗转反侧时,早起洗漱后站在落地镜前整理手甲穿上风衣时……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同往常一样,一副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这尖锐的刺痛依然无法忽略,他只是克制着,不去理睬。
除此之外都没什么变化。玛嘉烈依然在卡西米尔履行她“耀骑士”的职责,而玛恩纳也只是她的叔叔。玛恩纳能够在各个方面堪称不留情面地诘难她,但却根本做不到哪怕是像骑士探讨剑术那样一本正经地讨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想到玛嘉烈真诚的神情玛恩纳就立马败下阵来。
玛恩纳把车开进车库,这里杂乱破败地像是被遗弃了一样,估计连灯都不亮了。曾几何时这里是玛恩纳的避风港,他会打磨过自己的单手剑后坐在车里放空,然后拿起报纸往空洞的身体里面塞满无聊的文字。可在一次因为被怒火压制了理性而纵容了玛嘉烈赌气时的胡闹后,玛恩纳再也无法忍受在这里多呆一秒,往往锁上车门立马离开。
玛嘉烈也不喜欢这里。玛恩纳在她把长枪横放在后座上,非常紧绷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时这样想。但他们还是一言不发地上了路——玛嘉烈似乎在看到玛恩纳手中的早餐时才想起这么一回事,看来佐菲娅的直觉依然精准。但是时间紧迫,玛恩纳看她大有就此逃跑的迹象,于是提出开车送她去目的地,也好在路上解决早餐。
“……好吧。”玛嘉烈耷拉着一边耳朵,看得出她是勉强答应。
在此之前玛恩纳已经再次充分提醒玛嘉烈,他不会以任何身份任何方式干预玛嘉烈的工作生活:“佐菲娅又打电话告诉我你昨晚喝醉的事……你最好亲自告诉她,放弃那些不必要的担心,更不必把你的近况事事向我转告。留在卡西米尔是你自己的选择,后果你自己承担。”
“我昨晚只是去马丁叔那里喝了几杯,并不像佐菲亚姑妈说的那么严重。”玛嘉烈接过他递过去的纸袋,非常有力地替自己辩解了一句。
“……”
如果玛恩纳肯表现出一丁点出于长辈身份的关心,那么必定会追问清楚前因后果。这也要怪佐菲娅的小题大做,可毕竟玛嘉烈不是喜欢饮酒的人,玛恩纳也想当然地以为她在与各方的周旋抗衡中遇到了棘手的情况。
玛恩纳单手操纵方向盘拐入林荫大道,阳光透过枝叶细碎地打在车厢里,徐徐的微风从半开的车窗里吹进来,吹得玛恩纳立起的风衣领子微微颤动。等车子平稳地行驶起来,坐在他身边的玛嘉烈依然没有从纸袋中拿出早餐,玛恩纳通过后视镜悄悄查看的时候发现她也在观察自己。
“……怎么了?”玛恩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努力控制着头顶的耳朵只是小幅度地抖动了一下。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件衣服很适合您,叔叔。”玛嘉烈语气真诚,似乎只是真心实意地单纯地认可玛恩纳今天不同寻常的穿衣风格。虽说玛嘉烈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格,但是玛恩纳想她的萨卡兹朋友还有薇薇安娜女士的纵容都助长了玛嘉烈这让他难以招架的处事风格。
“……”他在不知说什么好的尴尬中保持沉默,毕竟他们都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穿上这件旧衣服的。
即便是玛嘉烈此时也很难置身事外,意识到自己的出言不逊后她递过来了一个表达歉意的眼神,被玛恩纳不动声色的拒绝了。在让他难堪这件事上,曾经的玛嘉烈比现在的她更擅长。于是为了缓解这凝滞的气氛,玛嘉烈打开了车载播放器,而里面有一张玛莉娅喜欢的塞壬唱片。
在强烈的鼓点和刺耳的电音中玛恩纳彻底陷入无语,而玛嘉烈将他不再紧绷而是骤然垮下来的嘴角视为放松的体现。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拆开纸袋,喝了一口咖啡之后耳朵满足地贴在后脑,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神情。玛恩纳则在吵闹的音乐声中头痛地皱起眉毛,玛莉娅非常喜欢在工坊里挥动铁锤时听一些让她充满干劲的音乐,所以送给了玛恩纳这张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听的碟片——她希望叔叔在上班路上也能通过音乐补充一下能量。
玛恩纳终于在玛嘉烈咬下最后一口蓝莓麦芬蛋糕时忍无可忍地关闭了播放器,玛嘉烈还在跟着音乐律动的身体僵了一下,在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时伸出舌尖舔掉了嘴角的一小颗蛋糕碎屑:
“您不喜欢这类音乐?”
“永远不会。这是玛莉娅的品味。”玛恩纳有些恼怒地斜睨她一眼,不知道玛嘉烈是从哪里对他产生了这样的误解。
玛嘉烈无辜地耸了耸肩,随后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原来是玛莉娅送给您的碟片。我觉得挺好听的。”
玛恩纳在她笑盈盈的目光中握紧了方向盘。哪怕他表现地对两个女孩再怎么漠不关心,他也记得玛嘉烈最喜欢的咖啡是燕麦拿铁,更是因为不忍心浪费玛莉娅的好意而在试听了这张唱片后把它永远保存在了不会打开的播放器中。
玛恩纳开始有些后悔做出送她一程的提议,简直是在自找麻烦。此时玛嘉烈已经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嘴角是否还有残留的食物残渣,玛恩纳想起自己两天前离开时她嘴角那粒顽皮的面包碎屑和自己伸出后又退却地收回的手,其实这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亲密举动,让他对此感到畏惧的是他自己。
*
玛恩纳回到家后在信箱里拿到了支付账单的回执,他把票据放在茶几上用一枚象棋的棋子压住,好让玛嘉烈知道这个月的账单他已经尽数还清。玛恩纳在辞去企业的工作后与罗德岛签订了合作合同,作为高级资深干员得到了相当可观的薪资报酬。他最近在考虑换一辆座驾,梅什科工业生产的汽车已经更新迭代了好几次,他还开着十年前刚刚开始工作时购入的那一辆。
玛嘉烈在打开储物箱拿湿巾擦手时老化的机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即便她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地合上箱门,但是塑料摩擦的悠长呻吟仍然让他们二人都不约而同地背起耳朵。
玛恩纳翻开一本他在干洗店门口的报亭里买回来的汽车杂志,那件他穿惯了的深卡其色风衣正搭在沙发靠背上。不短的路途中二人并没有进行多余的闲谈,而吵闹的音乐被玛恩纳掐掉后玛嘉烈只是安静地看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从披风夹层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干洗店的票据。
“还请您去把您的风衣取回来,等我结束这边的工作恐怕干洗店就要打烊了。辛苦您了。”车内的装潢和布置都没有改变,玛嘉烈就像是从储物箱中找到湿巾时那样熟练地把纸票放进玛恩纳用来存放名片的夹层中。
玛恩纳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头顶的耳朵像是被搔痒似的不停抖动。
他翻了一页杂志,理想的座驾是比现在更宽敞的车型,能够更好地安置他的武器。天马的耳朵听到窗帘后窸窸窣窣的异样时警惕地立起来,赏金猎人这次落地的声音大了一些,因为没有厚实的地毯缓冲皮靴的鞋底和地板接触时发出一声脆响。
看来托兰这次记得清理干净鞋上沾的泥巴后再翻窗。玛恩纳稍稍放松了紧皱的眉头,但很快就被托兰聒噪的声音弄得头疼起来:
“这会儿只有您自己在家了?骑士老爷。”托兰毫不拘束地坐到他身边,玛恩纳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安稳放在沙发上的尾巴挪到另一侧。他先是打量了一圈换了主人后并没有太大变化的客厅,在看到一身游侠打扮的玛恩纳时眼前一亮:“呦!您这身装扮还挺合身的嘛,这是……想找回年轻时候的感觉?”
“别废话了托兰,你来干什么?”玛恩纳合上杂志放在翘起的腿上,看向擅自造访的托兰。对方也学他的样子翘着二郎腿,颇为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时瞟了一眼玛恩纳手中的读物。
托兰曾经在得知玛恩纳去信辞掉了企业的工作时打趣道玛恩纳·临光兢兢业业地为企业卖命了十年,至少也该在光荣退休的时候得到一辆汽车作为嘉奖。玛恩纳对此深感不屑。
“来大骑士领办点事情。顺便处理一下玛恩纳·临光老爷的委托——盯着无胄盟那群苍蝇的动向。我来给他交差了。”托兰的语气严肃起来,玛恩纳在他一本正经的注视中抖了抖耳朵。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
无胄盟曾经对玛嘉烈和玛莉娅都动过手,甚至几次都差点得逞。虽然得到了玄铁的所谓承诺,但玛恩纳并不认为仍有些不懂变通的玛嘉烈能够识破他们的暗算。当然即便是在托兰面前他也不会直说自己的隐忧,他可是在托兰劝他给玛嘉烈去信时都立刻回绝了。只能说托兰是出于对耀骑士的尊敬主动接下了这份委托——在听了玛恩纳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后。
“事后反悔可不管用,情报我都给您带来了。”托兰无所谓地耸耸肩,“看样子无胄盟真的鸟兽做散了,那两个青金大位在大骑士领做起了生意,我上次还去光顾了一下……那个罗伊居然还把头发和尾巴染成了黑色?看上去真奇怪。总之现在无胄盟对玛嘉烈已经不再构成威胁了。”
“……罗伊的头发和尾巴原本就是黑色的。”玛恩纳听他说出结论后便重新翻开杂志,在自己心仪的页码上折好角。
“原来如此。”托兰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的胡渣,玛恩纳总觉得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像是在打量他的内心一样。
“你明明也很关心玛嘉烈吧。干嘛总是臭着一张脸,这样你两个可爱的小侄女谁都不会愿意和你亲近的。”
“我家的事情不用你管。”关心。玛恩纳翻阅杂志的手顿了一下。他又听到了这个词,从可以算得上是最了解他的托兰口中。他又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玛恩纳暂时原谅了托兰略显冒犯的表述。
“哎呀,那我就不多嘴了,骑士老爷。”托兰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到您又是改头换面、又是要换新车的,日子越过越好我就放心了。这次的报酬先免了,再会!”
“……走正门,托兰!”
玛恩纳送走了托兰,拿起手机按照杂志上提供的联系方式拨打号码订购一辆梅什科工业最新生产的运动型多用途汽车,比起他现如今的座驾更适合他现在的工作。他还没有按下通话键,却意外地接到了玛嘉烈的电话。
“叔叔?您回家了吗?”玛嘉烈身边应该还有不少人,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更浑厚一些,语气也更正式更官方。
“什么事?”
“我想请您在三十分钟后接应一下送东西到家的干员。”玛嘉烈和身旁的干员确认了时间后继续说道:“这次发放的物资还有一箱剩余,由我先暂时保管一下。后续我还有别的安排,可能赶不回去,麻烦您代劳帮忙打开一下车库门。”
“好。”
“非常感谢,麻烦您了。”公事公办地交代完事情玛嘉烈匆匆挂断了电话,玛恩纳看了看时间,拨通了他被打断的通话。
等他站在一片狼藉的车库里看着这一箱剩余物资静默无言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如果想把刚刚订购的新车塞进车库,那么这些堆叠的杂物必须要处理了。玛恩纳合上箱子,先按下开关试了试灯是否还亮。
即便是因为玛莉娅起晚了错过校车必须送她去学校而迟到、又在早会上被上司刁难点名批评他的业绩完成度低不达标、之后马不停蹄地和组长一起去接见客户、客单完成后还要揽下部门同事全部的报表、最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凌晨开车回家这样倒霉地度过一天,玛恩纳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累过。
曾经做过的出格的事情因为玛嘉烈再度置身于相同的空间、做着相似的事情而变得更具有攻击性。玛恩纳耐着性子把玛莉娅曾经拆坏了的无人机、做出的第一个摩托车模型和儿时用来学剑术的小木剑都收揽到一个箱子里保存好,在看到玛嘉烈六年前第一次参加骑士锦标赛时因为与强力对手对抗时而破损且并未修补的盾牌,彻底不愿在这个让他感到羞愧的空间里再多呆一秒。
那时候玛恩纳更不相信年轻气盛的玛嘉烈能够应付的了无胄盟手段阴暗的专业杀手,在得知无胄盟已经盯上以“临光”的姓氏和独立骑士的身份挺进特锦赛半决赛的玛嘉烈后,玛恩纳在比赛结束时只好亲自去竞技场接她。
他站在赛场后巷的垃圾桶边编写发给客户的邮件,玛嘉烈为了躲避记者的围堵果然出现在了这里。玛恩纳已经察觉到了暗处蛰伏的危险,但碍于他的出现对方并未轻举妄动——那时他还有残存的威慑力,足以让无胄盟的杀手对他望而却步。于是玛恩纳并没有理睬玛嘉烈略显惊愕的神情,把她在比赛中破损了的盾牌连带长剑一起塞进后备箱后载着她驱车离去。
玛恩纳选择了最常规的路线回家,无胄盟的盯梢跟了半路就不跟了,那时老临光还在世,无胄盟再怎么嚣张也不敢踏足临光家的宅邸。玛嘉烈全程不发一言,玛恩纳更是早已把劝她放弃的话说得自己都不想再说了。
“……我看了这场比赛。”玛恩纳从后视镜查看时只能看到玛嘉烈绑着马尾辫的后脑勺,听到他这么说她反而有些动摇,两只耳朵背在脑后——她还以为玛恩纳在发现反对无效之后终于肯支持她,不然玛恩纳也不会无故出现在他最为厌恶的竞技场上,“你能活下来完全是侥幸。”
“……”话音刚落玛嘉烈的耳朵便猛地弹起,扭过头来一双金色的眸子失落又倔强地盯着玛恩纳目不斜视的侧脸,“您只有看到我被打得爬不起来时才会开心。”
“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你最好适可而止。”玛恩纳在绿灯亮起车辆起步时有些不耐烦地对磨磨蹭蹭的前车按了两声喇叭。
“半途而废可不是临光家的骑士的做派。”玛嘉烈才不会这样轻言放弃,玛恩纳在她说出“临光家的骑士”时狠狠皱眉。
“想想你的妹妹,她已经失去了父母,你还想让她失去自己的姐姐?”说出这样的话纯属卑劣,但玛恩纳早已厌倦了在打碎玛嘉烈的骑士幻想这件事上的徒劳无功,他也不能就这样看着玛嘉烈去送死。
“我承诺这种事不会发生,这样您会支持我吗?”玛嘉烈灼灼的眼神中全然是和玛恩纳相同的孤注一掷的绝望,但在此事上,无论如何二人也无法达成共识。能不把这尖锐的对抗带到家中、带到玛莉娅面前,他们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你太不自量力了,玛嘉烈。你根本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会有多少人被你牵联。”玛恩纳分心瞥了一眼玛嘉烈不服气的脸,如此熟悉的轻狂固执和执拗,玛恩纳知道自己的口舌之劳到底终究会白费。
“我早已想清楚,哪怕您不理解我,我也要坚持下去,直到夺冠那一刻为止。”玛嘉烈犹如起誓一般掷地有声地宣告了自己的决定,说完后她便坚定地直视前方,好像眼前不是穿行的车辆,而是她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追逐的理想。
“夺冠?”玛恩纳对她的天马行空发出一声嗤笑,在他近乎刻薄的轻视中玛嘉烈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简直是儿戏。我以为你也早已看清了骑士竞技的本质——你不过是规则制定者手中的玩物,玛嘉烈。”
“……我决心参加骑士竞技的时候祖父曾问我骑士是什么。我说,骑士就是照亮整片大地的崇高者。祖父听了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同意我参赛。”玛嘉烈沉默了片刻,再次抬起金色的眼睫时眼神中只有迫切的真诚和热烈,玛恩纳在做最后的努力让她放弃,而她也在最后一次试着让叔叔认同自己,“如果我的参赛能够让几个、甚至一个人想起真正的骑士是什么、意识到规则并非是不可战胜的;如果我的胜利能够证明在如今的卡西米尔人们仍有光可循有路可走,那么叔叔,您还能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玛恩纳只会用悲观的、残酷的、现实的否定来回答她的问题。但在他说出更加令人心灰意冷的话之前,他的手机响了。玛恩纳看到来电人时用堪称严厉的眼神要求玛嘉烈噤声,她的脸颊还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泛红,玛恩纳在驶入车库前放缓了一路疾驰的车速,接起了电话——果不其然是他的上司专门打电话来指责他无故早退。
“是的经理,我知道,我很抱歉……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请您原谅……”玛恩纳近乎卑微地向经理祈求不要因此而辞退他,并且承诺会通过加班来追平落下的工作。而玛嘉烈在他身边低下了倔强的脑袋,侧着脸似乎对他卑下的讨好不忍卒听。
“这些话我已经说了无数次,我不想再说了。你好自为之吧。”玛恩纳身心俱疲地挂掉了电话。玛嘉烈低着头,耳边的鬓发遮住了她的脸,玛恩纳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颤抖着握成拳头。他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想留玛嘉烈自己在车上冷静一下,还没等他伸出腿跨下车,玛嘉烈犹如敏捷的母狮一般迅速翻身压在了他的身上,坚硬的胸甲和玛恩纳只穿了衬衫和西装的胸膛撞在一起,让他措不及防地发出一声闷哼,随后便被玛嘉烈冲动的吻堵住了嘴巴。
玛恩纳在一瞬间的怔愣之后便被在唇齿间搅动的、玛嘉烈苦涩的怒火给激怒,他卸下手甲放下长剑的手掌仍有力地扣住了玛嘉烈的肩膀,玛嘉烈因此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此时她的双肩已经足够结实,又有盔甲的保护,玛恩纳在意识到她是在比赛时拉伤了肩部韧带后更加用力地把她按进怀中,吸住她因为疼痛而略微退却的舌头。
玛嘉烈在激烈地争夺主动权中恼怒地咬破了玛恩纳的舌尖,轻微的刺痛被温热的唾液浸湿后化作温暖瘙痒的快感延绵全身,玛恩纳的性器隔着裤子顶在玛嘉烈的大腿根上时她喘息着结束了这个博弈一般的吻。欲火和怒火正灼烧着玛嘉烈年轻的身体,她金色的眼睛里浓重的不甘犹如钝剑砸到玛恩纳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
急促灼热的呼吸彼此交缠着,玛嘉烈伸手用力摔上车门,一声巨响后二人在封闭的空间里达成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共识:必须立即解决眼下的情况。玛恩纳在玛嘉烈主动抬高臀腿时把手伸进她的裙摆摸索着解开里面的长裤,抓住她柔软的尾根把整根毛茸茸的金色大尾巴从放尾巴的位置里拔出来,在玛嘉烈因为他粗暴动作感到不适而扯住他的头发时把内裤退到腿根处,掌心抵住她已经十分湿热的外阴。
玛嘉烈在竞技场上因对抗而燥热的身体还没等降温就又变得滚烫,她有力的大腿夹住玛恩纳的手腕,让他搅动的手指不得不因为收紧的疼痛停下来,“玛莉娅呢?”玛嘉烈的眼睛蒙上一层动情后湿润的阴翳,玛恩纳仍能在她瞳孔的颤抖中看到未被浇灭的怒火和隐含的担忧。已经临近玛莉娅的放学时间,她不确定妹妹什么时候会回来。
“今天我没让她去学校。”玛恩纳抽出手指,玛嘉烈看到他指尖上淋漓的水光后略带催促意味地晃动身体蹭了蹭他还被束缚在西装裤里的下体,抓着他的手掌抹在了他今天刚刚熨烫过的衬衫上。
玛恩纳低头看了看白色衬衫上透明的水渍,玛嘉烈并没有理会他的不满,转而伸手摆弄起他的皮带。在驾驶室这样狭小的空间里玛嘉烈跪在椅垫上的双膝不断地打滑,金属护膝坚硬的质地或许已经把她的膝盖磨红了。玛恩纳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和炸了毛的耳朵,心想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拿来浪费了。他伸长手臂从存放票据和名片的夹层里摸出一对避孕套,在玛嘉烈留意地一瞥后干净利落地撕开。
“……”
“……”
其实是公司发放的“福利”,每周玛恩纳和其他男同事的办公桌上都会出现两枚避孕套,玛恩纳对此感到槽多无口。玛嘉烈的神情此时已经无法维持当初的盛怒,但是从她把薄薄的橡胶套从头撸到尾的力度来看她并不会轻易放过他。玛恩纳在她扶住自己的肩膀调整好角度准备坐下去时率先稳住了她扭动的腰肢,在玛嘉烈投来一个类似警告的眼神时毫不留情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紧致温暖的触感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玛恩纳的一切感官都包裹进令人窒息的湿热之中,他在一瞬间的怜爱本能的驱使下想要抚摸玛嘉烈的身体。但是她全身都被坚硬的冷冰冰的盔甲覆盖,而且她本人也在下意识地抗拒他多余的触碰。等他们都从极为短暂的失神中恢复过来,玛嘉烈先发制人地加紧了腿根,抬起屁股堪称暴力地吞吐了一下玛恩纳的阴茎。玛恩纳略显昏聩的神志立马清醒过来,他后背的肌肉因为极致的爽痛而耸起来,玛嘉烈在他的吸气声中得意地抖动着耳朵,蠕动的穴道把他吞得更深。
身为年轻体壮又从不疏于锻炼的天马,玛嘉烈优越的体力完全能够支持她在一场艰巨的比赛后主导一场混乱的性爱。玛恩纳任由她胡闹了几下,权当是给她一个发泄的机会。等他调整好呼吸,抓住玛嘉烈前后摆动的胯骨腰间施力向上顶弄了一下,玛嘉烈的膝盖一滑整个人跌落在他的怀里。从这时起玛恩纳便不再纵容她,又深又重的动作次次挑战着玛嘉烈的极限,她铺开在两人腿间的裙摆下激烈的交合声几乎连续不断。
但是玛嘉烈也不甘示弱地扯住玛恩纳的头发,脸颊贴在他的脖颈上发出压抑的呻吟声 ,掐在他胳膊上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即便是勉强也依然努力调动着体内的肌肉,让玛恩纳在拔出时甚至会感到轻微的拉扯感。
在怒火和疼痛的催化中这场性爱的时间缩短了近乎一半,玛恩纳在玛嘉烈瞬间绞紧甬道时咬紧了牙关,但是玛嘉烈却在猛烈的高潮中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他已经来不及想自己的头发被玛嘉烈抓掉了几根,紧紧地抱住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同时达到了顶点。
短暂的休战期间玛嘉烈靠在他身上休息,她的汗水从额发滴落到玛恩纳已经被糟蹋地一片狼藉的衬衫上。玛恩纳在吐息间拨开她粘在眼睛上的头发,玛嘉烈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对他露出了久违的信任而依赖的表情。只是片刻的温存,玛恩纳皱眉看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衬衫,而玛嘉烈已经回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打开储物箱从里面拿出一包湿巾擦拭着腿间的体液。
二人都没有言语,这也是他们彻底决裂的开始,从那时起即便是当着玛莉娅的面他们也互不理睬,直到几个月前玛嘉烈带着被她侥幸从赛场上被救下来的玛莉娅再次出现在玛恩纳面前。
玛恩纳不确定玛嘉烈是否还记得当时的混乱,但他为此备受煎熬。不论是玛嘉烈在他身上发泄怒火的痛苦模样,还是他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失去自制,这终归是令人不愿回想的事情。总之他只想快点换完灯泡,收拾出一块能安置新车的地方,然后赶紧离开这里。不然他总会再次设身处地地回忆起自己从后备箱里翻出一件公司发的企业文化衫权当应急而后又在半夜拿着清洗剂和抹布偷偷地擦洗车座时的狼狈。
*
玛嘉烈把钥匙插进锁眼的时候听到了从房子右侧传来的脚步声,她在门口站了一会,等到了玛恩纳拎着一只看上去年代久远的煤油灯绕过一只坍塌了的花坛向她走来。
“叔叔。”玛嘉烈拧动门锁打开屋门,玛恩纳在距离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于是也不必谦让玛嘉烈率先进了屋,把剑枪立在玛恩纳靠在墙角的单手剑旁边。煤油灯微弱的光亮被玛恩纳熄灭,他打开了门厅处的顶灯开关。在洁白明亮的光照下他们二人都被对方糟糕的脸色吓了一跳。
玛恩纳整个人灰头土脸地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源石风暴,玛嘉烈也因为思虑过重而看上去神情疲惫。玛嘉烈印象中游侠时期的叔叔也很少这样风尘仆仆,而她这幅无力掩饰乏累的样子似乎在对方看来并不陌生。并且不知为何竟然触发了随着她和玛莉娅年纪的增长、叔叔曾经表露出的、如今似乎已经消失了的保护家族幼崽的生物本能,还不等玛嘉烈询问他是做了什么把自己给弄成这副样子,玛恩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蹦出一句话:
“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玛恩纳的脸上就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后皱起眉毛用往日里惯常的严肃表情取代了略显急切的关怀。
“没什么,工作的时候出了一点问题……”因为太久没有看到叔叔的情绪如此外露,玛嘉烈对他这样的反应感到有趣,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一些。她指了指放在花瓶边的老式提灯,“您这又是去做什么了?”
“车库的灯坏了,换了一个灯泡。”玛恩纳示意她进去说话,玛嘉烈点点头跟在他身边向客厅走去。这就像是她还穿着学生制服、头发披下来才到肩膀的那时候,她抱着从图书馆借阅的书籍和刚刚下班的叔叔一起向家中走去,虽然对方总有打不完的电话和发不完的信息,但与叔叔并肩走过这一段路对玛嘉烈来说仍是非常珍贵的时光。
“罗德岛送来的东西放在门口右侧的架子上,你一进门就能看到。”玛嘉烈试着回忆了一下车库的内部构造,只记得一片被遗弃般的凌乱。她记得叔叔有深夜躲在车库里读报纸的习惯,但堆满了杂物、四处积灰、灯罩上结了蜘蛛网的场所似乎并不适合阅读任何东西。她甚至在打开车门时碾死了一只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蜘蛛,好在没有落到头发里。
“啊,好的。辛苦您了。”玛嘉烈正在盥洗池前洗手,玛恩纳则站在茶几旁从版型挺括的风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瓶红酒,正在认真地查看产地和年份。察觉到她略显惊讶的反应,对方面不改色地告知来源:
“也是从车库里找到的。”
于是在玛恩纳简单地清洗了手和脸又把身上沾满灰尘的风衣脱掉后二人再次转移阵地来到了餐厅和开放式厨房之间的料理台前,玛嘉烈坐在高脚凳上回复着办事处的干员请她第二天去进行全身体检的信息,玛恩纳则从柜子里拿出两只酒杯摆在台面上。
交流过后玛恩纳决定做一个芝士火腿蜜瓜冷盘来作为晚餐和下酒菜,他们都没什么胃口。玛嘉烈看着叔叔被打湿的额发粘在眼角,正专心地剜去蜜瓜中间稀软的瓤籽。叔叔的手指很长,虽然指节因为长期握剑而变得粗大,指腹也有一层厚厚的硬茧,但是因为手指优越的长度而看上去和谐而美观。
“我记得您没有饮酒的习惯?”玛嘉烈自己也不认为今晚喝酒是一个好的选择,她昨夜刚刚因为酒精而难以自持……在叔叔面前想起这件事让她有些脸红,她现在又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感到心神不宁,并没有享受美酒的心情。
“我只喝一杯。”玛恩纳把蜜瓜切成两指粗细的船状成对摆在盘中,叠上卷成花苞形状和火腿和奶酪片,再从瓶中取出几颗橄榄放在边上。他拿出起瓶器打开红酒的动作优雅流畅,玛嘉烈觉得不论是顺着杯壁滑落的猩红酒液,还是色彩搭配考究的冷盘,抑或是正在摆放刀叉的叔叔本人,看上去都十分赏心悦目。
玛嘉烈将餐巾放在腿上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她仍是披盔戴甲,只是摘下了手甲和护腕。而对面的叔叔也只是穿了一件衬衫,为了方便处理食材把袖口挽到了小臂。玛嘉烈心不在焉地举起高脚杯喝了一口红酒,或许是年份、葡萄品种和酵母菌种类都十分特殊的原因——身为贵族玛恩纳曾经研习过红酒鉴赏,他简单地向玛嘉烈介绍了一下这瓶酒的特别之处——她尝到了厚重的泥土味、葡萄籽的酸涩口感还有花蜜的清甜。
玛嘉烈叉起一块蜜瓜送进口中,看来叔叔的红酒鉴赏课没有白上,即便他没有饮酒的天赋,但是搭配的冷盘很好地中和了葡萄酒的酸涩感,烟熏火腿更是激发了更深层的醇厚。叔叔正若有所思地晃着酒杯,看样子他仍然喝不惯酒。玛嘉烈想起她在餐桌上好奇地坐在母亲身边看着高脚杯中的香槟绽放气泡时,叔叔和她一样杯子里盛的是果汁。
他们沉默的对坐着,但却让玛嘉烈感到安心和舒适。她眯起眼睛,酒精的温暖渐渐充盈全身,柔和地流动着让她的精神放松下来。在叔叔面前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最真实的样子,即便是经历了那么激烈的分歧和如此长久的分别,骑士的忠诚仍让她对叔叔展现出无条件的信任。
玛嘉烈方才松懈了一直紧绷的神经,而叔叔看上去也有话要说,可一通来自大骑士长办公室的座机电话打断了他们的晚酌,玛恩纳看了一眼她闪烁的手机屏幕后移开了视线,而玛嘉烈则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对方来电的原因和意图,她拿起手机如临大敌般对玛恩纳说:
“抱歉叔叔,我去接个电话。”
玛嘉烈站在黑暗中背对着明亮的餐厅借由身后的光源看着悬挂在墙上的父亲母亲的画像,她的手机已经黑屏,她想自己或许还是缺乏一些谈判技巧。玛嘉烈想着玛恩纳每次接起电话时收紧的手指紧皱的眉头挺直的后背以及与他的身体语言完全背道而驰的卑微语气,当她大言不惭地对叔叔说出“理解”的时候,是真的体会到了这背后的勇气。
“从进门起你就心不在焉,玛嘉烈。”玛恩纳站在她身后,对方的声音冷淡,玛嘉烈早已明白他的关心往往都带着指责的意味,所以她并没有因此感到气馁。“如果你有没完成好的工作,那就去处理。站在这里发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玛恩纳并不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这一点是玛嘉烈、玛莉娅和佐菲娅之间的共识。但在叔叔果断拒绝了闪灵和佐菲娅提出的建议——试着了解玛嘉烈过去六年的经历后,那两位性格迥异、却都被玛嘉烈深深信任的女性,竟不约而同地劝慰玛嘉烈也许可以主动找她的叔叔聊聊。
而且叔叔说完这句话后也没有立刻抛下她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黑暗中,为她让出了光源。玛嘉烈猜测叔叔此刻的态度也未必是他言语中的意思,而且他们毕竟是家人,如果她不是耀骑士只是玛嘉烈呢?叔叔曾经也很有耐心地为她解答在小说中遇到的不熟悉的场景,教她分辨沾奶酪生吃的香芹和烤瘤肉搭配的芹菜。
“今天来家中送物资的干员离开后,我和几位办事处的干员正在现场进行收尾工作。”玛嘉烈选择尽量详实地告诉叔叔她在为什么感到苦恼,而对方也认真听着并没有打断她,“突然有一位感染者失控袭击了我。当时我猜测他是因为矿石病爆发导致他的神经系统遭到了损坏,于是并没有反击,只是用源石技艺建立了屏障来保护在场的其他人。那位感染者还是不幸去世了,好在并没有其他人受伤。”
“……这是你看上去惊魂不定的原因?我早已告诫你,你不会被理解,最起码不会被所有你想要保护的人理解。”玛恩纳并不感到惊讶,他似乎早已料到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玛嘉烈的身上。
“我只是忘不掉他那充满了不甘的恨意的眼睛……哪怕见过太多次。是我做的还不够多。”玛嘉烈垂下眼睫,她仍为此感到……愤愤不平。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付出反而换来的是“报复”,而是因为她在感染者的痛苦面前是那样无能为力。
“可大骑士长并不会因此在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玛恩纳的凝视越发沉重,玛嘉烈和他都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您说的对。想必您也已经注意到这次活动有监正会的政府工作人员到场,事发后他们第一时间要求罗德岛对此事进行保密,并且承诺尽最大的努力防止将这次‘突发事件’泄露给媒体……”
玛嘉烈有些厌恶地皱起眉毛,“突发事件”,好像那位死去的感染者是什么毒气弹而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玛嘉烈知道在卡西米尔她必须要适应无意中暴露的残酷,但她仍对这样漠视的态度感到不满。
“我在回来的路上接到了一位负责人的电话,他要求我在公开场合出席时携带他们为我专门配备的保镖,以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
“我拒绝了。”
“然后我就接到了大骑士长的电话。她请我接受这个安排,并且提到曾经有一次为我解决了感染者的信任危机……”玛嘉烈还记得她因为感染者的入城许可问题和莱姆叔叔决斗,在他当场宣布自己成为感染者安置问题的负责人时就意识到这是一场专门为自己设的局,“她甚至向我透露了父亲母亲的信息……莱塔尼亚,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
“……”玛恩纳一直沉默地听着,在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目光和玛嘉烈一同落在画像中两位下落不明的亲人身上,片刻后他锐利的目光又再次落回玛嘉烈身上,“即便如此,你也愿意相信那个感染者是因为病情爆发神智不清才会攻击你的吗?”
“您的意思我明白,但如果是监正会的手段,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些?”虽然已经是既定的可能,但玛嘉烈想起曾经教练她剑术的莱姆叔叔和银枪们拥护的大骑士长……她承认自己的情感此时看来十分幼稚,但她毕竟不是那些在权力倾轧中变得冷酷无情的人。
“想想你的父母是如何消失在卡西米尔边境的,你以为监正会的手段多么高明吗。你也不过是监正会和商业联合会相互制衡中的一个筹码罢了。他们正是不害怕被你看穿,才做得这么明显。”玛恩纳的语气中带了一点不耐烦,似乎十分不赞成她此时的天真。
“……您总是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玛嘉烈无法不赞同玛恩纳的观点。但她并不会因此灰心——她不会忘记那个因为自己而枉死的感染者。在卡西米尔,在权贵之间无止境的争权夺利之下,又有多少这样无辜的生命因此献祭在城市运转的无情齿轮之下。玛嘉烈不会任人摆布,总有人要记得他们,为他们争取……迟来的公道。
“那些说过的话我不想再说了,玛嘉烈。我无权干涉你的决定,你已经将无望的希望带到一些人面前,并且因此刺痛了另一些人的眼睛,而你要自己承担起这样做的后果。”看样子玛恩纳的训诫也该结束了,玛嘉烈偷偷松了一口气。和叔叔说了这些,她觉得轻松了不少。
“我知道,叔叔。我也已经向您保证过。”玛嘉烈已经理清了思绪,她看向站在身边的叔叔。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得最清楚的是对方金色的眼睛,她愿为这双与她一样直面一切苦暗的金眸做出一切力所能及的承诺,“家训是‘不畏苦暗’……我愿意做灯塔,将这份理想传承下去,总有一天反抗会战胜压迫,我愿为此……奉献一切。”
“……”
玛恩纳眼中尖锐的警示稍稍松动,玛嘉烈知道叔叔并不是一个心硬的人 ,他总会因为自己和玛莉娅而感到动容。随后玛嘉烈看到他眼中泛起怀念,似乎想起了骑士的黄金时代。但不知为何——玛嘉烈被叔叔眼中取而代之的浓烈的痛苦扼住呼吸,她的手臂被一双布满冷汗的大掌抓住,玛嘉烈顺从地向前走了两步,被扯着离玛恩纳更近了一些。而他的情绪也在距离的缩小中被放大,玛嘉烈眨了眨眼,听到叔叔晦涩的声音犹如艰难的乞求:
“别再做出这种表情,玛嘉烈……”
“……?”什么表情?玛嘉烈有些不知所措。是她发自内心的、坚定而平静的表情吗?是能让战友安心、让受苦之人感到慰藉、让感染者生出信任的表情?是和祖父回忆起在那些艰苦卓绝的战争中壮烈牺牲的战友时一样的表情吗?是像父母在难舍年幼双女、却仍毅然踏上为国效命、再无归期的旅途前所露出的表情吗?是年轻时候的游侠在尚且年幼的玛嘉烈面前和父亲母亲谈起荒野上的饿殍、逃亡的流民、居无定所没有合法身份的感染者时脸上愠怒而决绝的表情吗?
玛恩纳看着她像是看着噩梦中的一只幽灵 ,玛嘉烈在困惑之余开始感到心跳加速:她似乎已经隐隐触摸到叔叔最深的恐惧:他害怕再次失去自己的家人。玛嘉烈在令叔叔瞳孔颤抖的复杂的情感中艰难地抽丝剥茧,终于辨别出了层层包裹下他出于私心的……爱意。
这让想起六年前参加特锦赛时与叔叔以混乱的性爱为结局的最后一场争吵——她已经忘记了许多细节,甚至都记不清是在四分之一决赛还是半决赛后的事情了。但是她仍记得玛恩纳被瞬间点燃的金瞳。当时她只是对叔叔感到痛心,在激烈的拥吻中她在心底质问:您这不是还会感到愤怒吗,为什么要以那样卑微的姿态来惩罚自己呢?后来她已经明了自己当时不计后果的冲动:她只是想要证明他们仍在意对方、哪怕在那种程度的恶语相向后。
“叔叔,我——”玛嘉烈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她下意识地想要安慰面前濒临失控的人。
“别在我面前做出这种表情,玛嘉烈。”可叔叔只是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请求,并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
“可我只是……”
玛嘉烈错愕地接受了叔叔的吻。在印象中这是除了她成人礼的深夜叔叔因为缺席了派对而给她的补偿之外第一次主动亲吻她。片刻的惊讶后,玛嘉烈伸手抚摸弯下腰、抱住并亲吻她的叔叔头顶那柔软的耳朵,仿佛在安慰一只受惊的驮兽。叔叔的吻依旧克制,玛嘉烈忍不住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已经不再计较他提出的令人费解的意义不明的要求。
他的手掌仍落在玛嘉烈的腰侧,那里早已不再纤细柔软,因为覆盖了一层结实的肌肉而十分紧实。玛嘉烈的手指轻柔地穿过玛恩纳的头发,任由他为自己解开披风,让一对舒展的翅膀落在地上。玛嘉烈曾自由如鹰,鼓翅振翼,御风而行,将地面景致尽收眼底*。现在她只需丢盔弃甲在心爱的人温暖的臂弯中休憩,但她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柔弱,她给予、包容、回应,并变得更加强大。
TBC.
Chapter 3: 第三章(上)
Summary:
回忆篇·玛嘉烈视角——截止成人夜
按照时间线推断玛恩纳十年前回到大骑士领时玛嘉烈在15-16岁左右,其实在玛嘉烈被流放之前她和玛恩纳满打满算也只相处了4年的时间。
试图把这段时间叔侄二人的相处呈现出来。
其中包含作者个人演绎的玛嘉烈对骑士竞技态度转变的原因。黑骑士提及。
有亲吻、爱抚。
有一点天真和迟钝,但又乖巧懂事、体贴叔叔的少女玛嘉烈。
青春期≠思春期。
Chapter Text
第三章(上)
*
玛嘉烈十七岁的一个夏日傍晚,她陪着玛莉娅在花园里玩耍,佐菲娅举起相机按动快门为她拍下了一张照片。她微笑着看向镜头,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金色的卷发垂在胸前、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玛嘉烈非常喜欢这张照片,用相框装裱起来之后摆在了自己房间里的书桌上。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她的书桌已经被玛恩纳卖掉,于是她只能在书房中处理耀骑士的工作。而在某一天她打开书桌右侧最上层的抽屉寻找墨水时,在里面发现了这张单薄的相片。玛嘉烈又把它放进相框里摆在桌面上,在玛恩纳音信全无的那段日子里,她独自一人工作到深夜,玛嘉烈就会看着自己依旧鲜艳动人的影相,徒劳地浪费一点时间想象叔叔在自己离开后看到这张照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在想些什么。
一旦当她松懈了精神,就会被这座她曾经在这里成长的宅子中的任何物件拉进光怪陆离的回忆中,而回顾起她最为印象深刻的少女时期,饶是如今的玛嘉烈、无往不前的耀骑士也只能无力地勾起嘴角,露出玛恩纳式的自嘲微笑:年轻气盛的自己未免过于粗心大意、丝毫未察觉出命运的蛛丝布满了这个宅邸的各个角落。
十六岁的一个清晨,玛嘉烈毫无防备地在床上醒来,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昨天因为在祖父的指导下挥舞了一天的长剑而累倒在了沙发上,不知是谁把她送回了房间。玛嘉烈抖动着耳朵,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期待,可等她匆匆地下楼来到飘溢着松饼香气的餐厅,看到了正生疏地捏着玛莉娅的脸蛋给她擦掉沾在嘴角的果酱的玛恩纳时,却失落地垂下了耳朵。
玛恩纳在看到她失望地站在那里时也怔住了,玛莉娅趁机挣脱了他的手,热情地招呼姐姐来吃早饭。玛嘉烈抓着裙摆,看着不常见面的叔叔落寞地垂下了眼帘,心中升起酸涩的同情——为叔叔此时与自己相同的遗憾。在那个瞬间她就接纳了这个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亲人。
不知为何,她随后便开始默默审视自己这幅不修边幅的样子,玛嘉烈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人,但她在玛恩纳面前突然在意起自己的仪容来,有些过意不去地挠了挠蓬乱的头发。好在玛恩纳已经收拾好情绪和她说早安,于是玛嘉烈亲了亲玛莉娅柔软的额发之后,微笑着说玛恩纳叔叔欢迎回家。
她记得那时候玛恩纳刚从荒野上回来,长期的风吹日晒让他的肤色看上去更深,一缕金发束起垂在脑后,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和失意,在玛莉娅和她面前生疏地扮演着长辈的角色,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不加修饰的温柔。玛恩纳的出现不早不晚,刚好在玛嘉烈心思最为敏感的少女时期,虽然她向来不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性格,但是在玛恩纳淡定地宣布他会留在家中照顾祖父还有她和玛莉娅“这两个孩子”时,她仍是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对方几眼。
玛嘉烈用叉子拨开盘子里她不喜欢吃的树莓,心想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父亲母亲离去的这几年里,她把小小的玛莉娅照顾得很好,看着她从一个小婴孩长成了活泼开朗的小马驹,她今年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她一直在认真地遵从祖父的教诲努力成为一名临光家的骑士,有时也会推着祖父的轮椅陪他去花园里散步。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一位叔叔可以依靠。
即便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玛嘉烈仍会在将刚从邮箱取出的地契放到书桌上、为忙着处理信件和账单的玛恩纳轻轻关上书房的门时,有些在意地想:她对自己的叔叔玛恩纳,甚至不如她对初次外出游历便能收拾滥征赋税的小贵族、又曾凭一把剑与一场金雨阻止叛国者阴谋的游侠玛恩纳了解得多。
玛嘉烈那时还没有意识到她青春萌动的心正在被玛恩纳身上疏离而神秘的气质吸引,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她不自觉地关注着玛恩纳的一举一动,试着主动和他搭话并且不再为他会非常有耐心地回应她一切琐碎的问候、疑惑的发问和日常的闲聊而感到意外,他们也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了。
比起被不熟悉的叔叔抱起后会嚎啕大哭的婴儿时期,玛莉娅反而会自如地在玛恩纳面前撒娇,让他无奈地伸出手摸一摸小天马柔软的头发,反观玛嘉烈和他在一起时反而会有些拘谨。
直到玛恩纳因为家中入不敷出的开销而辞退了用人、只留下在临光家服侍了大半辈子的老管家和管家夫人,玛嘉烈不得不与他一同操心起琐碎的柴米油盐。一天早晨玛嘉烈喝了一口鲜榨的橙汁,被直冲上颚、鞭打着舌根的酸苦弄得地皱起脸来,玛恩纳端着咖啡非常吃惊地看着她把杯子远远推开。喝了几口叔叔递来的蜂蜜水,玛嘉烈告诉他母亲说过榨果汁需要用伊比利亚产的香橙。在这样日常又温馨的相处中她也逐渐放松下来,不时会对玛恩纳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等玛恩纳终于把堆积如山的家务事处理干净,玛嘉烈放学回家抱着从图书馆借阅的书籍在家门口与西装革履、但腰间仍格格不入地带着佩剑的玛恩纳碰上,叔叔平静地告知她他去参加了企业的面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周他就会去上班。玛嘉烈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而玛恩纳则完全是一副任由“归于平庸”这种悲剧命运摆布的无所谓和无动于衷的模样,她抿了抿嘴,察觉到叔叔的目光落在她抓紧了书脊的手指上。
“你很失望。”玛恩纳接连拒绝骑士协会和监正会的邀请时玛嘉烈都在场,她想自己那时候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也被叔叔看在了眼里,他在说出这话时甚至是陈述的语气。
“我不会的。”玛嘉烈摇了摇头。还处在发育期的天马耳朵上的茸毛还没有完全褪去,身高差距让她需要抬头才能看到叔叔的眼睛。她倒映在玛恩纳眼眸中的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玛嘉烈不知道自己笨拙的安慰值不值得一个失意的人为此感到动容。
“我想说,恭喜您。”
她的确在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中亲眼目睹了玛恩纳静默地伫立在祖父紧闭的卧室门前沉思、自己挥出一记漂亮的剑时会在叔叔脸上看到欣慰又忧虑的表情、偶尔与他谈论起父亲母亲时感受到对方难以掩饰的歉意……玛嘉烈看着面前这个空洞洞的灵魂,急切地想要用自己的光芒来把它填满。
还不等玛嘉烈看清叔叔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苦笑,她在对方的手掌落在自己头顶时缩起脖子眯起眼睛——自从父亲母亲离开那天她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爱抚,反而是她会在妹妹乖巧地扬起笑脸时学着他们的样子摸一摸她小小的脑袋。
“谢谢你,玛嘉烈。”玛恩纳的手并没有停留很久,玛嘉烈头顶的兽耳轻轻抖动着,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或许是因为叔叔的声音从未这样温柔。她在玛恩纳对一个故作成熟的孩子的包容目光下伸手摸到脑后,扶正了被他弄歪了的蝴蝶结发卡。
回顾卡西米尔这个最古老的骑士家族的历史,临光家的骑士曾经在监正会担任要职、在国民院掌握话语权、在军队中训练出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银枪天马、在战场上留下辉煌的战绩。但是作为一名职员在企业上班,玛恩纳还是破天荒的第一个。玛恩纳或许也曾讽刺地勾起嘴角,自嘲地想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惊世骇俗”呢。
其实玛恩纳这个超出常规的决定,在那时一心为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而努力的玛嘉烈的认知中仍有些模糊不清。即便失去了父亲母亲,她依然是在家族的庇护中长大。卡西米尔这个骑士之国在资本的掌控下逐渐腐败堕落是老牌贵族们之间的共识,但是成长在大骑士领环境优美的城郊、就读于贵族公学、出入于银枪专属的训练场的玛嘉烈,并没有机会真正接触到城市生活的背面。
玛嘉烈记得自己儿时被母亲抱在怀里,聚精会神地听着玛恩纳和父亲谈论起城市之外荒野上的情形,她小小的心脏里填满了金色天马与生俱来的勇气和正义感,在叔叔和父亲不约而同地因为那些即便是他们也感到无能为力的冤屈、悲剧和惨案而沉默时,她就懵懂地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会长大、会与他们一同斩断世间的一切恶行。
后来玛恩纳身体力行地把那些温吞的残酷、冷漠的麻木、司空见惯的不平等呈现在了她的面前。在她还没意识到父亲母亲的失踪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阴谋、还没见识过无胄盟以家人为要挟绞杀骑士的下作手段之前,她也曾为玛恩纳感到不平。但是亲眼目睹了玛恩纳在繁重工作的鞭打下逐渐应接不暇、疲惫不堪,玛嘉烈也没有机会询问过对方原因。更多的是因为她在心中将他们那次的谈话当成了一个约定,她会支持叔叔的决定,哪怕当时她还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于是玛嘉烈只能在叔叔脸上盖着一本文件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的时候为他盖上一条毯子、在学业和训练之余抽空把脏衣篓中叔叔的衬衫和长裤连带着自己学校的制服和长筒袜一起塞进洗衣机、在叔叔疲惫不堪地扶额揉着眉心的时候为他泡一杯安神茶…只是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玛恩纳却也会在轻声道谢后要求她不必这样做,似乎他并不值得玛嘉烈的关心。但是很不幸地她和祖父还有叔叔一样是那种有些固执的性格,玛嘉烈仍在以自己的方式“照顾”着他。
没过多久,玛恩纳终于意识到他似乎有些本末倒置。一天玛嘉烈自己在家、玛莉娅去科瓦尔师傅那里去上“兴趣班”去了。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翻着一本用来消磨时间放松心情的流行小说,一边听着电视上骑士锦标赛的直播。
玛恩纳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吃过晚饭,这个点下班对他来说都算得上早。玛嘉烈本就觉得无聊,看到他回来就主动扭头和他打招呼:“您回来了,叔叔。晚餐我给您留了一份,我去帮您热一热吧。”
“不用了。”玛恩纳的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他站在客厅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会,没有看到不论玛嘉烈在哪里在她身边不超过三米的范围内一定会出现的玛莉娅,开口问道:“玛莉娅呢?”
“她去科瓦尔师傅的工坊了,晚些时候科瓦尔师傅会亲自送她回来。您不用担心。”玛嘉烈合上书,准备去给玛恩纳泡杯茶,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心间玛嘉烈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忧虑。可还不等她起身,叔叔的手掌就按在了她的肩膀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制服衬衫、叔叔略高于她的体温就这样熨贴地落在她的皮肤上,玛嘉烈的身体微微一颤,把手中小说的书角捏得翘了起来。
“别麻烦了,玛嘉烈。”叔叔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柔和而疲惫,玛嘉烈仰起脸看向他金色的眼眸中微薄的慰藉,让她大胆地产生了自己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的错觉,“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请您别这么说。”玛嘉烈不知道这算不算叔叔对自己的夸奖,但她还是受用不起地低下了头,除了帮叔叔照顾好玛莉娅和祖父,她也无法为他分担太多,这个家依然在靠玛恩纳摇摇欲坠地支撑着,“明明更辛苦的人是您。”
“这不过是我该做的,玛嘉烈。”玛嘉烈听到叔叔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时常以此掩饰自己的情绪,把他的思想感觉揉成一声模糊的叹息,好像他已经配不上拥有自己的情绪感受一样。他这样的自暴自弃总让玛嘉烈感到痛心,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这样惩罚自己。
即便心性还尚未成熟,玛嘉烈已经能够凭借在玛恩纳身上出奇敏锐的直觉洞悉对方一些她尚且不能理解的想法。可玛恩纳依然言行一致地把她当作一个孩子看待,“可你还在上学。你还有未来,玛嘉烈。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玛恩纳的这番话让当时的玛嘉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仍是秉持着骑士应当善于自省的美德回顾了一下自己近期的表现,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浪费时间的事情值得叔叔专门来指出的。可几年后玛嘉烈再回想起他当时生硬的语气,却轻而易举地解读出玛恩纳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在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我明白,叔叔。”她点了点头,当作玛恩纳对她的一个小小的提醒接受了。 玛恩纳似乎发觉她并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话,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犹豫了半天也没继续说下去。玛嘉烈就这样专注地、或许眼含着些微的、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期待注视着玛恩纳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终成功地让他放弃了板着长辈的架子,对她说道:
“我今晚有空,想去花园练会剑吗?”
玛嘉烈眼睛一亮,但是很快就想到叔叔刚刚下班、看上去也很需要休息。她犹豫了一下,却也不想放弃玛恩纳如此难得的主动,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想还是不了,叔叔。您能陪我坐一会吗?”
玛恩纳默许了她的请求,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随手把西服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玛嘉烈向长沙发的另一端挪了挪身子,抱起自己的尾巴放在腿上,给叔叔留出了位置。于是他们一起看着犹如闹剧一般喧嚣激烈地上演着的骑士竞技比赛,玛嘉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玛莉娅对机械的狂热、佐菲娅最近热衷于摄影、自己加入文学社后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
电视机里开始播放起广告,善于煽动观众情绪的主持人正在介绍黄金档即将直播的比赛,玛嘉烈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拎着黑色巨剑的莱塔尼亚女人吸引,黑骑士在上一届锦标赛中二次夺冠,更是本届比赛的最热冠军候选人。她和玛恩纳的交谈被打断,二人一同看完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比赛,其中有许多特意针对黑骑士的阴险招数都被她用最原始的、压倒性的暴力化解,最终赢得了胜利。
玛嘉烈在她获胜时舒了一口气,而镜头聚焦到那个长着一对巨角、身材高挑健美的金发卡普里尼脸上,她并没有表现出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双冠王的倨傲。她的投入引起了玛恩纳的注意,玛嘉烈知道叔叔向来对骑士竞技嗤之以鼻,而她本人也一直激烈地反对着将骑士商业化的竞技比赛。玛嘉烈看着黑骑士淡定离场的背影,有些遗憾地垂下眼帘。
"她很强,但她并不是一位骑士。"玛嘉烈这样对默默注视着她的叔叔说道。临光家的人,生来就是要成为骑士的。可玛嘉烈听到玛恩纳和银枪天马的对话,他非常坚决地表示自己并非骑士,也不会接受任何授勋的封号。他们也从未正式地谈论过有关骑士的话题。
“骑士……”玛恩纳的目光落在转播画面中骑士竞技场上跳动的广告牌,一位企业赞助的骑士正在展示该企业最新研发的防护盔甲,“如今的卡西米尔、我们所处的时代,已经不再需要骑士了。”
玛嘉烈看着叔叔在电视机中跳跃的光线映照下更显得英挺的眉眼和锋利的面部线条,但他的语气中淡然的失望和眼神中些许的落寞却犹如朦胧的烟雾笼罩在他的周身。玛嘉烈那时还没有完全明白叔叔为何失望,但她知道让玛恩纳感到失望透顶的其实是他自己。
“可是叔叔,我仍然相信骑士的荣耀并未消失。像您说的那样,卡西米尔或许放弃了荣耀,但总有一天,骑士们会用荣耀照亮这个时代。”
玛嘉烈听到自己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即便她努力体谅,但她还不太理解玛恩纳的悲观消极,她终究稚嫩、年轻,没有见识到现实的险恶和理想的脆弱。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经历了许多事请后玛嘉烈再回想起自己这番虚无缥缈的言论,她倒也捍卫住了自己当年的天真。
“你依然相信成为骑士能带来荣耀吗,玛嘉烈。”玛恩纳的视线转移到她的身上,他态度温和,但微微皱起的眉毛却隐隐传达着不认同。或许是那时候的玛嘉烈真诚而笃定的神情让他感到不忍,总之玛恩纳也没说出什么重话来。
“是的,叔叔。我一直想要成为像爸爸妈妈那样的骑士。”玛嘉烈仍在一本正经地向叔叔表述自己的决心,虽然是无心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但玛嘉烈敏锐地注意到自己提起爸爸妈妈时玛恩纳的耳朵弹动了一下,他合了合眼、又露出那种苦涩而悲切的神情,似乎在为正坐在这里和玛嘉烈谈话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他们而感到不解。
“……这很好,玛嘉烈。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玛恩纳说出这句话时有点有气无力的,叔叔这时注视着她,却好像越过她看到了他此时正在思念的人,玛嘉烈甚至觉得他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只要别像我一样……”
“您?”玛嘉烈有些惊讶地打断了他的话,玛恩纳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后实在地落在她的脸上,玛嘉烈并没有在意这么多,而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您也很好,叔叔。”
玛恩纳又一次因为她吐露的真心话而感到意外,玛嘉烈向来是直白坦诚的言语风格,这对不太擅长有话直说的玛恩纳来说似乎是个难题。这时候玛莉娅挂在门上的门铃响起来,她响亮的声音穿过门廊传进客厅:
“姐姐——我回来啦——”
于是玛恩纳的神情又变成了那种对孩子的无条件的包容,似乎把她的话当成一句不懂事的玩笑,玛嘉烈甚至怀疑自己刚刚在叔叔眼中看到的别样的动容是一种幻觉。而她最不希望叔叔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看待。
*
或许是因为和玛嘉烈天天见面、经常抽出空闲来一起谈天、切磋剑术,也可能是因为玛恩纳原本就不太关注他人的样貌身材,再加上愈发繁重的工作让他即便有心也无力,玛恩纳并没有察觉天马的身体抓住了青春期的尾巴正在急速成熟。就在他们日复一日的平常相处中,玛嘉烈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耳尖的茸毛已经褪变成了光泽更亮的硬毛,而她的四肢也发育地更加修长有力,已经能够披上母亲曾经的盔甲了。
就在佐菲娅给玛嘉烈拍下那张照片后不久,一个夏日的傍晚她在玛恩纳的陪伴下练习过剑术,卸下了沉重的盔甲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坐在树荫底下气喘吁吁地擦汗时,玛恩纳还递给她一瓶冰镇汽水。于是他们就无言地看着烈日被清凉的晚风驱逐到地平线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请花匠来修剪的灌木从油画般的葱绿变成青黑。一阵凉风吹过玛嘉烈裸露的胳膊和大腿,她又渴又热的时候灌下去的半瓶冰汽水在肚子里散发着凉意,玛嘉烈因此打了个冷颤。
这时候佐菲娅正领着玛莉娅来花园里叫他们去吃饭,玛嘉烈从记事起就和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远方姑妈玩在一起,如今她们都成长为了活力十足的少女,佐菲娅也经常借口钻研剑术来临光家的宅子里帮玛嘉烈分担一些家务。佐菲娅身材娇小,动作敏捷迅速、虽说也是金色的天马,但呲出一颗小尖牙时看上去也挺像一只菲林。玛嘉烈措不及防地被她夺走了手中的汽水瓶,瓶身上还有高温空气中的蒸汽遇冷凝结成的水渍,玛嘉烈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在佐菲娅对玛恩纳劈头盖脸的批评中心虚地把耳朵贴在头发上不敢言语。
“玛恩纳,你能不能上点心?你知不知道女孩子那几天是不能喝冰饮料的?即便是运动之后也不行!太过分了,如果玛嘉烈肚子痛怎么办?”
佐菲娅气势汹汹地掐着腰,玛莉娅已经趁机扑到了玛嘉烈的怀中,玛恩纳垂着头站在她面前好像真的做错了事情一样,玛嘉烈觉得他那一团蓬松的大尾巴都因此变得萎靡了不少。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佐菲娅姑妈……”
总之最后她和玛恩纳一同因为粗心大意遭受了佐菲娅的批评,而玛嘉烈却替玛恩纳觉得有些委屈。玛嘉烈可不会像玛恩纳那样不领情,嘴硬着说佐菲娅小题大做,她非常珍惜佐菲娅对她的关心和手足般的情感。但是玛恩纳的确也并不是“不上心”,玛嘉烈加入文学社后经常会为了社团活动而专门去读指导老师给出的书单,她有一次坐在沙发上看着曾经读过的一本书,玛恩纳居然问起她不是看过这本书了吗。玛嘉烈有些惊讶,她说今天有一位同学提到一个有趣的观点,于是她决定重读一遍。玛恩纳抖了抖手中的报纸,不再打扰她。
玛嘉烈想叔叔既然都能留意到她捧起的每一本书籍,他或许只是在某些方面不太精通、以至于略显迟钝。但毕竟她也不像佐菲娅那样心细如发,所以也不会把这种在她和玛恩纳之间对彼此都不太方便的、略显晦涩的小事放在心上。可玛恩纳还是出乎意料地在意了许久,玛嘉烈坐在他手边吃饭的时候就能感到对方有些别扭,搞得她也食不下咽起来。
餐后她站在洗碗池边擦干盘子,玛恩纳负责给三个女孩分饭后甜点,佐菲娅烤的苹果派外皮蛋香浓郁口感酥脆、馅料软糯香甜,玛嘉烈和玛莉娅都很喜欢。她去端盘子的时候发现有一份很明显比另外两份的分量要大很多,她看向擦拭着餐刀的叔叔,玛恩纳用侧脸对着她,表情有些不自然:
“大一些的那块给你。”玛嘉烈不确定他是不是想以此来补偿自己的疏忽,但等他说完原因她也就了然了:“佐菲娅嚷着要控制体重,玛莉娅吃多了甜食会长蛀牙。你可以多吃一点,反正你也喜欢吃,不是吗。”
玛嘉烈对着镜子把一头浓密的金发在脑后高高束起,然后用嘴里叼着的皮筋扎好。母亲曾经作为征战骑士穿戴的盔甲在科瓦尔师傅的修复改造下由玛嘉烈继承,现在正无比合适地穿在她的身上。镜中相同的穿着和有八分相似的容貌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离开时也是披着银色的盔甲,而玛嘉烈站在玛恩纳的身旁只能抓住他的裤腿——她想叔叔对自己的印象似乎就停留在了那个时候,还在用苹果派这样的甜食来打发自己。叔叔好像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早已成长为一个少女、甚至快要成年了。
玛嘉烈在镜前出了一会神,听到玛莉娅的小铃铛响起来、才惊觉她今天和莱姆叔叔约好了去银枪的训练场精进剑术,于是匆忙地下楼去拿自己的盾牌和长剑、风疾电掣地穿过门廊时扬起的披风却不小心扫过了摆在门厅的柜子上那只白瓷花瓶——
玛嘉烈连忙刹住脚去扶、却不想玛恩纳在她身后率先伸出手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花瓶。她刚刚在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了叔叔金色的身影,他的移动速度和反应能力玛嘉烈见识过,此时也不怎么吃惊反而松了口气。
“别在家里跑来跑去,玛嘉烈。你急着去做什么?”玛恩纳把花瓶摆好,这里面空空荡荡的很久没有填过水插过花了。玛嘉烈想着哪天抽空去买一只母亲曾经最喜欢的百合插进去,但看来应该先好好把花瓶上的灰尘擦干净才对,她在上面看到了玛恩纳留下的指印。
“我正要和莱姆叔叔一起去训练场。怕耽误了时间才走得急了些,抱歉。”玛嘉烈转过身面对着玛恩纳向他解释道。
可玛恩纳一手捏着一踏文件站在原地完全愣住了,玛嘉烈在他惊诧不已的目光中来回甩动着耳朵。她本以为会在叔叔闪烁着的金色眼眸中看到和她照镜子时同样的恍惚,但是此时那双天马的眼睛却如此专注而切实地落在她的身上。玛嘉烈第一次感受到叔叔的目光不再像往常那样空无一物、好像自己要非常努力才能在他眼中留下痕迹。
“叔叔?玛恩纳叔叔?”被对方一直这样看着让玛嘉烈有些心跳加速。少女时期的玛嘉烈就已经具备了万众瞩目的潜质,面对来自周围人各色的目光她早已能做到镇定自若。可是玛恩纳柔软的目光仿佛一片羽毛落在她的鬓发、睫毛、脸颊、嘴唇和脖颈,片刻的惊讶过后淡淡的失落像是精疲力尽的羽兽落在她的肩膀上休憩,让她不忍打扰、又因为这轻飘飘的重量而心脏下坠。
玛恩纳在她的呼唤下眨了眨眼睛,他收回目光、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无动于衷的冷静。玛嘉烈听到他仿佛叹息一般吐出自己的名字,怅然若失的尾音颤抖了一下消散在空气中。
“你长大了……玛嘉烈。”
玛嘉烈挥出的剑光落在面前这个银枪天马的盾牌上,她感到心神不宁,但出于对对手的尊重她不断地调整着呼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到这场训练中,而对方却在接下她这一招后率先请求中场休息。玛嘉烈吐出一口气,答应了下来。
莱姆叔叔因为临时有事叫来了一位刚刚服完兵役、在骑士团中脱颖而出从而加入银枪的年轻骑士来当玛嘉烈的陪练。他和玛嘉烈年龄相仿、只比她大几岁,而玛嘉烈就算是顶着“临光”的姓氏,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女孩,因此对方并没有太拘束,反而非常随意地和她聊起天来。
“您说您才十七岁?您真的很强,临光小姐。”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看样子并不是在夸大其词,“刚刚那一剑,要不是我的身体机能在我们这一批新兵中算得上是顶级,恐怕胳膊就要脱臼了吧。”
“您过奖了。”玛嘉烈并没有闲心和他闲聊,叔叔若有所思的目光让她深感困扰。玛嘉烈一直相信一心不得二用,不论是对待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心无旁骛。即便耀骑士已经能够凭借磨砺出的平稳心境和强大的意志力来剔除玛恩纳这个不确定因素在她办正事时产生的影响,但是玛嘉烈那时只是个还没开窍的少女,她已经竭尽全力却无法把玛恩纳那时的神情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临光家的骑士都是像传说中这么强吗?真的很遗憾没能目睹过您的父亲斯尼茨阁下在战场上的英姿。”
“父亲他很强。”玛嘉烈仍在敷衍着对方。她突然意识到玛恩纳和他的兄长、也就是自己的父亲其实长相极为相似,但是玛嘉烈却从未将他们混淆过。她想这是因为父亲曾经倾注在她身上的爱是无法代替的。而玛恩纳叔叔……
“可您的叔叔,那位玛恩纳·临光阁下……我听说他现在为企业工作?真是可惜啊,明明是曾经有‘无光骑士’之称的临光。您和他关系好吗,临光小姐?我还听说……”
“您休息好了吗?”玛嘉烈握紧盾牌提起剑,对着倚在剑枪上滔滔不绝的年轻骑士说道,“我们继续吧。”
玛嘉烈也不知自己莫名其妙的一腔怒火从何而来,她次次挥剑都卯足了力气,让面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年轻骑士节节败退,几乎毫无反击之力。可对方再怎么说也是银枪,他也不再把这次陪练当成儿戏、认真地和玛嘉烈过起招来。玛嘉烈内心的情感犹如烈火在灼烧,头脑却像平静的湖水那样冷静,她见招拆招,灵活地运用盾牌攻守并行,终于用最后一记绝招打飞了对方的武器,巨大的力量甚至让他承受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玛嘉烈站在原地喘着气,她听到周遭的喧嚣,意识到他们的切磋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而她的胜利也让人们议论纷纷。出于骑士的教养和礼仪,她对那个面露惊愕之色的骑士伸出手,把对方从地上拉起来。她稍稍消了气,对那个还算合格但是十分自大的骑士说道:
“您也很强,但是我赢了。请您以后不要再议论我的家人。”
玛嘉烈回到家后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卸下盔甲去浴室里冲澡,而玛恩纳也像往常一样直到深夜他们都熄灯睡下后才加完班回来。玛嘉烈半梦半醒间听到他回家时转动门锁的声音,她以往都会在这轻柔的噪音中安心睡去,此时却把被子拉高蒙住脑袋,莫名其妙地和什么也没做的玛恩纳赌气起来。
她睡前还在翻来覆去地反思自己今天的行为,回想起玛恩纳曾十分倨傲地教导她和玛莉娅:“临光家的骑士不需要他人的认可”,而叔叔承受了那么多的流言蜚语之后仍能镇定自若,她又怎么能因为那个年轻骑士几句并没有恶意、只是略显冒犯的话就恼怒呢?
或许是因为她当时心情不佳、也可能是因为对方妄言评论的人是她十分敬爱的叔叔。身为一名骑士,她应当光明磊落,前者不足以成为她情绪失控的理由。但以骑士之名守护自己的家人是天经地义的,玛嘉烈想吸取了今天的教训,那个能力卓越、前途光明的年轻骑士应该不会再轻视对手、多嘴多舌了。
那么时间再往前推移、追究一下扰乱她心绪的罪魁祸首——玛嘉烈不能容忍他人随意贬低冒犯的人、她的叔叔玛恩纳首当其冲。玛嘉烈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对方是多么抽离于事态之外才会时至今日才发觉她显而易见的成长?她一直在努力体谅他的辛苦,试图让他能像祖父一样在自己和玛莉娅身上得到一丝慰藉,但是玛恩纳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而随着他的心性被繁重的工作消磨殆尽,即便陪玛嘉烈练剑的时候他也像是在完成任务一样公事公办,虽然仍会毫无保留地给出精炼的建议,但玛嘉烈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放松的表情了。
玛嘉烈发觉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的悲伤和失望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吞噬着玛嘉烈奋力释放的光明、并且出于保护她不被卷入其中的考虑而坚决拒绝她的窥探和触碰,只有在他愿意的时候才肯施舍给玛嘉烈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玛嘉烈把贴在脸上的被子往下拉一拉露出鼻孔,她的耳朵在枕头上蹭来蹭去,听着玛恩纳走上楼梯,不知为何在她卧室门前、二楼楼梯的转角处脚步停顿了片刻,随后他继续迈步向上、走进了三楼的书房轻轻地关上房门。玛嘉烈心中的怨气也因此一扫而光,她想玛恩纳已经很累、很累了,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在他身上奢求太多。
出于玛嘉烈自己也搞不清楚的隐秘心思和不愿给玛恩纳添麻烦的考虑,玛嘉烈没有将她在众人面前把一个初来乍到的银枪骑士打倒在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而玛嘉烈第二天放学回到家后却看到了玛恩纳正和莱姆叔叔坐在客厅喝茶。见她来了两个人停下了乏味的交谈,玛嘉烈在他们同时投来的目光下耷拉着一边耳朵,知道莱姆叔叔是为昨天的事情而来。
意料之中的对方并没有指责玛嘉烈,而是以一种非常尊重、重视她的语气询问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玛嘉烈摇了摇头,她料想那个言语傲慢的银枪天马绝不会承认自己因为一句失言而被一只未成年的十七岁小天马打倒在地,当着玛恩纳的面她也不好道出事情的原委。
于是她只能承认自己的失态,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非常诚恳地告诉莱姆叔叔自己有时间会亲自去给对方道歉。
当然这位看着玛嘉烈从小长大的银枪天马只是摆了摆手,让玛嘉烈别放在心上,说到那个年轻的骑士因此而有些挫败,可若是就此一蹶不振恐怕也不是当银枪的料。他离开时仍是恳切地邀请玛嘉烈毕业后加入银枪的队伍,而玛嘉烈也像往常一样点头答应下来,可她此时已经不像儿时那样憧憬这个对她来说十分清晰可见的未来。
莱姆叔叔走后玛恩纳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玛嘉烈本想像往常一样询问对方是否会留在家里吃饭、运气好的话她会陪在玛恩纳身边和他一起料理晚餐。但是在她开口前,对方的目光带着质询的意味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玛嘉烈不该低估他观察事情的敏锐程度,他很轻易地就察觉出了玛嘉烈有所隐瞒:
“你今天不太对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玛嘉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在对她而言有些沉重的目光中缄口不语。她在玛恩纳面前向来是坦诚到无所不言的地步,如今一反常态的沉默也让玛恩纳觉得不对劲起来。但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他的工作的确很紧迫,玛嘉烈正在这奇怪的氛围中紧张地抖动着耳朵,玛恩纳突然放弃了追问,玛嘉烈听出他的语速比平时更快一些、语气也格外生硬。
“既然如此,我还有工作要做。谨慎你自己的言行,玛嘉烈。别给临光家丢脸,也别给我惹麻烦。”
“……我知道了,叔叔。”玛嘉烈的耳朵前后扇动了几下,她印象中这是叔叔第一次这么不客气地和她说话,言语中甚至带着指责的意味,可就连莱姆叔叔也没有因此责怪她。
玛恩纳又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但是玛嘉烈却宁愿盯着自己有点磨损的皮鞋鞋尖也不想去面对叔叔脸上让她读不懂的神色。等笼罩着她的高大身影匆匆离开,玛嘉烈才抬起脸怔怔地看着玛恩纳拖着身后蓬松的大尾巴渐渐远去的背影。
在那之后,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玛嘉烈收回了她对玛恩纳一如既往的主动,这也让他们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关系归于原点,二人之间变得拘谨又客气起来。玛嘉烈也并不是和他赌气,她只是觉得她和叔叔之间不再像过去那样:每当她在玛恩纳身边,即便感受和思绪都会不自觉地被对方牵动,她只会感到安心。而如今她却会因为曾经这样微不足道的幸福而感到强烈的不安,好在玛恩纳除去有时会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考虑片刻之外,也就这样放任自流下去,似乎默认玛嘉烈的叛逆期终于迟迟到来。
可这样下去的时间久了,玛嘉烈发觉玛恩纳似乎对自己产生了不满。而让她产生这样想法的原因,是一天晚上玛恩纳的晚归。玛嘉烈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来,她的房间靠近楼梯、能够非常清晰地听到门锁被拉动的噪音。夜已经很深,玛莉娅和祖父都已经熟睡,她听着门锁又挣动了几下仍未被打开,翻身下床去门口查看情况。
门厅里亮着壁灯,玛嘉烈也不胆小,但在看到鞋架上没有叔叔的皮鞋她还是舒了口气,拧开锁钮给在门外干站着的玛恩纳打开了房门。门外的人披着一身夜色、携卷着一身酒气进了屋,玛嘉烈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下意识地想去扶他迈脚进门时踉跄了一下的身体,却被对方十分坚决地推开。
“玛嘉烈……?”玛嘉烈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玛恩纳艰难地扶额,他皱着眉毛低声说话,或许是因为醉酒后吐过所以嗓子有些沙哑,“吵醒你了?抱歉……我把钥匙忘在公司里了……”
“没、没关系的,叔叔。”玛嘉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到他这幅样子居然难过地眼眶酸涩,她也顾不上之前和玛恩纳的疏远,在脑海里拼命思考着怎么才能让叔叔感觉好受一点,“您喝醉了?我去厨房找找有没有可以拿来醒酒的东西,您去沙发上坐一会儿吧——”
“我没事。”玛恩纳仓促地打断了她的话,从这句话的掷地有声听来他好像真的没什么事。玛嘉烈本想凑上去帮他挂好风衣,却不晓对方后退了一步和她拉开了距离,好像不能忍受她的靠近一样,于是玛嘉烈只能呆呆地站住身体,听着对方毫不留情地驱赶她,“快去睡觉吧,玛嘉烈。我没事,别管我。”
“……可是……”玛嘉烈看着叔叔脸上因为酒精上头而浮现的不正常的红晕,但是他的嘴唇却因为不适而十分苍白。她想自己既然已经醒了,还是不忍心就此离开。
“我不是教育过你做事情不要磨磨蹭蹭的?快回房间睡觉,你明天还要上学。”
在玛恩纳的厉声拒绝下她别无选择地走到楼梯口向房间里走去,可是走到一半她还是放心不下转头看向步伐虚浮的玛恩纳正十分落魄地向客厅中被他当作床具的长沙发走去。玛嘉烈难免因为他态度恶劣的不领情感到委屈,即便她安慰自己说叔叔或许只是工作太累了,也不能做到完全释怀。
可第二天玛嘉烈早早起床想要去查看一下叔叔的情况时,对方已经更早起床离开家去上班了。玛嘉烈在沙发上被玛恩纳用来当枕头的抱枕上发现了一根属于他的金色的头发,她捻起那根闪闪发光的金发,却在一阵柔和的晨风吹来时不慎让它溜出了指尖、隐没在了脚下柔软的长毛地毯中。
玛嘉烈轻轻闭上眼睛,她想曾经在玛恩纳的陪伴下她轻松快活的少女时期已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
玛嘉烈的成人礼就在这样忧郁的氛围下逐渐逼近,虽然玛莉娅用她的蜡笔在玛恩纳写满了工作日程的挂历上醒目地圈出了姐姐的生日,但是玛嘉烈并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玛恩纳也不出意料地没有主动询问。说实话,她那段时间里也顾不上因为玛恩纳而感到困扰,进入春天后就是她在学校读书的最后一个学期,玛嘉烈不能再对银枪对她递来的邀约敷衍了事,她必须为自己的未来作出决定了。玛嘉烈早已意识到成人礼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她要给日渐衰败的临光家找到出路、即便要像叔叔这样身不由己。
自从那天玛恩纳深夜应酬完回家被她撞见了之后,他的工作愈加繁重,平日里即便在家也是一副精神紧绷的样子,就连玛莉娅都对这样更加沉默寡言、不易亲近的叔叔感到畏惧起来。玛嘉烈那段时间和他不常碰面,也鲜少交谈,佐菲娅在她面前提起玛恩纳最近脾气越来越差、可能是压力太大的缘故。
佐菲娅还从亲人朋友那里听说,玛嘉烈身为临光家的长女、长孙,在如今家族长骑缺失的情况下大有可能成为下一任临光家的家主,特别受到卡西米尔上层社会的关注。不仅是监正会和银枪天马,她也吸引了骑士协会和商业联合会的目光。可玛恩纳顶着重重压力,并未向她透露出一点风声,也从未问过她对未来的打算。
她有些忧虑地对玛嘉烈说,如果她真的要为加入征战骑士做准备而去服兵役,那么往后一年的时间里她们都没法见面了,以后更是聚少离多。玛嘉烈抿着嘴,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或许不会就这样走上所有人都默许的道路。
当时黑骑士在蝉联三届冠军后被迫远走他乡,卡西米尔的一段不败传奇落幕。玛嘉烈又在文学社结识了一位令她十分尊敬的师长,他曾经是一位银枪皮加索斯,退伍后在贵族公学任职教授历史,同时担任文学社的指导老师。他与玛恩纳一样,对如今的骑士之国充满失望。但他的失望并非源自骑士尊严的沦落——骑士不再是荣耀的象征,变成了外来游客眼中的获得感官刺激的娱乐项目和资本家手中赚钱的工具——而是出于对骑士贵族阶层的深切批判:他们早已习惯了以骑士之名压迫他人,并以腐朽傲慢的姿态凌驾众生。
“商人们从外部摧毁了骑士的盔甲,而骑士的内在也早已腐烂不堪”。玛嘉烈在他的影响下去图书馆的角落搜集覆盖着灰尘、无人问津的笔记资料,在那些触目惊心的历史事实面前再也无力发出反对的声音。即便她在身边围绕着许多高尚骑士的环境中长大,但卡西米尔的历史就是由骑士的铁蹄践踏在被压迫者、那些为贵族卖命最终因为感染矿石病而惨遭处决的平民的尸体上谱写出的,她无法改变。
就是从那时起她在儿时便立下的志向开始动摇,可就像佐菲娅说的那样,她是临光家的长女、长孙,她生来就是要成为骑士的。征战骑士是国家的军人,他们的天职是服从命令,玛嘉烈知道自己无法接受在执行命令时对无辜而枉死的人、被他们见死不救的人无动于衷,如果她的信仰在一开始就不够坚定,那么她也不配成为一位银枪。这样一来,摆在她面前的还有另一条路,她和玛恩纳一样都深恶痛绝的一条路:成为竞技骑士。
玛嘉烈想强大的黑骑士可以蔑视规则、让商业联合会为之胆战心惊、不得不将其铲除,那么如果她能够以临光的名义夺得胜利,是否就能把骑士的荣光从那些商人那里夺回来?即便是当时的玛嘉烈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唐不已,但既然这个大胆的想法已经冒出头来,她也没有刻意去扼杀,就一天天茁壮起来、甚至能和她的初心分庭抗礼。
玛嘉烈承认自己当时有私心在,骑士竞技比赛中可以获取金额可观的奖金,刚好可以解决家中日渐难以被玛恩纳粉饰的经济困难。而且她也不必像父亲母亲一样时常远走边疆、或许在某一天就一去不返,玛莉娅还小需要她陪在身边。
可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即便是那时正与她促膝长谈的佐菲娅。她还没做决定。更何况她很难预计玛恩纳的反应。叔叔那段时间对她几乎到了漠不关心的地步,玛嘉烈不知道如果做出这样的举动她迎来的是对方的勃然大怒还是不以为意。
她正十分忧愁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佐菲娅看她默不作声,以为是自己的话让她伤感了,于是很快就调动起情绪说着先别想这么多啦,玛嘉烈,我们得先好好给你办一场成人礼。玛嘉烈那时也只有在佐菲娅和玛莉娅身边时会感到轻松一点,就笑着请求她不必过于铺张,只要有家人朋友陪在身边她就很满足了。
可不出所有人意料的,玛恩纳并没有出席她的成人礼。就连卧病在床的祖父都坐着轮椅出席,陪她一起吃了晚餐、吹了蜡烛。老天马坐在席间环视一周后没有发现玛恩纳,他叹了口气,随后安慰玛嘉烈说他过去也经常缺席自己的生日宴。玛嘉烈对祖父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勉强掩盖过去自己的失落。而祖父用怜爱而愧疚的目光看着玛莉娅时,她又忍不住感到心酸,她知道祖父一定在想他未必能看到玛莉娅成年的那一天。
在这样难得的温馨中玛嘉烈却感到十分苦涩,她看着自己的幼妹和年迈的祖父,暗自下决心一定要照顾好他们、支撑起这个家,就像父亲母亲离开时她答应的那样。她又想起忙于工作、不见人影的玛恩纳,现在她算得上真正长大了,却想念起叔叔把她当成孩子看待的那段日子。玛嘉烈特意为他留了一块蛋糕放在冰箱里,即便叔叔完全忘记了她的生日。
把有些兴奋过了头的玛莉娅哄睡着后又去和祖父道了晚安,确认他并没有因为今晚的活动累到身体,玛嘉烈才回到房间睡觉。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却意识清醒地等待着玛恩纳回家,顺便思考着她那天和佐菲娅聊天时想到的事情。
她已经和一位身为骑士竞技狂热粉丝的同学了解过比赛的全部流程和规则,甚至询问了文学社的老师对参加骑士竞技的看法,这位曾经的征战骑士对玛嘉烈十分赏识,认真思考了片刻后告诉玛嘉烈:“趁着年轻,想去改变什么就去做吧,你有这个能力。玛嘉烈,你还记得你当时谈论起维多利亚工人小说中那个饱受折磨的底层人时脸上的表情吗?身为一个强者你却生来就站在弱者这一边,这是一种美德,不是懦弱的表现。”
可是刚刚在祖父床边,他又和玛嘉烈提起她的父亲,说起家族长骑的责任,询问她是否做好准备成为一位真正的骑士、背负起家族的荣耀。玛嘉烈在他关切的目光中略显犹疑地点了点头,而祖父也并未苛求她,又一次祝贺她正式成为一个大人了之后就让她回房间休息了。玛嘉烈想自己毕竟是家族的长女,不能像曾经的玛恩纳那样为所欲为,也做不到像年幼的玛莉娅那样无忧无虑。
这时候她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响,玛恩纳回来了。玛嘉烈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脚步声穿过门廊路过客厅,玛莉娅费劲吹起来的气球还贴在墙上,如果玛恩纳肯看上一眼也会想起他今晚错过了什么。可他的脚步并没有因此停留,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餐厅给自己泡杯茶或是倒杯水,玛嘉烈听到他走上楼梯,并且不多时就来到了自己门前。
玛嘉烈在自己虚掩的卧室门被推开的瞬间拉高被子蒙起脸,闭上眼睛开始装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而且她忘记把自己立在空气中抖动个不停的耳朵也藏进被子里了。玛嘉烈就这样徒劳而不明所以地屏住呼吸,听着玛恩纳轻手轻脚地来到她的床边,拎起她垂在床角的尾巴轻柔地放在一边。
玛嘉烈感受到她腿边的床垫微微塌陷下去,玛恩纳坐在床边时他的尾巴蹭过她露在被子外面的一截小腿,让她因为细微的痒意而咬住嘴唇。玛嘉烈窝在被子里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又想起玛恩纳为自己的疏忽向她道歉时偏心多分给她的苹果派,而今天他错过了她的成人礼,她又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成年人了,不知道叔叔会给她什么样的补偿。
玛恩纳的手指拂过她的刘海掀开她徒劳地盖在脸上的薄被时玛嘉烈用力闭着眼睛、眼睫毛控制不住地在颤抖。她本以为自己徒劳的伪装会立即被叔叔识破,对方会用近来惯常的那种带着指责意味的语气不客气地问她为什么要装睡,但他没有。玛嘉烈能感受到他的指尖在自己的鼻尖上方悬停了片刻,然后向上撩开她的额发,又轻轻揉捏了一下她翻动的耳朵。
她在叔叔俯身吻在她的额头上时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味、香水味和酒味还有一丝和自己相同的洗衣皂粉的清香,混杂在一起闻起来像是雨后掺杂着花瓣和叶片碎渣、又被太阳烘烤后发酵了的泥土的气味。他的嘴唇就像是他的手掌那样温暖干燥,却在玛嘉烈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小块湿湿凉凉的触感。玛嘉烈在这个措不及防的意外中大脑一片空白,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却被疯狂地填充着各种情感:心动、心痛、委屈、谅解、悲伤、喜悦……他们相互拉扯着,像是要把玛嘉烈的胸膛撕碎。
“玛嘉烈……生日快乐……”
可这个瞬间非常短、比玛嘉烈儿时举在手中的烟花棒燃烧的时间还要短。可小小的她抓不住稍纵即逝的烟火,此时的玛嘉烈却能够在玛恩纳的体温从她身上撤离前迅速起身抱住对方的脖子,让他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势在惊讶中下意识地也扶住她的后背,于是他们就这样草率地完成了彼此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叔叔……谢谢您……”玛嘉烈的鼻尖抵在他的肩膀上,他们是那么亲密无间、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亲近,好像之前的冷漠疏远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一样。可玛恩纳的身体在酒精的麻痹下松懈了片刻后又僵硬起来,玛嘉烈被他抓住胳膊拉开了距离。
玛嘉烈面对他坐在床上,俯身按亮了床头的台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胸口的系带绑成的蝴蝶结因为刚刚的动作而松动,低领的睡袍敞开露出一小片禁忌的皮肤,玛恩纳的眼神飘忽着掠过她脖子上带的项链——是祖父送给她的成年礼物,用祖母曾经的袖珍胸针改制成的月桂花环吊坠垂在她白皙的胸口,金色的底座托起用蓝宝石切割成的璀璨叶片。玛嘉烈在挂在祖父卧室中、祖母的画像上看到她将这枚胸针别在领口,今晚由祖父亲手为她戴在脖子上。
察觉到玛恩纳的视线,玛嘉烈用手指拎起这枚精致的吊坠,抚摸着上面棱角分明的宝石,轻声和玛恩纳说道:“这是祖父送给我的礼物,曾经是祖母最心爱的胸针”,她对着出神缅怀的玛恩纳露出一个微笑,“我会好好珍惜的。”
“……我错过了你的成人礼,抱歉。”玛嘉烈整个人还感觉轻飘飘的,她发觉叔叔的声音是那么轻柔、神情是那么疲惫,垂下的眼角处淡淡的细纹像是紧绷到极致骤然断裂的皮筋上松弛的纹路。
“没关系的,叔叔。”玛嘉烈本以为他是忙忘了,看样子他真的只是抽不出时间来,“我在冰箱里给您留了一块蛋糕,您别忘了吃。”
“玛嘉烈,你知道的,我并不喜欢吃甜食。”玛嘉烈当然知道,叔叔喝咖啡的时候从不加糖,她也从没见过他吃什么饼干点心。但是这是她的生日蛋糕,承载着玛嘉烈一片纯真的心意。玛恩纳说完后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扫兴,他闭上嘴思索了一下,随后说到:“你的心意我领了,蛋糕就留给玛莉娅吃吧。”
“玛莉娅今晚已经吃了一大块,再吃下去就要长蛀牙了。”玛嘉烈想到她和佐菲娅把奶油涂在玛莉娅鼻尖时她佯装生气的可爱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弯着眉眼看向坐在一旁静静注视着她的叔叔,他依然板着一张让玛嘉烈读不懂情绪的脸,但是她却在叔叔紧抿的嘴角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
“我们真的很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了,叔叔……”玛嘉烈为之前错过的时光感到些许的遗憾,但即便在这样久违的温馨氛围中,她也能察觉出与美好往昔的不同。她的心脏在以令人不安的频率和速度跳动,玛恩纳看似波澜不惊的缄默下却隐藏着太多玛嘉烈不知道的事情,她忍着不去过问,她能感受到叔叔并不想告诉她。
“……抱歉。”玛恩纳的嘴唇张张合合,玛嘉烈原本期待他能给自己一个解释、或是一个小小的承诺,但他没有。玛嘉烈也没听出他的语气中有几分诚挚的歉意,反而像是迫不得已给出的敷衍。
于此同时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玛嘉烈看到他痛苦地皱紧了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忍受又在她面前难以启齿的事情。这份焦灼也感染了玛嘉烈,或者说从他踏进这个房门开始玛嘉烈的情绪就被他调动着、时而高昂时而沉重。察觉到他马上就要起身离开、其实原本按照玛恩纳的想法他也不该在这里逗留这么久,玛嘉烈抓住他即将抽离的手、再一次打断了他的退却。
“叔叔……”玛嘉烈碰到叔叔的掌心时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因为出汗而有些湿润,她此时的体温也比对方高一些。这份体肤相接的热量让玛恩纳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您……您在想什么?”
玛恩纳的脸别过去,埋在台灯照不到的阴影中。玛嘉烈理应遭到拒绝,玛恩纳向来对自己的想法守口如瓶,他不喜欢别人没有边界的打探。但或许是因为酒精、也可能是出于愧疚和补偿心理、还有压抑过度导致的触底反弹,玛嘉烈听到叔叔缓慢开口,声音像是在说梦话一样模糊不清:
“我在想你的父母,玛嘉烈……如果是他们在这里、而不是我……”
“请您别这么说。”玛嘉烈突然想起玛恩纳刚刚回家的那个清晨,她站在餐厅门口和叔叔面面相窥,她想自己那时无意间流露出的失落一直以来都刺痛着玛恩纳。可这几年的相处下来,她并不像当时那样对玛恩纳的回归感到不以为意,“我和您一样思念着他们……但是玛恩纳叔叔,您也很好。真的。”
即便他通常态度冷淡,从不主动关心、也不积极沟通,对玛嘉烈和玛莉娅的成长一直坐以待毙,完全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长辈。但是对玛嘉烈来说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带给她一切她意想不到的情感经历,让她了解到一个人可以这么复杂、这么难解。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玛嘉烈。”
玛嘉烈惊诧地看着叔叔听了她的话后瞳孔惊讶地收缩了一下,随后脸上的神色变得近乎刻薄,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个深深的、毫不留情的自嘲的笑容。玛嘉烈从未想过他对自己的否定已经彻底到了这个地步,她为此感到痛心,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玛恩纳不要如此绝望,让他相信在自己心中他真的很好。
玛嘉烈别无选择地吻了上去,即便玛恩纳唇边锋利的嘲笑会把她柔嫩的嘴唇划伤,她也义无反顾。那一瞬间玛嘉烈的头脑和心智都像是初生时那样混沌,她在触碰到叔叔炽热的呼吸时紧闭的眼前像是走马灯一样开始播放他们相处时的全部画面,在飞速的浏览中玛嘉烈仿佛被灵光的闪电劈中。她突然在涌动的感情之海中提炼出了早已浸润在她生命中的,她对自己的叔叔、对玛恩纳的朦胧的爱意,像一块奇形怪状的天然晶石,折射出不同寻常的迷离光晕。
她根本就不会吻,只是屏住呼吸在对方僵硬的双唇上又啄又舔,而等她从过电般的情感开窍中清醒过来,玛恩纳还因为震惊微微张着嘴唇一动不动。玛嘉烈猛地弹开眼皮,在仿佛要让她脑袋爆炸的窘迫中头晕目眩地接连后退。玛恩纳的眼珠颤动着目光落在她同样惊恐地瞪大了的双眼中,玛嘉烈看到一束暗色的火苗在他金色的眼眸中渐渐燃起,她绝望地想自己终于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叔叔、对不起……我……”
听到她的呼唤玛恩纳眼中的火焰猛烈地爆燃开来,玛嘉烈甚至以为对方要劈天盖地地召唤一场金雨来浇灭那焰火。她在紧张和恐惧中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玛恩纳的大手捏住她的胳膊把玛嘉烈向他的方向拉近,火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苍白的脸色上,玛嘉烈徒劳地瞪着眼睛,听着玛恩纳像是痛苦地自缚在锁链中负伤的困兽那样沉重的呼吸声,随后被一个饱含苦涩冲动的吻吞没。
她用力抓住了玛恩纳胸口的衬衣,隔着薄薄的睡袍和衬衫她的双乳抵在对方火热的胸膛上,坚硬的肌肉带来的压迫感让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感到艰难地喘不上气来。玛恩纳的吻成熟但克制,远不像他释放出来的气势那么让人害怕。玛嘉烈在他的手指穿过脑后散乱的长发托住她的后脑时闭上了眼睛,壮着胆子用舌尖去触碰玛恩纳抵住她的嘴唇,在因为湿润狎昵的触感瞬间放弃时又被对方安抚似地勾住,轻柔地舔舐着。
酥酥麻麻的感觉让玛嘉烈逐渐投入进去,她的身体挂在叔叔紧拥住她的臂弯上,两条腿不知所措地在睡袍底下绞尽,试图阻止从下腹涌出的热流。
“玛嘉烈……”
她的身体忽冷忽热,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被乱七八糟、急转直下的事态折磨地的恍惚不清的神志也逐渐溃散,玛嘉烈听到叔叔轻声念着她的名字,却觉得她不再是自己、也不知道是谁。
玛嘉烈在叔叔的吻落散在她的脖颈上时扬起头,玛恩纳的头发扫过她烧红的脸颊带来一丝丝微薄的凉意。那枚寄托着美好愿景的项链被玛恩纳拨到一边,他的嘴唇近乎虔诚、仿佛赎罪一般印在她裸露的胸口。当那双曾经指导她挥剑、落在她头顶的大手握住她的胸乳时,玛嘉烈不知所措地蹬动了一下双腿,不知道踢倒了什么东西、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让他们在迷乱的紧拥中同时顿住了身子。
是她倚在床脚的盾牌。玛嘉烈靠在玛恩纳的怀中平复着呼吸,而玛恩纳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一样连体温都变得冰冷。玛嘉烈屏住呼吸听着屋外的动静,好在玛莉娅并没有被吵醒,让她松了口气。
但玛嘉烈的精神与身体因为巨大的刺激此时已经精疲力竭,诡异而陌生的情热在这个响亮的意外后被掐断,她骤然陷入空洞的虚无之中,除了席卷而上的困意再也感觉不到别的。顾不上玛恩纳骤然僵硬的手臂肌肉勒得她双肋发紧,玛嘉烈慢慢松开抓着玛恩纳衬衫的手,昏沉地睡了过去。
TBC.
Chapter 4: 第三章(下)
Summary:
回忆篇·玛恩纳视角
非常长,将近三万字。
预警:玛恩纳感情史两句话提及!注意避雷!
大量捏造!有私设玛恩纳的母亲早逝提及。
本章会有后记,也就是初夜车。因为这一章实在是太长了所以没加进来,而且还没开始写(😓
请继续关注更新(🙏
OOC致歉。
Chapter Text
第三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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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嘉烈离开后她房间的屋门一直紧闭着,玛恩纳即便是路过也从不在这里停留。玛莉娅年纪大一些后会不时去她的房间里开窗通风、打扫卫生,玛恩纳有一次碰见她手里捏着一本玛嘉烈的藏书倚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直到玛嘉烈离开的第四年,家中的境况逐渐变得拮据起来,玛恩纳为了玛莉娅在贵族公学的高昂学费而迫不得已,卖掉了玛嘉烈房间里的花梨木书桌。
他站在房间门口等待两个工人费力地把沉重的实木书桌从窗边搬走,却听到玻璃碎裂的响声,让他不得不踏入这个陈设布置经年未变的房间。两个长期搬运重物、手掌宽大粗粝的工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这位落魄的贵族老爷,而玛恩纳只是瞟了一眼破碎的相框、确认迸溅的玻璃碎渣没有让任何人受伤,就语气平淡地请他们不必在意这点小事,继续进行手头的工作。
他再次回到玛嘉烈的房间里时手里拿着扫把,却蹲下身徒手拨开在玛嘉烈明艳生动的笑脸上割开一道道裂痕的碎玻璃,把那张佐菲娅为她定格下来的影相捡了起来。他看着玛嘉烈还很青涩的面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记不清她那时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了,通过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才能推断出她当时的年纪。
在他的努力下关于玛嘉烈的一切都从他的生活中淡去,每当玛莉娅在他面前流露出对姐姐的思念时他都会绷紧了下巴缄口不语,久而久之这只倾注了玛嘉烈全部心血的小天马也和他疏远起来、整天跑到佐菲娅家中留宿。于是玛嘉烈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光彩也从在他的治理下这个死气沉沉的宅子里溜走了,玛恩纳像是孤魂野鬼一样夜伏昼出,和长期没有修补、剥落的墙皮一样灰败。
玛恩纳把玛嘉烈本人最为珍视的这张照片收进了书桌的抽屉里,虽然他不经常打开这只空荡荡的、只放了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的抽屉,但是每当他看到玛嘉烈洋溢着纯粹生命力、不含一丝杂质的金色眸子,都会略感欣慰地想:在远离大骑士领的某个地方,她正像她信仰中那样作为一名临光家的骑士践行她的理想。而玛恩纳早已做好了与她此生不复相见的决心,却把记忆中玛嘉烈最为美好的样子保留了下来。
他合上抽屉,看向窗外旺盛的野生花田。书房和玛嘉烈的房间都在宅邸的最西边,玛嘉烈有时会坐在书桌前眺望着花园中成片的野花沉思,她离开了许多年,房间中却仍有那股淡淡的清香。
这些年里花园早已杂草丛生、破败不堪,鼷兽在这里搭窝建巢,在绿化精致的城郊像是一块突兀的小型荒野。玛恩纳从荒野中回到城市这么多年,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临光祖宅的窗外看到荒野日落的萧条景色。
玛恩纳动身回到大骑士领时也是一个傍晚,他没有和曾经同行的的同伴告别,也没有留下哪怕只言片语的解释,只是拿起自己的单手剑,离开了那个帐篷。在追问、寻找兄嫂的过程中艰难碰壁,玛恩纳随身的行囊中塞满了家族信使送到他手中的一封封家书,父亲苍劲的笔触也难掩颤抖的墨渍,他迎着日暮、背负着愧怍、一无所获地回到了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玛恩纳坐在父亲床边,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将勺子递到他唇边时,才恍惚地发觉父亲比记忆中还要苍老,斯尼茨和约兰塔的一去不返对父亲而言也是堪称沉重的打击。玛恩纳感到痛心不已。曾经他和父亲站在金黄的麦田中,他还是那样高大伟岸,让玛恩纳感到敬畏,而如今他已经垂垂老矣,就连胡须都已经花白,玛恩纳此时只觉得一切都是这样苍凉而悲切。
“你去见过两个孩子了吗?”
父亲推开苦涩的汤药,玛恩纳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了他的意志。老天马看向卧室中悬挂的妻子的肖像画,沉沉地开口问玛恩纳是否见过了他的兄长留下的一双女儿。玛恩纳把碗放在桌上,他在客厅里看到了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的玛嘉烈,和守在姐姐身边不知在摆弄什么器械的玛莉娅。五年的时间过去,他无功而返,几乎无颜面对这两个孩子。
“是的。”
玛恩纳从玛莉娅手中接过一只扳手,不论如何这也不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应该摆弄的玩具。而玛嘉烈已经从“那个大一点的孩子”成长为了一个少女。玛恩纳牵住玛莉娅塞进他掌心的小手,他看到玛嘉烈裸露的胳膊和大腿上还有固定盔甲的绷带勒出的红痕,想必是经过了一整天的训练累得睡了过去,玛莉娅还非常贴心地给她披上了一条毯子。
没去打扰大侄女的安睡,他带着玛莉娅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前时听到了他一阵艰难的咳嗽声,管家夫人从卧室里出来,带着乖巧的玛莉娅去洗澡。玛恩纳得知父亲今天陪着玛嘉烈在花园中练习了一天骑士剑术,因为着凉而有些咳嗽。他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什么告慰的话来。
“她们都长大了。”提起两个孙女老天马的眼中只有舐犊的柔情,“玛莉娅长得像你兄长,玛嘉烈更像她母亲。”
临光家的孩子。父亲也曾经这样评价过他们兄弟二人,斯尼茨的性格像母亲温和沉稳,而玛恩纳则是随了他的固执。他默不作声,父亲了解他依然无法接受兄嫂了无音讯的现实。好在西里尔身边环绕着一双懂事可爱的孙女,聊以慰藉他失去长子的悲痛,于是玛恩纳听着父亲聊起玛嘉烈。
“如今你回来,试着多教习玛嘉烈一些骑士剑术。纵使有银枪教练她,你也要更胜一筹。”
“这孩子很有天赋。她的源石技艺……让我想起你的兄长。”
“玛恩纳,如果你也时常想起他们,照顾好那两个孩子。”
玛恩纳记得斯尼茨和约兰塔跟随银枪天马离开时,玛嘉烈抱着仍在襁褓中沉睡的玛莉娅。他们离开前,约兰塔蹲在那只通身金色的小马驹面前说了什么。那时兄嫂把他们的父亲、他们的小女儿、他们家族的荣耀都交付给了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却只在和他告别的时候留下了一句“保重”。
“我会的,父亲。”玛恩纳看向父亲许下承诺,却惊觉那双属于天马的金色眼睛已经不复锐利、因为见证了太多苦暗而蒙上了一层阴翳,令他默默良久。
父亲又和玛恩纳说了一些有关家中的开支以及辞退用人的事宜,家中的一部分地产已经交由侍从卖掉,包括那块玛恩纳少年时期非常喜欢的金色麦田。斯尼茨离开后家中长骑缺失,玛恩纳又没有加入征战骑士,父亲表示自己只是代为转达监正会和国民院的邀请,究竟接不接受,全看玛恩纳自己。
“玛嘉烈很快就要成年,长骑的位置不会空缺太久。这几年……我会想办法。”
他或许是怯懦了,但更多的是失望。玛恩纳如今的全部愿景就是兄嫂的一对女儿能够平安长大,长成为一个“临光”,不仅是她们自出生起就被赐予的姓氏,更是能够坚定地实践荣光的骑士。而不必像他这样,身为一个临光,却对一切都充满了质疑。
“……这是的你回答吗,玛恩纳。”父亲无言了半晌,这种沉默令玛恩纳感到煎熬,因为父亲太过了解他,“你依然对卡西米尔感到失望。”
“您也一样,父亲。”玛恩纳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最终默许了他的选择。
玛恩纳记忆里和父亲谈起玛嘉烈,也仅有两次。第一次是他结束了远游回到家中,第二次则是玛嘉烈遭到了流放离开家中。
他当时算得上是狼狈不堪,无胄盟在成功剔除了黑骑士之后对骑士们的剿杀更加肆无忌惮,为了玛嘉烈的生命安全他们几乎是每天都在担惊受怕。而父亲最终交涉出伪造矿石病确诊书以感染者的身份将玛嘉烈送走的结果时,也因此事而殚精竭虑,玛恩纳更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对玛嘉烈不顾后果的任性大为恼火。
自从玛嘉烈开始参加骑士竞技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一同站在父亲身前。有时玛恩纳会在花园里陪玛嘉烈练习剑术——更多的是二人暗藏愠怒的争锋相对,可一旦发觉父亲在三楼的阳台上向下俯视他们金光四溅的切磋时,玛恩纳和玛嘉烈就会因为共同的罪恶感不约而同地收手,最后在父亲的注视下不欢而散。
直到玛嘉烈跟着银枪天马离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留在他唇边的余温渐渐消失,玛恩纳的太阳穴才不再像被猛力敲击的绷紧的鼓皮那样突突直跳。他并未回应玛嘉烈的道别,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感到后悔。
在一阵寂静悲恸的沉默中老天马面色沉重地注视着挂在墙上的妻子的肖像,可那副对他来说再为熟悉不过的面容也因为视力的衰退而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即便如此,玛恩纳仍感到自己在父亲面前无所遁形。送走玛嘉烈并不会带走他内心的痛苦和愧怍,而他们也并不是就这样把玛嘉烈丢弃在了卡西米尔边境的荒野上,她反而像是被远远抛出去的鱼线,仍在牵动着家人们的心绪。
玛恩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就连脚麻了也感受不到,察觉到父亲正看着他,玛恩纳羞愧地垂下头颅,听到自己僵硬的脖子发出干涩的扭动声。强压下心底的那一丝软弱的不忍和他根本不会承认的不舍,他也庆幸玛嘉烈的一走了之,最起码她能够远离这份苦楚的源头。
“……您太纵容她了,父亲。”玛恩纳艰难开口,他已竭尽全力克制,他知道父亲内心的痛苦并不比自己轻——在垂暮之年却要面对家中令人伤感的人丁凋零,即便他已经接受自己与世长辞时长子和长孙都无法陪伴身侧的事实。
“我也是这样教育你长大的,玛恩纳。”父亲的声音依然浑厚但已然苍老,他对玛恩纳向来谆谆善诱、又稍显纵容,此时依然态度宽容,“只要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追寻什么……最终的意义需要你们自己去寻找。”
“……”玛恩纳深感不忍。他颓然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心痛。他儿时站在父亲和兄长之间茫然地注视着母亲躺在棺木中洁白的绸缎之间,也曾被这样深入骨髓的疼痛撕扯着。
“为什么不和她说再见?”老天马含着忧虑询问他。他刚回来的那一段时间和玛嘉烈相处地不错,父亲都看在眼里。即便他们后来关系破裂,对他的脾气再了解不过的父亲也知道他并未真正怪罪过玛嘉烈。
“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父亲。”玛恩纳吐出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父亲的房间在宅邸三楼的东头,从开在北面的窗中望去就能看到后山山腰上的家族墓园。卡西米尔曾经的战争英雄终将会长眠于此,按照他的意愿安葬在他早逝的妻子身边、那颗他亲手植下的月桂树旁。
玛恩纳想自己有一天也会被葬在这里,一生的起起落落都不过是墓碑上的一行名姓。那时或许有人会来悼念,但最好没有、他宁愿让自己的墓碑就这样在无人问津中风化掉。
可玛嘉烈却不必被困囿于这块小小的墓园,身边围绕着临光先祖的英灵、徒劳地看守着骑士旧日的荣光。他眼前浮现出玛嘉烈踏上他曾走遍的荒野时决然而落寞的背影,但她的金发不会因为扬起的灰尘而失去光泽、双眼也不会因为没有灯光而失去方向。
到头来,他都没敢看她最后一眼。
玛嘉烈离开后,玛恩纳照常不误地工作、加班、应酬,他曾经的计划因为玛嘉烈的远走而流产,不得不在这个让他心甘情愿自囚的牢笼里一直呆下去。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接受监正会再次递来的橄榄枝,也绝不会像玛嘉烈那样堕落到和骑士协会勾结。父亲去世后他继任成为临光家的新一任家主,阴差阳错地越过了斯尼茨和玛嘉烈这两个比他更加合格的继承人。而贵族身份对玛恩纳来说不过是起到装饰作用的头衔,他拿着大骑士领普通职员的平均工资、为了补贴家用甚至在月底需要离开大骑士领去外地出差。
可即便他再怎么急需钱,也不会为了还算可观的出差补贴而接受离开大骑士领超过一周的工作。在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之后,玛恩纳宁愿卖掉家具也不敢丢下玛莉娅离家太久。
他曾为了逃避在玛嘉烈身上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而连夜搭上凌晨时分离开大骑士领的列车,开启在这之前就已经敲定的出差行程。玛恩纳在秩序混乱、鱼龙混杂、真正称得上日新月异、一天一个样的新城区呆了近三周的时间,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废寝忘食地工作,整日跟在来自各国的目标客户身边介绍公司业务扩张后新建设的这条技术先进的生产线,凭借他曾接受过贵族教育而精通的几门外语,销售额度不仅提前达标而且翻了一番,就连同行的同事都因此沾了光,和他一样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分红。
可就在他正用流畅的维多利亚语向一位将产业转移到哥伦比亚的维多利亚企业家介绍产品的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玛恩纳在看到佐菲娅的来电时感到一丝不安,但是出于对客户的尊重他按下了静音。但是没过多久他的手机铃声又尖锐地喧闹起来,玛恩纳不得不向客户道歉、接起了电话。
当他坐立不安地握着手机坐在最近的一班回到大骑士领的列车等待着家中的消息时,才发觉生活已经将他搓磨地如此狼狈不堪,而他根本没有资格抱怨。父亲突然病重,玛嘉烈独自一人叫来了家庭医生,刚刚成人的天马没有长辈可以依靠、只能找到佐菲娅拜托她照顾一会玛莉娅。
等佐菲娅发来信息说父亲的病情稳定下来,玛恩纳才松了一口气,一片空白的大脑和列车的引擎声一样开始嗡嗡作响。玛恩纳眼前浮现出玛嘉烈故作坚强的脸庞,年轻的天马还没有真正遭受生活的蹂躏,带着一股天真的倔强横冲直撞地闯入玛恩纳干瘪的内心,而他为了逃避她笨拙而热烈的情感和自己无可挽回的动容,又一次把她丢在生离死别面前让她独自承受。
斯尼茨和约兰塔失踪时她也别无选择地自己面对着一切。即便玛恩纳得知消息时后第一时间赶回大骑士领,但玛嘉烈仍是第一个得知这个噩耗的人,玛恩纳记得她红红的眼眶,不知道当时也在逞强的小玛嘉烈是不是已经偷偷哭过。
他在拜访过大骑士长被无情推拒之后,心中怀着无能为力的失望与怨怼回到家中看望父亲。而老天马固执地守在妻子的墓碑前,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于是迎接他的也只有小小的玛嘉烈。她那时候比起兄嫂离开时看上去大不了多少,他们不常见面、又不知道斯尼茨在她面前讲过什么有关“游侠玛恩纳”的传奇故事,玛嘉烈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很拘谨敬畏。她把已经拆开读了无数遍父母的亲笔信交到玛恩纳手中,说这些信都由她保管、因为害怕祖父看到后会伤心。
她耷拉着耳朵,声音闷闷的,因为和他不熟悉于是努力压抑着不知所措的悲伤,强装出一副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符合的镇定模样。玛恩纳犹豫了片刻,他想身为这孩子的叔叔,他或许应该抱一抱她、安慰她几句。但还不等他开口,坐在婴儿座椅上的玛莉娅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嚎。
她弄翻了桌板上的奶瓶。于是他们手忙脚乱地把玛莉娅抱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奶瓶、好在里面的液体温度不高,擦干净玛莉娅身上的奶渍,玛嘉烈把新的奶嘴放到她的嘴里时她才停止了哭泣。
玛嘉烈有些艰难地抱起她,长势喜人的幼崽就这么贪恋地攀在玛嘉烈尚且单薄的肩头上。玛恩纳看着小天马被那只圆润的奶乎乎的小小天马压得一边肩膀都塌下去,伸出手想要抱一抱黏着姐姐的玛莉娅好让玛嘉烈能轻松一下,却差点再次把她惹哭。
那时候的玛嘉烈对他来说还只是一个惹人心疼的孩子,但如今那种单纯的怜惜已经沾染上无可救药的愧疚,也使得玛恩纳的理智更加落于弱势。事到如今,玛恩纳也只能徒劳地期盼玛嘉烈与生俱来的那种令人畏惧的美德能够让她在这份荒诞不经的情感面前知难而退——他早已明了这份感情注定会伤害她纯净的心灵,但若是能及时止损她的灵魂也不至于被完全玷污。
可隐约之中玛恩纳并不想承认预感更强烈的现实:玛嘉烈感情纯粹、性格坦率,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永不言败的决心,即便她的懵懂曾让她无措地疏远令她感到不安的源头、但她一旦认定一件事情、那么她会义无反顾地去奉献她骑士般的忠诚。
*
清早醒来的玛嘉烈若是看着像是四脚朝天的乌龟一样被她踹倒在地、让她的叔叔从那失控的爱抚和亲吻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怀中柔软温热的女体是他刚刚成年的大侄女的那枚不知为何会突兀地依靠在床脚的盾牌,对一夜之间自己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甚至陷入怀疑和绝望时,玛恩纳只希望她不要自责。早在玛恩纳从荒野归家的那晚、她在疲惫中沉睡不知时,一切就已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方向。
在令她感到安心舒适的环境中,玛嘉烈不设防地安睡在沙发上,并没有察觉到玛恩纳的归来。等玛恩纳和父亲谈完话回到客厅,她只是换了个姿势把金色的大尾巴夹在两腿中间,盖在身上的毯子从腰间滑落垂在地上。玛嘉烈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头发蓬松凌乱地铺开,似乎是刚刚洗完吹干。玛恩纳弯腰捡起毯子,五年的时间让玛嘉烈成长为了一个更加强壮的天马,四肢修长、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毛量充足的尾巴也已初现雏形。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话,玛恩纳难得仔细打量了一下玛嘉烈恬静的睡颜,依稀辨别出她姣好面容的确和约兰塔一样精致、而眉宇间一丝英气却让玛恩纳想起自己的兄长。而小小的玛莉娅像是橱窗中最标志的洋娃娃,和玛恩纳在画报上看到的儿童模特一样稚嫩可爱,他很难像父亲那样分辨出与斯尼茨相像的地方来。
玛恩纳蹲在沙发前,轻声呼唤玛嘉烈的名字。
“醒醒,玛嘉烈。你该回房间去睡觉了。”
可玛嘉烈只是在疲惫至极后深陷的睡梦中发出两声柔软的呓语,头顶的耳朵忽闪两下,随后便继续安然睡去。既然如此玛恩纳也不忍心叫醒她,他伸出手托住玛嘉烈的后脑,另一手穿过她的腿弯把她从沙发上横抱起来,年轻天马热烘烘的身体蜷缩在他的怀中,他直到此时此刻才有了要留下来照顾两个侄女的实感。
把玛嘉烈安稳地放在卧室的床上,玛恩纳为她盖好被子,去窗边拉紧窗帘。然而当他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心有一根长长的金色卷发。玛恩纳常年干燥的手掌因为玛嘉烈头皮上未被吹干的水汽而有些潮湿,他闻到了被体温蒸发的少女洗发水的香气。
入夜后的凉风犹如湖水灌进他的衣领,玛恩纳打了一个寒颤,托着掌心的发丝,将它送到了窗外。金色的细缕在他的手心颤抖了一下,随后绕过指尖,在夜风中飞走了,只留下一闪而过的一丝光点。
玛嘉烈不像单纯活泼的玛莉娅,因为家里来了一个会做美味松饼的叔叔而兴奋不已,和极易被玛恩纳吓哭的婴儿时期不同,经常会抱着他身后的大尾巴撒娇。玛恩纳毕竟不能取代她们的父母,而玛嘉烈在看到他时显而易见的失落更是加深了玛恩纳的愧疚感。他也多么希望此时坐在这里的是约兰塔和斯尼茨,而每当他看到玛嘉烈犹如宝石般光彩照人的脸庞和神采奕奕的金眸都会想到两位死生不明的至亲,对于他们玛恩纳总感到于心有愧、令他也无法安然地面对玛嘉烈。
可相处下来,玛恩纳逐渐也能够理解父亲对两个女孩的疼爱,在她们身上他也的确得到了一丝慰藉。玛莉娅还处于不论是谁看到她灿烂的笑容都会宠溺一笑的年纪,而玛嘉烈则是小心翼翼、但又跃跃欲试地接近着他。玛恩纳原本还会在自己跟她回话的时候看到她脸上受宠若惊的意外表情,久而久之他们也逐渐熟悉起来。
家中的用人越来越少,可即便玛恩纳削减掉了雇佣园丁、花匠、厨师、打扫卫生和照顾玛莉娅起居的保姆的费用,在还清积累的账目后父亲曾经变卖地产的存款也已告急,他再一次婉拒了大骑士长的邀请,翻开报纸查阅起来了招聘广告。
这时候玛嘉烈走进客厅不知为何正在东张西望,玛恩纳听出她的脚步声略微有些慌乱,分出精力来看向因为闯了祸而紧张地背着耳朵的玛嘉烈。察觉到他的目光,玛嘉烈有点可怜巴巴地回望着他。
“……出什么事了?”
“玛恩纳叔叔,”玛嘉烈来到他面前把领口破了一个小洞的连衣裙拿给他看,玛恩纳不得不合上报纸,接过那团轻盈柔软的布料。他记得这是玛莉娅明天参加学校举办的合唱比赛要穿的衣服。玛嘉烈看上去去有些欲哭无泪,“玛莉娅的演出服被我弄坏了……这可怎么办?”
当时玛恩纳已经辞退了所有用人,玛嘉烈只好自己摸索着学习一些原先不必她操心的家务,恐怕这是她生疏地想为玛莉娅熨一下裙子时不小心把温度调得太高、熨斗停留的时间太长,烫出了一个黄豆粒大小的小洞。
“只是一个小破洞,缝一下就好了。”玛恩纳留心看了一眼玛嘉烈绞在一起的手指,确认她没有因此烫伤之后放下心来。
“可是我不会缝衣服……”
“没关系,交给我吧。”玛恩纳在玛嘉烈惊异的目光中淡定地说道。
玛恩纳打开台灯坐在沙发上仔细修补衣物,而玛嘉烈坐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指尖穿梭的针线,好像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魔法一样瞪大了眼睛。玛恩纳拿起剪刀剪掉线头,把缝补地一丝不苟、完全看不出破损的衣领递到玛嘉烈面前请她检查。
“好厉害……”玛嘉烈惊喜地用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对玛恩纳露出了那种让他承受不来的崇拜的表情,“叔叔您居然会缝衣服,还缝得这么好……”
玛恩纳在荒野中游历期间免不了会因为处理一些棘手的麻烦、狩猎烈性的野兽和不留神被树枝挂住衣角而衣物破损,他原先也不太会做针线活,针脚粗糙且经常开裂,渐渐地跟着同行的猎人中擅长针织刺绣的女士们学会了几个实用的针法,也就只能在玛嘉烈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大小姐面前炫炫技而已。
“早些年学会的技能罢了。”但玛恩纳并没有心情和玛嘉烈回忆往昔岁月,他还得在报纸上找一份看着顺眼的工作来补贴家用,在哪家企业、做什么都无所谓,玛恩纳只想像卡西米尔千千万万的普通人那样草率地随便找件事情做,也不管这份工作有没有意义,“以后熨衣服的时候把温度调低一些,注意别烫到手。”
玛嘉烈对他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离开时绑在脑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玛恩纳一开始只是认为玛嘉烈相较和她同龄的孩子来说有点早熟,即便家中的境况逐渐衰败下来,她也毫无怨言,反而尽心尽力地帮助玛恩纳打理起这些琐碎的日常家务事来。根据玛恩纳的观察,她似乎还有些乐在其中。
相处一段时间下来,玛恩纳发觉他这个尚且青涩的侄女整天一板一眼地练剑、看书,始终以骑士的标准要求自己,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但毫不夸张地说,玛嘉烈那时已经具备了作为一位临光家的骑士应有的优秀品质和强大力量,玛恩纳在看到她的源石技艺散发出的金色光芒时也不禁为兄嫂感到欣慰。
所以玛恩纳并不认为她会对自己去企业工作的选择表示赞成,任何一位“骑士”——除了父亲——都会指责他的堕落和懦弱,然而玛嘉烈却微笑着对他表示了“理解”,哪怕她根本就没搞清楚状况。其实也不过是在稚嫩的情感的推动下,这孩子对他显而易见的窘况的体谅,玛恩纳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需要一个耳朵上的茸毛还没褪去的孩子来关心安慰。与此同时他也惊奇地意识到这只小马驹身上的美德绝不囿于她所恪守的古板的骑士道,她的情感热烈纯真、无需那些道德教条的修饰。
这之后玛嘉烈也的确活力四射地照亮着玛恩纳灰暗的生活,哪怕她有时也会在玛恩纳晚归时露出欲言又止的不解神情,却始终执拗地秉承着一时兴起许下的承诺,默默地在他身边支持着这个令她一知半解的决定。
而在姐姐的带动下,玛莉娅有时也会往他的公文包里塞一块小饼干或是巧克力。玛恩纳正在翻找前一天晚请客户吃饭时开的发票、准备去找财务报销时,却在夹层中翻出了一块苏打饼干,上面贴着画有玛莉娅头像的便利贴。玛恩纳看着小侄女稚嫩的笔触,又看了看自己摆在办公桌上的台历,确认周末没有其他工作后小心翼翼地把玛莉娅的便条收进了口袋。
第二天一早去看望过父亲,玛恩纳正为两只小天马用烘烤麦片搭配浆果和酸奶制作早餐,听到了玛嘉烈的脚步声,抬头看见她一手捏着本子另一手拎着剑,正有些垂头丧气地钻进厨房里来吃早餐。看到他在,玛嘉烈两只缺乏生机地折下来的耳朵支棱起来,有些意外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叔叔,早上好。”她把剑随手倚靠在料理台边,“您今天休息吗?”
“是的,刚好周末这两天没有工作。”玛恩纳递给玛嘉烈没有加树莓的那一份早餐,玛莉娅昨晚缠着她讲故事睡得比以往晚了一点,到了周末玛嘉烈倒也会放纵她睡个懒觉。于是玛恩纳把另一只酸奶碗用保鲜膜封好又放进了冰箱里。
“谢谢您。”玛嘉烈看到碗里没有她不喜欢的树莓,还撒上了焦糖薄脆,手边的香蕉奶昔的基底也是她喜欢的巧克力燕麦奶,喝了一口后对玛恩纳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耳尖满足地翻动着。
玛嘉烈随身带来的塑封本子被她随手放在料理台上,玛恩纳伸长手臂去拿自己的报纸时无意瞟了一眼,段落分明的一行行文字上面被她用荧光笔勾勾画画作了不少笔记。他看向坐在对面正用勺子搅拌麦片的玛嘉烈,才发现她正若有所思、联想起她刚才无精打采的耳朵,猜测她或许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玛恩纳停顿了一瞬,工作后难说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对两个乖巧省心的孩子似乎有些忽视了。虽然他从没想过能像斯尼茨那样成为一位温柔称职的父亲,也自认为配不上教导玛嘉烈和玛莉娅成人,一开始也只是把守护两个孩子长大当作身为长辈必须履行的责任。
但他终究不是感情淡漠的人。虽然心存愧疚让他对稍年长一些也更懂事的玛嘉烈有些刻意回避,他总会因为玛嘉烈无意中提起她的父母时陷入缄默,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玛嘉烈同样在默默承受着与他一样的伤痛。
反观玛嘉烈性格率真坚强,对他反而非常接纳和体谅。她总是表现得稳重得体,处事也有分寸,可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仍需要来自长辈的关心与陪伴。玛恩纳轻咳了一声,总觉得自己用长辈般语重心长的语气说话的时候非常滑稽,好像在刻意扮演一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角色。
“……你有什么心事吗,玛嘉烈?”
他略显迟疑的询问让玛嘉烈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住,金属汤匙滑过陶瓷碗底发出一声短暂的杂音。他轻轻挑眉,看着玛嘉烈慢慢抬起眼帘,眼中闪烁着让他一眼明了的期冀,她以往都会这样谨慎又满怀期待地请求他指导她的剑术,但此时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难为情,似乎想要提出什么让玛恩纳感到为难的请求。
“那个,叔叔……我想如果您有时间,嗯、有精力的话,可不可以陪我练习一下话剧的台词……”
“……话剧?”玛恩纳微微一愣,他印象中玛嘉烈不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的性格,也不喜欢参加贵族间的联谊会,这一点倒是和他年轻的时候很像。
“是文学社的活动,因为大家都选举我当主演,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在玛恩纳惊讶的眼神中,玛嘉烈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玛恩纳这才发觉玛嘉烈似乎是入夏之后去修剪了刘海,又打薄了鬓发,她仍挂着点脸颊肉的双颊清爽地露出来,看上去仍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他记得玛嘉烈曾和他提起过升入高年级后参加了文学社,看得出她很享受和志趣相投的同学师长一同度过的时光,知道她对社团的指导老师似乎敬佩有佳,还经常抱着一本书名和段落一样长的书艰涩地咀嚼着那些古老的文字。看样子昨晚她在玛莉娅的房间里朗读到口干舌燥并不是在给玛莉娅讲故事,而是在练习台词。
“排练话剧……我不确定我能帮上什么忙,玛嘉烈。”玛恩纳沉吟了片刻,在玛嘉烈真挚期盼的目光中有些不忍心拒绝。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表演经验,更不必提这方面的天赋。他也尝试着给玛莉娅念过睡前故事,但是反响平平,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过于生硬,玛莉娅宁可把玩她手中的天马毛绒玩具也听不进去她向来喜欢的骑士传说故事。他想若是约兰塔或是母亲在这里,玛嘉烈的烦闷定会迎刃而解。
“不瞒您说,”玛嘉烈极少露出这样不自信的神情,隐隐地甚至还有些汗颜,“我似乎也不太擅长表演。和我搭档演对手戏的又恰好是社团的指导老师,我更觉得有些放不开……昨天的彩排也不是很顺利。我担心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达不到大家心里的预期……”
“……你需要我做什么?”玛恩纳干涩地应允了玛嘉烈这个令他措手不及的请求,在她瞬间精神抖擞地瞪大了眼睛的时候咽下一口苦涩的咖啡。虽说比起钻研那些拗口的台词,他更倾向于无所事事地端着报纸看些没营养的八卦新闻。但在愧疚和怜惜的裹挟下,玛恩纳仍是无可奈何地做出了妥协——虽然母亲早逝,但玛恩纳在少年时期还有父亲和兄长依靠,可玛嘉烈却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找他倾诉苦恼、寻求帮助。
于是玛恩纳花了半天的时间和玛嘉烈一条一条核对长篇大论的台词,而那位退役的银枪皮加索斯对于舞台效果的追求臻于完美,为了衬托玛嘉烈这位再合适不过的主角,插入了精心编排的决斗情节,一招一式都是精炼的骑士剑术。玛恩纳不得不拿出他的长剑,煞有介事地举着台词本和同样执剑站在对面的玛嘉烈做出交手的准备。
玛莉娅扔下了没做完的功课和爱不释手的扳手和螺丝刀,双臂一张一合充当打板,大喊一句“拍摄开始”,玛恩纳只好硬着头皮一板一眼地表演起来。他尽量做到声情并茂,好让玛嘉烈带入到激烈的决战氛围中,客厅里回荡着剑光交错时的脆响,玛莉娅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敏捷地转动手腕、调整身姿,在玛嘉烈的剑被他打掉时发出紧张的吸气声。
玛恩纳趁机翻了页剧本。即便他并未用力,玛嘉烈也没有全力阻挡,她却还是得演出一副踉跄不稳、却又强撑身体、倔强执拗的样子捡起地上的剑。
让玛嘉烈感到棘手的这一幕也临近尾声了——玛恩纳此刻代替那位退役银枪,饰演年轻骑士的导师,也称得上是养父;而玛嘉烈饰演的年轻骑士身体羸弱,却一心想到荒野中去奸除恶魔,自然遭到了导师的阻拦,于是两人提出以决斗解决分歧。虽然年轻骑士技不如人,却凭借一往无前的决心打动了导师,就此开启了一场荒诞却执着的冒险。
这份剧本改编的骑士小说在卡西米尔恐怕没人不知道,玛恩纳也曾经借来斯尼茨的那本读完了。时日已久,滥俗的情节他早已忘得干净,而此时他正扮演的这位导师玛恩纳更是毫无印象。
玛恩纳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看着玛嘉烈目光坚定、倔强不服输的金瞳,不知为何心底泛起一丝隐隐的不安——他们那时候平淡又亲和地相处着,即便闹剧般的隐喻犹如大象一般在房间里游走,玛恩纳也不过同玛嘉烈一样,丝毫不知正置身于预言般命中注定的彩排之中。
“你可曾明白,恶魔并非血肉之躯,而是诞生于人心一念之间。邪念无形,却无处不在。你走过之地,皆可能是魔鬼的巢穴——你自认能分辨得清吗?”玛恩纳按照剧本的设定,气定神闲地收了剑,问出了这句话。
“您曾说,凡是妇女,孩子,仆役,没有力量的、贫困的和没有知识的人的过失,统统都是丈夫、父亲、主人、豪强,有钱的和有学问的人造成的。*”
“我曾是贵族,却遭灭门之灾。若不是您,我无法活下去。如今,我要去赎我的罪,也是为了报您的恩。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场荒唐的冒险,死在魔鬼的爪牙之下,也好过虚度一生。”
“……你用我曾说过的话说服了我。”
玛恩纳放下剧本,直视着玛嘉烈生机勃勃的年轻脸庞,她双手握着剑,傍晚的霞光打在她洋金色的发丝上,她像是正在汲取阳光的能力,终将成长为比神殿中的女武神还要坚韧不拔、勇往直前的骑士,以坚毅的美德之盾击碎一切阻碍她散发光芒的桎梏。
“去吧,我的孩子。去追寻你的理想。你已经有最为坚硬的盔甲——你的美德、你的信仰,还有爱你的人的支持。”
玛恩纳还算顺利地复述出了这句话,或许这正是他心中所想,语气也不像原先那样生硬,让站在她面前严阵以待的玛嘉烈竖立着的耳尖柔软地颤抖了一下,玛莉娅也在一旁松了口气露出了感动不已的表情。
此时玛嘉烈惊异地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睛,原本投入到角色和剧情中、气势汹汹地燃烧着灼灼战意的金瞳变得清澈柔和起来,像是阳光下湖面的涟漪一般闪烁着碎金的光泽。玛恩纳心室一颤,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躲开了玛嘉烈充满倾慕的目光。她的心思非常好懂,在玛恩纳面前也从不加以掩饰,但此情此景下,在玛嘉烈炽热的注视中,玛恩纳却察觉到了和她本人不搭边的莫名违和感,这也让他不可避免地分神了一瞬,在关键时刻场面落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虽然玛恩纳此时的停顿在两个小天马看来讳莫如深,似乎是什么表演中的刻意留白给观众留以回味的余地,但他其实是忘词卡壳了。玛恩纳头顶的兽耳不妙地抖动了一下,他压下心底一丝异样的直觉,拿起剧本让最后一行台词在白纸黑字间隔离开玛嘉烈热烈的视线,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十分喑哑干涩。
“若这条路将你引入黑暗,愿光明仍与你同行。”
终于结束了这场喧嚣的闹剧,玛恩纳疲惫地长长舒出一口气,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暗自思忖着看向被玛莉娅夸赞地不住挠头的玛嘉烈,她的耳尖亲昵地向下朝着刚到她腰腹部的妹妹,脸上挂着无奈而宠溺的笑容。察觉到他的目光,玛嘉烈稚嫩的脸颊飘过一丝红晕,羞涩的悸动令她美丽金瞳中的眸光轻颤,像是活泼的小鹿四处乱撞时踏过的草浪。
“您觉得我演得怎么样?”玛嘉烈对她青涩的反应一无所知,像是一阵热烈的风一样来到玛恩纳的面前,有些紧张又满怀期待地虚心询问他这个连业余爱好者都算不上的人的意见。
“很好。台词熟练,语言清晰,感情充沛。我想你已经做好上台演出的准备了。”
客观来说,玛嘉烈的表现的确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比起所谓学院派的技巧,她苦心钻研的认真劲和与生俱来的充沛情感反而更能打动人。玛恩纳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但却对自己无意间撞破的微妙情愫有所保留——他尚且不能确定、而玛嘉烈本人看上去仍对此毫无察觉。
“真的吗?谢谢您!”
玛嘉烈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欢欣雀跃地抖动着,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每当玛恩纳在和她交手后说一句“做得不错”,她都会如获珍宝般暗自高兴上半天。她似乎很重视玛恩纳对她无足轻重的评价——即便在玛恩纳看来她已经非常出色,根本不需要外界的肯定。而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那份有点孩子气的欣喜不过是因为认可她的人是他而已。
这时候玛莉娅又抱住了他的尾巴,迫切地要求他把刚才那几招精彩的启骑士剑术教给她。在接踵而来的嬉闹中,玛恩纳不得不暂时放下了心中的顾虑。等吃完晚饭、玛莉娅心满意足的回到房间里去做功课时,他也终于能拿起报纸消磨一会时间。玛恩纳发觉自己的嘴角正因为莫名其妙的愉悦而扬起,而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那股令人惬意的温暖渐渐冷却,玛恩纳抖动着报纸,在熟悉的让他的大脑像是过电般麻木的沙沙声中,并非刻意地反思起他带给玛嘉烈的这份感情。玛恩纳毕竟是成年人,又是年长者,更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样对情感的感知冷漠寡然。相反的是,得益于玛嘉烈与生俱来的那份率真与坦诚他非常轻易地解析出了她简单纯粹的情感。
玛恩纳非常包容地考虑到她在青春期情感最为丰沛的时候缺乏来自情感细腻柔和的女性长辈的引导,在不知不觉中放任着不可名状的情愫野蛮生长、而他在这之前也并没有察觉——即便这孩子但凡有他在身边,眼神就跟着他跑、枫糖一般澄澈浓郁的金眸中浸润着期冀和信任,十分用心地观察着他的每一次皱眉和勾起唇角,在意他在一些事情上的态度和看法,当他疲惫或是落寞时会笨拙地给予安慰……
玛嘉烈对此浑然不知,只是一心一意、真诚美好地陪伴着他。而玛恩纳也不能说自己从未被她的执着所触动,虽然他深知自己不值得她把宝贵的青春浪费在他身上。这个广阔的世界有许多值得敬佩的人让她去结交、有许多事情等待着她用青春的热血去浇灌,而他即便已经认识到了错误的发端、却不知如何开口。
玛恩纳正有些迷茫地不知对此作何感想,他的耳朵率先敏锐地抖动了一下,玛嘉烈轻盈地脚步声停在他身前,玛恩纳放下报纸,看到她怀里正抱着自己的那把单手剑。
玛嘉烈仍旧像平常那样专注地注视着他,而玛恩纳也无法因为“那种事”而指责她。奇怪的是,在玛嘉烈不设防的率真自然中,玛恩纳不知为何竟也感到意外的平和——仿佛这一切并不是什么天大的错误。
“今天真是辛苦您了,叔叔。”玛嘉烈把那柄久疏养护的剑递给他,“您的剑——我简单保养了一下,给您。”
“你不必这样做,玛嘉烈。”玛恩纳并没有把剑从剑鞘中取出,而是随手搁在脚边。他刚入职那会儿还放不下这把剑,虽然已经用不到了,但还会在车库里磨砺剑锋。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不配剑的日子了。
“是吗……”玛嘉烈垂下眼帘,每当他表现出这样自暴自弃的倾向时玛嘉烈都会不忍心一样捏紧书角或是抓着裙摆,“我记忆里,小的时候您每次回家都带着这把剑。我总是很好奇、想摸摸看,但是又不敢说出口……”
“这是你找我排练的原因?”玛恩纳这才反应过来,“你在我面前也……放不开?”
“有一点吧。”玛嘉烈的诚实让玛恩纳意外地哽塞了一下,她只是抿着嘴露出一个略显俏皮的笑容,“父亲曾跟我讲起您用这把剑斩断了叛国者的阴谋,我其实一直都很尊敬您。”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玛恩纳有些受用不起地闭了闭眼睛,回忆起那些轻狂的岁月,他此时居然说不上怀念,只感到一丝不真实的荒诞。
“叔叔……”
玛嘉烈于心不忍地呼唤了他一声,让玛恩纳睁开眼睛看着少女倔强的脸庞——她似乎最无法接受他的自轻自贱、而即便是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玛嘉烈还是会在这些时候说几句发自内心的天真的话试图振奋他的精神,
“佐菲娅姑妈曾说您和父亲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在我看来,您和父亲还有祖父一样是真正的骑士。”
玛恩纳抖动着耳朵,对她这样斩钉截铁的信念也不过是一笑置之。玛嘉烈的世界还很小、在此时的她眼中最伟岸的身影也不过是年迈的祖父和已经离开的父亲,而玛恩纳身为一个不称职的替补、得到的最高的荣誉便是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玛恩纳推开在心头缠绕的阴云,像是吹去一根羽毛那样轻易。再怎么说玛嘉烈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孩子,她年幼时就失去了父母,还在上学的年纪就独自抚养妹妹、照顾祖父,他此番回家本就是为了守护玛嘉烈和玛莉娅能够安心成长,玛莉娅有疼爱她的姐姐可以依靠、而玛嘉烈会对他产生一点依赖并不奇怪。再者说她又不像玛恩纳在这个年纪时那样叛逆,似乎也没有什么情窦初开的迹象,玛恩纳想恐怕不过是一时的移情作用,让玛嘉烈把她对父母的情感错误地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于是玛恩纳就这么掉以轻心地把目光从玛嘉烈的身上收回,继续去忙碌令他焦头烂额的工作、狠心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绷紧精神应对针对临光家的明枪暗箭。与此同时,他还要尽力抽出时间照顾和陪伴生病的父亲、为凑起姐妹两个人的学费而经常加班…… 玛恩纳就这样在忙忙碌碌的浑浑噩噩中一天天过下去,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阅读报纸上的垃圾新闻,可不论他如何想尽办法把自己的情绪、感受、感情全都掏空,玛嘉烈却笨拙而努力地想尽办法将他填满——他多么想彻底忘记自己是一个临光,可一见到玛嘉烈他就会为她的光芒而动摇,心想这就是临光家的孩子。
等他回过神来,玛嘉烈已经进入人的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十七岁,她的头发浓密顺滑、光泽动人,犹如金丝,金色的眼瞳仿若无暇的琥珀,肩膀在刻苦的训练中变得更宽阔,四肢颀长,腰肢劲瘦有力,披上改制后的征战骑士的盔甲看上去和玛恩纳记忆中卡西米尔最为耀眼的宝石——约兰塔的惊艳程度不相上下。但玛恩纳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眼前这个初长成的库兰塔少女是玛嘉烈,是他的侄女,她的眼神中仍闪烁着不自觉的倾慕和渴望、面对他的惊诧不知所措地红了耳根。
她长大了。玛恩纳如梦初醒般地想道。
玛恩纳放下先入为主的成见、剥去父亲对这两个孩子评价的影响,再次审视起玛嘉烈来。他终于明白,血脉中那种代代相传的“相似”,并不足以掩盖她的独一无二。她有一双非常有感染力的眼睛:意志坚定、感情充沛,富有同情心,年轻的身体中仿佛有一团与她略显腼腆、相对安静的性格背道而驰的野火,正酝酿着等待燃尽她的生命来驱散一切苦暗与不义的那一天。
是他沉浸在自己的失望和怀疑中太过冷漠,错过了玛嘉烈的成长、也错过了及时纠正她的机会。玛嘉烈仍像一开始那样投入地在意着他、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而习惯是危险的,玛恩纳给自己敲响了警钟。他第一次像一个为晚辈操心的长辈一样凝视着玛嘉烈紧闭的房门,感到忧虑不已。他不敢相信:为什么这样的不幸偏偏降临在玛嘉烈高贵的灵魂之上、而即便她在某个瞬间突然醒悟过来、这份感情依然会成为她无暇心灵上的一道丑陋的伤疤。
玛恩纳索然无味地应对着眼前的银枪恭敬地问候时仍在为此感到烦闷不已,对方一口一个“阁下”、丝毫不听取他的劝阻,更是让他感到既无力又恼火。可他也知道这位稀客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玛嘉烈而来,于是依然礼数周到地陪着他等玛嘉烈放学。
在听清楚公务缠身的银枪皮加索斯为何亲自上门拜访后玛恩纳不由得愕然地看向心虚地垂着脑袋的玛嘉烈,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陪玛嘉烈观看骑士竞技这令人可耻的商业闹剧时她全神贯注的样子,心想玛嘉烈此举必定在征战骑士中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可她对这种因她而引发的话题似乎并不在意、一如百战百胜但情绪冷淡的莱塔尼亚武者。
等送走了来客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可凭借玛恩纳对玛嘉烈的了解,他非常清楚她此时有所隐瞒,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向来在他面前大大方方、有话就说的玛嘉烈突然十分罕见地嚅嗫起来,两只耳朵尖正对着玛恩纳的脸不时抖动一下、宁愿低着头也不解释几句。
或许是习惯了玛嘉烈无条件的信任,玛恩纳此时也稍稍哽住了,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就像玛恩纳之前意识到的那样,习惯是危险的。可他即便敏锐地发觉出玛嘉烈对他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却也没有及时把经验代入到自己身上。
“既然如此,我还有工作要做。谨慎你自己的言行,玛嘉烈。别给临光家丢脸,也别给我惹麻烦。”
玛恩纳对眼下的境况感到无能为力的烦躁,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而被他无辜迁怒的玛嘉烈也没有替自己辩解,而是闷声承受了他无端的指责。
玛恩纳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若说年轻气盛的他还曾体面地拒绝过几位贵族小姐的求爱,但对于玛嘉烈柔软而无知的情感他根本无从下手。可他并没有因此烦闷很久,玛嘉烈在他面前突然像是儿时、也像是他们刚刚生活在一起的那时候一样对他拘谨生疏起来了。
除了见面的礼貌问候,玛嘉烈主动找他闲聊的次数屈指可数。曾经属于他的陪练时间,玛嘉烈也全数让给了教习玛莉娅剑术和与佐菲娅切磋。她有时会敲响书房的门,来取玛莉娅定制学生制服的费用和她的书本费,在接过装着钞票的信封时会叮嘱他注意休息。除此之外,玛恩纳再也享受不到他曾拒绝过的关心。
这样也好。
玛恩纳去餐厅找点东西垫垫肚子——他晚上没吃饭、回家的时候玛莉娅已经睡着、玛嘉烈正在洗澡,于是又一头扎进了书房直到夜深。路过客厅的时候玛嘉烈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翻阅什么东西,太过于投入所以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玛恩纳站定在安全距离的界点——既不会吓到她,又不会不小心窥探到她的隐私时,玛嘉烈突然警惕地立起耳朵,随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把那些摊开的手册、海报之类的东西都叠好用她蓬松的金色大尾巴盖住。
“叔叔!”迅速地做好了这些掩饰,玛嘉烈抖动着耳尖大声和他打了个招呼,似乎对他的神出鬼没很有意见。
玛恩纳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却无意间瞟见她毛茸茸的大尾巴底下露出来一只红得发紫的信封,又看看她紧张地四处乱瞟的眼神,联想到了一些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再正当不过的逸事。他记得玛嘉烈过去经常谈论起在文学社认识的同学,想必是与她志趣相投、有聊得来的共同话题的同龄人。可长期活跃在文学社的这类人往往趋向于纸上谈兵、陶醉于虚幻的风花雪月之中——不过玛恩纳向来不在意这些、也从不以刻板印象看待他人,他对此不做评价。
如果他那时追问一下玛嘉烈惊慌失措地正在藏什么东西、而不是那么自以为是,或许根本不擅长撒谎的玛嘉烈会因此漏出马脚、日后他也不会为玛嘉烈突然转变看法要参加骑士竞技而感到荒唐不已。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像是坠了一块巨石,就连空荡荡的胃袋都被挤得感受不到饥饿,并没有留心玛嘉烈马马虎虎、没遮掩好的参赛手册,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
玛恩纳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母亲病重临终时,家中几乎一刻都不得清净:来探望的客人中,不必说曾受过临光家恩惠、如今还在关照玛嘉烈和玛莉娅的科瓦尔、光头马丁和老弗,玛恩纳记得还有许多他面熟或根本不认识的侍从、家臣、旁枝的亲戚,监正会派来慰问的代表,曾经是父亲手下学徒的银枪,母亲家族中的女眷……客厅里无时无刻不挤满了看似前来慰问实则无所事事的人们,斯尼茨牵着他的手带他去楼上安静的房间里休息,他就在喧杂的谈话声和隐约的哭泣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而这次父亲病情恶化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等他回到家时这座冷清的宅邸却还是门可罗雀的老样子,就连佐菲娅他们都按照玛嘉烈的要求已经离开。玛恩纳脚步匆匆、推开屋门时玛莉娅挂在门上的小铃铛一阵乱响,即便已经知道父亲并无大碍,他也深感不安:他本该在这种时刻陪在父亲身边、而不是让玛嘉烈放学后去给父亲送去汤药时看到他正浑身冷汗、昏迷不醒。
一直为临光家服务的家庭医生带着助理和仪器、药箱来做过了初步诊断,确认父亲只是由于稍严重一点的炎症引发的高烧,给药之后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也不需要送医、只需静养,但是身旁需要有人一直看护。这都是佐菲娅和老弗通过电话和信息告诉他的情况,三个周以来、直到今日玛嘉烈一直没有联系他。
玛恩纳步履匆忙地穿过门廊、却在路过客厅的时候脚步一顿,看到玛莉娅正面露伤感地站在那里、任由蹲在她身边、背对着他的玛嘉烈抱在怀中,还在轻轻地抚摸着姐姐的头发。看到他回来,玛莉娅的眼睛一亮、松开抓着玛嘉烈裙摆的小手要向他挥挥手打个招呼,但玛恩纳再也不忍心看到这两个懂事的孩子无助地抱在一起、玛嘉烈低垂着头挨在妹妹瘦小的肩膀上似乎是在哭泣的场景,扭头离开了。
玛恩纳径直来到父亲房中,他已经安睡;玛嘉烈照看着玛莉娅,此时房间里只有老管家一人。已经退休、回到乡下养老的老管家听说老天马的病情连夜赶来,在一通焦头烂额地为来客端茶倒水后还有些气喘吁吁。亲眼看着临光家两代人成长起来的老管家把玛嘉烈今晚坚强的表现都告诉了玛恩纳,说她虽然一开始也慌张失措,但很快就能沉着地应对那些假意的寒暄、不失礼节地送走了某几位心怀鬼胎的来客。他还告诉玛恩纳玛嘉烈已经写好假条、准备明天也留在家里陪伴她的祖父。但是玛恩纳却严正否决了她的想法——她做得已经够多了。
“既然我已经回来了,那么玛嘉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家里的事她不必操心。”玛恩纳话音刚落,耳朵就因为门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而抖动了几下。他放缓了语气,对面露难色的老管家说道,“请您代为转告,她会理解的。”
玛恩纳坐在父亲的床边,听着他均匀沉重的呼吸,一夜无眠。他就这么挺直了腰背垂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交握的双手,他的虎口处有一块因为长期握剑而磨出的硬茧,玛恩纳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摩挲着那块皮肤,想起父亲在他第一次执剑时告诉他,好斗的年轻骑士才适合长剑。他那时候还太小、只能举起一把专门为幼年天马打造的同比例缩小的剑;而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嫉恶如仇、行侠仗义的“游侠”了,那柄单手剑也早已锈住。
玛恩纳悲凉地想:即便他如今再拿起那把剑、让源石技艺的金色光芒将剑身浸润,可再怎么锋利的剑锋也无法斩断父亲的病灶。就如单枪匹马的执剑骑士站在时代的对面、无法阻挡和杀死一切应运而生的不公和堕落。可即便他以最为卑小的身份投入时代席卷的洪流之中,他从骨子里仍然是落后于时代的人——任何秉持着良心与道德的人都在被时代抛弃,卡西米尔早已被权力和利益异化,骑士……不过是人人都可以驻足侧目的笑话罢了。
“可是叔叔,我仍然相信骑士的荣耀并未消失。像您说的那样,卡西米尔或许放弃了荣耀,但总有一天,骑士们会用荣耀照亮这个时代。”
不知为何,玛恩纳想起玛嘉烈曾说过的这句天真幼稚的话、和她当时坚定不移的笃定神情。在他看来,是父亲把玛嘉烈保护的太好了,让她还天真地相信这个时代仍容得下骑士。前不久他还偶然听到父亲和玛嘉烈的谈话——他并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来为父亲更换床单和衣物时听到他们提起自己,不自觉地在门前驻足了片刻。
那时候玛嘉烈临近成年、对即将要承担的责任觉悟已经很高。可玛恩纳对她漠然无视,让她只能在祖父面前倾诉衷肠。
“祖父,我最近在想,我很快就要从学校毕业了。在这之后我也该为家里做点什么,也能让玛恩纳叔叔……别那么辛苦。”
父亲的声音隔着门板听上去不像以往那样浑厚、也或许是他在玛嘉烈面前就是会温柔一些。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玛嘉烈。你还年轻,成为一名骑士前你应当游历,用你自己的双脚和双眼去丈量这片土地。”
“你的叔叔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成长起来的。”
“我已经老了,你的父亲又不在你身边……”
“我知道你已经做好准备、无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临光家的骑士。但是在这之前,如果你想外出游历或是学习,我想你叔叔也不会反对。”
玛恩纳心知父亲对他所有的孩子们都是一视同仁的疼爱和尊重,这种德高望重的大家长风范是他永远都望尘莫及的。可或许受到观念的影响,父亲难免在身为长子的斯尼茨和作为长孙的玛嘉烈身上倾注了更多的期望,但他对玛嘉烈又多了几分怜爱,于是对她也格外宽容。
父亲说得没错。玛恩纳即便希望玛嘉烈接任家族的长骑,也只是因为她是他敬爱的兄长斯尼茨的女儿、是更为合格的家主人选,而并不是为了逃避责任。如果玛嘉烈想要外出游历或是去别的国家、例如维多利亚或是莱塔尼亚留学,玛恩纳也会全力支持。
但讽刺的是,在她即将成年之际,玛恩纳却连最基本的祝贺都说不出口,更难以作出以上理所应当的承诺。在父亲的病榻前、窗帘紧闭的黑暗房间里,玛恩纳更加痛苦地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若有一天,玛嘉烈失去了疼爱她的祖父的庇护,那她的叔叔,她唯一的长辈、唯一能依靠的人,又能带给她什么?除了不可饶恕的伤害——那些令她惊惧不已的情感沉疴和罪恶欲念,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堕入背德深渊的坐视不理……玛恩纳想他从未真正尽到过一个长辈的责任。
好在父亲经过一晚的休息后醒来,看上去精神还不错。玛恩纳为他擦洗了身体、更换了衣物,等老天马吃了点易消化的营养餐后又服了药,终于不耐烦地开始驱赶执意要留在身边看护他的玛恩纳。玛恩纳虽然试图据理力争,但是这个家里能比他更倔强的恐怕就是父亲,眼见他挥挥手,连声说道他的身体还不到这个地步,让玛恩纳“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玛恩纳只得服从。
趁着玛嘉烈已经听他的话按时去上学还没回家的空隙,玛恩纳钻进书房里把他被迫临时中断的工作拾起来。虽然上司对他这次的业绩还算满意、但是因私事耽误职责在玛恩纳看来也是大不应该的,一番检讨后又请了两天假,他诚恳地表示这个月的奖金不论多少他都没有任何怨言。
在工作时玛恩纳往往最为放空,除了电脑屏幕上的字符和黑白文件中的字母,脑海中再也不会想别的,这种虚假的充盈感让他得以解脱。可就在他回复客户的邮件时却听到了玛嘉烈的鞋跟踏上楼梯、敲在地板上的声音,玛恩纳顿时绷紧了神经,紧盯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直到玛嘉烈敲响了父亲的房门。
玛恩纳的思绪被打断,已经敲了一半的句子却难以续写下去不得不全部删除。原本烂熟于心的模板式回复也几经删改,在发送前他还反复了检查拼写与措辞以确保言语得当。等他按下发送键,玛嘉烈已经下楼去,而他也已经无心工作,合上电脑后手肘支在桌上捏了捏眉心。他无从想象玛嘉烈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在家人面前装作无事发生的。
若细数起玛恩纳曾经的感情经历,他往往都处于被动。不管对方是开朗大方的乡镇姑娘、还是热情似火的天灾信使,只要是合得来又意趣相投,玛恩纳不会不解风情到令人咂舌的地步。他不算风趣幽默,又对矜傲的大家闺秀敬而远之,受到兄嫂仿佛童话故事般美好爱情的影响,他从未觉得自己像斯尼茨爱着约兰塔那样爱过一个人,也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
可不论如何,直至今日玛嘉烈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即便她的感情真挚热烈、令人动容不已,他也不是那种会被轻易煽动的人……玛恩纳苦思冥想,最终得到了一个无解的答案:只是因为她是玛嘉烈。仅此而已。
他本以为玛嘉烈退回了安全区,他就不必分心去忧愁这孩子的情感问题,她那么正直、终有一日会回到被他打乱了的正轨。可在不知不觉中脱轨的并不只有她一人、若是运气好一点他们或许还能擦肩而过,不必酿成如今两败俱伤的惨况。
玛恩纳不过是照常参加了一场应酬,因为是为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而举办的酒会、上司特别点名玛恩纳需要出席。不论如何,一个临光、一位真正的骑士还是很罕见的,物以稀为贵,他被当成一个消遣出现了商人和企业家云集的场合中。
玛恩纳对此无感,他只是在完成上司交给他的工作。他手中捏着高脚杯、里面盛着颜色清透的香槟,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他酒量不好,在这种不必勉强的场合中也会机智地装装样子。酒会的主角是一位地产商,他似乎对玛恩纳非常感兴趣,在和玛恩纳的上司寒暄了片刻后终于找到了机会来到孤零零地站在角落中、却仍然十分引人注目的金色天马身边。
“……幸会。”玛恩纳放低酒杯与对方碰了个杯,乏味地抖了抖耳朵已经做好准备应对对方有关“临光”、“骑士”这类话题的陈词滥调了。
玛恩纳双手接过四肢短小身材矮胖的菲林房地产商递来的名片,垂眸听着对方大肆介绍他公司的业务:收购贵族无力支撑的庄园土地,价格在市场价之上、且接手的新买家绝对是体面人、不会荒废掉贵族治理下曾经辉煌的产业。
“……若临光家有意处置闲置产业,鄙人定当倾力相助。”临光家作为昔日卡西米尔最为显赫的骑士贵族如今大势已去,在媒体报刊的渲染下几乎人尽皆知,玛恩纳此时谦卑地站在这里更是有力的佐证,让这只狡猾的矮脚猫找到了贬低高高在上的骑士的好机会。
“……万分感谢。”
虽然完全没有卖掉临光家祖宅的打算,但玛恩纳仍旧妥帖地把名片收起来,回应起来也态度恭敬。即便玛恩纳完全明了对方玩味的眼神打量着他像是在取笑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不但没有老牌贵族的余韵,在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更是显得突兀不已。可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举起酒杯喝了口香槟润润喉,不然他会因为谈话内容过于索然无味而难以进行下去。这会让尊敬的客人扫兴、违背了上司的要求。
就在他把从舌尖到喉咙一路细细爆开的气泡香槟咽下肚时,无意间扫过大厅中三两成群正交谈着的男男女女,却被一个迷人的背影吸引了注意力——对方是一位金发的库兰塔女性,身着露背的白色晚礼服,光泽美丽的金色尾巴优雅地垂到脚踝处。玛恩纳不知不觉地出神了片刻,心想到这背影看上去十分熟悉。
玛恩纳身边兴致盎然的商人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看到那位身材曼妙、光彩照人的女士后,了然一笑。
“看来传闻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嘛……”玛恩纳在他意味深长的讥笑中回过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矮矮胖胖的短腿菲林,但他收敛了气势、神情甚至是谦恭的,“听说临光先生和您的兄长一样都中意于金发的库兰塔女性,临光家的骑士连品味都——”
那只菲林突然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一样禁了声,他双唇颤抖、脸色苍白,在仿佛事关生死的威胁下害怕地忍不住腿软。但只是一瞬间,玛恩纳眼中凛冽的杀意就被收回,可菲林敏锐的鼻子却好像闻到了剑锋滑破喉咙的血腥味,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颤颤巍巍地看向身边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士,他原以为那些有关骑士的传言不过是夸大其实,但那个瞬间他真的以为这个手无寸铁的库兰塔正把长剑架在他脖子上。
“……抱歉,失陪了。”玛恩纳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留下仍站在原地瑟瑟发抖的房产开发商,找到穿梭在人群中的侍者又要了一杯香槟。或许是听到他低沉的说话声,那位金色的库兰塔女士回过头来,玛恩纳看到她风情万种的绿色眼睛,不知为何感到些微的失望。
他突然捏紧了手中冰凉的酒杯、若不是又细又滑的杯柄难以施力,恐怕此时那层薄薄的玻璃已经被他捏碎。玛恩纳怔愣在原地,那位优雅妩媚的女士看到他的失态已经掩嘴笑着离开,可他被剧烈冲击的理智已经容不下她淡金色的身影、烈酒滑过喉咙般的刺痛扼住了他的呼吸——玛恩纳在莫名的失望后猛然间意识到:在那个他从未体验过的、像是心动的瞬间,他眼前浮现的却是玛嘉烈风华正茂的身姿。
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个令他灵魂震颤的致命玩笑到底意味着什么,上司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因为一时没有克制住情绪而得罪到的贵宾。纵然他不能容忍有人如此轻佻地谈论他的兄嫂、也该注意对象和场合——玛恩纳把辛甜的酒液一饮而尽以此赔罪,但刚刚被他吓到腿软的菲林并不会就此作罢。玛恩纳又连着灌了几杯红酒,即便对方想以此来羞辱他,他麻木的自尊也毫无波动,只是胃里一阵翻山倒海。但酒精的麻痹很好地驱赶了内心的不安,让他在卫生间里吐过之后迎来了短暂的放空。
搭同事的车回到家,玛恩纳穿行在黑漆漆的花园中,凄冷的夜风吹动高大的乔木呈现出荒野幽灵般的景象,他垂下的衣摆不断被风卷起后抽打在小腿上。在夏季的暴雨后疯长的野花田此刻已经枯萎,一串串的花籽在空气中散发出新鲜坚果的微苦清香。他恍惚地站定在正在被野草侵蚀的石径上,路边一盏孤灯渺弱地亮着,玛恩纳觉得自己此时就像石地上的影子一样冰冷扁平,头痛欲裂的脑袋也在这份坚硬的凉意中镇定下来,可下一秒,在酒会上那一瞬间富丽堂皇的错觉就闯入他的脑海,让他感到一阵迷幻的眩晕。
玛恩纳感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地沉重,甚至连在风衣口袋里摸索钥匙的手指都十分不灵活,而等他走到门口、已经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到家门的钥匙。他抱着侥幸心理拉动了一下门把手,果不其然门已经从里面好好锁住,于是便只能束手无措地站在门口、沉默地和黑漆漆的门板相对无言,仿佛正对着敞开的地狱之门。
但他此时仍是无动于衷地孤立着,有些不着边际地想今夜他是否只能像在荒野中露宿那样脱下风衣裹在身上靠在门边睡上一夜。正是这样的坐以待毙,让他渐渐被暗流吞没、堕入无力挣扎的漩涡之中。他眼前的黑暗开始旋转,犹如黑洞一般越来越深,然后在那最为深邃的涡眼中骤然迸发出开天辟地般的光亮。
玛嘉烈从屋内推开了门,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袍站在他面前。玛恩纳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她,惊觉她站在昏暗灯光与漆黑深夜的交界处、却远比他在华丽明亮的宴会厅中产生的那一瞬间的幻觉还要生动明媚。
玛嘉烈刚从舒适的被窝里出来,她的皮肤在门扇开合间被夜风吹得莹白,衬托出脸颊上温暖的红晕,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挽到一侧露出修长的脖颈,一双色泽醇厚的金瞳蕴含着丰沛的情感,远比玛恩纳错认的那双碧眼更加美丽动人。
这个时间她早就已经睡下、看上去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也没来得及披一件衣服,单薄的布料被她挺翘的胸乳顶起,两颗淡色的乳尖若隐若现。玛恩纳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觉得玛嘉烈再靠近他一点、她身上洗发香波的味道再浓烈一点,他就要控制不住吐在她的身上。
玛恩纳记不太清自己在凌乱的不清醒中是如何拒绝玛嘉烈的关心的,总之他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的时候她没有跟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眼前迷乱地闪过玛嘉烈托着腮做功课、氤氲在沸腾的水汽中冲泡薰衣草茶、站在草坪上抻展床单、在花圃里采摘鲜花编织花环、坐在台阶上整理盔甲护膝、擦拭长剑的样子,有时他就在她身边听见她的呼吸、感受到她的体温,有时他站在远处、看着她美好的剪影在光影下犹如画片。
她跃动的身影、鲜活的面容最终定格在一个微妙的角度:玛嘉烈坐在他身边,玛恩纳只用垂下眼睛就能看到她美丽的锁骨和白皙的胸脯。察觉到他的目光,玛嘉烈缓缓掀起她浓密卷翘的金色睫毛,一双蜂蜜一般色泽浓郁的金眸眼含爱意地注视着他,一只手轻柔地拂过他的小臂挽住他的胳膊、似乎在回应他的情感。
玛恩纳猛地弹开眼皮,他呼吸急促、胸骨一阵阵收紧,快要把剧烈跳动的心脏从胸腔中挤出来。天色已经破晓,一阵微凉的晨风吹过,他正带着一身酸涩的酒气面色苍白地坐在空荡荡的客厅中。玛恩纳痛苦地把脸埋进颤抖着摊开的手掌中,试图否认既已发生的一切。可命运之前,谁也无力逃避。
*
玛恩纳打开客厅的吊灯,玛嘉烈果然正等在这里。察觉到他的动静,她原本放松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玛恩纳甚至能看清她后脖颈上一根根立起来的汗毛。她垂着头不知盯着手中的什么东西看了一会,才迟疑地转过身来直面他。
玛恩纳在书房里无所事事地干坐了半晌直到家中零星的嘈杂声渐渐消失、整座宅邸陷入寂静,看望过安睡的父亲、他又来到玛嘉烈和玛莉娅房间所在的二楼。玛恩纳想自己身为长辈、已经足够失职,而一味的逃避并不能弥合他内心的不安,只会将玛嘉烈置于独自苦苦维持着无事发生的假象的境地。昨天她还伏在妹妹的肩头寻求安慰,玛恩纳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模样。
他在玛嘉烈紧闭的门前犹豫了许久,最终屏住呼吸推开了这扇让他堕入万劫不复的厚重的木门。不同的是他此刻完全清醒,而玛嘉烈也并不在这里。他扫过房间里熟悉的陈设,在被温馨的、属于玛嘉烈的气味包裹前迅速合上了门锁。他虽然没有饮酒、但是一天一夜没能得到休息的大脑此时也有些迟钝,轻易地就会被迷蒙混乱的记忆入侵,眼前闪过玛嘉烈胸口松开的系带和闪亮的宝石吊坠——玛恩纳痛苦地皱眉,试图用强大的意志力和强烈的道德感驱逐脑海中禁忌的画面。
缺席玛嘉烈的成人礼并非玛恩纳有意为之,但他也确实做不到在对玛嘉烈来说意义重大的时刻为她献上祝福。即便他竭力否定压抑、用冷酷、不耐烦的语气抗拒和疏远对他已经变得保守的玛嘉烈,并且终于如愿以偿地让玛嘉烈对他不再亲近、终日像陌生人一样鲜少搭话。但不论他如何用超负荷的工作压榨自己,即便在家中文件和电话也不离手,他的自欺欺人终究是无用的。情感不像理智能够加以约束,反而像是一旦决堤就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让他整日浸泡在缺氧的潮湿之中,在面对玛嘉烈时呼吸间鼻腔和喉咙都会感到破裂般的疼痛。
玛嘉烈的生日刚好和玛恩纳就职的公司与商业联合会治下其他企业的联谊会撞上,玛恩纳作为顶着临光姓氏的单身汉和稀有的黄金天马完全可以说是被强制出现在了名单上。好在他表现地足够刻板无趣、虽然仪表堂堂却因为身材高大神情冷峻而看上去压迫感十足,整场下来还算清闲。但玛恩纳回到家时仍是感到烦闷不已,又有商业联合会的骑士星探找上他,但他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商业价值了,对方的目标是刚刚成人的玛嘉烈。
玛嘉烈那时几乎是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雷区,那个星探却手舞足蹈地在上面跳来跳去,玛恩纳忍无可忍地灌下半杯红酒,那根紧绷的神经好像就在那时、在酒精的冲刷下不堪重负的断裂了。玛恩纳语气不善,告知对方玛嘉烈已经成人、自己不再是她的监护人,让他直接去询问她本人的意愿。早就有报纸传谣说玛恩纳和家人关系不合、这下也算是坐实了传言,让和媒体关系紧密的星探嗅到了头版头条的气息。
那晚玛恩纳只是恰好被没有眼力见的星探惹得不耐烦而灌了半杯酒、回到家后无意中看到约兰塔曾经心爱的瓷瓶擦去了积灰、插了一束新鲜的向日葵、路过客厅时闻到了奶油蛋糕和蜡烛燃烧的焦香。他顺路来到玛嘉烈的卧室门前、推开房门时,也只是想像当初他刚回来时那样,看一眼她沉静的睡颜。
“叔叔。”玛嘉烈的声音听上去渺远而不真实,而玛恩纳仅是在她回眸的那一瞬间与她目光相接,便完全明了她这段时间的遭遇——玛嘉烈以执着的耐心等待着他回来,从未责怪他的回避、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一如既往地信任着他,浑身散发出一种沉着的魄力。
一切都在与他祈盼的背道而驰。在玛嘉烈成人礼的深夜,她莽撞地环上他颈侧拥抱他时,玛恩纳便已窥见她情感的韧性和令人惊叹的坚定。她从不计较玛恩纳在情感上的吝啬与逃避,他的冷漠和一次次无言的推拒都不曾令其消磨半分。如今她已经拨开了眼前的迷雾、认清了自己的情感,并且以克服万难的气势接纳了全部,只等向他宣告誓言的这一刻。
“祖父已经睡下了吗?”
“嗯。刚刚吃过药,已经休息了。”
即便客厅中灯火通明、玛恩纳仍是半身隐于昏暗的阴影之中,玛嘉烈尝试着向他走来,玛恩纳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退路,向前一步将自己暴露在了灯光之下。他警惕地竖立着的兽耳能够清楚地听到内心深处犹如天马先祖高声嘶鸣般痛苦撕扯的怒吼、但他神色镇定语气平静,就这样和玛嘉烈开始了平常的交谈。
可玛嘉烈在看清他的脸时冷静自持的气场却被撕开了一道裂缝——玛恩纳没有照镜子、并不清楚自己此时是如何面色憔悴形容枯槁,而长期自虐似的拼命工作也透支着他算得上强壮的身体,具体表现在他眼下浓重的青黑和瘦削的双颊。玛恩纳有些难堪地偏过头去,试图抵触玛嘉烈的担忧和同情。
“叔叔您——您的脸色看上去非常糟糕,这段日子里您有好好休息过吗?”玛嘉烈的声音都因此而变得艰涩、但在玛恩纳看来他不过是咎由自取——若是在对她做出那种事情后他仍然能够安眠,那么他才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恬不知耻。
“如果你指的是睡觉,我每天都保持六个小时的充足睡眠。”玛恩纳选择答非所问和隐瞒事实,让玛嘉烈不可思议地愣住了——似乎是意想不到他在如此狼狈之下仍能保持那种若无其事的嘴硬。
在半晌的沉默中玛恩纳深知他在玛嘉烈恳切注视之下的无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什么都不能做,因为玛嘉烈已经决定了事态的方向和结果,他已经不像当时冷眼旁观玛嘉烈懵懂无知的情感时那样从容不迫,愧疚感和深重的自责让他只能默默承受、任人摆布。
“叔叔,既然您回来了,肯来见我,我有件事情想和您说。”他的消极回避对玛嘉烈来说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说。”玛恩纳从嗓子里挤出这么一个字,他想死刑犯被押解到审判庭上听法官宣读判决书时恐怕就是这样的心情。
“我要参加骑士竞技。”
“……?”
玛恩纳的脸上浮现出迷茫的不知所措,他甚至怀疑自己因为精神过度紧张和大脑缺乏休息而出现了幻听,他像宕机了一样目光都停滞在了玛嘉烈的脸上,几乎不能理解她出人意料的话语。
“您是第一个知道我的想法的人,等祖父身体好些,我会亲自告诉他。”玛嘉烈没得到他的回复,只好继续说下去尝试以此唤回他的意识。
玛恩纳的脸上的神情空白地呆滞了那么几秒,随后不可置信的恼羞成怒让他紧紧皱起了眉毛。玛嘉烈突然冒出来的荒唐言语固然让他恼怒,但他也愤怒地责怪着自己——为何从未察觉到她从何时起就已经产生了这样荒诞不经的想法?
“你说什么?”玛恩纳提高了声音,完全失去了用冷淡的态度来伪装自己的余韵,他甚至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在他的厉声呵斥中玛嘉烈把两只耳朵紧紧贴在后脑上,“玛嘉烈,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我要参加骑士竞技。”玛嘉烈毅然决然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耳朵,却敢大胆地直视玛恩纳怒火中烧的眼睛。
玛恩纳看着她倔强的金瞳,像是遭到了侮辱那样气急败坏。即便他的上司在电话里怎么批评他他都会虚心接受,但说出这样不可理喻的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玛嘉烈。玛恩纳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嘶哑的怒笑,近乎咬牙切齿地盯着玛嘉烈,眼神中的怒意混杂着一丝不切实际的祈求,仿佛恨不得她此刻只是在开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而玛嘉烈感到自己的决心被轻视,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把这段时间作出的努力都摆出来企图证明自己的坚定态度:
“我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的。在这之前我已经向一位同学问清楚整个流程:本届锦标赛已经开放报名、从现在开始到明年的特锦赛,积累分数的时间非常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玛恩纳不耐烦地打断她,眼含严厉的警告睥睨着玛嘉烈。玛嘉烈的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很快又变得坚定不移,她就像是一只冲动的小兽一样眼神明亮,看样子他说什么都不过是白费口舌。
玛恩纳从不曾这样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而他已经被玛嘉烈折磨地快要失控——他本就因自己的一时放纵和软弱而陷入苛刻的自责之中,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而此刻,玛嘉烈毫无预兆地突然转变立场决心参加他们都曾嗤之以鼻的骑士竞技——这个让玛恩纳摸不着头脑的任性决定,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他脸上,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近来发生的事情像是一连串灾难快要击垮他岌岌可危的理智。
“是的。叔叔,我知道。我要参加这一届的骑士锦标赛。”
玛嘉烈在他的压迫下气势汹汹地支棱起耳朵,临光家的人一脉相承的固执反而让她在玛恩纳一遍遍的质问下被点燃了斗志,而玛恩纳对此根本无计可施。
“骑士竞技?玛嘉烈,我从未想过你会堕落至此。临光家荣耀会因此断送在你的手上。”
“我知道您一直都反对商业化的骑士竞技,我之前也和您一样对骑士竞技感到不耻。但是莱姆叔叔他们总说征战骑士、银枪天马、监正会需要临光……需要英雄的后裔。可玛恩纳叔叔,您也明白,是卡西米尔需要英雄。”
“英雄?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属于骑士的时代早已奄奄一息。你居然还在妄想成为英雄?”
“我想……如果我们早已无法定义荣耀,那么就去拥抱荣耀,成为荣耀本身,再去摧毁它、重塑它。”
“你太天真了,玛嘉烈。如今的卡西米尔,能被看到的只有被允许的成功。”毫无意义的争辩越是继续下去,玛恩纳越是感到迷茫和沮丧。他开始不择手段地怨恨自己:是他的无能让玛嘉烈无法在父母的关照下成长,最终走上无法挽回的歧途。他像是在问玛嘉烈,又像是在质问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荒唐可耻的事情?”
玛嘉烈终于承受不住他的恶语相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玛恩纳怀着深重的悔恨,看着她纯洁高贵的灵魂,深知自己无力阻止她踏入泥沼之中——不论是倾注在他身上的情感、还是踏入骑士竞技这样有辱荣光的赌博场,她试图在一片沸腾的黏浊中打捞沉寂的光明,仿佛照耀一个灰暗的灵魂和点亮一个黑暗的时代一样是她生来背负的使命。
玛嘉烈仍是执拗地直视着他,金色的天马的眼睛中掺杂着痛苦的不解、刻骨的痛心和明暗交错的爱意。玛恩纳不认为她能读懂自己的情感、而他却也已经无力掩饰内心的挣扎,让玛嘉烈一时间有了可乘之机。她锁定了玛恩纳眉眼间浓重的阴霾,不自觉地向前一步想要安抚令他眉头深皱的苦痛,却被玛恩纳以一种近乎失控的粗暴力度推开。
即便是玛嘉烈承受得了他的力度也控制不住踉跄了一下,玛恩纳下意识的伸出手时她却已经稳住了身形。玛恩纳在她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时为了掩饰那一瞬间的心软而徒劳地扶额,明明在刚刚的争吵中是他占了上风,但此时却完全是一副一败涂地的模样。
“你要是为了父亲——为你祖父的身体着想,最好别把这番胡话拿到他面前去讲。你也别瞎胡闹,好好完成你的学业,然后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玛恩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感到深深的疲惫。他知道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玛嘉烈也不会因此放弃,但为了不再伤害她的情感——甚至是身体,他已经不能再和她争辩下去了。
“……叔叔……”
玛恩纳无情地偏过头去,不理会玛嘉烈不可置信的喃喃,丢下一句“这件事情我不同意”,转身就要离开。可玛恩纳还是第一次和玛嘉烈进行这样激烈的对峙,对她仍感到于心不忍,并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会构成他们之间关系的常态。
“玛恩纳叔叔、请等一下!”
玛恩纳这一瞬间的心软,让玛嘉烈趁机迅速上前一步果断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即便知道他抗拒她的靠近、但仍是收紧了手指不肯松开,即便她的手指纤长有力、也只是堪堪圈起玛恩纳的腕骨,却让他感到一阵紧迫的压力。
“叔叔,我知道您现在很生气……但是请您听我说完。”
玛恩纳沉默着放弃了反抗,在玛嘉烈的坚持下变得麻木起来。如果玛嘉烈执意要参加骑士竞技、他的反对不过是口头上的,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玛嘉烈已经成人、自己已经不再是她的监护人了,她自己就可以去骑士协会报名、在文书上签字,一切甚至不必过问他的意见。但是玛嘉烈仍像先前那样敬重他,即便他早已没有资格评判有关她的一切。
“我先前并不理解您的做法,但是渐渐地我开始有些明白了,您的失望——对骑士、对如今的卡西米尔……可您也从未屈服,也从未停止抗争。”
“请您相信我,我并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一时脑热,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并没有背叛骑士的信仰,我只是想用另一种方式去践行骑士的精神,让这份荣光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为在苦难中挣扎的人、被黑暗蒙蔽了双眼的人照亮前行的路。”
“我原先也感到犹豫,害怕自己会辜负了您和祖父的期望。但是昨天祖父突然病重,我才真正意识到、是您和祖父一直保护着我、保护着玛莉娅。而我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该承担起责任、为家里做点什么。”
“您离开家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几年我能更年长一些、能为家里分担地更多一些,您是不是就不必……回到这里。”
玛恩纳听着她真诚的剖白,原本抗拒的力度逐渐松懈下来,玛嘉烈握住他手腕的手指也不再紧紧扣住他的骨头,而是轻轻在他的袖扣上滑动。玛恩纳一直沉默地背对着她,此时也别无选择地叹了口气,做不到对玛嘉烈天真的胡话坐视不理。
“别说这样的话,玛嘉烈。这和你没关系。”他轻轻拨开玛嘉烈的手指转过身来,玛嘉烈仍失落地垂着眼眸,睫毛轻轻颤抖着。为了让他干巴巴的话语听上去更加可信,玛恩纳又补充了一句,“我并不后悔回来。”
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而玛嘉烈也被他说服了,迅速地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似乎在小心翼翼地确认他是不是已经消了气,随后松了口气,头顶的耳朵轻松地抖动了几下。玛恩纳看着她依旧有些孩子气的小动作,心中五味杂陈。玛嘉烈那时候还不会和他赌气,或许是因为玛恩纳还未完全展露出他那以犀利无情的言语中伤他人的真实实力。
刚才那个耳尖炸毛、梗着脖子和他争得面红耳赤的少女,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而玛恩纳在她充满感激的目光中也默认了自己在允许玛嘉烈参加骑士竞技这件事情上的妥协。于是玛嘉烈的耳朵柔软地垂下,又说出了让玛恩纳措手不及的、令他无地自容的话。
“其实我也、很幸运有您的教导和陪伴。”
玛恩纳因此难堪地抿住了嘴唇、几乎快要再次控制不住扯动嘴角露出那种让玛嘉烈感到痛心的厌恶的、自嘲的笑容。他深知玛嘉烈不论如何都不会对他心生怨恨,而这份应得的惩罚,也唯有由他亲手加诸于己身。
“……”
玛恩纳痛苦地皱起眉,他的肩膀沉重地塌陷下去。他愧对父亲的期望、兄嫂的信任,背弃了“不畏苦暗”的家训,在这份苦涩晦暗的情感面前充当一个自怨自艾的懦夫。面对玛嘉烈的赤诚,他唯有深深的愧怍,道德和伦理的锁链将他紧紧缠缚,而他早已不再执剑、只能束手就擒。
在玛嘉烈真诚的注视下,玛恩纳几乎无力强撑住淡漠的表象,他在玛嘉烈颤动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脸。他如今这个样子,恐怕是玛恩纳曾见过的最不幸的人也会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而玛嘉烈眸光流转,像是沉静的湖水托住他不断下沉的灵魂。她上前一步,她的双手搭在玛恩纳颓然垂落的手臂上,温暖的光芒包裹住这幅暗淡无光的躯壳,散发出的热量似乎能够熔断一切枷锁。她是如此大胆自由、无拘无束,坚定地跟随内心的指引,以一往无前的气魄开辟出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道路。
玛恩纳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玛嘉烈莽撞地在他防线最为薄弱的时候闯进了他向来封闭的情感之中,而他此时除却深切的动容和对她激进试探的妥协,再也做不到拒绝。
“玛嘉烈……”玛恩纳沉声吐出玛嘉烈的名字,试图阻止她的进一步靠近,但却无能为力地顺从她的力道把手搭在她的后腰上。触摸到玛嘉烈的体温,他的手掌颤抖了一下,整条手臂都被窜流的刺痛感麻痹掉,僵硬地贴在她柔韧的肌肤上。
“叔叔,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玛嘉烈在这个僵持的怀抱中伸出手轻轻摩挲着他眉宇间的褶皱,却让他更加痛苦地垂下了头颅,“经过了那晚发生的事情,我已经看清自己的感情、也能够理解您……也请您,不要再责怪自己……”
玛嘉烈声音轻柔、语气笃定,眼中羞涩地闪动着热烈纯粹的爱意,她在懵懂的少女时期一直都这样专注而信赖地注视着他,如今她的目光豁然开朗,比起那时生怯的无知更加执着的坚定,更加让玛恩纳无所遁形。
当玛嘉烈的吻再次落在他的唇角,玛恩纳放任从他的指尖穿过的玛嘉烈金色的发丝绞断了理智之弦。他们交缠的身影被灯光映照在漆黑的落地窗上,窗外树影晃动,犹如鬼影幢幢正窥探着这为世俗所不容的禁忌一幕。
玛恩纳背对着浓重苦痛的黑暗,将玛嘉烈青春蓬勃的身体与纯净无瑕的灵魂护在怀中。冷酷的谴责、沉重的堕落罪名,乃至无可逃避的审判,他都甘愿一人承受——他只愿玛嘉烈能挣脱那曾禁锢他的一切,无悔地度过这一生。
TBC.
Chapter 5: 第三章·后记
Summary:
初夜车。
预警:非双洁,指奸、舔穴,高潮限制(算是吧)
真·叔侄背德(谨慎进入)
极限拉扯。
阅读愉快。
ooc致歉。
Chapter Text
第三章·后记
*
“您明天还要上班吗?”
玛嘉烈在此之前从未进过玛恩纳的房间。他作为游侠在外游历时家里的佣人有时会打开常年紧闭的房门清理卫生,玛嘉烈跟着父亲去书房挑一本骑士传说画册来看时偶尔会看到他的房间开着门,里面不过是实木的大床、衣柜和书桌,和祖父房间里的装潢一样厚重沉郁,是那种非常古板的风格,并没有什么特色。
玛恩纳回家后也很少在房间里过夜,他推开门时一股玛嘉烈儿时路过这里闻到的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里仍是空空荡荡的,没什么生活气息。玛嘉烈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会,看到书桌上散落着几份已经泛黄的骑士团的空白擢升文书,叔叔的单手剑靠在墙角,手甲搁置在一边。
除此之外,她再也看到不什么玛恩纳留下的痕迹,床褥更是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整个空间和他本人一样静默、空洞,缺乏生气。玛嘉烈看向站在她身后动作极其轻柔缓慢地合上门扇的玛恩纳,在第二道门锁落下时他们二人的耳朵都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一下。
按灭了客厅的吊灯,他们激烈的、若无旁人的争吵已经冷却,在相对无言的黑暗中两双明亮的金眸忽明忽暗地注视着对方,另一种酸涩的、缠绵的气氛在试探和回避的纠缠下开始发酵。
玛恩纳率先迈脚离开了宽敞通透的客厅,即便玛嘉烈为了阻止他在残忍苛刻的自责中沉沦而吻上他痛苦紧绷的嘴角,这里也不是忘情拥吻的好场所。玛恩纳只是任由她伸出舌尖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啄舔了几下,没有推拒也并未回应。玛嘉烈在叔叔的怀抱逐渐变得温暖贴合后也放下踮起的脚尖,靠在紧揽着她腰肢的手臂上等待他逐渐平静下来。
玛嘉烈在玛恩纳转身后跟了上去,叔叔的背影依旧高大、但此时看上去难免也有些颓唐。她承认自己有趁虚而入的嫌疑,不禁对玛恩纳怀有一丝同情的歉意。不论是那晚她急功近利的冲动的吻,还是马马虎虎没收好的盾牌,抑或是按捺不住自己澎湃的决心在叔叔如此疲惫不堪的时候又给了他沉重的一击……玛嘉烈想自己在叔叔面前或许的确有点太任性了。
等他们前后脚走到二楼玛嘉烈的房门前,玛恩纳的脚步并没有停顿,而是平稳地向上攀爬着楼梯。玛嘉烈在自己的房间门口驻足了几秒,紧闭的房门一切如常、看不出什么破绽。于是她继续跟随玛恩纳的步伐,拖鞋踩在柔软的毡布上几乎没有声响,但是玛恩纳乏力弯折着的耳尖却迅速立了起来。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制止,而是任由玛嘉烈跟在他拖在身后的大尾巴后面,一路尾随到了他的房间门口。
玛嘉烈在他停下时也跟着停下,一路上看着他蓬松的金色尾巴凌乱地甩动着。她能想象这段时间玛恩纳让他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连对待对库兰塔来说非常影响心情的尾巴,他都已经疏于打理,令其光泽和柔顺程度大打折扣。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玛嘉烈?”
玛恩纳听到自己的绝望的声音,他压低了音量,以防惊扰到熟睡中的父亲。他的内心一片狼籍,肆虐而过的风暴将他的灵魂淋湿,在玛嘉烈盲目的追随下他对自己的厌恶超过了阙值,此时唯有死亡般的平静。
他背对着玛嘉烈,却无法隔绝她热切的凝望,就像是无法阻止她坚定的脚步一节节拾级而上,她义无反顾地走在她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在玛恩纳看来对她来说自己实在是可有可无。他不明白,玛嘉烈为何执意要将自己这个早已生锈的铁钉钉入她高贵坚贞的灵魂深处,留下不可磨灭的丑陋的疤痕。
“是的,叔叔。”玛嘉烈也只能轻语,但她语气中的坚定掷地有声,就像是面对玛恩纳一遍遍冷酷的诘问时仍坚持她那异想天开的决定那样不知悔改,“我知道,我只是想——”
“好了别说了。”玛恩纳的心脏痛苦地收紧,然后像是被某种力量激活了一样快速跳动着。他不想在玛嘉烈口中听到荒唐的表白,即便她是发自内心得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刚刚他不过是侥幸逃过一劫,在他不肯原谅自己前玛嘉烈绝不会轻易放手,但他不论如何也做不到像玛嘉烈那样坦然接受。玛嘉烈能做到问心无愧,这很好,她的确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玛恩纳回头看了她一眼,玛嘉烈这个时候倒是听话地闭上了嘴,垂着一只耳朵打量着他,似乎在担心他会把她拒之门外。可事实是玛恩纳也贪恋她一如既往慷慨的馈赠,在一段时间不见后此时已经对她心软地一塌涂地,根本做不到拒绝。
“……进来吧。”玛恩纳认命地推开房门。
回家后除了来拿更换的衣物外玛恩纳极少在这个房间里呆着,他对这里也没什么依恋。他儿时和少年时期都和斯尼茨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直到斯尼茨结婚后才搬出来。但在这之后他也不经常回家,几件家具也是拼凑起来足够他偶尔在这里歇脚而已。
玛嘉烈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些拘谨地坐在床边,看着叔叔相对自如地在房间里穿梭,关上窗户闭紧窗帘后走到她面前。叔叔垂着眼皮,两只耳朵温顺地搭在头发上,像是一只疲惫的驮兽。玛嘉烈深知叔叔的性格,他从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永远都在苛责和刺痛他自己。但玛嘉烈想他们彼此是最为亲近的亲人,她应该为叔叔做点什么。
“我只是想让您不用再这样独自承受这一切。”玛嘉烈默默在心中将被叔叔打断的话补充完整,她从不会因为直白地说出心里话而感到难堪,但叔叔似乎一直以来都不习惯她这样做。她看着叔叔又变得面无表情的冷淡神情,回想起她凌乱地坐在床上、意识到叔叔竟会在自己身上倾注如此浓烈的情感时,一时间也感到不可思议、受宠若惊。
玛恩纳向来都是淡漠疏离的,对她也极少流露出在乎或是欣赏的情感,但玛嘉烈知道他并不是不关心自己。她莽撞地撕开了那层玛恩纳苦苦支撑的遮羞布,让他们彼此契合的缺口暴露在对方面前,玛嘉烈意识到叔叔背负的令人望而却步的深重苦痛,有一角正是因她而塌陷。
“您看上去很累,需要休息。”玛嘉烈牵起叔叔垂在身侧的手指,他的睫毛颤抖了一下目光落在玛嘉烈的脸上,天马优越的视力让玛嘉烈轻易就能看清横贯眼球的刺目的红血丝。叔叔似乎只有让自己精疲力尽时才会觉得好受一点,玛嘉烈并不希望他这样苛待自己,她知道即便叔叔这样麻痹自己的身体,他的头脑却依然清醒。
“……我还有两天假期。”
玛恩纳想自己此时看上去或许的确算得上可怜,可实际上他早就在玩命的工作中失去了对疲惫的生理感知,只有心累。此时和侄女在夜深人静的封闭空间里共处一室,他的身体开始背弃意志逐渐放松下来,玛嘉烈殷切的注视、柔和的体温还有关切的话语令他沉溺在对过去那些温馨美好的相处的回忆中,玛恩纳头顶的耳朵抖动了一下,看到玛嘉烈露出安心的笑容。
“倒也足够恢复一下精力了。”
叔叔难得知道爱惜一下他自己的身体,玛嘉烈因此稍稍放心下来。她想到明天又是周末了,叔叔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度过一个完整的周末,很早以前他们还会在风和日丽的晌午带着玛莉娅在花园里铺上野餐垫,在树荫下吃饭,看书,读报。
“明天我们可以炖一锅鳞肉汤,为祖父滋补一下身体,也给玛莉娅补充一下营养。您也是,多喝一点对身体有好处。”
在玛嘉烈看来,往日的芥蒂和隔阂此时已经烟消云散,他们就这样和好如初,仍会像当初最幸福的日子里那样相处。她如今能做的,能给叔叔的也远比之前要多,除却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她已经有能力向曾经笼罩着叔叔的、失望的阴云发起冲锋。
原先面对叔叔的失望,她也束手无措,可如今她已经找到了方向,不再迷茫而无力,她会用自己的光芒照亮这个令人失望的时代,向叔叔证明,自己是绝不会放任黑暗吞噬掉临光家的代代骑士们顽强守护、为之抗争的可贵的荣光,而是以手执的片缕微光,开辟出一条复兴之路,让人们看到沉寂已久的希望。
这份沉重的情感,玛嘉烈也决心与叔叔一同承受,不再放任叔叔以此来折磨诘难自己,只为一味的保护着她。她也从未责怪过玛恩纳看似软弱的回避,玛嘉烈知道这正是他保护她的方式。
“……”
玛恩纳听着她干劲十足的话语、看着她光彩熠熠的眸子,一时间也于心不忍。他清楚地知道一切正在坠落、他们无论如何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不论是他们之间已然扭曲的关系、还是她即将踏入的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迎接玛嘉烈的将是令她应接不暇、避之不及的接二连三的打击。他会伤害她,她的理想会刺伤她,她终究会落得遍体鳞伤的境地。她不该对此一无所知。
这时候的玛嘉烈实在是太年轻、太狂妄了,让玛恩纳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在轮回一般的宿命面前,他无话可说,像是略感讽刺地回顾自己的来路一般冷眼旁观玛嘉烈的前路。他已然是自己人生的手下败将,对于玛嘉烈来说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和榜样作用。玛嘉烈像是当时踏上荒野的少年游侠一样,已经不满足在亲人的庇护下无所作为。既然如此,玛恩纳也只能寄希望于她身为一个临光,能够战胜苦暗的命运。
玛恩纳闭上眼睛,试着去想象玛嘉烈站在料理台前烹饪鳞肉汤的样子,若是他还能给得起玛嘉烈这片刻的、虚假的幸福,他也不得不给。
玛嘉烈看着叔叔常年紧蹙的眉毛舒展开来,嘴角微微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明白他这是做出了妥协,果然在她再一次吻上去的时候,叔叔微启双唇接纳了她。玛嘉烈因此眷恋地环住叔叔宽阔的后背,和他一同倒入柔软的床褥间。
在亲昵缱绻的厮磨中玛恩纳的体温和味道迅速包裹住玛嘉烈活跃的感知,驱散了封闭的空间里令她感到不安的凝滞而呆板的气息。玛嘉烈渐渐放松下来,大胆地扭动舌尖挑弄叔叔耐心配合着的舌头,柔软的触感像是布丁或是软糖,唇齿间却只有叔叔无法形容、令人迷恋的气息。
玛嘉烈在这方面的经验贫瘠得可怜,但她能分辨出与那晚的不同:叔叔会贴心地给她留出换气的空隙以延长绵长的亲吻,灵活的舌头稍用力刮过敏感的上颚,巧妙地运用牙齿给玛嘉烈带来不同于温吞的刺激。叔叔火热的大掌正在她被学生制服包裹着的身体上游走,玛嘉烈悄悄眯开眼睛,细细凝视着他投入的神情:他微微皱眉,金色的睫毛和垂在眼前的额发纠葛着,病态的红晕从颧骨蔓延到耳廓,天马暗金色的眼瞳中跳动着曾让她错认成怒火的欲望之火。玛嘉烈从鼻腔中挤出一声难耐的呻吟,对于叔叔释放出的情欲,她感到深深的着迷。
她更加贴紧地攀住叔叔的肩膀,上半身完全挂在玛恩纳的脖子上与他拥吻。她尚且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充斥着感官、多到快要溢出的渴求,只能用手掌在叔叔坚硬的背肌上胡乱抚弄,隔着单薄的衬衣感受耸立的肌群散发出的蓬勃的热量,快要把她的指骨都融化掉。玛嘉烈大胆地啃噬了几下叔叔薄薄的嘴唇,因为唇瓣过于湿润而牙齿打滑,让她急躁不已,胸脯抵在玛恩纳火热的胸肌上急促地起伏着。
玛嘉烈绞紧酸软的大腿,腿间早已潮湿泛滥,但叔叔的爱抚却仍集中在她柔韧的腰腹处,时不时抵住她捆在裙子里的尾根揉捏,虽然他的呼吸也粗重的喷洒在玛嘉烈潮红的面颊上,但仍犹疑着不去着重安抚玛嘉烈躁动的身体。
这让玛嘉烈有些按耐不住地推开覆盖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的叔叔,气势汹汹地立着耳朵似乎在指责他的分神,但是在看到叔叔苦闷的神色后她却突然心软地垂下了耳朵。玛嘉烈瞪大了湿润的眼珠,看着叔叔伸出猩红的舌尖舔去嘴角溢出的津液,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餍足的血色,随后躲开她热切的注视目光落在被揉乱的床单上平复着呼吸。
玛恩纳一直在极力克制、疯狂压抑着自己的本能,可他仍控制不住地回味着方才缠绵的深吻,喉结滚动着咽下玛嘉烈干净的味道。与此同时,他也无法忽视从舌根蔓延开来的苦涩。即便玛嘉烈的吻如此美好,但这是他的侄女,他的吻可以落在她的额头、手背和发梢,唯独不该在她甜蜜的唇舌间攻城略地。
不可否认的是,他因为这份负罪感而备受煎熬,却也从未如此性欲高涨过。玛恩纳在喘息之余深深地鄙视刻在生物本能中的劣根性,但他也不是圣人、终究不能免俗,玛嘉烈成熟的肉体芬芳迷人,和她高贵美好的灵魂一样对玛恩纳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仅仅是在彼此无比契合的亲吻中,他就不可自抑地勃起了。
玛嘉烈此时也稍稍冷静下来,心怀歉意的怜悯,注视着叔叔犹如受难般跪坐在昏暗惨白的灯光下挺拔的身姿。岁月的剥削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刻下浅浅的沟壑和淡淡的细纹,但玛恩纳硬朗的五官在胶原蛋白逐渐流失后显得更加坚挺,眉骨高耸、鼻梁锋利,紧绷的下巴线条凛冽,浑身散发出清冷禁欲的气息。但是玛嘉烈能清晰地看到一颗汗珠沿着他脖颈上搏动着的最粗壮的那根青筋滴落,也切身地体会到他火热的体温,她知道叔叔也渴望着自己。
于是玛嘉烈着手主动脱下挂在肩膀上的背带。她不再担心自己是否会给叔叔留下欲求不满的印象——骑士应当谨慎对待自己的欲望。她知道玛恩纳身为自己的叔叔,还在艰难地学习着如何扮演长辈的角色、就被拉入了这荒唐的事态中,她不能逼迫叔叔忘记他的身份,她也从未忘记自己是谁。可玛嘉烈想让叔叔也能公平地享受到她觉得喜欢的事情,也希望叔叔能够知道她对这份感情的忠诚和坚守。
玛恩纳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玛嘉烈以惊人的决心开始脱衣服,她的动作敏捷,干脆利索地坐起身来拨开双肩上的背带,摸索着解开身后的拉链,把她毛茸茸的大尾巴从洞里掏出来,扯着裙摆就把厚重的背带裙脱掉丢在一旁。即便在这之后玛嘉烈迅速捞起蓬松的大尾巴盖在她赤裸的腿间,但是玛恩纳仍在布料的翻动中无意间瞟到了她被内裤包裹着的饱满阴户,那块薄薄的布料已经被濡湿,半透明地贴在闭合的阴唇上。
旖旎的禁忌景色让他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拾起玛嘉烈堆成一团的裙子仔细叠好。他的勃起被束缚在修身的西装裤里,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前襟,即便依然是一幅衣冠楚楚的样子,但禁不起仔细的打量:只要玛嘉烈结束和她衬衫纽扣的缠斗,就能注意到他半硬的阴茎在裤子上顶出十分不雅观的鼓包,耳朵以极高的频率疯狂抖动着,喉结频繁地上下滚动,就连库兰塔向来温顺地低垂着的尾巴都从西装裤尾椎处开出的洞里高高翘起尾根,炸开了一圈粗硬的毛发。
很快玛嘉烈的制服衬衫也被丢到玛恩纳手边,他却只来得及随手一折就放在了裙子上面,就任由玛嘉烈扯着他回到上下交叠的体位,不同的是玛嘉烈的双腿不再羞涩地并拢,而是屈起分开后让他能够跪在中间。她凑上来在玛恩纳颈侧鼓起的青筋上舔了舔,笨拙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欲求,弹动的耳尖戳在玛恩纳的下巴上,健美的胴体失去衣料的包裹泛着盈盈的光泽,正散发出灼人的热度。玛恩纳一手拨开她粘在后颈上的长发,抚摸着她赤裸的肩背,感受着线条优美的肌理在汗液的浸渍下光滑而富有弹性的触感。
在叔叔温柔的爱抚中,玛嘉烈的身体柔韧地舒展开来,搭在下腹部的蓬松尾巴渐渐滑落、瘫软在身侧,浓密的金色毛发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半边床铺。当她裸露的皮肤触碰到床单时感到一阵被螨虫噬咬般的刺痒,玛嘉烈有些难受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有点想念自己舒适的小床。她叼住叔叔存在感极强的喉结,轻轻啃咬着那块颤动着的轮廓分明的软骨,表达着自己的不适。对此玛恩纳识趣一般将手掌绕到她的背后不轻不重地抚摸着,粗粝的硬茧划过那一小片敏感泛红的皮肤,倒是缓解了那种过敏般的痛痒。玛嘉烈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攥着叔叔头顶热烘烘软乎乎的耳朵,拨弄着耳廓中炸出的茸毛,闹得他不住地甩动耳朵。
玛恩纳深知他的侄女在这方面毫无经验可言,所有的挑逗不过是遵循本能,但她却十分精准、一件不差地抓住了玛恩纳的敏感点,无知地取悦着他在性事中的喜好,让玛恩纳竭力地吞下舒爽的低吟,却控制不住加重了在玛嘉烈身上爱抚的力度,掌心粗厚的硬茧刮过她股根柔嫩的皮肤,迫使她张开的双腿惊恐地想要合拢,却将大腿内侧的软肉紧紧贴合在玛恩纳精壮的腰腹部,颤抖着磨蹭着有力收紧的肌肉,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密地与玛恩纳叫嚣着的欲望只有一臂之隔,玛恩纳痛苦地拱起背,想要强迫自己远离那馥郁的热源,却被玛嘉烈缠在他腰间的双腿挽留。
呼吸间空气逐渐变得浑浊黏腻,高浓度的荷尔蒙像是无色无味的毒气让二人的头脑逐渐昏沉,身体贴得更紧密。玛恩纳健壮的小臂托起玛嘉烈根本不算纤细的腰肢,手指灵活地挑开她内衣的系扣,少女内衣轻盈柔软的布料从她的肩膀上滑落,袒露出一对晶莹饱满的乳肉,挺立着朱红的乳尖,被玛恩纳按着抵在他沉重起伏的胸口。玛嘉烈以一种上半身悬空,臀部被迫挺起的姿势被他抱在怀里,玛恩纳吻了吻她颤抖的睫毛传达出在此时此景下看来十分虚伪的歉意,伸手脱掉了尾根下完美地贴合着胯骨的轻薄内裤。
最后一件蔽体的衣料从身上剥离时玛嘉烈害羞地闭上眼睛,却仍以一种绝对信任的姿态对叔叔敞开着。她在叔叔滚烫的手掌托住她温凉的乳肉时发出一声轻哼,娇媚地不像是她的声音,让叔叔的耳朵来回翻动着,随后印上湿漉漉的吻,下巴冒出的胡渣蹭过那片吹弹可破的皮肤留下星星点点的红痕。玛嘉烈徒劳地绷紧臀部试图抵抗在下半身盘桓蔓延的空虚酸涩感,双腿合拢又分开,夹紧叔叔被泌出的情液包裹浸透的手指又松开。她能感受到即便叔叔指腹上的硬茧在湿热的蜜水的润滑下已经没有那么明显的触感,但是大腿内侧过分细腻的软肉仍在被一种粗糙坚硬的感觉苛待着。玛嘉烈意识到那是叔叔的衬衣袖扣子。
玛嘉烈弹开眼皮,叔叔正卖力地在她身上耕耘,不论是舌尖还是手指都在她最为敏感隐秘的部位色情地逗弄着,撩拨出从骨缝里往外钻的快感、让玛嘉烈向来矫健有力的四肢都变得绵软无力。她扯住了玛恩纳只解开一只扣子的衬衫领口,手指也只是轻轻搭在他的胸口,只能做出让他也脱掉衣服的暗示、却不能亲自动手。玛嘉烈想自己这样一丝不挂,他却穿戴整齐、好像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即便她知道性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叔叔是不是也应该适当地向她坦诚一点?玛嘉烈认为这时候这样的愿望应该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奢侈了。
玛恩纳习惯时刻保持警惕,在这种场合下也不除外,轻易接收到了玛嘉烈传递出来的信号,但在此事上他必须拒绝。即便在玛嘉烈英勇的献身之举中他再次作出了让步,身体力行地承诺会给她完美的初体验,但自始至终都没打算放任自己在欲海中沉沦,决不允许自己在玛嘉烈身上发泄可耻的欲望。这层让他行为受限的衣物起到了很好的制约作用,让他在理智出走的瞬间能够迅速回神,不至于在失神间像是醉酒后那样失去控制。
玛恩纳鼻尖上的汗水滴落在玛嘉烈凹陷的胸骨处,有着能够穿石的重量,却很快被高热的体温蒸发掉了。他感到自己像是正身处油锅中被烹炸,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由于过分的隐忍而腰腹酸胀,积攒已久的欲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发泄口,反映在异常强烈的口腹之欲上——他近乎贪婪地吮吸着玛嘉烈咸湿的乳尖、嗅闻着她情动后浓郁扎实、仿佛阳光下饱满的麦穗般芳香的气息。
玛恩纳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无可奈何地停下了更加殷切地挑弄的动作,本想以此来冲散玛嘉烈的理智、但她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会被打败的人。他被扯开的衣领中灌进一股热气,汗水沿着腹肌滑落给在超额情欲的负荷下极其敏感的皮肤带来酥麻的刺激,玛恩纳低喘了一声,抽出在玛嘉烈敞开的阴唇间滑动的手指。指尖撤离时勾起一缕长长的水丝,骤然断裂后迸溅在玛嘉烈粉白的大腿和他黑色的西装裤上,留下刺眼的水痕。玛恩纳摊开湿透了的手指,玛嘉烈瞟了一眼他指缝间淋漓的水光,耳朵紧紧贴在脑后,咬住了嘴唇。
还不等玛恩纳严肃地拒绝她的要求,玛嘉烈突然用力收紧了手指,拽着玛恩纳的衣领迫使他俯下身去,在他身形不稳、放松防备的那一瞬间玛嘉烈极其莽撞大胆地勾起脚趾抵住床单,带动身体向下滑动了一节,赤裸黏腻的腿根大力撞上玛恩纳的胯骨。玛嘉烈过激的行为令他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喘,她腰肢一软瘫倒在床褥间,玛恩纳则狼狈地向后退去,偾张的性器夸张地跳动着把别紧的西裤拉链都撑开了一小节。
“玛嘉烈!”
玛恩纳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一声低沉的怒吼,掌根按在玛嘉烈的脑袋两边保持平衡、却不小心扯到了铺散开来的长发,让她吃痛地发出一声呻吟。玛恩纳又不得不松开手掌,跪直身体,面带责备、居高临下地怒视着玛嘉烈无辜的神情。她抬起手揉了揉发根,眨着湿润的金色的眼睛,似乎在替自己狡辩,又像是诚意地致歉,让玛恩纳无奈地扶额。
“……您不热吗,叔叔……”
玛嘉烈有些心虚地舔了舔嘴唇,她的确是有点太过火了、没控制好力度,不过下次她就有分寸了。她悄悄抬起臀部,刚刚那一下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身体内部在庞大的快感下惊惧地收缩着挤出一股水液,沾湿了她的臀缝,暴露在空气中凉森森的,让她在床单上乱蹭着想要擦拭掉黏着的触感。
而叔叔看上去也好不到哪去。他板正的衬衣被玛嘉烈扯歪了,露出一边锁骨,衬衫的一角从裤腰里溜出来,厚实的西装裤也遮盖不住他蓄势待发的欲望,让玛嘉烈忍不住新奇地打量。汗水像是一层莹亮的蜂蜜裹覆着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上,额发已经溻湿粘在眼角和鼻梁处,即便如此他却仍在隐忍着,在玛嘉烈的轻声细语中露出了愁苦的表情。
“脱掉衣服的话,会好一些……”
“……别说这种话。”玛恩纳拨开玛嘉烈拽着他衣摆的手,在内心祈祷她能放过自己。可当她真的收回手时,玛恩纳却向她投去了惊讶的目光。
“叔叔,”
玛嘉烈还是不太习惯这样赤身裸体地和叔叔说话,她左右摸索了几下想找个能够蔽体的布料裹上,最后只能抱起她的大尾巴拢在怀中,遮住了她红肿的乳珠和湿漉漉的腿根。她看向叔叔竖起的眉毛,知道他此时仍在痛苦地挣扎,她开始反思是不是那天晚上她不知所措的抗拒给他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
“如果您不愿意的话,请不要勉强……”
“……”
玛恩纳因为她不合时宜的体贴一时间又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中听到这种话,还是从玛嘉烈这样一个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女口中。他眼神复杂地看着玛嘉烈关切的神情,即便她在尽力克制,但却不自觉地扭动身体从怀里抱着的尾巴上索取快感,可这点微不足道的作用对她已经食髓知味的身体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玛恩纳像是被她幼稚的想法传染了一样,心怀一丝可耻的妒意把玛嘉烈紧紧攀附着的尾巴从她的臂弯间拔出来,按在一边,俯下身轻轻咬了一下她被尾尖的毛发戳得胀大起来的乳尖。
“唔……”
玛嘉烈刚刚经历了一场意外的小高潮的身体在有点疼痛的刺激下很快进入了状态,并且变得更加敏感,玛恩纳粗重炽热的鼻息喷洒在胸脯的软肉上都能激起她一阵由内而外的战栗,竟已顾不上叔叔依然穿着衣服、不肯脱掉这件事,难以自持地发出舒服的轻喘,腰肢摆动着已经为进一步的亲密做好了准备。
玛嘉烈扬起头,柔韧的身体像是一把圆满的弓一样蓄力绷紧,玛恩纳的吻像是从拱桥上滑落的雨水一样流淌在她白皙的腹部。玛嘉烈在参加骑士竞技后经常受伤,有时玛恩纳掀开她的衣摆、会在她紧张地收紧的小腹上看到刚被源石技艺愈合的新鲜伤疤,再也没见过她如此完好无暇的样子。
玛恩纳熨贴的嘴唇就这样一路向下,卷走她泛着情动的粉红色泽的皮肤上一层薄薄的细汗,目的明确地向被一小撮金色的耻毛覆盖着的女阴行进。玛恩纳张开虎口卡住玛嘉烈劲瘦紧实的腰肢,伸出舌尖时下意识地抬眼越过白花花的肉体看了一眼玛嘉烈涨红的脸,她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猜想到玛恩纳下一步的动作,耳朵趴在头顶对此不做任何反抗,甚至隐隐地流露出一丝鼓舞和期待来……玛恩纳垂下眼皮,鼻尖顶开软热的肉户,平展的舌面重重舔过那颗弱小的肉蒂,同时收紧了掌心在玛嘉烈挺着腰逃脱前把她的身体固定住,就这样近乎粗暴地开始满足玛嘉烈盲目的期待。
玛嘉烈在翻涌的快感中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又惹叔叔不高兴了。她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奋力绷紧全身的肌肉、试图抵御从那处密集的神经丛爆发开来的欢愉。但骑士的意志力此时压根派不上用场,只会让她更清晰地捕捉到叔叔的舌头是如何碾平肿胀的蒂头,带来尖锐的、失禁般的危机感。她咬住为了防止自己纵声大叫而塞入口中的指节,瘫软的下半身被疼痛唤醒了知觉——她开始有些受不了了,不论如何她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即便在叔叔眼中她的主意多得有些过了头,但玛嘉烈到了这个年纪却连自慰都没有过。
玛嘉烈身为拥有金色血统的天马,身体机能本就卓越超人,经过常年不加懈怠的训练,她的大腿结实有力,在肉贴肉的近身格斗中完全足以绞断一个成年男性的脖子。但是玛恩纳丝毫不为缠束在他侧颈的紧窒力度所动,仍是不留情面地用牙齿叼住少女鼓涨的阴唇厮磨,青筋暴起的手臂松开玛嘉烈绵软扭动的胯骨,以优胜于年轻天马的技巧和力道轻松压制住了玛嘉烈快要歇斯底里的挣扎。
玛恩纳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汹涌的欲望被变态地压抑转变成为微妙的暴力,或许是因为在玛嘉烈一味的慷慨的给予下逐渐积赞起来的软弱的怨恨,或许只是单纯因为玛嘉烈的身体让他过分陶醉、激发了本能的征服欲,玛恩纳在她的奋起反抗变成瘫软无力的啜泣时依然用力抬高了她的大腿,粗砺的指尖按压着在刚刚的调情中已经被他揉出一个小口的裂缝,在他用牙尖咬瘪被折磨得又肿又烫的阴蒂的同时,迎合着热情的穴口吮吸吞咽的动作埋入了一个指节。
玛恩纳耸动着手腕,破开层层缠绕上来的软肉、把对第一次含住什么东西的女穴来说十分粗大的手指缓缓推入潮湿高热的深处。在这个美妙的过程中,他抬起下巴盯着玛嘉烈湿润的眼角处积蓄着的泪光,看着那一串脆弱的泪水从她潮红的脸颊滑落、没入凌乱的发丝间。
他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片血雾,面对玛嘉烈和鲛珠一样珍贵的眼泪,他不仅没有感到应有的怜惜和愧意,反而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快感:他想玛嘉烈此时再也不能那样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出“您也很好”这样荒唐的话。在欲望的撕扯下玛恩纳已经支离破碎,玛嘉烈却依然眼含爱欲、呜咽着一遍遍喊他“叔叔”。玛恩纳垂下嘴角、不予回应——即便他不是骑士、即便他的行为已经背弃了临光的名姓,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的侄女做出这样不可饶恕的事情?
玛嘉烈在涨涩地埋进身体里的手指开始抽插时抓紧了床单,竭力放松她被玛恩纳钳制住的身体。实际上当她本能地开始挣扎时就有些惊慌地顿住了,虽然叔叔的大床宽敞空旷她并不会因此踢翻什么东西,但是为了防止再一次把叔叔吓跑,她选择在玛恩纳强硬的压制下松懈了力度。可那一瞬间的爆发似乎触动了玛恩纳的防御机制,他此时神情冷峻、面露凶光,也不再爱怜玛嘉烈尚且青涩的身体。可玛嘉烈却因为他此时展现出来的与平时疏离冷淡、疲惫麻木、耐心温柔完全不同的样子而感到异常心动,轻而易举地从玛恩纳称得上是粗暴的动作中获得了成倍的快感。
“嗯!叔、叔叔……”
在叔叔火热的注视中玛嘉烈抽搐着绞紧了体内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指节粗大,不论是持枪执剑还是穿针引线都非常在行。在这种事情上玛恩纳也毫无保留地充分利用起了他独有的优势和灵活性,修剪得体的指甲不会划伤她体内过分热情地蠕动着的软肉,指节屈起后以极强的存在感扣弄着酸胀的敏感点,指腹上的茧子被淫水泡软后合宜地刮过痒得直抖的内壁。玛嘉烈挺起腰、侧脸埋在散开的长发中低声轻吟着,在叔叔的手指长驱直入时配合地吞至指根,湿透了的外阴被他的掌心托起,大拇指抵住阴蒂让玛嘉烈热烈的吞吃更加急切。
对于这过分的默契,初尝甜头的身体也给出了极为慷慨的馈赠:在玛恩纳迫不及待地插入第二根手指的时候富有弹性的殷红穴口温顺地敞开着,甚至欲求不满地吮吸嘬弄着粗硬的指骨,丰沛的水液在挤压中发出滋滋的声响。玛嘉烈在情迷意乱的喘息中张开鼻孔以获取空气,却嗅到了腥甜的水汽:像是挤上柠檬汁的新鲜牡蛎。她正这么胡乱想着,在氤氲的泪光中看到叔叔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揩去几滴溅到他下巴上的淫水,凑在鼻尖下嗅了嗅后不假思索地伸出舌头舔掉——
玛嘉烈再也受不了他这种无动于衷的色情、也顾不上自己看上去是多么乱七八糟,她在摄住心神的恐怖快感中向叔叔伸出手、流露出了她自认为软弱的求助的姿态。不受控制地抽动、绞紧、喷洒汁水的阴穴占据了全部感官,在无法形容的酸软、舒畅、恐惧、欢愉、饱满和虚空中,玛嘉烈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性高潮,激烈、持续、完整,让她向来坚实稳固的灵魂都在震颤。
被叔叔结实的臂弯沉沉接住时,玛嘉烈迷茫地睁大眼睛,陷入了摇摇欲坠的悲伤:在爱上叔叔这件事上,玛嘉烈从不后悔。但是她并不是会被情感冲昏头脑的人——即便她从未因为这份不伦的爱恋而感到可耻,但隐约之中她也能从叔叔意味深长的注视、胆怯沉重的爱抚和苦涩激烈的深吻中,察觉到无声上演的悲观预兆:身份的错位、年龄的悬殊和观点的分歧,最终会酿成他们之间惨淡落幕的悲剧。
他们或许都是愤世嫉俗的人,都不安于接受现状,但他们终究不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玛嘉烈和叔叔一样爱着他们的亲人。在面对玛莉娅的纯真和祖父的疼爱时,玛嘉烈也能体会到那种让叔叔眉头紧锁的悲怆。
即便如此,玛嘉烈也在努力克服、她敢肯定自己不问如何都爱着叔叔。但玛恩纳总是对她有所保留,也十分明智地从不做出承诺,他似乎从不相信这些东西。而就算正置身于他温暖的怀抱中,玛嘉烈也能感受到这里还并非是令她心安的归宿。叔叔无时无刻都在为她在幡然醒悟后的骤然离去做好准备,仿佛他明明已经这样好、在玛嘉烈心目中无人能比,也依旧不值得她停留。
玛恩纳已经从近乎狂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心怀愧疚地俯身搂住玛嘉烈颤抖的身体,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痕,手指深埋在痉挛的阴道中顿住不动,贴心地等她捱过高潮后失神的余韵。他极少、或说从未产生过这样激烈的情感,这也是玛嘉烈对他来说不可抗拒的魔力所在。玛恩纳皱着眉,身体里像是灌进了岩浆一样滚烫,欲望压抑地太深太久,终于变得麻木,即便手指正如此直观地感受着玛嘉烈身体的湿润紧致和温暖,却不会萌发出真正插入进去后的快意幻想。从一开始他也没想做到这一步。
等玛嘉烈渐渐平复下来,有点涣散的金瞳眨了两下恢复了神采,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说话。玛恩纳大概能料想到她又要说什么奇怪的话,他的耳朵逃避似的耷拉下来,在玛嘉烈开口前掰开她的臀瓣、把不再被紧裹着的手指缓慢抽出。随着一股黏腻的爱液涌出,玛嘉烈只能发出精疲力尽的气喘声,玛恩纳也好好确认了玛嘉烈并没有因为他的一时躁动而受伤。
在玛嘉烈无助地向他伸出双手时,他被一种自以为是的怜惜驱使着给出了她想要的依靠,但玛恩纳知道这不过是轻易就能揭穿的谎言。他不会再说让玛嘉烈误解的话,让她以为她要为他失败的人生承担责任。可玛恩纳深知,若是自己不必在这里,玛嘉烈会更加幸福。要是在这个时候玛嘉烈对他说出什么“感激”或是“喜欢”这类的话,他真的会恨不得杀了自己。
趁着玛嘉烈仍在喘息的空档,玛恩纳展开她的衬衣为她盖在身上,随后抽出身、在悄悄撤离的同时还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他想若是玛嘉烈今晚想留在这里睡觉,那么他就去房间里的浴室、在浴缸里凑合一夜,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完整的睡眠、再熬上一晚也没什么不妥。他正这样做好了善后的打算,玛嘉烈却已经回复了精神,趁他不察揪住了他未被抚平的衬衫一角。
“……放手。”
玛恩纳感到绝望。就算他有着驮兽般的忍耐力,此时也已经力不从心了。他们今晚已经做得很过火,即便他知道玛嘉烈的身体素质优越、也从没质疑过她的体力,但是在她不擅长的性事中玛嘉烈的耐力并不足以支持她继续这样胡闹下去。可玛恩纳也了解玛嘉烈并不是欲求不满才不肯罢休,她只是要向自己证明什么……他对此感到无能为力。
“不、叔叔,请不要离开。”
玛嘉烈吸了吸鼻子,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听上去缺乏说服力。但在稍纵即逝的忧伤中,她领略到了自己此时孤注一掷般的勇气——她想让叔叔知道,即便有一天在世俗的压力下他们不得不分开,她也会回到他身边。即便他的失望是如此顽固,但玛嘉烈也会让他看到一丝希冀。即便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玛嘉烈会替他原谅。这份罪状,从来都写着他们二人的名字,不论是谁都不该独自承受。
“请您不要拒绝我,也不要轻视我的决心……各方面的。”
玛嘉烈一直都很重视叔叔对她的看法,在看到叔叔露出欣慰或是动容的神情时,她的心也在微微融化。玛恩纳苦笑着闭了闭眼,无可奈何地想到玛嘉烈和曾经的自己实在是太像了,都是这样执迷不悟、意气用事。他的确轻视过玛嘉烈的情感,以为那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少女情思,这是他的错,他承认。
“放手,玛嘉烈。”玛恩纳攥住她的腕骨,她的体温已经降下来,因为缺少衣物的保暖而有些偏凉,在接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轻轻颤抖了一下。玛恩纳知道自己已经隐忍到了极限,连刻意压低的声音都变得嘶哑,“……交给我。”
玛嘉烈放松身体、平躺在床上,手里揪着自己的衬衫。方才他们谈话期间玛恩纳一直侧着身子,毛茸茸的大尾巴挡住了玛嘉烈的视线,让她对叔叔仍然高涨的欲望不得而知。她盯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因为常年不使用而老化的灯泡光线暗淡,不时还会短路一样闪烁一下,乳白色的灯罩里有死去的小虫的尸体。叔叔不知道正在床头柜里翻找什么,玛嘉烈在抽屉合上的声音中好奇地立起耳朵,看向回到她身边的叔叔。
玛恩纳此时也不得不庆幸自己任职的公司作为卡西米尔千千万万普通企业之一,从未克扣过员工福利。他的床头柜里散落着几只避孕套,还是公司每周的定时补给,他更换衣物的时候随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扔在里面的。他本以为自己根本用不上这些东西——捏起两个套子还特意看了一下使用日期——更别提会用在玛嘉烈身上……
玛嘉烈有些惊奇地看着他拿来的东西,玛恩纳想她并不是不认识这是什么,身为优等生她在生理卫生课上想必也表现出色,她似乎只是没想到他会储存着这类物品。在玛嘉烈有些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背德的窒息感扼住了玛恩纳的喉咙,让他在放弃抵抗中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同时身体变得更加兴奋。他伸手扯下亲手盖在玛嘉烈赤裸身体上的衣物,让她余红未消的皮肤一丝不挂地呈现在自己面前,而玛嘉烈只是揽住他的脖子送上激动的亲吻,分开双腿将他的身体纳入其中。
玛嘉烈眯起眼睛,绵长的深吻方才止息,叔叔的嘴唇又落在她的眼角,舔去她眼睫上挂着的湿漉漉的泪珠。玛嘉烈的面颊因为叔叔在阴蒂上温柔抚弄的动作而发烫,不同于方才的苛待,他这次的动作非常缠绵,倾向于挑逗,既能激起玛嘉烈的性欲、又不能让她感到满足,让她在高潮后沉寂下来的身体迅速回温,腿间熟红的小洞往外吐露着汁水,翕张着想要咬住什么东西宣泄不上不下的空虚感。
可能是因为快感过于强烈,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的确已经有些勉强了,玛嘉烈的泪腺开始分泌生理性的泪水,方才沉溺在灭顶的欢愉中,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泪,此时却在叔叔的过分在意和特别强调下分出神来,摸了摸脸颊上微凉的泪痕。玛嘉烈感到有些窘迫: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她本身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在爸爸妈妈离开后她就告诉自己,她不能像是小孩子那样哭闹了。昨天靠在玛莉娅的肩头,她也只是短暂地休整了片刻,不知道在叔叔看来她是否像是在脆弱地哭泣。
“没事的、叔叔……请别介意,”
玛嘉烈眨动着眼睛,对叔叔露出一个微笑。玛恩纳的眉头仍是苦闷地深锁着,但是眼睛明亮的吓人,虽然正在被欲望疯狂地折磨着,但他的脸看上去不再是死气沉沉、苦大仇深的模样,反而焕发起了生动红润的光泽。玛嘉烈在他极富技巧的抚弄中难以维持嘴角的弧度,发出几声沉闷的呻吟,叔叔似乎有意打断她的话,但玛嘉烈从来就是诚实的人,她抓住叔叔已经湿透、却仍不肯脱下的的衬衫前襟,断断续续地轻语出声,让叔叔的眉毛不妙地高高挑起。
“我只是,感觉、嗯——太舒服了……唔……”
说到最后玛嘉烈的声音细若蚊呐般小了下去,她塌着腰身,头顶的耳朵贴在脑后来回扫动着。玛恩纳分开指缝——他的食指和无名指正被玛嘉烈湿热蠕动着的穴道含进去半截,比起方才的无措、她已经无意中掌握了吞吃的技巧。她的敏感点不深,玛恩纳翘起指尖就能蹭过那块滚烫的软肉,在他张开手指扩张穴口的时候会被指甲不时骚扰,不满地颤抖着。随着他有节奏地合拢再分开双指、微凉的空气注入的同时吐出腥甜的蜜液,在他的掌根积了小小一滩。玛嘉烈除了有时不安分地蹬动一下小腿,尾巴在床单上扫出微弱的弧度,就只是把脸埋进他的肩膀上舔舐或是啃咬,蜷起的腹部一块块紧实的腹肌清晰可见,殷红的乳尖富有活力地挺立着,被玛恩纳另一只手拢进掌心揉捏着。
“嗯——!”
“放松身体……玛嘉烈,呼吸……”
玛恩纳的眸色越来越暗,在包裹着手指的软肉抽动着出现了痉挛的前兆、玛嘉烈叼着他的衬衫发出细长的呻吟时停顿了手上的动作,吻了吻玛嘉烈头顶用力后折的耳根,轻声安抚道。他双腿分开跪在玛嘉烈的腿间,多亏了柔软的床垫才不至于膝盖疼痛。他能感觉到挺立的性器在动作间摩擦过坚硬的拉链,搏动着泌出的前液沾湿了内裤,在厚实布料的包裹下十分憋闷难受。被父亲赶出房间后玛恩纳抽空去洗了个澡,洗掉了一身风尘后才开始工作——他在这方面总是有点洁癖,原本清洁干爽的身体此时已经被汗液、体液浸透地一塌糊涂。他烦闷地拧着眉毛,动作极其轻柔缓慢地收回手,按住了皮带扣。
跟随叔叔的指引,玛嘉烈慢慢消化掉了喷涌的快感,却有点意犹未尽地松开被她的唾液濡湿了的布料、舔了舔嘴唇。在彼此交织的急促呼吸声和雷动的心跳声中,玛嘉烈抖动了一下耳朵,听到了金属磕碰的声音。玛嘉烈趁着叔叔耷拉着一只耳朵、起身去解皮带的空档,悄悄挪动身子往床头靠了靠,垂着眼皮去看她光裸的腿间叔叔搭在腰间的手指,苍白的指尖包裹着一层晶莹的汁液,他动作优雅、看上去不紧不慢,但胯下分量十足的鼓包却充满了侵略性,玛嘉烈瞳孔颤了颤,移开了目光。
玛嘉烈想自己在这方面的确是有点过于迟钝了,即便读过很多浪漫小说、在学校里交往的好友也经常和她讲起恋爱经历,就连佐菲娅都提起过她有众多的追随者,但是玛嘉烈并没有这方面的苦恼。她人生中第一次产生性幻想,还是在前不久,她难得失眠、辗转反侧时回想起被叔叔拥抱、亲吻的感觉忍不住脸红心跳,笨拙地探索着自己的身体时脑海中突然闯入叔叔低声轻唤她名字的声音,并因此气喘吁吁的把脸埋进了枕头。
玛恩纳瞟了一眼眼神躲闪的玛嘉烈,她这时候看上去很往常一样乖巧文静,但玛恩纳向来明了她骨子里完全是一个临光,是和自己、和父亲一样有点固执的人,又继承约兰塔性格里的纯粹热烈和斯尼茨身为家族长子的担当和责任感——想到至今不知去向、死生不明的兄嫂,再看看赤裸着完美胴体、动情地躺在自己身下的玛嘉烈,玛恩纳挺直的脊梁仿佛被万根钢针穿碎。玛恩纳讽刺地抿了抿唇,欲望搅乱了他的心智,也催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报复心理——他想既然自己已堕落到如此不堪、注定要用余生偿还这份罪孽,那不如索性让自己变得更加不可原谅。
玛恩纳动作娴熟地给自己戴上避孕套,即便在面对自己狰狞勃起的性器时他的内心浮现了一丝不耻,但在强烈的耻辱感的缠窒下他却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玛恩纳想自己的确值得唾弃。玛嘉烈的目光游离着在天花板和他之间来回跳跃,听到铝箔包装被撕开的细微声音时他们的耳朵都像是遭受了巨大的噪音一般闭合在头顶。被束缚的性器从层层的布料中解放出来后昂扬地挺立在空气中,虽然玛恩纳仍是板着张脸一本正经的模样,勃发的阴茎却像是独立的生命一样汲汲营营,渴求着下流的欢愉。玛恩纳托住玛嘉烈柔软挺翘的臀部,捏住她的尾根揉了揉,她就很快给出了回应:她敏感柔嫩的股根被热量惊人的龟头抵住,玛嘉烈有些惊讶地垂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不忍直视一般紧紧闭上眼睛偏过脑袋——她似乎看了太多浪漫主义的骑士小说,不自觉地美化了这种行为、并不知晓欲望是丑陋的。
玛嘉烈收紧了腹肌,在一片黑暗中清晰地感受到她向来光滑柔顺的尾巴被涌出的淫水打湿结成一缕一缕的,即便叔叔眼疾手快地捞起她的尾巴妥善地捋整齐放在一边,她的身体对亲密行为的喜爱也有点太过头了。玛嘉烈从小就被当作一位骑士接受教导,她从来没被灌输过矜持、贞洁这类观点,只学会了要坚定、勇敢、坦荡,此时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羞耻。她的身体已经成熟、思想也十分独立,对于性、她有自己的理解。玛嘉烈用力喘了几口气,叔叔的大掌掰开她紧实的臀瓣,露出被爱液浸的油光水滑的阴道口,他骄傲的性器正抵在玛嘉烈的阴蒂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的橡胶套暧昧地轻蹭她发抖的阴户。
玛嘉烈慢慢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叔叔的表情还是那样严肃,让她忍不住觉得滑稽,但却依然宽容地接受了。她把手伸进叔叔的衬衣里,他的西裤半褪、却依然被翘起的尾根挂在腰间,玛嘉烈大胆地绕道他身后揉了揉炸毛的尾根,玛恩纳因此发出一声闷哼,抵在她阴户上的性器弹动了一下,玛嘉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腹肌瞬间绷紧、在线条结实的肌肉上能够摸到凹陷的伤疤。她仰起头在叔叔的喉结上咬了咬,尝到汗液和荷尔蒙的咸苦味道,在这之前,玛嘉烈距离叔叔最近的时候也只是站在他身前、由他抓着手臂纠正挥剑的动作。玛嘉烈能闻到叔叔身上和她相同的洗衣皂粉的味道,他的体温火热但眼神疏离,在那时她或许就已经对叔叔动心了。
“放轻松,”玛恩纳想她不该小看玛嘉烈,她似乎对一切都接受良好,她的腰部塌陷、双腿分开,臀部坐在玛恩纳平稳托举的手腕上,穴口吮吸着他扒开阴唇的大拇指,身体已经做好了交合的准备。要是她知识丰富完全有主导整场性事的能力,根本不会任由他磨蹭到这个时候,“如果觉得疼的话,一定要说……”
玛恩纳的本意或许是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场合下告诉玛嘉烈性同意的重要性,但是她却在粗壮的龟头顶上相对而言堪称娇小的穴口时一边回忆着自己插入卫生棉条时的感受、极力放松身体,一边十分倔强地说:
“好、好的,请放心,其实我一直不太怕疼……”
“……”
玛恩纳在令他苦涩无言的荒诞感中一寸寸锲入玛嘉烈的身体,在这个不算漫长的过程中觉得自己的头皮像是被狠狠揪住了一样发紧发麻,整条脊骨被抽筋剥皮般酸痛,手背因为极力克制着不会抓疼玛嘉烈的胯骨、在上面留下淤青的痕迹而青筋暴起。他咬紧了牙关、像是忍耐疼痛一样忍耐过分强烈的情欲,弓起背发出喉咙里压抑着负伤猛兽般低沉的嘶吼。但他无法否认、在某个瞬间他是充盈的、满足的,再不知廉耻一点,他感到了幸福。
玛恩纳沉着腰,被玛嘉烈攥住的尾根温顺地垂下,在感受到极其轻微的阻滞后便停止了平稳、缓慢的推进,即便还有一部分臌胀的根部停留在外面,玛嘉烈颤抖的臀尖距离他的胯骨还有一段距离,他也不允许自己进一步侵占她的身体,去欺负她隐秘脆弱的子宫颈。玛恩纳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玛嘉烈松软的甬道热情地裹吸着他,修长的大腿缠上他的腰,发烫的脸颊贴在他的侧颈处轻声喘息着。
他托住玛嘉烈的后脑,用手指拨开黏在她脸上的发丝。他自认为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在性事中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体贴的绅士,但谈不上柔情似水。玛嘉烈在他绷直的嘴角落下一个柔软的吻,他们契合的部位变得更加粘连,在玛恩纳按兵不动的情况下,穴口蠢动吸吮间制造出汁液挤榨的滋滋声。玛恩纳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兴奋地跳动着、像是在战场上那样蓄势待发、但玛嘉烈不是敌人或是猎物,他按耐住叫嚣着的冲动,绷紧火热的下腹部,控制着力度和角度,试着摆动了一下腰肢。
“啊!”
玛嘉烈在整个容纳的过程中只敢张开嘴喘息,她不是会被情欲冲昏头脑的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她抱着叔叔的脖子,感受到自己很顺利地接纳了性器的头部——玛嘉烈只是轻轻一瞥就亲眼目睹了那里的强大,薄薄的橡胶套几乎严丝合缝地裹着深红水亮的龟头——随后被扎实地填满。她眯起眼睛,在十足的饱胀感中联想到了黄油曲奇、磅蛋糕还有烤土豆这类结实饱腹的事物,轻轻咽了一口口水。
动情的身体在这样的饱足感中不必刻意、也舒适地放松下来。叔叔十分体贴地为她留出了适应的时间,玛嘉烈的耳朵欣悦地抖动着,像是憨厚的小马驹一样露出了信任和依赖的表情。叔叔呼吸沉重,覆盖在玛嘉烈身上的宽阔臂膀有力地张开,上下起伏的结实胸膛散发出逼人的热量,眼神晦暗地努力隐忍着,轻轻抚弄了一下她抖个不停的耳朵。往日里萦绕在他周身和眉宇间的冷淡落寞业已消散,玛嘉烈切身地感受到他被迫冷寂的热血,让她回想起那个会说笑、会愤慨的生动鲜活的年轻游侠。父亲母亲离开后,蛰伏多年的失望渗透了他的骨血,但本质上、他其实并没有变。
玛嘉烈吻上他的唇角,他几乎从来不笑、嘴角下垂的弧度像是锐利的剑锋,称得上是如今手无寸铁的叔叔身上最锋利的东西。他们此刻紧密相连,彼此的呼吸和热量交织着、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心声。玛嘉烈眼含爱意、真诚地注视着叔叔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默默地许下誓言:总有一天她会让叔叔相信在如今的这个时代,仍有值得他为之拿起剑的事情。
玛嘉烈想叔叔能够理解她的用意,他其实是最了解她的人。叔叔也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熟悉了这种感受,正青涩而热情挤压穴道、追求着更激烈的快感。他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耳根放下又抬起,在玛嘉烈亲昵地用大腿内侧蹭着他健壮的腰部肌肉时轻轻耸动腰腹向上壁戳动了一下。
不轻不重的一击却刚好戳中了她的敏感点,玛嘉烈浑身一僵,眼前夸张地闪烁着黑白的噪点,她瘫平在床铺上的尾巴大力甩动了一下,扬起一阵细碎的绒毛。身体接受的快感超出了渴求的想象,她本能地发出了一声高昂的叫喊,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冲破了低沉盘旋的喘息声,撞击在厚厚的墙壁上。
玛恩纳瞬间顿住了身体,但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制止玛嘉烈发出音量危险的声响——第一次承受被厚重的性器碾压、刺激敏感点的玛嘉烈发出了不同于单纯的欢愉的、略显惊恐的叫声,让他怀疑自己弄疼或是弄伤了她——但玛嘉烈却在翘起的尾音戛然而止的瞬间及其迅速地捂住了嘴巴,金色的瞳孔在快感的冲击下颤抖着流露出紧张的心虚。
他们像是正在偷情。
这个诡异的认知让玛恩纳发出痛苦的低吟,他埋在玛嘉烈身体里的性器却因此兴奋地跳动着、不可抑制地涨大了些许,撑得玛嘉烈的目光都有点涣散,紧捂在唇上的手掌下传来微弱的呻吟。玛恩纳垂下头,和玛嘉烈鼻尖对着鼻尖凝视着对方几秒,相互迷失在彼此极为相似的、属于临光的金瞳中,眼中徐徐升起的欲火交织在一起,谁也说不清楚是谁的舌尖先缠上去、又是谁的腰肢先开始摆动的,在骤然变得绝望的交缠中,他们首次共享了同一份痛苦。
直到天马惊人的肺活量也无法继续支持难舍难分、彼此交融的深吻,玛恩纳才抽身离开,纠缠不清的唇舌间勾起一根缠绵的银丝,被玛嘉烈卷起舌尖绞断。她张着嘴唇、随着身体被顶弄的频率发出急促的气喘声,掺杂着压抑的低吟,玛恩纳在她火热滚烫的柔韧穴道中有节制地抽插,感受着湿软的肉壁绞紧柱身的扎实快感,腰臀本能地挺动着、一次次用臌胀的龟头刮过软绵的嫩肉,抽出时激起热情地挽留。
他喘息着低头瞻仰玛嘉烈肤如凝脂的小腹,粗粝的大掌顺着有力地腰肢游走,最后包裹住随着他们忘情颠弄的动作甩动的挺翘双乳,感受着细腻温凉的乳肉溢出指缝,同时用粗糙的虎口夹住乳头用力揉搓,让激烈进行的快感在玛嘉烈身上连接成贯穿全身的电流,甬道不自觉地追随他揉弄胸乳的节奏吸吮,带来完美契合的绝妙体验。
玛嘉烈的腿根已经酸软地无力合拢,双腿依靠屈起的腿弯挂在叔叔的腰侧。玛嘉烈缠在他后腰的小腿不时被尾巴蹭过,身下的床单被弄皱又展平,金色的长发黏在颈后和光裸的背部,但是这些细微的瘙痒感全部都成为了快感的催化剂,让玛嘉烈关节处白皙的一层薄薄的皮肤都透露出粉红的色泽。她的穴口黏腻绵软地不像话,整个阴户都被包裹在浓郁的爱液中,那一小片金色的毛发也完全湿透了,贴在凹陷的肉户上。在一次次的蹂躏中娇嫩的敏感软肉已经不堪重负地肿大,在柱身抽出时都会被鼓胀的青筋擦过引起疯狂的颤栗。深陷于持续连贯的有力抽动中,玛嘉烈很快就脱了力,她的小腹一阵酸胀,喉咙也感到干痛不已,被磨砺的乳尖因为强烈的刺麻而颤抖,臀尖不时撞上叔叔坚硬的大腿而发红发烫。
玛嘉烈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殷勤吮吸着的肉壁也逐渐跟不上叔叔的节奏,有时懈怠地轻轻蠕动着、有时又陷入一阵痉挛般的抽搐。似乎是看不下去她在欲望中无力挣扎的样子,叔叔的手指又揉上她的阴蒂,那里通红挺立着正瑟瑟发抖,仅是轻轻的触碰就让玛嘉烈受不住地软了腰。玛嘉烈抱住叔叔的脖子,索求着含住他的嘴唇,并放心大胆地呻吟出声——她迷乱的低吟已经有些沙哑,而叔叔则会喘息着巧妙地将其咀嚼吞咽。
叔叔平滑的指甲正刮过她熟红的蒂头,玛嘉烈的臀腿猛然收紧、大腿根处的肌腱鼓起硌在玛恩纳的腰侧带来些微的疼痛,却是有力的推手。玛嘉烈的手指用力扣在叔叔的背肌上,在硬挺的柱身翘着饱胀的龟头最后一次顶过她内壁的凹陷处时合拢牙关,身体由内而外地剧烈颤抖着,吃力地达到了汹涌澎湃的顶点。
玛恩纳闷哼一声,他的舌尖被在高潮中失神的玛嘉烈无意间咬了一下,措不及防的疼痛变成意外的刺激,让他趋于松溃的意志更加薄弱。玛嘉烈收紧的四肢将他紧紧地箍在她的怀中,穴肉挤压着他膨胀粗硬的性器、淋漓的热液浇在龟头上,卡在穴口处粗壮的根茎也因此青筋鼓动,饱胀的阴囊紧缩、牵连着整个腹股沟都一阵酸麻。他绷直了尾巴,耳朵紧紧贴在头发上,浑身的血液都流动加速、汗孔舒张,以足以咬碎后槽牙的定力生生抑制住了在正处于性高潮的余韵中抽搐的温暖穴道里冲刺、发泄的本能欲望,他拥紧玛嘉烈颤抖的身体,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忍受着抽动的软肉无规律的吮吸——虽然舒服、但不足以让他射精。
玛嘉烈靠在他的胸膛上,双唇微张喘息声逐渐平静下来。玛恩纳趁她不察,缓缓地、似是恋恋不舍地退出快要致命的温暖巢穴,膨胀的龟头拔出后生龙活虎地弹动了一下、贴在他的下腹,在玛嘉烈无力瘫软的大腿上甩下一条莹白的水痕。玛嘉烈发出一声柔软的呓语,刘海黏在额头上,眼神还在努力聚焦。他们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汗淋漓,房间里密不透风、此时温度更是又高了好几度,让玛恩纳感到有些呼吸不畅,也可能是因为他胯下的性器仍狰狞地挺立着。他摘下浸满了体液的避孕套,对自己感到一阵厌弃,有些粗暴地把高昂的阴茎塞进裤子里。
玛嘉烈半阖着眼睛,感到一阵心满意足。即便她的初夜充斥着争吵、质问、拒绝和退却,但她仍感到幸福。叔叔坐在床边,终于脱下了那件穿着和没穿没什么区别的衬衫,露出性感强壮的肉体,后背上有几道陈年的疤痕,脊骨凹陷、肌肉强健,水光淋漓的肌肤是浅浅的麦色,玛嘉烈舔了舔嘴唇,感到有些口渴。
她正这么想着,叔叔突然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根电解质溶液递到她面前,便携的包装撕开后就可以随时随地补充水分和糖分,玛嘉烈去训练场的时候经常会拿两根。
“……谢谢。 ”
玛嘉烈小口小口地嘬饮着,随手抓过衬衫盖在身上。她的腿间又湿又黏,腰也有点酸痛,像是她之前身体还没发育得这么强壮的时候、训练强度太过了时那样感到疲劳困倦。而叔叔似乎默认了她会留在这里过夜,在她休整期间准备好了毯子和纸巾放在尚且没被弄得又皱又湿的那一边床铺的枕边。
期间他一直垂着眼睛不肯直视她,也没有说话,让玛嘉烈感到一丝尴尬。此时他赤裸着上半身,衬衫搭在手臂上,看上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洗澡。叔叔的房间里有配套的浴室,玛嘉烈一直都有点羡慕。她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叔叔极具观赏感的肉体上,并没有注意到他用脱下的衬衫遮盖住的下体,只是发觉他的腰腹的肌肉一直紧绷着,表情也很不自然。
玛恩纳的嘴唇张张合合,对于板起长辈的架子让玛嘉烈乖乖睡觉感到十分乏力。而还不等他说点什么,他就听到了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的父亲粗重的咳嗽声。玛恩纳知道父亲年事已高、再加上伤病缠身,夜里总也睡不安稳,后半夜里总会醒来、喝点水,在床上孤坐半晌才会睡去。
玛嘉烈也听到了祖父醒来的声音,她原本红润的脸色因此变得有些苍白,手指也攥紧了手里的衣物。但是叔叔的表情却变得柔和悲切起来,他这次主动打破了沉默,似乎是有意的宽慰。
“……已经很晚了,快睡吧。明早我会叫你起床。”
“嗯。”玛嘉烈躺在干燥的床单上,背部依然有螨虫啃噬的瘙痒感,但她也不得不忍受,“您也早点休息。”
玛恩纳瞟了一眼斑驳的床单,玛嘉烈已经侧过身双腿夹住她的尾巴、裹着毯子轻轻打了个哈欠。拿走玛嘉烈的衣裙,关上忽明忽暗的顶灯,他走进浴室,轻轻关上了门。
TBC.
Chapter 6: 番外一
Summary:
视角追加:玛莉娅视角。
记一场家庭聚会。进来看叔叔吃瘪。
时间线在第四章后,然而第四章还没写。
ooc致歉。
七夕快乐(指距离七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才发出来/指快写差不多了发现今天是七夕后赶工写完)
Chapter Text
*
“姐姐!我回来啦——”
玛莉娅推开熟悉的木门,她儿时挂上去的小铃铛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十分明亮,摇晃着发出清脆欢快的响声。印入眼帘的长廊仍是记忆中的样子,门厅里却弥漫着清新芬芳的花香。
玛莉娅把行李箱放在脚边,佐菲娅还在和把她们从火车站送到临光家的旧友聊天。她伸手拨弄了几下娇艳的花瓣,繁杂的花枝被精心修剪过,去掉毛茸茸的尖刺后笔直翠绿的花茎上骨节分明,被用一根浅紫色的丝带绑好,插在母亲的白瓷花瓶中。
花园里的小路泥泞、已经废弃的喷泉池中溢满了漂浮着枯叶和碎花的清水,姐姐告诉玛莉娅这一段时间卡西米尔阴雨连绵,前不久才刚刚放晴。
她凑近了花苞闻了闻熟悉的花香,细腻的花粉钻入鼻腔让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玛莉娅记得她还是个孩童、只到姐姐腰那么高的时候,在雨后跟着姐姐去花园里的野花丛中穿梭、玩闹时,茂盛的花株甚至能淹没她的头顶。
她回忆着儿时单纯的快乐,幸福地想着如今姐姐已经回家,她又能经常得到姐姐的陪伴和教导了。虽然姐姐已经成为了身负重任的耀骑士而公务繁忙、玛莉娅也正跟随罗德岛游历、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工匠,但是比起玛嘉烈被流放的从前,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已经不再是奢望了。
玛莉娅能不时回到家中,玛嘉烈也会抽空前往本舰,她们总会亲密无间地凑在一起。有时佐菲娅会加入,有时玛莉娅还会见到那两位萨卡兹姐姐,更多的时候还是她们姐妹二人在一起谈心,玛嘉烈会指导她骑士剑术,玛莉娅也会把自己改造盔甲、剑枪的想法和思路讲给姐姐听。
虽然玛莉娅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应答,但是她听到了平缓的脚步声,正满心期待地向屋内张望着,看到转过拐角的一抹金色时眼睛一亮,一段时间没见、恨不得扑到姐姐怀里狠狠地撒娇一番,定睛一看,却发现来者是自己的叔叔。
“唉?玛恩纳叔叔?”玛莉娅一时有些惊讶,叔叔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一副居家的打扮,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这么悠闲的样子了,“您今天不用上班吗?哦对了,您现在在办事处工作……姐姐呢?”
玛莉娅伸长脖子望向叔叔身后,却没见到姐姐的身影。也顾不上和叔叔问好,玛莉娅有些疑惑地询问道。明明说好姐姐会在家等她,难道又被工作缠住了?没见到姐姐,玛莉娅的神情变得焦虑,或许是她小时候在银枪那里借住了两天后回到家姐姐就不见了留下的童年阴影作祟,让向来不动声色的叔叔挑了挑眉。
玛莉娅从小就喜欢缠着姐姐,姐姐刚离开时她真的非常伤心,有时会躲在被窝里悄悄哭泣、宣泄对姐姐的思念。但是她极少在叔叔面前表露出悲伤的情绪,虽然她那时候还年纪不大,但是却能感受到叔叔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姐姐的离去无动于衷、漠然置之。
“玛莉娅,我收到玛嘉烈的消息——”
还不等玛恩纳开口,佐菲娅就推门进来,看到叔侄二人站在门厅处满脸疑惑,有些好笑地解开了此时的困局:
“玛嘉烈说她临时有事,晚饭前能赶回来。”佐菲娅冲着玛恩纳扬起下巴,他正弯下腰帮玛莉娅提起行李箱,“你叔叔刚好有空,在家等你回来呢。”
玛莉娅放下心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一心只想着和姐姐见面、反而忽视了专门为她接风的叔叔。但是叔叔只是甩了甩耳朵,说了一句“快进屋吧”,就带着二人向家里走去。
玛莉娅挽着佐菲娅的手臂跟在叔叔身后,二人叽叽喳喳、热火朝天地讨论起今晚的安排:
雨后空气清新,玛莉娅早就和姐姐商量好了,在后花园支起餐桌,晚酌一会。佐菲娅带来了香槟和果酒,需要的食材也买齐码在冰箱里,玛恩纳告诉她们订好的蛋糕和甜品不多时就会送到家门口。玛莉娅事先并不知道他在家,一想到能久违地尝到叔叔的手艺,她也更加期待起来。
“真怀念呢,我们多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吃饭了?”
玛莉娅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佐菲娅并没有留宿的打算,晚餐后她还要回家一趟。玛恩纳把玛嘉烈按照她的要求精心采购的食材一件件摆放在料理台上,她检查了一遍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几个月前你才为玛嘉烈举办了庆功宴。”
玛恩纳从橱柜中拿出一套水晶香槟杯,这套杯子是玛恩纳的母亲留下来的,每次家庭聚餐都会拿出来用,但是却被珍惜保存得很好,晶莹剔透的杯壁上没有一丝划痕。他从柔软的丝垫中取出杯子慢慢擦拭着,回忆起庆功宴当夜的混乱,对今晚产生了不容乐观的预估。那时几乎到场的每一个人都喝醉了,他既不喝酒、又不由衷地为玛嘉烈再次夺冠而感到开心,为了不扫兴就提前离开了。
“那次啊……”佐菲娅歪着头回忆了一下,那晚她醉到栽在花丛里睡了一夜,只能回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玛恩纳的身影偶尔会孤零零地出现在热闹场景的角落中,看上去和笑闹着的众人格格不入,不过他向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不会去呢。”
“……”
玛恩纳没有搭腔。他那天刚得到公司的批准,拿到了为期三个月的带薪休假的假条。或许是一时兴起,玛莉娅战战兢兢地提出她和姐姐要去佐菲娅家里参加庆功宴、问叔叔要不要一起去时,他也就答应了。玛莉娅对此感到不可置信,就连玛嘉烈也露出了万分惊讶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
“毕竟你连玛嘉烈的成人礼都能缺席。”
提起这件事,佐菲娅语气中还有些许的不满。玛恩纳则垂头擦着杯子,他的耳朵向下塌了一点,却仍是面不改色。在断片的模糊记忆里,她突然发现玛恩纳的目光总是不着痕迹地落在宴会的主角——落在玛嘉烈身上。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勾起了嘴角。
“我本以为你不仅不认可耀骑士,甚至还看不起玛嘉烈的付出。出席那种场合,对你来说应该是件自降身价的事情吧?”
玛恩纳的耳朵立了起来。和佐菲娅谈话是很考验技巧的,她不仅观察敏锐而且心思缜密,对于玛恩纳也算得上是了解。她虽然和玛嘉烈年龄相仿,但和玛恩纳却是平辈,和他说话时也不像两个侄女那样拘谨。
“……这样的事我也做过不少了。”玛恩纳沉吟片刻,不选择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哼。”果不其然佐菲娅冷笑一声,掺杂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可真是嘴硬,玛恩纳。承认你也为玛嘉烈、为耀骑士的回归感到振奋,就这么难吗?”
“别把那个荒唐的绰号带到临光家里来,佐菲娅。”
玛恩纳放下最后一只擦好的杯子,皱着眉看向乐此不疲地陪着姐妹俩胡闹的佐菲娅,眼中隐隐地传达出严肃的警告。他早就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加入罗德岛并不代表他认可耀骑士。即便如今他们的关系得到了缓和……在这件事上,他对玛嘉烈依然是没什么可说的。
“无趣。”
佐菲娅可不会被他唬住,她撇了撇嘴,抛下一个简短而精准的评价后就不再搭理他,系上围裙去水池边清洗蔬菜了。
*
“玛莉娅——”
“玛莉娅!”
玛莉娅从引擎盖后探出头来,鼓点激昂的音乐声中她只能依稀分辨出佐菲亚呼唤她的声音,她此时正站在车库门口叉着腰看着她。玛莉娅抿着嘴对她心虚一笑,钻进驾驶室关掉了播放器。
“嘿嘿,佐菲娅姑妈。”她双手背在身后讪笑着看着她,一副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成功地让佐菲娅脸上隐隐的怒气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心软。玛莉娅经常会被指出对于机械和工具的狂热有些过了头,好几次都在半夜被佐菲娅从罗德岛工程部里揪着衣领拎回宿舍睡觉。
跟着叔叔来车库搬桌椅的时候,她还有点忧心忡忡。记忆中车库完全是乱七八糟的样子,而自从姐姐离开后那副折叠桌椅再也没有用过了,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从堆积如山的杂物中翻找出来。
而等叔叔打开了车库的自动升降门,玛莉娅却看到了焕然一新的景象,尤其是在看到停在正中央、和叔叔十年来低调朴素的座驾完全不同的新车时,玛莉娅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几乎要扑到崭新明亮的车身上:“叔叔您居然换新车了!”
拎着两张椅子跟在叔叔身后走出车库的时候,玛莉娅的眼神还粘在车身上,“我在电视广告里看到这辆车是梅什科工业今年生产的、配备新一代源石内燃机的车型……”
听到她小声的嘀咕,走在她前面的叔叔突然停下了脚步,玛莉娅一个不留神撞在了他的后背上,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揉了揉额头。
“专心一点,玛莉娅。”叔叔叹了口气,却转过身拿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放在一旁,一手还提着厚重的木质折叠桌,看上去却毫不费力。
“叔叔,等会我们搬完了东西,我可以回车库、打开引擎盖看一看发动机吗?”玛莉娅实在是抵御不了眼前的诱惑,双手合十祈求到,“我一定不会把您的新车拆坏的!”
“……不必了。”
“唉?”玛莉娅知道叔叔一定不会拒绝她的,但是“不必了”是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我来搬就好。”
“谢谢叔叔!”玛莉娅欢呼一声,向叔叔道谢后挽起袖子一头栽进了精密的机械中,期间觉得少了点什么,就爬进驾驶室打开了播放器,居然非常惊喜地在里面发现了自己几年前送给叔叔的唱片。在动感的音乐中她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爱好中,把她答应过佐菲娅和她一起布置餐桌的事情完全抛到了脑后。
“你真是——”佐菲娅这下也不忍心说她什么,“一看到这些就什么都顾不上了,玛嘉烈回来了。”
“真的吗?太好了!”
玛莉娅在架子上随手拿起一块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机油,这才粗略地环视了一圈被整理地井井有条的车库,发现自己儿时的机车模型、姐姐送给她的第一只工具箱还有一些童话书都被整齐地收纳起来,而一些随着姐姐的离开、被叔叔像是废品一样搁置在车库里的属于姐姐的旧物,也都被一件件擦拭过、摆放在她的东西旁边。
“咦?这是?”
她把污渍斑驳的毛巾挂在挂钩上,无意间在杂物箱中发现了一份陈旧泛黄的报纸。虽然叔叔有看报纸的习惯,但是他对于这类读物向来都是不甚爱惜的,往往被他随手扔在车座上、或是卷起插在公文包里,如果纸张被撕破或是皱了,就算是被雨淋湿、字迹模糊了他也不在意,换一份读就是了。玛莉娅儿时会有些好奇,叔叔每天端着翻阅的报纸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魅力、让他天天“爱不释手”,长大后她意识到叔叔只是以此来打发时间罢了,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正因为如此,她才对这件稀松平常的物品感到有些不同寻常:既然叔叔已经彻底地清理了杂乱的车库,那么凭借玛莉娅对他的秩序性的了解,他不会遗落下这类无关紧要的物品。更何况他把这份报纸归纳在了姐姐的物品中,而姐姐和玛莉娅一样对报纸都持不欢迎的态度,玛莉娅也从未见过她读报。
这么想着,玛莉娅拎起那份对折的报纸把它展开,佐菲娅也凑近查看,尚且青涩稚嫩的耀骑士身披盔甲和披风,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半身像跃然纸上,和她被流放前在冠军墙上短暂地悬挂了一段时间的肖像是同一张照片,并未因为纸张的泛黄褪色而失去光彩,耀眼夺目地占据了旧报的头版头条。
“这不是玛嘉烈第一次夺冠时的报道吗?”佐菲娅接过来看了看,“是六年前的报纸没错。”
“叔叔他……居然还留着这份报纸。”
玛莉娅看着报纸上的年份日期,又回想起那一段艰难的日子。她那时候年纪还小,但已经非常懂事,能够感受到家中令人不安的暗流涌动。不仅叔叔和姐姐彼此互不理睬,就连卧病的祖父都开始频繁接见一些看上去十分重要的客人,有时叔叔会告诉她今天不必去学校、可以在家休息却不告诉她原因,而没过多久她就被送到了熟悉的银枪天马那里暂住,回来时姐姐就已经不在了。
小小的玛莉娅看着曾经幸福的家变得四分五裂,却无能为力。她也知道,即便叔叔和姐姐努力在她面前营造出一种相安无事的假象,他们之间也因为姐姐参加骑士竞技这件事而产生了难以挽回的裂痕。在姐姐终于夺冠时,她还幻想着叔叔会因此而认可姐姐的做法,他们的矛盾能得到缓和,但她那时候毕竟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也不明白正是因为叔叔当时是绝对正确的,才看上去是那样冷酷无情。
“他会买下这份报纸也很令人意外吧。”佐菲娅非常直接地阐述了自己的感受,蹙着眉想象了一下玛恩纳在熟人的报摊上看到这份报纸、皱着眉强压下内心的恼怒在对方对玛嘉烈的称赞和夸奖中付钱的样子。
她因为这个生动的画面而轻笑了一声,却发觉向来活泼爱笑的玛莉娅突然变得沉默无言、若有所思起来,她皱着眉、金色的眸子闪烁着,看起来和玛嘉烈还有玛恩纳钻牛角尖和固执己见的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了,玛莉娅?”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玛莉娅摇了摇头,合上报纸,把它妥善地放回原处。
在姐姐离开后,玛恩纳叔叔从不提起她,每当玛莉娅说起姐姐,他也会沉默不语。她决心参加骑士竞技时,叔叔总是把姐姐当作反面例子挂在嘴边,仿佛对姐姐他只有无休止的否定。就连姐姐回来时,他还对姐姐说了很多刺耳的话,就连玛莉娅也忍不住反驳和制止,当然也被叔叔呵斥道“安静”了。她那时还很不服气,姐姐在决斗中赢了叔叔,她也只是觉得松了口气,想着叔叔这下总不会继续诘难姐姐、说那些令人气馁的话了。
但是叔叔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姐姐心怀不满到了最终也无话可说的地步吗?玛莉娅从未因此而责怪过他,就像她和姐姐说的那样,她只是希望他们的家仍是那个家。在亲身经历过那些事后,玛莉娅也明白了叔叔所言并非是空穴来风、言过其实的恐吓。可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姐姐成功地证明了那些可恶的顽疾并非是不能战胜的,她也并不是孤身一人走在这条道路上。而叔叔,也重新拿起了剑。
这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个好结局。叔叔要离开卡西米尔的时候,虽然她和姐姐都感到有些意外和惊讶,但谁也没有出言挽留。后来在罗德岛本舰上遇到叔叔,玛莉娅在一时的惊奇过后居然也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并且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在叔叔和姐姐的陪伴下长大的玛莉娅,见证过他们曾经深刻的羁绊,也相信着姐姐说的,就算很难、她们和叔叔也会和好如初的。
玛莉娅对佐菲娅展露出她的招牌笑容,她想自己或许不必为叔叔和姐姐之间的矛盾而感到忧心,也不必担心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让他失望——她没有在成为一名骑士的道路上走下去,也不像姐姐的光芒那样耀眼。
可既然叔叔会买下、会留下这份报纸,或许可以证明,他虽然从未认同姐姐选择的道路,却并不会贬斥她取得的荣耀;即便叔叔认为她不能够照亮什么,也从未否认过她的光芒。令叔叔感到失望的,从来都是这个灰暗的时代,而不是姐姐、自己或是任何屈服于这个时代和奋起与之抗争的人。但这其中或许不包括他自己。
“别多想,玛莉娅。”看到她的笑容,佐菲娅也稍稍宽心,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宽慰道,“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了,不是吗?”
“是啊。大家都在这里了。”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姐姐、和姐姐交流这段时间的见闻了,“姐姐她在厨房吗?”
“嗯,快去找她吧,她也很想你了。”佐菲娅和她一起关上车库的门,“对了,记得把餐具拿来,小心点别摔碎了。”
“放心吧,佐菲娅姑妈,我才不会那么毛手毛脚的呢。”
*
一靠近厨房,奶油浓汤浓郁的香味就缠住了玛莉娅敏锐的嗅觉。房间里很安静,汤汁沸腾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刀尖落在砧板上的响声清脆而有节奏,玛莉娅悄悄探出身子,看到叔叔和姐姐正并肩站在灶台前,两只金色的大尾巴垂在身后,各自忙碌着也没有说话,在腾腾的热气中二人的金发都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辉。
玛嘉烈放下调料瓶,搅动着浓稠的汤汁看着细碎的海盐粒慢慢融化,鼻尖萦绕着黄油、牛奶和奶酪的三重香气,馥郁的奶香让她满足地勾起嘴角。叔叔在她身边,递过来一小碟切好的培根碎,她轻声道谢后把焦香的肉碎倒进锅里,关火后撒上欧芹碎,奶白的浓汤上点缀着红红绿绿的佐料,看上去十分美味。
玛嘉烈沿着锅边舀起一勺汤,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伸出舌尖确认温度合宜后正准备试味。玛莉娅的口味偏甜,咸甜口的奶油汤称得上是“老少皆宜”(没有说叔叔老的意思),考虑到叔叔并不喜欢甜食,如果甜味淡了玛嘉烈会适当地调整一下调味。
玛恩纳切好了果盘,抽出湿巾擦了擦指尖沾上的果汁。玛嘉烈正微微俯首凑近汤匙,她披在身后的长发随着动作从肩膀上滑落到胸前,她发出一声惊呼,让玛恩纳不得不越过徐徐的热气向她伸出手、把那缕碍事的头发拨弄到耳后。他动作轻柔,湿凉的指尖掠过玛嘉烈温暖的耳廓时她头顶的兽耳轻轻甩动了两下。
“谢谢您。”
玛嘉烈放下汤匙,对他露出一个充满感激的微笑。玛莉娅看着姐姐笑容灿烂的侧脸,回想起很多年以前、叔叔和姐姐曾经关系亲密的时候,姐姐会陪她在花园中那颗粗壮的老树的树荫下展开野餐垫,带上她喜欢的零食和玩具。祖父在三楼的阳台上晒着太阳,玛莉娅和她打招呼的时候也会对着她们挥挥手。
过不了多久叔叔会从屋里走出来,经历了一周不见天日的忙忙碌碌,姐姐邀请他一起在室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晒一晒太阳。叔叔手臂间夹着一份报纸,手里捏着一本书,他伸手把书本递出来时坐在玛莉娅身边的姐姐会仰起头,像这样微笑着对叔叔道谢。
小小的玛莉娅有些着迷地看着细碎的阳光下姐姐明艳生动的侧脸。直到很久以后,强烈的聚光灯和高清的镜头把她线条更加清晰、五官更加俊朗的脸呈现得那样清晰,注视着姐姐坚毅的、笃定的神情,她仍忘不了那时姐姐朦胧青涩的笑容,让她感到惊艳不已。
“……做饭的时候还是把头发扎起来吧。”
玛恩纳动作不自然地收回手,手指捻住裤缝来回摩擦了一下。他们明明有过很多远比这要亲密的接触,但是下意识地做出这样的举动后,他总会感到皮肤下轻微的刺痛,和心脏诡异的悸动。他正犹疑着该如何自然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突然听到了从厨房门口传来的窸窣声,他和玛嘉烈同时回头,看到玛莉娅正站在那里,眼含热泪。
“……”
“玛莉娅?你怎么站在那里不出声……”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妹妹让玛嘉烈一时有些慌乱,她非常迅速地瞟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玛恩纳,而他则眉头紧皱、露出了让玛嘉烈感到不解的、不妙的神情。此时玛莉娅也已经难以忽视鼻头的酸涩、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玛嘉烈这才发觉她的眼眶红红的,嘴巴正瘪成一个既感动、又有点委屈的让人心疼的弧度。
“玛恩纳叔叔……姐姐……”积蓄的眼泪从热热的眼眶中溢出来,玛莉娅的声音颤抖,即便她努力忍住眼泪,看到叔叔和姐姐像是以前那样站在一起料理完饭、彼此关心,她还是克制不住地哭了。
“玛莉娅?你怎么哭了?”
见状玛嘉烈也顾不上那么多,连忙快步走到妹妹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地把她抱进怀里。而玛莉娅的脸蛋蹭在姐姐的衣领上,幸福喜悦的眼泪却越擦越多。玛恩纳站在原地,对于瞬息万变的少女心性感到深深的无力:他毕竟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人,对于玛莉娅此时的眼泪,他也能体会到这背后的酸楚……和温情。
“呜、姐姐别担心,我没事……”情绪稍稍平缓下来的玛莉娅在姐姐的怀里抬起头,看到她正眼含怜爱和担忧地看着自己。姐姐的味道是这么熟悉、体温是这么温暖,而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的叔叔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下来,“看到姐姐和叔叔能和好如初,我只是、太开心了——呜——”
这么说着,玛莉娅的眼泪就又非常丢脸地飙了出来,她把脸埋在姐姐的肩头,用力抱住了她。而玛嘉烈则又无奈又心疼又好笑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她小时候扑在姐姐怀里撒娇时那样亲昵地爱抚着她。
玛嘉烈有些自责地轻声安慰着玛莉娅,即便玛莉娅向来是那种乐天派的性格,但也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孩子,对家人怀着无私的深爱。她离开家、离开玛莉娅许多年,虽然她们姐妹二人重逢后仍是像先前那样亲密无间,但是对于妹妹,玛嘉烈总是感到愧对。现如今,居然还让她为自己和叔叔之间的关系而心怀担忧——这其中的原委则远比她能想象到的复杂、她也必须对玛莉娅有所隐瞒,更让她感到过意不去——玛嘉烈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向伫立在她身后、既不言语也不动作的叔叔。
因为玛莉娅哭泣着直白地吐露心声,对此毫无应对经验的玛恩纳神情有些僵硬。好在在玛嘉烈的安慰下玛莉娅渐渐平静下来,或许是觉得掉眼泪是一件很丢脸的事,缩在她怀里不肯出来。他默默叹气,心想自己身为一位长辈,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失职。
可在玛嘉烈那有些苦涩的回眸一瞥时,玛恩纳也愣住了一瞬。他和玛嘉烈算得上是“和好如初”了吗?一开始一切都是清白的,而现如今他们谁也逃避不了良心的审判,心连着心被一根钢针穿刺在忏悔架上受刑。当然不论如何玛莉娅都不会想到这方面,而玛嘉烈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隐痛却也的确刺痛了他。对于真心为他们感到喜悦的玛莉娅,这究竟是保护还是欺骗,他和玛嘉烈心中都有答案。
而另一边佐菲娅已经铺好了桌布,布置好了餐桌,却迟迟等不来玛莉娅送来餐具。虽然玛莉娅已经是个能在竞技场上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佐菲娅还总是对她放心不下。她进屋后循声来到厨房,却正巧撞见这样一幕:
玛莉娅正躲在玛嘉烈的怀中擦着眼泪,玛嘉烈面带愧疚地轻抚着她耷拉下来的耳朵,玛恩纳则站在远处面色不佳,双眉紧簇、双唇紧抿,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抱在一起的两姐妹。
“玛恩纳!”
佐菲娅感到气血上涌,冲上前去挡在姐妹二人身前,大声斥责起他来。在佐菲娅眼中,他总是那样冷淡刻薄、故作深沉、讳莫如深,明明对两个侄女心怀关爱,却从不肯表露出来,就这样一味地以不近人情的长辈的姿态把她们越推越远。可他是玛嘉烈和玛莉娅最亲近的亲人了,她们也渴望着能和他好好相处。就算不能像之前那样,在这样值得高兴的日子里,他也不能毫无理由地就把玛莉娅惹哭!
“玛莉娅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居然又把她惹哭了!你身为一个长辈,总是对玛莉娅和玛嘉烈说过分的话,当心以后她们都不回家、你自己在这里过孤家寡人的日子吧!”
完全被冤枉了的玛恩纳茫然地眨了眨眼,嘴角塌下的弧度变得麻木。听到“孤家寡人”四个字的时候他的耳朵悄悄弹动了一下,这个对常人来说算得上恶毒恐怖的诅咒在他看来却着实有些无关紧要。他抿抿嘴,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驳。
在一阵诡谲的死寂中玛莉娅也停止了哭泣,她和姐姐迅速地对视一眼,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拉住情绪激动的佐菲娅:
“佐菲娅!你冷静一下!”
“佐菲娅姑妈、哦不,佐菲娅姐姐,你别骂叔叔了!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
橙红色的夕阳悬挂在高大的松杉树顶,花园中葱郁繁盛的植被披上一层镀金的光晕。柔和的晚风携卷着潮湿的水汽、花草的清香和远处城市中的尘灰气息扑面而来,玛莉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于在卡西米尔、在城市中成长起来的她来说,这就是故乡、是家的味道。
佐菲娅在花园中找到了一块还算整洁的空地指挥玛恩纳架起桌椅,玛莉娅帮她摆好餐具后,他们一起运来了丰盛的菜肴。看着令人垂涎欲滴的菜品,玛莉娅特地拿出手机拍照留念:面包放在铺着餐垫的小篮子里,浓汤盛在深碟中,蔬菜烤盘淋上香气四溢的肉汁,番茄烩饭色泽红润、点缀着青红的辣椒圈,蜂蜜烤羽兽翅肉外皮焦脆、肉质鲜嫩,慢炖带骨腿肉软烂入味,水果奶酪拼盘做为小食、就连甜品都有蛋糕、油炸多拿滋和卡西米尔特色果浆布丁可供选择。
玛嘉烈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斟满饮品,玛莉娅喜欢甜甜的水果酒,她和佐菲娅喝粉色的气泡香槟。她询问了玛恩纳叔叔的意愿,对方表示他喝果汁就好,于是玛嘉烈往他的香槟杯里倒满冰镇橙汁,递到他面前。
他们都卸下了手甲和肩甲,换上轻松舒适的便服,围坐在桌前,随着佐菲娅一声令下,一同举起了酒杯,清澈的脆响回荡在辽阔的天空下,玛莉娅咽下一口甜滋滋的、蜜桃味的果酒,捏着手中精巧的杯子来回打量着,以往家人为她配备了专用的小玻璃杯来喝饮料,上面印着可爱的草莓图案,如今她也到了能喝酒的年纪了。
“刚刚是我错怪你啦,玛恩纳。”佐菲娅兴高采烈地灌下一整杯,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红晕,颇为豪爽地对玛恩纳说道,“看来去罗德岛工作后你也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玛恩纳不置可否,他向来不在意他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坐在他手边的玛嘉烈闻言后悄悄打探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对佐菲娅的说法感到认同。
“别总是谈论我。玛莉娅,你先前提出的问题,现在有你自己的答案了吗?”
对此玛恩纳只是动作沉着地切开盘中的烤胡萝卜,话锋一转游刃有余地躲开了佐菲娅的调侃,将话题转移到了正对着盘中的羽兽翅肉大快朵颐的玛莉娅身上。
“啊,是的,叔叔。”被叔叔这么一问,原本正全身心享受美食的玛莉娅瞬间正襟危坐起来。她拘谨地拿起铺在腿上的餐巾擦了擦嘴,像是被叔叔检查功课那样既紧张又严肃地回答道,“我虽然不会像爸爸妈妈、像姐姐这样成为一名骑士,但是我正在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工匠。我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迷茫了,因为我知道我在做的也是有意义的事情。”
年轻天马暖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玛嘉烈也不禁为妹妹的成长而感到欣慰不已。玛莉娅修长的手指局促地绞在一起,她虽然并不想成为骑士,但是长期地从事工匠活计也使她的指腹和指节上磨砺出一层薄薄的硬茧。玛嘉烈握住妹妹温热的手心,她原本紧张地支起的耳朵因为姐姐的触碰而软软地耷拉下来。
“别紧张,玛莉娅。叔叔只是关心你一下,并不是在考验你。”
“哈哈,是哦。”玛莉娅对叔叔露出一个有点调皮的笑容,而叔叔听到她的回答后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用那种让玛莉娅感到有压力的严厉语气在这样轻松愉快的场合中继续盘问她。玛莉娅松了口气,抖动着耳朵默默地想,叔叔的关心还真是让人承受不来呢。
“你长大了,玛莉娅。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真的吗?姐姐?”
反观姐姐正对她令人心安地微笑着点点头,她举起酒杯和姐姐碰杯,难以抑制地为姐姐对她的肯定感到欣喜。虽然这话姐姐回来后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是玛莉娅怎么也听不够。她捧着杯子,看着姐姐把杯中粉红的酒液一饮而尽,叔叔则从冰桶里拿出香槟,又给她续满,佐菲娅也正轻轻晃着酒杯,看着一家人亲切美好的互动,脸上挂着笑容。
“叔叔——也这样认为吗?”
玛莉娅的盘子里冒出来几块烤蔬菜,是叔叔用夹子分到她盘里的,她咀嚼吞咽掉着一根长长的芦笋,用叉子拨了拨她不喜欢的四季豆,迟疑着、有点不自信地开口问道。
“……别太在意他人的看法,玛莉娅。做好你该做的事。”
酒瓶落入冰桶时搅动着冰块发出悦耳的声响,玛恩纳沉默了一下,抛出这样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来。话音刚落,玛莉娅的耳朵就像是瞬间枯萎的花朵一样了无生气地塌下耳尖。
在瞬间聚焦到他身上的三道意味不同的目光下,玛恩纳头顶的耳朵快速弹动了几下:玛莉娅失落地望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隐隐的期待,佐菲娅则面带不满地盯着他,玛嘉烈对此只是了然地微笑着……在三人沉默的注视下,玛恩纳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你的父母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干巴巴的话语却意味着难得的坦诚。得到了叔叔拐弯抹角的夸赞,玛莉娅既有些不好意思又备受鼓舞,佐菲娅则满意地点了点头。玛嘉烈听到他长长的叹气,幸运地捕捉到他闭上眼睛时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察觉到她热切的注视,叔叔的睫毛抖动了一下,目光对上她脉脉的金眸、又很快移开了视线,端起手边的果汁煞有介事地喝了一口。
“玛莉娅这孩子,参加骑士竞技的时候受了那么重的伤也没哭过。”即便玛恩纳在场,佐菲娅也不避讳谈论这些事,她看了一眼淡定地把沾了浓汤的黑麦面包送入口中的玛恩纳,他既然不愿听、就不听好了,“果然在你面前,就会脆弱一点吧。”她对玛嘉烈说。
“佐菲娅姐姐!别取笑我了!”
玛莉娅鼓起腮帮,发出了不满的抗议声。但在佐菲娅和玛嘉烈眼里,她更是像在撒娇,让她们都包容而宠溺地笑了。玛莉娅泄了气,端起眼前的果酒大喝一口,自我安慰道因为叔叔和姐姐和好了喜极而泣这件事其实一点也不丢人!叔叔也没有因此而责备她不够坚强不是吗?
“玛莉娅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我不能让她失望。”
玛嘉烈往她的盘子里添上一块最为鲜美的腿肉,而在姐姐的放纵下玛莉娅也撇开了那些已经冷掉的蔬菜,尽情地享受起叔叔完美的烹饪手艺来。
玛嘉烈这样说着,叔叔也没有出言反驳,只是连着喝了好几口饮料,似乎在以此冲淡喉头的哽塞感,而她坐得离他这样近,也能察觉到他隐隐的不安。他们算是“和好如初”了吗?玛嘉烈选择保留答案。她想叔叔或许也正这样诘问着自己,而过去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对于眼下的一切,她其实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嘿嘿,也没有啦。小的时候,还是多亏了叔叔和姐姐照顾我。还有佐菲娅姑妈!我都记得呢!家人们,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
玛莉娅可不敢说他们能像这样坐在一起吃饭聊天都是自己的功劳。其实大家都在默默地为这个家承担起责任、贡献着力量不是吗。
“玛莉娅从小就很听话呢,非常省心。”姐姐的表扬让玛莉娅的耳朵柔软地垂下来。
“除了有时候会拆坏东西。”佐菲娅揭露她黑历史的行为又让她窘迫地立起耳朵。
“小孩子好奇心强没什么问题吧!”玛莉娅这样替自己辩解道。
“现在偶尔也会……”却不成想姐姐也应和起来!
“哎呀!姐姐!”玛莉娅猛猛地往姐姐的盘子里放上几只烤羽兽翅肉,希望她能多吃点,少说一点自己的囧事。
女孩子们说说笑笑难免多喝了一点,玛恩纳没喝酒很快就吃饱了,在一旁干坐着。他没有随身携带报纸,就拿起已经喝空了的香槟酒瓶细细地阅读起上面的文字,耳廓向两侧张开倾听着她们的谈话,在被提及时也能及时地给出回应。有时玛嘉烈会非常礼貌地拜托他递一下餐盘,她接过盘子时微凉的指尖沾着酒杯上冷凝的水汽扫过玛恩纳干燥温暖的手背,他的耳朵会快速甩动着,不过投入在热火朝天的聊天中的三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玛莉娅手边的果酒已经见了底,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天空从霞红色变成冷青色,夕阳的余晖从云层的波纹上褪去,躲在草丛中的小虫开始鸣叫,羽兽扑棱着翅膀成群地从头顶飞过、回到温暖的巢穴中。叔叔把一盏看上去年代久远的煤油灯点亮,放在一只小木凳上。玛莉娅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已经有些口干舌燥却还觉得没有尽兴,缠着姐姐和佐菲娅姑妈要尝一尝另一瓶苹果味的。
“不能再喝了,玛莉娅,你已经有点醉了。”玛莉娅眼前姐姐的形象出现了梦幻的重影,但姐姐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么平稳冷静。姐姐的酒量居然这么好吗?看上去和佐菲娅姑妈不相上下。
“才没有呢……只有叔叔的酒量会那么差。”酒壮怂人胆,玛莉娅这会儿也不怎么害怕叔叔了。其实玛恩纳叔叔除了生气的时候说出的话会让人觉得既畏惧又伤心,对玛莉娅一直都很好,会给她讲睡前故事、还送给她昂贵的无人机当生日礼物。玛莉娅其实一直都挺喜欢叔叔的。
被点名的玛恩纳看了一眼脸颊飞红、醉眼朦胧的玛莉娅,没有丝毫犹豫地伸长手臂拿走了她面前的酒杯,彻底阻断了她的念想。
“不许喝了。”玛恩纳又看向在一旁颇有余韵的佐菲娅和眼神尚且清明的玛嘉烈,“你们也是,适可而止。”
“玛恩纳叔叔……”玛莉娅发出了不满的嘀咕声,她听到佐菲娅姑妈因此和叔叔产生了争执:
“真是扫兴,玛恩纳。你不能喝酒、就让其他人也喝不痛快。”
“你不是还要回家吗?时间不早了,佐菲娅,别总是赖在这里、陪着她们胡闹。”
还不等玛嘉烈出言调解,在一旁有点迷迷糊糊的玛莉娅突然拍案而起,两只耳朵气势汹汹地支棱着,大声喊道:
“叔叔总是这样!”
玛嘉烈背着耳朵,有些惊讶的看向脸颊红红、眼睛亮亮的玛莉娅,而在一旁拌嘴的二人也想被掀了暂停键一样停下了争吵,再次被点名的玛恩纳眉角抽动着产生了不妙的预感,尤其是看到佐菲娅的蓝眼睛中升腾起兴致盎然的狡黠后,他愈发确定了自己对今晚的预想:
“姐姐回来的时候,叔叔也不欢迎姐姐,还说那样的话!”
“明明——姐姐离开的那段时间叔叔也很想念姐姐的吧!”
借着酒劲,玛莉娅尽情宣泄出了在心底积压已久的想法,如释重负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
“……”
“哈哈哈哈哈!玛恩纳!”佐菲娅控制不住捧腹大笑,“能在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这次我可真是没白来!”
*
“佐菲娅姑妈已经走了吗?”
玛嘉烈把玛莉娅送回卧室后在她的床边坐了一会,静静地凝视着妹妹酣眠时的睡颜。看到她这么活泼乐观,坚强善良,玛嘉烈不禁为她感到欣慰和骄傲,也十分感谢叔叔在她离开的这些年里对玛莉娅的守护和教导。
一想到自己最初之所以考虑参加骑士竞技,一部分私心是为了能够陪伴在妹妹身边,而结果却是离开了玛莉娅整整六年,玛嘉烈也感到一丝荒诞。这种事与愿违的讽刺感也曾让叔叔深感无力,但他们都不是会对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悔的人。
“嗯,司机来把她接走了。”
玛恩纳翻了一页报纸,又恢复了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洗碗机正勤恳地运作着,电视机里转播着莱塔尼亚钢琴家在卡西米尔音乐厅演出的画面,茶几上摆着一本玛嘉烈读了一半的诗集和两杯热茶,他的尾巴搁在沙发扶手上,身边空出一块位置,玛嘉烈陷进沙发坐垫的时候裸露的小腿蹭过他的膝盖,他甩了甩耳朵,重读了一遍文章的标题。
“玛莉娅她喝醉了,叔叔您别介意。”
玛恩纳的双唇抿成一个有些生硬的弧度,玛嘉烈扬起的嘴角却一直压不下来。为了让叔叔不至于太过尴尬,她第一时间就捞起闯祸了的玛莉娅离开了现场,这也让玛恩纳不得不独自应对来自佐菲娅的善意的调笑。得益于玛恩纳十年来在职场上的修炼,他也算是成功地蒙混过关了。
“……胡闹。”
玛嘉烈亮晶晶的眸子正注视着他,玛恩纳折起了报纸,干涩地吐出这两个字,却听不出语气中有几分责备,倒是让玛嘉烈眼中的笑意更浓了。自从她回到卡西米尔,即便是在家中,玛恩纳也没再见过她这样轻松愉悦的笑容,像是她尚且不谙世事的少女时期那样,让他感到些许的恍惚。
可看到她伏案工作,有时露出疲惫的神情,甚至偶尔焦头烂额时,玛恩纳也从未表达出关心、或是给予帮助,他知道玛嘉烈也不需要这些。他们就这样找到了一个平衡点,算是和平地相处下来,直到今天。
“您知道的,玛莉娅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一直都非常懂事。”
玛嘉烈端起茶杯缓解一下轻微的醉意。说实话她今晚喝得也差不多了,虽然不至于像之前去佐菲娅家里参加庆功宴那样醉到一回家倒头就睡,但也已经超过了微醺的范畴,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她现在年纪已经不小了。”
玛恩纳不是那种会感叹岁月如梭、为孩子们的成长感到怅然若失的家长,也不觉得他因此卸下了什么重担而感到无牵无挂。他只是履行了当年在心里对兄嫂许下的承诺,等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他还会再走一趟,再次踏上没有结果的寻亲之旅。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来终结已经成为他心中一处顽疾的执念。
“是啊,是我有时候总想起她小时候的事情,我离开这些年,错过了她的成长……”
玛嘉烈在床边注视她良久,恋恋不舍地为她盖好被子,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个饱含歉意和爱意的吻。玛莉娅对她来说,不仅是父亲母亲最后的嘱托,留给她的一份责任,更是她最亲近的亲人,是她前行的动力。
“……你们是姐妹,这并不会改变。”
玛恩纳并没有指责玛嘉烈此时的多愁善感,他能感觉到她或许是有些醉了。即便是这段日子里他们之间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也一直掌控着分寸,不再像一个任性的少女,而是作为一个成熟的思虑周全、妥当的成年人,维持着还算说得过去的现状。
玛嘉烈垂下耳朵,看向叔叔神情平和的脸。玛嘉烈一直都坚定地相信着血脉相连的羁绊,即便是年幼时便失去了父母,祖父、叔叔还有玛莉娅的存在都让她在最迷茫的时候相信自己不是孤军奋战,他们的爱和爸爸妈妈的那一份一起,给了玛嘉烈去爱这片大地、去同情那些可怜甚至可恨的人们的力量。
叔叔注视着她的眼神是那样平静,让她感到安心。她看着那双和她一样目睹了无数悲剧惨状却依然未被磨损光芒的金眸,在温暖的微麻的酒精的作用下,借着叔叔眼中一丝柔情的涟漪,谈起了叔叔从未过问的、也无意知晓的她的过去。
“这些年里,其实我也经常会想起您。”
“回到卡西米尔后,闪灵问起我,为什么谈到家乡,我只提起过祖父和妹妹,从没说过还有叔叔您这个亲人……”
“但我的确,会想念您,也渐渐地,更能理解您了。”
“我曾经也对您有过怨言,但是请您相信我,我对您的情感……从没变过。”
她愿意相信玛莉娅酒后的“胡言乱语”是真话,她的妹妹有着天马的眼睛,在竞技场上能够捕捉到对手细微的劣态,自然也能在和叔叔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察觉到他瞬间的脆弱。
“……我知道了。”
玛恩纳头顶的耳朵轻柔地扇动着,他没有承认自己对玛嘉烈的思念,也不会告诉玛嘉烈她曾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他的吻落在玛嘉烈颤动着的眼睫上,为她的轻声细语感到动容不已,无力再去质疑她的大言不惭、自以为是和执迷不悟。在这个瞬间他总会感到自己是如此软弱和卑微,好像是身披坚硬带刺的盔壳的棘兽暴露了致命的弱点,他无法像包容哭泣的侄女那样包容自己的柔软。
玛嘉烈攀上叔叔的肩膀,将舌头探入他的齿间,像是拨开了坚硬的盔甲、触碰到他柔情火热的内里。他们温柔而纯静地吻着,玛嘉烈的指尖拂过叔叔的颧骨、眉眼和鼻梁,描摹着他皮肤上深情悲凉的纹路,她想比起完美的、盘桓着裂纹的、迸散破碎的过去,眼下或许更好,或许他们也不必“和好如初”。
等他们都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个缠绵的吻,玛嘉烈舔了舔嘴唇,突然想起自己酒后还没有刷牙,而叔叔并不喜欢酒精的味道。可他只是抿了抿嘴唇,喉结滚动着咽下了辛甜的津液。玛嘉烈的脸颊有点发热,酒精发挥着魔力、让她探出指尖为叔叔擦去唇角残留的一丝晶莹。
“所以真的像玛莉娅说的那样,我离开后、您也会想念我吗?”
她的动作没有一丝轻挑,只是亲昵。叔叔的眸光闪烁了一下,不知是为她的触碰,还是这个问题。
“……现在问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玛嘉烈轻笑一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是啊,我已经回来了。”
电视机里激昂的钢琴曲在最后一个宏大的音节收尾时落幕,雷动的掌声经久不息。洗碗机完成了工作,发出滴滴的响声。玛嘉烈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也开始频繁地震动,不知道是什么文件需要她在夜里加班处理。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像是习惯群居的天马兽亲一样亲厚而温存。玛恩纳抖动着耳朵,侄女身上淡淡的酒气和洗发水的芳香萦绕在他的周身,他突然想起佐菲娅说的那句“孤家寡人”,他曾经在黑暗和寂静中忍受着饥饿、劳累和孤独坐在这张长沙发上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嘲讽过自己?在这片刻的世俗的幸福中,他也感到了令人沉溺的眷恋。
但不论是他,还是玛嘉烈,他们都不会停止前进的脚步。
即使尽头,只是一声叹息。
TBC.
xxgwyyy233 on Chapter 4 Sun 03 Aug 2025 09:3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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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oknow on Chapter 4 Fri 15 Aug 2025 03:0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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