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亲爱的你无需惧怕
寒冬在日出时融化
当冻土中再次开花
我也从远方回到家
……
奈费勒听到一首熟悉而遥远的歌。
过往的回忆如同走马灯一般流转在他脑海中,千万种景象如落花一般涌入他的脑海中。他试图捕捉某一缕碎片,但是鲜血立刻从画面中渗出,剥夺一切的光,染红他的视线。当夺目的红稍稍从眼前褪去一些,他看清楚自己仍然在审讯室中,四面八方是漆黑的墙,自己也正在被捆在刑架上。
多久了?奈费勒试图回忆,但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当然,也可能因为地狱本来就是没有时间的。奈费勒本身便苍白而憔悴的脸染满骇人的猩红,那是血,新鲜的,已经干涸的,还温暖的,结成一块的,他的血。他的虹膜因为困倦而发散,红肿的咽喉使得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种折磨。这或许就是死亡的前兆,至少奈费勒现在是这样认为的。他在刑架上低垂着头,仿佛徒有一具躯壳。那便死吧,死神在扼住咽喉。当然,虽然即使不死这些暴君的走狗也不会从他口中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但奈费勒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对苏丹的亲卫突然要将自己下狱没有感到过于奇怪,但是当来者说出“你和你的同伙谋反的事实已经全部被掌控了“这句话时,他闪过一点震惊的神色。
“我的同伙?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同伙?“
“不就是阿尔图嘛。没想到你们的关系那么好啊!”
奈费勒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但那敏捷的大脑立刻想出应对的言辞:“不要拿我和这种小丑相提并论!”
在被秘密押往监狱的路上,审问官在马车上一刻不停地试探着。
“我知道,你和阿尔图每日每夜都在密会。”
“你们谈论了很多关于背叛与弑君的话语,阿尔图已经全部告诉我们了。”
“你们的军队也暴露了,我们掌握了全部的情报。”
奈费勒终于从闭目养神的状态睁开眼,他明白了,其实这些人并没有“完全掌握”。应该只是在自己身上得到了某种证据,但很大可能还无法坐实阿尔图的嫌疑。奈费勒冷笑一下反问道:“既然都已经全部掌握了,为什么还要来质问我呢?如此神通广大,还需要撬开你们最厌恶的嘴来得到罪证吗?“
刚说完,奈费勒便挨了一记耳光。力道之大让他的鼻腔立刻出血,他吃痛地捂住缓缓肿起地脸颊,嘶嘶地抽气。但他不忘抬眼投去蔑视的目光——怎么?问了那么多,因为自己简单的回答就暴怒得大打出手么?
按照奈费勒过往的经验,面对这种谋反的怀疑,最好的应对状态就是拒不配合。不论如何挑衅,最好都不要回答,即便要开口,也要坚决否认。但这次不一样,不知为何关于阿尔图的情报竟然也一并泄露了出去……从前奈费勒一定会自信地回答,他一定能离开监狱,放干叛徒的血。但现在,他做好揽下所有罪责在地狱中无间轮回的准备了。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奈费勒感觉到恐惧在心中滋长,他知道苏丹最钟爱的审问官们的手段。人会本能地产生退却,奈费勒看到满屋的刑具时脸上已经血色全无,有那么一瞬他有通过供认来换取速死的退意。但是当再一次听到阿尔图的名字时,奈费勒还是坚决回答:“别拿那种人来侮辱我!“
阿尔图……他是宠臣,而且大贵族出身,应该不会遭受同等的拷打。
奈费勒似乎能看到阿尔图的脸。但那是一张破碎的脸,像是某种没有实体的烟雾,无法聚拢,也无法形成什么很清晰的图景。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眼里流下带血的泪。他想呼喊眼前之人的名字,但是不行,正因为是值得用生命去捍卫的人,因此才不能在魔鬼面前忘我地呼喊。
“醒醒!“
眼前的景象是被剧痛摧毁的,伸到胸前的烙铁让奈费勒发出嘶哑的惨叫。随着一阵本能的挣扎,身上堪堪愈合的鞭伤又被撕裂许多,新鲜的血液从创口涌出,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同时在折磨着奈费勒的神经。
“你看看你,一位本应该站在青金石宫中的文臣,现在都成怎么样了!“
被束缚在刑架上的奈费勒简直可以用不成人形来形容。他被扒去所有衣物,本就萧条而不健康的身体被迫展示在所有施刑者面前。来到地狱,首先被剥夺的就是尊严,一位叛国弑君的囚犯已经不算人类,只是藏着重要情报的肉块。一开始,奈费勒为这样的侮辱涨红了脸,在审问官恶意地拿捏他的下体并说出下流言语的时候,露出不堪受辱的神情。但当他因为鞭刑反复昏死,审问官终于唤来医生进行治疗,纱布贴合在在伤口又被掀开时,奈费勒开始庆幸好在一开始就被扒光了衣服。治疗也是一场酷刑,奈费勒在粗暴的手法下痛得发抖,缠紧的锁链愈发在身上留下血的痕迹。
奈费勒希望自己表现得更有骨气一些,于是在皮鞭刚开始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咬牙一声不吭。现在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但是还能信任自己的意志。无论如何拥有钢铁一样意志的人,也终究是血肉之躯罢了,在痛觉占领绝大部分感官的时候,奈费勒开始惨叫出声。审问官们像是完成了某种目标一样,欢呼起来,加重力度与频率将皮鞭抽打在奈费勒身上。终于在剧痛让大脑麻痹,知感瘫痪的时候,他失禁了。下体突然喷涌出水流,而奈费勒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在审问官的欢呼中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剧痛之下尊严沦丧到这种地步了。
魔鬼们嘲笑说:“看啊,清高吧,最终不也还是像猪猡一样尖叫。你以为你是特殊的吗?你和这里所有的犯人一样,都先嘴硬,然后大喊大叫。”
“而且一样管不住下面!”
“但他至少还没有痛得兴奋勃起?”
地狱回荡着哄笑。奈费勒在喉咙喊得冒出血沫的时候终于唤回了一些理智,他已经对这样的下作言辞感到麻木了,甚至他对此表现出一点获胜的窃喜——肉刑就是这样,人上头了就是变成一场折磨与苦痛的狂欢,审问的技巧甚至目的本身都会被弱化。说实在的奈费勒会更加担心那些只是施加小刑,更多用精巧的言辞试图让囚犯露出破绽的审问官。而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这些满脑子是施虐的恶魔提起阿尔图的名字了,这是个好事。
来吧,狂欢吧,忘记你们的目标。血肉是精神的累赘,人世不过是一场苦修。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真的当铁钳钳住指甲的时候,奈费勒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恐惧。自己的脸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吧,恐惧一定让自己的神情非常扭曲。
“阿尔图是怎么和你密谋造反的?”
“够了,别侮辱我,只有我自己!”
随即左手中指的指甲先被拔了下来。
疼痛让奈费勒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是在被捆上刑架之前他就开始自我催眠—— 一提到阿尔图就感觉自己的清白被侮辱。反复重复,反复重复,直到成为某种反射,让自己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重复这套说辞。
很快,无名指的指甲也被拔下来,从前这根手指上戴着一枚绿宝石戒指,贵气而优雅。但如今奈费勒的双手早已在之前的拶指刑中重伤甚至扭曲,像是一根枝桠横错的枯木。
在左手的指甲被悉数拔下的时候,奈费勒又一次昏死过去。这一次审问官没有给他太多歇息的机会,他们将奈费勒从刑架上放下来,按到水缸里。
在溺毙的幻觉中,奈费勒感觉自己的精神被摧毁了。他徒劳地挣扎,徒劳地试图呼吸,徒劳地想把头抬出水面。在空气达到窒息昏厥的临界时,审问官时间恰好地提着奈费勒的头发将他抓出水面。
在重新获得空气的时候,奈费勒开始崩溃地嚎哭,他哀求道:“请停止吧,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折磨我了!我会告诉你们想要的一切!”他失态地哭泣,并且要跪倒在地,虽然施刑人将他的双臂都架住了。
哦,预料之中的屈服。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奈费勒也只是血肉之躯,只不过比寻常人稍稍强硬那么一些。审问官将已经无力行走的躯壳拖到椅子前,脚镣划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这是奈费勒被拷打了不知道多久之后,第一次坐到椅子上,他的口鼻还在冒出冷水,眼神涣散,身体发抖。审问官是贴心地为想要配合的囚犯裹上一条脏兮兮的染满血迹毯子,并递去纸和笔。
“哟,大人,这个世界上有些比节气更重要的东西呀,你要是一开始就说了就不用遭罪了嘛。“魔鬼得意地笑,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说说看,你和阿尔图是怎样对苏丹不忠的。
“阿尔图……”
好熟悉的名字,这是个什么人?
“对,阿尔图,没想到你们熟到这种地步了呀!”
血色慢慢褪去,昏黑的画面被暗淡的光芒照亮。那是月色,在月色之下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你是谁?你在为我感到痛心吗?
“阿尔图是我……”
怎么,你反倒要来怜悯我吗?你在为我而哭泣吗,你的眼泪都落到我脸上了。离得好近,但是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要为我而哭泣,因为……因为……
“阿尔图是我最瞧不起的奸佞小人。”
意识不清的囚犯用沙哑的声音抛出掷地有声的话。随后奈费勒脸上挨了一拳——一拳,又一拳,喉中挤出破碎的呻吟。他把一枚被打得脱落的牙齿吐出来,唾液与血浆在唇间拉成一道细丝。
“你在耍什么花招!”
“我已经告诉你了。”
奈费勒感觉自己的意识回归了一些,看到自己面前的纸笔他心中大骇。但既然是空白的,那说明自己还没有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他恨自己的还是过于孱弱,在压倒性的痛苦面前,本能的求饶竟然把自己抗争的意识完全挤了出去。奈费勒不敢多想自己跪地求饶的模样,他感到可耻,于是闭上眼不去看,也不打算多说一句话。
“装什么贞洁烈妇!”审问官用力锤响桌子,“把他右手的指甲也拔下来!嘴硬,继续嘴硬!”
右手被拔下第一枚指甲的时候,奈费勒同时听到有人走进这间囚室。他没力气想那是谁,他怕自己又在剧痛中求饶,于是他在心里转移下注意力。怎么,想什么最安全,唱首歌吧?亲爱的你无需惧怕……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那是生理性的,还是被耻辱地痛哭的,是在表达求饶,还是在默默思念?
亲爱的你无需惧怕……下一句是什么,是什么?别拔了,啊——想不起来了,要想不起来了!
奈费勒全身痉挛,两眼翻白,他的舌头被咬伤了,但施刑者担心他咬舌自尽于是伸手到他嘴里,强行撑开他的口腔。
拔下第四枚指甲的时候,奈费勒隐约听到一些对话。
“阿尔图老爷的嫌疑撤销了?”
“是,审过了,真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欢愉之馆那边给了不在场的证明。”
啊……阿尔图。
“好嘛……那他放了?”
“就没有抓,禁足在家中讯问罢了。哈哈,可不敢乱抓。”
太,太好了……阿尔图……
寒冬在日出时融化……
第五根指甲也拔了下来。终于,奈费勒看清楚了阿尔图的脸。
在月色之下,阿尔图抚摸着奈费勒生来便扭曲的腿,嚼着泪光,满眼心痛。是啊,有必要把脚镣也钉上吗?自己生来就是个受人嘲笑的瘸子,被拿走了手杖就只能一瘸一拐地滑稽地挣扎,推一下就能像个圆底酒瓶子一样摔倒。但是阿尔图,你不要可怜我,你不要为我落泪……我竟然差点把你交代出去了,看看我,你还可怜我吗,你还想……亲吻我吗?
“啊……阿……”
那张脸贴得好近,奈费勒简直能感受到那温热的吐息。阿尔图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但是他一点都听不见。怎么回事,在这沉静的月色下竟然有狂风吗?风大得什么都听不见了!奈费勒试图辨认阿尔图的口型,但他的思考能力已经被剥夺,甚至不能将自己的视线一直聚焦在眼前人的脸上。
“阿……”
奈费勒想呼唤阿尔图,然后抱住自己的政敌与挚友,将头埋在散发着玫瑰香味(咦?真的吗?)的脖颈间。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理所当然地被安慰,被抚摸,被……
但是,但是……
“啊……”奈费勒抬了抬脖子,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妈妈!”
散发着玫瑰香味的女人抱着她的独子,轻轻地在流出血泪的眼角吻了一下。
“妈妈!妈妈!妈妈——”
母亲将奈费勒抱在怀里,这位温柔的贵族女性每晚都会为她的孩子按摩生来残疾的腿。母亲身上总有淡淡的玫瑰花香,只有靠的够近,甚至是只有躺在她的怀里才能闻得到。即使周围的人都劝她要多一个孩子,但她依然愿意全力照顾这个生来残疾,体弱到被认为活不到成年的独子。母亲抚摸着奈费勒的脸,用温柔的但是笃定的声音说:“我的孩子,不论命运如何苛待你,我相都信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当冻土中再次开花
我也从远方回到家
“妈妈……”
Tbc…
Notes:
我在想那些最为坚韧的人面对酷刑的时候会怎样呢?会一声不吭,目光如炬,拒不配合?但是人的肉体就是这样,他是脆弱的血与肉。在我读到的史料中,好多人都用不同的姿态求饶或者退却了。只是不论怎样失态,不论被怎样剥夺掉尊严,他们不会供出任何有用的信息。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是“最坚韧的人”。
有什么想法请与我交流www
Chapter Text
“他还活着,没有供出什么,但是情况很不好。”
阿尔图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烛火灯罩中。
奈费勒曾经对他说过,终有一日,那些行过的善会随着命运的风被吹回到你身边。这句话真说对了,正因为阿尔图对欢愉之馆的姑娘们的善待,在他本人没有在场并且一群士兵压在门前的情况下,贾丽拉也能默契地坚决宣称那些据说阿尔图在搞什么谋反的夜里,实际上都在她的房里挨鞭子。随后女王阁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大尺度艳情活动,朱娜也在一旁打趣那位前边那么雄伟的大人后边实在又浅又小。荤话是和事的极佳手段,虽然阿尔图的名声突然在王都一落千丈,引得上下一片议论,但好在命是保住了。苏丹现在比较好奇阿尔图的后面能装多少,而不是计较他和奈费勒是否有过什么密会。
好吧,但这无所谓。现在紧要的是奈费勒到底被关哪里去了呢?
阿尔图派出哲瓦德去打探,但是哲瓦德能得到的消息说,奈费勒没有被被关押在王都任何已知的监狱中,宅邸也被封锁起来了。于是他又联系了芮尔,问她能否找到奈费勒的仆人。芮尔则听说那些家仆大部分死了,几个有身手的已经直接逃离了王都不见踪影。
但是,善行会随着命运的风吹回身边的不是么?
在禁足解除的第二日,与阿里木在黑街打探的时候,阿尔图看到一个熟人。那是一位被俘虏的异族,懂字能读书。奈费勒爱惜他的才能他于是为他赎身留在身边做伴读男仆。那男仆正在被再次出售,身上挂着侮辱异乡人的锁链,奴隶贩子吆喝道这可是好货不能便宜。看到阿尔图之后男仆扑通一下跪下来,高呼道:“老爷,老爷!”
赎下男仆之后,阿尔图可算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原来是一支在暗中为苏丹缉拿谋反者的秘密部队逮捕了奈费勒,这支部队没有任何标识,因此几乎不为外人知道。并且在男仆的描述中有一件更加令人不安的事实——奈费勒所有的书籍和手稿都被带走了,连出于同情购买的非常粗糙潦草的流浪歌手的乐谱都带走了。
“那怎么办?”阿里木吓了一跳,急忙问道。
阿尔图神色凝重,回府路上沉默不语。这种沉默令人心里发毛,以至于阿里木已经准备好,如果下一次再有突袭,他要不惜一切让阿尔图平安离开。直到与阿里木一同回到自己的书房暗间的时候,阿尔图才摊开手说:“不怎么办,没影响。奈费勒是个聪明人,他不会把很重要的文件放在书房里能被拿得到的地方。所以说至少关于我的事情,他们根本就是什么都没查到吧。”
“嗯?”阿里木这下子有点搞不清楚了,“那为什么,你还是被调查了?”
“我不清楚,但肯定是奈费勒那边的问题。但我能那么快就被解除禁足,估计关于我的密会什么的,都还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奈费勒也一再不承认的话,那就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虽然是这么说,但我们继续保持惶恐,不要真的安心下来——不然好像我们早有准备一样,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被这指控吓得不轻,还……还因为欢愉之馆的[秘密]暴露而感到丢人。”
阿尔图在纸上写下几个名词:
阿卜德,清流聚会,宗教社团,远房宗亲
“阿里木,你觉得可能是哪个?“
“嗯……我倾向于是阿卜德,毕竟是老对手了。此外我听说奈费勒最近因为弹劾苏丹的远房宗亲和一群大贵族闹得很僵,但是,这些地方大领主在王都有那么大能量吗?所以我倾向于还是阿卜德,或者是那些宗亲和阿卜德联合起来了。”阿里木指了指阿卜德的名字。
“我的话嘛……其实一开始我以为又是清流聚会上出了内鬼,但是这些乌合之众能把奈费勒折腾到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关在哪里吗?当然,这些话不能说得非常肯定,有个人我关心很久了,他是阿卜德的侄子,却一直很高调地支持清流——他的官是买的,可能年轻人觉得这样很时髦吧。宗教……我一开始是想不到的,直到刚才我在黑街看到传教慈善活动。你知道的,那都是生意,而且和朝堂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有人看不惯奈费勒的善行很久了。其实我提醒过他,要注意手下那群教团的人,最好不要扯上太深的关系,但是奈费勒的亲兵太弱了,他舍不得丢掉任何可利用的武装……啧……”阿尔图将阿卜德的名字圈起来,“你说得对,怎么都和阿卜德绕不开,这些天他一点动静都没有,非常反常……啊,热娜,你回来了?”
每个人进入暗室都有不同的敲击方法,热娜是短两下长三下再短三下。
远近闻名的珠宝商在一天之内先跑书店,然后泡澡,再趁着夜色到宫中打探。这样的风险非常高,平时她绝对不会这么做,但是如今要不这样高强度奔波,也许奈费勒就没有时间了。
“我在那个管宫廷情报的阉人那里得到的一个……我有理由怀疑他在两头下注,总之他说,苏丹的秘密监狱一般不在地表,也不在城市中,他相信冷落与遗弃能够镇压反对他的敌人。”
“什么意思?”
“不知道,反正就是这样神神叨叨的。”热娜将纸条塞到阿尔图手里,“接下来一个月让我忙于家业或者珠宝制作吧,我不适合到处打探情报了。”
阿尔图点点头。接过纸条后他迅速阅读完,并揉成一团塞进灯罩里。
“情况很不好,那就是快死了!”阿尔图突然激动起来,想要狠狠砸在桌面上,但是他收住了力只是抿紧嘴生闷气,“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带上所有的生命之水,他不能这样被弄死在不知道哪里的监狱里。”
“让我去吧。”阿里木扶了扶阿尔图的肩膀,“你不要亲自出面。”
“不行,我要见到他,他也要见到我,我得亲自带他离开那个地狱。”阿尔图固执地摆摆手,他坐回到椅子上开始思考,“什么东西啊,地牢里吗?冷落和遗弃又是什么?”他想深思,拨开这弯弯绕绕的谜语,但是自从看过了纸条他发现自己无法冷静下来。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奈费勒受难的模样——至今自己没有受到来自这位已经深陷地狱的同谋者的任何指控,还能大摇大摆地出门,一定是那倔强的家伙打死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深呼吸,我的朋友,放松下来。”热娜俯下身为阿尔图顺顺顺气,轻轻为阿尔图按摩太阳穴,同时她抛出一个疑问,“苏丹遗弃了什么?”
“什么?哈,我怎么知道,他挥金如土,扔掉的东西多了,还能是什么,良心吗难道?阿尔图将头靠在椅背上,粗粗喘气,仿佛日夜兼程的老马。良心?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又将头抬起来,问他的两位同伴:“对哦,苏丹是不是还给他的皇姐修过一个行宫? “
“有,那个行宫没有修完,苏丹就命令一把火烧了,毕竟那座宫殿已经永远失去了主人。“热娜回答说。
阿里木像是被警醒了什么,猛地拍锤了下手心:“那个旧行宫虽然烧了,但是据说有个非常奢华的地宫,里面还有许多没有焚毁的珍宝,大胆的拾荒者会去那里冒险。但是大概一年多之前,那儿的守卫突然森严起来,还想去捡漏的拾荒者都有去无回。”
三人默契地对视,虽然答案不是百分百的,但是就和热娜今日的行动一样,哪怕有一点的希望都得去试。毕竟地狱中的人,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有时候阿尔图会抱怨玛希尔净整些没用的玩意,但有时候他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小玩意在某些特殊的场合是真的非常管用。
阿尔图用玛希尔制作的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无声开锁器一圈一圈地打开雕像背后的暗锁,而他的伙伴们正在行宫废墟的暗处蛰伏,为他观察周围。如果情况到了最坏的地步,他们会不惜代价使用武力把阿尔图连着奈费勒一同直接抢出来。之后……嗨,还想那么多吗?不要那么悲观好吧!另一方面,这也多亏了玛希尔,频繁从教会那“借点”以太,让大家伙都练就了一身潜入危险地带的好本事。现在自己身上披的这件隐身衣也是为了“借点”以太豪掷二十金币购买的,当时他还心疼坏了觉得浪费钱财,现在想来幸好还有一件这玩意。
最后一圈暗锁打开,阿尔图在石门落下后立刻嗅到浓郁的血腥与腐败的味道。
别死啊,我这就来。
阿尔图放轻脚步走过潮湿而散发着异味的长廊。玛希尔则紧随其后,朝一旁的监守室喷入催眠的喷雾——这可是双倍剂量版,睡个好觉!会不会过量直接毒死不知道,玛希尔不关心。
阿尔图感觉到反胃,这血腥味浓稠到他感觉鼻腔都要被腐蚀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在这个还算暖和的时节,这间牢狱如同冰窖一般散发寒气。突然,阿尔图注意到自己踩到了什么。是一道凹凸不平的划痕,干涸的血迹铺开在地面上,一直指向黑暗尽头的一扇铁门。有人被拖拽向那里,而地上的划痕可能是镣铐留下的。阿尔图握紧拳头,各样的情绪在他的胸腔燃烧——震惊,愤怒,以及痛心。
玛希尔也注意到最终的目的地,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的金主只管进去就行,这边绝不会放任何醒着的看守过来。
阿尔图屏住呼吸,撬开铁门的门锁。明明受伤的不是自己,但是他开始幻痛了,差点没有拿住开锁器。
“奈费勒……“
阿尔图走到趴在地上,堪堪用一条毯子遮住身体的囚犯面前,慢慢蹲下。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但是却无从下手……天啊,他到底哪里还是完好的。阿尔图有些不知所措,手指凭空舞了几下后终于记得什么赶紧探了探颈上的脉搏。
好微弱,但是依然能感受到。
“该死,真该死!“
阿尔图小心地扶住奈费勒的手臂上伤口没有太聚集之处,试着将他翻过身来。但是哪怕是这样已经极其小心的动作,还是引得昏迷不醒的奈费勒发出痛不欲生的呻吟。阿尔图不得不将动作悬在半空,并且试着托住腰上一块还比较完好的部位,帮助奈费勒卧到自己怀里。在看到奈费勒被拔光指甲的手指的一瞬间,阿尔图感觉眼前一黑——他们怎么敢对这样一双书写理想的手!
“没事了,别怕,是我,阿尔图。“阿尔图不敢拥抱,他怕在地狱之中连拥抱都会成为酷刑。于是他为奈费勒揭开被血液黏在脸上的头发,把他眼前的视线清理出来。
“阿尔图……”干涸而结满血痂的嘴唇动了动。
“对。”阿尔图让奈费勒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并用自己粗壮的腿成为纤瘦的腰的倚靠处,”是我,是阿尔图。“
“阿尔图……是……宫廷小丑……别,把我……和他……”
“喂……”这一下给阿尔图整乐了。但很快他又感觉到一阵酸楚,他知道正是这样不断自我暗示到下意识都能回答,自己才能躲过最危险的猜忌,并很快就恢复了自由,“你这家伙,以后别那么嘴硬了。真是为你这张嘴吃尽苦头了。”
无从下手啊!这满身深深浅浅类型不同的伤急需包扎,但现在也不知道内伤如何,就怕好不容易外伤止了,内伤又发作。还有这该死的镣铐,如果一直钉在手脚上一定会让肢体被拖累到致残。用得着吗?这样一个你们最看不起的,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用得着像禁锢凶兽一样对待吗!
不管了,先生命之水,玛希尔把老底都给产出来了,可不能辜负她的努力。
阿尔图小心地托起奈费勒的下巴,要为奈费勒灌入生命之水。灌不进去,牙齿咬得好紧,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了。
没什么好说的,就像最烂的爱情小说里写的那样做吧,反正挺有用。阿尔图将生命之水含到自己嘴里贴上奈费勒的唇。没有爱情小说里描绘的柔软而甜蜜,他只觉得血痂硌人,但他又怕太粗暴的话会把血痂蹭掉。生命之水是无色无味的,但是交换到奈费勒口中后染上血腥的味道,如他此时此刻的生命一般。
真是一个非常考验精密性,还特累人的活。一方面奈费勒还是难以下咽,好几次差点把这宝贵的奇迹之水吐出来,阿尔图不得不小心地绕开脖子上的伤痕抚摸脖颈帮他吞咽;一方面还得防止这种相拥的姿势造成二次伤害,阿尔图在奈费勒因为疼痛挣扎的每一个时刻会迅速调整自己的姿势。折腾下来阿尔图满头大汗,但是他抓紧时间不敢停下,一口又一口得为奈费勒送去生命之水。他感觉自己的舌头都要被血腥味呛出幻觉了,火辣辣的像是刮伤了一样。
突然,阿尔图感觉奈费勒在轻轻抓住自己的衣袖。在贴上奈费勒的唇时他惊喜地发现,那双一直紧闭的眼微微睁开了。虽然那漆黑一片的眼瞳中看不到一点神智清醒之人该有的光亮。
阿尔图抽身而出,用舌尖为奈费勒收拾在嘴角溢出的药液(不要浪费!)。他有很多想说的,但是一时间千言万语都被扼在喉中。阿尔图感觉鼻头很酸,他快要绷不住眼睛的阀门了。
奈费勒的唇间叹出一口微弱的气息,他的声音轻得不靠近就几乎听不见:“我有成为了不起的人吗?”
“当然,那当然。”看到奈费勒在默默流泪,阿尔图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他的热泪落在奈费勒脸上,晕开干涸的血。阿尔图俯下身亲吻奈费勒的脸,把他的血他的泪以及自己的泪全部一并吻在其中。那夜在月色之下,阿尔图厚着脸皮向奈费勒索吻。但那个时候奈费勒先是脸一红,然后严厉拒绝并且警告在这种密会商讨大事的场合不要谈不正经的事情。什么正经不正经的,真是个傻瓜!如果想吻谁,那就立刻吻上去,不要拖到后悔的时候,不要在地狱里才痛苦地交换血和泪!
“那……你可以再为我唱一次歌吗?”
“歌?”
“嗯……求你了,再为我唱一次吧……”
阿尔图注意到奈费勒并没有在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是涣散的。于是阿尔图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怀中之人的身体好烫。奈费勒在发烧。
Notes:
本章来到了阿尔图视角!想要写出一种情报战的感觉,和监狱文学相配的往往就是地下情报战题材呀www
有什么想法请和我交流!
Chapter 3: 此乃梦之刃
Summary:
在奈费勒与你的朦胧构思中,为了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而诞生的理念。此乃梦之刃,纯净、锐利、虚幻、脆弱……它还尚未完成,但如果你在现实中找到了承接它的载体,它将撕裂天地,让新时代的朝阳在这个国家升起。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奈费勒躺在母亲怀里,像孩童一般蜷缩起来。他恳求道:“请给我,再唱一次那首歌吧……”
坐在石榴树下的母亲沉默不语,只是抚摸孩子额前汗湿的头发。
“求你了,给我唱那首歌,请原谅我吧……”
得不到回应的孩子在流泪。母亲拭去苦涩的泪,很轻很温柔地在孩子耳边说:“有人在等你。”
“我到此为止了。我的路,我的一切,都已经到此为止了,现在我回来了……”
母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向远方,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日出的方向上晃动。那个影子摇曳着,逐渐清晰,逐渐在背光中显露出五官。奈费勒猛地坐起来呼喊道:“阿尔图!”
“纯净之神啊,你可终于醒了!”
阿尔图看到躺在臂弯里的奈费勒缓缓醒来,终于长舒一口气。现在他都分不清自己下巴上滴下来的到底是泪还是汗,下意识地也像是想要故意活跃下紧张的氛围一样,阿尔图轻轻在奈费勒脸侧啄了一下。没忍住,在额心也啄了一下。没忍住,又……奈费勒抬起还钉着镣铐的手将阿尔图的脸推开,用责怪的,但是也压抑不住高兴的口吻说:“你疯了?怎么跑这里来了?”
“不然呢?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这里吗?”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来?”
“有什么不知道的,别小看了我的伙伴们,这里是前皇妃行宫的废墟底下,一处秘密监狱,一支秘密部队把你逮捕到这里来!”
“呵,看来你也很容易上套嘛。”奈费勒尽力扯出一个笑容,他希望自己的笑容能传达自己的得意而不是一幅难看的鬼脸,“感谢,我可算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了。“
“你……你不会现在都不知道你自己在哪?”阿尔图看着怀中重伤之人得意的神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刚知道了,别随便回答别人的反问,懂了吗?”奈费勒抬起手抚摸阿尔图的脸,“我们的密会……你被看到了。“
“看到?!什么?谁看到了,看到了什么?你都是从哪里得知的?“
“哼,这里的审问官都是一群暴虐有余,审讯技巧不足的蠢货。只要我反问[你们怎么会知道]他们就答什么,多问几下就套出是有人看到你穿着灰蓝色的斗篷来见我。那件斗篷你要迅速处理掉,而且不要穿可能会让人联想的同样颜色的衣服。”奈费勒支持不住手腕上的重量,随着锁链的声响垂下手,弓着身子使劲咳嗽。看到阿尔图之后,他的神智清醒不少,但残破的肉体终究是有限度的,一连的讲解让他本就在嘶声尖叫中受伤的喉咙又涌出血来。但他不希望阿尔图担心,于是又将血沫咽了回去。
灰蓝色斗篷……真是好巧,落在欢愉之馆里了。阿尔图惊出一身冷汗,难怪那日士兵将府上的衣柜倒了个遍,不管是自己的门客的还是仆从的,男人的女人的还是孩子的,把蓝色的衣服都找了出来,然后又一无所获地全部扔在门前。
“我们都暴露了吗?”阿尔图捧起奈费勒的手腕。因为镣铐的摩擦本就纤细的手腕正在不断流血,他在研究锁眼在哪,要如何卸下这沉重的桎梏。
“我相信你还没有,只是确实有人看到了你,但是[看到]不是一个证据。就算找到那件披风,你拒不承认,咬定有人诬陷,相信你肯定会被猜忌但不至于会有性命之忧。”奈费勒将另一只手放在阿尔图捧着自己手腕的手上,“反倒是我,我彻底暴露了,他们拿到了我关于弑君的手迹。”
“手迹?!”阿尔图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手迹。不可能的,我起草完毕并记忆下来后就全部销毁了——先焚烧,然后灰烬冲入水渠——无一例外。所以……”奈费勒看着阿尔图,他的目光中有不舍与决绝,“我不能离开这里,否则马上,苏丹会来找你的麻烦。”
“那你要我留你在这里,被一群变态不断折辱?你发烧了你神志不清了,我带你出去你再说好吗?过段时间苗圃要建立起来了,你不想去看看孩子们吗?”
苗圃……
奈费勒有些绝望地看向这间牢狱中唯一一道透风的缝隙,对着泄露而出的月光叹了口气。在事发之前,他盼望了无数次自己能站在自己一手搭建的培育未来的苗圃中,作为第一位老师为孩子们讲述第一堂课。他都想好了他要说什么了了,有时候他会站在宅邸的树荫下,想象此处是课堂,而草丛中的花朵是学生。作为老师仪态应当端庄但不易过于严肃,语气要缓和一些……甚至他都梦到这样的场景,孩子们围在膝下喊他老师,说要做他一样的人。幸福就是如此吗?这是少数的奈费勒会在梦中笑醒的时刻,不仅仅因为期待孩子们的笑容,也因为他想知道阿尔图听了自己所准备的第一课有什么感想。
“阿尔图,你为我讲这第一课吧。”
“你自己去讲,我做不了老师!”
“你不能因为你的一时冲动就把我带走,然后坏了所有的事情。”
“你看看你自己已经怎么样了,看啊……你下半辈子还能走路吗?再说,写字呢?你还能写字吗,你的手被怎么了啊?我都不敢去想象!”
“我还能写字,你让我写,我给你写你要讲什么。”奈费勒张开手像阿尔图索要他的[武器],“我还在呼吸,意识清醒,活在此世,因此,我能写。”
阿尔图明白了。如同不要在一位战士要战斗的时候拒绝递出长剑,也不要在奈费勒要书写的时候拒绝给予纸笔。作为盟友,要全力支持自己的同盟战斗的姿态,此时再磨磨唧唧地谈论“你更应该养伤”就是对这样的决心极大的不尊重。阿尔图盘膝坐起,让奈费勒半躺入自己的怀中,让自己的腿垫住腰,让胸膛成为柔软的倚靠。这样的姿势能让怀中人尽可能地放松,不至于因为书写而太过劳累。似乎是冥冥中感觉到与奈费勒见面就一定少不了笔墨,阿尔图在临出门前随身塞了一本草纸订成的本子以及一支从西部沿海传来的铅条笔。他为奈费勒托起草纸本,做他倚靠又做托举他的思想的书桌。而铅条笔被放在那双惨烈得令人不忍直视的手中。
奈费勒写下第一笔的时候,因为疼痛,笔掉到地上。阿尔图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捡起笔递回给他的盟友。他将桎梏书写双手的锁链托起,为奈费勒减轻一些手腕上带来的重量。
废墟之下静得异常,只有不受拘束的笔在纸面起舞的沙沙声,还有镣铐碰撞的尖锐的声响似乎要将那自由的舞步给抹杀殆尽。明明那沙沙声断断续续又是如此微弱,但在这间牢狱中,竟然盖过了铁索的喧闹。那笔尖似乎生出一种力,要将这密不透风的墙,乃至沉醉不醒的帝国一并推倒。
“我无法写太多,你可以补充,不要担心,我相信我们想的大抵都是相通的。”
奈费勒试图擦掉落在纸面上的血,但是这只是使得血迹在纸面上拖出一条彗星似的尾巴。算了,那就这样吧。
“除了第一课,还有一些,我对于我们的事业的想法……我不希望,我们仅仅只是又开始一次改朝换代,让这个国家在一个又一个或贤明或邪恶的苏丹中轮回。我们可以做更多……我们可以,跳出这个历史周期的诅咒。如果我们这一代做不到那就下一代,这就是为什么,苗圃……”
奈费勒猛地咳出一口血,鲜血溅在纸面上。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思绪也突然中断。他靠在阿尔图胸膛上休息,但是没有放开那支已经流满了自己的血的笔。
阿尔图没有说一些关心的话,他先放下手中的草纸本,拿起一旁还有余的生命之水,含住一口为奈费勒对嘴喂去。阿尔图看到那双疲惫的有些失神的墨色眼眸中有一点格外热烈之物,仿佛烈火一般。
“革命。”这两个字在伤痕累累的口中吐出,伴随着血腥的滋味和饱受酷刑之人的痛苦。
奈费勒充分休息过后支起身子,他要继续写,他要尽可能地在自己的手举不起来之前,在纸上留下更多的文字。他写苗圃的第一课,他写他对于教育的思考和理念,他写自己对于未来的社会形态的探索,写他关于这次事件的反思以及后续的应对方略,他写他对于革命的构思。他在草纸上拖着带血的笔写道: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次暴动,不仅仅是又推翻一个邪恶的苏丹。我们还需要探索真正的敌人是什么,我们想要达到的是什么。不论我是否能见到那一日,我都希望在新月草叉旗飘扬之时,胜利的不仅仅只是青金石宫上的肉食者,而是这面旗帜所代表的人们——我希望未来属于他们。我以【革命】为名称呼我对这个未来的构思。
最后,奈费勒在草纸上画上一只托举着一团火焰的手。他的手已经没有充足的力气了,火焰画得歪歪扭扭,他也在不断喘气,疼痛让他生理性的泪水不断落下。这张小画画得可真不怎么美观,摇曳着干涸的血,又被眼泪晕开。在描绘完最后一束火焰的时候,奈费勒垂下手,铅条笔也随之滚落出去。
“谢谢你,阿尔图。”奈费勒脱力地靠在阿尔图怀里。他虽然疲惫,但是嘴角有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
“你想听什么歌?”阿尔图亲吻着奈费勒的耳畔,一边又掏出一瓶生命之水(感谢玛希尔,她一点都不为自己留着!),抢救奈费勒几乎要失去功能的右手。
“你不知道那首歌的……”
“什么歌嘛,你倒是说说名字,不然我当然不知道。”
“没有名字的歌,甚至……我不知道这首歌完整的模样。”
“那你唱唱你知道的?”
奈费勒望着阿尔图的脸,露出一个苦涩的神情。他开始唱了,嗓音沙哑并不动听,但是非常动情:
亲爱的你无需惧怕
寒冬在日出时融化
当冻土中再次开花
我也从远方回到家
……
“对不起,下面的我真的不知道了,前面的我也不知道。”
“有什么对不起的,真是的……”
没等阿尔图说完,奈费勒开始哽咽,随后压着声音抽泣。阿尔图一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奈费勒为什么突然开始哭泣,明明是个坚韧到拖着这样的身体写下“革命的构思”之人啊。是生命之水洒在手上太痛了吗?不对啊,玛希尔说生命之水有很强的镇痛作用,不至于会痛成这样吧?
“走吧,你快走吧,天要亮了。“奈费勒胡乱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泪水,轻轻拍了拍阿尔图的脸,”你要去为我讲第一课,你要去为我完成革命的理想。“
“不,是我们。“阿尔图坚决地不容置疑地回答,”我们讲第一课,我们完成革命的理想。”
“阿尔图,你知道我从不丧气,但这一次我知道我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什么啊!只要想活下去,那就能活下去,我看你精气神挺好的,好到能点燃一把足以烧光这个旧世界的大火!“阿尔图将染血的草纸本按在自己的胸口,”我向你发誓,我们将彻底改变这个国家,彻底改变下一代的命运,来一场彻底的,推翻整个旧制度的革命!“
奈费勒一怔,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些遥远又熟悉的画面,让他全身的疼痛在一瞬间停止下来。他向阿尔图的左胸伸手,[革命的计划]正靠着那强而有力地跳动的胸口:“把空白的本子给我,我要继续写。我也向你发誓,哪怕在地狱之中,我也不会放弃去改变这个国家,哪怕死神扼住了我的咽喉我也生起一把烈火将它与这旧世界一同焚尽!”
在牢狱漆黑的墙壁,暗淡的月色,以及鲜血与镣铐的见证下,阿尔图与奈费勒以革命为名缔结下牢不可破的密誓。
该走了,确实如奈费勒所说,不能鲁莽行事,阿尔图只能承诺一有机会他就回来这囚笼中看望奈费勒。纸与笔藏在草垛下,剩下的生命之水藏在墙上一个破洞中,阿尔图实在不敢在这囚笼中留下别的什么,只能为奈费勒清理一下毯子然后为他裹住身体。
还会再见的,一定会的,不要像死别一样悲伤,不要……
突然,奈费勒叫住了要将铁门关起来的阿尔图。
“阿尔图!”
他想要站起来,但是双腿此时无力支撑他的重量,让他一下子扑倒在地,脚踝上的镣铐几乎要将他的脚折断。见状阿尔图赶忙冲进来扶住奈费勒,擦掉他下巴上被磕出来的血迹:“怎么了?”
“吻我。”奈费勒抬头靠近阿尔图的脸,“吻我,拥抱我,让我记住你,也让你记住我。”
阿尔图立刻吻了上去,既然如此那就紧紧拥抱住他,让他的身体与自己的体温交融在一起。这一吻很深,阿尔图用舌头打开奈费勒的口腔,与伤痕累累的舌缠绵。由于发烧,奈费勒的体温比平时高,这不善情爱之人也在笨拙地回应阿尔图的缠绵。这一次反而是奈费勒主动得多,相比起阿尔图还在顾虑奈费勒的伤情,奈费勒简直是想要骑到阿尔图身上(当然他无力做到)索取更多暧昧的缠绵。
一吻完毕,阿尔图怀着不舍无言地离开。
奈费勒在黑暗之中看着光明离去,再次蜷缩起来。他感到恐惧。
“请……原谅我,不要忘记我。”
有一首很遥远又很熟悉的歌,断断续续地萦绕在耳边。
Notes:
写这一章的时候,我想到了很多,思绪万分,但终究化作无言的思念,落在我的字里行间中。
有什么想法请和我交流www
Chapter 4: 大树的绿荫
Chapter Text
一切都很不顺利,阿尔图没能再找到什么与谋反之事泄露有关的线索。而且坏消息传来,阿卜德那个喜欢以参加清流聚会为风尚的侄子突然死了。
“说是喝醉了掉进浴池里头淹死的。但是,那崽子的死相是面色发紫,舌头吐出,不见任何水肿。你说,人会这样淹死吗?”带来消息的阿里木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脖子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寡妇一样把头缠了起来。“
“懂,他家的浴池里头刚好有一张弓,他掉进浴池的时候脖子卡弓弦上了。”阿尔图头疼地翻动桌案上的文书,焦虑让他产生一把将所有东西全部推在地上的冲动。前日他前去宰相府邸试图得到一点什么信息,但是却得知阿卜德是去参加远嫁的孙女的婚礼,那是他最为宠爱的小孙女(然而阿尔图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相关的政务也已经托给同僚处理了——不包括阿尔图。前来迎接的门客委婉地表示,由于“闹出艳情事故,大人近期还是少走动吧”。
好的吧,这老狐狸,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给排除出去了。
阿尔图随后开始安排很多事情,去安排阿图娜尔打听阿卜德的动态,让阿里木监视那些趁机在贫民区传教的教团……哦还有那首歌,奈费勒那首歌的由来,这个交给哈桑了。
好忙,好忙!阿尔图在看到奈费勒在狱中写下的笔记时,心中才平静一些。至少为了奈费勒不要自乱阵脚,不要因为意气用事把自己给暴露出去。阿尔图坐下来,翻动奈费勒的笔记。
这些天阿尔图白日忙于调查泄露之事以及向苏丹表忠心消除猜忌,晚上便在研读这些笔记。阿尔图怀疑自己真的能把笔记中不完整的部分给完善么?他害怕自己擅自的解读,会曲解奈费勒的心意,从而辜负这份炙热的理想。阿尔图感到一点点无奈,这个心思缜密到可以一边被打得半死不活,一边反套审讯官情报的家伙,似乎把所有的冲动都给了自己。无奈么?但是,竟然也有一点点的微妙的窃喜——窃喜于自己是奈费勒独一无二的的密誓共谋者!哼……傻瓜,把自己弄成这样,这下你的这些想法还有苗圃,都要我来帮你了!
哦,苗圃……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但苗圃中的大树少了一棵。阿尔图睡不着,他在反反复复地阅读这些不多的文字,一直到天明。
而奈费勒再次醒来的时候泡在浴桶里。
刚才不久,他突然被从牢房里拖出来,拷在墙上不分由说地开始被鞭打。完全没有理由,也没有提问,只有一些他懒得去想的肮脏下流的谩骂。奈费勒很快就在鞭刑之下昏迷过去,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只担心生命之水要是不够用了,就只能优先给自己的右手,不管怎样都写字,在这些天他没有停止过书写。
这是不知道被关押的多少天来,奈费勒第一次得以清洗掉身上的血污。在自己醒来之后,周围的狱卒也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从桶里提起来,粗暴地擦干水渍之后披上一件麻布的长袍。
除了因为疼痛而发出呻吟之外,奈费勒没有说话,他在观察和留意这个有些反常的情况,他想可能有什么特别的人要来到这里。但不是苏丹,苏丹会更希望看到世界的倒错与混乱。
果然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出现了,一个肥胖的,穿着紫色长袍的男人出现在地牢中,捏着兰花指指挥道:“哎哟,怎么把大人给铐起来了,这么沉,都卸掉吧!怎么的,大人也不会自个跑了不是。”
镣铐卸掉的时候奈费勒的手脚都产生了不适应,虽然他现在就算没有镣铐束缚也很难站立,全靠狱卒架着双臂。奈费勒很快将思绪从手脚上的不适应中抽回来,集中去想眼前这个人:这不是“男人”,而是个阉人。而且这种肥胖的,穿紫袍的阉人必然是有某种比较高级的宫廷职位的,但是自己对这个人从来没有印象……而且这个阉人和自己一样是白色皮肤,难道是从外地调来的,哪位达官贵人的私人情报总管么?
“请大人坐下吧。“
奈费勒再次坐到溅着自己干涸的血液的桌前,上一次坐在这里,他被拔光了右手的指甲。上一次暴虐到这种程度都拿不下的,这一次也不会被拿下。奈费勒有种预感,也许今天的折磨不会比头一天更鲜血淋漓,但是审讯压力,以及那些更精密的酷刑远比那日无规则的暴虐可怕。奈费勒将草草缠着绷带的手交叠在一起,这带来了疼痛,但是能让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自己更清醒一些。
面对孩子们,阿尔图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起头。别说起头了,别让自己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跳动都好难!
“孩子们好!“阿尔图举起手打了个招呼。哈哈,真尴尬啊。幸亏奈费勒不在,不然他都要想到那家伙无语凝噎地扶着额头的模样了!那张爱胡说八道的嘴,该讽刺自己现在这个滑稽的姿势!完全可以想到,十年八年后,那记性好得过分的牛虻还会拿这个事情来狠狠叮咬自己!
“大人好!老师好!”
但是孩子们不觉得尴尬,他们真诚地在为这一天开心。每一双如星辰般闪闪发光的眼睛都在渴望着,每一张如花一样的小脸都在仰望投下绿荫的大树能带来什么。在稚嫩的呼声中,阿尔图不觉得尴尬了,他开始为奈费勒不能在场而难过。
奈费勒,这是你的理想啊!
真该死啊这些畜牲,让本应该在苗圃花开之时见证春光的理想主义者,在地狱中被反复折磨侮辱。阿尔图笑不出来了,他神色凝重地拿出在狱中带出的手稿,抚摸上面的血迹——此后每一张手稿都有奈费勒的血,直到最后一个字母拖着血色的脚步摇曳着歇止。阿尔图的指尖停留在血迹上,他在试图感受奈费勒的温度,他在想象那双沉静的眼。
“今天应该在这里讲课的老师,另有其人。但现在他不能到场,甚至不能留下名字。但是,他没有离开过我们,他投下的绿荫一直笼罩在这片苗圃里。”阿尔图转身用碳条在木板上写下一个单词,“我们的第一课是,宽容。”
“咳咳咳!咳……“奈费勒第二次将苦涩而火辣的药汤吐出来的时候,狱卒选择把他按住,直接将药汤灌到喉咙里去。这与上刑没什么区别,从红肿的咽喉倒灌到鼻腔里的药汤让他窒息,身体无法控制地挣扎。
“哎哟,大人啊,这不是会要了您的命的毒药,一些调理身体的补品罢了。您那么抗拒做什么?”阉人摇了摇头,“我听说您是个拔光了指甲也不招供的硬汉,但没想到是个柔弱得喝几口苦药都死去活来的小白脸。您说,阿尔图大人会这样吗?”
阿尔图……啊……这是什么药,非常恶心,让本身就很空的胃在猛烈抽动。
“我今天来得迟了,他们就先动手打人了,要说我,那没有用对吧,区区吃点鞭子,大人就像石头一样打不破呢!“
原来是这样,下马威对吧。
“我听说啊,那个阿尔图大人就不如您了,他去欢愉之馆指名要玩大的,结果自己根本受不了,还被欢愉之女嘲笑屁眼小。“
……奈费勒抬了抬眼。但那药汤让他忍不住的反胃,狱卒掐紧他的脸颊不让他把药吐出来。
“不管怎样,您这双手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啊,我知道您是贵族出身,有领地要继承的,和阿尔图大人一样。有时候真羡慕你们,我们这种人死了都不能完整地埋葬。“
“但是,阿尔图他是大贵族,做什么都有人扛着。您一个外乡人,无依无靠的,出了事就只有挨打的份,这公平吗?我觉得不公平!”
“您是体面人,看看,已经是阶下囚了但还是气宇不凡。阿尔图这种人就是不讲究的世家子,但您知道的,人活在世上就为一口气……”
不要回答!
不要反驳!
不要交涉!
奈费勒明白了,这个阉人是试图不断重复阿尔图的名字来勾引自己无意中的反应。如果现在是在朝堂之上,他大可以呛回去,但现在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清醒的神智来进行反驳。而且对于这种有很明显的审讯技巧的人,最好完全避免任何沟通,下意识撇清关系的回答都不要给。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奈费勒合上眼睛,他再次为自己转移注意力。他在想一棵巨大的树,茂密的树冠投下可以把自己完全包裹的绿荫。
还想听歌吗?
那首歌……
阴阳怪气的声音滔滔不绝,每一句都有“阿尔图”。阿尔图,阿尔图,阿尔图……不断试探,这个名字在自己的耳边不断放大,像是一道诅咒。
您还可以再为我唱一次那首歌吗?
请原谅我……
“所以您和阿尔图大人针锋相对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不停走神的吗?”
一耳光抽在奈费勒脸上。戴着戒指重重挥出的耳光在奈费勒的脸上留下一道血迹,不是特别清醒的奈费勒动了动嘴唇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木然地舔舐着嘴角的血浆,有些诡异地笑了。
阿尔图不明白为什么奈费勒会把第一课定为“宽容“。这家伙和宽容沾得上任何关系吗?
“孩子们,只有宽容是真正的力量……“
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这东西是怎么被写出来的,他写出来的时候自己不会笑的吗?阿尔图想翻个白眼,但现在在讲台上,不要做出这种不雅的神情。
“不仅怜悯你的敌人,而且要对自己展现出足够的宽容……“
真的吗?那为什么不愿意被营救出来,非要自己担着那些非人的折磨呢?就算是被苏丹怀疑到头上来再想办法嘛,不可能说一定毫无办法的吧,这里那么多伙伴一人想十个办法就有几百个办法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是?反正,反正……大不了死在一块嘛,只要把哈桑保下来,我们的故事就不会佚失啦!哈哈,哈哈……
奈费勒,你有对自己宽容过吗?
“不要把自己逼上一条窄路,你们的人生是一片宽容的旷野……“
阿尔图想起那次月下的密会,那一次奈费勒掀起长袍露出他畸形的左腿,但也是那一次奈费勒在阿尔图面前一箭正正射中树上的石榴。阿尔图目瞪口呆,奈费勒笑笑说正是因为腿脚不便才接触了点射术,但也只是有所接触,本质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技。
他的脆弱,还有隐秘的锋芒,对他的政敌与挚友一览无余地展露。阿尔图一手抚摸着奈费勒残疾的腿,一手牵着弓弦还留着刻痕的射手的手。阿尔图很想哭,他感到痛心,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理解到什么是在剧烈的痛苦中挣扎地活出自己的坦途,哪怕拖着一条腿,甚至哪怕是跪行。那不是某种抽象的,敷衍的言辞,而是具象化在这样一条生来畸形的腿,与一双能写出理想又能射出利箭的手上的生存方式。
“我能吻你吗?“阿尔图问。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脑子一热。只是他们没想到,正式的一吻,将来会在如此极端的情况下进行。
奈费勒被自己的血呛到了。泪水,血液,和唾液混合在一起,流到剧烈滚动的喉头上。狱卒撑开奈费勒的下巴,阉人用钳子缓慢地,晃动他的后槽牙。
“唉,大人啊,您的牙齿是我拔过的里头生得最周正的了,我都觉得可惜了。”阉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拍了拍奈费勒的脸颊,“大人,您回想一下,在一棵高大的石榴树下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人?嗯?”
“我……”
奈费勒每一次的呼吸中都是血腥的滋味。剧痛让他浑身痉挛,双手因为绷紧而伤口撕裂,染红了草草缠上的绷带。他感觉眼前的阉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白色的山,正在直直向自己压来。
“大人,您愿意分享一下你的过去吗?那个时候,是谁? “
“是……妈妈……“
“不要被具体的,狭隘的感情绊住。“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尔图停了一下。
他还记得那个血腥味的吻,奈费勒几乎是要哭着呼喊自己留下一吻。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仿佛回到那连月光都会被扼杀的死牢。这第一吻,奈费勒比自己更加主动,更加热烈。
阿尔图将染血的手稿放下,郑重地仿佛宣告一般说道:
“但正是因为能直视自己具体的,狭隘的情感,才能去爱所有的人。因为想要自己爱的人生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于是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让所有人都能平等地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为此——甘愿成为一棵顶天立地的树,身受风雨,投下绿荫。“
阉人把拔下来的牙齿扔到一边,靠近奈费勒惨白的脸,确认他的眼瞳。
“药已经生效了。好哇,真是嘴够硬啊,这都套不出有用的东西……喊医生来给他止下血。”
什么人在大喊大叫。
奈费勒转动了下眼球。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也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完整的身体。鼻子在抽痛,但是下颚仿佛不存在了一般,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简直完全就是一片虚空。刚才是有人一直在问自己什么石榴树的人么?回答了又不满意,为什么呢?什么人,什么人啊?哦,可能是某些觊觎家产的亲戚,欺负孤儿寡母吃绝户的魔鬼。呵,有什么可告诉的,这地方贫瘠得很,又不是青金石宫,往下挖十尺全都是黄金。
什么东西过来了,那是牛吗?不对称的脸,丑陋的牛头。
“这是什么怪物,医生在哪?”
“大人万安!师父去出诊,这个月他来不了,由我代劳!”
“狗屁出诊,就是不想来呗!别把这人弄死就行!”
丑陋的牛,说起来,但是牛的舌头却很温柔,在舔舐之下,下颚似乎回来了。但回来了不是一种好事,剧痛马上使得绝望的惨叫脱口而出,不断地挣扎让埋藏在口中的血窟窿不断冒出新的血。
“再想想看,那天和你见面的是谁,灰蓝色斗篷,您有印象的,对吧?”
什么声音啊,好怪,这是一位流浪艺人么?据说一些歌手为了保留住男孩的声音会被阉割,那太不人道了。
“不要为自己添加不必要的痛苦了,想想父母吧,你的身体受之父母,而不是哪一个指使你的大人。”
父母,对,对啊……那么,那么我有成为了不起的人吗?
“你看看,你的左腿已经这样了,万一……右腿也出现了点问题,你的妈妈会不会很难过。”
奈费勒猛地哽咽了一下。他放空的双眼没有注视着任何具体的人或事物,神情上看不到痛苦只有茫然与麻木。在十分钟之前,他将染血的桌子幻视为自家宅邸的书案,下意识地想要呼唤男仆为自己拿来笔墨时,他就意识到自己被强行灌下的是一种浓度极高的致幻药物。他明白当自己已经开始出现幻觉时,清醒的时间就不多了,再强硬的精神也抗不过这种直接的药物控制。所以趁还能思考,趁意识还属于自己,尽可能保障药力上来之后不要失言。就算不能完全做到,那也尽可能减少可能吧!怎么办……啊,唱歌有用吗?那首歌,那首歌!
亲爱的你无需惧怕
寒冬在日出时融化
……
呃,痛,好痛。身体又有一部分不属于自己了,除了血一点口腔里一点味道都没有。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奈费勒?”
谁在叫我,是[你]?嘘,[你]不要出声啊!
“奈费勒。”
谁在叫我,让我安静一会吧,那个腔调奇怪的歌手好吵啊。
“奈费勒!
谁在叫我?不要叫我了好烦躁。
“奈费勒!”
母亲。
母亲像一棵大树一样屹立在面前。
“奈费勒,站起来!”
母亲就是大树,她的绿荫笼罩在跪坐在地上的年幼奈费勒的身上。
母亲高大,强壮,双手能拉开大弓,在烈马背上骑射。母亲经营整个领地,母亲在宴会上清点黄金,母亲抓住账单上每一个可疑之处。只有温柔是无法在丈夫早逝的情况下保护自己和一个先天残疾的幼子的,但是精明的头脑可以,高超的武艺可以,左右逢源的社交技巧可以。没有豺狼能从母亲这里偷走什么,母亲吊死吃绝户的恶徒,母亲把试图破坏家宴的流氓轰出领地,母亲在强盗闯入宅邸的时候掷出斧头把那贪婪的脑袋劈成两半。母亲是狮子,能一口咬死豺狼。
“站起来。”母亲命令道。
“妈妈,我做不到……”小奈费勒握着手杖,他随母亲去巡视领地,为贫穷的农民发放食物,但他走了太久终于是走不动了只能跪坐在地。
“做不到?做不到你还想去王都,甚至还想当维齐尔?维齐尔是要侍立在苏丹身旁的!”母亲微微抬着下巴,言辞充满了愤懑,“你的善可真虚伪。你赖在地上只是因为你是领主的儿子,而一个跛脚的农民就算脚底磨出了血也得劳作。”
“妈妈,求您了,您知道我做不到……”
“那你就呆在那里,别回来了。”母亲对身旁的仆从比了下手势,“不许帮他。”
奈费勒不记得那一天自己是怎样走回宅邸的了。那一晚他没有用餐,也根本不敢去见母亲,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泣。让他难过的是一个让人失望的事实——虽然自己读了些书,然后说着要做利于万民的维齐尔什么的,但是完全没有与之相配的坚强,也没有体恤贫民的实际决心。就如同母亲说的那样,他最好就是留在这个领地里,安心做个有善心的小领主,能过好这一生都不错了!不要再让母亲失望了,够了!
母亲进来了,她刚刚沐浴完毕身上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她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满满的痛心。看到自己的儿子正在抽泣的时候,她的嘴角猛地沉了一下。
“奈费勒。”母亲用粗壮的手抱起她苍白纤细的孩子躺到床上,她温柔地抚摸着那头与自己相似的黑发,“好孩子,你做到了,你真棒。”
母亲如常为奈费勒按摩生来残疾的腿,她希望这不断与医师学习精进的手艺能尽可能地改善这条腿的状态。
“很抱歉,没有让你成为一个健康的孩子。”
母亲轻轻哼起那首歌。
亲爱的你无需惧怕
寒冬在日出时融化
当冻土中再次开花
我也从远方回到家
……
“不是的,妈妈,请原谅我。”奈费勒枕在母亲的臂弯里,将脸埋在黑色的长发中,“我忘了您的歌。”
Notes:
妈妈……妈妈只能是以一个温柔的安慰者的形象出现吗?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坚强不屈的革命者,和一个只会流泪的悲伤妈妈。
但除此之外呢?只能如此吗?一直如此吗?
亲爱的妈妈,您也是一棵大树。有什么想法请和我交流www
Chapter Text
在感到沮丧甚至绝望的时候,阿尔图的眼前会浮现出奈费勒的脸。许多许多的脸在眼前闪过,一张冰冷的带着些微蔑视的脸,一张镀着一层柔和月光浅浅笑着的脸,或者是染满血污昏迷不醒因为痛苦而蹙眉的脸。于是他又平复下来,调整心态,继续想想办法。
到底为什么会走到如此被动的地步?
阿图娜尔在信中说,阿卜德避人不见,经过蹲守也没有发现什么很可疑的地方,她在想办法混到那个便宜孙女的婚礼里面找找线索。伊曼送来密函,说是至少在正教这边,没有发现什么与奈费勒之事有关联之处,但是他可以继续帮忙留意一下阿卜德有没有在这边差遣过什么。甚至,阿尔图求到了莎姬面前,但是莎姬给到的回答是,宫廷探子们似乎没有直接参与这次缉查行动,只是在事后负责一些支援罢了,那位两头押注的总管也只是因为工作流程的问题“听闻此事”但没有直接参与。这位野心勃勃的妃子警告阿尔图说,苏丹的怀疑可以被缓解,但不可能被完全消灭,注意自己到处打听的力度,注意自己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阿尔图感觉有一股无名之火在自己胸中燃烧,激烈而冲动的想法正在反复蹂躏自己的神经。
为了演好那名誉扫地的丢人的模样,阿尔图在那日之后就没有再主动前往欢愉之馆。直到打着销奢靡卡的由头,才又一次踏足此地。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奈费勒也有半个月毫无音讯了。
阿尔图坐在贾丽拉房间中的软榻上,翻阅与阿卜德及其同党有关的消费记录:“我要把阿卜德逼回来。还想躲着?真当我被怎么戏弄都只会顺着他们的心意扮丑吗!”
“不论您想做什么,都要注意一下限度,现在已经有人在和我打听你那些舍馆都是做什么的了。”贾丽拉留心地看了眼窗户,再次确认那已经紧紧锁好后为阿尔图递去水烟,“我能为您挡下这一次,但下一次可无能为力了,尤其和……有关的话。“她一向不会把太敏感的内容说得很清楚。
“我每日都在对此进行调查,但是每日的进展都几乎可以用一无所获来形容。如果单纯的调查无法有什么进展的话,只能使用一些更暴烈的手段了。先把阿卜德揪出来,这老东西一定藏着些什么。这只是第一个突破口,还没完,迟早有一天……有一天……“
这半个月来,阿尔图在想,实在不行就直接反了那狗苏丹的,把这个已经无可救药的国家连同那些迫害人的监狱一同砸烂。
但是除了军队还没有齐备之外,还差点什么。一场改天换日的起义,除了拥有能够对抗暴君的武装,还需要能够引领众人朝着苏丹发动一场决死之战的的思潮,并且要有非常完善的计划。但现在阿尔图也还没有能完全想得明白,有时候在与追随者们闲时谈论的时候,他都不一定能完全说服对方。
阿迪莱提议说,也许试着用金征服卡?站在城头亮出那金色的霸权,这个国家中的不少人都会被煽动投入到一场暴动之中的。
但是奈费勒会失望的吧。
阿尔图想到在那密不透风的高墙之中,奈费勒将手稿交给自己。那是他毕生所想,那是他愿意用生命去捍卫的梦,那是在他自认为已经不可能再重见阳光之时交到自己的手上的——不仅仅只是思想,也是他的血肉啊!自己绝不能轻易地将那些构思放置一旁,简单地以霸权煽动,单单只是掀起一场换王称霸的战争。
“迟早有一天,为了奈费勒,我会……”
“我不懂那么多道理,但恕我直言啊——如果您只是为了某一个人,而不是天下人去起事的话,那您最终大概是会失败的。“
贾丽拉的言语让阿尔图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
他被水烟呛了一下,难耐地捂住口鼻咳嗽起来。
……
“是啊……“阿尔图让自己的身体往后倒下靠在卧榻上,将手腕搭在眼睛上遮住自己的视线。他感觉到,如果奈费勒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赞同贾丽拉说的话,然后开始数落自己的的不是。
奈费勒不会希望自己为了霸权而发动战争,但也不会希望托付给自己的理想,不是为了大地上受苦的人,而仅仅是出于私人感情的冲动。
如果只是怀着具体的狭隘的感情,那一辈子也不会思索得出到底是缺了什么才让这思潮无法成型。说得没错,要爱所有人,将心灵投入到伟大的目标上,才会获得力量。这段时间实在是被折腾得够呛,该整理一下思绪,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每一步的计划,而不是不断匆忙决定自乱阵脚。把阿卜德逼回来之后要怎么做,怎么收拾这个结果,全部都要想好来……
“别那么忧心,你不提我都差点要忘记了。”贾丽拉将手伸到自己的裙摆之下,从腿上饰环的夹层中取出一张纸条,“前些天有位小兄弟跌跌撞撞地指名找我,但他也不玩什么,给了我这张纸条就走了。我还没看过里面的内容,不过有血迹,并且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我想这是给阿尔图老爷的吧。
“什么?!”
阿尔图猛地坐起来,他接过纸条的手在颤抖——他认得这些纸的,自己的桌案上还放着很多这样的纸。纸条展开之后并不是熟悉的字迹,但阿尔图日日夜夜都在阅读那些染血的手稿,还是捕捉到一处属于某人的手癖。这一瞬,阿尔图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冻结了。
我还能读写。
非常短的一句话。阿尔图反复读了几次,将每一个字母,每一道颤抖地歪斜出去的笔迹,还有暗淡的血迹都刻在记忆里,随后将纸条折起来放到烛火上。他沉默地看着逐渐被火焰烧成一团的纸条,在烧尽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想要打捞一把,却只是让指尖沾到滚烫的灰烬。
阿尔图将沾着灰烬的手指靠近自己唇边。这个温度让他想起那个血腥味的,久久缠绵的吻。
奈费勒解开手上的绷带,抚摸着牢狱的墙壁,并仰着脖子观察那些漆黑的砖块。
“大人,您不要随便拆开绷带,这样会扯坏伤口,让您的手不好愈合。”
年轻的医生正在为奈费勒折断的右腿换药。在致幻剂的逼供也无果之后,阉人下令把奈费勒的右腿打折,让他只能如同虫蚁一般在地上爬动。那个场面几乎能用惊悚来形容,生生将被药物置于迷幻的奈费勒痛得拉扯回现实,并无法抑制地凄厉惨叫。他在因为剧痛而昏迷过去后很快又被冷水泼醒,为了让他充分体会到骨头被打断的疼痛,阉人又开始为他灌入维持头脑清醒的药剂。相冲的药剂让奈费勒在好几天中都在不断吐血,眼前一片缭乱的昏黑连自己的五指都无法看得清楚。直到这位医生从城市中带来珍贵的解毒剂,这漫长的折磨才逐渐停止下来。
“易卜拉欣,你能看到这些诗吗?”
“诗?”
被唤为易卜拉欣的年轻医生半张脸都被胎记覆盖着,甚至已经挤压到了他的眼睛。这样的人在奴隶市场上也是最卖不出价钱的低贱货品,在因为偷吃了半块饼要被打死之前,奈费勒将年少的易卜拉欣买下赎身,让他做了自由民。此后又资助他去做医馆的学徒,圆一个做医生的梦。虽然已经多年不见,但是易卜拉欣还是立刻就认出眼前饱受折磨的囚犯就是给予自己自由身的恩人。师父说,是给一个意图谋反的死囚治治刑伤,随便一点就行。但是易卜拉欣用掉了自己全部的麻药,并且掏空三个月的工钱买了更多,全部都给奈费勒用上。
行过的善会随着命运的风被吹回身边。
奈费勒用指尖探索着一块砖石,念出上面的文字:“但我们没有抱怨/不会永远是冬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快乐地说道/故乡/我又回到你的怀抱。①”
“是什么人会在这里留下诗歌?”
“不愿向暴君低头的人。”奈费勒像完全感觉不到腿上的以及手上的疼痛一般,专注地忘我地摸索着墙上的砖石,“墙上有很多文字。有些是刻上去的,有些写在藏在夹缝的枯叶上,有些用血浇灌在角落里;有些用了陌生的语言,有些用了更加晦涩的符号和密码。但是没有任何署名,我在这里没有找到任何名字。”
易卜拉欣将奈费勒的腿固定好,摆成一个比较舒适而且不容易因为移动而被弄伤的姿势。接着他从包裹里找出一本书递给奈费勒:“我给您带了本书,希望阅读可以减轻一点您的痛苦。”
原来是《历史绪论》,奈费勒翻动易卜拉欣递来的书笑了笑:“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家人就带我读过了,但是很感谢你,有书读总是好的。”
“我被您赎身后才认字,这本书太难了,我都不怎么能看懂。您的父亲一定很注重文化知识的培养,您很小就能读懂实在了不起。”
“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与母亲一同长大的。”
“那您的母亲一定会为拥有你这样的儿子而骄傲吧。”
奈费勒停下翻动书页的手。
他想到离开家乡之前,母亲挎着马刀站在他面前神色恼怒:“你以为去王都做官是一场只有传奇没有危险的冒险?伴君如伴虎,到时候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唯有留在家乡做个小领主这件事,奈费勒无法认同母亲的想法。他能理解这其中全部的爱,关心,担忧,以及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中不希望至亲之人卷入风暴的中心。但是奈费勒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这个答案的一部分也是母亲教授的:“但是,母亲啊,您也是善良的人,看着那一双双受苦的眼睛您舍得转过身去吗?您曾经责备我仗着自己是领主之子而不愿意忍受苦难,实则是伪善。那么我如今遵从您的教诲,以身作则,投入到为改变千千万万穷苦人的命运的事业里去。”
“所以一定得是你去么?“母亲问。
“如果每个人都想为什么必须是自己去,那么就再也不会有人为改变这个世界站出来了。”
“我真后悔啊,我竟然教你做个好人!我竟然亲手把自己的儿子推去那种修罗场!你觉得光荣啦?在那种地方,不会有人心疼你的身体,不会有人为你的命运忧心,而且,而且!”母亲的口吻中有愤怒,但更多是哀伤,她停顿了一下,她走上前几步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也不会有人为你唱歌了!”
是这样的,但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为了每一个孩子都能沐浴在温柔而明亮的歌声中……
“可能,我让母亲很失望。”奈费勒神色黯淡,“母亲并不希望我走上这样的道路,我在这里受尽折磨,就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对于这个回答,易卜拉欣感到有些惊奇:“您的母亲有当面跟您说过,她对您很失望吗?“
“没有,我很久没有回到家乡了,过去只是写过一些信,但是母亲回得很少,大多只是对我说[很忙那就不要抽空回来了,家里没什么事]或者让我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之类的。这几年我没有给母亲写信,而母亲也没有给我来信。“
“那是您不愿意与她沟通么?。“
“我觉得是她并不愿意再与我多说什么了。“
“怎么会呢,她是因为关爱着您才不愿意您面对这样的命运。“易卜拉欣收拾起医疗器械,将一些止痛的草药藏在破碎的砖石底下,”您给她写写信吧,我可以帮您带出去。“
奈费勒感觉心中某一处坚不可摧的围墙轰然倒塌了下来。他感到一些荒诞,因为这个事情原来没有那么难接受,只需要有个人对自己说一声。然后自己就会这样轻而易举地,理所当然地,又像是如释重负一样答应下来:“好的,感谢你了。“
“但是大人啊,一定得是欢愉之馆吗?“易卜拉欣露出为难的神色。他一回想起自己在欢愉之馆门口焦虑地来回踱步的模样,就不禁流下几滴尴尬的汗。
“很抱歉,除了欢愉之馆方面,目前我无法确认有任何值得信任的,而且接触起来风险比较低的对象。“对于这个结果,奈费勒深感抱歉,但现在他几乎对阿尔图身边的情况一无所知。
“黑街呢?大人也经常造访那处吧。“
“但我不确定现在他们是否还是值得信任的。“
易卜拉欣沉默着思考了一会,他感觉自己将要说的话似乎超出了作为一个普通的医师学徒该说的范围。但是……并不是为了让自己不尴尬,而是他希望回报奈费勒对自己的这份恩情,如果不是当时奈费勒一把抓住奴隶贩子挥鞭的手,自己早就被打死了。下定决心之后,易卜拉欣靠近奈费勒,小声说道:“我知道,最近黑街添了几个舍馆,都是一位大人花大价钱开的,舍馆鱼龙混杂,我不想一辈子当个学徒想找些偏门途径也很正常。“
奈费勒没有说话,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虚掩着的铁门,等了好一会门外没有动静才开口:”麻烦转告,不要那么着急,不要为了我一时冲动。“说着奈费勒从草垛下抽出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手稿折叠起来塞到易卜拉欣怀里,”你也是,保护好自己,不要为了我去冒太大风险。“
易卜拉欣点点头迅速将手稿塞进包裹里。他没有在囚室里多呆,镇定自若地收拾好并且离开。
奈费勒支起身子,用胳膊撑着地面将自己挪到昨日没有读完的一处由符号加密的文段前。其实只要找到一个关键的规律就可以把这一首诗读出来,仔细想一下,其实可能这和具体的数字无关,反而是某种隐喻式的规律……
“无论命运怎么变幻/我们仍有生活的信念/那一天终将到来/自由降临到我们面前。②“
奈费勒解读出来了,他叹息一下——多好的诗啊!
Notes:
①节选自《布尔戈摩尔之歌》。词曲都在布尔戈摩尔/达本堡普鲁士国立集中营完成。
②节选自《布痕瓦尔德之歌》。创作于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有什么想法请和我交流www
Chapter Text
阿尔图在书房的密室中读密探送来的两封密信。
密信上报告说,阿卜德的桃色交易引起了连锁反应。他将异族异教的少年作为奴隶贩卖给欢愉之馆的事实传到了少年们的族群中,一场民变正在蓄谋之中。这样的新闻自然很快让阿卜德得知,他也不管那便宜孙女的婚礼了,现在正在快马加鞭赶回王都。
而另一封密信则是由阿卜德紧急传递给阿尔图的。在信中,阿卜德表示他被奈费勒的清流残党算计了,因此希望阿尔图能够把知道的一些信息分享一下。如果门客有无礼之处,不代表宰相的观点,帝国的宰相出于政治考量必然有所回避,但是他从没有把阿尔图当作敌人。
这两面做派是否……
阿尔图把信放下,他累了,不想再看这些恼人的文字了。于是他用钥匙打开抽屉拿起放在抽屉中的手稿。前日,他在舍馆与来投奔的各路人士交谈。其中有一位长相怪异的医生堵在厕所门口趁机偷偷给他塞了一把质感非常熟悉的稿纸。那医生低声表示,有一位老朋友给他带来这个。阿尔图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还有倾倒一整晚也说不完的问题,只是迅速给医生塞了一把金币,表示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这里的管理者,他一定会迅速赶到。
这些手稿里面什么都有。有政论,有评语,有对于监狱情况的记录,还有诗歌……
但是,奈费勒写的诗真的很一般啊!
当然,这也不怪他,他毕竟是个负有重任的权臣,不是终日以酒精与诗词为生的世家子。他的文章已经写得足够出色,这就够了,不必要求事事做到完美。
但是,但是……真的挺一般的,尤其比起他的文章,差距太明显了。情感很真挚,但是技巧只能说是无功无过罢了。哼,等你出狱,必然狠狠嘲笑一番。
可一定要活到让我嘲笑你的时候。
熟悉的敲击声在作为遮挡的书柜上响起,热娜喘着气冲到密室之内。奔跑在这座花费了三十枚金币修建的奢华宅邸让她的脸都涨红了,但她不忘顺手拧上墙上的开关。
“外头有个陌生的阉人找你。”
“哦,那我去接待一下。”
“稍等一下!“热娜拉住阿尔图的手,示意他别急,”这是一个穿紫袍,拇指上戴着翠玉戒指的白肤阉人,而我从来没有见过!“
“嗯?“阿尔图微微皱了下眉头,”你确定吗?这个地位的阉人也就那么些个吧,会有完全没有见过的?他是外省来的?“
“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但是,我看到了……“热娜指了指腰间的位置,”宫廷情报总管外带掌印,这个印不为外人所知,看上去就是一个配饰。但是那些探子们一看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头儿。这不可能的,你知道的,情报总管就是那位,还是他给了监狱的线索……而且,你也去问过莎姬妃这些事情了不是?“
阿尔图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没有聚焦的眼眸说明他在出神。一会,他才把抽屉的钥匙拧上几圈得出一个结论:“那个外带掌印在这里是给我们看的。“
“我也这么觉得,待会你务必要小心。”
第二个宫廷情报总管……阿尔图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由于与弑君一事有关,似乎在这个帝国中连阿尔图这样可以在苏丹膝下收受万金的宠臣都接触不到的背面被翻了出来。奈费勒也不是第一次下狱,但这次到底是落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到苏丹手里,彻底坐实了自己的罪名,以至于都要动用到这些力量了。
冷静点,这不会比奈费勒所遭受的更苦更危险。
阿尔图与热娜刚刚走出密室,就看到奈费勒的那位男仆在书房门前张望。在看到二人之后男仆猛地跪下,慌张地但是尽可能地压着声音说:“老爷,不好啦!那个人来啦,那个人是毒蛇,被他盯上了就会被慢慢毒死的呀!“
“什么?你说清楚点。“阿尔图弯下腰,示意男仆走近点说。
男仆挪动膝盖移到阿尔图身旁,他战战兢兢地,几乎要哭出来了:“实际上,宫廷情报部门有内外两套,外在那一套就是大家都害怕的,各个老爷也连忙打好关系的。而内在的那一套,是完全不为人知,那些表面活跃的探子们都不知道的。奈费勒大人已经在情报上下了那么大功夫,都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存在。哎呀!我们大人对此没有防备,就是给他们害了啊!那个阉人下令杀了我们府上的要抵抗的兄弟姐妹,又把我贬为奴隶贩卖,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毒蛇,这下子不把人毒死,以后也会慢慢毒发的,哎呀,哎呀!“
“我明白了,你冷静点,我会想办法的!“
“不行的呀,这个里情报部门就是苏丹的意志,对抗他们就是在和苏丹对抗啊!我们怎么能对抗苏丹!叛国贼会像虫子一样被碾死的呀!“
其实阿尔图想说,就是对抗苏丹又怎样?当然这不适合说出口,于是他吩咐热娜把男仆带去休息,他要去会客厅直面那个神秘的阉人。
阉人已经在会客厅品着茶等待多时,阿尔图到来之后遣散了服侍的仆从,并吩咐也不用在门外等候,房间周围不要有任何人。他在看阉人腰上挂着的印,果然是真货,这种能把金丝无瑕嵌入宝石中的工艺,是代代单传无可造伪的宫廷技艺。
“很抱歉,家事繁忙有所怠慢。“阿尔图在阉人对面坐下来并主动开口。
“无妨,毕竟阿尔图大人有那么多追随者要养活,常常比苏丹还忙呢!“阉人虽然是这么说,但是脸上确实一幅谄媚的,恭维的神情。
这个人习惯一上来先用讽刺的言辞施压,而且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阿尔图皱了下眉头,不能陷入被动,他扯开话题问道:“夸张了,但是请问您是哪位呢?”
“我是从外省的大领主那儿借调过来调查奈费勒谋逆弑君一案的情报管家,希望能得到您的一些配合。我知道您一定有其他的猜测,但是事实上看我的肤色再听我的口音就知道,我是生于边陲地区,时常也只是活跃在外省——您从来没见过我不是么?”阉人将一个小匣子拿上来,放在桌面上,“一点礼物不成敬意,希望能够打消一点您的疑虑。您要相信,只要是站在苏丹这边,那我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也不过奉旨办事罢了。我们这样的人不比你们这些大人,想戴上一枚金玉戒指得花上登天的力气,没有理由去得罪一位大人。”
也……很有道理的样子。阿尔图有点犯难了,毕竟那男仆也只是男仆,很可能只是根据一些现有的信息做出推断罢了,这个阉人说的更加严谨真实。再隐蔽的部队也不会完全没见过吧,只可能是不在王都。阿尔图有些敷衍地点点头,并打开桌上的匣子。
打开的一瞬间,阿尔图几乎两眼一黑,匣子里装着四枚染血的牙齿。
“从那个逆贼嘴里拔出来的,他可在不断诋毁大人您呢,我这帮您报仇了。有点可惜,这牙齿生得很漂亮,很少人的后槽牙能生得那么正……”
阿尔图没有在听,他选择让出神的茫然替代可能会出现在脸上的震惊与痛心。奈费勒也是这么做的吧,不断暗示自己,用强迫思维取代自己的下意识。
“大人?”阉人试探地问了下。
“呃,这有点恶心了。”阿尔图摆摆手露出嫌恶,“感觉会惹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哦?大人和密教关系那么密切,还会害怕不干净的东西吗?”
“密教?”虽然拜玲耶成为自己的追随者并不是一个捂得很严实的秘密,但此时阿尔图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做出一副被窥视的姿态的。
阉人微微眯起眼并点了点头:“对啊,您不是与一位女性邪术师关系很密切吗?”
“但……”
阿尔图差点把“那只是合作关系”给说出口了。然而就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那日虚弱但却尽力做出一个笑容的奈费勒:不要随便回答别人的反问。
“但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就不正面回答,用问题来回答问题,用已知的答案搪塞问题。总之不要有一个让对方有办法顺着自己盘问下去,让自己被牵着跑的机会。
阉人因为没有套出他想象中的话语稍微变了下脸色。但他也是个聪明人,没有选择和阿尔图对一个已知答案的反问纠缠到底。他从自己脚边拿起一个长条形的匣子放在桌面上向阿尔图比出个请的手势:“那么阿尔图大人,您看看这个术式熟不熟悉?”
阿尔图疑惑地看着阉人,随手打开了匣子。但随即而来的一种压倒性的邪术力场,与如同冰窖一般的寒意让他惊叫一声把手缩了回来。
“这是什么?”
一支黑色的箭,铁质的箭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似乎都是名字,但是太多了,阿尔图几乎无法用肉眼辨认清楚。很明显这是黑魔法的产物,上面聚集了大量灵魂的怨念与愤怒。微弱的灵视给了阿尔图一种直觉,这几乎连注视都会遍体生寒的怨与怒连某些牢不可破的壁障都可以一击穿透。
“这是从奈费勒的宅邸中搜出来的玩意。”
“啊?”
阿尔图真的是第一次知道!难以置信,奈费勒还和黑魔法有关系吗?这是那个正直得容不下一点污渍的皎月做出的事情?
“好沉的铁箭啊,幸亏还没有彻底完成,不知道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逆贼是打算把它交给谁射出呢。”
阿尔图快速判断了下现在的情况。最坏的消息是奈费勒触犯到禁忌中的禁忌,试图破除苏丹护体的魔法,他的行为已经完全坐实了。最好的消息就是,自己确实从来不知道奈费勒还接触过黑魔法,并且奈费勒自己就会射箭这个事实也没有透露出去。所以说,这个阉人现在是把这黑魔法和可能的执行者怀疑到自己头上。这是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那么很适合作为一个误导对方调查方向的事情,并且现在是时候为扛下了一套接一套酷刑的盟友转移下火力了!
“我可以帮你调查一下这玩意,感觉我的追随者中有人会知道它的来历。”阿尔图盖上匣子,向阉人发出邀请,“说不定奈费勒和某些密教团体有关系呢?”
当然不会有关系,但奈费勒此举还是让阿尔图震惊不已——为了理想,不惜玷污你自己吗?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你以为自己很英勇吗?笨死了!
“哦?”这下轮到阉人疑惑了,但阿尔图除了疑惑也没有在阉人脸上找到其他情绪。
毒蛇正在思考,一会他才点了点头:“好,那么我是否可以跟随大人去您的书房浏览关于这部分知识的藏书?”
“当然可以!”阿尔图比了个请的手势。
哈哈,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种知识的书,随便你看呗!那些密教的卷轴没有一张提到这个魔法,而自己书架上最多的就是重复购买的 “如何取悦你的爱人”(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那不负责任的老板的错!),哈哈,看个够吧!
阿尔图有点压不住自己洋洋得意的嘴角了,他高兴的不仅仅是又躲过一次来势汹汹的讯问,更加是因为这是长期受挫以来的首次小胜——这样就能为奈费勒分担一些压力,让这帮牲口少在这具血肉模糊的躯壳上打主意了。所以,你这家伙要活到不得不对我道谢的那天啊!
奈费勒支撑地爬到稍微明亮的一角,继续写手中的信。
敬爱的母亲:
数年不见,愿您身体安康。这些年我在王都过得很好,身边有忠诚的不辞辛苦地照顾我生活的侍从。我的腿脚比从前有力一些了,我可以一整日都站在青金石厅上,以舌为剑,为公义而战。
不知如此是否能让您感到些许骄傲……
……
奈费勒搁下笔捂住脸。
“我在,写什么……”
母亲已经去世了,是在自己走上青金石厅之前就去世了的。有一个说是怜悯天下苍生,但是为了在“紧要关头”和敌人争个面圣资格,偏不回故乡看望病重母亲一眼的无情伪君子,自欺欺人地骗了自己十年。假装她还在,只是因为什么缘故所以好久好久没有书信往来。母亲还那么年轻,为何就因为过劳突发心力衰竭呢?那当然是因为有个不切实际的不孝子连家业都不愿意承担,喊着许多空话跑掉了,把重担全扔给了孤独的母亲。这种人到底有什么脸还在奢望母亲还能为自己唱一首歌?
奈费勒将未写完的家书揉成一团塞入口中,在这密不透风的牢狱中,这是最佳的销毁纸张的方式。
好苦,比自己的血还要苦。
噎到了吗?并不是,更像是被什么呛到……被什么呛到了啊!良心吗?还好意思谈论良心吗?!
奈费勒捂住胸口难耐地咳嗽起来,从喉管中涌起的血染红没有嚼碎的家书,又从口鼻中倒流而出。他艰难地翻过身来平躺在地上,仿佛垂死一般摊开手,又仿佛等待审判把自己贯穿一样露出胸膛。
甚至哭不出来,奈费勒认为自己没资格流这种鳄鱼眼泪。
“……“
奈费勒偏头看了下压在手下的草纸本。
他微微皱眉并开始又一次解开手上的绷带。解开绷带导致的伤口撕裂也是一种上刑,但他现在需要用自己的皮肤去确认一下。
奈费勒用指尖划过纸面,他感觉到密密麻麻的起伏,那是他垫在这张纸上书写时留下的痕迹。他抹了一下铅条笔的笔尖,捏住一点碳粉,然后涂抹在某一个字母的痕迹。平整的纸被染黑了,而字母的沟壑显露出来。
“手迹……真该死啊……“
没想到是这种容易忽视,但是又极其致命的微小细节。
Notes:
谎言是一个多重的含义,在这漆黑高墙下每个人都言不由衷。
有什么想法请和我交流www
Chapter Text
阿尔图将金色杀戮卡展示在阿卜德面前,但他又将卡放下,用胁迫的语气命令说:“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可以让你尽可能快地闭眼,不然我可能会一不小心掏出一把钝刀子,割上一个钟也割不开喉管。”
异族的民变迫使阿卜德立刻回到王都,与此同时,法里斯的骑兵队将当朝宰相的车队堵在城门口,诚邀宰相前往阿尔图府上一聚。阿卜德对这样的结果不算特别意外,尤其在他前一夜得知民变已经被安抚,阿尔图主导了与暴民之首的谈判时,他就知道这必然是阿尔图设下的套。以至于见到法里斯的时候,阿卜德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遣散了仆从要求独自前往阿尔图的宅邸。在宅邸的偏院中,圆滑的老狗摸着胡子摇头晃脑地叹息:“你们这些年轻人,养不熟啊养不熟,我对你也不薄吧,竟然说反就反了。我的好学生,我现在向你求饶有用吗?”
“谁是你的学生?”阿尔图是真的想一个上勾拳把阿卜德撂倒在地,但没必要,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不说废话了,我有几个问题……”
“等等。”阿卜德抬手制止了阿尔图的提问,“我想知道,你做这一切,大到不惜煽动一次民变,小到要拿这种手段威胁我,是为了什么?最好让我知道你是为了大义,为了什么众生,或者为了权,为了想当宰相,而不是为了那个清高又做作的……嗯?说起来,他是你的秘密情人吗?”
阿尔图挥出的一拳停在阿卜德耳边。冲动了,每次冲动的时刻,他就会看到奈费勒的注视,像是一轮明月,连歇斯底里的疯狂都能被这样的注视压制下来。阿尔图收拳,将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他整理下语言:“是不是又怎样呢?反正你今天会死在这里,接下来的问题你最好如实回答。“
“好吧,不用提问,我直接告诉你答案吧。“阿卜德张开双手,”真不是我,你找错人了。“
“哈?“
“你想问,我用什么办法掰倒了奈费勒是吧,那可真不是我,说不定我比你更晚知道他已经被逮捕。我的探子传话给我的时候,只是在说奈费勒坐实了谋逆之罪,已经永无翻身之日了。呵呵,那可是他自己的问题,自大又愚蠢。顺便,我得声明一下,他被揍得死去活来也不是我干的,我没有那么闲,也没有权力去调动这些人好吧。“
“你没有权力去调动?谁信,你可是宰相,而且你看不顺眼奈费勒很久了吧?”
“宰相,那我是谁的宰相?我是苏丹的宰相!”阿卜德靠了过来,他意味不明地嗤嗤笑着,“而对妄图弑君之人的裁决,是其君主降下的,是不忠的报应。奈费勒太高看自己了,大言不惭地在自己的密信里写些什么[要改变这个国家,只能杀死苏丹]。一个异教徒,一个什么都没有地边陲少数民族领主,一个连最低磅数的弓都被拉不开的废物,自以为多读几本书,看点什么关于自由国度的真相,就能对抗苏丹了吗?但是事实证明,他就这样消失了,这个国家也不会因为少了他发生任何改变。面对事实吧,奈费勒就是个拎不清轻重的癔症患者,他没有任何能力改变这个国家。今时今日,帝国秩序井然,是因为苏丹这轮太阳高悬头顶!”
“你根本不懂他,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射落太阳。”阿尔图抽刀架在阿卜德的脖子上,一字一顿地继续逼问,“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到底是谁窃取了他的秘密,什么势力监禁了他,到底又是通过什么方法得到了他的手迹。”
“我不知道,你去问苏丹吧——作为苏丹的宰相去问。做你想做的,接替我去当宰相,去当太阳下的第一人,去当历史上第一个为了自己的男情人谋反的宰相。”
阿尔图终于忍不了了,他毫不犹豫割开阿卜德的咽喉。这一刀非常利落,喉管连着动脉齐齐切开,老者脖颈上喷洒出的鲜血浇在阿尔图脸上,让他此时看起来像一只嗜血为生的恶魔。对着阿卜德向后倒下的身体,阿尔图用金杀戮卡拭去刀刃上的血液,居高临下仿佛宣判一样说:“你们的秩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金杀戮卡随即断裂,折断的半截落到血泊之中。
在终末时刻,阿卜德的眼睛转了一下看向那半截金杀戮。那张时常只是谄媚而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度复杂的笑,也许是解脱,也许是无可奈何,也许是嘲笑眼前这个还在说着什么正义言辞的年轻人——来,轮到你了,你和我能有什么不同?
“晚上好。”
阿尔图揭开舍馆隔间的幕帘,而易卜拉欣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年轻的医生从医疗箱的底层又拿出一沓小心折叠的草纸,阿尔图微微惊讶了一下,这太能写了吧,都这样了他还能写那么多?还有诗啊,那真是好雅兴了。
“好多啊!怎么,他恢复得不错吗?”
“就是通常的恢复速度吧。大概是发现确实在奈费勒大人身上得不到什么了,这段日子也没有怎么审问,于是那些皮肉伤倒是愈合得不错。只是腿伤的话,没有比较好的休息环境,确实是比较难恢复的。”
“腿伤?这又是怎么了。”
“也许您还不知道,但是……嘶,他们将大人的右腿生生打断,真是罪过,作为医者与曾被大人拯救之人,我在一旁看着却没有阻止的胆量……”
阿尔图的突然间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易卜拉欣接下来说的他都没有听得太真切。他回想到奈费勒曾对自己说过的,为了尽可能地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付出了多少。青金石厅是个体面地方,不仅仅需要人的才能,也需要与之匹配的仪态。奈费勒第四次与走上青金石宫的机会失之交臂的原因便是,宫廷主管认为一个跛脚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座宫殿之上,这种不雅的姿态是对神圣殿堂的亵渎。但这对于奈费勒来说几乎已经做到了极限了,所有医生都说他恢复得极好,先天的腿疾没有对行走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无论是刁难,还是确实仪态不佳,奈费勒都不容许自己有任何可能会被抓住做文章的瑕疵。在那之后的一年中,除了忙于政务,他每日都会不断练习行走的姿态。
于是那时阿尔图问,奈费勒是怎样做到,已经在医学上被判定恢复得极好的情况下,进一步矫正自己的姿态的。
“那就忘掉自己吧。”回忆起往事,奈费勒倒是说得很轻松,仿佛只是抬脚跨过一截枯枝,“只愿未来,在一个更宽容的社会中,没有任何人会因为身体上的残障被梦想拒之门外。”
阿尔图放下正在翻阅的手稿,还没有完全从回忆中抽离的他看起来神情有些呆滞,连发问的声音都有些许生硬:“那么以后,奈费勒恢复好之后,还能站起来吗?“
“以后,嗯……“易卜拉欣在思考,但是他发现现在也许有个更加重要的问题,”以后——那么阿尔图大人有没有准备营救的计划呢?或者和苏丹陈明原因请求宽恕?不论怎么样,奈费勒大人还是应该尽快离开牢狱。“
这个提问正中阿尔图眉心,让他头脑再次发虚的同时巴不得能找到一条地缝把自己塞进去。阿尔图扶着额头,避开年轻人纯澈的目光,喉咙里滑出几声怪笑:“哈哈,易卜拉欣,如果我说我愿意为了奈费勒去毁灭这个国家,你觉得怎样呢?”
“我觉得,奈费勒大人不会希望看到的。”易卜拉欣也能明白,其实奈费勒已经没有什么能被营救的可能了,只是自己怎么能如此悲观地看待恩人的未来呢,“而且我觉得,阿尔图大人也不会这么做的,您……其实已经放弃他了吧。”
阿尔图感到一些一瞬间的崩溃,自己精神的沙塔在年轻人哀伤的凝望中轰然倒塌。目前在无数种行动的规划中,偏偏没有营救奈费勒的计划,因为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已经被坐实使用黑魔法弑君的罪行,奈费勒就只有被处死的最终结果。不论自己说着多少次,等到奈费勒回来之后就要……但事实却可悲地讲述着,自己现在做的任何行动计划中,其实都已经没有奈费勒的位置了。
“绝对没有放弃!只是,现在的话,现在要做的事情,必须务实为主。但,但是,我……在我梦想的未来中,一直都有奈费勒的位置的。”阿尔图慌忙比划着,他希望现在手上最好能有一支水烟,这样就能够抽上几口让自己镇静下来。然而没准备啊,完全没准备啊,手边还有什么呢,什么呢?阿尔图抓起奈费勒写的诗绞成一页长条,紧紧握在手中,生怕丢失一般自言自语道,“我,我知道的啊,那家伙从小就想做维齐尔,那,那不是很合适吗?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别说维齐尔了,让他当苏丹都可以啊,他想当苏丹,那我第一个站出来追随他。真的,至少我从来,从来觉得,他一定要看到他自己写下的理想实现的那天……”
“会的,可以的,会有这么一天的……” 易卜拉欣点点头。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在药箱里又翻找起来,翻得药罐子都掉落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你能为他治病,能缓解他的痛苦,而我……今天我把阿卜德给宰了,但还是一无所获。甚至,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就算……我又能把他弄出来吗?就算……”
“您能平安就是奈费勒大人希望的,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而现在大人似乎对背叛的可能找到了一些源头,您可以留心一下。”
“嗯?”
易卜拉欣递过来的草纸打断了阿尔图的陷于低潮的情绪。阿尔图打开折叠起来的草纸,只看到上面有一行用碳粉染出痕迹的字迹拓印,以及奈费勒写在旁边的一行备注:
我想可能问题是在于有人得到了留有我字迹拓印的纸张。我疏忽了,但你一定要小心,尤其请注意从前我身边的人。
阿尔图愣住了,他还真的没有想过是这种可能。
身边的人?难道奈费勒是被身边的人出卖的?这也是为什么阿卜德说这与他无关吗?如果确实是字迹的拓印被泄露出去的话,那只可能是对奈费勒的书写习惯很了解,并且能够接触到奈费勒的手迹的人。这……可是从前奈费勒府上往来的不是被他解救后留在身边的底层人,就是清流追随者,背叛会产生其中吗?是谁,难道是有年轻人突然“成熟成长”“悔不当初“要拿自己过去的政治偶像当投名状?一点都不奇怪,阿尔图见过太多这样的背叛了,在热血上头的家家酒结束之后,翻脸成为最谄媚的佞臣。
“谢谢,这很重要,一个好消息是,要是这样那我确实平安得多了……“阿尔图明白,如果揭发并非来自譬如宫廷探子或者阿卜德势力等外部的情报侦察,那么关于自己谋反的证据也就是这个亲近之人在奈费勒身上得到的那一些了,“但是我真为他不值得!“阿尔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奈费勒支着身子抚摸墙壁夹缝上的文字。这种文字来自一个异教部族,与自己的家乡方言有点相似之处,但是很明显有语法上的很大差别,导致他无法直接根据熟悉的方言判断句子的成分。在他还想进行一些简单的语言学思考时,铁门被打开了。
不是送来几乎不能饱腹的食物,也不是带来维持生命的医药,狱卒们手中拿着的是绳索以及为死刑犯罩上面目的麻袋。
看来是要结束了。奈费勒叹息了一下,他看向这面漆黑的墙,这里还有好多诗文没有读过,太可惜了。希望自己摘抄的那些能被阿尔图妥善保管,终有一日能找到这些诗文的作者,让淹没在黑夜中的名字重见天日。
“那我可以选一种死法吗?“奈费勒的声音很平静。
“怎么,你还想怎么死?“
“烧了我吧,不要让我腐烂在这个污浊的国度。“
狱卒走上前来干脆地给了奈费勒一耳光,让只能用染满血污的双手支持身体的囚徒,支撑不住匍匐在地。
“你还真选上了!”
奈费勒嗅到自己的血的味道,随后他被按着套上麻袋,隔绝掉视线,也隔绝掉一部分空气。狱卒没有在乎他骨折未愈的腿,只管粗暴地拖行,但此时奈费勒对疼痛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了,他低低地闷哼着,一下一下地抽气。
太可惜了阿尔图,我是真的很想和你见证我们的苗圃会开出怎样的花。
奈费勒感觉晕眩,也许是面临死亡的时候身体在本能地恐惧,也许是因为头被罩着而且拖行姿势时的上肢缺氧了。
你要记得我。我会一直看着你,在你的伟业传遍新世界的日子里,一直一直,看着你。
那个时候,你要如约定好那般为我唱那首歌。
Notes:
终于滑铲完三个本子,并且大货基本平安落地后,时隔一个月,安心地来更新了!
接下来会全力进行这部小说的创作。
有什么想说的请让我知道,欢迎来评论!
Chapter Text
阿尔图驻足在青金石宫的长廊上,在大理石的倒影中凝望自己盛装的模样。
在童年时代,阿尔图畅想过很多未来,成为屠龙的勇者,成为踏遍世界的伟人,或者干脆游戏人间快乐就好。他从来没有主动想到要站在王座旁,为了改变这个世界在刀锋上漫步。是什么造就了这一切?阿尔图的眼前浮现了万千景象,有那日青金石厅上轻蔑而疲惫的目光,有那本被反复翻阅纸张边缘起皱的书,还有那片叩开隐秘之门的纸条……命运啊,命运是个性情恶劣的顽童,在给予无限希望之后,转瞬又会将其揉碎在掌心。你我如同初春的飞花,被漂打在冷暖无常的风中。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么也许过去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一天,但现在阿尔图做好了成为新一任帝国宰相的准备。
但是,这身打扮实在是有点妨碍行动!
阿尔图觉得可以低调一些,不要过于张扬了,毕竟自己也是靠着金杀戮才得的相位。但马尔基娜坚决认为,在苏丹眼里,一位衣着朴素的宰相,可比一只花枝招展的大孔雀危险多了。
好吧,不无道理。现在坐在卧榻上的苏丹笑得很开心,全身的金饰都在随着大笑而叮当作响。至高无上的君主让身边伺候的阉奴尽数退下,并命令他的臣子说:“阿尔图卿,你可以进来了。”
数日前,苏丹决定取消公开的维齐尔册封大典,改为在他的私人宫殿中进行秘密授权。群臣哗然纷纷议论缘由,有人说是因为杀戮卡究竟是不正当手段,有人说是因为阿尔图被委以不可言说的重任,而有人则窃笑道历史上最短命维齐尔要出现了。虽然在受赏时表现得波澜不惊,但是剧烈的不安已经悄然渗透到他的眉目,此时的阿尔图眼中遍布血丝;若不是马尔基娜精湛的化妆技术巧妙掩盖,他的眼下也将如同被重击一般乌黑。
但好歹没有一进门就被埋伏在四周的卫兵拿下嘛,也是好事!只不过阿尔图很悲哀地发现自己对于“好事”的认定下限已经低到这个地步了。
“臣谢恩。”
随着宫闱的大门被关闭,阿尔图的掌心开始冒汗,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命运裁定了。
“阿尔图卿,朕很欣慰,你把黄金杀戮卡用在一个相当合适的地方。”
“您过奖了!阿卜德就在那里,于是臣就顺手取了他的人头罢了。”
“是么?我怎么听说,你好久之前就在与阿卜德进行暗中博弈,想方设法地逼他回到王都?”苏丹微微附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臣子。
阿尔图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也是呢,这么大规模的,几乎是阳谋一般的博弈,不可能瞒得过苏丹的眼线。外人说几句“超脱规则”的恭维话听听就好,现在自己那看似张狂逾矩的一切,本质都是在苏丹的规矩下被默许的。臣便是臣,被自己的君主掌控是臣子的宿命。
“陛下谢罪,臣无意在御座下勾结争斗!”阿尔图在他的王面前跪下,低头颔首,“陛下可能不知,阿卜德对臣暗害已久,终究是威胁到臣的身家性命,于是不得不撕破体面,豺犬相斗,为的是防止哪天不明不白地死在沟渠中!”
“哦豁!爱卿很在意自己被禁足调查一事吗?”
苏丹发出玩味窃笑之时,阿尔图的耳旁响起莎姬说过的话——苏丹的猜忌可以被缓解,但不会被消灭。他似乎能明白苏丹为何要秘密进行这次册封了,这位弑君的篡位者,绝不允许自己身旁矗立着不确定的忠诚。怎么回答?不,不对,不要回答反问,不要自证,不要进行解释……
“那日之后我与我红颜知己羞于相见!”
阿尔图抬头直视着苏丹,眼里充满悲愤。哦,真诚是最好的武器,谁能说不是呢?
苏丹对这样的回答露出快乐的笑。这段时间阿尔图的艳情传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流传,变形,苏丹也毫不为他的宠臣的脸面着想,几次直接就在宴席上调笑起来。每每此时,阿尔图也只能陪笑罢了。这是王的特权,臣子的窘迫也是王的所有物。苏丹对这样的掌控很满意,他直了直身子,用给予赏赐的姿态下令说:“那正好,爱卿今日就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对峙吧!”
啊?
阿尔图还没来得及惊讶,两名被割去舌头的哑奴从宫殿暗室中走出。他们架着一位裹在素色长袍里的人形,那人被蒙上眼,低垂着头不知道是否还有意识。随着拖拽,锁链被拖动的声音响起,这声音直接刺入阿尔图的脑海,让他的眼前又一次短暂地陷入一片空白。
不,为什么……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
眼前的白光在扭曲,迷离,涣散,阿尔图看清了被哑奴拖拽到宫殿上的正是奈费勒。被囚禁已久的谋逆者受尽了折磨,他枯瘦,惨白,与尸体的区别几乎只是还在痛苦不堪地呼吸。即使经过清洗和处理,身上的伤势依然骇人,素白长袍上不可避免地染上渗出的血浆。苏丹为这次仪式的第三位参与者准备了一副华美的镣铐,镣铐用宫廷技艺打造并且妆点了绿色宝石,只是这沉重的奢华几乎要折断囚人脆弱的手腕了。哑奴将那具残破不堪的身体扔到阿尔图脚边便退回密室之中,奈费勒挣扎了几下,随后匍匐在地压抑着呻吟。
“好久不见了,奈费勒卿。”
身体抢先于本能行动了,阿尔图半蹲下来解开遮蔽奈费勒视线的黑布。那双黑眼睛先是在突然侵入的强光中难耐地闭合,随后嚼着生理性的泪又一次睁开。当对上眼前人的目光时,奈费勒的眼中顺势地落下一滴泪——生理性的。生理性的吗?
“你……”阿尔图在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不要发颤,“你看起来要死了啊。”
“呵,这不是还没有死么?”
虽然双腿并没有遭到束缚,但是奈费勒此时已经全无起身站立的能力,骨头断裂却无很好医治的右腿痛得连背上密布的鞭伤都只像皮外的剐蹭。但他勉力用双手支撑起身子,仰着头与阿尔图对视,随后奈费勒因为忍耐着痛苦的脸上闪过一点隐秘的笑意。他是被这只花孔雀逗笑了。
笑什么呢!很好笑吗?
因为背对着苏丹,阿尔图直接对着奈费勒来了个绷不住的神情。
“爱卿,五年啊,我们做了五年的君臣,就是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吗?“苏丹的声音从高空中传来,打破了新宰相与阶下囚这片刻之间的交流。
“陛下,是十年。“奈费勒的声音哑得可怕,但却回答得非常有力。
“哦,这样。那这十年你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苏丹从卧榻下抽出那支铁箭朝地上掷去,现在已经被破坏了术式的铁箭只是一支普通的死物罢了。奈费勒看着滚落到自己面前,已经毫无魔法气息的箭矢,脸上立刻拧满痛苦。这神色中的痛苦与绝望甚过任何酷刑所带来的,他不断舔舐着伤痕累累的唇,克制自己将要失控的情绪。
可以拥抱吗?
阿尔图觉得现在应该立刻抱住奈费勒,告诉他,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再造一支箭,我们可以造很多很多箭,直到彻底射穿这漆黑的帷幕。
苏丹则对败者的绝望非常满意,满意到做出了观赏的姿态。至高无上的王者宣布了结语:“奈费勒,你并非天命之人。你是个臣子,而且是花了五年才走到青金石厅的臣子,算不上出众,更不用说肩负天下。你只会被命运抛弃,孤立到连你的奴隶都不愿意帮你一把。“
“我没有奴隶。“奈费勒反驳说。
“反正就在这里,你的人说着[我是奈费勒的奴隶],然后把你谋反的手迹呈上来了。“
“陛下,恕我打断,据我所知奈费勒确实没有任何奴隶,他的仆从全都是自由人。“捕捉到重要信息之后,阿尔图立刻介入其中。
“我不清楚这些,不管是奴隶,还是仆从,总之一个伺候笔墨的下人把自己主子的笔墨给供出来了。就那贱人投靠了宫廷探子们要卖主求荣,很简单的事情。“苏丹咯咯咯地笑着,像是欣赏到了什么精彩异常的滑稽戏,”老阿卜德受冤枉了啊,阿尔图卿也担忧过度了,这不复杂呀,没有阴谋,也没有博弈!“
伺候笔墨的下人!
阿尔图恍然大悟,他可算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想不通的违和之处了。为何奈费勒的追随者们被赶尽杀绝之时,那仆人只不过流落黑市;区区一介仆从又是如何将自己都未曾听说的秘密部队交代得那么清楚,连那阉人的身份都说得有板有眼。阿尔图忧心地看向匍匐在他脚边的奈费勒,得知真相之后奈费勒就将脸埋了下去,现在只能看到他瘦得突起的脊背在发抖,喉中挤压出来的气音不知道是难以压抑的呻吟,还是抑制不住的哭腔。
“不要耽误了我们的仪式,阿尔图卿来回答受封之前的最后一个问题吧。”苏丹指了指奈费勒,“阿尔图,你是否曾经与奈费勒进行密会。”
……
其实奈费勒确实是可以作为弃子被牺牲掉了吧。
阿尔图看着艰难地再度抬脸的奈费勒,那双时常能让他镇静的眼眸竟然失去了神色,只是在凹陷的眼窝中无神地瞪大。也是,这样的答案实在太讽刺了,被解放的奴隶出卖了斩断枷锁的革命家,被拯救的底层人断送了自己的理想与未来,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摧毁奈费勒的精神。就算他立刻咬舌自尽,阿尔图也不会觉得奇怪
“对的,他曾经邀请过我,出于好奇,我去了。”
没有必要再一起扛着了,从前只是为了奈费勒不会因为失去情报价值被提前处决而拉扯着。为此自己在阉人总管、阿卜德,还有形形色色的询问者面前不断编织谎言。但很明显,现在还保着奈费勒只是在徒添一份压力还可能留下很多隐患。
“但也只是好奇罢了,他说的那些东西谁懂啊,花里胡哨的。我就一直喝酒,奈费勒家的酒真好喝。”
奈费勒抬脸看着阿尔图,他的神情是木然的,仿佛是在聆听一份早就过目无数遍的判决。
“亲昵的举动啊,都快来感觉了结果那天忘带纵欲卡!哎呀,糊涂!”
苏丹为这个完美的结尾鼓掌,今天他快乐极了。再精湛的演员,也演绎不出命运的囚笼中的挣扎与丑态,他对自己的维齐尔献上的就任大礼回以极高的赏赐:“爱卿,朕要为你亲手描上纹饰,在帝国的历史上,你是首位获得如此殊荣的维齐尔!”
“谢陛下!”
阿尔图回头看着面如白纸的奈费勒,他一直记得奈费勒说的每一次“从小就希望成为维齐尔”。有时候他是在憧憬,有时候他是在遗憾,有时候他只是自然而然地与自己最信任的人分享一下心情。在唯一喝醉的一夜,阿尔图缠着奈费勒说,要看他妆点维齐尔纹饰的模样。奈费勒被缠得无可奈何,只好就着说那你玩完了就赶快回去吧。于是阿尔图拿来石榴,指尖染上玫红汁水点在奈费勒额间。画完了阿尔图又拿来铜镜,一遍又一遍地问,好不好看,喜不喜欢。在撒泼了好一阵之后,他发现奈费勒真的在入神地看着镜面,好一会才说:“喜欢,好看。”那是阿尔图第一次看到奈费勒露出那种心满意足的笑。
然后这是第二次,奈费勒心满意足地笑了。他枕在自己双臂上,目送着阿尔图跪在暴君面前,接受这一殊荣。终于,他的眼里不受控制地落泪了。
阿尔图抬头受赏,但他看着的是苏丹手上的万逝戒——至高无上的权力啊,你真的永远神圣,永远不朽,永远高悬头顶捉弄世人么?!
在完成这一小游戏之后,苏丹从案头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托盘。雕刻着瑰丽花纹的银盘中盛着四张不同的石头品质苏丹卡,苏丹将托盘递到阿尔图面前说:“这才是正式的就任大礼,朕的新宰相有权在妄图弑君的谋逆者身上使用任意一张苏丹卡。”
“臣受赏。”
阿尔图将手伸向杀戮卡。结束吧,奈费勒继续活着也只是在不断遭受折磨,他已经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不如早些解脱,从这苛待他的命运中解脱出去……
“说起来,爱卿知道奈费勒手上那副镣铐的来历么?”看到阿尔图选择了杀戮卡,苏丹开始不紧不慢地讲起故事,“那是我的父皇为我打造的镣铐。他看出了我的野心,知道我总有一天要对他挥下屠刀。但是,我扯断了镣铐,杀死了我的父皇成为现在的苏丹。我会为过去每一个落到我手中的谋逆弑君者钉上这幅镣铐,当然没有任何人能挣脱。因为我是天命之人,而你们都不是。”
“我根本不相信命运!”
奈费勒的声音非常虚弱,而且哑得发音都不清晰。但这微弱的一句宣言却直接击中了阿尔图,将他的思绪抛到一个无风的月夜中。
“对我来说,一切并不是从你认为的那张命中注定的纸条开始的。而是在你主动为了停止这场游戏挺身劝谏的时候,我决定赌一把的时候,我们走在了交织的道路上。“在那月色下,奈费勒如是回答阿尔图的问题,”阿尔图,其实我从来不相信命运,我始终认为并非是存在某种不可观测的伟力驱使我们走到今日。是你主动走出庸众的行列,而我也冒着未知的风险选择了你。“
命运啊……
命运吗?
阿尔图悬在杀戮卡上的手僵持住。
Notes:
写得我心情很复杂,翻来覆去地删改也还是道不清此刻心情。
希望大家喜欢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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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所以啊,当命运把人们赶入坟墓,还有必要抗争吗?
这些日子里,阿尔图无数次想过,奈费勒是不是就此从这种命运中解脱会更好。
易卜拉欣说,那些酷刑并不是人能够承受的,已经远超了肉体和精神的极限。事实上他见到奈费勒在无意识中求饶了数次——几乎每一次昏迷中的回答,他都在用极其低下的语气恳请饶恕。如果是这样活着的话,还有必要继续吗?或者说,奈费勒真的想要继续在这样的残酷的轮回中继续苟延残喘吗?是不是自己因为一些私心,一直在一厢情愿地拖时间?
指尖划过杀戮卡,阿尔图能听到奈费勒正在压着声音低低抽泣。这个他以为永远不会弯折,永远不会被打倒的人,在反复的折磨之下连理想与尊严都被剥夺殆尽了。
万千画卷如烟花一般在阿尔图面前炸开。他看到刚刚来到青金石厅的奈费勒,那会他正看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和老贵族争论“人是平等的”,瞧那样子,简直是一匹只会向前的烈马;他又看到奈费勒凑近过来说,“你想不想提前结束这场游戏”,那是阿尔图第一次对上那双在来日让他无数次镇静下来的眼;他又看到奈费勒挽弓射中树上的石榴,那姿态绝对是一个相当熟练的射手,那时阿尔图还不知道这射出的一箭意味着怎样隐秘的争斗;最后,他看到奈费勒正用伤痕累累的手在纸上描摹自己的理想,在无数个不得相见的日夜里,奈费勒都在不断书写,在漆黑的高墙下将承载着希望的纸片传递到自己密誓盟友的手中。
啊,那首诗,阿尔图唯独觉得写得不错的,但是也是纸面上晕染了最多血迹的那首诗:
我们要用这被雨水冻僵的身体
被寒冰创伤的心灵
还有血迹斑斑的双手
就这样闯进你们的天堂 ①
阿尔图将手收了回来,紧紧握拳。
当然要抗争到底!狗屁的命运,要是真有什么天注定,那将人折辱摧残的牢笼中又怎能生得出革命的构思。认命不就得了?等死不就完了?扪心自问呢,诚然放弃奈费勒是最为“理性”而且“收益最高”的选择,但是,真的除此之外毫无办法吗?真的有一双扼住咽喉的大手把一切选择都给剥夺殆尽,只能说着一些“无奈的选择”之类的话杀死自己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的盟友吗?这真的是经历过万般抗争之后的结果,还是在绝境面前的下意识逃避?
阿尔图将手伸向征服卡,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卡面。
想什么呢,想什么呢!不要用那些退缩的念头看待他!奈费勒当然想活,他想要看到苗圃开出怎样的花,他想要看到他手中的火种照亮黑夜,他想要闯进你这烈日高悬的永恒天堂瞧瞧——而作为密誓盟友,此时此刻正应该将他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支撑起来,伴他又迈过一片火海。不要放弃,更不要替他选择放弃!没人有资格替奈费勒放弃!
阿尔图将征服卡拿起来,习惯性地咧开一个谄媚的笑容:“至高无上的苏丹,今日我要征服这匹从不低头的烈马。”
要救他,不论以怎样的姿态,都要挣扎着爬出这座吃人的坟墓。
“据我所知,这个逆贼至今没有认罪,反而一直在不断诋毁您。白日之下,岂容这样的忤逆?!我要让他认罪,向他的苏丹忏悔。”
看到苏丹的眼中燃起比刚才指向杀戮卡时更大的兴趣,阿尔图知道这小聪明得逞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得意,苏丹便将一华美之物交到阿尔图面前,坐观闹剧的君主怪笑着说:“好!那么爱卿去驯服这匹烈马!“
那是一支金丝编制的马鞭,分量很重,确实是驯服烈马的好器物。但是如果是抽打在人的身上呢,尤其是,现在奈费勒还受得了这样的鞭笞吗?阿尔图双手接过马鞭,直着眼缓缓转身,紧绷的手掌很快汗湿了马鞭的握把。
阿尔图走近埋头趴在地上的奈费勒,狠下心命令道:“你现在可以向苏丹认罪,这样可以免受一些皮肉之苦。“
奈费勒抬起头,泪湿的眼空洞地看着阿尔图——不,不要,那分明是完全失去了求生意志的模样!奈费勒没有说话,又把头埋了下去,似乎这个对视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不要这样……看到那会哑着嗓子说出“我不相信命运“的盟友,心如死灰的模样,阿尔图遍体生寒,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迅速几步向前,抓起奈费勒的头发,在旁观视角看起来粗暴,但却手下留情尽可能温和地将他提起来:”你,向苏丹认罪。“
“……“奈费勒只是怔怔地看着阿尔图。
说话啊,说话啊,你以前是怎么在朝堂上骂我的?你是怎么深陷地狱了,还能开着玩笑调侃我的?你说话啊,配合一下啊!
奈费勒能读懂阿尔图的目光,他明白抵在自己下巴上的征服卡是盟友决定共患难的决心。但是干涸开裂的唇齿见吐出的只有绝望的话语:“你杀了我吧。”
谁要你牺牲了?谁要你当献祭给革命的羔羊了?只有密教徒才会这样做好吧!我们还有机会啊,而且被出卖又不是你的错啊,求你了,不要再用那种目光看着我了,这样你得先把我杀死无数次!
阿尔图焦虑得流下豆大汗珠。不行啊,不能再拖了。苏丹已经发出百无聊赖的嘟囔,再拖一秒钟都可能让这喜怒无常的暴君做出无法挽回的指令。必须要主动出手了。
阿尔图站起来,迅速判断了下奈费勒可能受伤相对较轻的部位在肩膀,准确地并且收住力道地挥出一鞭。一鞭下去素白的长袍上立刻晕出一道鲜红的轨迹,奈费勒吃痛的抽气声化作无形的长鞭抽打在阿尔图心中。
不能停,不要被看出任何怜悯。
“我说了,让你认罪!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在你的君主面前,还不愿意低头吗?”
连续数鞭抽打在奈费勒肩上,即使已经尽可能收住力气,但是这支优秀的马鞭依然让匍匐于地上的囚徒随着鞭笞不断挣扎,最终忍不住叫喊出声。苏丹对谋逆者的惨叫非常满意,阿尔图则立刻俯身将奈费勒抓着手臂捞起,将他上半身的长袍剥开。不论如何,如果持续连着衣物一起鞭打,伤口与布料粘连在一起只会使得后续治疗的时候带来更大的痛苦。
扯开长袍之后,阿尔图感到有一些绝望。这副消瘦的身体上已经遍布各式各样的伤痕,几乎找不到什么“适合添加新伤的”的部位。那就只能绕开胸口受烙刑处防止进一步受伤感染,并且小心不要抽打到脸上,以及手脚这些伤得比较严重的地方。
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有合理性,阿尔图一手小心地从后颈处将奈费勒提起来,一手扭住他的身体,将他饱受酷刑的躯体展示在苏丹面前:“至高无上的苏丹,这就是与您作对的代价!”
“你杀了我,杀了我吧!”奈费勒终于迸发出不堪受辱的,声嘶力竭的嘶吼。被当作战利品展示在最仇恨的敌人面前的耻辱,让他控制不住地在阿尔图的钳制中挣扎。如他过去每一个遇到苦难的时候,本能地激烈地挣扎起来。
愿意说话了吗?好歹愿意说话了!对不起,我没有任何羞辱你的意思,如果你恨我,你就活着来向我寻仇吧。
阿尔图将奈费勒扔回到地上,用脚撩开长袍,露出完整的脊背。阿尔图心里发寒,这样几乎能算得上是被打烂了的背部,他从前只在一位被束缚于闹市示众的弑主奴隶身上见到过。
阿尔图深呼吸一下做好了准备,朝着奈费勒的脊背挥动马鞭。他已经尽可能地收力,尽可能使得每一鞭皮开肉绽,看上去惨不忍睹,却不会伤到筋骨。但是奈费勒依然在鞭笞下因为身体的本能而惨叫,挣扎,并且挪着身子躲避。在背脊逐渐被新的鞭痕覆盖,飞溅的鲜血把长袍和地板都染得殷红时,他用被镣铐束缚的双手勉力支持着爬行,试图逃离鞭刑的范围。
阿尔图即刻踩住锁链,限制住想要逃离的奈费勒,用弄臣一般做作的语气提问:“小马驹,你想跑到哪里去?”
“阿尔图,你这个畜牲!”奈费勒趴在地上挣扎着,不受控地哭喊,手腕被镣铐磨出鲜血,血液渗入繁复的雕花与色泽华贵的绿宝石中。
你说得对,我是畜牲,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应该被你亲手拉动绞索吊死,快,那一天快来吧!
阿尔图心如刀割,但他对着苏丹依然保持了谄媚的笑。他走到奈费勒前方,用脚踢了踢那张低垂着的脸,嘲弄道:“你还要野下去吗?你现在和一个快要被打死的奴隶没区别,怎么,你想死得那么不堪?”
“哈,奴隶,你不是奴隶吗?我们不都是奴隶吗?一个额头上描着纹饰的奴隶,和一个趴在地上的奴隶,有什么很本质的区别吗?”奈费勒怒斥道,即便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严重,说完便蜷起来剧烈地咳嗽,口鼻中都在慢慢渗出血浆。
“哼,我可是王都有名的世家出生,你是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你比我更自由?那只不过是[虚伪的自由]罢了!”
奈费勒怔住了,他血泪交织的脸低垂下去,因为剧烈的疼痛脊背不断颤抖起伏,使得伤口涌出更多血液,让阿尔图天蓝色的长袍下摆也染上了血色。他张着嘴分明还想嘶吼什么,但现在只是如同被死死压制的野马,只得粗粗地喘着气。
“就这样死掉可太便宜你了。”阿尔图又挥出一鞭,这一鞭使得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腰又塌了下去,阿尔图要用力瞪着眼才能阻止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你可要活着,看着这个永恒的天堂在人间千年万年地延续,看着你的妄念灰飞烟灭沦为孩童戏谑的歌谣,看着你的恶名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饱受往来之人的唾弃,并且——看着我,看着我站在青金石厅上,你梦寐以求的位置……”
阿尔图抹了一把马鞭,上面全都是奈费勒的血,新鲜的血浆余温尚存。无名的冲动在澎湃,他举起马鞭高声命令道:“奈费勒,你看着我,抬头看着我!”
随着一阵锁链哗啦的声响,阿尔图感觉自己的脚腕被扒住了。奈费勒用双手抓住阿尔图的腿,借力支起身子。一点一点,伴随伤口撕裂带来的不堪忍受的呻吟,垂死的囚徒攀上阿尔图的腰,紧紧抓住那条浮夸得可笑的腰带。
阿尔图震惊地看着扒在自己身上的奈费勒。萧条的手臂上流满被镣铐绞出的血液,那双黑眼睛直直地望着手持马鞭的施刑者——不是憎恨,不是厌恶,而是深深的怜悯,还有无尽的感激。
不要这样……
阿尔图想要摸一摸奈费勒的脸,但是身下人却先一步将身子瘫下,将脸贴近地面,用卑微的声音恳请道:“我的苏丹,我愿意认罪。”
阿尔图已经不太能听清发出胜利的大笑的苏丹还说了什么,他先是感觉无比的疲惫,然后是终于将不可挽回之事以最惨烈方式拯救的一点放松。他垂下双手,模糊一片的视线中,身居高位的王变得渺小,身形扭曲,像是一尊雕坏了的神像。神是不可战胜的吗?天堂是永恒不灭的吗?但想要砸烂这样一尊雕塑,只需要舍身一击……
“罪臣请苏丹治罪。”
奈费勒颤抖着的声音将阿尔图拉回现实,这声音中的屈辱与微弱的哭腔取悦了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但是却几乎要将阿尔图的心脏整个剖出再扎上几把利刃。
奈费勒卑微地低着头,用这双染满鲜血并且早就在酷刑中扭曲变形的手,艰难地朝苏丹的塌下爬去。黄金镣铐在地砖上划过,发出刺耳到骇人的声响。
不行了,阿尔图感觉自己无法注视这个画面了,真的,真的会被杀死的!趁现在苏丹在欣赏败者的丑态,自己做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吧!阿尔图张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握拳的手,手心里躺着一张染血的布条。
刚才,奈费勒奋力扒住自己的腰带的时候,将这片布条塞在环扣上。阿尔图小心地调整角度摊开布条,并且计算好位置,让其正好藏在苏丹的视觉盲区中。
囚徒的面圣之路极其艰难,双手与手肘都在地上磨出血,他爬行过的地方拖拽出一条鲜红的苦路。沉重的耻辱与身体的不堪重负几乎要将奈费勒压倒,但他咬牙撑着,又向前伸手,尽力挪动自己的身体,又往君王的塌下靠近一些。
一封血书,上面写着很小很紧凑的文字。
“把苗圃的志愿者们武装起来,他们会成为最好的城市游击部队。民众有无限的潜力,作为革命的领袖,你要带领他们摆脱对苏丹的恐惧,成长为自己的未来而战的战士。只有民众,是革命的真正的主体。放手去做吧,大家会支持你的。”
阿尔图猛地握紧拳头,将布条收在手心中。
奈费勒双手伏地,将脸贴在苏丹的金鞋边,像极了请求主人宽恕的奴隶。他供认说:“我身为臣下,却心怀不忠。我,竟然妄图动摇您的统治,甚至胆大到,寻求黑魔法……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的叛国贼……”
阿尔图明白了,他明白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的是什么了。武装力量从何处来,又要以何种思潮去引领追随者们——不,不是追随者,那是支撑起这个国家的芸芸众生,是最普遍的劳苦大众。靠霸权是不行的,领导力量必须由民众建立,民众是胜利的基石。而作为这场革命的领导者,有义务带领民众从千年的思想枷锁中解脱,破除“苏丹不可战胜,帝国无法毁灭”的固有观念,让民众成长为最为骄傲的支柱性革命力量。
阿尔图生出强烈的勇气来,他直直望向匍匐在苏丹脚边的奈费勒,看着那用讨好的低贱的姿态不断进行自我贬低的人——是吗?阿尔图分明看到了不可弯折的脊梁。奈费勒确实是不可摧毁的,即使以极尽屈辱的姿态偷生,他也远比高坐其上的暴君高大与伟岸。终有一日,他亲手播下的火种,会将那朽烂的雕像烧尽。
阿尔图走到奈费勒身边,将折断的征服卡扔到他身上。随后他打断了奈费勒絮絮叨叨的供认,向苏丹请示说:“这个人我还得审,之前一位总管来到我府上协力调查黑魔法事宜。但恰巧我的一位密教名门出身的门客正外出办事,恰好错过,后来他才告诉我相关来源的蛛丝马迹,但现在还没能完全确认。”
“来源?你的门客?”苏丹的神情一下子警惕起来,“阿尔图卿说说看?”
“是的,我有一位密教徒追随者,家族渊源深厚,经过我简单讯问,他似乎对这种术式有些印象,说是……非常古老,而且由家族受选拔的继承人传承……”
“朕明白了。”苏丹打断了阿尔图的话语,多疑的王掩盖在黑发下的眼正试图在阿尔图的脸上寻找些什么。在一番沉默的注视之后,苏丹命令说,“这个逆贼继续收押到监牢,我会吩咐那边严加审问,希望爱卿尽快找到黑魔法的线索,可不要让朕失望。”
苏丹似乎只是在平常的吩咐,但是阿尔图听出了这其中的猜忌——好,猜忌过来吧,怎么可能会有毫无风险,一味靠着盟友的牺牲而藏匿于安全屋的革命。但是……奈费勒,坚持住……
哑奴迈着无声的步伐走上来,架起奈费勒要将他拖回密室。
再次分别前,二人四目相对。和过去无数次无言的对视一样,他们只需要一个眼神的交换就能了解到彼此的心意。阿尔图终于看到奈费勒的嘴角绽放出隐秘的笑意。
至此,永恒的天堂迎来一缕暮色。
Notes:
①本诗节选自布莱希特诗歌《红军战士之歌》
Un mit dem Leib, vor Regen hart
Und mit dem Herz, versehrt von Eis
Un mit den blutbefleckten leeren Händen
So kommen wir grinsend in euer Pareideis.终于到了点题回。
想了很久这个场景,当着苏丹的面取得[免于恐惧的自由]搓出一张完整的弑君的计划。
闯进你们的天堂瞧瞧!
Chapter 10: 当命运把人们赶进坟墓——但紧随而来的是爱
Chapter Text
所以啊,当命运把人们赶入坟墓,还有必要抗争吗?
这些日子里,阿尔图无数次想过,是什么让奈费勒坚持下来的。
易卜拉欣说,换药的过程带来的痛楚经常堪比上刑。奈费勒不止一次在这过程中失去意识,含糊不清地呓语,而此时他低低呼喊的,除了母亲就是阿尔图。易卜拉欣有时候会试着假称为阿尔图笨拙地安慰,但是每一次当奈费勒稍微能清醒一点点,他都会发现这是好心的谎言,而不是阿尔图本人在此。年轻的医生似乎感觉自己要说出什么不宜直言的话了,瘪着嘴思考了好久才对阿尔图说,奈费勒大人真的很在乎你,他是很坚强的人,而为了你他能做到更坚强。
很在乎……只是很在乎吗?
阿尔图闭上眼,奈费勒的笑容摇曳在眼前。这家伙笑的时候比想象中的多嘛,在那日唐突的索吻之后,他责怪完之后用袖子掩着脸偷偷地笑了;在那酒后玩闹,为额头妆点纹饰的夜里,奈费勒对着镜中的自己浅浅地笑,笑到那苍白的脸颊都不自觉地染上了些许桃粉;在漆黑的高墙内下,他虚弱无力地绽放着血腥味的笑,安慰着自己的盟友,也照亮了这密不透风的牢笼。
阿尔图将手伸向纵欲卡。
其实那一天并不是没有带纵欲卡,苏丹卡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不随身带着?只是在看到那坐在树荫下毫不设防地阅读的身影之后,阿尔图感觉自己脑中乱七八糟地邪念被清理了大半——可别沦为野兽了!好好听听这个大胆地约见自己政敌的蠢货有何见解吧!
我不能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得到你的身体,只是,我时常觉得我们之间除那之外还应该有很多。也许某一天,等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可以正式地结合,我会合乎爱侣之间平等原则地向你发出欢爱的邀请……
“我早想看这个清高得不行的家伙,被操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阿尔图感觉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躯壳,自己的嘴只是无意识地吐出陌生的话语,苏丹被逗乐后发出的淫邪笑声在耳边扭曲成怪异的回想。看到奈费勒震惊不已的神情,阿尔图很想转过脸去,但是此时恰是不能目移的时刻,身为加害者的注视却一点不比受害者轻松。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只是……在这高悬的烈日之下,我们谁也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背对着苏丹,阿尔图不再需要维持那谄媚的神色,他颓丧地垂着眼,悲哀地看着奈费勒。奈费勒神色麻木,呆滞地看着阿尔图,他没有反抗的意图,也没有表现出很强烈的耻辱,似乎是一具尸体一样随意地等待着处置。
但是,我不希望这座黑色的坟墓就这样掩埋你的躯壳,你的胸口燃烧着革命的火,不应该被熄灭在最肮脏的时代中。哪怕……哪怕从最私人的角度来说,我希望……
阿尔图将奈费勒翻了个身,从地上拽着他的双臂将他摆成两腿大开面向自己的姿势。阿尔图尽可能地不要触碰到那条被折断的腿,虽然这非常难,奈费勒被痛得又一次咬烂了自己的嘴唇,血液滴在阿尔图的手背上。
我希望你能活着,回应那日我在石榴树下对你的问题。
阿尔图解开奈费勒身上的长袍,将那具残破的身躯完全地坦露在自己面前。
阿尔图曾向想过黑袍之下,奈费勒的身体是怎样的。直到那一天,在月色下看到奈费勒生来残缺的左腿,他明白了一个事实——这具躯壳不会是情色意义上的美丽的。这是苍白纤瘦的,并且生来残缺的身体,它的主人是个孱弱的病人,又渴望在一具这样的身体上得到什么呢?!
但现在,连那苍白的皮肤都不再完整了。酷刑将奈费勒的身体压榨到了极限,鞭伤,烙伤,挫伤……各种伤口交织在身上,让这具身体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搀扶之处。还有那被暴力摧毁,形态已经不再如常的手脚,它们还有可能修复到从前的形态吗?天啊,那双手从前是怎样的,阿尔图有点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有些忘记了。但这双手现在还能写,多顽强的人,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要落泪了。
苏丹在身后发出意味不明地邪笑,阿尔图明白取悦的时刻到了。
取悦……
阿尔图小心地绕过奈费勒的身体支撑在地面上,很轻很轻地亲吻他的脖颈。脖颈上的伤大多是一些掐痕,经过一些时日之后,淤青有减淡许多,他希望自己的吻带来的是宽慰,而不是疼痛。奈费勒的鼻息扑在阿尔图的脸上,阿尔图能感受到那紧张地滚动着的喉头。于是他转而舔舐向不安的喉结,惹得身下人发出一阵难耐的呻吟。
阿尔图不敢压上奈费勒的身体,哪怕支撑着地面的姿势让他很不舒服,手臂酸胀。他与奈费勒对视,看到那双失神的眼中对此写满了抗拒。阿尔图能明白,奈费勒抗拒的并不是他,而是在抗拒这样的情况下将二人首次欢爱变成一场取悦强权的奸淫。
可是,我并非是取悦那自后而来的目光,我只看着你,我的眼里只有你。
“你看着我吧。”
阿尔图低声说道,开始将手向下探。
他摸到了奈费勒的下体,果不其然这里也遭受了折磨,只是还没有残忍到连性征都剥夺去。不知这里是否还有很强烈的知觉,是否还能感到正常的性快感。
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赤身裸体地被探索隐私之处,奈费勒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尚能控制的脚趾蜷缩起来。他确实在看着阿尔图,但是眼中只有溢满的耻辱。他没有任何欲望,也不感到快乐,甚至那夜色一般的眼眸中漫上了深不见底的哀怨。
阿尔图明白,无论多少浪漫的暗示,也改变不了这是一场半公开的强奸。在那之后要恨要决裂要拿你的伶牙俐齿骂上半个世纪都行,那至少你要活着唾弃眼前这个该死的强奸犯。
“你恨我吧。”
阿尔图将奈费勒抱起,让他坐到自己腿上。这干瘪的臀部也交织着鞭痕,但没办法,既然要做爱,那就根本不会有完全不伤到奈费勒的办法,这已经是不容易二次伤害那断腿的姿势了。阿尔图开始亲吻奈费勒锁骨上结痂的伤口——这是强奸吧,为什么还在亲吻,要这么做呢?亲吻是一场性暴力中最不必要的一部分了,作为一个强权的代行者,有必要假装自己是甜蜜的恋人吗?
虚伪也好,或者是欢爱的习惯也罢,希望你能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安慰吧。
阿尔图将一根手指伸向奈费勒的后穴,果然好紧,一根手指都进不去,这里的肌肉很难放松得下来。
有办法让他湿润起来吗?
阿尔图的手指试图往奈费勒的身体深处扩张,但是在一个不会引起撕裂伤的安全范围内,手指刚进去了一截就很难继续深入了。
姿势的问题吗,坐姿确实容易使得腰身紧绷。于是阿尔图又将奈费勒放平下来,在呻吟声中分开他的腿。他重新撑着地面,避开奈费勒的身体,一边伸手向奈费勒的后穴探索。确实换了个姿势好进入多了,耐心地一阵挖掘之后,阿尔图终于将一根手指塞进去了。这下轮到阿尔图喘息了,因为单手支撑在地,然后另一手还得专注小心地进行拓张的姿势太累人了。他闻到自己身上汗液的味道,感受到汗珠正在划过脸侧。也因为这种劳累的姿势和谨慎的状态,阿尔图也没有被唤起任何性欲,下体只是似有非有地胀着。
一声很轻的叹息。随着锁链的响动,阿尔图感觉到奈费勒正在拉扯自己胸前的项链。
那眼神是怜悯么?
奈费勒在示意阿尔图塌下腰来,不要再强行支撑着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阿尔图觉得,如果来生足够漫长,那么他会无数次为这个时刻忏悔的。他放弃支撑在地面的姿势,抱着奈费勒的腰,压在他的身上,同时用膝盖顶开那条尚还完好的右腿。
奈费勒立刻因为身上的伤势被牵动而发出不堪忍受的叫喊,这叫喊声换来高坐其上注视之人满意的喟叹,也让阿尔图的心脏狠狠地被贯穿,绞紧,血肉模糊地撕裂成数块。
阿尔图将自己的阴茎顶在奈费勒的腿侧,缓慢地摩擦,让它缓缓找到一些感觉,进入性爱的状态中。阿尔图为自己的生理反应感到可耻,为何自己的欲望就那么澎湃到下流的地步。而奈费勒的阴茎依然低垂着,没有任何反应,紧绷着身体更加是第二根手指连指尖都没办法探进去——那当然,谁会在自己被强奸的时候快乐地缠上入侵者的手指啊!
可是,可是不行啊,坐在黄金垫子上的野兽从来对缠绵的欢爱没有任何兴趣,现在没有时间和余地慢慢开拓奈费勒绷紧的身体了。但是,这样直接进去的话,一定会受伤的。
拜托了,试着湿润起来吧。啊,但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人怎么可能,这种时候能够有欢爱的欲望啊!
温热地吐息撩拨在耳侧,身下受难之人开口用极轻的声音说:“谢谢你,阿尔图。“
这样吗……也是一声叹息,这一声轻叹来自强权的代行者。
在这金黄的牢笼中,是不允许任何爱意存在的。阿尔图把自己即将落在奈费勒唇上的吻移开,转而咬住了他的耳垂。他曾经用鼻尖贴着同一侧的耳垂,呼着气询问奈费勒要不要在这挂个耳饰,感觉会让他更加端庄贵气。但是奈费勒坚决表示拒绝,他表示自己绝不做任何穿刺,顶多以后弄个耳挂戴上。
往日细碎的相处时光不合时宜地涌了上来啊,真是的,此时此刻一切的温情都变成了诅咒。
阿尔图知道不能等了,他将自己已经挺立的阴茎靠在奈费勒的腿间,在停顿一瞬后长驱直入。
果不其然,这一下的入侵带来撕裂的剧痛和惨绝人寰的尖叫。苏丹龙颜大悦,笑道,奈费勒卿你叫得那么惨,是要让全城人都吸引来看你张着腿挨操的模样吗?这种言语让被迫纵欲的二人都感到难堪,奈费勒夹紧了下身,阿尔图也差点立刻泄在奈费勒的身体里。
一场噩梦罢了,睡吧,睡过去吧。阿尔图伸手捂住奈费勒的眼睛,一边加速下半身的抽送。果然狭窄的入口被撕裂流血了,但另一方面血液润滑了干涩的入口,使得抽送没有刚开始那么艰难了。阿尔图在基本的生理反应外没有感觉到任何快意,他只想把这场强暴的戏码赶快表演完毕,然后折断那张纵欲卡。
这是阿尔图最为艰难的一次做爱。与其说是做爱,不如说是某种劳作,像是一个老农在犁地,只不过锄头是鸡巴罢了。他奋力地抽送,操得奈费勒本来连两根手指都吃不下去肛门流着血被撑大,将褶皱都撑平了。他把自己当成野兽,低低嘶吼,他知道那玩弄世人的大权爱看人的堕落,那么满足他好了。
奈费勒伸手搭在阿尔图捂住自己眼睛的手上,他想拿开遮蔽视线的大手,但本身已经虚弱不堪的身体外加正在遭受强暴,让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阿尔图低头吻了下那手背,主动拿开了手。在手移开的一瞬间,他看到熟悉的目光——那是奈费勒在朝堂上,在书店的偶遇,在粥摊的针锋相对中会对他投来的,隐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又彼此信任的目光。奈费勒,竟然在含笑看着自己?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阿尔图非常惊讶,为什么这个时候?但不由得他多想,奈费勒便举起被镣铐束缚的双手,捧起阿尔图的脸。奈费勒主动抬腰吻上了阿尔图的嘴唇,随后让阿尔图更加惊讶地是奈费勒竟然主动讨好自己,撬开唇齿,伸出舌头,交换口腔的温度。
天啊,天啊!阿尔图感觉自己要把受不住精关了,他望向奈费勒的眼眸,那黑色的眸子中虽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情欲的色彩,但更多的还是一种不可摧毁的坚定,以及对于盟友毋庸置疑的信任与骄傲。
突然,阿尔图感觉到奈费勒用舌头向自己的口中送出了什么。那是一小团卷起来的布?阿尔图马上明白了,他立刻也用舌卷起那一团布,迅速塞到舌下牢牢压住,多余的唾液,从腮帮游走吞咽,尽量不要与那团布过多沾染。
在阿尔图射精的时刻,奈费勒也从这一吻中抽身而出。随后经历了一次惨烈强暴的囚徒几乎是即刻便两眼翻白昏死过去,他张开的两腿间流出混杂着鲜血的精液,场面几乎可以用骇人来形容。而那伤痕累累的阴茎有一些反应,但不太多,只是吐了一些清夜罢了。
阿尔图将纵欲卡取出折成两段。
辛苦了。
虽然现在不方便将布团拿出来阅读,但是阿尔图知道那不惜在暴行中传递出来的是什么。他知道今日之后,一些问题将得到答案,一些事情要被永远改变了。那些破碎的思潮将在今日之后被整合,化作一把足够锋利的剑,承载起那诞生于漆黑高强下的梦之刃。
呵,命运啊,君王啊,那据称不可战胜的烈日啊!
劈开这天堂的帷幕的,是一个血腥味的吻。
Notes:
写征服还是写纵欲呢?我想了很久,决定,那都写吧。
因为我发现,那无法收录到新刊中纵欲卡if,恰好代表了更私人的更隐秘一部分——关于爱。
在第9章中,理想与信念让人在被命运赶进坟墓的时刻奋力抗争。而9.5章中,选择拯救则是出于最朴素的关乎爱的冲动,而爱与欲最终又回归到密会那一晚的理想与信念,化作改变这个晦暗时代的奋力一击。
Chapter Text
无名的暴虐升上阿尔图的心头,他在想要怎么处置这个正跪在自己的偏院里求饶的仆人。挑断手筋,打断双腿,再拿出那根苏丹赐予的马鞭活活抽打致死,把奈费勒所遭受的折磨百倍奉还。阿尔图将蓄势待发的匕首收回刀鞘,再挂回腰间。他会愤怒,会阴暗地想象,会在脑中不断演习着一万种骇人的复仇方式,但绝不会这么做。这是他与苏丹的根本区别。
“你毁了他,你毁了你的恩人,你让一个可以把千千万万像你一样的奴隶解放出来的人变成一个体无完肤的死囚!”
最终会说出口的也只是严厉的质问,跪在地上的仆人抖得身如筛糠,他不断地叩首,不断辩解道:“不啊大人,不啊!我不知道这会为奈费勒大人带来那么大的伤害,我没有读过很多书,对此完全不了解哇!”
“完全不了解吗?你在说什么!会有人不知道叛国弑君会被处以怎样的刑罚吗,你很清楚的吧,但还是窃取了他的手迹,上交给那个阉人!”
“大人,我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您知道的,一旦被谋逆之事牵连,所有人都得死,所以我就不得不先揭发奈费勒大人了呀,相信倘若大人知道,也会原谅我的吧?”
咦?阿尔图愣神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要信了这个仆人说的话了。看那跪在地上请求饶恕的姿态,很类似地,他想到了匍匐在苏丹面前的奈费勒。经过那双手,多少奴隶变成了人,不必再跪伏在地请求主人的恩典。眼前这个人也是这样,阿尔图记得奈费勒说过,这个仆人是个异教徒,懂得他家乡的文字,让他感觉到亲近。奈费勒接着说了很多希望破除现有的等级秩序,让民族和宗教能得到法律意义上的平等的畅想。“没有谁是应该生来就向人臣服的。”那时奈费勒如是说道
“撒谎。”阿尔图抽刀出来,用刀背横在仆人的脖颈上,“连环撒谎以试图逃避是当奴隶的自保方式,你很懂。奈费勒给了你自由人的身份,但是没能给你自由的思想。如果他温和的教育不能让你说实话,那么我的弯刀能让你像个人一样供认吗?你为什么要和那群阉人合作出卖你的恩主?”
“大人,我也是……”
“把你的腰直起来,不要趴在地上,我看着很不高兴。”
仆人不再维持跪伏在地请求饶恕的姿态,他抬起头在弯刀中看了自己的倒影,不安地抖了抖身子。一句意料之外的话从那煞白的唇间抖出来:“因为他对我不好!他是个很虚伪的人!”
“啊?”阿尔图在手上使了使力,将那并不致命的刀背往仆人的脖子上推了一道,“他怎么对你不好了?他对你不好还能让你拿到他怎么隐秘的手迹?”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善人哦,倒是很会想呢!觉得自己说点好话,就可以把比自己低贱的人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事实上,我并没有受到压迫啊,在我前主人的家里,在做工做得好的时候,我也可以分到加了蜂蜜的驼奶,小主人不要的书也能给奴隶读。那天是我做错了事,才会被主人鞭笞,他倒好,跑过来说些好听的大话竟然就把我买走,然后让我做什么自由人自己谋生去了!这是我要的吗?他要是愿意在给我这个什么自由人的身份之后,送我一栋房子再给我个官当当好了,但他又做不到呢!亏得是我又哀求了,他才把我留在身边伺候……”
阿尔图在仆人的讲话中逐渐变了脸色,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翻手立刻给上一刀的狂怒了。
那仆人在抒发真心话中得到了极大的畅快,这会他不弓着腰了,反而直起背来,声音也前所未有地有力起来:“你们要创造你们的新世界,能不能先在狗身上试一试,不要随便折腾活人啊!看到他要造反那些话,那晚上我都要吓死了!我只是自保罢了,问题难道不是身为苏丹的臣子,拿着爵位和俸禄,却不忠的人吗?!我在我从前的主人家里过着很简单的生活,现在一下子被卷进那么严重的事情里头,这就是你们要的解放吗?”
阿尔图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反驳,他想过很多可能,也许是被收买,也许此人一开始就是个探子,但这等荒谬的话语实在是让他连理解的方法都不太有。阿尔图开始恨自己实在不如奈费勒那样能说会道了,好半天他才能抛出一个问题:“那么你投靠了那个阉人,他也不是还要把你扔到黑市卖掉?奈费勒可从来没这样对待你吧!”
“我是这种谋逆者贴身的仆从,按律当死,但也正是有揭发之功才得以保全。但是,那也只是那阉人说话不算罢了!那会我有幸面圣,苏丹是承诺给我黄金和住宅的!只是这些下人贪墨去了,你们何必要和苏丹作对呢?你们还能和苏丹作对吗!“仆人的声音高亢起来,他说得愈发起劲,”你们不会成功的,任何妄图与这些千百年来的传统对抗的人,都会被太阳烧死!奈费勒这种人,就是自己爱幻想,还要拉着许多无辜的人为他的幻想陪葬……“
阿尔图突然一刀割开仆人的咽喉,终止那荒唐的控诉。
冲动了,阿尔图在血液喷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冲动了。但是他不后悔这么做,他相信奈费勒也不会反对处决这样的叛徒的……行吧!就不替他说了,奈费勒要有什么意见,他活着出来的时候再骂个够吧。
阿尔图甩掉刀刃上的血,将弯刀收回刀鞘。至少也是一击毙命,正中要害,上次帝国的宰相也是这样迅速地死在同一片地砖上。
“兄弟,你看起来累坏了啊。“
“那可不,当这宰相和当牛马有什么区别?“
“放轻松。”哈桑将自己带来的好酒给阿尔图满上,诗人满眼笑容,看起来好不快乐,“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对奈费勒家的酒念念不忘了,哎哟,他出身那处的酒确实是好酒哇,我也是托了好多人才找到的。”
“是这个味,但奈费勒家的喝起来更醇厚,更胜一筹。”阿尔图的疲态不仅仅是因为担任宰相之后的重压,也因为在处决了那仆人之后他迅速地感觉到如浪潮一般袭来的疲惫与无力。他已经没啥精力去想这疲劳的来源,只顾多品一些这难得的好酒,“你找到那首歌的出处啦?”
“是。原来这就是阿塞娜写的诗啊,没想到她与奈费勒之间有这样的渊源呢!”
“阿塞娜?“
“是的,一个几十年前就离开了王都的鲜为人知的女诗人。不过一些老人对她还是印象蛮深的——出生在一个没有土地的下级贵族家庭中,是一名异教徒,有着雪白的皮肤,当时在王都也是相当引人注目了。只是啊,有那么几位和她接触过的老人也对她评价不高呢。“
“评价不高?为什么?”阿尔图大概能明白这位阿塞娜是谁了。
“说是,来到王都之后,阿塞娜的兴趣很快就从诗歌变成了政治。她开始参加一些废奴者的集会,或者出入清流的宴会。那些老人说,她的诗写得一般般,不思进步,倒是一个劲地与人社交,做着走上青金石厅,甚至要做女维齐尔的美梦。”
“一群庸人。”阿尔图皱了皱眉。
“那是。一群一把年纪了也没见写出什么惊世名篇的酸诗人罢了,反倒是阿塞娜,后来是真的成为了政治家。”
“政治家?!”
“是,但是不在王都,在她的家乡。在发现种族,宗教还有性别全方位限制了自己的前路之后,她失望地离开了王都。在那些酸诗人地口中,她是认命了回家结婚生孩子去了。但是啊,我去找了找她的一些蛛丝马迹,她嫁给一名领主,后来她成为了那个领地事实上的领主,并且在领地上实行了多项改制。”哈桑举了举手上的酒壶,“这也是成果啊,她治理下的农民有着全帝国最轻的税,并且并不限制平民进行识字学习。于是农民有精力也有能力去对农作物进行育种,使得这个地区产出的酒有着独特而卓越的风味。虽然她没能改变这个国家,但是至少让她治理下的一方领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称呼为政治家也很恰当吧。”
阿尔图将又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想起那个背叛了奈费勒的仆人曾经因为不慎滑倒将酒洒在自己身上,但是奈费勒反而关心起仆人是否是没休息好。彼时阿尔图还调侃说奈费勒把自己的身边建设成了人间天堂,但奈费勒只是很平淡地说,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从改变自己触手可及的身边开始吧,在青金石宫之下还有千千万万的民众。虽然成为大维齐尔一直是目标,但是他从来也认为改革不是从成为大维齐尔的时候开始的,而是在看到自己眼前充满了如此多的不幸时就立刻着手进行。
“非常伟大的女政治家,无法在青金石厅上改变世界,就着手改变自己的领地啊……那么,这首长诗的原稿就是保存在阿塞娜那里么?“
“那不知道还有没有原稿了。阿塞娜离开王都之前焚毁了自己全部的手稿,说是把这做梦一样的风流诗人生活还给这奢华淫靡的城市。而她……阿塞娜好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是过劳而早逝的,她太为她的领地操心了。而且我听说她的儿子先天不足,于是没有参与到对领地的治理中,导致她不得不花更多精力去培养别的继承人……“
阿尔图不太听得清楚哈桑在说什么了。是醉了吗?可能吧,确实这一杯一杯的,一眨眼都快喝掉一小壶了。或者单纯是在出神呢?他耳边萦绕着奈费勒那日沙哑的歌声,现在他明白那苍白的身影是在为什么而道歉了。
易卜拉欣蹲下来,轻轻抚摸在奈费勒的背脊上。早些时日这位不算经验丰富的医生还不能非常迅速地做诊断,但现在他对这种外伤已经熟练到稍加观察就能判断出伤情的地步了。
“这些伤都是皮外伤,不用太担心,只要好好休息便会愈合的。”
“嗯……”奈费勒在抄写一首新的诗,这首诗是他刚刚才从墙上解读出来的。在被带走之前他就忙于破译这首诗的加密,在以为将要被处决的押送中还在迷迷糊糊地惦记着。以至于一回到这监牢,稍微恢复了体力就又开始进行破译。
“大人,我听他们说,您认罪伏法了,现在就和一名奴隶一样顺从,不再会抵抗了。”
“他们会这样认为最好。”
“我知道的,那都是权宜之计,您和阿尔图大人为了更伟大的目标,不得不低头。”易卜拉欣从医疗箱中取出他用尽可能好的药材调和的的药剂,用棉布蘸取着敷在奈费勒背上新添的鞭伤上,“对我来说,尝过自由的滋味后再跪下去太难了,我没想到您能够做到,我以为对您来说生而为人的尊严会大于一切。”
“易卜拉欣,如果放弃自己的尊严,能为更多人取得更大的尊严,不论多少次我都会选择向苏丹俯身认罪。”奈费勒停下笔,脊背上传来的疼痛让他抖得难以写出连贯的句子,于是他枕在臂弯中休息与忍耐,“个人的自尊心,在那争取一线希望的绝境面前,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牺牲罢了。其实也不会怎样,我没有受到很实质的伤害,没有被停止思考的大脑……”
易卜拉欣感觉得到,奈费勒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就会像蔑视那阉人一样,一言不发不做解释,说那么多反而是……易卜拉欣没有接话,他觉得自己此时最好就是做个聆听者,让奈费勒所遭受的一切有一个可安全倾诉的人。
在自己都觉得自己解释太多有些可笑之后,奈费勒不再说话了,他安静地忍耐着上药带来的痛楚,阿尔图收着力留下的伤已经是自入狱以来最温和的了,这没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一会,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支起身子回头对易卜拉欣说:“给我一点新鲜的血。”
“新鲜的血?”
“对,我的血。”
易卜拉欣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奈费勒的要求,于是还是在用手在一处撕裂得比较严重,没有完全止血得伤口上用手指蘸了一些血浆并且递到奈费勒面前。
“谢谢。”
奈费勒伸手扒开身侧墙边的砖块,从隐藏的墙体里面取出几张折成长条的纸。易卜拉欣看到那几张折成长条的纸便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那是什么,为何那纸上好似环绕着一圈黑雾?错觉吗?时而能看到,时而又消失不见,但看到了便让人生起寒意。
“也是,迟早会被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我不是第一次做了。”
奈费勒从易卜拉欣手中蘸取自己的血,将血滴在其中一张长条形的纸上。在血液接触到纸面的时候,一圈咒文如鬼魅闪现,又凭空消失。奈费勒将两条染了自己的血的长条形的纸如编织一边绞在一起,血色的咒文开始在连接出浮现,但也是咒文浮现的瞬间,奈费勒咬牙并紧皱眉头,需要忍耐的痛苦似乎超过了背上的伤口所带来的。在那变幻的咒文稳定下来,两片纸在血色中纠缠不分之后,他才松一口气,并且拭去额头流下的汗。
“大人,这是魔法吗?”
“是的,而且是黑魔法。”
“……”
“在数年前,我就在利用黑魔法打造一支能够破除暴君的魔法的毒箭。但事发之后,那支毒箭就被破坏了……但是,我还活着,那我就能重铸一支箭。我准备利用这监狱中的诗歌为魔法的基底,我能感受到这些诗歌上面有强大的念力。不过我试了一晚上也没能把这些纸结合在一起,毕竟这并不是合适的施法材料,我也不是很熟练的术士。好在,刚才突然就想到了我受刑流下的血,果然这是有用的……”在解释一番之后,奈费勒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地抓住易卜拉欣的手,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慌张,“我……我使用黑魔法并没有加害任何人的目的,我只是……”
“我明白的大人。”易卜拉欣抓住奈费勒的手,他尽可能地小心不要又触碰到上面的旧伤,“他们已经在这样迫害您了,尽管反击吧,我支持您一切的愤怒。但是,我很担心您的身体,这些材料我看一眼就觉得发寒,如果您……”
“你要相信,还能为革命做什么我是很幸福的。”奈费勒挪了挪身子,看着手中被自己鲜血刻下的咒文纠结在一起的两首诗,“我知道的,自从被关押在这里,外面的事情我就参与不进去了。但我不希望真的就只是在这里受苦,等待,然后死去。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我把我能想到的都写下来,让你给阿尔图传递过去。后来你一直不来,我怕我的声音来不及传出去就被扼杀,于是又早就准备报写在布片上的血书……只要我还活着,不论是怎样孤立,我都不会放弃抵抗。我一直相信,哪怕新世界再也没有了我的存在,我也能创造通往那个世界的其中一块砖石。”
“我很期待您这样的人创造的新世界。”易卜拉欣抚摸着奈费勒的脸,他注视着受难的解放者燃烧着希望之火的眼,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泪。
“我也很期待,希望你们都能幸福。”
奈费勒继续把注意力放到准备到几首诗歌上,他拿起其中一首只折起一半的诗,那是他自己写的诗:
我们要用这被雨水冻僵的身体
被寒冰创伤的心灵
还有血迹斑斑的双手
就这样闯进你们的天堂
在稍加思索后,奈费勒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写的诗折起来,洒上自己的血,融入到新的黑箭之中。在咒文浮现的瞬间,他又看到了自己朝着石榴射出的那一箭。其实当时冲动了,不应该那么快就和阿尔图托出自己还会射箭的事实,毕竟那个时候还在隐瞒着未完成的黑箭。那是奈费勒少有的情不自禁的时刻,他现在也没有为此后悔。
Notes:
给妈妈的名字Asena意思是母狼,是传说中强壮勇猛的的女神的名字。
希望你们都能幸福。
有什么想要说的,欢迎留言。
Chapter Text
这些日子一直不太平。
阿尔图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自己煽动民变以逼迫阿卜德回王都,对王都地带甚至是整个国家的稳定性带来了难以平复的影响。在那之后,小规模的暴动频发,流寇异常活跃,以至于虽然并无宵禁命令,但是人们已经默契地避免在入夜之后出城。民间流言四起,有说阿尔图在争权之时不顾民众安危,有说阿尔图刻意破坏秩序趁机向苏丹索要更大的权力,更有甚者已经怀念起阿卜德,说起一些“还是那仁厚的老者能维持住国家“的话。
阿尔图看着门前泼上的污物有些出神,虽然……但是阿卜德走私奴隶,怂恿苏丹加税,并且对所谓的“不忠言行“进行监视就不值得门前泼粪了吗?嚯,这分明是知道阿尔图老爷只会生气,不会真的抓几个人砍头,而阿卜德可真的会到处追查他的反对者吧!
好吧,就这样!不顾民众安危的阿尔图老爷只会生闷气,苦了自己的家仆去收拾这烂摊子。阿尔图也开始叹气了,他觉得自己怎么变得和奈费勒似的,越来越容易对着这些不可理喻的现象摆出一张无可奈何的臭脸。不过现在也忙,别停下脚步,一会还得前往苗圃讲课,并且训练被命名为“苗圃保卫者”的民兵——这名字还是奈费勒从狱中传递出来的呢,在否定了阿尔图想的一堆离奇搞笑的名字之后,最终敲定了保卫者之名。
因此,这动荡的时局也不完全是坏事。这给了阿尔图极佳的借口训练和扩大民兵的规模,为自己的财产(对外他一直是这么宣称的)设立一支有武力的保卫力量很正常吧!而且偶尔也有那么几次小规模的冲突给了苗圃保卫者的实战的机会,就在数日前的一个夜里,一支由蛮族流民组成的松散匪帮妄图占领苗圃。当时阿尔图还在府上应对苏丹批下来的天价财政赤字,当他匆忙赶到现场的时候,苗圃保卫者们已经自发组织起来击退了匪帮的进攻。在这过程中孩子们全部被转移到安全的地下室,没有民兵伤亡,甚至还俘获了两名蛮族土匪。
在得知这些蛮族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才落草为寇之后,阿尔图宽容地进行了赦免,并且邀请他们为苗圃保卫者传授蛮族的武术。在那之后,陆续也有一些蛮族或者的逃跑的奴隶前来投靠苗圃保卫者,芮尔成为接纳与沟通他们的桥梁。这支在一开始受到部分贵族追随者的反对,认为“民众就算武装起来也只会拿着草叉冲锋”的队伍成长得极快,让哲巴尔这样身经百战的将军都发出感叹,“从来没有人正视过这些普通民众的力量,阿尔图你是怎么想到让他们武装起来的,又是怎么让他们区别于一般的暴民,拥有如此强大的军事纪律与战斗力的?”
那当然是因为……
阿尔图一直将那血书带在身边,他不会公开拿出来看,但是在触摸到那片布的时候,似乎就能握住奈费勒的手。仿佛此时此刻是二人并肩而立一同治军,奈费勒的脸上写满骄傲的神色,那张时常刻薄的嘴会由衷赞叹说:“阿尔图,你成就了一桩了不起的伟业。”
你应该在这里见证这一切的。
阿尔图将奈费勒所有的手稿都收集起来,这个数量对于一名已经奄奄一息的囚徒来说实在算得上是数量惊人了。在一切尘埃落地之后,他要把这些手稿汇集成一个册子,叫什么好呢?《狱中书简》《囚徒日记以及书信》《断头台下的手信》或者文雅一些叫做《火与玫瑰》?不了吧!不要替他做决定,还是等他自己出来之后想个标题吧。
阿尔图在教授民兵射术,他站在众人之中,在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的注视下拉弓指向远方——那正是青金石宫的方向,烈日仍在千秋万代的梦中醉生梦死。但是,时间差不多到了,这个国家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至此革命的条件已经成熟,箭在弦上蓄势待发。自以为能够永恒存续的天堂,永远玩弄世人的苏丹啊,明天革命将在磨刀擦枪声中兴起,吹响令你们惊惶失措的号角,宣告……
阿尔图放出箭矢,箭矢精准地射入靶心,引起周围的孩子们与民兵的一阵欢呼。
这一个多月来,奈费勒没有再遭到过于严重的折磨。偶有几次提审,也没有上很重的刑。虽然奈费勒依然拒绝交代,但也没有像过去一般进行非常严厉的反抗,只是如同精神遭受重创了一般无神又麻木地忍耐着。
那阉人在某次提审中做了个结论:这个人已经被摧毁了,他下意识还在不愿意配合,但是精神已经失去了抗争的力量。
与此同时,易卜拉欣在帮助迅速地记录奈费勒够不着的墙壁高处的文字。这名很晚才认字的医生,从一开始要反复斟酌才能把药方写得准确,到现在可以摸几下砖石上的刻痕就能快速在纸上抄录下等同的内容。好在自从奈费勒在苏丹面前供认成为这座监牢里的笑谈之后,看守也不如往日那么严格了,易卜拉欣开始大着胆子以理疗康复为由延长治疗时间——“这人身上还要很重要的秘密,不能轻易死去不是么?!”
但即便如此,奈费勒的康复情况不算得很好。在缺乏营养的情况下,他枯瘦得有些骇人,数个月不见阳光也使得他的皮肤异常苍白,蜷缩在阴影中休憩时仿佛会呼吸的鬼魅。环境的恶劣反馈到大面积伤口的痊愈程度上,面积最大的一处烙伤仍在时而发炎,让他在夜里无法安眠。此外那折断的腿虽然已经多次进行治疗,但是比正常的治愈速度慢得太多。奈费勒依旧无法站立,易卜拉欣不得不做出一个最坏的结论:“您不能一直在这黑暗潮湿的地牢里挨饿,这样下去,您的腿永远好不了,您身上的伤口也都会无法正常地痊愈。”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呆在这里。”每次换药时,奈费勒都会把注意力放在抄写文字以及制作新的毒箭上面。但总会有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刻,在又一次为腿换药的时候,他终于难耐地对易卜拉欣提出了要求,“给点生命之水吧!实在是……至少不要让我叫得把狱卒给引来。“
“大人,您说生命之水优先用于您的双手不是么?现在已经不多啦。“
“阿尔图没有给你新的吗?“
“我问过了,但是阿尔图大人说,这日子正在进行最终的备战,以太全部投入到攻城器械的研发上了,一时间忘记留着一些余量调配生命之水。“
奈费勒忍耐着痛苦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些失落与哀伤,但很快掩盖不住的快乐与激动挤掉了那片阴云,他压着声音问道:“这是准备要起事了么?“
易卜拉欣俯下身,靠近奈费勒的耳畔:“就这几天了,阿尔图大人有一支非常强大的军队,足以与苏丹抗衡了。“
“这么快吗!“
“大人,距离您入狱已经过去了七个月,您被带回这座监狱也快一个多两个月了。“
奈费勒愣了下神,他发现这座囚牢已经让他甚至对时间都失去了知觉。七个月,何等漫长啊,自己的思绪还在哪里呢?在与阿尔图临别的那一吻,或者第一次收到阿尔图传到狱中的书信时的激动,还是在暴君眼皮底下传递革命理论的最后一块拼图?但是七个月又多么短暂,五年一厢情愿而错付的时光,五年的迷茫与蹉跎,在这漫长时光中的准备,被一个荒唐的背叛和七个月的折磨扼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即使已经被绷带仔细缠好,也不难想象得出这下面到底是怎样的惨烈情景。依稀还能记得,阿尔图从前总喜欢盯着自己的手看,为什么呢?他在看什么,自己的手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奈费勒的思绪散得很远,他想到那日出现在椰枣树下的阿尔图,想到那些与自己共进退而被赶尽杀绝的追随者,想到过去十年间自己身边来来往往的诸多人物,想到教授自己如何拉开一张弓的母亲,想到在书中读到过的为民请命的英雄……直到易卜拉欣为他手臂上一处较长的开放性创伤换药带来的疼痛让他回到这座监狱。
奈费勒接下一点伤口上流下的血,洒在新摘抄的一首诗歌上。
不论几星期还是几年,
——昂起你的头,朋友,
昂起来。①
每次试图用自己的血将这些文字连接起来的时候,奈费勒都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重压。虽然肉体没有受到任何直接的外伤,但是他不止一次在这过程中心悸,头痛,五脏六腑的巨大不适,出现甚至幻觉。在那幻觉之中,他看到许多面目不清的人,他们在墙上奋力书写着,虽然无法辨识到任何具体的脸,但奈费勒能看到每个人都有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奈费勒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这堵漆黑的高墙,将手中的毒箭举起来——这就是最后一首抄录到毒箭中的诗歌。很遗憾,没有办法将所有的文字都记录其中,时间,材料,还有奈费勒的身体状况都不允许了。但是,这支射向黎明的箭矢,一定会有每个不愿意向暴君低头之人永不屈服的信念。
“扶我起来。”
奈费勒在易卜拉欣的帮助下坐起来。随后他拒绝了易卜拉欣的支持,双手捧着由数十张写满不屈之人的文字的草纸编织,再由遭受酷刑流下的鲜血凝结一起的箭矢。这支箭矢作为一样黑魔法武器来说,太粗糙,也太脆弱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本身的材质只是纸张,制作时间不过一个多月,而奈费勒对于黑魔法也没有算得上高深的造诣。这样的情况下,能够打造出一支明显感受得到魔法气息,并且有一定的强度与锋利度的箭矢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即使手中并没有长弓,但奈费勒做出挽弓的姿态,将黑箭搭在想象中的弓弦上。仿佛真的身处战场一般,奈费勒的眉目间浮现出杀意,虚挽着弓弦的手绷紧得几乎又要将伤口撕裂。他注视着箭矢指向的方向,那里是囚禁了他七个月的铁门,在这铁门之外是他牵挂的国度与人们,咫尺一步即可加入到那改天换日的伟大时刻。
“呼……”
奈费勒松下一触即发的姿态,这终究没有一张弓,而且这支箭矢还是太脆弱了,要抗衡万逝戒的话大概还是不够的。他将箭递给易卜拉欣并交代道:“这支箭,你要亲手交到阿尔图手中,并且告诉他这还不是最终的形态,他还需要进行一些处理——相信他手下的门客能做到的——来日在青金石厅的台阶下,用这支箭射杀那不可一世的暴君。”
易卜拉欣点点头并接过箭矢。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这箭矢的寒意,以及那上面萦绕的沉重念力,不会再如同刚开始见着黑魔法一样惊慌。他甚至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来,这是无数牺牲者的遗志以及奈费勒的鲜血所锻造的,有什么可怕的呢!医者脱下自己的外衫,仔细地将箭矢包裹起来,藏进自己的怀里,并拉紧衣领仔细掩盖好。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安全保险的了!
“但是,您竟然会射箭吗?”易卜拉欣还是忍不住提问了。
“是。不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做好直面暴君,射出那铭刻了无数受害者的怨念的毒箭的准备。我一直在犹豫,真的要站在战场上吗,或者交给值得托付的盟友?现如今,当我真的有了直面暴君的勇气之时,却没办法参与革命之中了……”
还是难免失落,或者说怎么会不失落呢!
奈费勒将手按在易卜拉欣的胸口,感受着箭矢的形状和这位一直在这牢狱中帮助自己的医生的温度。那里是牺牲者的遗言,是年轻人的胸膛,是一颗勇敢的心,这是未来,是希望,是朝阳新升的地方。
“帮我带一句话给阿尔图。”奈费勒看着自己按在易卜拉欣胸口的手有些出神,“我……”
一阵沉默。
“大人,是什么呢?”易卜拉欣关切地问道。
“我……我……”奈费勒微微瞪大了眼,苍白的脸颊上竟然浮现出微红。他张着嘴,却怎么都说不出接下来的话语。
“奈费勒大人,您要给阿尔图大人带去什么话呢?
“我祝革命胜利。“奈费勒说完后低下头,一言不发。
易卜拉欣几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俯身给了奈费勒一个很轻的,尽可能避开伤口的拥抱:“您没有无法参与革命……相反,很感谢您为革命献出了一切。”
奈费勒点点头。他不想流泪,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流泪,此时应该快乐地告别,祝你们胜利,祝你们未来顺遂,祝你们在新世界的朝阳中欢呼起舞。
铁门再一次关上了,奈费勒靠在漆黑的高墙下合眼睡去。
其实也没有那么孤单,这里有很多人。你们都看着吧。
Notes:
①摘自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歌曲《昂起你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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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在苗圃的休息室中,鲁梅拉正在折星星。阿尔图从青金石宫回来那天给她看了那封血书,告诉她,革命的星火在今日才算真正落入人间这片荒原。于是从那天开始她就每日折一枚星星投入到罐子中,今天在阅读的间隙她又折了一枚星星放入罐子。在试图盖上盖子的时候,她发现罐子已经装满了,新折的星星卡住了盖子的边缘。
“又在折星星吗?”阿尔图推门进来,将已经被汗浸透的护腕卸下来随意地扔在一旁。临近起义,阿尔图总是与民兵一同训练到天色暗沉,于是经常也就在苗圃过夜,或者在点着昏暗烛光的教室里批阅苏丹扔来的烂摊子。苗圃是令人安心的地方,虽然阿尔图几乎每个夜里都因为疲劳睡相极差,但是每次醒来的时候身上一定会好好地捂着被子。早起的嬷嬷一听到休息室内的响动,就会送来准备好的糕点,以及早就热好的驼奶。
阿尔图甚至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留恋,何不就这样停留在这一刻。享受着充实的日常以及众人的爱戴,何必真的要把这些人投入到血腥的内战之中呢?
“还是读不太明白。”鲁梅拉的喃喃自语打断了阿尔图的思绪。阿尔图拿起桌面上摊开的古籍——这是哲巴尔从遥远的绿洲中带回来的战利品,远古神明的侍奉者留下的遗物。这些日子鲁梅拉一直在试图从这部书中寻找到对抗万逝戒的启示,她几乎将睡眠、用餐与洗漱之外所有的时间都投放到阅读上面。
“是因为古语很难理解么?”
“不,是因为我始终没有找到一种更能让人接受的办法。”因为实在没办法把星星完整地放进去,鲁梅拉先把罐子放下了,“我没有找到一种,是我认为的我们这样的人能拿得出手的手段。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的知识还不到位,或者是……也许根本就不会有让我们更能接受的办法。”
“你的意思是,你找到的方法不适合使用?”
“倒也不是,只是……我会觉得如果为了对抗万逝戒要做到这种地步,值得吗?我们有无数高尚的理由,但是这说明我们可以使用这样的手段吗?”
阿尔图转动一下眼珠,轻轻笑了一下:“数日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可能会死。如果能让这里的战友们不出现任何伤亡,未来我就算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也无所谓。”
后来盖斯告诉阿尔图,那支毒箭上的咒文千万千万不要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使用,最好就是永远不要使用。盖斯进一步解释说,那咒文本质上是一种基于仇恨与怨念的诅咒,它来源于人性的恶面,而非是知识的结晶。对于身体与灵魂的永久性伤害是一方面,这种完全利用了仇恨与怨念的术式如果被公开使用,造成的舆论影响难以估计,而且必然会被敌人拿去做文章的。
“孩子,未来你也站在青金石宫中,你会发现是因为这个时代没有给我们一个更温和的选择。”阿尔图怜爱地抚摸了下养女的头。此时他感觉到愧疚,因为在鲁梅拉这个年纪,他还是一个除了享乐以外对外界一无所知的贵族少爷。但现在少女却要早早投入到战场之中。只希望这片苗圃中孕育的下一代,在双手能触碰到石榴树低垂的枝桠前,都不必面对残酷的世界。
阿尔图往窗外看去,恰好看到易卜拉欣正在与门前的守卫交谈。看来奈费勒又带来了新的信息,一切的疲惫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奈费勒小睡了一下,随后被铁门开启的声音惊扰醒来。
还没来得及去想这又是哪一出,那胖阉人便迅速走过来,抓着奈费勒的头发便把他往墙上撞。强烈的撞击即刻带来的是意识的断片和短暂的失明,他的喉咙里滑出短促的呻吟,眼前的视线缓缓变得清晰,但始终没有变得非常清晰,像是蒙上一层薄雾。
“那医生对你真好啊,这也是你的情人吗?”阉人迫使奈费勒看着自己,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
奈费勒的心跳停了一拍,几乎在一瞬间极度的不安就爬满了他的身体。他瞪大眼试图去识别阉人现在是一副怎样的神情,但下一刻马上就被拽着头发重重砸到地上。随后狱卒们拥上来,钳制住奈费勒的双臂,迫使他跪伏在地上。
“这里也是苏丹的国土,你不会以为你能瞒得过什么吧?非亲非故的,为了治疗一个叛国的死囚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你难道不会把你这副身体给他玩了吧?还是说……”阉人靠近奈费勒的耳侧,注视着那双极度惊恐的眼,“造反啊?”
无可反驳也无可争辩了,既然已经追问到这种地步,说明更早的时候,在牢狱之中的秘密行动其实就已经被察觉到了。奈费勒感到极度后悔,其实这种事情他是能预料到的,尤其在青金石宫回来之后,二人的动静大得某些时候算得上是明目张胆了。自己是不畏死了,但是易卜拉欣呢?那孩子还很年轻,人生还很长。他想过好几次,让易卜拉欣可以不用来了,或者不要接触得那么频繁。但是,他还想留下更多的文字,还想完成新的毒箭,还想为革命做些什么,哪怕下一刻就被发现然后万劫不复——但也只是自己想罢了!这和一个好心的,对于革命的计划和理论都一无所知的医生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一枚棋子罢了,好骗的年轻人。”奈费勒感觉此时他比自己被捕的时候更紧张,牙齿都在微微打颤。
“哦?我觉得他蛮乐在其中啊,连黑魔法都不怕了。就不知道阿尔图会不会介意你坐牢还和其他人偷情了。”
奈费勒剧烈地挣扎了一下,狱卒们立刻将他压制住,不顾他身上的新伤旧伤又会开裂。奈费勒能感觉到此时眼中流下的并不是泪,而是血,喉咙中也在冒出血沫,使他说话的时候含糊许多:“他只是,被我蛊惑,被我控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字都认不全。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那来审我就好了!”
“你这样说不是显得我这个情报主管很蠢?大摇大摆地带着黑箭走出这扇门,你以为是你很有本事,而不是我让你们干的?你放心,你的小情人和老情人会死一块的。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阿尔图因为意图使用黑魔法谋反弑君而被剿灭!可多亏了你给了这个绝佳的证据,那个狡猾的东西一直什么把柄都抓不住,但是怎么着,给自己的情人卖得干干净净!”
突然,奈费勒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挣脱掉狱卒的压制,猛地揪住阉人的衣领将他摁倒在地。绝望而尖锐的嘶吼随着眼中的血泪一同落下:“走狗,畜牲,你们全都是没有人性的畜牲!“
微弱的反抗在强权看来不过是强弩之末的丑剧,狱卒只需往奈费勒受伤的腿上用力踢去一脚,就能让他痛得滚落在地。阉人站起来,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口,用鄙夷的目光看着由于剧痛地上蜷缩起来的奈费勒:“人性?但我感觉忘恩负义的逆贼更没人性一点。”他毫不留情地对着那条伤腿又踹去一脚,“一个先天残废也能在青金石厅上当权臣,你还想要什么?相反,我可一直记得苏丹的大恩大德,记得我的来路,记得是谁让我从和像你一样边陲之地的异族人到今天的地位。”
“真贱啊,他们把你阉了让你当奴才你还感恩戴德!”奈费勒大笑起来,血浆在他的喉咙里滚动。他绝望地狂笑着,又愧疚不已地呜咽着,本来因为头脑遭受撞击而一直有点黑视的眼被一片红白糊住,更加什么都看不清楚。
阉人又在奈费勒的小腹上猛踢一脚,让那还欲发出诅咒的嘴只剩下呻吟和呜咽。他居高临下,对着眼前的囚徒摇了摇头:“太不体面了,好歹也是世袭贵族出身,说实在的我对你老妈印象不错,但看起来她不会教儿子。“
听到阉人提起母亲,奈费勒的目光中立刻布满愤怒与仇恨,只是现在他现在无法说出任何完整的句子。
“你还不知道吧,我和你是同乡——看,我们有一样的肤色——我见过你小时候跟在老妈身边施恩的样子。”阉人张开手臂,露出坦诚的姿态,“虽然吧,她的那些小巧思也解决不了什么根本的问题,我还是因为家庭贫穷被卖为阉人了,后来努力打拼,终于被苏丹赏识。说到底,还得是靠苏丹,靠天命所归之人,而不是你们这些心怀鬼胎的臣子的痴心妄想。”
阉人对奈费勒的愤怒与不甘非常满意,并且从狱卒手中拿过苏丹一直没有回收的黄金镣铐。他用脚尖掂了掂奈费勒的右手:“是这只手在写下谋逆的篇章,在制作毒箭,对吧?“
随后阉人用镣铐砸向奈费勒的右手。
“阿尔图大人!”易卜拉欣向阿尔图快乐地招手,几名好奇他容貌的孩子正围在他身边,并好奇地摇晃他的医疗箱,听药罐子在里头转动的声音。
“哎呀,好晚了你还来这里啊。”阿尔图匆匆迎接出来,跨过花圃的栅栏,快乐地拍了拍易卜拉欣的肩膀。
“我去了舍馆,然后听说您现在都在苗圃这边,所以我赶来了!”
“是呢,这段时间我更多是在苗圃忙活。其实也不急呀,你可以先休息,隔天再来,不然待会你要回去的话路上不安全。”
“不,今天有非常要紧的东西。”易卜拉欣压下声音并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大人,请找一个足够隐蔽的房子。”
“当然,跟我来吧。”阿尔图招招手,并且俯身揉了揉围在旁边的孩子们,让他们早点休息别围在这里了。但小孩子总是那么精力旺盛,他们异口同声地解释说,想和这个新来的哥哥玩,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呢!阿尔图听了怪不高兴的,马上板着脸教育孩子们不要议论他人的容貌,一个人的外貌不能代表他的心灵……
这就是苗圃啊。
在此前易卜拉欣也只是听说过这乱世中宁静的一隅,并且在奈费勒那里听到一些零碎的构思。他想起他和这些孩子一样大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是个人,只是一件商品,而且是一件让主人万分嫌弃的残次品。在那个新世界里,不会有孩子再遭受等同的厄运,嗯……会不会有人也想当医生呢,当自己更加精进了医术之后,能不能来苗圃设立一个小课堂……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当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开始幻想起未来了。易卜拉欣打开医疗箱,拿出一个用光了的药瓶递给孩子们,他笑着逗弄说:“就一个哦,谁能抢到就是谁的。”
一个女孩猛地一跃而起,一把抢过易卜拉欣手中的药瓶。她将药瓶高高举起——突然,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她捂住脸,持续地,惊恐地尖叫起来。
阿尔图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是血,温热的血。
一支从背后袭来的箭穿透了易卜拉欣的胸膛,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笑容凝固在脸上,似乎成为一尊永恒快乐的雕像。
“易卜拉欣!”
阿尔图扶住易卜拉欣向前倒下的身体,随后他看到苗圃的墙外燃起一片火把,伴随着战车的车辙驶过青石砖地面的声音。
一旁的守卫立刻将已经被惊恐定在原地的孩子们抱起来带走,随后苗圃的哨塔上的哨兵们开始放箭还击。阿尔图将易卜拉欣抱起,捂住从他胸前穿透的箭矢——不顶用,一直在渗血,嘴唇马上就变得青白了。他对着一旁的守卫命令道:“现在马上调动所有的民兵,不要贪恋进攻,以防御为主。把之前准备好的拒马全部架设起来,一二栋教学楼现在作为防守的据点,孩子们全部转移到后院。还有,让快脚去找芮尔,把她的军队调过来,要快!”
交代完之后他抱着易卜拉欣朝后方的教学楼飞奔而去,鲁梅拉现在就在休息室里,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阿尔图在与迅速武装完毕奔赴前院作战的民兵逆行而去。民兵们也纷纷燃起火把,抽出腰间的佩刀。他们自发地响应着指挥官吹响的号角,结成队列,有秩序地进发,而不是叫打叫杀地一拥而上。这样使得阿尔图即使在军队中逆行也没有受阻,战士们迅速为他让开一条道然后又迅速维持住阵型。
“这是奈费勒大人希望建立的军队吗?”易卜拉欣痴痴地看着苗圃保卫者们的身影,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那是,你想看到他们冲进青金石宫的样子吗?到时候你要到最前线给战士们治疗哦!”阿尔图安抚着怀中的伤员,他已经尽全力去奔跑了,他希望他能跑得过死神,跑得过命运,跑得过这黎明前的长夜。
“好,好啊,能参与到为新世界的战斗,我多么光荣啊……”
“是这场战斗因为你们的参与而光荣。”
阿尔图撞开休息室的门,鲁梅拉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在意识到苗圃很可能是遭到了正规军队的攻击之后她就拿出了狂风护符吟唱咒语。虽然吟唱被打断了,但她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于是一把将书桌上的书本全部粗暴地扫落在地,脱下自己的披风垫在桌面上:“快,躺上来,侧着身子,不要随便拔出那根箭!”
阿尔图将易卜拉欣安置在鲁梅拉的披风上,伸手摸了摸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好冷,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流逝,这个位置太致命了。
“还有办法吗?魔法也行,黑魔法也可以啊!”
鲁梅拉从易卜拉欣的药箱里找到纱布堵住箭矢洞穿的伤口,她没有说话,但是阿尔图能看得出来,鲁梅拉也只是在做一些无望的挽救。阿尔图捂住脸,发出绝望的号哭,懊恼地捶打在桌面上。
“阿尔图大人……”易卜拉欣从怀中拿出那被小心包裹好的黑箭,医者温柔的目光已经逐渐涣散,气息愈发微弱,“这支箭是奈费勒大人做的……还不是最终……你要,完善它。”
“你别说话,你休息,我们会帮你处理好伤口的。”阿尔图将手按在箭矢上,一边抚摸着易卜拉欣的脸,试图挥用掌心的温度温暖那逐渐失去温度的脸颊。
“奈费勒大人,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易卜拉欣靠在阿尔图的手心中,像是靠在摇篮里,那是他已经记不住的遥远家庭生活中残存的记忆碎片。年轻人望着阿尔图的眼睛,轻声说道,“他说,[我爱你]。”
在那一瞬,阿尔图感觉自己的胸膛也被无形的箭矢贯穿了。他紧紧握住握住易卜拉欣递来的箭矢,仿佛是在握住自己的心脏。他悲泣着,灼热的泪落在易卜拉欣已经血色全无的脸上。
“阿尔图……奈费勒很爱你。”
易卜拉欣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用最后的力气解开包裹着黑箭的布料,露出那缠绕着牺牲者的仇恨的箭头。在看到箭矢完好无损之后,他终于放心了。
“我祝革命胜利。”
真挚的祈愿在唇间轻轻吐出,属于医生的缝合了无数伤口的手低垂下去。与此同时漆黑的箭矢上凝聚起血色,那血色没有黑魔法的寒意,反而像一股会出现在早春冲破寒冬的暖流。阿尔图将毒箭拿出,却发现箭矢已经通体鲜红。完全由纸张构成的箭矢竟然有着与它的介质完全相反的强度,比钢铁更坚固,比苏丹的刀刃更锋利,比万逝戒的魔力更加充盈。赤红箭矢散发的光芒照在安眠的易卜拉欣的脸上,为这次起义的第一位牺牲者添上鲜艳的妆容。
年轻人的的热血最终完成了这支[牺牲者的遗愿],并非是仇恨与怨念,而是承载着对新世界的向往。
Notes:
我希望,本文中出现的芸芸众生,不只是一个“工具人”或“月老”,而是如她所说具有决定性力量的革命支柱
有什么想说的欢迎评论交流。
Chapter 14: 我命令你们烧我
Chapter Text
“亲爱的你无需惧怕……”
“阿尔图没有死吗?那么死掉的是谁?”
“寒冬在日出时融化……”
“那个医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怎么回事,那个学校攻不下来?”
“当冻土中再次开花……”
“没事,又一次暴乱罢了,没有天命的乱臣贼子拿苏丹毫无办法。”
……
奈费勒艰难地睁开眼睛,试图寻找一点光线。阳光,月色,烛火,或者仅仅是幻觉都可以……到底多久了,一整天还是一晚上?
奈费勒被反剪双臂吊在半空中,像是一只垂死的渡鸦。在双手被镣铐猛砸到无法动弹之后,他再一次被拖到散发着浓郁腐败与血腥气息的审问室,他听得最真切的一句话是阉人在下令“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这连拷问都不是,只是没有尽头的赤裸裸的虐待。还好,此时已经不需要尽可能地维持基本的思考能力抵御住不断的套话,只是承受的话,肉体会很快进入到麻木的状态,而反复的昏迷也会极大削弱身体对于疼痛的感知。
奈费勒感觉,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已经被分解了……也不是吧,只是知感变得很弱。比如被砸坏的双手虽然还在本能地抽搐,但其实已经感觉不太到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虽然前不久左腿也被打折了,但也还是感受不到太大的疼痛,或者说,其实整个下半身都有点不太能感觉到。这是好是坏呢?奈费勒依然在寻找一点光线,在不断地眨眼让生理性的泪将凝结在眼睛上的血冲开之后,他终于能看到了——他在垂头的时候看到自己体无完肤的身体,于是愣了一下。坏了,那要怎么和妈妈交代呢?
随着绞盘转动的声音,锁链降下,奈费勒在漫长的悬挂中降落下来。在身体终于触碰到地面的时候,奈费勒本能地蜷缩起来。过去他就这样躺在母亲怀里休憩,在那次狱中的密会,他也这样在阿尔图怀中蜷缩起来。
阉人走过来,将囚徒的口衔取下,再从口中捞出那条被咬得伤痕累累的舌:“你不怕死啊?我还记得之前你是怎样求我放过你的呢?“
“哼哼……你们完了。“奈费勒沙哑着挤出几声怪异的笑,含糊不清地说。
“你觉得阿尔图会来救你?“
“……“奈费勒皱着眉,想要把脸撇过一边,但还是被拽了回来,”不需要。“
“不用你需不需要,他都抽不出人来理你,他那点军队大部分都不是职业的武士,直面王军就是找死。”
“苏丹和他的狗会被草叉戳死。“
奈费勒咬着牙发出的诅咒言辞反而让阉人饶有兴致地笑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那小刀并非由钢铁锻造,而是由某种骨骼雕成。奈费勒立刻认出刻在小刀上的术式与自己使用的是类似的,但是眼前的黑魔法相比起箭矢上凝聚的仇恨,更多散发着惩戒的气息。直觉告诉他,绝不能被那刀伤到,否则紧随而来的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
“不要觉得只有你会诅咒,不是只有你不惜代价。哦,我冒犯了苏丹伟大的权威,但是此等禁术是为了让这个有史以来最为恶劣的逆贼受最残酷的判罚。”阉人将奈费勒身上的束缚解开,重新将他拖拽着挂到刑架上。之后扯掉他蔽体的长袍,露出已经不见好肉的躯干,“你可以挣扎,可以大声喊叫,也可以破口大骂。”
“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当然,你很快连这张嘴都不剩了。“阉人用刀柄划过奈费勒的小腹,引起条件反射的颤抖与瑟缩,”你放心,这不致命,只是你的灵魂会在极度的痛苦中被逐渐剥夺殆尽。你会停止谋逆的妄想,关掉这张臭嘴,沦为一具行尸走肉——或者说,你最讨厌的奴隶,不会思考也没有尊严,只会本能地求生挣扎的奴隶。“
奈费勒瞪大了眼睛,他惊恐地挣扎几下。他想过很多惨烈的死法,但是从没想到还有如此生不如死的下场。颤抖的嘴唇中吐出抗拒的词句:“不……”他扭动着身体,想要躲避阉人将要刺来的刀刃,但他已经无处可逃了。
清晨时分,奈布哈尼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摧毁的贫民区,街道上横七竖八的躺着王军的尸体,但是倒塌的房屋中也传来呼救的声音,废墟上苗圃的志愿者正在努力搬开砖石并向废墟底下塞去食物和水。虽然苗圃附近的贫民区被摧毁了很大一部分,但苗圃倒是没有遭到非常严重的破坏。奈布哈尼走过前院中临时搭建的医疗棚屋,战地医生告诉他,民兵对阵武装俱全的王军还是太勉强了,但多亏了阿尔图的果断决策避免这支新生的民众武装在首次正式的战斗中就遭遇毁灭性的打击。
奈布哈尼在改建成指挥室的休息室中找到站在王都地图面前用碳条做笔记的阿尔图,同时找到的还有正在快速整理简单的攻城机使用说明的玛希尔,以及裹着被单在椅子上坐着熟睡的鲁梅拉。
“太不可思议了,这个规模的进攻,你是用什么战术挡下来的?”
阿尔图一宿没睡,双眼浮肿面色不佳,但是比起疲惫,他的失落更为明显一点:“不是战术,是魔法。”
“魔法?”奈布哈尼望向正在熟睡的鲁梅拉,并且看见了放在桌面上已经失去了魔力沦为凡物的狂风护符。他大概明白这小姑娘为何看上去耗尽了一切一般沉沉安睡着,而平民区仿佛遭受了某种天灾一般的破坏。
“我的问题……我不应该让孩子去做这种事情。”
“阿尔图,这件事情你有和鲁梅拉商量过,告诉她这意味着什么吗?”
“说了,她明白,她说愿意承担一切后果。我不会让她承担的,这是决策者的问题!但是,我不能让苗圃保卫者在这里便遭受巨大的损失——并不是说我觉得平民的生命财产是不重要的,只是为了守住苗圃就让民兵遭受太大伤亡……”
“没错,我也觉得这是正确的,苗圃保卫者应该成为冲击青金石厅的重要力量,而非折损在他们的出发点。”奈布哈尼按着阿尔图的肩膀点点头,“那么拜铃耶唤醒了一支行尸军队,也是你允许的吗?”
阿尔图看着奈布哈尼,沉默不语。一会,他的目光沉下来,用毋庸置疑却也藏不住愧疚的口吻说:“那是密教邪术师的擅自行动。”
“嗯,对,但是舍馆守住了。唤醒那些行尸可也让她伤得厉害,你之后要怎样处置她?”奈布哈尼微微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盯着阿尔图。
“一切结束之后再说吧,先让她休息。”阿尔图避开那质问的目光,“唔,以及,现在还能抽调人手出城吗?”
“整个王都以及被封锁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你要出城就要冲破围城部队。本来就是匆忙开战,并且一直以来我们并没有很强的堪称是决定性的军事力量,甚至……我可以直说吗?比起王军弱了一截,我们能够正面抗衡正规军一整夜已经做到极致了。“
阿尔图首先是震惊,随后在强烈的无力的冲击下,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仿佛这一番话将他生命中一些很重要的部分带走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必须做好永远失去他的准备了,就像你毫不犹豫地释放了狂风一样,你最亲密的战友和被压在废墟底下的平民在这场革命中是平等的。你对得起他了,始终没有放弃,为他能够存活承担了那么大的风险,他不会怨你在这个时候没来救他的。”奈布哈尼拍了拍阿尔图的肩膀,“去成为他最想看到的样子吧。”
是,去成就这改天换日的伟业吧。
“收拾一下,准备好器械,集结所有还能战斗的民兵,向青金石宫进发!“
阿尔图望向窗外。太阳升起来了,帝国迎来新的黎明。在熙和的日光下,苗圃保卫者们再次武装集结,阿尔图的其他军队也在从城中各处向中心进发。今日将是与暴君决战之日。
一位狱卒提出轮换休息,因为这惨叫声太骇人了,在这听久了他感觉很难受。
阉人用骨刀在奈费勒的皮肤上雕刻花纹。仿佛荆棘一般的纹路先是泛着伤口的鲜红,随后凝结为沾染着诅咒气息的黑。无需花太多力气将刀刃深入到皮肉之中,只需用刀尖划破表皮,诅咒便会渗入。除了刀尖划出的花纹,细碎的纹路也围绕着那些黑色荆棘蔓延开来,那是诅咒正在蔓延的标志。阉人压着声音在奈费勒耳边又一次重复说:“你背叛了你的君主,你理应受到极刑,在此后日日夜夜为这般愚行背负枷锁。“
血从奈费勒的七窍流出,这些血液有着暗红的色泽,正是被黑魔法污染的证据。随着咒文被缓缓刻在皮肤上,诅咒涌入在他的身体并在其中流动。这远比单纯的肉刑痛感剧烈,仿佛血液沸腾,内脏撕裂,头脑中被一枚一枚嵌入长钉,从颅顶到脚趾除了痛苦便感觉不到任何其他,被刀尖刻上咒文之处更似被万蚁啃咬仿佛洞穿了又侵蚀伤口一般。本来奈费勒就已经在一整夜的虐待中趋于麻木,不会对肉刑做出太多的反应了,但此时他无法控制地惨叫,持续地哀鸣,挣扎,摇晃着流满暗红色血液的头——而魔法并不会让肉体麻木,他甚至无法等来剧痛逐渐衰减下去。
“嘘,小声点,你还在坚持什么呢?你还有什么需要坚持的吗?“
对,对啊……还有什么需要坚持的吗?
昏黑一片的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哦……瞧瞧看,这个人,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人。为了自己的情人,忍受惨无人道的折磨。但是那负心汉却没有来救人,让爱人在牢狱中死去活来,是个悲剧爱情故事呢!
不是,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这种烂俗故事为什么会突然进入脑内。
好好想想,到底是为什么坚持!
当然是,已经不需要坚持了。就算是为了所谓大义,也看不到明天了啊,已经是一个祭品了,摆在大理石托盘里的羔羊,被领袖与追随者们分食。唉,不知道他们的舌品尝你的血肉时,会不会为你多掉点眼泪。
不对,不对,不对!
坚持做什么呢?你是个坏小孩,害死了自己母亲。自以为是地要和苏丹对抗,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点都不考虑父母的感受。
啊……是这样的吗?
你的坚持害惨了你的盟友,你想活,导致你的盟友为了你分担猜忌,忙得脚不沾地。还不得不在公众面前扮丑,颜面尽失。
不是……
你的坚持害死了那个年轻人!那个仰慕你感恩你的孩子,他的人生刚开始就结束了,而你明明其实可以停下来的吧,但你就不。
……
你觉得你和苏丹是不同的,你觉得你更自由更善良。但其实你更坏,更虚伪,更残酷,而且毫无用处!
你还想革命吗?
你还敢革命吗?
你还还要大言不惭地革命吗?
奈费勒的眼中彻底失去了神采,像是一个破烂的木偶一般把头歪到一边。空洞的眼中透不过一丝光芒,尖锐的惨叫也戛然而止。
“他完了。“阉人在奈费勒的胸口上刻下最后一道荆棘,”坚持久了那么一点,但也不是很多,就这样。“
审讯室在地狱的回响终结之后安静得可怕,只有暗红色血液持续流淌发出的滴答声。
向青金石宫进发的路程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因为阿尔图发现这些王军的组织程度其实比不上苗圃保卫者,一定的伤亡之后便会极大打击士气,出现溃散的可能。但是客观的实力差距仍在这里,苗圃保卫者们正面抗击王军还是太过吃力,直到芮尔带着烂泥众加入其中之后,这两支由下层人组建的部队才成功突破城市的防守,突进到青金石宫的外圈中。
法里斯已经带领骑兵部队牵制住一部分近卫军,现在青金石宫的正门的防卫相对削弱。但即便如此直接突入青金石宫还是风险极高,而且苏丹突然又再哪里掏出一支闻所未闻的秘密部队,也根本不稀奇。
“希尔希纳呢?他能过来吗?“阿尔图勒马停下,询问与自己一同攻打青金石宫的奈布哈尼与芮尔。
“不太行,他们在和西城和那群宗教疯子斗。他们人手不多,而那些神棍太疯狂了,很难缠。”
“好吧!哲巴尔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吧……嗯……其实按照战术来说,应该最好让哲巴尔带着夏玛送来的士兵和我们一起突入,再等等吧!”
从情感上来说,阿尔图确实更希望是苗圃保卫者以及烂泥众这样被武装起来的底层人与自己一同杀进宫中。但是,这个时候还是得实际一点,金甲武士的刀刃不会因为自己的一腔热血变得迟钝,这些训练时间不长而且是被突然投入到恶战中的民兵,能一路突破防守杀到宫门前已经堪称军事奇迹了。光有理想是不足以赢下战争的,正规军对正规军才是在决战时刻应该做的事情,而民兵进行跟随殿后——这本身也是一开始的计划。
阿尔图将手搭在腰间的箭囊上。箭囊中只有一支箭,那由牺牲者的热血染红的箭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尔图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支箭越来越炙热,甚至有一点烫手了。但也不奇怪,不论如何,这支箭的基底都是黑魔法,使用黑魔法不可能完全没有代价。
已经能听到身后的马蹄声,阿尔图望着苗圃保卫者们手中擎着的新月草叉旗。他已经准备好承担一切代价。
奈费勒坐在石榴树下,看着院中紧闭的门。
阿尔图还是没来,是没有看到那张纸条吗?感觉在这里等了好久好久了,一天,两天,一个月,几年?薄荷茶喝了一杯又一杯,书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翻得书页起皱,书本合上时明显厚了一截。
好漫长啊。
奈费勒又为茶杯满上一杯茶,他感觉自己从这尊壶中倒出了全世界的眼泪那么多的茶水。但阿尔图就是不来,这个院子静得可怕,甚至连鸟叫声都听不到。
对了,鸟叫声,那只绿色的鹦哥哪里去了。
它自由了,奈费勒下意识地想。
又翻一页书,见底了,书又被读完一次。
这本是什么书《虚伪的自由》或者《历史绪论》?不知道,其实,奈费勒看了就忘,他甚至觉得这是诗集呢!
不想等了,他不来了。
奈费勒把书放下,走向院子中紧闭着的门。
推一下,推不开。用力地推,还是推不开。怎么回事,谁在外面把门锁上了吗?有交代过家仆不要靠近这里吧?怪了。就在奈费勒尝试把门打开的时候,有人为他开了门。
阿尔图庆幸自己做了很正确的选择,这些直接效忠于苏丹的近卫军的战斗意志与那些已经在腐败与堕落中被蹉跎的王军有着极大的区别。阿尔图曾听说这些近卫军在过去的几年里逐渐被替换成阉人,这些阉人没有任何欲求,并且对于苏丹有着近乎狂热的忠诚。
在进入中庭正面交战不到一刻钟之后,领主的战士们便被压制住,就连哲巴尔也在对战指挥官时时陷入了胶着。虽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是作为进攻方突入守备森严的宫廷,所造成的劣势依然不是战术能够轻易弥补的。阿尔图更加面对着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来的近卫军,每个狂热的士兵都在以最为致命的杀招向阿尔图挥砍,试图取下叛徒之首得到苏丹亲自的嘉奖。
疯了,完全疯了,明明是被苏丹亲自下令阉割的,却又因为这点恩惠不顾一切地效忠。
阿尔图不得不一直维持着防御的姿态一边挥舞弯刀招架,一边在奈布哈尼的掩护下后退。当他退到中庭门前时,本来在外围等待命令的民兵们已经冲入中庭,正与另一队前来支援的近卫军交战。因为民兵及时拖住了这支近卫部队才没使得先行的领主部队被夹击。虽然对于民兵来说,这样的交战还是太吃力了,好在支援部队只是一支分队,民兵尚可用人数进行压制。
“阿尔图你先退到宫门!你可不能恋战!”芮尔挥舞狼牙棒打碎一个要对她劈砍而下的武士的头颅,随后朝阿尔图挥舞染血的手,“ 没有让你逃跑,只是暂时撤退一下,我们来开路,希尔希纳赶到了,你去和他会合,待会我们一起进去。”
“我怎么能不冲在第一线?!”阿尔图踢开一名士兵的盾牌,利落地一刀割喉,随后他轻盈地挤过交战地人群,来到芮尔身边与她一同面对最汹涌的进攻,“我必须要留在这里指挥!”
“如果这是王军,那确实需要一个领在最前面的王,但你的军队并不需要一个看一眼就高呼忠诚的旗杆不是吗?走吧!”
如果奈费勒在这里会怎么做呢?
阿尔图被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摇摇头迅速做出了决定——自己带着小股力量先行撤退。相信自己的军队和苏丹的旧军队是不一样的,训练有素的指挥官以及参与到革命战斗之中的使命能让民兵维持住士气。
在撤退到宫门时,阿尔图并没有看到希尔希纳,反而看到骑在机关马上的玛希尔,以及环着她的腰靠在她身上显然还没有休息好的鲁梅拉。
“希尔希纳呢?”
“还没来呢,你等等吧。”玛希尔掏出一个复杂而沉重的开关,阿尔图认得,那玩意是那大型炸弹的开关,因为以太的缘故,可以在较远的地方控制引爆,“嗨……我早就说了,不要硬闯。算啦,这是我自作主张的,和任何人无关,之后你要怎么处置我都随便你。你放心,已经尽可能规避我们的人了,但是我们不敢把你放在里头冒险。”
“我是苏丹,而奈费勒是这个国家的维齐尔。”
雍容华贵的新苏丹推门之后便抓住他的维齐尔的手臂,青金石厅上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
奈费勒看着阿尔图,伸出手揪了一下苏丹冠冕上垂下的金饰。是真的。在这个日子里,自己也穿着一身华服,挂着绿宝石与硕大珍珠妆点的绶带,纤细匀称的手上戴着一水华贵的绿宝石戒指。有点沉,但是感觉到一种安心。到底为什么安心呢……这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一场革命发动了,众望所归,于是获得了伟大的胜利,所有人都能品尝到甘甜的果实。
奈费勒看着周围正在见证这一切的人们,与阿尔图挽手走向王座。
他看到自己的清流追随者们,他们高兴坏了,但是在殿前还是要保持矜持,于是人人憋笑把脸憋得通红。想笑就笑吧,在革命后的世界里,没有过去那些繁琐的礼仪,每个人都应该放声大笑。为更好的世界进行了无数秘密战斗的人们,请多多笑一下吧。
他看到易卜拉欣站在民众代表的前列,这套正式但是不过分张扬的礼服很适合这位医生。奈费勒走到他面前,为他撩起垂在额前的碎发,眼中掩盖不住对这样一位年轻人的骄傲。他想说的有很多,但最终凝缩为一句简短的:“谢谢。”易卜拉欣牵起奈费勒的手,吻了下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嗯……你们是谁?奈费勒正疑惑着,但是前方一个身影让他愣住了。
在通向王座的阶梯下,阿塞娜正站在那儿。阿塞娜是多么年轻,矫健,目光锐利,像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在她的面前,她的儿子看起来总是那么弱不禁风,像是马上就要被吹跑的麻秆。
不要哭,这个时候不要哭出来。
奈费勒在母亲面前呆站着,像是过去每个不知道如何与母亲开口的时刻,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袖子。
母亲、领主,以及阿塞娜笑了,她伸手摸着奈费勒的脸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妈妈,对不起……”失控的泪水落出眼眶,在母亲面前革命的维齐尔也不过是孩子。好像这些年来一切都得到了宽恕,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能被妈妈骄傲地看着……
“去吧,走向你的果实。”
母亲目送着孩子挽着他的苏丹走上阶梯,目送的还有一双双来自广大民众的祝福的目光。不会有比这个更幸福的时刻了,走过了如此漫长的血泪之路,奈费勒当然值得这样的结局。他值得被敬仰,值得被歌颂,值得最美好的前途,值得来自他的政敌、盟友、苏丹,以及……
阿尔图在王座前将奈费勒拉过来,吻上他的嘴唇。
爱人的一个吻。
奈费勒闭上眼睛,享受此刻的温度,倾听耳畔雷鸣般的掌声,双手环紧阿尔图的腰。他顺从地抬头,任由阿尔图的舌探入自己口腔,与自己的舌缠绵在一起。阿尔图愈发用力地拥抱,似乎要将奈费勒整个人都嵌入怀抱中。
“我爱你。”一吻完毕,阿尔图顺着奈费勒仰起的下巴亲吻他的脖颈。
“嗯……”奈费勒回以淡然的肯定,他睁开眼,稍微有点失落。
“很爱你。”
“嗯……”
“你是我的,你属于我。”
“……”
“你是我的东西,永远留在我身边。此后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一直爱着我就好。”
“唉……”
“爱卿,你为何叹气?”
“我知道,只是一场美梦,但何必那么快就让我醒来。让我再沉溺一下又如何呢……”奈费勒将头埋在阿尔图的肩膀上,“是因为我连做梦都不配吗?”
阿尔图走入被炸毁的中庭,芮尔赶紧递来一张罩面的布条,让他捂住自己的口鼻,避免吸入浓烟。
“你没事吧?”
“小伤,就手臂被炸了一下,引爆之前我及时指挥所有人趴下,所以,伤亡应该不会很大,至少没到会让编制解散的地步。”
中庭的炸弹是分散安置的,而且多藏在廊柱中,因此能找到合适的位置并且压低身势倒不一定会被炸死,甚至不一定受多重的伤。但是右侧宫门,以及下城驻守营的炸弹则是实打实的一整枚,阿尔图在正门外看到右侧宫墙以及高塔的倒塌,远方冒起的滚滚浓烟似乎传来凄惨的哭叫。
玛希尔一开始便建议直接一路炸过去,一直炸到苏丹面前。但是阿尔图否决了这个方案,一方面是以太炸弹的不可控制,这种从来没有被使用过的大型杀伤武器,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对被爆破区域造成怎样的影响不得而知。其次,不论如何,青金石宫不仅仅是苏丹和他狂热的近卫军的青金石宫,即使是对着右侧宫门近卫军的营房定点爆破,也会把那附近的奴仆一并杀死,没有任何人有正当的理由轻易地决定这些已经被苏丹盘剥殆尽的人的生死。最后是一些难以收拾的舆论,爆破这无数艺术家的幻想与无数奴隶的血汗铸就的宝殿,必然引来无止境的谴责和争议,那些狡猾的反对者一定会抓着“破坏了珍贵的宫殿与大量艺术孤品”作为借口发动舆论攻击。
阿尔图坚决不同意直接使用大炸弹,在迂回之后他才认可中庭的炸弹只能分散安置防止进一步破坏宫廷的完整性,并且是万不得已才能使用。而其他整枚的炸弹必须在疏散了平民后使用。
“没有平民伤亡吧?”阿尔图被以太燃尽的残余熏得想吐,化学浓雾与地上炸碎的近卫军尸骸散发的血腥恶臭混杂在一起,简直要摧毁人的神经。他加快脚步往正殿赶去,只有尽快杀死暴君才能为这焦灼的战局带来转向的可能。
“没人能保证这种事情,只能说法里斯已经尽力疏散那边的宫人,阿里木也在确定要使用炸弹之后帮忙转移那里的民众了。”
“啊……真的是……”
中庭简直是一片地狱般的场景,虽然这些都是完全服从苏丹的敌军,但是用这种残酷的手段杀死让阿尔图感觉到自己的底线被战车碾了过去,真的到了万不得已要使用的时候了吗?!天啊,这一切到底是……是自己做的策略不够完善吗?为什么那么多潦草的突发事件?而且自己坚持正门突入还连累自己的战士们挨了一顿炸,这是太优柔寡断导致的吗?
到底要做到怎样,才能完全正确,完全不草率,完全不会有额外的牺牲啊!
阿尔图来到青金石厅门前,伸手摸向箭囊里的箭矢,又被烫得一下子将手缩了回来。这[牺牲者的遗愿]随着革命进入决战阶段,愈发变得滚烫,已经超出了皮肤承受的范围。
在出神的一瞬,一道刀光直直向他脸上劈来。
奈费勒从阿尔图怀里挣扎出来,并且一把将他推开。阶梯之下依然掌声雷动,苏丹不解地看着他的维齐尔,困惑提问说:“爱卿,你不觉得幸福吗?”
“我……”奈费勒推后了几步,他摇摇头,“我该走了。”
“你要留在这里。”
“我不会停留在原地。”
“你只能停留在原地,不然你会发现离开了这里只有无尽的痛苦。”
“那就是我选择了痛苦。”
奈费勒不断向后退去,直到他突然踩空,向后倒下。但他没有倒在青金石厅的地板上,而是开始下坠,一直朝漆黑的深渊中下坠。掌声几乎是在一瞬间被截停,而那令人动容的画面融化在一片漆黑之中,耳旁只余呼呼的风声,好似怪物嚎叫让人毛骨悚然。
奈费勒的眼前开始流转过各种各样的画面,这一幕幕像是飞鸟一般从他身边掠过,但他却把每一幕都看得真切,每一句话也都灌入耳中。他看到母亲失望的面孔,在分别那日他没有回头看一眼,母亲说:“我对你很失望”;他看到他孤立地站在青金石厅上,没有人会支持这样的妄想,苏丹说:“你并非天命之人”;他看到阿尔图站在铁门前,他面带悲伤,但是在离开之前还是狠下心说:“为了我,你去死吧。”
所有人都抛弃了你。
奈费勒沉入一片漆黑的泥沼,他试图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深陷其中动弹不得。
生来不被祝福的残缺者,这一生也没有体会到多少幸福的可怜虫!
黑泥像是有生命力的苔藓一般,包裹住奈费勒的身体,将他往深渊中压去。
不要,不要,不要。
身体已经整个沉进去了,黑泥正在逐渐没过脸庞,流入口鼻,掩住目光。
芮尔猛地招架住苏丹突然的袭击,并且奋力将杀生者沉重的一击化力拨开,让勾剑在暴君手中脱手。在苏丹被卸力后退一步的时候,芮尔的棒槌也随之断裂。在这破绽的一瞬,斩王剑迅速袭来,阿尔图反手抽刀格挡,并一肘将芮尔推开。
“哦,反应很快嘛爱卿。”苏丹转动手腕,将万逝戒的红宝石对着阿尔图的脸,“我就知道你迟早会走到那么一步。”
“当然!而你将成为最后的暴君!”阿尔图保持住防御的姿势,他知道,万逝戒在手,如何猛烈的攻击都没有伤到苏丹的可能。现在着急进攻绝对是鲁莽行径。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苏丹加重了手上的压制,一如既往地充满恶意的兴趣,“有什么让你牵挂到不惜违抗天命的么?”
“为了这个国家的民众,为了他们能从一个又一个或贤明或残暴的苏丹的轮回中解放出来!历史不需要暴君的鞭笞也能前进,因为历史正是众生的历史!”阿尔图说着手上来了力气,他在苏丹的压制中直起腰,与那燃烧一切的烈日对峙,“也为了每一个,被你侮辱被你杀害的人!”
“什么东西,这是咒语吗?”苏丹先是感到失望,随后又狂喜起来,他手上使力向阿尔图推去,用力极强让阿尔图踉跄一步露出破绽,但他反应迅速立刻又招架住苏丹狂舞一般的攻势。
在接住这一剑后,阿尔图的手臂立刻出现了轻微的麻痹。这简直就是一头巨兽,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芮尔捂着受伤的手臂,捡起地上的杀生者猛地朝苏丹挥砍而去,蛮族女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仅仅划开了苏丹的红宝石绶带。随后她的腹部挨了一记重踢,使她整个人几乎是飞起来一样撞到一旁的石柱上。杀生者也随时掉落,摔在苏丹脚边。
“什么牲畜也来介入这场战斗,滚开。”苏丹一下子黑了脸,他对这个决斗的闯入者感到恼火。此为青金石厅,帝王的殿堂。在这穹顶之下只能烈日对新日,其他人无权参与其中。不负有王命者只能驻足不前,众生的命运本来就是由极少数人决定的。
是吗?
远远射来几道箭矢,虽然没有命中苏丹,但是却让他露出震惊的神色。
不是任何神射手,也不是阿尔图门下赫赫有名的追随者。那只是两名普通的苗圃保卫者,穿着一身拼凑起来的布甲,用方才训练了一个月的射术向暴君发起进攻。闪耀的万逝戒让他们本能地露出恐惧的神情,但他们坚持站在暴君面前再次拉弓。
随后更多的民兵从中庭涌向正殿,一位指挥官一手高举新月草叉旗,一手抱着一支火炬,他呼唤道:“同胞们,听我指挥掩护阿尔图大人!”
可是,为什么感觉那么温暖,身体也变得很轻,似乎浮在半空一般。
糊在奈费勒脸上的黑泥剥落掉,他的视线再一次清晰起来。此时他发现许多双手将自己从黑泥中托举起来,许多人正在奋力地将他的身体举起,远离泥沼,远离深渊。
“你们是……“
奈费勒终于看清了那些面目模糊的,陌生的脸。每一个写下诗文的牺牲者都是一个具体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年轻人有老人,有沉静肃穆之人也有始终面带笑容之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最终埋葬在同一片漆黑的高墙下。他们有着不同的乡音,却写下同样饱含希望的文字。现在他们在泥沼中探出身子,奋力将奈费勒举起,要将他奋力托举到一片漆黑深渊顶端传来的唯一一缕光亮中。
所有的牺牲者都沉默不语,只是托举着,尽可能地托举着,但是奈费勒分明有听到无数的吟诵与祝福。
奈费勒伸手试图捕捉那一丝光亮。
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
我要……
突然,从光源出伸来许多双手,将奈费勒拽起来。在被带离这处深渊时,他回头望了托举者们一眼。他想记住所有人的脸,记住每一双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记住他们抬头招手的告别与双手合十的祝福。
向上是去哪里?把我拽走的又是谁?
奈费勒发现这都是一些长得非常相似的手,苍白而纤长,点缀着黄金与绿宝石。只是有的染血,有的手心里有粗粝的茧,有的更加骨节突出……于是好多类似的人也在眼前闪过,那个苍白的身影正在眼前流动。他站在青金石厅,他的苏丹的身边。他在练剑,虽然一看就非常外行。他割断了自己的喉咙,血撒了一身。他守在一块石碑面前,高声宣扬什么。嗯……怎么?他还能当苏丹吗,好奇怪,但他看起来好幸福,天啊,他可以那么幸福的吗?他竟然可以笑得那么开心的吗?
奈费勒也试着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
这些都是他梦到过的场景,从小时候开始他就偶然会做这样的梦,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那都可能是些什么。
在光芒的终末,奈费勒看到这个人被捆在火刑架上,他在烈火中高呼某人的名字。
奈费勒梦到过很多次这个场景,甚至有一次他觉得这真实得真的要把自己烧死了。如今真的见到这个人,他产生了抱一下他的欲望——你应该幸福的。
但是奈费勒直接穿过了大火,身体浮向远方,只留下那铿锵的呼号在身后。
太多来搅和的牲畜,苏丹有点厌倦了。他欲驱动万逝戒,直接清理掉这些乏味的逆贼。但万逝戒只是闪烁一下在一旁的石柱上轰开一道口子,并没有散发摧枯拉朽般的魔法浪潮。似乎有一片星空压制在戒面上,赶到青金石厅的鲁梅拉调用全身魔力压制住万逝戒的启动。虽然她只差一步没能完全理解摧毁这枚魔戒的方法,但是她如今的造诣至少可以进行对抗。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般的身影在苏丹分神之际袭来,故国的王子手持金刀向苏丹致命的脖颈挥刀。苏丹虽然能招架住,但是希尔希纳的作战方式远比阿尔图凌厉,故国的剑术迅速而诡谲,苏丹必须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不断进行佯攻与致命攻击交叠的剑舞上。希尔希纳在进攻之余不忘朝阿尔图大吼一声:“上啊,用你的杀招啊!“
陆续有近卫军前来支援,但民兵们在大致摸索出他们的作战方式之后,不再对战得那么被动了。芮尔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她从腰间拔出部落的弯刀,毫不犹豫的再一次对苏丹发起进攻。
真是一片混乱啊,感谢你们所有人。
阿尔图左手拿起背上背着的弓,右手摸向箭囊中的箭矢。
嘶,好烫!
但是不付出代价,如何获得胜利?怎么可能有只让自己的盟友去做代价,自己被当作什么特殊的天命之人来保护的革命!
阿尔图忍耐着手上的灼伤——这是你们的愿望吗?我知道的,这并非怨念,而是希望,在黎明时分,逐渐变得滚烫,如同燃烧旧世界的大火一般。他将箭矢搭在弓弦上,朝着暴君拉开长弓。
“狗苏丹!我从来不相信命运!“
奈费勒缓缓睁开眼,诅咒流淌的疼痛并没有减弱太多,但是神智确实是回归了。他咳出几口鲜血,难耐地呻吟与挣扎。他听到阉奴在下令烧掉这座监狱里的全部的文件,尤其是那些笔录和口供。现在局势不太妙,以防万一……总之不能让这些信息落到逆贼手中。这座隐秘的残酷监狱不能留下详实的文字证据,也不能让那些名字成为逆贼的宣传册中的烈士。
“他……他醒了!“狱卒刚想把已经被诅咒摧毁的奈费勒扔到牢房自生自灭,但在对上那双仇恨的双眼时吓了一跳。
阉人摆摆手说:“他已经是行尸走肉了,醒了也没用。”
“你……”架子上的受刑者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像是在大漠中风干了十年。
阉人惊讶地回过头,按道理来说,被诅咒摧毁的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烧了我。”奈费勒昂起头,蔑视眼前的奴隶们。和他过去每一次在青金石厅上劝谏的时候那样,昂着头,绝不低下,腰也挺得笔直,绝对不可被弯折。
“你要干什么?”阉人完全被镇住了。没有人可以抵御黑魔法的诅咒,意志力也不行。那是最原始最根本的恶意对人最直接的摧毁,怎么可能有人已经肉体与灵魂都被侵蚀了,还能保持意识。
“你要烧掉那些被侮辱被杀害的人的痕迹,那为何不把我也烧了?嗯?我怎么不在其中?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不是大逆不道违抗天命的反贼吗?你们竟敢把我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被害者?”奈费勒做出攻击的姿态,仿佛受缚的雄鹰张开双翼朝自由的天空发出最后冲击,他高声呼喊道,
“我命令你们,烧我!”
阿尔图全然不顾手上的灼伤,一边吟诵诗歌一边瞄准正在与希尔希纳和芮尔激战的苏丹。
“我们要用这被雨水冻僵的身体。”
阿尔图在感受滚烫的箭矢,那些素未谋面的牺牲者们的愿望。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他读过这箭矢上的每一首诗,这些诗都是奈费勒摘抄出来的,往往是压得很小写在一小片纸上,时而会有一些斑驳的血迹。奈费勒吩咐阿尔图有朝一日要找回这些人的名字,为每一首诗署名,在传唱诗歌的时候也要歌颂那些英勇的名字。
“被寒冰创伤的心灵。”
为了更美好的世界,年轻人洒下起义的第一捧血。只是为了报恩吗?只是没有主观能动性,追随在他人身后的盲从者吗?冒着生命危险传递狱中的信息,并且最终也含笑离去。是因为,那孩子也由衷地相信那是一个值得为之牺牲的更美好的世界吧!
“还有血迹斑斑的双手。”
为了更美好的世界……
这支箭更应该被锻造它的人射出,那个在牢狱之中写下革命的构思,永远心怀希望之人。
阿尔图闭上眼睛,他真的很希望此时有一只苍白的手能轻轻握住自己挽弓的手。你也在就好了,你本应该在这里见证与终结。你为此付出了你的一切,你应该是叩响新世界大门,迎接第一束阳光之人。
赤红色的纹路在阿尔图的手上蔓延,他睁眼望向狂怒的暴君。
奈费勒就在这里。他从未离开,他一直在在与众人并肩作战,他比这崩塌在即的帝国更长久,比叫嚣天命的君王更强大。
阿尔图松手放出箭矢,他身后有无数的人。
“就这样闯进你们的天堂!“
在旧宫庭院崩塌了一半的雕像下,火堆被点燃了。
许久没见阳光的囚徒被晒得睁不开眼,不断地流下咸涩的生理性泪水。但是奈费勒在笑,他在手忙脚乱地要销毁文件的阉人身上轻易就能判断,这个暗无天日的帝国要走到尽头了。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贡献到很切实的力量呢?
狱卒们将文件抛入火中,既可以消灭这些罪证,也是为这把火添上燃料。
果然,火焰灼烧先到来的是浓烟,虽然好想再看看这个世界,但是眼睛很难睁开了。那还要像那个梦里一样,叫谁的名字吗?嗓子会很痛的啊,身体已经够痛了,现在也真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
稍微,有点孤独。
有人可以给我唱歌吗?
奈费勒感觉自己现在很难想什么东西,不太能记得那首歌,也记不起具体的哪首诗。他甚至都想不到留什么遗言!大脑并非是在死亡面前紧张不安反而是放松了,不想运作,只想休息。此时奈费勒唯一能很清晰地认识到的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被摧毁,并且见证到旧世界被焚烧殆尽的时刻。
Notes:
本章标题出处:
焚书
【德】布莱希特
当那个政权下达命令,公开烧掉包含
有害知识的书,而牛群被迫
从四面八方把一车车书
拖向篝火,一个被流放的作家,
最好的作家之一,细看
被烧的书目,惊讶地发现
他的著作都不在其中。他愤怒地
奔向他的书桌,给当权者写信。
烧我!他飞快地写道,烧我!难道我的书
不是一直在报告真理吗?而你们竟然
把我当成谎言家!我命令你们:
烧我!写起来非常非常辛苦的一章,各种意义上的辛苦
有什么想说的,欢迎来评论交流!
Chapter Text
这个国家如同万逝戒一般碎裂开来。
射落烈日并非一切战斗的终结,反而是一场大分裂的开端。虽然阿尔图一众迅速控制了王都以及周围的地区,开始推行废奴、平权、公共教育等新政,逮捕并清算了一批民愤极大的旧贵族。但是很快中部地带的皇室宗亲便自立为苏丹,向“篡国者”发起新一轮攻击。得知突然冒出一个新苏丹的时候,阿尔图正在和同伴们正在宴会上商量加冕大典以及新朝的职务安排,随着信使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突然安静下来的宴厅中传来酒樽摔碎的声响。于是在那之后一切的仪式都被搁置,阿尔图匆匆宣布组建临时政府,在众起义者的公共表决之下暂时执行最高领导权。新朝内部随即人心惶惶,市民议论着这暴动也许只是昙花一现,刚解放的奴隶也在偷偷藏起镣铐省得旧朝复辟之日被当作死硬的新朝支持者处决。
很快,又有苏丹自立,一国自然不容两位苏丹,但是为了剿灭新生的“逆贼与贱民之国”,旧朝的遗臣默契地保持了和平并组成松散的结盟,分头挺进王都。一个月之间,向王都进发的军队有五支之多,不论他们彼此之间有何等恩怨,此时他们最大的敌人都是这大逆不道的新朝。
但是同时,也陆续有响应号召,向新朝效忠的领主。这些领地大多早就开始在统治范围内尝试改制。开明领主的响应对于本来便并不算特别团结的联军造成了冲击,不知哪里又出传起“阿尔图只一箭便射杀了苏丹,万逝戒也随之粉碎,说明那才是天命所归的新日”的说法。旧朝联军统治区域中,流传着新朝的佳话:那是一个没有奴隶的世界,不论出身、性别、以及种族任何人都能接受教育;在青金石宫中,没有至高苏丹,只有伟业的引领者,人们只需表达敬意而无需进行跪拜。
“那是一桩伟业,一个新世界。”在马棚昏黄的烛火中,地主家的小儿子正在悄悄向家中的奴隶讲授他从未见过的新朝。一辈子没有抬起过头的老奴隶不可思议地仰着头聆听着——除了孩子要病死时向神明绝望地祈祷,他从没有这样仰起头。
一宿没睡又开了一早上的朝会,但阿尔图没有觉得过于疲劳。他迈着匆忙的步伐赶往寝宫的侧殿,快速穿过一片又一片垂下的纱帐。越靠近床榻,草药熏香味便越浓郁,被拼命压抑住的呻吟声也越来越明显。
“你怎么不让小圆来找我。”阿尔图坐到床榻上,将蜷缩在一侧的奈费勒抱起来,让在剧痛中已经汗湿了头发的病人躺在自己怀里。他熟练地解开奈费勒的长袍,果然看到那黑魔法的荆棘又变得焦黑深刻而且正在细碎地蔓延已经爬上了脖颈,“我没关系的,你不要自己受着。”
阿尔图伸出缠绕着赤色花纹的手,抚摸在黑魔法荆棘上。
在平静的吟诵与剧烈的灼烧中射出惊天一箭之后,阿尔图的双手便留下了赤红色的火焰一样的纹路,在一些情绪激烈震荡的时候会隐隐灼痛。盖斯说,这就是肉体必然会承受的代价,哪怕这支箭射出来的时候环绕的并非是恶毒的诅咒。
在触摸到奈费勒身上的黑魔法荆棘之后,阿尔图手上的纹路传来灼烧的疼痛。这种灼烧感不再是隐痛而且真切的疼痛,并且也只有在触碰黑色荆棘的时候才会感受到如此真实而剧烈的燃烧。阿尔图轻柔地、仔细地抚摸那狰狞可怖的痕迹,指腹游走在苍白皮肤上,小心避开奈费勒身上伤口。随着阿尔图手上的火焰纹路泛起烈焰的色泽,奈费勒身上破碎的荆棘开始慢慢褪去,荆棘的主枝也黯淡下来。奈费勒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下去,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绷起的身体放松下来,歪头靠在阿尔图胸口上,因为剧痛失神的眼也逐渐汇聚起光芒。
一个月前,阿尔图率兵历经苦战终于清剿了全部围困都城的王军。他刚在城墙上展示苏丹的头颅时,便有一名高大强壮的女人背着一名裹在毯子里昏迷不醒的伤员挤过人群冲到阿尔图面前大喊着:“阿尔图!他还没有死!”
那雌鹰一般的女护卫在清剿行动中飞出了重重追杀,但代价是那名忠诚的青年官吏在殿后时被杀害,尸首被悬挂在城门下示众。在那之后她一直躲在王都的城外地带,混进流民之中,蛰伏等待着。直到民变时期,她趁乱纠集起一支由同乡蛮族组成的小型武装,在那之后以劫掠贵族的车马为生。在起义当日,女护卫引领她的兄弟姐妹要加入冲击城防部队的战斗,在途经旧宫的时候却看到废墟上竟然有火光与浓烟升起。
日后她会无数次庆幸自己否决了急性子兄弟要赶往城墙的建议,而是谨慎地接近火光燃起之处观察情况。女护卫在看清火刑架上之人的面目时震惊不已,虽然这张脸已经消瘦不堪并染满血污,但无论怎样面目全非她都能认得出是谁让她成为了自由的人。
当晚,阿尔图调用了一切他能够调用的医疗资源。
以“擅作主张使用禁术,但将功赎罪救治奈费勒”为由,拜铃耶留了下来。她与鲁梅拉在恶战之后没有太多休息,又要即刻投入到为奈费勒驱散黑魔法诅咒的工作中。与此同时萨米尔也在魔法师的吟唱中一刻不停地进行手术,他的助手不知道丢弃了多少染血的纱布,倾倒出多少盆血水,在掏空了储备的医药后又命人到苏丹的宝库中寻找异邦进献的奇珍秘药。在听到“能不能在一晚上熬制出生命之水”的要求后,玛希尔瞪大了眼睛问阿尔图是不是疯了。但在骂过之后,她也还是立刻投身工坊之中,虽然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制造出生命之水,但是有镇痛作用并促进凝血的药剂,还是在比疯了更疯狂的赶制中被加工出一瓶。
一宿之后,拜铃耶告诉阿尔图,黑魔法压下来了,没有继续扩散,一般来说也不会致命。但是这诅咒的程度太深了,无法彻底消除,仍然会在此后重复发作,折磨消耗他的灵与肉。日后能做到的只是多多进行净化和疗养,然后等待诅咒在时间中慢慢减淡下去。
“那么发作起来真的没有办法吗?”阿尔图握住奈费勒的手。深陷昏迷并且服用了玛希尔的极速极简版生命之水后,奈费勒已经不会对大多换药的时刻反应剧烈了,但仍被时而发作的诅咒折磨得无意识地叫喊。
“你可以陪着他,让他知道你在。”拜铃耶在脑中搜刮了一圈,才想到一个比较适合说出口的措辞。
阿尔图感觉到无力,似乎对于奈费勒的事情他总是那么无力,不是无法拯救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辱。在他痛心地摸向奈费勒身上的黑魔法痕迹时,灼烧感即刻在手背的纹路上炸开,奈费勒的叫喊声在灼热的抚摸中也逐渐平复下来。
唯一一个能够有效压制这极恶诅咒的方法,就是在这样一次抚摸中被意外发现的。
“我不是心疼你,只是小圆太累了,不想麻烦她。这只是比较痛,也没有怎么样。” 奈费勒的声音依然沙哑,牢狱之灾与火刑的毒烟对他的咽喉造成了无法逆转的伤害。
奈费勒是在半个月前醒来的。他被安置在青金石宫的偏殿中,这里离主殿和议事厅都很近,过去苏丹会在这里小憩。他醒来的时候床边堆满了不同的人以及不同的团体送来的鲜花、礼物以及信件。阿尔图在听闻消息之后立刻冲出议事厅,飞一样地赶到奈费勒身边,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即刻亲吻上去,嚼着泪热烈纠缠,生怕又一次失去。虽然奈费勒在知道阿尔图是翘掉会议赶来的时候,立刻将他撵了回去。
此时阿尔图又一次故作伤心的神色嗔怪道:“你这样说话好伤人啊!难道我帮你压制诅咒,就不值得谢谢吗?”
随后,阿尔图感觉到脸颊上一热。奈费勒仰起脖子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轻声说:“谢谢。”
阿尔图的脸红得比闪电还快,他连忙抱紧了奈费勒,脸贴着脸,防止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政敌发现这面红耳赤的神色:“哎哎,躺好别动啊,戳到你的伤口怎么办? “
一个多月的治疗下来,奈费勒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状态,从最开始被萨米尔认为“就算用尽所有最好的药也不一定能活“到现在能坐起,还能看一会书。但是萨米尔依然带来了遗憾的消息,奈费勒的双腿永远不可能被修复,他会终身失去站立和行走的能力。听到这个并不太意外的宣判的时候,阿尔图明显看到奈费勒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没有人能够安慰得了他,先天残疾的身躯,过去三十余年遭受的歧视,还有那一路上的辛苦,只有奈费勒自己清楚。那一晚上奈费勒都没有睡,他只是靠在床头坐着,不和人交谈,没有阅读,直到黑魔法突然发作让他痛晕过去。
但好消息是,经过不断的手术,奈费勒的双手倒是勉强保住了,这大概多亏他几乎把所有剩余的生命之水都倾倒在手上。后来即使经历暴虐的摧残,但活跃在双手的以太保留了痊愈的可能性。形态自然是无法修复如常,但好歹还能使得上力。在重新握笔之后,奈费勒在纸上写下因为控不住笔而不太美观,但清晰可辨认的句子:史书翻过一页。
“我躺好,但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奈费勒也抚摸着阿尔图灼痛的纹路,虽然这并不会减轻痛楚。
“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你什么都告诉我,我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完全一无所知。 “
“好好休息吧,先别想那么多。“
“我休息不了,所有人都瞒着我,但我能感觉到,能从旁人的言辞和神情中推断出来。”
“说了你就想工作,不愿意养伤!“
阿尔图感觉到无奈。奈费勒醒后还没说上几句,就开始询问革命的情况。当时萨米尔正想要进行一个小手术,但看到奈费勒开始板着脸问是不是爆发了内战,那些宗亲是不是要联合起来绞杀新生的国家时,老实的御医呆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好嘛,那就说明奈费勒还是那个奈费勒,并没有在漫长的折磨中被改变底色!好事,好事,一切往好了想……
“不要把我真的当成废人可以吗?”
听到奈费勒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阿尔图的心沉了一下。
萨米尔说,奈费勒还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此外是不可能完全恢复到从前的状态的。不论是手脚,还包括受伤的腰,面积不算大但程度较深的烧伤,视力的损害,以及其他各种不同的后遗症。这些极端刑罚带来的伤残,会伴随着奈费勒此后的人生。他会无法自理,需要人照顾,需要人看护,而且会一直需要后续医疗的跟进。“因此,请让他过上利于疗养的轻松宁静的生活,不要增添任何负担了。这不是在否定奈费勒先生治国的能力,也并非认为他的神智已经遭到了破坏。只是从医生的角度来说,被摧残到这种程度的病人,最好得到一个轻松的以休养为主的生活。”
阿尔图明白,不论身体在忍受怎样的痛苦,奈费勒都不想做一个只是在接受照顾,停滞在休养之中的人。他始终希望投入这个他期盼已久的新世界的建设,能做一点就是一点。反正他都能在狱中拖着镣铐没完没了地写了,现在还会比那个时候更坏吗?
“嗯,那先说点会让你高兴的吧……那个阉人,我查到底细了。”阿尔图调整了一下奈费勒的双腿的位置。他的腰虽然没有被完全打断,但是重伤仍然使得他对下半身失去了一部分操控能力。时不时他会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下肢缺血,就会需要旁人稍微帮助一下。
“怎么说?”奈费勒又开始皱眉了。他从虚弱地摊在床上到突然目光锐利地问政,几乎只在一瞬间,快到阿尔图都让他别紧张,先歇会。
“首先我得告诉你,他已经死了。在你的护卫带人把你抢下来,把现场所有人都控制住之后,他突然咬破早就在藏在舌下的毒药自杀了。什么都没审到,不过不妨碍我们从已有的线索里面继续挖。”
“……”奈费勒沉默着点点头。
“确实是你家乡的人,也确实是很贫困的家庭出身。不过现在他的家里是大地主,收购了很多田地。估计就是靠那人给家里寄回去的钱吧,其实他的家人一被问起这个卖去做阉奴的儿子,会装作不记得,或者装成恍然大悟地问[很久没消息了他怎么了]。而这家人现在的熟人也大多不知道他们还有个儿子在做这种事情,单纯把这一切当作是老农辛勤劳作白手起家。”
“这样吗……”
“对。这人没有贪墨钱财,过得也并不奢侈,估计是把钱大多都给到家里去了。但是看起来他的家人,并不怎么愿意提起他呢。”
奈费勒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高兴,他沉默许久,才叹息一下:“可怜的家伙。”但是一会,他又察觉到什么,继续追问说,“你派人去我的家乡调查了?现在如何?“
阿尔图愣了下。他翻身上床抱紧了奈费勒,将消瘦的躯体完全揽在自己怀里,让奈费勒枕在自己肩膀上,强健有力的双手环住因为营养不良而纤细得很不正常的腰。阿尔图的鼻子蹭在怀中人的鬓角,言语的吐息轻轻划过耳廓:“那个是你的堂兄么?他没几天就向我们宣布效忠了。“
“是堂弟,名义上我仍是领主,但实际上他在执行领主的权力。”奈费勒抓住阿尔图的手,他的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是很好的人,继承并延续了我母亲的政策。”
“是的。但是,到今日,现在一共有五支效忠不同[苏丹]的势力在与我们敌对,整个状况非常混乱,他们为了反对时代的潮流什么都做得出来,手段已经卑劣到……”
“你可以直说。”
“前天,他被谋杀了。”
“……”
“然后我们与你家乡那边中断了一切的联系,我们的传令官最后传回来的信息是,旧朝军队一路劫掠、杀戮、破坏,最后占领了了领主的庄园。这就是现在我们知道的全部情况,因为刚好间隔着其中一支敌军的领地,也很难派遣探子过去。”
阿尔图不敢说话了。他只怕奈费勒身上的诅咒又会突然发作——虽然和情绪没有绝对的联系,但是在奈费勒每个情绪极其低落的时刻,诅咒都大概率会发作,加剧折磨他的身体。阿尔图只是紧抱着不放手,在奈费勒逐渐开始发抖的时候,轻抚他的后背。
“Տէր ողորմեա, Տէր պահեա զծառայիդս, նեղութենէն եւ վտանգէն...”陌生的语言在奈费勒颤抖的唇间吐出,因为呼吸不畅,他念得有些断断续续,又停了一会才吐出最后一个词,“Ամէն.”
“什么意思。”
“是祷文……为他们祈祷。”
这是阿尔图第一次听到奈费勒祈祷。在他的印象中,奈费勒对一切宗教都颇为冷淡,只是本着他自己的原则尊重不同的信仰的人士。在这之前从未见过他求过任何的神明,更何况他已经铿锵有力地声明过自己并不相信命运。
“我记得你来自异教家庭,现在也还信教吗?
“我出生的时候也接受了洗礼,在家乡的时候会顺从家人的习惯过着信徒的生活,不过自从离开,我便没有再回到家乡了。我……我不记得家乡的模样了,我不记得庄园,麦田,石榴树,也不记得……”
阿尔图不知道此刻还能怎样加以安慰,只是不断地抚摸奈费勒地后背。隔着布料也能摸到背后被鞭打留下的沟壑纵横的痕迹,阿尔图明白其中一些是他留下的,自己是其中一位施暴者……不,不行,不能再这样发散想下去了,两个人都会被溺死在这沉重的空气中。阿尔图扶着奈费勒坐到自己的腿上,捧起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在额头上吻了一下。接着,他又在红肿了但是没有垂泪的眼角吻了一下:“我们会尽快安排好反攻,很快就能夺回……”
“不!”虽然神色几乎就是崩溃的,但奈费勒仍然坚定地毋庸置疑地摇了摇头,“那处并非战略要地,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当务之急是南下夺取最为肥沃的平原地区。”
“但是……”
“西部与王都横隔着山脉,那支旧朝军队盘踞的是易守难攻之地,但却没有多丰富的物产,也并不联系着很为重要的外交通道。应当是基本控制住几个东南要紧地区,再西进,否则我们会被无止境的山地作战拖入深渊。当我们能纠集起一支对那旧朝军有足够碾压之势的军队,再考虑推平西部,这也是对作战在前线的士兵负责。”
阿尔图看着奈费勒铿锵有力地说出自己地见解,时光仿佛回到一年之前,那时在青金石宫上,奈费勒也是这样挺直腰板直言不讳地向苏丹阐明自己的意见。这一年来很多事情遭到了不可挽回的毁灭,但也有一些事情从未改变,比如这双虽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视力但依旧明亮沉静,能让人平静下来的眼睛。阿尔图知道,这样的时刻就不要载争下去了:“我明白了,你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仅仅之于你个人,你有什么诉求吗?”
“我个人对这个国家的诉求是,取得这场内战的胜利。”
“不,不是……”阿尔图忍不住叹息了,他怜爱地吻了下奈费勒的脸颊,“你的家人遭到了这样的灾难,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死后,把我火化,洒在我家庄园一直到磨坊的路上,供来来往往的行人踩踏。”
“你在说什么?你还清醒吗?这不是你的错!你的家人是最早一批响应新朝的领主,他们一定已经做好全部的准备了!”
“呵,如果不是我奈费勒的家人,他们不至于会遭到这么干脆的屠戮吧。好歹是颇有声望的异教徒的领主,还是有一些统战价值的,劝降的利于大于直接杀害。但是,如果是我的家人,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好吗?我感觉你都神志不清了。“
“我很清醒。正是因为清醒我才明白,我做这一切,我对得起这个国家,对得起民众,对得起你。但是我从一开始就会伤害我的家人,把他们置身于悲伤与危险之中,永远亏欠他们。”奈费勒环住阿尔图的脖颈,现在他的体力很差,说完这番话他的头脑就有点缺氧了,“好啊,带我出去吧,我在这里呆太久了,我感觉我像快要枯死的植株。”
“你要去哪呢?”
“易卜拉欣葬在哪里呢?”
“你……你别再惩罚自己了……“阿尔图环着奈费勒的腰,把他放平到床上,用床头备着的温热湿手巾为他擦脸,“好吧,我真的说不过你。我们修建了一个新的墓园,把起义中的牺牲者,以及在监狱乱葬岗中收敛到的遗骸都葬了进去。我带你去看看吧。”
“好。”奈费勒点点头,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让我自己换衣服可以吗?如果实在是不雅观,你再来做。”
阿尔图感觉到刺痛。虽然这些日子里奈费勒一直没有对身残之事表达过多的情绪,但是他能感受到这个一向清高之人在众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中自尊心受挫。诚然,这里的所有人都尊敬并且乐于照顾奈费勒,一直在偏殿忙碌地小圆尤其乐于这样的看护工作。但有一次,阿尔图恰好撞见小圆正在为奈费勒巨细无遗地更衣,奈费勒想要插手但无从下手。那时他的神色算得上是沮丧,但他没有喝止正快乐工作的女孩,并且在完事之后尽力扯出笑容夸奖了小圆的用心。
阿尔图将奈费勒的衣物找来,放到床边,然后退到纱帐外去。他记得奈费勒一直不喜欢差遣自己的仆人做一些琐事,比如不是非常难以进行穿着的衣物,那就不需要帮助了。但看着纱帐后忙碌的身影就知道,光是将出行的里衣换上都已经让奈费勒消耗加倍的精力。阿尔图真心不想看到奈费勒折腾自己,但他还是克制住担忧选择不插手。毕竟尊重才是奈费勒此时最需要的,对这样的人来说精神受挫带来的痛苦远胜肉体一时的辛苦。
由于很难摆弄自己的下半身外加手不是很灵活,阿尔图最终还是帮奈费勒又收拾好衣摆并且重新戴上首饰。整理完衣物后,阿尔图将奈费勒一把抱起——好轻,轻到就算一只手能抱住,这几乎就是一把骨头。即使是醒来之后,奈费勒依然吃得很少,尤其是吃不下任何荤腥。因此虽然面色稍有好转,但是体重却没有增加多少。萨米尔吩咐一定要多进食有营养的食物,搅拌成浆糊服用也可以。但不论如何,奈费勒还是很难进食,营养不良很显然地影响了他愈合的速度。
“我们走吧。“
没有回应,阿尔图才发现奈费勒是靠在自己怀中睡着了。奈费勒总是很累,现在也不例外。
墓园坐落在青金石宫背后。那处本来是苏丹的一处私人喷泉庭院,现在作为牺牲者安眠的场所,并且向所有市民开放吊唁。有一小支由在起义中受伤无法再回到前线的士兵组成的礼仪性守墓军队驻扎此处,每日轮番交替巡视墓园,并在每个黎明时分敲响悬挂在墓园中心的大钟。
阿尔图将奈费勒从马车上抱下来,一手托着没什么重量的躯壳,一手指向正对着墓园大门,悬挂着新月草叉旗的石碑:“你看,他们的名字。“说着,他带着黑墙下唯一的幸存者走向牺牲者的安息之所。
奈费勒如在狱中那般解开绷带,露出布满伤疤的手,抚摸在那石碑上。大理石是冰冷而坚硬的,但为何感觉如此温暖与亲切呢?
穆拉德
阿里
阿伊谢
泽伊内普
法玛蒂
奥马尔
……
以及更多不为人知的牺牲者。
伴随着风吹旗帜作响,奈费勒把石碑上每一个名字念出来,像是在问候许久不见的故人。
“我们尽力收集了所有的名字和遗骨。但这些遗骨大多不完整,基本无法进行识别,因此无法把他们一一对应上。最终只能尽可能整理清楚之后,合葬在这座石碑之下。他们的家属我们也尽力去寻找了,但许多已经逃离王都,在此时难以追寻;或者已经被满门诛灭,旁支都在不易联系的远方;还有一些根本就是无牵无挂的孤身一人,在情报档案中也没有找到很确切的出处。“
奈费勒点点头,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在悼唁过后离开之前,奈费勒突然在墓碑下堆积的鲜花中看到一封露出一角的信,信上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已经长大成人……
他将脸埋到阿尔图的肩膀上,不愿再看。
易卜拉欣安葬在一棵石榴树下,此时正值花期的终末,满地鲜艳落红。他的墓碑只是简单刻着名字、医师的纹饰、生卒年,以及由阿尔图写下的墓志铭:一位年轻人离开了,一个新世界开始了。
“原来,他只有十九岁。”奈费勒看着墓碑上的生卒年,于心不忍地合上眼。
阿尔图跪坐下来,让奈费勒可以触碰到墓碑。奈费勒伸手将一朵从枝头折下的石榴花放在易卜拉欣的墓碑上——恍惚之间,眼前并不是沉默的墓碑,而是年轻人伸来的温热的手心。易卜拉欣经常会在奈费勒难以忍受痛楚的时候笨拙而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哼一首听不出旋律的歌。年轻人腼腆地说,他不知道怎样哄人,但是在记忆的深处,似乎母亲会这样轻哼摇篮曲。但是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奴隶贩子从饿死的母亲身边带走,关于家庭他不记得太多了,摇篮曲也只有破碎的片段。
真是一个好孩子,从一开始看到血淋淋的刑罚吓得用医疗箱遮住脸,到后来敢于在那阉人面前争取多一点点的医疗时间。
“苗圃在修新的教学楼,会以他的名字命名。”
“我更希望他能看到这个新世界……”奈费勒还想说什么,但他只是不住地摇头,并用手捂住脸。现在说什么他也都听不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只是不断地写,不断地为自己的理想多留点东西。没有和这个陪伴了自己那么久的年轻人好好详谈,甚至没有抽点时间打听一下他的家乡在哪。在他踏上最后的路途时,想的也不是他的人身安全,而是新的黑箭能不能被送到。真是,真是……
阿尔图不言,只是还以更紧密的拥抱,并握住他绞紧了自己衣袖的手。
“墓园肃静,请勿行亲昵之举!”
身后突然传来喝止声,阿尔图抱着奈费勒起身致歉道:“抱歉,并非亲昵,只是他不能行走。”
年轻的卫兵在看清楚来者之后大惊失色,慌忙行礼致敬,不断进行解释:“不不不,我不知道原来是阿尔图与奈费勒两位先生!”
“哦……没关系,你严从守则,一视同仁值得赞赏。”
“并不是!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不会阻止的!我是知道的,为了我们的革命,奈费勒先生遭到暴政的残害,为了千千万万受苦的人,他甘愿承受更大的痛苦,沦为终身不能行走的残疾者。”
“……”奈费勒沉默着,从刚才开始,他的脸上就满是难堪。少见地,他选择了逃避,将脸埋在阿尔图胸口,不去看,也不去回应。
耿直,真诚,但是真的不是很适合当面说给本人听的话……阿尔图告别卫兵之后带着奈费勒往墓园深处的长廊走去。
那处长廊本来是只属于苏丹的乘凉处,但现在是吊唁者的歇息地与牺牲者们的诗歌长廊。高墙上的诗歌被鲁梅拉抄录,用防风防雨的材料装裱并悬挂在这长廊上,覆盖掉本来或奢华或艳情的壁画。吊唁者与卫兵都说,这条长廊静谧得出奇,似乎能吸收一切杂音,站在这些诗歌中间,仿佛时间停滞,全世界都进入到冥想状态之中。
阿尔图将奈费勒安置在长椅上,整理他被汗湿的黑发,颇具无奈地轻声说道:“那个年轻人只是说话比较直,他又没有在骂你。”
“我知道。”
“那你在难过什么?”
“我没有难过。”
“你一难过就不说话,你就是难过了。”
奈费勒再次沉默。他看着缠绕着石柱上的野蔷薇——也许没在看着,因为他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完全就是出神的状态。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尔图都坐下来了,用手环住骨头突出的肩膀。阿尔图把声音压得很轻,很低,生怕惊扰了此地的灵魂:“我们决定后天举行加冕仪式,届时我将正式成为这个国家的苏丹。这个时候需要有一个盛大的典礼鼓舞士气,我们不会办得奢华,但一定要隆重,你想想你到时候要说什么。”
“好。”奈费勒立刻回答,但他又意识到什么,接着摇摇头,“不了,我就不参加了。”
“你怎么了?没有人针对你,那个年轻人也很爱戴你啊!”
“不是,我太累了,我好想休息。你可以给我看看这一周的战报,我感觉你们可能找错了进攻的方向。”
“你不觉得你说的话很矛盾吗?“
“还有本年度的教育计划,让我过目一下。”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再给我看看那些所谓的归顺的青年军官的名单,我不信任这些人,就这样把军队交给他们迟早出事。我的建议是,如果他们的家人在王都,那就软禁起来作为人质,让他们有所顾忌。如果他们来自外地,那就直接把他们扣为人质,如果以后……”
“我希望我加冕为苏丹的时候,我最爱的人能在我身边,可以吗?”
奈费勒惊了一下,他终于从自言自语中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地撞上阿尔图的吻。这个吻很轻,就像落叶划过嘴唇,或是吟诵一首只有几个字节的短诗。阿尔图抽身后凝望着奈费勒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我·也·爱·你!”
流光停滞在对视之间,万籁俱寂,微有急促的呼吸在撩拨煽动的心脏。
“阿尔图,你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魔鬼。”奈费勒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是他露出前所未有的宽慰,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双目微微弯起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我们就在这里永远厮守下去就好了。”
“但我们还有更多惊天动地的事情要经历,所以,来见证这一切的开端好吗?“
“嗯。“奈费勒终于笑着答应了。
阿尔图抱住奈费勒,这一次是他将头埋在奈费勒胸口。他在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希望自己此时看起来只是高兴过头了。
那日萨米尔欲言又止,酝酿许久之后,他还是宣布了这个结果:“奈费勒不会活过这个冬天。在那之前,让他平静地度过最后一段时光吧。“
虽然有猜到可能是怎样的结果,但阿尔图真的听闻萨米尔说出口的时候,还是感觉到灵魂都被撕裂开来,手上的火焰纹路又在幻痛——不仅仅烧在手上,更加点燃了他的胸腔。阿尔图绝望地又心怀侥幸地再次询问道:“完全没有希望了吗?还需要我找什么药吗?”
“你去问那个渊博的少女,她会说得比我更委婉,但大概也会是同一个意思。奈费勒先生是我见过最为顽强的人。这样的重伤早就应该让他死去了,但他甚至熬到革命胜利,还醒过来与你谈论政事,这已经是……甚至是医学都不能完全解释的奇迹。因此,请珍惜他最后的时光,不要让他劳累,也不要让他难过。不论从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让最后一段路走得轻松平静,不要留下遗憾……“
萨米尔还说了什么,但阿尔图已经听不清了。
“阿尔图?”奈费勒轻声呼唤,打断了阿尔图的回忆。
“我在。“
奈费勒在醒来之后经常会这样突然呼唤阿尔图的名字,很多时候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仅仅只是呼唤一下,然后安心地继续合眼休养。
清风抚来,初夏繁茂的树冠沙沙作响,悬挂在长廊上的祈福风铃也摇曳着生者的祝愿。今年气候极好,初夏不太炎热,恰到好处的温暖,在稍凉的风中能感到身心愉悦的舒适。因此城中的鸟儿都多了起来,几只少见的红嘴小鸟正在喷泉边饮水,扑腾翅膀咕咕叫着,好不欢快。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模样,如同这个新朝一般。相信今年作物收成也会不错,人们会在新的国度中纷纷幸福起来。
“到时候,你在墓园中多栽一些石榴树,春天的时候开满红色的花,会很好看。“奈费勒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阿尔图的头发,他从来没有如此惬意,满足。
“好。”
Notes:
祷文是亚美尼亚语,意为:
主啊,请怜悯,求祢保护祢的仆人,使他脱离患难与危险。
阿门。终于可以加入h/c这个tag了,真不容易。
有什么想要说的,请在评论区分享。
Chapter Text
“真的要穿那么华美吗?”
“那当然,说了这次要举办得足够隆重的。”
“我并非主角,太过奢华就喧宾夺主了。”
“怎么,你想不想当苏丹,想的话就让你当好了。”
“……别取笑我了。”
阿尔图为坐在床榻上的奈费勒挂上绶带,再整理好领口。庆典之日,奈费勒的气色好了不少,这得益于这些天他强忍着不适进食,并且每日都有坐在花园里晒下太阳。衣服是奈费勒选的,但是首饰都是阿尔图准备的——过去从不吝于在饰品上彰显品味的奈费勒,此时却不愿意“过于张扬”,若不是阿尔图非要帮着穿戴,他不愿意将过多宝石点缀在身上。准苏丹在仔细观察一番之后说:“还需要耳饰,不然看起来有点单调了。刚好我有一对绿宝石的耳坠,你要不要试试?”
“不要。”奈费勒回答得很干脆,“就那个金叶耳挂吧。”
“那个好素啊!好看的耳饰都是耳坠,这么抗拒穿刺做什么?”阿尔图环着奈费勒的腰,故意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这样自己说话时的气息就恰好能吐在奈费勒的耳旁。
“因为很疼啊……穿刺,刺青,或者那些伤害自己的装饰,都很疼。”
“你怕疼啊?”
“一直都怕,为什么会不怕?“
“那就不戴,你喜欢什么戴什么。”阿尔图吻了下奈费勒的耳垂。他注意到奈费勒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双手看,虽然勉强戴上了戒指,但现在那双手上依然缠着绷带,只是以太的滋养愈合得比身体其他地方都快很多罢了。阿尔图握住奈费勒的手,用指腹轻揉绿宝石戒指的戒面,“你在想什么?想要更多戒指吗?
“不,我在想……我幻想过很多次,在新朝的加冕大典上,射中近卫抛上来的大花团。花团在空中散开,鲜花落入人群的时候,会很壮观。”
“那你要我的弓吗?射杀前苏丹那一把。”
“我已经不可能再拉弓了。”没有悲伤,奈费勒只是用陈述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奈费勒欲做出挽弓的手势,但是还没维持住便颤抖着松开了。这已经筋骨俱裂的手还能恢复一部分功能,颤抖着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这还奢求什么呢?阿尔图温暖而宽厚的手很快捂上来,这只缠绕着火焰花纹的手曾经射落暴政,现在也能托起他一生最主要的政敌与最重要的挚友。
“但是我感觉到,你心中还有没射出的箭。”阿尔图为奈费勒戴上金叶耳挂,仔细整理他额前的碎发后一把抱起,“那不必用真实的弓激发。”
坐在高台旁的文官席位上,奈费勒感觉自己平静得有些异常。应该多笑笑吧,但为何此时脸上只有漠然,也不想去管周遭的一切,哪怕他的苏丹阿尔图此时正在近卫的拥簇下宣讲射杀暴君的伟业。
什么都没干,只是被放在座位上坐着,就感觉很累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却觉得好像听政了一整天一样疲劳。奈费勒想要叹息,但是他遏制住自己此时做出扫兴的神情。
民众在欢呼啊,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吗?
奈费勒望向高台下的人们,许多人穿着最好的服饰,或手捧鲜花,或高举新月草叉旗,高声呼喊万岁。其中一些青年人高举着武器——手打的长剑,家传的弯刀,或者干脆就是锄头,高呼要保卫新朝,捍卫革命的果实。还有过去的老奴隶举着被砸断的锁链,老人呼喊不出什么,但眼中满是受解放的欢喜与向旧贵族们讨回一切的仇恨。这是一桩伟业,由一位伟人引领,由芸芸众生所建立。
笑笑吧。
奈费勒笑了一下,他看到苗圃的孩子们了。这些孩子们大喊“老师”,他刚想起身招招手,但是却想起来,哦,他们在喊阿尔图呢,而且自己也起不来。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吗?可能是因为没睡好吧。这些天睡眠真的很差,翻来覆去地做梦。
“阿尔图?”
回过神来的时候,阿尔图已经站在面前了。
意思是这是一个梦吗?
奈费勒伸手摸了摸阿尔图的脸。伟业之国的苏丹头戴冠冕,额上用金粉描着太阳,挂着红宝石绶带,意气风发,恍如一轮新日。
“干什么呢?我的维齐尔在梦游吗?”
“什么?”
奈费勒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阿尔图一把抱起,他手中握着的盛着安神茶的茶杯掉在地上,但是热烈的欢呼盖过了茶杯摔碎的声音。
“这是我们的大维齐尔奈费勒先生,他是革命的理论家,经由他的探索与思考,才有这桩伟业。“
民众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与掌声,四位近卫侍立在通往高台的阶梯上,高台两侧席上的文武百官纷纷起立望向阿尔图与奈费勒的方向。伟业之国的国民在向苏丹怀中的大维齐尔致敬,孩子们仰着头好奇地观察这位从未露面的苗圃的另一位建设者的真容,被解放的奴隶们更加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他们都知道,这个国度的废奴政策的理论基础来自于谁。有谁在喊“不可弯折之人“,有谁在喊”伟业之国的设计师“,有谁在喊”他是我们永恒的榜样“,还有人高呼道“革命的大维齐尔”。
“阿尔图?”
“我在,但是在这里,你得叫我苏丹。”
“我的苏丹……”
“我在。”
阿尔图托住奈费勒的腰,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上,再用手抱住他的双腿。由是,伟业之国的苏丹做他维齐尔的席位,在万民面前,让革命的构思者在高台中央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致敬。奈费勒从一开始的出神、震惊,在阿尔图的怀中不知所措地张望,到终于扶着阿尔图的肩膀,一边理好绶带一边直起腰,向民众宣告道:“从此,大维齐尔效忠于国家,服务于民众!”
是错觉吗?为何看到台下翻涌的旗帜中仿佛有飞鱼跃出,或者那是民众抛起的鲜花呢?
阿尔图调整了下姿势,方便奈费勒坐得更直,拥有更好的视野。奈费勒也配合着调整自己的姿势,让自己的坐姿更加端庄。
“同胞们,革命尚未成功,那些试图阻挡时代潮流之人仍在试图剿灭新生的革命国家。我们必须与他们对抗到底,我们见证过新的世界,便绝不会向过时的压迫者妥协!市民们,高举你们的火把照亮革命的征途;农民们,直起你们的腰向压迫者挥舞锄头与草叉;自由人,把砸断的镣铐扔到奴隶主头上,告知他们生而为人便是自尊与自由!“
即使声音已经嘶哑,不复从前清亮,但奈费勒仍是极好的演讲家,只要进入状态,他的言语便极具煽动力。一通演讲下来,引得台下近乎狂热的欢呼,但奈费勒也难耐地捂住胸口喘息咳嗽。没有人对此有意见,阿尔图也只是配合着让奈费勒可以靠着休息,并等待他下一轮发言。
“旧朝的军队,就只是盔甲与刀刃。而我们的军队,不仅仅是暴力,还会有思想!人们啊,过去的暴君蔑视思想,他认为用暴力可以摧毁我们,只要禁锢了肉体我们就会停止思考。绝非如此!当革命的第一枚火种落入人间,它必以燎原之势兴起,哪怕一度在长夜被压抑了光芒,也会在黎明时分爆发出撕裂旧世界的力量。去传播火种,去点燃天空,不仅仅是向苏丹与维齐尔欢呼,更加要明白我们的伟业之国为何与过去那些王侯将相不同,伟业之国的国民与帝国的臣子又有什么根本的不同!“
说完奈费勒在民众“为革命,为自由”的高呼中弓起身子。阿尔图见状连忙把他放下来搂在怀里,帮着轻揉胸口顺畅呼吸。差点亲上去了!还好立刻想到这是什么场合。
小圆见状连忙搬来椅子让奈费勒坐下,随后递上早就准备好的药茶。阿尔图拭去奈费勒因为过去激动而冒出的汗珠,伸手比了一圈周围:“你看,所有人都在为你鼓掌。”
“他们是为革命鼓掌。”
“而你是革命的构思者。”
在服下药茶之后,奈费勒的呼吸终于平复下来。阿尔图也取来染了朱砂的画笔,再将那张以血书写的布条放在奈费勒手中。伟业之国的苏丹在他维齐尔惊讶的神情中发出了邀请:“你等待多时了吧。”
“嗯……”奈费勒双手收拢,将布条捂在掌心,“我等候多时了。”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个国家的维齐尔。“
阿尔图为奈费勒眉心描上维齐尔的纹饰,他画得很认真,但是此时奈费勒却将目光瞥到一边去,脸颊上泛起在接吻时都不曾如此激烈的红晕。实在是……好可爱!阿尔图暗暗骂了一下自己此时竟然生出不应该在这种隆重场合出现的感叹……你也是的,怎么不看过来呢?!害羞什么,而且,为什么看起来有点委屈呢?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暴政已经烟消云散,此时是属于伟业之国的大维齐尔册封大典。
“爱卿,看着我。”阿尔图用只有二者能够听到的声音说。
奈费勒抿着唇,没有回应,他似乎有一些出神。
“奈费勒,看着我。“
奈费勒终于将目光对上阿尔图的双眼。在那一瞬间,阿尔图冒出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为了奈费勒此时羞怯而幸福的目光,去创造更多伟业又如何呢!也没有错吧,一个连奈费勒都会非常幸福的国家,一定是一个欣欣向荣充满希望、比梦幻更加美好的国家。真的,奈费勒,在这个新世界,你要很幸福。
阿尔图将奈费勒抱起,直接扛在肩头。人群爆发出又一次热烈的,近乎要把天幕都给掀翻的欢呼。奈费勒望向看不到尽头的人海,恍惚之间,他听到弓弦的响动,但是却没有看到任何射出去的箭矢。
“你先好好休息吧,后面的宴会都是喝些酒什么的,没有很重要的事情。“
黄昏时分,阿尔图将奈费勒抱回青金石宫的偏殿。今日的仪式对于奈费勒的身体消耗太大了,此时他甚至没有什么环住阿尔图的脖颈的力气,几乎就是瘫在那可靠的臂弯中。随后阿尔图将他放置到床榻上,解开领口的扣子帮助他更好地透气呼吸,再调整一个便于休息的姿势。这样的事情阿尔图在这一个月中反反复复地做,已经非常熟练。
“嗯……“奈费勒的神色有些恍惚,“谢谢你,阿尔图,我的苏丹。”
“你是这个国家的建设者,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言谢的呢?”
“……对,嗯……但是……你是真的想要一位活不到明年春天的维齐尔吗?”
阿尔图心中一惊,他连忙按住奈费勒的肩膀追问:“你听谁说的?”
“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现在宫中流言颇多,你不要轻信。”
“你们在可怜我。”
奈费勒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咬紧牙,眉头蹙起,睫毛在随着紊乱的呼吸颤动。终于,他紧闭着的眼中落下泪。在这偏殿中他还从来没有流过泪,不论面对肉体的伤痛还是精神上的打击,他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阿尔图为奈费勒拭去泪水,他在脑海中搜刮着到底可能是从哪里泄露了这个事情,但联想到奈费勒向来智慧而机警又没什么奇怪的了——怎么瞒得住呢?!不论是自己对于自己身体状态最直观的感受,众人对待他的口吻与神情,以及那精湛的情报作战技术简单地套几句话……他当然会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那可是奈费勒啊!
“呵,到现在我一次朝会都没参加,零零散散看了些文件连很具体的局势都没有掌握,就这还册封大维齐尔?你们觉得,反正我都这样了,那就满足一下我可悲的愿望,对吧?”
“所有人都爱戴你,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我当然相信,大家都是好人,所以乐于让一个废人过一把当大维齐尔的瘾……”
“你怎么这样说自己!”阿尔图第一次对奈费勒升起了怒意,他有些粗暴地将奈费勒环在怀中扶住他的后颈,“你觉得这是我乐于听到的吗?求你了,就当是为了我,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你对我真好啊,阿尔图。”奈费勒无力地垂着双手,他太累了,甚至没有办法也回以等同的拥抱,“让我住在偏殿,抱着我走来走去的,我到底是你的维齐尔还是妃子呢?”
“谁敢这样妄议我就杀了谁!”
“怎么?你还要为了爱情当暴君吗?瞧你为了你的爱都做了什么,以后你要每日朝会都把我抱到王座旁吗——我可根本走不上王座下的台阶。”
“那就抱你上去,没有人会觉得有问题的,而且大家也都愿意帮忙的!这是我们的国家和旧王朝根本的不同,我们不会因为身障而剥夺一个人走上青金石宫的机会!”
突然,阿尔图很明显地感觉到奈费勒在颤抖和挣扎,本来就紊乱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并且沾染上痛苦。在松开怀抱之后,阿尔图看到破碎的黑色荆棘以及漫上奈费勒的脸颊,并且快速蔓延,嚼着泪花的眼也迅速失神变得空洞,破碎的惨叫无意识地从喉咙中滑出。阿尔图立刻将奈费勒放平在床上,迅速解开宰相袍过于繁复的纽扣,将手压在黑魔法咒文上。
“啊!”
好烫,连阿尔图也忍不住叫了出来。这次诅咒发作来得极其猛烈,连阿尔图都明显感觉到寄宿在自己手上的魔法在前所未有地激烈对抗着,这滚烫的程度简直就是火刑,以至于手背上都在冒出如烧焦一般若有若无的烟雾了。奈费勒的情况则更加不乐观,剧痛让撕心裂肺的叫喊毫无阻拦地破出,本能让他不断挣扎扭动身体,七窍中再次渗出暗红色的血液。阿尔图心中大骇,双手捂在荆棘刻纹上,尽全力压制住诅咒的爆发。
凶猛的灼烧让阿尔图的头脑都麻痹,生出幻觉来了。恍惚间他看到奈费勒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他想走过去却怎么都接近不了。而环绕着奈费勒的是忙碌的众人,小圆正在哼着小曲收拾房间,哲巴尔正在和芮尔商量战事,鲁梅拉正在整理一批新的古语文献……大家都有事情要做,不论是将军还是学者,医生还是仆人,青金石厅上的大臣,或者下城区最为平凡的主妇,大家都忙忙碌碌。只有奈费勒枯坐着,望着,像是一棵凋敝的树。
阿尔图不愿意放弃,他一直一直地朝奈费勒的方向走去。直到在一个一个瞬间,他突然就站到了奈费勒面前。阿尔图这才发现,奈费勒是低着头正在编织花环。他在用一根弓弦试图将一些石榴花编织成花环,但是不灵活的手怎么都做不到,于是泪珠一颗一颗地砸在手上。阿尔图半跪在奈费勒面前,握住他的双手:“你不会的话,我来教你。“
意识回归现实之时,阿尔图看到奈费勒的眼中终于又出现了神采,荆棘逐渐褪去,诅咒又一次被压制下去。阿尔图看到自己手上的火焰纹路明显地生长了几分,灼痛衰减下去,但依然清晰提醒着他这是魔法的对抗。
阿尔图俯下身,终于忍不住在奈费勒面前露出了哭腔:“你这傻瓜,是想把我也痛死吗!”但语气并非是责备的,反而悲痛万分。
“对不起……”奈费勒呛了下血,但也清醒了不少。
“别对不起了,是你在痛苦,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是,我一直都在的,在你需要我的每一个时候我都在。”
“阿尔图……这段时间我总是翻来覆去地做那些梦,梦到那些把我捞出深渊的人……我想,那是我们的其他可能性吧。”奈费勒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我是站在你身边的维齐尔。不论是建立一番改天换地的伟业,或者哪怕是只有七十七日的短暂统治,那些形形色色的[我]都是极好的维齐尔……能够扛起一整个国家……的……甚至,其中一个[我]在[你]过早死去之后能以维齐尔的身份单独支撑起一个王朝……好厉害……我永远不可能做到了,我的身体已经……不说如何工作,战斗……我甚至无法侍立在你身旁。”
“巧了,这段时间我也老是做梦。”在诅咒逐渐消退后,阿尔图一手继续捂着咒文,一手捉住奈费勒的手腕移开他遮住眼睛的手,苏丹与维齐尔在血泪模糊中对视着,“我梦到[你]是[我]的苏丹,我做你的维齐尔奔波忙碌。你很清闲,很快乐——好幸福啊,你总是笑,你在那个世界像一只快乐的小猫,总是面色红润地享受幸福的时光。但在这个世界你却过得那么苦,果然是我的错吧,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没让你幸福。”
奈费勒呆望着开始哭泣的阿尔图,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晕开暗红色的血,仿佛是一场洗礼。他伸出手,为他的苏丹拭去泪水:“阿尔图,我也能感受到幸福的。我的幸福不能被这样简单地比较——看啊,我拥有我的苏丹为我流泪的幸福,多么自私的幸福。“
“那么接下来继续作为维齐尔幸福下去,好吗?好吧,我承认,确实存在私心。我想看到你惊喜而幸福的笑容,我希望你能实现你一直以来的愿望!有出于一些同情的缘故,想慰藉你,想让你得到一些来之不易的满足。此外,我也真的觉得你合适,需要你这个革命的构思者共建这样的伟业,我们遇到很多麻烦,很多人都在说如果你能在也许会有些不同,很多人都希望你好一些之后能来参加朝会——你总得相信大伙的政治判断吧!“
“但是,我甚至见不到明年的春天了!这么短暂的时间,来之匆匆,也不知道何时突然就死去,造成的政策不连贯你想到了吗?下一任维齐尔会面临怎样的压力你考虑过吗?“
“这样,我们约定好一个很具体的阶段,在打回你的家乡之后,你就卸任好不好。”阿尔图扶着奈费勒坐起来让他靠在床头,并用软垫垫住他的腰。阿尔图收住了哭腔,神色变得庄重严肃起来,分明是商量政事的口吻,“你总能活到收复你的家乡,为你的亲人与族人报仇的时候吧!”
奈费勒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低垂着的手猛地握拳:“好!”奈费勒回答得非常有力,完全不像是刚从诅咒中解脱出来一般,方才无力的身躯突然坐直起来,愤怒与仇恨即刻充盈眼中。
“好啊,我终于看到你的斗志了。我的维齐尔,去赢得这场内战吧,去扫清革命的敌人吧!到时候,你要带我好好看看你的家乡啊。田野,石榴花,还有最好的酒。”
“嗯……我的家乡,是我能想象的最美丽的地方。”
次日,在众人的见证下,苏丹抱着他失去行走能力的维齐尔走上青金石宫的台阶,并安置在早就准备好的座椅上。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坐着的维齐尔。奈费勒双手搭在手杖上,平坐在苏丹的王座旁协理治国。没有任何伙伴觉得这是破坏传统的不敬,他们最关心的是在奈费勒回归之后共同商讨内战的下一步策略,并且调节当前的政策与措施。
在新朝的维齐尔被确认为奈费勒之后,有一些旧贵族心存侥幸:也许这位严重残疾的维齐尔无力而软弱,难以应对这个错综复杂的情况,这将留下大量可以谋私的空挡。但他们很快便失望了,奈费勒迅速牵头使用强制性政策将新朝整体进入战争状态,一切都要优先为战争服务——这是过去由阿里木带头组建的小组,只敢部分实施,不敢绝对执行的战略。首先受到清算的便是守着大量财富的旧贵族,奈费勒命令“请诸公自愿支援战争”,于是这些旧贵族也只能战战兢兢地“自愿支援”。
新朝的社会风向在那之后发生了一定的改变,虽然依旧是生机勃勃一切繁荣的模样,但战争带来的秩序化很快也深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大量浴场被关闭了,因为现在要减少对公共娱乐设施的投入;青金石宫通过决议,会阶段性进行加税,但是在战后会逐渐进行调整和一定的福利扶持;对于民间言论的审查收紧了,虽然不至于如前朝那般严峻,然而一些比较喜闻乐见但在思想上比较保守的歌曲被勒令“不得公开演唱“。有人抱怨,这才多久,这个新朝就没有一开始看起来那么面目和善了。也有人反驳说,那还不是因为那群疯狂的旧朝余孽仍在不死不休,如果他们攻入了王都,必然会不分男女老幼地屠城,所有人都有不得不战斗,捍卫革命果实的理由。
“五路联军压境了,我们不占优势,再拖下去我们所有的果实都将被夺走,你我都会被作为他们口中的千古罪人钉上架子。到了这个阶段,战争比的就是整体动员的能力,这恰恰也是我们的国家比那迟滞腐败的旧朝军更优越的地方——只要我们能有效组织起来。”青金石宫的书房内,奈费勒将拟好的加税令递给阿尔图。这份命令上签署的是奈费勒的名字,没有一点提到苏丹,“反正,有什么都是我做的,之后也方便人亡政息,取消掉这些战时政策。”
“你想那么远干什么呢!不如先看看这个。”阿尔图对奈费勒感到无言。政敌就是政敌,就算现在做了新朝的同志也是个让人头疼的存在。他揉着太阳穴将两份密函递给奈费勒,“你身体不舒服的话要及时和我说。”
奈费勒拆开密函,那是潜入西部的探子送来的信。经过两个月的努力,他们终于再次重建了西部的情报网络,并且摸清楚了奈费勒的领地上的情况。
旧朝军对那些白皮肤的异教徒进行了大规模的屠杀。或是集体处决,或是将神职人员挂在架子上,或是将一整个村落的人集中起来流放到毫无生存可能的荒漠之中。那些公开支持新朝之人更是遭到了极其残酷的对待,他们中的大多都遭到了酷刑折磨,被斩首者的血流成水洼,被吊死的尸首挂满路边的树木,那些最为死硬一直在与旧朝遗臣对骂的烈性子更加被活活烧死。顽固的旧势力宣称说,只有屠刀是对这些人最好的“教育“!
奈费勒看完首封密函之后双手便在控制不住地颤抖,阿尔图点上镇定情绪的香薰,并且站到奈费勒身后为他按摩因为疲劳而过于僵硬的肩膀。
“还来指责我为什么要处死那个总督——五个孩子的爸爸,真可怜——那么五千,五万名孩子呢?!“
“反正做什么都要被骂。杀了被骂残忍无道,不杀让他们跑掉了反攻过来又是我们太废物。在他们眼里,当我们对着暴君射出那”大逆不道“的一箭之后,做什么都是错的。“
奈费勒摇摇头放下手上的信件,打开第二封信。第二封信很短,只说了一件事情。虽然奈费勒的家族与领地都遭到了屠杀,但是仍有幸存者组建了小股游击部队进行抵抗。他们的行踪很隐蔽,探子们正在找办法沟通和联络。但是有受过这支部队帮助的农民说,那些士兵不愿意留下自己的真名,再三询问之后才说:“我们是阿塞娜的儿女。“
奈费勒将信件折起来,沉默一阵之后他笑了一下。
阿尔图坐到奈费勒身边,但手上没有停止继续为奈费勒疲劳的肩颈进行按摩,他说:“有一天,我们也会做到这种程度,让民众自发地铭记我们的名字。”
“当然,我们会做到的。”
“或者,你其实也已经做到了,你要不要去苗圃,孩子们很希望见到你,他们都知道你是实际上地创建者之一。也是给自己放松一下,你这两个月太辛苦了,辛苦到我害怕。”
苗圃……奈费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太忙了,战事胶着,奈费勒虽然一直在关心教育建设,但是抽不出空离开政事,而且离开青金石宫去下城区一趟对他来说消耗也太大了。
但也是因为忙于政务,奈费勒积极配合治疗,并且开始按照萨米尔的建议进食,在阿尔图的鼓励和帮助下也能勉强自己吃下一些肉食补充必要的营养。他的体重有所回升,气色也好了不少,说话的声音明显洪亮起来,现在能有余力离开青金石宫了。然而,即便如此过劳依然不可避免地引发新的并发症状,视力的下降是最明显的症候,为了支持长时间的书写他的手每半个月就要经历一次生命之水治疗,此外奈费勒试过几次在批完文件之后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让半夜出诊的萨米尔不断警告尽快停止这种强度的工作好好疗养。
至少奈费勒不像头一个月那么无力了,活在当下,为现在的生活多考虑吧。
阿尔图抱着奈费勒来到苗圃的时候,苗圃保卫者们列成队形在门前迎接,民兵们拿出十二万分的精气神,迎接苗圃保卫者的精神领袖。孩子们则没有那么多拘束,他们直接笑着,喊着,快乐地围了上来。有调皮又大胆的孩子甚至扯着奈费勒的衣摆问:“奈费勒老师,你能不能来教我们读诗啊,阿尔图老师在诗歌课的时候说你的诗写得差,我们不信,我们觉得奈费勒老师更有文化呢!”
“你还这样说过我?”奈费勒戳了下阿尔图的脸颊。
“哎哎,澄清一下,没说写得差,我就说你写得一般。”
“不许说我写得不好,我的诗是和母亲学的。”
“好好好,你的诗写得最好啦!就算韵律不对,也是最好的!”
阿尔图伸手捏了捏奈费勒的脸颊,像个孩子一样放肆地大笑着。奈费勒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于这亲昵又俏皮地打闹,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往阿尔图怀里钻了钻。但是在孩子们为他送上新鲜的花束时又抽出手来,连说着谢谢接过,又逐一抚摸孩子们毛茸茸的脑袋。
在孩子们的拥簇下,阿尔图带着奈费勒来到一栋教学楼门前。他指着门前矗立的半身像与牌匾说道:“那就是易卜拉欣楼,这个学年设置了专门的医疗教学,很多孩子抢着要参加呢。”
“真好,这里一定会走出很多优秀的医生。“奈费勒欣慰地看着新教学楼,恍惚间能看到易卜拉欣夹着一捆医书穿行在孩子们之间,孩子们唤他老师,他则不好意思地挠头。那年轻人特别容易害羞,被多叫几声老师一定会脸红到耳根子去吧……
“老师!奈费勒老师!”突然,一个女孩从教学楼的楼上冲下来,拼命挤进人群之中,手中高举着什么东西,“奈费勒老师,我有问题要问您!”
“请各位让一下,让那姑娘过来吧。”奈费勒耐心地让孩子们为女孩让开一条小路,语气之柔和与他在朝堂上的铿锵激进截然不同。
女孩气喘吁吁地停下,在匆匆整理乱糟糟的裙子之后,将手中高举之物放到奈费勒手中:“奈费勒老师,您还认得这个吗?”
怎么会不认得,那是易卜拉欣调配的药水的瓶子,自己当时就靠着许多许多这样的瓶子中的药剂维系着生命。奈费勒震惊地拿住瓶子不断端详,并且用手一遍一遍地摩挲,仿佛故人的温度还没有褪去,还能感受到那救死扶伤的手一般。
“老师……那个时候易卜拉欣先生在我面前,被暴君的士兵杀害了。”
“我很遗憾,孩子……”
“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矛盾。我想像易卜拉欣先生那样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仁爱世人,为抢救生命做出一份贡献。但是,在那之后我又老是做噩梦,梦到他被杀害的那天。我尖叫不停,然后发烧,烧了整整半个月!我真的好恨,所以我又想要成为一名在战场上杀敌的士兵,为这样的好人报仇。好矛盾,这样的仇恨正常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您能告诉我,我是应该去做仁爱的医生,还是为了报仇成为一名士兵呢?”
“孩子,我也为你讲一个人。但这是一个恶人,一个在狱中不断折磨与侮辱我的阉奴。在旧朝灭亡时,他自杀了。后来探子们调查到他的过去,才发现这个人其实特别可悲,为一些不认可并且剥夺自己的旧秩序可悲地忠诚着。你说,我恨他吗?“
“您不恨了?“
“不,我恨。”奈费勒拍了拍自己的腿,“他让我痛得死去活来,再也不能行走,我当然恨他,他死了我也恨他。但是这不妨碍我觉得他是个可怜人,是被暴政扭曲异化的存在。孩子,你还记得你的第一课吗?我让阿尔图你们的苏丹代为讲授的第一课。”
“我记得,是宽容!”
“宽容你的敌人,但也要宽容你自己。你大可以认为仁慈是正确的道路,但同时也不放下自己的仇恨。我不能为你做决定,不论是成为医生,还是士兵,你自己人生的选择应该取决于你自己对于世界的观察与体验——以后,你也可以重新选择,你还是个孩子呢,你可以做很多选择。不论你怎么选择,我由衷希望,你不要把自己逼上一条窄路,既不要迷失在仇恨的漩涡之中,也不要用仁爱来逼迫自己成为[好人]。这个世界需要医生也需要士兵,但终究这两种职业的存在不是服务于某种狭隘的情绪,而是更广大的众生。”虽然眼含留恋,但奈费勒还是将药瓶还给女孩,“懂得思考的好孩子,祝你未来顺遂。”
告别女孩之后,阿尔图带着奈费勒(以及跟在身边咯咯笑着的孩子们)认识了下苗圃的各个区域,最终带着他在花园的喷泉旁休憩。饭点到了,孩子们告别他们第一喜爱和第二喜爱的老师前去饭堂用餐,花园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满脸倦容的奈费勒将头枕在阿尔图膝上。
“我想每周至少一天,我想来苗圃讲下课。”奈费勒将手放在喷泉中,感受着舒缓的水流。
“那会不会太累了。”
“不是强制的,太累了那我就不来。”
“你要来我就陪你,要是能让你开心点,怎么都好。”
“我没有不开心吧,只是现在这个情况,除非是面对孩子们,很难笑得出来。”
“是啊,虽然你这家伙让我去讲什么狗屁倒灶的宽容,但是你自己对自己一点都不宽容呢。你是又要仇恨又要当仁慈,又要做维齐尔又要做老师,又要……”
“希望我们的下一代能过上更宽容的生活。”
真的太累了,奈费勒枕在阿尔图的膝上没一会便沉沉睡去了。阿尔图略微震惊于奈费勒睡得那么快,这会自己的话都还没说完呢!哎呀呀,不愧是奈费勒,真是超会扫兴啊!
“又要做同志,又要做情人……”
好好休息吧,真的太辛苦了。这是阿尔图在这两个月中见到奈费勒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Notes:
非常复杂的一章,很多情感很多思绪,我一时有些难言。总之请读吧。
有什么想要说的,欢迎给我留言评论。
Chapter Text
“苗圃比青金石宫温暖,那真是太好了。”
苗圃的休息室中,阿尔图为半躺在软榻上的奈费勒又披上一张摊子,并且吩咐帮工给炉子里添点火。他将一碗热汤放到奈费勒手里,随后又将放在一旁长桌上的餐点端到奈费勒手边的茶几上:“来,吃点东西吧。”阿尔图将汤勺放到汤碗中,坐到奈费勒身边环住他的肩膀。
“我的药茶呢?“
“不要总想着吃药,你会发冷是因为今天没有吃东西,吃下去就好了。“
“我不想吃,给我一点能够暖身止寒的药吧。“
“你不能一直依赖着药物,调理身体是一个生活化的漫长的过程。首先,你要好好吃饭,没有营养的话你什么都做不了——你不想再一次在孩子们面前晕倒了吧。他们好担心你,刚才一直围在外边不愿意离去。但是医生看过了,说你只是因为不进食而缺乏营养,没有很严重的问题。一听说是这样,嬷嬷们就去准备餐点了,她们把肉都煮得很烂又亲手剥碎,还熬了很好的汤,你不要浪费她们的关心啊。”阿尔图拿起汤勺,舀起一勺带着肉块的热汤送到奈费勒嘴边,“我喂你吧,你好好休息,你不是说晚上要看一看起义的战报吗?补充下体力吧。”
“好。”
如果是过去,奈费勒是绝不同意任何人为他喂食的。但自从入冬以来,恢复得不错的身体又在冬日恶化,他便不太推辞身边人的照顾了。内战进行到关键时刻,比起一些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更应该保留更多余力。
“没人责怪你,孩子们还想你下一次来把没讲完的诗讲完。”
“不管怎样,不应该倒在孩子们面前,以后我多留心一下。”
而且偏偏是在讲狱中诗歌与那金镣铐的故事时,突然昏倒在课堂上,奈费勒想起来只有愧疚与难为情。奈费勒的生活习惯从来不算好,这段时间又面临着巨大的政务压力,如果不是周围人的关照与督促,他肯定无法相对健康规律地生活,并且还被萨米尔认为“康复情况好得出乎预料”。数日前,东部地区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阿尔图投入到几乎不眠不休的工作中,于是奈费勒也以政务为由推诿着小圆的照顾,果不其然就出了问题。
用餐的过程对于奈费勒来说不太好受,虽然这几个月他慢慢恢复了一部分食欲,但往往也只是因为复建的客观需求而强迫自己进食。他还是在恶心荤菜的滋味,并且没吃几口就想要放弃。阿尔图也唯独在进食的问题上从不惯着奈费勒,不论奈费勒露出多么难耐的神情,都会劝甚至有时是命令他必须吃完。
补充营养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奈费勒在用餐之后双手便恢复了气力,眼前也不再忽明忽暗地闪烁。他捧着空了的汤碗,注视着休息室墙上挂着的孩子们制作的手工制品:“这个冬天会很冷吗?”
“其实是个暖冬,只是你身体太虚了,怎么都会感觉冷。”
“那就好,这样的话,接下来的西进之路将士们不会太辛苦。”
这确实是个暖冬,暖到迷迭香的花期长得惊人,一些老人说也许今年的迷迭香会一直开花到明年春天。这样一个暖冬也极大鼓舞了深陷内战中的伟业之国,人们相信这是吉兆,是长夜消散的标志。
在稍作休息之后,阿尔图便带着奈费勒离开苗圃。刚到门前,许多早早围在苗圃门口的民众便围了上来。
“大维齐尔,内战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已经很久了,您还要加税吗?税率难道会回到前朝的水平吗?”
“我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前线了,我的苏丹,还有敬爱的维齐尔,我们还要付出多少才能走到你们说的那个世界呢?”
“两位大人啊,你们承诺的政策什么时候能落实呢?现在家里太难过了,我们很需要您说的[基础保障]养活孩子们。”
……
从秋日开始,奈费勒的每次出行都会伴随着这样的疑问。一开始他还会和所有围上来的民众解释,到现在他已经学会在质问中假装已经疲惫到无法回应,只是合眼靠在在阿尔图怀中休憩。当然,他把每个问题都听得很清楚,并且记在心里。
众人商讨的意见是一致的,内战需要一年时间去终结。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望向奈费勒。大维齐尔点头宣布说:“那就以一年为周期制定战时政策。”
然而,内战的进程比一开始预估的顺利许多,在入冬时节,南部地区基本平平定,两支旧朝军被消灭,东部爆发了大规模起义正在冲击那个“长獠牙的伪苏丹“的统治,而与那位号称拥有”最纯正皇族血脉“的“苏丹”的决战也一触即发。即使在最开始的日子里,新朝处于被动状态,不论是领土还是军队规模都不占优势,但是强大组织与动员能力使得他们在数个月内逆转了颓势。除了内部的组织与运作,奈费勒在回归青金石宫后迅速制定了一套“全国革命战略”,旨在煽动旧朝区域区域的民众进行自发式抵抗,甚至鼓动周围的蛮族对旧朝军发起进攻。这套策略使得“伟业之国未至,但革命思潮先行”,即便旧贵族进行了大规模的镇压,但是抵挡不住革命思潮在他们领土的传播,以及小到怠工大到暴动的对抗。
即便如此,内战的强度依然堪称惊人,战争的双方都在漫长的拉锯种话苦不堪言。吟游诗人在诗歌中唱道:“举着草叉的孩子/流着红色的眼泪/伟大的国家远在天边/疲惫的母亲近在眼前。”
听闻北部的农村地带爆发了唱着这首诗的农民起义时,奈费勒失魂落魄地地在议政厅坐了一晚上。阿尔图不断安慰他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不收上这一轮农业税难道要向纯净之神求来这批急需的军饷吗?奈费勒叹息一下说:“我们的国民太疲劳了,他们没有获得任何休息,就要投入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高烈度战争。”
最终大维齐尔下令镇压了这次农民起义,除了一位趁机劫掠的头领,他没有处死其他的起义领袖,作为惩戒仅仅是流放。但即便如此,不安还是传播开来——看啊,那些说着理想的革命者,和前苏丹又有什么不同呢,在反对的声音出现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举起屠刀。有人说,其实那些好话只是在一开始说着哄哄下人罢了;有人说,其实新朝比旧朝更残暴,理想主义者在实现理想之前必然会先杀光不认同他们理想的人;有人更是直接人身攻击起来,说当朝的大维齐尔曾经在前朝狱中受折磨落得身残,于是求助黑魔法进行极端复仇,现在已经心理扭曲变得残暴不仁,学光了前朝那一套做法。
但既然有反对的声音,在伟业之国就会有更多的支持者。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会揪住唱那首哀悼战争的诗歌的吟游诗人一顿暴打,虽然青金石宫没有对这些诗歌加以禁止,但自有他们的拥护者会到处狩猎唱歌的人。以至于有一次在苗圃门前,一些年轻人押着一位吟游诗人到奈费勒面前炫耀忠诚,让奈费勒厉声斥责道:“伟业之国没有不允许国民悲伤!“
局势远比写下革命的构思的时候想的复杂,而这些相互勾连的问题就像一团绞在一起的绳结,解开一个之后发现又有两个结缠在了一起。伟业之国的所有人都在将自己的工作能力压榨到极限,一开始朝会还算得上轻松甚至有些活泼,到现在连芮尔都不太能笑得出来了。
回到青金石宫的书房后,奈费勒立刻开始阅读东部起义的战报。很多时候他比阿尔图更加拼命,搞得苏丹反而经常成为给维齐尔披上大氅或者递上安神茶那个人。
这几乎是规模最大的一次起义,并且策反了一部分的军队,目前这支旧朝军正在进行“内战中的内战”。战报中夹杂着起义领袖写给苏丹与维齐尔的信件,他说,他们都是千百年来代代受奴役之人,在看到这桩了不起的伟业之后才知道人还能有这样的活法,因此他们决定为了自己的下一代能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奋力一搏。在信件的末尾,这位起义领袖如是说道:“你们种下的火种已经烧到千万民众心中。”
“嚯,笑了,我还以为你的脸都僵化了呢!“阿尔图从背后搂住奈费勒的脖子,一边伸手扶着起义领袖寄来的信细细地阅读。
“还是需要一些能明确让自己感觉到,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时刻。“
“身体都暖和起来了,你真的太容易被满足了,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别在这里搂搂抱抱了,时间很多的话,准备一下与起义军接驳的事宜吧。我建议是让芮尔带队过去,不要让贵族出身的将领去接应,否则看起来像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接管。我们需要让觉醒的民众感受到,我们是引领者,而不是来当新主子的。“
“那是当然,但问题来了,哲巴尔他们在南部决战,芮尔要去接应东部的起义,谁去准备推进西部的战事?这最好现在同时进行吧,虽然计划上我们是将战时状态维持一年,但是整个国家都有点撑不住了,最好在明年播种之前结束大的战争,然后逐步取消战时状态。不然光是这个农业税持续下去,我们还得干更多更不堪的事情。“
书房中沉默下来。
半饷,奈费勒说:“我去。”
“很好,我一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阿尔图在奈费勒的脸颊上啄了一下,“错了,是苏丹与维齐尔亲征西部,终结这场内战。”
“好。”奈费勒牵住阿尔图的手轻声说,“在我离开之前,能看到小圆和铁头订婚吗?至少让我看到他们订婚吧。也不是催婚什么的,只是……”
“急什么,你回来再参加他们的订婚宴席啊。”
“阿尔图,你知道的……”奈费勒虽然是笑着的,但是声音却在颤抖:“离开王都之后,我便回不来了。”
这几个月,所有人都在避免提到奈费勒的身体状态。或者与其说是避免,不如说是当奈费勒开始投入到工作后,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忘记了他身上的伤病,治疗也只是成为一种融入到生活中的习惯。虽然他依然会因为突然的黑魔法发作在朝会上突然难耐地呻吟,或者在时间过长的会议上虚弱地请萨米尔来诊疗,但所有人尤其是阿尔图都有着这样一个共识——“大维齐尔奈费勒”是一个固定的词组,自然而然,毋庸置疑的,也不会改变的,似乎能伴随着这个国度与太阳一般的苏丹不断创立一个又一个伟业。
“好痛,入冬以后,身体很多地方开始痛了。“奈费勒摇着头,避免与阿尔图对视,“这段时间过得很充实,让我以为好像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是一旦到了冬天,这些疼痛又在提醒我……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别想那么多,做好眼前的事情,这个国家需要你。你要明白,你是要带领国民走向胜利的大维齐尔。”虽然嘴上说着很正式的话,但阿尔图却柔情万分地将奈费勒搂在怀里,“别当催年轻人结婚的糟心老登啊,他们想要成家的时候,一定会邀请你的。“
“也是。“
在前往西部前线的那日,奈费勒起得很晚,几乎是他起得最晚的一次。在阳光柔和地洒在身上的时刻,小圆迈着轻松的步子端来早餐和餐后需要服用的药物。奈费勒故意避开小圆的视线,他突然生起恐惧,害怕看到女孩眼中离别的悲伤。在这座偏殿,他受到了极好的照顾,但是现在却没办法好好地和每个人告别。这样的事情总是在发生,为了大义,为了未来,不得不匆匆离开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也许连回眸都来不及。
“先生,您怎么了,没睡够吗?你可以补下觉,一会再吃哦。“
女孩的声音活泼而轻快,奈费勒这才发现小圆并没有在悲伤,她反而在很高兴地为自己准备出行的衣装,又哼起她劳作的小曲。
“我……我今天要去西部的前线。”
“我知道哇!我真为您高兴,听说您很久没有回过家乡了,而现在您要去把他们解放出来,您的同胞们会把你当成大英雄的吧!”
奈费勒愣住了,小圆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一直在想,如何不在小圆面前哀伤失态,又该如何安慰在离别时神伤的女孩。没想到这姑娘开心得很呢,还专门弄了个刺绣着异教神圣十字的小口袋,把奈费勒平时要用的首饰收拾进去。
事实上,所有人都在高兴。伙伴们纷纷与奈费勒拥抱并送上祝福,他们为奈费勒能离开王都亲自收复故土而高兴;民众们欢欣鼓舞,他们认为苏丹和维齐尔亲征那么胜利的天平会倒向哪方已经昭然;阿尔图是最高兴那位,他将奈费勒扛在肩头,让他接受西征的将士们的致敬与喝彩。走过军民拥簇的小径时,奈费勒突然听到一声弓弦的惊响。
错觉吗?并不是,一支箭射开被民众和抛向空中的花团,淡红花瓣纷纷扬扬落在苏丹与维齐尔的头上。奈费勒回头箭矢发出的方向上,看到熟悉的女孩穿着医者的白袍,戴着射手的箭术手套,手持短弓正站在一旁的房顶上。一击命中让她惊喜不已,还有几个苗圃的孩子围在她身边欢呼。孩子们奋力朝他们的老师招手,大声呼喊:“老师!春天的时候回到这里再为我们讲诗啊,还有黄金镣铐的故事,我们都还没听完!”
奈费勒看着屋顶上的孩子们,远远地招了下手。春天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希望此时的笑容如过去的每一个课堂上柔和明亮。
苏丹与大维齐尔乘上马车,向西部进发。
没有什么比御驾亲征更能鼓舞人心,尤其那传奇般的大维齐尔,在严重身残的情况下,仍然踏上解放故土征途。大街小巷都在都在传唱这般美谈,征兵处年轻人说,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呆坐在家里呢!一首名为《向西部进发》的歌曲很快被传唱开来,人们在渴望平定伟业至今尚未踏足的群山与边陲,让这个分裂的国家重新聚拢为一个整体。
亲征的第七日,苏丹阿尔图亲自到前线擂响战鼓,指挥了西进第一战。与此同时,大维齐尔奈费勒在指挥所中指导了后勤的调动与军民协作。第一战打出了极其漂亮的战损比,并且立刻拿下横在新旧两股势力的缓冲地带中的重要要塞。
与此同时,南部的决战首战告捷,肥沃的“米麦粮仓“收入囊中。此战是南下战争的关键,在此之后南部的战争局势开始倒向新朝。
鲁梅拉在纪要中如是写道:旧朝末年三个冬季皆寒冷异常,大量平民死于严寒,街边冻死之骨累累。然而,伟业之国第一个隆冬温暖平和,街上行人熙攘,不见冻尸横陈。诗人赞赏,新朝大胜之火融化了暴政之坚冰,此为暖冬,势必将迎来盛大春日。
一切都很乐观,但是新朝的剑斩落之时,必有旧朝的刀招架。
南部的旧朝军迅速瓦解溃败了,或者说,他们被那些精英贵族青年放弃了。看到那个贵血出身的亲王放弃了他的表兄,直接奔赴西部,投靠他看不上的“暴发户“的密函时,阿尔图感到极其不可思议。
“旧秩序能够一直延续,那么说明他们也有强大而顽固的支持者。”奈费勒躺在床上阅读传令官加急送到的信函。在上一轮战线推进的转移中,他感染了风寒,在昏睡了一天一夜后,他的腰痛得连坐起来都不允许。于是两日之前,奈费勒缺席了首次与南方军官团的作战指挥,直到现在他才看上战报与密信。
“芮尔也说,东部那些年轻贵族不想干了,他们决定盘踞在西部的山间与我们进行长期战斗。有一位被称为[黑帕夏]的,带了一支军队直接绕着间战区夜行偷渡到西部来——这家伙不简单,未来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往好了想,他们在垂死挣扎了。”
“是,我们会希望在今年结束之前,突破第二道山障。冬天进行山地作战实在是很不容易,这会是一场硬仗。”阿尔图将手捂在奈费勒脸上,感受他的体温,“所以,你先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
“回家休养吧,让萨米尔为你理疗一下腰部,估计是受寒了。”
“家?我的家还被这群屠夫占领着!”
奈费勒下意识地就想坐起来,但腰痛很快便将他扯回床上。从醒来之后,他便感觉到自己对下半身的操控性明显地降低了。这是腰伤恶化的直接表现,也是这具躯壳在冬季开始恶化的一个明显结果。
“嘘,冷静一点。”阿尔图躺下来靠在奈费勒身边,每每这种时刻,他都会尽可能地让奈费勒感觉到自己切实的,可以依赖的存在。他感觉到无奈,因为此时面对的不仅仅是某种情感,更加是战争的现实,“你要让这里抽出很多医护人员和侍从专门来照顾你吗?你卧床之后,照顾你的人手翻了两倍,我们很快又要进发,你……唉,不要自责,这真的不是你的问题,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奈费勒不住地摇头,他面如白纸,嘴唇在轻颤:“你们多久走?”
“两天,继续西进。”
“好,两天后我能正常坐起来。”
“我更希望你不要那么辛苦!休息吧,你参与指挥了三场大胜,鼓舞了整个国家的民众,已经够了!”
“我梦到了母亲。”奈费勒握住阿尔图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梦到她在石榴树下看着我,她在等我回去。我离开了太久了,我要回到她身边了。”
“你不是不相信预知梦吗?”阿尔图将奈费勒的揽入怀中,他明显感觉到这具好不容易才康复起来的身体,又开始萧条下去。奈费勒已经支撑了很久了,但是季节更替是难以抵御的自然规律,哪怕是一个温暖的冬季,对于这样一位病人来说依然像一条无法涉过的大河。
“阿尔图,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属于我的这场戏很快就要结束了。”奈费勒蜷缩到阿尔图怀中,像是做了噩梦寻求安慰的孩童,“我可以多看看这个国家吗?我可以多参与到这桩伟业中吗?我可以多和你呆在一起吗?这太自私了,但你怜悯我吧!给我点时间,让我试一下我还能不能坐起来。”
“嗯,我答应你,我希望你好起来,能回到你的家乡。”阿尔图贴着奈费勒的脸,热泪流过二人紧贴之处,“我也好希望你不要离开。”
“我不离开,我一直在。”
两日之后,阿尔图从指挥所回到后方的疗养院时,看到奈费勒正坐在桌前用餐。虽然表情不太好看,但他在将炖羊肉往自己嘴里塞,脸上重新挂起血色。见阿尔图进来,他招了招手:“昨晚,我看了下探子送来的密函,现在我家乡的抵抗军的规模已经很大了,他们甚至缴获了攻城器械……总之,他们也在等一个时机,那我们要快,不然他们很可能会面临围剿。”
阿尔图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奈费勒,按耐不住喜悦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啊爱卿,那收拾一下我们就出发吧。”
还是得多相信奈费勒,不要擅自替他做决定。不论过去,现在,亦或着未来。
新年的第一日,芮尔传来捷报,东部旧朝军全部投降,伟业之国终于收复了沟通东方的重要的商贸枢纽。不仅如此,这也意味着伟业之国可以向东部友善的邻国求援了,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胜利。
这日夜里,阿尔图给奈费勒开了一瓶酒。在建国之后奈费勒还从来没沾过酒,如他所言,“喝茶已经喝得品不出水浆的滋味了,让我尝点别的吧”。阿尔图一听就开始说教一些饮酒对身体不好之类的话,但奈费勒坚决地用毋庸置疑的目光瞪了回去,像个非要讨糖酥吃的孩子一样闹起脾气:“喝又怎样,两杯小酒还能喝死我不成?”
虽然命令自己的苏丹给自己开了珍贵的窖藏,但奈费勒只是蘸了一两口就没有再动过酒杯。他当然喝不下酒,这具在战事中过于疲劳,又被冬季磨损的身躯,碰不了一点酒精。这只是他觉得新年应该开佳酿,尤其阿尔图应该好好犒劳下自己罢了,这位几乎不眠不休地投身战事的苏丹,如果不是被这样捉弄一下是不愿意放纵自己的。而且不论自己现在是怎么一副模样,既然是新年了,那就高高兴兴地庆祝一下吧,这还是大捷时刻呢更应该欢欣喜悦。
“你活到新年了啊,一些人的脸色要难看了。”阿尔图伸手刮了刮奈费勒的脸。这张脸的脸颊又开始凹陷下去了,但是总归还挂这些血色,看起来还不是垂死的病患。
“哼,以后还会更难看的。”奈费勒捂了捂身上层层叠叠的衣物,支着胳膊看天上的星辰与明月。山间的视野很好,繁星仿佛一条盛着奶与蜜的长河,在天幕上流淌。
“你家乡的星空看起来和这个差不多么?”
“事实上是同样的月亮与星河,但我会说是我家乡的更美。”
“王都的呢?和这里比起来如何?”
奈费勒转过脸来,眼含笑意地看着阿尔图:“有点可惜,与你密会那夜,只有月亮没有星辰。”
阿尔图惊了一下:“你这都记得!”
“我记得的东西可多了,你想我从你出生开始数落你的行径么?现在就可以。”
“免了吧我的大维齐尔,一年之始,可别害得你的苏丹气昏倒地!”
“嗯,好,一切都是我的苏丹说的算。”
“那什么都是我说的算的话,你接下来一定要答应我哦。”阿尔图挪了挪椅子,坐到奈费勒身边,盯着他藏在袖中的手,“你要带我看看你的家乡,介绍一下那儿的民众、美景,还有佳酿。我第一次去,是客人,好好招待我。”
“我答应你,你会看到她有多美的。”奈费勒注意到阿尔图的目光,将手伸出来,“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的手看。”
“因为好看啊。”
“你觉得好看?”
摘掉绷带之后,可以看到奈费勒的双手上交错着无法消除的伤疤,经历持续的生命之水的疗愈和多次手术之后,形态也依然无法恢复如常。他仍戴着那些价值不菲的绿宝石戒指,把自己的双手妆点得贵气华美,但伤了便是伤了,怎么都遮掩不住残缺的痕迹。
“不论如何都好看。”阿尔图伸手与奈费勒的手指纠缠在一起,“你们的宗教里,有一位圣人为了世人受刑,于是手心中有无法愈合的伤疤,日日夜夜流下高尚的血。”
“要是我说,其实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呢?”
“为什么?”
“因为这些故事大多是在强调圣人被钉死的姿态,反复咀嚼神圣的殉道。但我更喜欢他游历布施的过程。”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奈费勒在直直地盯着阿尔图的眼睛。伟业之国的苏丹微醺,他不太读得明白这双眼睛中究竟想要传达什么,有些茫然地皱了皱眉。于是奈费勒主动地探出身子,双手捧住阿尔图地脸,低语道:“阿尔图,我的苏丹,当你站在我的坟墓前,不要为我哭泣,不要为我祈祷,不要反反复复念诵我的功业。你要笑,你要为我唱歌,这样就好。”
奈费勒吻上阿尔图的唇。新年之夜,酒精味的吻,奈费勒没喝什么酒却感觉到自己也有点醉了。
一个月之后,西进的新朝军歼灭了贵血亲王的新朝军。这支士气高昂越战越勇的大军,接下来面对的是旧朝中年轻的军事天才“黑帕夏”。这可是个硬茬,他在东部拖着一群废物贵族和组织度低下的军队愣是挡住了芮尔的两次强攻。这一次,这位旧朝最后一位将军决定为了他所忠诚的旧世界,对伟业之国抵抗到底。
事故容易出现在一切顺利的时刻。在首战次日,气温骤降,山间尤为寒冷,以暖冬为估测进行备战的新朝军一时间陷入后勤不足的恐慌。在旧朝军毫不犹豫地对驻地民众进行掠夺,并发动攻击的时刻,新朝军究竟是等待中部调动物资赶到山地,或是现在从民众身上“借来”必备的物资呢?
新朝犹豫了三天,缺乏物资的大军不安了三天,上下一片哗然。有穿着单薄布甲的士兵冲破重重阻拦,冲到苏丹面前质问说,我们高尚的军队是否有足够的衣衫,明日还能否喝上一碗御寒的热汤,受冻的将士又能否得到温暖安置与医药救助?苏丹啊,你为何沉默不语,您要保护您的国民,但我们不是您的国民吗?
不管怎样,都得在今夜做出决定了。阿尔图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自气温骤降以来他就不怎么能睡得好。不仅仅因为紧急的军情,也因为在转寒的第二日,奈费勒突然就在作战会议上昏倒,随后一直卧床不起。
阿尔图坐在奈费勒床边,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发。
“如果我要化身魔鬼你会怪我吗?”
奈费勒发着烧正在沉睡之中。在作战会议上昏过去之后,他只是断断续续地在服药和用餐的时刻醒来,以至于医生不得不委婉提醒阿尔图,是时候做好一些最坏的打算了。
“[征用]也好,[借取]也罢,其实都只是掠夺吧。我感觉我挺伪善的,高得吓人的农业税难道就不是掠夺了吗?是不是因为加税不够直观,直接派人去拿更丧良心一些?”
奈费勒没有回应,阿尔图只是在自言自语。
“只是我有点担心,一次又一次,我,我们的底线会在哪里。我不是你这样,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的好人,一定能守住自己底线。就像如果不是你拼命阻止,我就要杀俘了一样,我甚至能感受到,一些过于极端的情绪在我的心中徘徊着。而往往是你注视着我的时刻,才能让我从极端的情绪中缓过来。”
阿尔图叹息一下靠在床头休息。没过一会,他感觉到谁在轻轻地拉他的小指。
“我的苏丹……”奈费勒睁开眼,他的牙齿在打颤,双眼有些无法聚焦,“让我来。你可以相信你的民众,让我来谈谈。”
“黑帕夏”毫不犹豫地进行掠夺的原因之一是,越往西去,异教徒越多。这位虔诚的国教信徒对异教民众没有丝毫同情,他认为自己没有把这些异教徒的儿子阉割了强征入伍就已经是仁慈了。在他看来,异教徒本身就是霸占着帝国的资源,享受着前苏丹的恩惠却又在前朝覆灭后忘恩负义的叛徒,财征尽人换种只不过是天罚罢了。
而正好,新朝有一位出身异教家庭,来自被屠杀的少数民族的大维齐尔。
演讲是在异教徒的教堂中进行的,再不关心时事的民众都聚集在花窗下,要见一见这位传奇大维齐尔。在异教徒的聚居区,一直对这位大维齐尔存在好奇,并且流传着一些真假难辨的传说——什么在人间历经磨难的苦修徒,誓要以血肉布道祂的仁德之类的,时常带着鲜明的宗教色彩。有什么比亲眼见证一下这是一位怎样的人,更加能确定那些传说的真假呢?
当苏丹将裹在黑袍中,若隐若无地露出身上的伤疤,苍白而脆弱的大维齐尔抱在怀中走到众人面前的时候,窃窃私语纷纷休止。有人不可思议地双手合十,有人手指眉心祈祷起来,更多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极具神性的一幕。
奈费勒说,这是一场表演,包装出一位受尽苦难的圣徒,展露他受难的姿态,吸引他的同胞们的共鸣。让他们看他肉体的脆弱和精神的坚定,让他们看他受过的折磨和今日的宽恕,让他们看伟业之国的维齐尔与那些旧朝余孽截然不同的模样。
奈费勒在讲述圣人游历的彩窗下说了很多。他说到自己曾经遭受的,说到新朝将会带来的改变,说到具体的对于战争区域重建补偿的规划,也说到关于少数民族以及异教徒的生活。他病得厉害,说话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胸腔中带出沙哑地气音。但这是多么浑然一体的出色表演啊,有年迈的母亲跑到台上亲吻他受过重刑的手,说他是为了世人遭受苦难,是活着的圣徒。奈费勒先是一怔,然后顺着这位母亲的思路说了下去:“不论多少次,我都愿为这桩伟业忍受暴政的鞭笞,戴上那顶祂戴过的荆冠。”
这番表演非常成功,而且在这被蹂躏的地区迅速传开。民众开始自发地为新朝地军队贡献物资,并且邀请将士们住到自己家中。当然,伟业之国的苏丹一再强调,这一切是自发式的借取,而非单方面的征募,但仍有大量的异教民众表示,这一切是为了支持这一桩伟业,这是他们为了维齐尔所说的那个更好的世界做出的抗争。
“哎呀,这份虔诚……我可极少在王都见到。”阿尔图坐在书案前翻阅这些天的账目,太多太多了,而且还有大量的匿名部分。
“你觉得只是虔诚么?”奈费勒卧在床上向阿尔图发问。
“还有笃信?”
“是对一个能够切实改善自己的生活处境的新政权的信任,我们伟业之国的民众过着怎样的生活,大家是看在眼里的。一个对宗教有着毋庸置疑的笃信的地区,往往正是因为被掠夺得除了这份信仰便什么都不剩了。阿尔图,这些民众对我们敞开了心扉,你大可顺着他们的心进行引导,而非粗暴地进行教化。”
“这些我从前还没有多想,幸好有你在。”
“我可能做不了太多事情了,那就扮演好这个伤痕累累的圣徒吧。”
“你不喜欢这样的故事,那就别那么说。”
“但是当我的价值就只剩钉在这十字架上,供人瞻仰了呢?”
阿尔图攥紧手中的文件,痛苦地抿唇。奈费勒的身体在降温之后堪称在慢慢垮掉,他已经无力参与到作战决策中了。在策略上来说还让他随军前进,并且抽调人手对他进行看护,就是因为他现在在西部地区有特殊的威望,能成为与异教民的沟通的桥梁。苏丹说不出话来,哀痛充斥着胸口,让他费尽全力去压制酸了的眼睛。
但维齐尔却笑得很轻快:“别为我难过,我很高兴,在最后时刻也还能做些什么。”
在民众积极的支援之下,新朝军撑到了中部调转物资的时刻,并且挡下三波敌军趁虚而入的疯狂攻击。并且在那的半个多月之后,气温再度回暖,伟业之国的大军在冬季终末的暖阳中行军,一路作战一路解放奴隶颁布新政,并且帮助被屠杀的地区重新建设。一直到三月初,一支名为“阿塞娜军“的部队在前朝军的大后发发动起义。“黑帕夏”腹背受敌,阵脚大乱,新朝大军势如破竹,这场内战的决胜时刻终于来临。
在决战那日,好不容易状态稳定下来的奈费勒突然发起高烧。出于稳定军心,尤其让苏丹保持平稳的考虑,医生与侍从在商讨过久约定压下了这个消息并一同承担责罚,他们对外只是宣称奈费勒感染了风寒,不方便见人。
七日之后,”黑帕夏“在无可挽回的战败之后自刎,至此,成规模的旧朝军队彻底瓦解,只剩小股零散势力还在负隅顽抗。伟业之国基本收复全部领土,也终于打通了通往奈费勒的领地的路途。
在疾驰向阿塞娜军占领区的马车上,阿尔图紧抱着怀中高烧不退的奈费勒,用手在他的脖子上试探他的脉搏情况——紊乱而且微弱,传递着极其危险的信号。
在凯旋回到后方,看到医生与侍者们突然对着自己行前朝的跪礼请求宽恕时,阿尔图就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了。在发现奈费勒只是病重垂危的时候,阿尔图竟然松了一口气,然后忍不住就吻了上去,不断吮吸有些干裂起皮的下唇。这吓得一旁正在打开餐盒的侍从直接手一滑把碗碟打翻在地。
“咳咳,反正,我就说那是异教徒的礼仪,反正他信了。“
“笨蛋……”奈费勒无力地笑着。
“能说话了就骂我?”
“我会一直骂你的,你是我的苏丹,我得监督你。”奈费勒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完全就是气音,他将脸贴在阿尔图手心里,提出他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问,“为什么是[我也爱你],我向你告白过吗?”
“有啊,你亲口说的[我爱你]。”
“我没有印象,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还在狱中的事情啊,你不要不记得啊,那是易卜拉欣冒死带出来的话。”
“哦,那我想起来了。”奈费勒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种事情真没有那么难以察觉,只不过在理性的生活中人们会认为同志便不可能是情人,苏丹与维齐尔之间也不会有其他可能,就在眼前双双飞过的蝴蝶也会被当作无情无色的落花。稍加思索,奈费勒眨着眼睛说,“唔……我爱你。”
“怎么突然那么肉麻?”阿尔图扑哧一下笑出来,将奈费勒又搂得紧了一些。
“我想亲口对你说一次,看看你的脸一下子熟地通红的窘样,这样我又能这样说教你了——你可是苏丹,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要因为小情小爱自乱阵脚。”奈费勒抬手用指节刮了刮阿尔图的脸颊,在看到预料之中的反应之后,他并不恼怒,眼中反而是满满的不舍。
“哇!好刻薄,你的余力就是用来讽刺我的吗?”
“别忘了,我一直是你……您,最主要的政敌。”
奈费勒沉沉睡过去,不再回应。他的皮肤烫得可怕,呼吸逐渐变得微弱。在车马整顿的间隙,医生递来汤药,但也委婉地告知阿尔图,这些汤药也只是做一些最基本的治疗,事到如今,其实医生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预料之中的判断,阿尔图并不觉得意外。在汤药又一次无法灌入奈费勒咬紧的口中时,阿尔图再一次含着汤药吻上去,再一点一点地将汤药渡到奈费勒口中。其实轻松多了,因为现在可以和怀中的爱人紧紧拥抱,不用担心那会带来额外的痛苦,不用担心在纠缠之时会吮出血腥的味道。只是一个绵长的吻罢了,要的话以后可以这样亲吻无数次。
“阿尔图,你还来吗……”含糊不清的呓语在血色全无的唇间吐出。
“嗯?来啊。”
在说胡话了啊……额头好烫,这发热是真的完全退不下去吗?
完全听不懂的家乡话,在说什么呢?
阿尔图解下自己的外衣,为奈费勒又裹上一层。有用吗?可能是完全没有用的,但是真的很想做点什么留住你。除了陪伴还能做什么呢。
“妈妈,对不起……”
听到这句意识不清,但仍然愧疚着发颤的梦呓,阿尔图终于按耐不住哭出声来。如太阳一般的苏丹泪如雨下,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发出呜呜的哽咽。他的眼泪打湿了奈费勒的睫羽,双手唯恐失去一般紧紧地环绕着那轻薄如纸,即将逝去的身躯:“那你活着回去啊,就这么点路途了,活着啊!你不是很能活吗?最恐怖的暴政都杀不死你啊!”
“再为我唱一次歌吧……”
这是呓语,是回答,是无意识的呢喃,还是生命尽头的恳求?这是在对妈妈说,还是在对恋人说?
“我给你唱,你要多少次我都给你唱!”
仿照记忆中的旋律,忆起漆黑高墙下的月光,阿尔图哼唱起那首来自遥远边陲的歌曲。
亲爱的你无需惧怕
寒冬在日出时融化
当冻土中再次开花
我也从远方回到家
……
次日清晨,马车抵达奈费勒家族领地的一座教堂。这座教堂遭到了劫掠,有价值的神像器皿一扫而空,玻璃彩窗被砸碎,墙壁上描述宗教故事的壁画也遭到涂鸦。但是由于被征用为军需仓库,建筑的整体结构没有被过度破坏,还保持着基本的外形。老神父与几名阿塞娜军的领袖在教堂门前正在等待他们的苏丹。他们在侍者掀开马车的帘子时,恭敬地微微低头以示尊敬——这是新朝的礼仪,无需跪拜,只需致敬。
“是你,你是阿塞娜的儿子!”老神父突然叫起来。
“Չենք տեսնվել շատ ժամանակ(好久不见)”奈费勒从阿尔图怀中抬起头来。
“Բարի վերադարձ տուն.(欢迎回家)”老神父赶紧迎上去,满眼痛心地看着躺在苏丹怀中的维齐尔,“孩子,你受苦了。”
清晨时分,阿尔图感觉到奈费勒在自己怀中挣扎,并且一下一下地咳嗽。一开始阿尔图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想要继续合眼。于是奈费勒先开口了,他说阿尔图你抱得好紧,他呼吸不上来。这会阿尔图才真的醒了,猛地一摸才发现奈费勒现在出了一身大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大好消息是,那骇人的体温竟然降下来了,现在奈费勒只是低低地发热。但他依然算不上很清醒,苍白得仿佛透明一般,阿尔图抱起他的时候感觉像是在抱起一束花。
“这是为我洗礼的神父,他看着我长大成人。”
神父捧起奈费勒的手,摩挲着,感受着,用祷告的口吻讲述着:“好孩子,这片土地上的民众都知道你的故事。知道你过去十余年在王都为了改善民生做的努力,知道你为了彻底改变这个世界饱受折磨,也知道你成为大维齐尔之后如何艰难不易地施政。我们都知道阿塞娜的儿子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不会被风雨摧折。”
“母亲……我……”奈费勒感觉自己的情绪要失控了,“我,我真的很对不住……”
“你知道吗,其实你的母亲经常提起你。她多么骄傲,说她的孩子为了万民的幸福,牺牲了自己微小的幸福,她教出一个心怀苍生的了不起的儿子。在最后,她仍在为你祷告,希望你能成为那个改变世界的人——她一直和你有同样的理想。”老神父划了了十字,再将手放在奈费勒额上,“你做到了,阿塞娜会为你骄傲。”
没有预想中的落泪、痛哭,或者忏悔。或者说,奈费勒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太意外。那可是母亲,是腰间挎着马刀,走到田野里询问农民需要什么的阿塞娜。尚还年幼的奈费勒就这样拖着自己行动不便的腿,一瘸一拐地跟着母亲走遍领地,去看那些最普遍的众生,去听他们最真实的声音。临别之际奈费勒与母亲吵了一架,之后他们交谈得不多。但也是母亲将她从王都带回来的治国理论书籍放在包裹里,又沉默地递上一张她接触过的清流份子的名单。她怎么会不支持自己传递给下一代理想呢?作为母亲忧心忡忡地牵挂着,但作为阿塞娜怎么会不为踏上相同道路的儿子骄傲呢?然而人往往就是这样,在听到那个确切的肯定之前,就无法真正饶恕自己。沉重的愧疚与负罪,真正落下之时没有激烈的回响,只像是一个很轻的吻,跨越时空,穿过无尽长夜——母子间迟来的吻别这才落在奈费勒额上。
“这里的人们会在废墟上重建他们的家乡。”奈费勒指着远方正在发放物资救助难民的抵抗军对阿尔图说,“总有一天,那些流血的伤口都会痊愈,下一个春天又将到来。”
奈费勒的故宅被放火焚毁,但是他的一些亲戚依然逃出生天,加入到抵抗作战中。旧朝军集中屠杀大量信仰异教的成年男性,但是在阿塞娜统治过的领地上,太多女人早就开始接触刀剑,最普通的农妇都更有向披甲士兵挥动锄头的勇气。抵抗军中最开始一半的成员是女人,在经历过扩张改组后仍有三分之一的战斗人员是女人。现在她们又投入到重建之中,帮忙埋葬一直裸露在外的尸体,清理倒塌的房屋,或者参与到运输物资的工作。在看到苏丹与大维齐尔经过的时候,会举起她们的佩刀致敬。
“好地方啊,真是个好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阿尔图抱着奈费勒走在田埂上。他们没有带着侍卫与仆人,毕竟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就是最好的守护者。这里的麦田在战争中被烧毁,但现在人们开始准备新一轮播种。农民说这个春天太温暖了,今年一定会好收成。
“她本来更美丽,但是敌人在这里实施了焦土政策,麦田,房屋,还要很多自然景观都被破坏了。”
“那等这里重建起来,你再带我重走一遍?”
奈费勒没有回答,他伸手环住阿尔图的脖颈,合上眼,安静地依偎着。他依然虚弱,苍白,气息虽然平稳但是却很轻,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鹤。
阿尔图一直走着,看到地平线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山坡,在山坡上一棵高大的石榴树矗立着。那棵树明显被放火烧过,树干倒塌了一半,狰狞的断面上还残留着火焰灼烧的痕迹。但那没有被焚毁的一部分如常繁茂,在春日中挂满嫩绿,并开了满枝的石榴花。石榴花在春风中摇曳,投下一片花香馥郁的绿荫。
“就是那棵石榴树,在我出生的时候,它就那么高大。”
“敌人没有毁灭它。”
阿尔图将奈费勒带到石榴树下,让他靠着饱受蹂躏的树干坐下来。回到故土的奈费勒没有再露出忍耐病痛的痛苦神色,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现在也平静地安宁靠坐地在石榴树下憩息。阿尔图坐在他的身旁,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支着,就算是当了苏丹他私下的坐姿也还是那么随意到狂野。
多好的地方,在这里能看到麦田,教堂,还要正在重建的故宅。草地也是恰到好处的柔软,稀稀的雏菊正从嫩草中探出头来。好一个温暖的春天,温暖到大地上的鲜花都早早开放,迎面而来的风中满是芬芳气息。
“阿尔图?“
“我在。”
“我可以继续做你的维齐尔吗?”
阿尔图惊讶地看着正望着故宅方向的奈费勒,但是他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当然可以,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维齐尔了。”
“我想亲手终结这些战时政策。我明白的,这对民众带来了太大的伤害,也损害了伟业之国的形象,所以我希望能参与到战后的建设中。我有很多想法,我想把它们逐个落实了,我想亲手让这桩伟业变得更伟大。”
“当然可以,大伙都等着你进一步的发挥呢。”
“我还在想……要怎么给孩子们继续讲那首诗。那首诗在讲,不要顺从所谓的命运,要和压迫与囚牢斗争到底。那时候我提到苏丹的黄金镣铐,但还没说完就昏过去了,以后真得多注意一下……说起来,那个镣铐还是陈列在博物馆吧,我觉得没必要融掉,不如让后来的人都看看曾经的暴政,看看所谓的天命之人并不是不可战胜的烈日。”
“哎呀,博物馆,内战打昏头之后就没有再建设了。过段时间吧,到时候你提个字吧。记得,别写诗,写点比较适合隽永在石碑上的文字。”
奈费勒噗嗤地笑了出来,现在他真的很幸福,虽然苍白,但眼角却有一抹微红。他手上拾起一朵石榴花,举到眼前仔细地看:“就在刚刚,我想到我的狱中书信集的标题了。
“是什么?“
“当命运把人们赶进坟墓。”
“好标题,但是有点长,一定要那么长吗?”
“我感觉唯有这样才能概括那个情形,那些文字,都是一个已经被所谓的命运判了死刑的人留下的。而我……”奈费勒将石榴花别在阿尔图的耳朵上,“而我还想继续写下去,还有很多东西要写。”
“那我会陪着你写。”
“不仅仅是写作,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做的。我想复建一下我的射术。就是在这里,我的母亲教我射箭,我第一次射落树上的石榴。”
“真好,到时候你可以试试射杀暴政的那张弓,不过那个磅数有点高。”
“那我多练练吧,我能做到的。”
“当然,只要你想,你能做到任何事情。”
“夸张了,麻烦的事情还是很多的。比如小圆和铁头的婚礼,我觉得应该隆重一些,但是这个时候搞太隆重又不太合适。真是两难,身为长辈为姑娘小伙操心婚姻好难啊,一点都不比治国简单,我再好好想想吧。”
奈费勒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提到苗圃的扩招和大学堂改建,谈到要如何补偿被征收过高农业税的农民,谈到扶持国内的文艺创作事业。从国家谈到私人,从私人又谈到阿尔图身上——他不厌其烦地交代起阿尔图务必注意形象,尤其是坐姿,能不能别坐着坐着把脚放到椅子上去了,跟那个暴君似的,很难看啊!追随者们是习惯了他这德行,民众会怎么想,各地的领主怎么想,以后外国的使节又怎么想?以后要是看到他公开场合还这样,真的会拿手杖敲打他的腿。
阿尔图听了一直笑,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是奈费勒,他说什么那就只能聆听教诲了啊,这可是伟大苏丹承诺过的给予这位苍白牛虻说任何话的自由。
累了,奈费勒说要小睡一会,于是捻着一朵石榴花,靠着石榴树安静地睡着了。暖阳斜照在他的面孔上,归乡的游子仿佛一尊陶瓷烧制的塑像,温润典雅,泛着柔和的光芒。
好安静,除了风声、鸟鸣,以及远方劳作的人民的劳动歌谣,这天地间就没有其他声响。
一片火红花瓣落在阿尔图鼻尖上,百无聊赖的苏丹想,要不给他的维齐尔编个花环吧?说干就干,阿尔图站起来,找一些比较长的坚韧的草叶配合柔韧的树枝进行编织,再围着石榴树寻找比较完整的落花。
最近没有下雨,风也不大,这里的落花大多都是自然脱落,因此不难找到一些完整的花朵。阿尔图很快就完成了花环,并最后检查和固定好每一朵花的花托。有点粗糙,但这样的花怎么编织都会很好看,就像这个国度,即便在内战中伤痕累累,但是这些可爱的人们一定会把她重新建设起来。
奈费勒的家乡真是个好地方,生养好人,也生养好花。离开这样的地方一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啊,要是自己可真舍不得放下这些花。
忽然,阿尔图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转头,他看到奈费勒扶着石榴树站了起来。奈费勒身形摇晃,腿脚明显支撑不住他的身体,马上又要栽倒在地。
“阿尔图?“
“我在!“
阿尔图几乎是飞扑过去将奈费勒扶住,用自己的臂膀支撑起奈费勒又瘫倒下去的身躯。奈费勒靠在阿尔图的肩头,因为被从腋下支住身体而有些呼吸不畅地喘息。他伤痕累累的双手环住阿尔图强健有力的腰,阿尔图也不断调整姿势,让奈费勒的胸腔不要被压迫住。
他们沉默地拥抱着,就这样在石榴树下久久相拥。
“我也在。”长久的沉默后,奈费勒终于回应了。
阿尔图为奈费勒戴上石榴花花环,用力地支起他的身体,让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往自己身上压。苏丹为维齐尔整理压在花环下的碎发,轻吻过他的唇,再轻声发出只属于二人的邀请:“走吧,带我去看看你走过的路。”
“好。”
于是,阿尔图与奈费勒扶持着朝春光中走去。
【全文完】
Notes:
至此,正文便完结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但愿你们在这个故事中得到独属自己的体验。
作为作者,我可以骄傲地说出那样的话了——我创作出了不起的作品!过去的我会为现在的我骄傲。
至于番外,有这个计划,想要写写在内战期间图奈二人的生活。私人的,公共的,政治的,情感的种种,但是容我先休息吧。这部书会出本,cpsp赶不上,窗了。深o首发,杭o2.0和cphz都会参。综合各种考虑,仅场贩。有幸得到了很多老师的厚爱参与到美术工作中,我心中满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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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o (Guest) on Chapter 1 Sat 13 Sep 2025 08:0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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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Guest) on Chapter 1 Thu 18 Sep 2025 01:0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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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lantawintergreen on Chapter 2 Fri 06 Jun 2025 03:3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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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lde_Phoenix on Chapter 2 Fri 06 Jun 2025 03:3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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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zygcw on Chapter 2 Fri 06 Jun 2025 05:4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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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lde_Phoenix on Chapter 2 Fri 06 Jun 2025 08:2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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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qms on Chapter 2 Fri 06 Jun 2025 03:5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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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lde_Phoenix on Chapter 2 Sat 07 Jun 2025 08:3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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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17_com on Chapter 2 Tue 10 Jun 2025 05:0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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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lde_Phoenix on Chapter 2 Tue 10 Jun 2025 12:2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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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_S_Z on Chapter 2 Tue 29 Jul 2025 06:4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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