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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6-09
Completed:
2025-06-24
Words:
14,430
Chapters:
3/3
Comments:
3
Kudos:
10
Hits:
333

【聂卫】空壑

Summary:

卫庄此生一共向盖聂发起过三次纵横决战,第三次他终于战胜了盖聂,代价是,出现了一件比横败于纵更可怕的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Chapter 1: 上

Chapter Text

一、

 

汉五年正月,刘邦大败项羽于垓下,二月末,项羽退至乌江自刎,刘邦遂登基称帝,史称汉高祖。

高祖尝言:秦以法峻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今朕承天命,当法三代之治,隆礼乐,重教化,使刑措而不用。待即位,即拜叔孙通为奉常,位列九卿,以立汉家章程。叔孙通何人?儒学大家,早年师从孔鲋。孔鲋者,或言其为孔子之后。及拜奉常,宫廷祭典、乐府新编,一应礼仪琐事,皆为其掌。

高祖尝观九州疮痍,命通辑六国遗文,编纂成诗,传于后世,以慰六国之殇。

适逢天子寿诞,风调雨顺,海晏河清。上大悦,赐宴文武。百官尽献南北珍宝,独不见通。

高祖怪之,问诸大臣:奉常何在?

答曰:春二月,奉常得民间异书,其文诡谲,多述鬼谷门人纵横捭阖之事,间以谶纬。览毕,夜梦玄蛇噬鼎,遂病不能朝。

高祖:奇哉!何不呈上?

答曰:盖因此书残卷未终。自张仪连横以强秦始,至苏秦合纵以弱齐终,其间不过百十来年,上不涉春秋,下不载当世。奉常以为,疏漏实多,遂遣人于民间再搜,再不能得。自觉以此残篇献于陛下,有负陛下所托。然天子寿将近,而乐府诗将远,左右为难,故而抱病。

高祖听此,叹曰:奉常何苦!朕填词一阙,以慰爱卿忠志。万望爱卿早日康复,为国分忧。

 

歌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此事传于奉常府,叔孙通闻之,病势愈笃,左右见其色若死灰,气息奄奄,惊疑俱生。妻乃问其缘由,通自言:

秦时吾以文学征,待诏博士,后从武信君、怀王及项王,汉二年才投天子。陛下此歌,名为勉励,实为讥讽。吾非忠志猛士,实乃四姓家奴,忝食汉禄!

其妻听此,哭奏天子。天子不悦,抚膝长叹:通实多虑,朕并无此意。

朕遇此诗,如遇旧闻。

鬼谷历来只留弟子两名,一曰纵,一曰横,纵横捭阖,天地之道。出师之日亦为决战之时,胜者即代鬼谷纵横天下。然不知何故,当世鬼谷两弟子竟同时发迹于庙堂。

盖聂者,精纵剑之术,尝事秦皇,秦皇尊其为师,授剑术。荆轲,盖聂故人也。轲刺秦未遂,事败。聂受轲之托,携其子天明去秦。秦王闻之,以聂为叛。后天明得燕太子丹遗命,为墨家钜子。聂遂与墨者共进退。

其后,聂竟复为楚贼项羽所用,辗转其间。其事曲折,朕亦不能详知。汉楚争锋之际,或言聂陨于兵燹。然其骸骨终不可得,莫知所终。

卫庄者,精横剑之术,或言其乃郑庄公之裔,尝事韩王。及公子非使秦,见诛于秦狱,韩遂亡。庄乃落为草莽,阴蓄死士甚众,谓之“流沙”。流沙之徒,布于六国。或为间,或侦伺,或行刺,其行也,若沙砾渗于九地,无隙不入。

汉楚相争之际,庄尝率流沙助朕者再。朕感其义,故未穷剿其众。

通既为鬼谷遗诗废寝忘食,朕感其志,遂诏天下并诸侯封国:凡有涉鬼谷子事迹、典籍、轶闻者,悉数搜求上呈,以录于史册。

 

 

二、

三日后,有一男子前来乐府谒见奉常,自称当世鬼谷横剑传人,佩有名剑“鲨齿”。

门童禀报,叔孙通却不见喜色,盖因诏令发布后,冒充者如过江之鲫,而实质名归者杳然。几经面陈,皆是竹篮打水,白费功夫。

目下此人佩剑不知真假,剑术不知深浅,却闻“鲨齿”之名,传人之名似乎也未尝空穴来风。

叔孙通于是对门童道:你且如此……

一柱香后,门童返回,对男子说:

我家大人对先生尚有几问,还望先生据实相告,毋要欺瞒。

男子:请讲。

门童:先生姓名?何许人也?

男子:决岚。无姓。孤儿出身,鬼谷长大。漂泊江湖整十载,听闻朝廷搜集鬼谷纪事,特来此地投奔奉常。

门童:先生佩剑何来?

决岚:师父所赠。

门童:尊师何许人也?

决岚:卫庄。

门童:尊师现下何处?

决岚:师父大隐于市,出师多年,我实不知。

门童:先生所言可有凭证?

决岚:师父曾是张相故交,张相见剑,便知真假。

说罢,将佩剑递与门童。

 

决岚于驿馆苦等多日,内心懊悔,自责行事仓促,唯恐不得引荐又失了名剑。停至第七日,终有名帖递上,邀往奉常府一叙。

通见决岚,喜不自胜,当即聘其为府中客卿,并许下承诺:如若决岚三月之内修成横剑谱,与鬼谷事迹一并编为史诗,其愿奏请天子,授决岚高位。

决岚欣然应允。

然迁延经旬,决岚竟一字未成。每每下笔,便觉有千难险阻,凝滞阻塞,难以为书。决岚一时赴石渠阁,翻检铸剑之书;一时往天禄阁,寻溯剑法之源。或嫌竹简堆叠无序,或怨隶书执笔生涩,不如古篆顺手。

如是逡巡两月,迫近交稿之期,犹不成书。

实则决岚深怀心病:昔年鬼谷决战,彼不愿赴约,便早自师门遁走,横剑之术,只通一半。又恐学业未成,难以自立,复窃鲨齿,此剑随师父二十余载,尝救公子非于水火。而彼竟挟之遁走,如此忘恩负义,哪堪见载于史?

余下横剑谱,决岚纵曾览阅,终不得其真意。今奉常令其编纂剑道史诗、补缀残谱。决岚自苦,心魔未解,如何成书?

值此多事之秋,又有年少投奔乐府,自云其亦是鬼谷门徒,精于纵剑术。缘其开罪诸侯,见逐封邑,遂漂泊京畿以求容身。通虽沉疴在榻,仍委以纵剑谱修纂之任,诺与决岚无二。期月书成,图谱粲然列星,朝野称善,授乐府令。

及决岚奉召入谒,乍见其人,遽然色变——非他,乃决岚师弟玄枢是也!

 

三、

却说决岚骤见玄枢,面上青红交作,好生尴尬。

此中自有缘故:其生性优柔寡断,卫庄故赐名“决岚”,以为勉励。不料决岚习剑三心二意,仕途更似老牛破车——三年未窥堂奥,十载难成篇章。反观玄枢,入门虽晚,却似顺水行舟,剑势行云流水,仕途平步青云。更奇者,此子全无机心,但知循规蹈矩,剑谱命其刺则刺,师父令其跪则跪,浑似提线偶人。

决岚素来厌弃玄枢之行,心中暗讽:男儿立世,岂效辕下驹?尝叛鬼谷之道,欲创惊世剑法。谁料限期在迩,抓耳挠腮之际,只得觍颜求教于师弟。

玄枢胸怀坦荡,倾囊相告。自怀中取一竹简,言其为师父临别所赠。竹简色如古铜。解绳展卷,墨迹如新,首行朱批赫然:

“余败盖聂于乌江,方知纵横非剑也,乃天人之道…...”

后载奇招十二式,浑然天成,其未尝得见。

末页道:

“二十载方悟,剑至极境,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

决岚抚简长叹:师尊果至化境。可笑某半生求变,竟不如师弟守拙。

 

四、

帅帐里酒气熏得人发昏。

沛公的军队已把垓下围成铁桶,这群人便猜着项羽几时授首——有说明日的,有说后日的,横竖都蘸着人血下酒。唯独卫庄一言不发,蜷在帐角磨剑。这柄鲨齿今夜格外沉,因他知道,二十里外的楚营里,盖聂怕也在磨剑。

机关城一役,卫庄并未趁势对墨家赶尽杀绝,纵横似乎仍然悬而未决。子房见状,居中做保,流沙与墨家暂时握手言和。一别经年,卫庄只偶尔在梦中才与少年师哥故地重游,不曾想二人成年后能有这般破镜重圆的光景。

可惜好景不长,次年农家胜七揭竿而起。帝国内危机四伏,沉疴旧病海啸一般排山倒海而来。紧接着便是快十年的军阀割据。大争之世,命如浮萍,二人聚少离多。卫庄每每打探盖聂下落,总只捞到只言片语,流沙去接,往往行至才发现人去楼空,盖聂有意与他捉迷藏般游戏。

如今军中盛传,盖聂为着荆家小子,效力楚军。他们二人倒是又隔着可悲的楚河汉界了。

卫庄行走江湖多年,识人极准。随军数日便摸清刘季秉性。此人能屈能伸,欲成大事,啖父杀子在所不惜,难怪赏识韩信这般堪忍胯下之辱的奇才。昔年项羽自封西楚霸王,对其百般刁难,刘季忍辱斡旋,如今乾坤逆转,能不报鸿门之耻?盖聂偏要此时与楚军暧昧不清,实在糊涂。

倘若盖聂一意孤行,自己何不约他再试纵横?横竖过了今日,他也要死。剑圣之名,与其葬于汉剑,不如殉于鲨齿。卫庄轻抚鲨齿齿峰——渊虹亦为其所折。

三更时,卫庄屏退左右,潜至废驿,放出鬼谷机关鸟传信。不一会儿,只瞧着月光漏过破瓦,正照见来人灰布衣襟上沾的草屑。

此人便是盖聂。

“师哥,何苦给楚人殉葬?”卫庄似笑非笑,掷过去一酒囊。

“荆轲之托,你还他儿子便是。”

盖聂仰颈灌酒,喉结滚动犹如吞刀:

“我早知少羽要败。”

“那你还——”

“多说无益。”盖聂振衣起身,“我以为,你找我只论纵横。”

“你果然倒乖。”卫庄冷哼,“躲我数年,连句交待也不肯给?”

“你得了剑圣的虚名,也许只会更加失望。”盖聂用袖子擦拭剑身,摆出起手式。

“你了解我?我都不了解我自己,你怎么敢如此断言!”卫庄大笑,挥剑便刺。

二人鏖战至黎明时分,天快破晓。盖聂早知卫庄的纵剑术已与自己不相上下,较机关城一役,已须刮目相看。而彼未尝修过横剑,卫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盖聂最终内力耗尽,投剑认输。

卫庄一剑刺入盖聂胸膛,经年恩怨,人走账销。

 

 

五、

“这便是师父的全部故事了。”

玄枢收起竹简,对决岚道:“师哥若还难以落笔,不妨去拜访乐府倡优。你也别瞧不上人家,儒家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嘛。军属将军们也可以探访一二,横竖剑谱他们也要看。如今已无战事,剑谱也好,史诗也罢,不过锦上添花。天子满意即可,何须纠结?”

决岚万般无奈,纡尊降贵去问乐府倡优,什么故事才是尊上最爱?

倡优们笑道:“这世上的事一波三折,也有峰回路转。民间传说最喜欲扬先抑,诗三百里的故事不少如此。先前寡淡无味不要紧,最后一幕定乾坤。咱家排练戏码不下百种,不外乎这几目:寒儒乍富朱衣换,贵胄零落瓦灶寒;浪子回头金换鞘,良家失足玉蒙尘;恶人弃刃归善本,善者迷途堕邪津。”

军营里编武经总要的校尉们也对决岚说:“比武斗剑就和带兵打仗一样,让二追三,后来居上嘛。咱们汉家,尤其是当今圣上,就是乡野出身,鸿门宴全身而退,面对霸王还能以少胜多。你如此说,尊上岂能不爱?”

决岚觉得他们所言十分有理,谢过后继续回屋挑灯苦书,写到横剑剑势,突然疑神疑鬼起来,暗自思付:昔年求学之时,自己每与玄枢较剑,偏要自创新奇招数,十战倒有九败。玄枢比他年幼,入门也晚,更像是“后来居上”。莫非这世事果如倡优所说?

又过了几日,距奉常所定期限只剩半月。决岚疑心无计可消,仍未成书。实在无法,只得厚着脸皮寻到玄枢房中,再求师弟帮忙。

未料玄枢竟道:“师兄可觉得师父手札蹊跷?师父胜师伯之事,细细想来破绽百出。”

决岚惊得茶盏半倾:“你这循规蹈矩的,竟也疑起师父来?”

玄枢指着竹简朱批道:“非我疑心,实在是师父所言百疏一密,难以取信。若是纵横双修便可取首武林,文末何必赘述十二式?更可疑者——何须再写其与师伯数次交锋?且不说故事平淡如水,若我是师父,不妨直言师伯首次试剑便出师不利,此后弟子不分纵横,一齐修炼就是,何须画蛇添足?”

决岚连连称是,师弟所言不虚啊。玄枢见师哥所见略同,便提议重回鬼谷,再访师父问个明白。

二人于是向朝廷告假,收拾细软便出发。

 

 

六、

师兄弟回到鬼谷,发现师父卫庄竟不闭门,反在竹亭煮茶相候。

决岚双手奉上鲨齿,纳头便拜:“弟子当年糊涂——”话未说完,卫庄已摆手:“陈年旧债,莫要再提。”

眼见师父面色恬然,决岚便将当下之困娓娓道来,越说面皮越发臊红,本还想请师父授完横剑术,再想自己所为,实难开口。

玄枢看出师哥窘迫,便对师父道:

“师父,按照鬼谷旧例,纵横该有一战。师哥横剑未成,师父不如……对师哥授完横剑,就当是以师哥磨砺玄枢。”两人连磕了三个响头。

卫庄见玄枢如此诚恳,内心五味杂陈。

“难为你为你师哥求情至此。你二人既然情谊深厚,岂不知纵横一战生死难料?倘若为师杀一弟子,全一弟子,独活之人,忍能尊师命作壁上观?”

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不能。”

卫庄轻笑,手腕一摆便将茶盏摔于几案,砰地一声,兄弟俩连忙低头噤声。

少顷,卫庄复而开口:“罢了。这太平盛世,兵家已无用武之地,我既收养尔等,自当为尔等计深远。决岚,为师便将横剑术传与你,鲨齿也赠与你,你我三人也算全了师徒情分。再惹出事,休与外人提“鬼谷”二字。”

两人连忙答应。

 

决岚在鬼谷待了七日。最后一日午后,卫庄对他道:“为师已将横剑术尽数相告,你出谷吧,从此后不必再来。”

决岚叩头拜谢:“师父大恩,决岚无以为报。然弟子尚有几问,还望师父为弟子解惑,以全传道授业解惑之责。”

卫庄:“讲!”

一问:“横剑出师,还须与师弟纵横相争吗?”

卫庄:“随你们吧。最好…不要。”

二问:“师父所赠竹简,弟子已仔细翻阅,师伯真的如师父所言,败于纵横双修,心甘情愿认输赴死吗?”

卫庄:“当然。”复而皱眉,“如何有此一问?”

决岚:“倘若如此,师父出谷时便已同修纵横两术,机关城一役为何不胜?即便师父日后又有进益,也毋须赘述同门相争如何曲折,直言纵横双修,便可无敌,还能省不少笔墨。”

卫庄:“机关城内多有掣肘,秦兵围困,赶尽杀绝可算趁人之危,胜之不武。怎么,决岚疑心为师?”神情变得古怪。

三问:“非我疑心,师父莫怪。从前弟子不懂世事,一意孤行,还未学成便漂泊江湖,到此年纪才晓得,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矣。可如今弟子依旧不能免俗,琐事缠身,既不如玄枢入世,又不如师父豁达。师父还言自己胜了师伯后,人剑合一,臻于化境,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果真如此?”

卫庄面露不耐:“为师已经据实相告,你若是又耍性子,不信为师,就自己去江湖上悟吧。”

说罢卫庄拂袖离去。

 

决岚几问,其实逼得卫庄内心阵阵发颤。

他自嘲这把年纪,竟也如同毛头小子犯事,顾左右而言他。只因他隐瞒了一件事:剑术绝世,雄霸武林,并非天下第一得意事。早些年还有不怕死的人前来约战,被他打得死的死伤的伤,渐渐他不再沉迷此道,自觉尘事空虚,也不愿被比武仇家找上门,故而隐去鬼谷所在。

天下统一,鸟尽弓藏。激流勇退,才是鬼谷最好的结局。

而今只有濒临崩溃的境遇才能让他忘记寂寞虚诞。

 

七、

决岚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一头雾水。

玄枢拉着他,师父还有隐瞒,不如跟踪师父,也许另有所获。

原来,玄枢在决岚学剑的这几天,悄悄观察师父的衣食住行,他发现师父每天下了晚课后,都要留宿山下的某间客栈。

这间客栈地处一处官道中转之所,往来商贾与官兵都要在此下榻。按理说专营羁旅之事的地方都远在城外,粮食辎重都靠城里发运,肯定不如富贵窝里的酒楼,或者依山而建的山庄舒服。师父没有家室,闲云野鹤,又不缺钱,衣着行头都要最贵最好的,为何非要住这里呢?

玄枢断定这里面一定别有猫腻。他与决岚租了两匹马,深夜装成旅人去这间客栈投宿。

这夜,他们一路尾随卫庄,来到客栈门口,正准备进去。决岚突然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对玄枢说:

“师弟且慢。原本这次回师门也是为了陪我,也该我亲自去看看。师父武艺高强,万一被他发现,他也只会怪罪我一个人。我本就劣迹斑斑,不差这一宗罪。倒是你,别误了好名声。你就在外面等我,如果师父确实没事我们就回去。”

犹豫了小半辈子的决岚头一次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翻过门槛。

只见师父与掌柜交谈片刻,付了银钱上楼,决岚便嘱咐小二订一间相邻的房间。进去后,他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应工具,在房檐上开了一个孔,偷窥师父的房中奥秘。

然而看到的一幕却让决岚终身难忘。

师父的房间里摆着很多沙盘地图,还有几卷画着好像是山川地形的帛书。旁的是一堆瓶瓶罐罐,不知是医还是毒的萃炼器物。

卫庄正与一位年纪相仿的白衣男子相谈甚欢,决岚耳力有限,听不清楚。只瞧师父说到兴起,不顾男子的阻拦,往酒樽里撒了一把药粉,一口闷了。酒劲药劲一上来,拉着男人进了里间。

再往里看去,珠帘后的床榻上,师父脱的全身赤裸,正被那男子压在身下,两人渐入佳境,情欲渐浓,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那男人的身形比起师父要瘦削许多,却能把师父死死压在身下。师父身躯一向矫健壮硕,此刻却显出一片人妇般的丰腴柔软。

再听便都是师父的淫声浪语了。

决岚大惊失色,头不小心磕到房梁,惊扰了房中二人。惊惧万分,便要逃跑,谁料那男人的武功远高于一流高手,蜻蜓点水几步就把他擒来,反剪绑住。

慌乱之中,卫庄随手披了宽袍,提灯去看,却发现来人竟是决岚——他亲授的横剑弟子,此刻正鬼鬼祟祟,行迹猥琐。卫庄顿时怒火攻心,夹杂万分羞耻,面呈绛色,青红难辨。

决岚羞得脸颊通红,只听那男人问:“你就是决岚?”

“正是。还未请教?”

“在下盖聂。”

决岚听了一惊,“您是……师伯?江湖上都传您死了,师父为何骗我?”

卫庄没有理会决岚,忽而慌张焦急,拦住盖聂手臂,嘴里喃喃道:“不行,不行,这小子行事毛燥,一准会把我们的事都说出去。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我们……必须杀了他。”

这下轮到盖聂惊讶:“小庄慎言!弟子不懂事,何至于杀人?正好这些江湖上的陈年旧事,我也早想一并澄清。你若冲动行事,落得杀徒的骂名,如何向天下交待?别忘了,决岚现为奉常客卿。”

卫庄双手抱胸,左右徘徊,脸上还带着情潮的红,“新朝初立,刘邦虽然不曾效仿旧秦对各地强威镇压,但抓捕楚军余孽还是国本之策。你曾经为项羽做事,万一让他们知道你活着……我决不允许此事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说罢拔剑刺去。

 

八、

玄枢见决岚迟迟不回,便来瞧瞧怎么个事儿,一进门就见师父长发凌乱,全身近似赤裸,只披了一件外袍,提剑要杀决岚。

玄枢目瞪口呆,还不等他反应,几道剑风便迎面蹭过头顶。玄枢赶紧给决岚松绑,拉着他撒腿就跑。两人被剑气逼得连滚带爬,逃至马厩慌忙上马,一阵狼奔豚突,不敢回头。卫庄顺手牵羊,也不论马主是谁,只管策马扬鞭,穷追不舍。惹得店家在身后连连叫骂。盖聂远呼叫喊劝阻无果,只得也顺了一匹马去追卫庄。

一时间惧声、怒声、骂声、喊声回荡在山涧中。

四人在山林里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老鹰抓雏鸡。卫庄武艺已是四人最强,奈何出走匆忙,鞋袜俱失,不好发力,又逢夜色朦胧,只能摸黑,不断砍下树枝探路。偶尔听到身后盖聂远远地唤他,随意应付两声,便一头扎进夜色之中。

一夜惊魂。晨光熹微,两兄弟被卫庄逼至悬崖边。山路崎岖陡峭,玄枢马失前蹄,从悬崖摔下去,坠入崖壁下的沼泽中。盖聂闻声赶来,为了救玄枢,毅然决然也跳了下去。

卫庄和决岚连忙转道去寻,直到日头高悬,他们在沼泽地里找到了玄枢和盖聂。

沼泽下栖着一群鳄鱼,玄枢肚腹已被鳄鱼咬开,死状凄惨。盖聂坠崖之时为了保护玄枢,后脑磕在石头上,半截身子已沉入泥潭,人事不省,生死不知。

卫庄见此大恸,一边揽过盖聂身躯,托他上岸,一边去探他的脉搏,懊悔早不听盖聂劝阻,悲怒交加,千万滋味涌上心间,转头怒骂决岚:“你这逆子,一事无成的废物,一辈子优柔寡断,害人害己!唯二两次果决,一是偷我鲨齿,二是竟是…竟是夺我所——”

话音未落,鼻音渐浓,泣音渐露,“我养你教你,你却恩将仇报!只恨我从前瞎了眼,不曾看出你这匹中山狼!竟容你…在鬼谷…待了这么多年……”

决岚从未见师父失态如此,一时怔愣,回神只见双手皆是玄枢之血,亦是怒极,回嘴道:“无耻老贼!说什么纵横捭阖,天地之道,明明纵情声色,还说自己已臻化境……哈哈哈……你被鬼谷骗了一辈子,还要骗我们。纵横之战实为虚妄,你为何对此三缄其口?东窗事发,你便要杀人灭口,究竟是为了师伯安危,还是害怕颜面扫地?玄枢之死,你难辞其咎!”

 

 

Chapter 2: 下

Chapter Text

九、
盖聂在一片沉重的墨色中醒来,眼前的黑暗像一顶穹庐,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活动了下身体,不动还好,一动胸口就弥漫起剧痛。他伸手去摸——前胸缠了厚厚的绷带,末尾在他的胸口处系着一个结实的结。他想解开检查一下,此结却越缠越紧。许是躺了很久,筋肉萎靡,双臂与死结搏斗一阵便绵软无力。他强行挣扎了几下,居然累出一身薄汗,只得作罢。

盖聂四肢呈“大”字瘫软在床前,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环顾四周:这间房不大,砖石简陋,梁上几根立木还挂着几层蛛网,像是乡下农忙时歇脚的柴房,许久没人用了。低头再看,自己身上盖着卫庄的金丝玄色外袍——大片干涸的血迹浸透里衬,血色与玄色混在一起。如果不是摸起来有粗粝之感,盖聂也难以辨出。

“小庄...小庄?”盖聂轻声唤了几声,门外立刻传来一阵脚步声,步伐迅速却稳健,来人似乎一直守在隔壁。

“师哥,你醒了?”卫庄推门进来。月亮在他身后,被挤得歪歪扭扭。

“你躺了三日,堂堂剑圣,如此羸弱不堪,我还以为很快就能吃你的丧酒了。”

盖聂接过卫庄递来的水壶,豪饮几口,“我这是?你……为何刺偏了?”

“项羽已于前日自刎乌江,楚军尽数被俘。你若再问这种蠢问题,我只当你活腻了。不妨给你指条明路——汉兵正昼夜搜捕楚军残部,就等你自投罗网。”

卫庄在一旁的矮桌前坐下,拿出一双筷子和几碟清粥小菜,都是盖聂平常最爱。卫庄主动替盖聂盛了一碗,端到他面前。盖聂从未被人如此侍候,更何况侍者是一向冷言冷语的师弟。两个大男人如此温存,气氛着实尴尬,盖聂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卫庄却丝毫不见扭捏,一手扶起师哥,一手将碗递到他面前,“难不成还要我喂你?”

盖聂听着师弟话里似有笑意,赶紧接过,碗底触手一阵温热,“多谢。”

卫庄见盖聂气色较前几日好了不少,展颜舒眉,起了捉弄的心思,笑道:“怎么,这回师哥不怕我在饭里下毒?”

“盖某乃将死之人,流沙主人杀鸡焉用宰牛刀?”师弟是匹顺毛驴,越是回嘴越要被他带到沟里去。盖聂无视卫庄的阴阳怪气,放宽心大吃大喝起来。

卫庄见他不吃这套,转而坐到塌前,俯身低声道:“汉军曾在蜀地苗人处购得一批迷药,以钩吻汁液调制而成。据说只要一小撮,便可使人五内俱热,咽喉全麻,可登极乐。但若是多一点,便会立刻七窍流血,死状凄惨。毫厘之间就是极乐极苦,天壤之别。师哥就不怕我也给你试点?”

“小庄,我在楚军中只听汉人四面楚歌,未见汉军动用此等神药。”盖聂放下碗筷,抬头与卫庄四目相对,“若真有此等神药,赤练姑娘必定比汉军更早获悉,墨家实难幸免。”

卫庄哼了一声,很不满意此番说辞。他脱下鞋袜,自顾自地翻身上床。乡野柴房粗陋,床榻狭窄,盖聂被他挤到墙角,几番推搡,卫庄丝毫没有要下去的意思,还“好心”提醒盖聂不要让伤口崩开。盖聂礼尚往来,毫不客气地直接枕着师弟的肩膀,将半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背对他躺下。一阵悉索后二人偃旗息鼓,夜色中只剩彼此喘息的声音。盖聂精神正好,难以入眠,又想师弟必定守他几日了,该让他安心休息,便不再动弹,收敛呼吸,暗自运起鬼谷吐纳术调息。

运了一个小周天,胸口瘀血的闷痛大有缓解,盖聂长吁一口气,用力想要一鼓作气将心脉滞塞不通之处打通。谁料这时,原本呼吸沉重本该睡着的卫庄突然开口:

“停!”

盖聂被他吓了一跳,好在老江湖处变不惊,若换了愣头青运功时被如此打扰,必然酿成大祸。虚惊一场,盖聂心中却也不满起来,刚想喝止师弟的捣乱,又察觉到师弟手掌抚上自己脊背,一股暖流涌入背心,顺着腔骨汇入心脉,霎那间七窍通了五窍。这股真气对伤势疗愈大有助益,盖聂心里的那点火苗便又消了。

“小庄,你何时变得如此……”盖聂运功已毕,翻身皱眉看着卫庄。

“‘如此’什么?让我猜猜,师哥必定想说我如此——善解人意。”

“你……”盖聂被师弟的厚颜论调噎住,心中既无奈又好笑。只听卫庄继续道:“你可还记得《鬼谷子》第五篇讲什么吗?”

“自然记得。飞箝之术,游说之理。”

“那其中可有此等语句?曰:欲抑先扬,将夺故予。对待我们这样的势利之人,你既收了这多好处,纵使再看不上,也该道声谢谢。”

这话中肚肠百转千回。盖聂将脸凑到卫庄面前,也学起师弟的腔调:“自然要多谢。不过,师哥以为,小庄并不想我以势利之道待他。况且,为何断言师哥心不甘情不愿?”

卫庄噗嗤笑了,眼底却无笑意,推开盖聂,“你为故人之请逡巡数年,不入庙堂,亦不入江湖,哪还有一点鬼谷弟子的样子。你的伤是纵横合力所伤,岂能只凭纵气强行运转?”

再迟钝的人也该闻出一股酸味儿了。盖聂细想,当世确无第二个卫庄这般的纵横剑客,也没人再遇如此不死不休的同门宿怨,坦诚道:“是我思虑不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庄如今精通纵横,是名正言顺的鬼谷子。”

岂料卫庄脸色愈加难看,“师哥讥讽我继任鬼谷,本是德不配位吗?”卫庄双臂交叠,枕在脑后,语气失落,“只凭剑利有什么意思,堂堂剑圣,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我只知道你早忘了‘捭阖之道,可以说天下’。一味地只阖不捭,只纵不横,你确实不如我。” *注1

卫庄似乎对纵横之战的结果并不满意,盖聂几次出言,或安慰,或称赞,到师弟耳中全成了讥讽。盖聂索性缄默不语,自嘲道:明明自己输了,却还要败者劝慰胜者,这算哪门子道理?

 

十、
又过了半月,盖聂已能下地活动,卫庄便带他回了流沙总舵。韩宫遗址已被林木埋葬,流沙在此又修了几处依山傍水的宅院做藏身之地。他将最隐秘的几件厢房拨给盖聂,本想抽几个下人伺候,又一想新朝初定,流沙处境尴尬,汉军到底势大,混入探子也未可知,为免夜长梦多,这照顾病号的责任还是自己上吧。时间长了,两人倒比在鬼谷时还要亲近。赤练白凤时常来探望,送些吃食家用。

却道这日午后,两人互相为彼此洗头,正轮到盖聂给卫庄梳洗。有一人兀地找上流沙下面的堂口,嚷着要见流沙主人,说要与当世第一剑客一较高下。自从盖聂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荆天明一直怀疑卫庄是罪魁祸首,故意引了很多仇家去找流沙麻烦,这是本月第十五人了。

卫庄被此人叫阵,出言不逊,无奈对盖聂道:“这剑圣之名树大招风,不如还给师哥吧。”一边又嘲笑对方自不量力,随手擦了擦头发上还没干的水,用盖聂的发带把湿发随意扎在脑后。一套剑招行云流水,那人已是有进气没出气。在盖聂的极力劝阻下,卫庄没有下死手,为了不让此人说出二人的藏身之地,便废了其声带,让他变成哑巴,又废了其手腕筋脉,吩咐人抬出去了。

傍晚赤练送来一坛酒。因着这几日风寒气躁,二人骨骼旧伤多有复发,夜来以酒暖身也是极好的。临走前赤练叫住盖聂,塞给他几小包药粉——这便是传说中的钩吻散。她嘱咐盖聂,这是汉军那里流出来的东西,对伤痛有奇效,如果夜不安枕可以用这个试试,但要注意用量,多了或可成瘾。卫庄和旁人一样,觉得这阴毒东西十分不详,不许她用,她觉得自家大人如今实在过于谨慎,有些危言耸听。盖聂推辞不受,却被赤练嗔怪一番,语气都与卫庄十分相像:

“剑圣先生不应该最不在意世俗目光吗?你们早些安定,我家大人也不必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了!”

两人在山林水榭设了席用晚饭,菜刚夹了一筷子,又有下人来报,说流沙的账目有几笔拿不定主意,请卫庄去裁定。卫庄放下碗筷,才出了午后的事,现下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他最不喜大权旁落,不得不去。到了堂前正厅,才知原是刘邦请来诏安的说客要见他,卫庄心中愈加恼火,面上却还要装作客套,又是赔礼三请四请地把人撵走,回头就把传话的人也赶出总舵。

直到暮色四合,汤食俱凉,卫庄才回来。处理完这几桩事,任是多好的兴致也败光了。水榭四角华灯初上,盖聂温了酒仍在等他,卫庄瞧见此景,面上也无甚欣喜,只有一脸倦色。盖聂听着卫庄抱怨今天的琐事,想着说点什么打个圆场,便调侃道:“我闻周文王之子姬旦,素有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之名,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贤人。由此观之,小庄非贤人不能比。” *注2

卫庄奇道:“怪了,怎的师哥也学会阿谀奉承的说辞了?”这几日他瞧盖聂的行事似与以往不同,细想又说不出哪里古怪。卫庄目光上下打量盖聂,皱眉忿忿不平道:“我疲于奔命,师哥却乐得清闲。你正值壮年,便一点鸢飞戾天的心思也没了?若是闲得难受,我自安排别的差事给你,何必学那油嘴滑舌,没由得叫人恶心。”

盖聂被他一呛,无奈解释:“我只是瞧你闷闷不乐,想开解一二,并没有旁的意思,你多虑了。”

这实不是卫庄的错,只因他们从小在师父门下,互为对手又相互扶持,凡有外事,都是盖聂这个当师哥的率先冲锋陷阵,卫庄在后面以作接应。乱世之中,二人无父无母,却将鬼谷过成了世外桃源。都说长兄如父,托这位“小师哥”的福,卫庄的心养得十分粗放,骄矜好胜全不掩饰,全不似盖聂寡言多思。如今大了,两人反倒换了性子:卫庄操持偌大一派,事必躬亲,却闷闷不乐,盖聂淡泊明志,寄情山水,恬然自得。

卫庄并未对误会盖聂表示歉意,随手拨弄菜品,状似不经意间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荆家小鬼实在可恨,迟早给他个教训,不准你偏袒他,他再如此,迟早把你我害死。”

盖聂心中五味杂陈,瞎子也能看出师弟的七窍心肠,名为比剑,实为救他。想要回报师弟的好意,总被人一双利嘴噎得死死的,几番都搅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卫庄亦不再沉迷剑道,前几日早晨,盖聂醒来,身边枕孤衾寒,卫庄已出门办事,却没带鲨齿,第一回盖聂还觉得真是件十足的稀罕事,后面人走剑留竟成习惯。等卫庄披星戴月回来,又总带些酒气,抱怨哪个不怕死的又来比剑,好没意思。

盖聂早有预料,武林寂寞,高处不胜寒大抵如此。卫庄看似诸事缠身,实则心无所欲,无所事事,才拿天明说事。便提议道:“小庄何不应下季君之请?新朝初定,正是安身立命的好时机。”

“封侯拜相又如何?师哥,你这个秦宫首席剑术师当得快活吗?”

盖聂既不耽于剑道,又不求官乞士,只当老师与侍卫,在秦庭也是独一份的古怪。六国民间一直传着盖聂的故事:嬴政曾问他,先生不图名利,不图美色,先生到底所欲为何呢?

“小庄,你总要……为来日打算。”

卫庄想着陈年旧事,又看看眼前人,心中嗔怪:怎么秦国的能人异士,都被师哥道貌岸然的君子之态镇住了呢?竟没一个瞧出盖聂不过一介俗人?他长吁一口气,一手伏在桌案,撑着脑袋,侧头看着盖聂,解释道:“流沙死士众多,多有六国落狱之人,正人君子不要的,才轮到我挑了去。天下初定,该休养生息,这些人仍是凶器,处境尴尬。听闻子房已官至宰相,以后是文臣儒生的天下了。流沙唯有多置商贾之业,徐徐图之。”

盖聂微微点头应和,卫庄不似他形单影只,流沙一干人等,身家性命都托付于此,卫庄也须顾全大局。盖聂想起自己尚未与天明报平安才惹出这多事端,一时心有愧疚,替天明跟卫庄赔罪,卫庄却摆摆手,不许他自责,也不提比武寻仇的事了。

轮到盖聂心中起疑:自己这位师弟,名不图,官不要,如今竟连剑也不要了,那他到底要什么?

师弟待他自是极好,却也越来越冷言冷语,有几回还让赤练给瞧见,笑说剑圣竟也有被人嫌弃的一日,好不痛快。卫庄的落寞让盖聂惴惴不安,他的目光好似洞穿盖聂多年刻意伪装的谦抑和淡然下的不安。

正说话间,盖聂霎时重重咳嗽几声,面露难色,像是心肺的急病又发作了。卫庄赶紧替他端水顺背,探脉递气,问他要不要紧?盖聂抚胸喘气,只说让卫庄替他把药房的药早些端来,喝了应该就无事了。卫庄心痛,手脚不敢怠慢,临出门嘴上不忘忿忿道:“今日第三回了!你真让我凑够三吐三哺不成?”

药刚煎好,微沸滚烫,卫庄想着今日的一波三折,又往药里兑了大半碗凉白开,摸着温凉便端了去。小碗变大碗,喝下去可要苦死人了。回时只见盖聂气色已经平缓许多,他也不急着喝药,开口道:“我记得赤练姑娘送来杜康一坛。小庄,不如你我小酌一杯?”

卫庄皱眉,怪笑了一下,“师哥你刚不是还要喝药吗?怎么现在又要喝酒?该不是怕苦,学这些小孩子的把戏。”盖聂道:“我有药,总是无碍的,你今日心情不顺,陪你喝点酒也无不可。”

前几日带着酒气回来,都免不了被师哥以关心的名义唠叨,今晚盖聂竟然主动要喝酒,卫庄有点惊讶,心里暗喜,嘴上却说:

“你要是一杯就倒我可看不起你。”

于是接过盖聂递来的酒樽,递到嘴边,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但见师哥已然举杯下肚,卫庄也不再疑心,仰头痛饮。

谁料酒入愁肠,竟化作万般情丝。

 

十一、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疯急?

两人把酒言欢,才喝去半坛,卫庄身体便一阵燥热,喉管酥麻,全身似有蚂蚁在爬。再看盖聂,面色亦是通红,却神态自若,似乎对此状胸有成竹。卫庄细想刚才古怪,怒道:“你竟敢……这是什么东西?!”

盖聂道:“只是……助兴的东西。”

卫庄还想说嘴,可已是双腿发软,手脚无力,心情一时似大江奔流,惊涛拍岸,一时又似暗流涌动,波诡云谲,奇怪这药竟能左右心绪?盖聂将其扶上床榻,放下围帐,伸手就要解他衣衫。卫庄骇得怪叫一声,盖聂环抱着他,好言相劝,不一会将人剥个干净。再捏着师弟下巴,细看卫庄神情,只不愿稀里糊涂将人强要了去,见他眼神清明,放下心来。

夜里风寒,盖聂瞧着卫庄裸露的身躯微微发抖,肌肉健美的四肢好似提线木偶,再不挣扎。盖聂本以为师弟在这事上必要争个上下,谁知卫庄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含住双唇,又啃又咬,主动张开双股,任他予取予求。盖聂一时动作慢了,这师弟就要阴阳怪气:晚膳你一人独食,是不是白吃了?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第二日卫庄破天荒睡到正午才醒,舔唇咬嘴咂摸着昨晚,没有再问钩吻散的事,只说以后再不许这样了。此后二人之间,情事便是家常便饭,卫庄古怪的邪火也全都烟消云散。

半年后,盖聂受天明所托去处理一桩旧恩怨,这本不是难事,难就难在卫庄从不许盖聂离开流沙。盖聂飘零半生,受人所制,自然十分不自在,可他一反对,卫庄十有八九要冷脸,晚上便是行房怕也要骑在他头上了。床头打架床尾和,最终他们斡旋出个余地——盖聂出门,必得卫庄跟随。

这天两人下榻一处驿馆歇脚。盖聂在外与故人议事,卫庄独自在寝房休息。盖聂回得早,正见师弟在屏风后沐浴洗漱,盖聂还如在家一般,也不言语,便探身进去替他搓背。谁知竟见卫庄将一包药粉尽数喝下

——是卫庄早不许再用的钩吻散!

盖聂十分震惊,伸手便要阻拦。卫庄被他发现,先是一惊,面色一红,接着欺身扣住他脖颈,恶人先告状:“你可知前几日有江东残部意图行刺刘邦?多事之秋,我肯让你抛头露面已是十分不易。故人也让师哥见了,师哥该如何回报我?”

盖聂心头火起,附身吻上这张吐不出好话的怪嘴,咬他唇舌,直到出了铁锈腥味才作罢。一番云雨,临近高处,盖聂忽然停下,正色警告道:再不许用药了!卫庄气得蹬腿便要踹,又被人死死捏住脚腕,只好软了声音,不情不愿答应了。

盖聂并没有露出情到浓处的欢愉神色,他心中泛起无限愁绪:旧怨才尽,新愁又起,纵欲成瘾,又当如何?

 

十二、
日头高照,悬崖之下,沼泽之深。

卫庄听得决岚一番质问,面色阴晴不定。良久,长叹一声:罢了!今日便与你说明白。遂将乌江河畔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一语末了,他斜倚在盖聂身旁,抬手抹去盖聂额间血迹,苦笑道:你可知为师为何放你下山?就是不愿你重蹈覆辙。人之所欲,求不得时是劫,求得了……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隐约心事浮出水面:既无纵横与情爱,他卫庄又有何求?从前只恨师哥道貌岸然,不曾想,自己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忽闻远处马蹄声急,原是店家引官兵寻马。师徒相顾失色,决岚急搀卫庄,负盖聂而走。官兵至时,但见一地血色狼藉。决岚对掌柜作揖道:仇家索债,坠崖而亡。马匹银钱,不日奉还。

自此卫庄音讯全无。决岚每望云海,不禁暗忖:师伯若逝,师父独活…与死何异?

 

十三、
决岚既归乐府,尽焚旧谱,更著《纵横新书》,又纂《鬼谷纪年》十二卷。乐府诸生奇其速,皆呼“乐府令”。

决岚乃谏叔孙通曰:臣稽鬼谷遗篇,察纵横本义。昔在饥馑之世,仓廪空虚,故以剑判生死,实为省粟之计。所谓“必有一死”者,乃凶年不得已而为之,岂天道哉?
及至丰穰之年,仓粟盈溢,而纵横之术犹存。乃悟其真意不在争衡,而在制欲。二人较剑,胜者知所求皆幻,败者觉所执尽虚。及至雌雄既判,则争竞之心顿熄,譬如烛尽光消,薪穷火灭。

叔孙通闻决岚之论,初则愕然,继而拊掌大笑:吾皓首穷经,今方悟纵横——欲壑本空!填之则盈,盈之则溃,此人道循环之理也!笑声未落,忽仰面而倒,竟卒于当场。谥曰“惑志公”,盖叹其迷途至死方觉。

决岚继任奉常,遂收天下兵戈,尽铸为钟鼎。卫庄闻讯,倚树而哂:熔剑易,熔心难。纵绝纵横之道,争竞之念岂绝?

太史公曰:观决岚之变,可谓“以礼易剑”。然位极人臣,新欲又生。夫欲者:匮之则苦,盈之则厌,绝之则殆。故圣人不言绝欲,但求“知止不殆”。譬若江河,壅之则溃,导之则利。

——《史记·鬼谷列传》

 

-全文终-

 

注:

  1. 阖为闭,捭为开。卫庄意在暗讽师哥不会说话。
  2. 周公,即姬旦,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西周初年杰出的政治家。武王去世后,他辅佐年幼的成王治理天下,期间为了招揽贤才,常常废寝忘食。《史记》记载:“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意思是:周公洗头时多次握住头发(中断沐浴),吃饭时多次吐出食物(停下用餐),匆忙起身接待来访的贤士,唯恐错过人才。

 

精彩继续,还有后记。
后记有些作者对聂卫基于原作的分析和本文的创作解读,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Chapter 3: 聂卫关系的精神分析 ——后记

Summary:

本文主体为短篇“空壑”的后记,非正文。

前半部分为聂卫原作向关系的精神分析,不看文可以只看这个。

后半部分为“空壑”的创作解读和部分文言桥段译文。

Chapter Text

后记:

本文全文都是对查理考夫曼的电影《改编剧本》的拙劣模仿。构思于月初,月末成文,中间也有卡文和拖延的问题,这也是我想写这篇文所讨论的事——为什么我们不敢直面自己的欲望?

商业剧编剧为了保持悬念和流量,很难将老角色写死。秦时的编剧则更拙劣,从第四部开始,就不敢再有明确的胜负之分,打了n集大场面,两边还是零伤亡。

比输赢更可怕的是,比完后观众再没有期待。大家潜意识都会预设结局,一旦完全符合预期,那么结局就会索然无味,如果完全脱离预期,到不了结局就换台了。

故而编剧理论都会强调“灵魂黑夜”——绕开观众预判的动作,实现欲望。给一个反转。

 

机关城那三部的编剧团队也没有明确给出纵横的结果,真的盖棺定论了就没有钩子吸引观众了。
盖聂说小庄太在意剑,个人觉得一针见血,也昭示着盖聂这个角色可能的切开黑的一面。

盖聂的形象,更像是很早就看破了欲望的辩证法。他多年一直逃避、拖延纵横之战,又总保持着比卫庄强一点点的微妙距离。这个“最小差异”,既不至于差距悬殊令人望而生畏,又不至于彻底实现成功满足。

他一直在潜意识中维持着“剑圣”,作为绝对强者的,“父”的禁令,确保卫庄在追求纯粹剑道的路上,始终保持着“弑父”的欲望,自己就始终是卫庄的欲望对象。

他明白一阶的剑的追求,实为虚诞。他的欲望是二阶的,欲望着他者的欲望。

“人们想要圣人,我就扮演圣人。”

 

我一直想,一种基于原作关系的可挖掘的聂卫走向,——如果卫庄真的赢了,两人又该如何?

真赢了盖聂,对卫庄本人是更大的灾难,他不就欲望破产了吗?打完最终boss通关,游戏也失去了乐趣。

在本文最后一战中,盖聂认输认得痛快,既是因为他已不在沉迷此道,无所谓剑术高低,也有不忍卫庄偏执多年,成全其幻想的情分在。

这种成全,对卫庄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的报复?与其说是卫庄与“剑圣”这个理想相遇,不如说是“遭遇”。

大部分故事都会隐瞒这个创伤时刻:看过儿时梦想的风景,发现索然无味,读到了梦想的学校,也没有走向人生巅峰。卫庄也在故事中隐瞒了这个真相,是不是很像象牙塔里画饼的高中老师?

“这就是师哥看到的风景吗?风光背后平平无奇。”

这一点盖聂早就隐隐料到。可所谓怨偶,就是要让对方“疼一下”嘛。苦心被误解,失去卫冕多年的头衔,抱有些许怨恨乃人之常情。

“小庄既然不体谅我的一片苦心,那换你品尝‘无欲无求’的苦。”

盖聂放弃了维持“父”的神秘感。卫庄很快发觉了他的“无能”:一向游刃有余的师哥,此刻显得如此不解风情,阖而不言,不懂察言观色,捭而言之。卫庄多次表现出对他的失望。

此刻盖聂更大的担忧就变成:他让出了父之名,却要从小庄欲望对象的位置上跌落,并且见证小庄的日渐颓靡。

有首歌怎么唱来着?
“让你疼一下,让你疼一下,你会记我在心间”
——没说让你不爱我呀!

 

关系何以成为可能?
答:拿掉剑的欲望,用别的代替。

 

这样一来聂卫就显得比逆过来更顺理成章了。

盖聂看似被动,实则始终是二者关系的主导者,包括在动漫里。卫庄机关城内不顾局势的偏执约战,更像是被冷暴力逼迫下的“歇斯底里”。

在本文的反转中,盖聂用一种完全不符合“圣人”形象的手段,引诱了卫庄,让性关系有了实质。

当盖聂摔下悬崖,濒临死亡,卫庄就不得不面对真相。他必须直面决岚的质问,直面自己的匮乏——如果没有盖聂吊着他,没有致幻的钩吻散,他将继续沉浸在无欲无求的颓靡中。他并不是那个绝情绝爱的“强者”,世界上也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

出于社会“显学”的需要,卫庄又不得不继承并扮演超尘绝境的师父,好成为弟子眼里的“父”。

可以说,他度过了完整的俄狄浦斯情节。

 

俄狄浦斯情节,弑父娶母,揭示了在人类精神活动中权力的再生产过程。父母子的称谓,实则为对“禁令”“幻想”“主体”的比喻性修辞。

对于卫庄来说,父母子就是“剑圣”“剑道”“我”的三元关系,这个关系一直决定着这个人物在原作中前半部的主要形象。

究竟是认同“父亲”接受阉割:
承认绝对理性的,无限者剑圣对人能力的超越(理解ai,模仿ai,成为人形ai)

再次叠甲:没有说盖聂就是ai的意思,是他恰好处在这个点位上。

 

还是追求与“母亲”的彻底融合:
人终将与人才能创造的剑道合二为一,“神之一手”只能由人类使出(坚持手工创作,人脑思考,追求幻想)

两者并没有价值判断上的高低之分,选择哪一个都可以。俄狄浦斯情结揭示的是人类精神活动中的原初替换。

 

盖聂在本文末尾是死是活呢?

他的遭遇对应“善者堕恶林”,一为引诱性关系的诅咒,二对应善心大发摔下悬崖。至于生死,开放式结局,怎么理解都成。

顺便一提,上篇中倡优的话,大白话“狗血套路大赏”。把它看作谶语、预言也可以。我一开始的努力方向是,让这些地狱笑话在后文全部实现hhh

谶语包含着叔孙通-决岚;决岚-玄枢;卫庄-盖聂;卫庄-决岚,这几组关系。

 

关于原创角色

本作的语言风格是反过来的。开篇与结尾模仿《史记》的文风,拗口的书面语言讲述的内容却是“真实”。

玄枢的设定偏向于决岚的第二人格,文章里有多次暗示,玄枢其人似幻非真。二者的名字也暗示了其身份,决岚不决,玄枢不玄。枢者,机要巧智也。只有决岚这样拖延症晚期的人,才会觉得使人直面欲望,直接行动的力量带有神秘色彩,他的理想人格自然就“玄”了。

自从玄枢出场,文字语言越来越接近口语化,双引号也出现了。我希望呈现一种黑色幽默的喜剧效果,不知道你们觉得怎么样?白话原本贴近现实,在本文中用来描绘回忆与荒诞情节,内容反而接近“虚假”。

孰真孰假?决断在读者。

 

标题来源?中心思想归纳总结

“空壑”本意:欲壑本空。
欲壑难填,反而是个好事儿啊,永远不需要直面欲望的真相——欲望本身不指向具体的东西,欲望的关键在于欲望的再生产。

 

文末文言译文

太史公(写《史记》的司马迁)评论说:看决岚的改革,可以说是“用礼仪代替刀剑”。但是啊,人一旦当了大官,新的欲望又来了。欲望这东西:缺了它,人就痛苦;满足了它,人就厌倦;想彻底断绝它,又危险。所以圣人不说要断绝欲望,只求“懂得适可而止,就不会危险”。就好比江河,你硬堵它,它就会决堤;好好疏导它,它才能造福。

 

人不需要等到整点,也不需要幻想拥有某物才能开始行动。欲望本身源自于主体的匮乏,拥有实际的某物也并不能弥补。不必寄希望于产出之物价值高低,做完这事是否就人生圆满。欲望就是“永不满足”本身。

只有行动才能缓解欲望的痛苦,拖延只会短痛变长痛。

欲望是维持生命的重要精神。抑郁症主体就是缺失了“缺失”,过于完满,缺失了欲望,近于死亡。

Notes:

创作不易,欢迎留下kudos和评论,你的反馈将是作者持续产出的动力,单机写得很累,谢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