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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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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7-14
Completed:
2025-08-09
Words:
96,305
Chapters:
7/7
Comments:
12
Kudos: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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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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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7

【隐囚/典蝉】春芽

Summary:

典蝉 BE 主要角色死亡 前期偏纯爱 微养成 已完结
本文存在不可避免的ooc/大量私设捏造/未成年
本文中一切与原作不同的设定以及原作未曾提过的设定均为捏造私,无法接受请选择退出。
爱大于等于恨。冰原上爱与真心比什么都难得。
推荐配合食用BGM—《Starry Winter》

阿尔瓦,阿尔瓦。
你能否听见我笛声中的青涩情愫?我不愿你做我的养父,我也不愿你我永远隔着“典狱长”与“冬蝉”之名。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发芽了。
人们通常把这种情感叫做爱。
——————
“凉薄之人的真心,我受不起。”
他一字一顿,学着阿尔瓦伤害他的模样,亲手把刀子插在阿尔瓦心头。
你看,我学什么都很快,都很像你。
这就是你养大的孩子,你满意吗?
阿尔瓦•洛伦兹?

Chapter 1: 春芽1

Summary:

他应该把人带走,亲自浇水施肥,看着他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或者说,把这样一颗火种留在身边掌控,以防某一天他真的燃烧整个冰原。

Chapter Text

00
典狱长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
银质托底,镶嵌着一颗晶莹透亮的浅蓝宝石。细致的花纹雕刻妆点,每一个切面都工整严谨,面对阳光它能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泽,比猫的眼睛还要明亮,比冰原上万年不变的冰川还要莹蓝清澈。
新上任的小狱卒前来复命时,典狱长正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双腿交叠,闭目静养,右手覆盖在左手之上细细抚摸那枚戒指,动作极尽温柔,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她毕恭毕敬地把文件放在了桌子上,口中满是敬语,连鞠躬都是九十度。男人睁开眼松开了摩挲戒指的手,认真聆听女孩的答复,在下达可以离开的命令后,她和躲猫的老鼠一样嗖地溜出门,办公室又只剩下他一人。
胆怯,谨慎,一本正经。手下的人面对他,都是相同的模样。
他抬起胳膊,窗外白雪反射的光打在蓝宝石上,随着他的晃动闪烁着光芒,刺痛他的眼睛。
如今的冰原已经开采不出该品种的宝石了。冰原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千万年不变的冰川之上,渺小的生命如同沙漏里下落的沙粒,转瞬即逝。典狱长的工作生涯里,仅拥有过这一颗蓝宝石,也只见过一位能够让他的眼睛如同被光芒刺痛般躲闪的人。人们忙碌地工作、谋生,他站在楼顶俯视,一个个都低头行走,被风雪吹得直不起腰,像勤劳一生却与人在意的蚂蚁。
那场失败的反抗争斗之后,典狱长的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身在这个职位的人偶有奢侈品也是常事,但典狱长在空闲时刻总是用指腹抚摸小巧的蓝宝石,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告诉身边的所有人——这不是一枚普通的装饰品戒指。
左手无名指,是男士戴已婚戒指的地方。
没人知道它是谁送的,也没人知道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四下无人时,他会轻轻取下戒指捏在手中观赏,摘了手套去感受每一条纹路。在戒指的内侧,除了他以外无人能够察觉到地方,刻有一个人的名字。他深沉的眼睛盯着名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诵读。
卢卡•巴尔萨。
一个被管辖区抹去的逝者之名,甚至在墓园都没有他的位置。他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冰原,严厉的法条威胁之下,人们为了自保,无人敢再提起这个名字,更无人敢去记得、去歌颂。冰原被奴役,失去了生的气息和灵魂。
典狱长记得他。他的眼睛比戒指上的蓝宝石还要明媚,他曾躺在典狱长的怀里安睡,也曾拿刀狠狠刺向典狱长控诉他的无情。冰原之上,他独一无二,他比无尽漆黑之下的火把还要鲜艳热烈。
冬蝉死后,典狱长再未见过一个与他相似的人,也再没有听过与那些夜晚里类似的悠扬笛声。
一切似乎都只是典狱长自己做的一场梦。

 

01
新上任的典狱长第一次遇见冬蝉时,那家伙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
那时候他还不是“冬蝉”,他叫卢卡•巴尔萨。
和冰原上其他的囚犯一样,他身负典狱长不知道的罪。从管辖区到冰原据点的路漫长而又危险,有不少人会因恶劣的天气和地势丧命于此。在赎罪的道路上,人们痛苦而又沉默地前行,每当夜晚降临,挤在一起取暖的人们全部保持安静保存体力,如同死气沉沉的尸堆。
冰原是残酷现实的地方,无法被治愈的疾病在这里蔓延,老弱人群也许只需要一场强烈的风暴就能把他们吹得凋零。身形矮小的中年女人深夜寂静的落脚点大房间里咳嗽,她和女儿抱在一起取暖,可还是无法缓解风雪带来的病痛。接连不断凶猛的咳嗽声令周围的几个年轻狱卒烦躁不已,他们频繁啧啧感叹,用怪异的眼光打量这对母女。
小女孩看上去才八九岁大,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替母亲拍打后背,懂事地安抚母亲的情绪,但这并不能缓解状况。她知道母亲需要药物,她们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调动药物。漫长煎熬的等待中,女人咳得沙哑,沧桑布满皱纹的手心里竟然出现了深色的血迹。
母女慌乱之际,身边传来小声的询问:
“夫人,您还好吗?”
她深呼吸,强行吞咽下未能涌出的血,转头看见一个冰蓝色长发的男孩抱膝坐着仰头。他似乎一直在旁边看着,从他们决定在这里修整一晚上开始,一直到现在咳出血。他的注视不同于狱卒,并非嫌弃厌恶,而是纯粹的担忧。
“我没事……咳咳……”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忙去和狱卒交谈。”
女人再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个男孩。他年龄不大,但话语中透露着坚定可靠,面容干净整洁,发型有认真打理,如果不是身处冰原,他看上去倒像是出来游玩采风的小少爷。面对陌生人的好意,她也表现出和善,用袖子擦干净嘴角的血迹笑道:
“谢谢关心,我想应该还撑得住。”
“路途遥远,还要两天才能到达下一个据点。您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谢谢,谢谢……咳……!”
他看着小女孩磨破的鞋子和不合身短小的裤子,一言不发把自己的外套解下来披在她身上,还不忘遮住她冻红的脚背。
“谢谢哥哥……”
“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来冰原吗?”
“她跟着我……咳,实属受苦……”提起女儿,她表现出无尽的心疼,“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们杀了一个人。”
男孩眼皮跳了跳,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到这里的交谈后屏息凝神。女人和她女儿的神色并无不妥,仿佛只是在说晚餐杀了一只鸡用来煲汤。
“我杀了家暴我们长达八年之久的丈夫。我可怜的孩子,在那个畜牲倒地后想要还击之时用水果刀刺进他的脖子,于是被共同宣判,来到这里。”
冷淡。这是他在女人脸上看到的唯一神情。但面对杀人犯,他并不感到恐惧。
“骨折、开水烫伤、强暴、言语凌辱……咳咳!我向审判庭提出许多次离婚,可总有许多理由来搪塞。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上级贪污的重要一环,他若名誉有损因家暴丢了官,将会牵扯出一连串的贪官。为自保,他们袒护,暗中交易……咳……如此污秽……死不足惜!管辖区……腐败!”
谈及激动之处,女人微弱的声音提高,伸长了脖子浑身颤抖。她因情绪剧烈起伏牵动气血,在瞪大双眼哑声之后俯下身捂住心口,用力咳出一滩血来。鲜血从她捂住嘴巴的手指缝里溢出,小女孩惊恐无助地哭起来,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母亲的手臂抽泣。他看见女人手腕裸露处深色的伤疤,以及面如枯槁的神色,干巴巴地吞咽唾沫,然后从爬起来,在人群中寻找落脚点,一步步艰难地走向正在休息的狱卒。
“请问有缓解咳嗽和宁神的药吗?”
狱卒睁开一只眼,面前的男孩身形单薄,目光急切,时不时往回落在那对烦人的母女身上。
“没有。”狱卒很冷酷地回绝了他的请求,并且严厉地警告,“最近的医疗点过去要两个小时。”
“为什么不带她去?”
“为什么要带她去?”
男孩困惑不解,狱卒也感到莫名其妙。他见多了在这条路上死去的病人,不觉得这是一件稀奇的事。人太过渺小,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那边又传来干呕的声音,以及不少人抱怨她们打扰了自己的休息,她应当立刻被转移治疗,而不是在这里等死。
“难道要放任她自生自灭吗?”
狱卒被他稀奇古怪的问题磨得有些恼火:“谁来护送?谁来照顾?出了事谁负责?况且她是个杀人犯,谁敢保证受伤的不会是自……”
“埃蒙•琼斯。”
门被打开,外头吹进来的风雪冷得大家打了个哆嗦。浓郁的夜色中,一位身形高挑的男性端庄地站在雪地里,披风的下摆被风吹出波浪。他手持象征身份地位的权杖,一手背在身后。严肃的指名道姓令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狱卒顺利软了下来,毕恭毕敬唤他典狱长。
男孩愣愣地抬头,与那双凌厉的眼睛对上视线。
“送她去医疗点。”
“可,可谁来送呢?出了意外的话谁承担……”
“你负责看押犯人,应确保他们不自尽相残、完整健康地到达据点,让他们完成他们该完成的惩罚,审判庭可没有说要让他们在路途上受无妄之灾而死亡,”男人低沉的嗓音在风雪中平稳地传递进他的耳朵里,“你完全有义务去争取她存活的机会,这是你的责任。见死不救,有违人伦。”
狱卒原本还想为自己被打扰的休息时间辩驳几句,可当他看见典狱长冰冷威严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吓得憋了回去。他的神色像个落荒而逃的老鼠,点头哈腰连连道“遵命”,转身就去人堆里扶那个几乎要昏死过去的女人。典狱长垂下视线,叹气时肩膀跟着起伏,他一言不发站在雪地里,与屋内的囚犯们划清界限,只是在做分内之事而已。
男孩这时候认真打量起狱卒口中的典狱长来。立领大衣更加衬得他修长挺拔,毛绒斗篷在残破不堪的罪犯面前显得无比讽刺,短发利落地往后梳,面部戴着金属面罩,除了一双被霜雪浸泡后冷酷的眼睛,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像一尊雕像,静静地站在那里观看下属背着女人艰难起身。
男孩拘谨地站直,直勾勾盯着典狱长的眼睛。管辖区腐败他不是第一次知道,面对隶属于管辖区的掌权者,他本不抱有好感,但方才典狱长的一番话令他单纯炽热的心微微动容。
他注意到了男孩的视线。他在脑中寻找曾经是否有感受过这样的视线,答案竟然是没有。带着好奇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这个气质非凡的少年全然不怕他,反而还仰起头,小声道了句“谢谢”。
思索之后,他又大着胆子叮嘱典狱长:“那个女孩手上有冻疮,也请顺带帮她涂个药膏吧。”
除了上级,没有人敢这么命令典狱长。男人并没有气恼,只是挑眉反问:
“冰原之上人人自危,能保全自身性命已是难得,你为何要去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男人低沉的嗓音如同汹涌的浪潮扑向他。他听见了雪花落下的声音,听见了女人的剧烈咳嗽和狱卒哎呦哎呦的叫声。他感受到了来自权利的压迫,那只无形的手掐着他的后颈,逼迫他不得不虔诚地回答:
“如您所说,见死不救,有违人伦。”
耿直的回答没有让典狱长出现明显的表情变化。他身后的雪还在下,安静得如同一幅画作。他似乎是在思考,又或者是直接选择将这孩子的回答置之不理,雪花一样寒冷的视线落在男孩身上,他不觉得冷。
这个夜晚,有人受伤,有人死亡,有人正在抢救,有人号啕大哭,他与典狱长在一扇门的内外两侧对视。他们是彼此延长的影子。
狱卒哼哧哼哧背着女人来到门口,典狱长指引他寻找同事一起护送。两个小时的路程,对于一个病人来说也许太远,但她经不起更多的等待。在彻底离开前,典狱长向他承诺:
“她不会有事,你放心。”
典狱长并不需要向一个身份卑贱的人承诺任何事。
“谢谢您。”
“我会抽空来巡逻这支队伍,”他假装忘记了自己在北部还有另一个任务,不假思索答应,“再有相同的事发生,来找我。”
他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又一次表达感激。典狱长转身,披风张扬肆意地飞舞,皮鞋踏入雪地的一瞬间他又停下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
屋外夜色正浓,冰原上的月亮正无私地照亮大地。名字仿佛成了一种犯罪的耻辱代表,来到冰原的这段日子,从未有人问起他的名字,也不在乎他是谁。他抓住这唯一的一份注视,迫不及待地回答:
“卢卡,我叫卢卡•巴尔萨。”
男人在风中对着卢卡点点头,加大的风雪几乎要将他吞没。雪地上落下第二个脚印,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一个高大威武的背影和一句意味深长的告别。
“我想我们还会再见的,小巴尔萨先生。”
卢卡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身形消失在逐渐张狂的暴风雪中。

 

02
告别的话在冰原压抑痛苦的日子里逐渐被淡忘。部分受伤的罪犯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治疗,大家茫然惊喜,又惴惴不安地开始担忧这样的日子明天是不是会到头。
他们历经艰险,来到了关押罪犯的据点。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面临的,是长年累月的物资短缺和管理失衡。
来到冰原的人数随着管辖区的日益膨胀而增多,这里的设施缺乏建设改造,食物来源堪忧,人们在接受改造赎罪的同时还要勤奋耕耘防止自己一无所有。在这里生活的人早已习惯,因为向管辖区提交的申请鲜少有批下来的时候。那位不苟言笑的典狱长总是冷着脸,在长久的思考中以上级不同意为理由驳回他们的申请。
因此新上任的狱卒——冬蝉,在收到独自前往典狱长办公室的任务时,冰中蝶无论如何都要陪同他一起去。她见识过典狱长的工作态度,认真严谨,一丝不苟,就连普通的问句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像是在审讯。冬蝉年轻,经验也少得可怜,怕是会被典狱长的威严吓到,冰中蝶如此贴心地操劳着。
前往典狱长在办公室的路上,冬蝉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他一直在扭头看走廊外的雪景,出神地思考着。
“在想什么?”
冬蝉回过头礼貌地微笑,露出半颗虎牙:“在想以前的事。”
他不止一次提起以前的事,每每提起,表情总是怀念又遗憾。她算不上太熟悉冬蝉的过往,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在冰原上随意询问一个人的经历也算失礼,于是只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冰中蝶熟门熟路地敲门三下,屋内传来男人低沉的回应,冬蝉跟在她身后像只好奇的小猫探头进来,得到同僚挤眉弄眼的神情暗示。他的目光扫视整个宽敞暖和的工作室,木制书架上摆满了文件,墙壁上挂有冰原与管辖区地图,用图钉张贴了许多纸张,还用黑笔在上面圈出重点。办公室采光很好,窗外白雪的荧光大面积折射进窗边的办公桌,桌前沉默的男人正低头审阅不久前新提交的表格,忙碌到微微皱眉样子显然是不满于被打扰。
仔细看了一圈这低调的装潢,办公室整体深棕色,庄严肃穆,冬蝉发现除了几个陶瓷花瓶与艺术木雕以外竟没有更多奢侈品。
他走近了些,把怀中的报告放在桌子上,典狱长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冷淡,未曾改变。
“报告典狱长,您要的东西我放在这里,望您工作顺利。”
年轻人认真地给自己的工作做总结,心想事情并没有冰中蝶说得那么夸张,下一秒正在书写的男人闻声抬头与他撞上视线,深邃的海蓝色眼睛里流露出微微诧异。
两年前没有着落的承诺,在这一刻兑现。
典狱长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放下笔,自然而然地靠在松软的靠垫上,仔细打量长大了许多的小孩。来到冰原工作的两年内他见过更多罪犯,大多胆小怕人,在管辖区的压迫下变得吝啬,卢卡是他工作生涯里遇到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
他仍然记得那个夜晚,单薄可怜的孩子为陌生人得救真诚地向他道谢。从此狱卒工作时多了一条由典狱长颁布的规定——任何人都有权利得到应有的治疗。
长高了,但还是太瘦。制服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松松垮垮,本该贴身的白色长裤甚至堆出了褶皱。他依旧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清爽,穿戴工整规范,本就白的肤色在不见天日的据点里养得如同脆弱易碎的浅色蝉翼,冰蓝色眼睛仍然透着少年人的气质,大胆地和典狱长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
似曾相识的问题,少年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报告典狱长,我是冬蝉。”
男人的手指在桌面有节奏地敲打,一下又一下牵动冰中蝶的心跳。她在门边被忽视,心里却替冬蝉捏了把汗,她从没见过典狱长露出这样感兴趣的神色,冬蝉怕是要不好了。果然,他勾勾手指示意冬蝉上前,好借助窗边透进来的雪光看清冬蝉的脸。
“冬蝉?”他留了个耐人寻味的尾音,“别来无恙。”
置身事外的冰中蝶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难道来时路上冬蝉所说的“以前的事”,是指和典狱长不为人知的过往?她煎熬地等待典狱长放过他们两人,没想到典狱长只是换了个方向侧靠着,打发她离开。
“冬蝉单独留下,冰中蝶可以离开。”
出事了。冰中蝶最后怜悯地回望了一眼懵懂的冬蝉,低叹一声后离开这间屋子,办公室里只剩下各怀心事的上下级。
“卢卡•巴尔萨。”
“您还记得我,我感到很荣幸。”
他又露出标志性的半颗虎牙,小幅度鞠躬行礼。
令人可悲的生活没有磨灭他骨子里的礼仪教养,他仍然挺直后背,不为任何事物屈服。他能感受到典狱长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绝对算不上挑衅为难,甚至还带有一丝怜爱与欣赏。
成为狱卒后他从许多人口中听过典狱长的故事,有抱怨他要求苛刻一定要按照流程办事才给审批物资的,也有一脸憧憬地感慨曾经被典狱长施舍过一箱干粮,有愤愤不平表示自己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瞪得腿软的,也有看见他某一刻因百姓贫苦而叹气皱眉的。
大家口中的典狱长各不相同,冬蝉谨慎地总结,得出结论——这是一个严谨又存在良心的执行者,至少不是称霸一方的暴君统治者。
冬蝉不怕他。从卢卡•巴尔萨到冬蝉,他都不曾胆怯过。
他的眼睛和初见时一样清澈明亮,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真诚坦率。
“今年多大了?”
“报告典狱长,今年十六岁。”
“嗯。风华正茂的年纪。”
典狱长点点头,询问他来冰原的理由虽然是正当调查,但未免有些失礼。他竟然会在乎询问一个普通狱卒是否需要注意礼节——意识到这一点,见多识广的典狱长怔住。人们常道典狱长总是形单影只,连个帮忙打杂的贴身下属都没有。他当然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二话不说调冬蝉狱卒来到自己身边工作,把人调教成自己满意的下属,从此万事听命于他。
典狱长从来不需要在乎下属的感受。他只需要执行,分配,完成。
看着冬蝉好奇又纯粹的眼睛,典狱长深呼吸。他想再多问些什么,但思考后觉得,很多东西从他的个人档案上查看,要方便齐全省时间得多。
那个会给陌生母女讨药求治疗的小巴尔萨先生长大了。对于他来说,这是二人之间第二次见面,对于典狱长单方面来说却不是。
典狱长一直在安静地注视着他。
少年为人淡泊,勤于助人,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也丝毫不退缩不畏惧,单薄的身影时常穿梭于医疗点和物资处之间,面对情绪失控的罪犯也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劝导,若劝导无用,实施控制也绝不手软。如果将他收为己用,绝对是忠诚能干的好部下。
典狱长曾经翻看过他的资料,看到罪名那一栏写的“弑父”,而被杀害的父亲的名字,正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位。
那个将他背弃的旧友。
在冰原之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谁都不能保证和你面对面交流的人是不是个“杀人犯”、“贪污”官员、“偷盗贼”,可即便如此,大家也相安无事地相处生活着。
也许是审判庭又出现了偏执错误的判断,又也许那真挚纯净的外表与心态之下,真的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怀疑、猜忌、不信任,能够坐在典狱长的位置上,他必不可少地学会了这些技能。在未能真正接触到冬蝉之时,他不会妄下定论。
这一刻他真正接触到冬蝉了。理性告诉他,不该干涉这个潜力无限年轻人的一切。感性告诉他,他需要这样一个炽热的人在身边辅助。
他应该把人带走,亲自浇水施肥,看着他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或者说,把这样一颗火种留在身边掌控,以防某一天他真的燃烧整个冰原。
危险、美丽、令人着迷沉醉的灵魂。
典狱长见过太多太多人,他相信自己识人的能力和判断力。
也相信冬蝉绝不会让他失望。
“在这里生活工作,还习惯吗?”
冬蝉有些诧异典狱长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微微睁大眼睛,随后飞快点头:“谢谢典狱长关怀,我能适应。但有几个小小的想法,还想询问典狱长的意见,看看能否实施。”
“你说。”
得到机会,他略显兴奋地捏紧拳头:“我认为在正常的劳作之外还可以增添一些以体能训练为名的互动项目,娱乐、竞技皆可。在医疗方面,冰原还有很多欠缺的地方,只配有基础常见的药物和对应医生,在允许范围内是否能够完善?以及部分区域存在歧视,不仅存在于狱卒与罪犯之间,也存在于罪犯与罪犯之间,弱势群体如未成年、无自保能力的女性等长期生存在被打压的环境下,能否强制开设教育课堂,并设立法条严禁这类恶劣行为发生?”
话题一打开就无法控制,冬蝉压抑了许久的想法得到了宣泄,他不等典狱长回应,继续迫不及待地说下去,祈祷能够在典狱长开口之前一口气说完:
“罪犯中存在不少高知人群,他们的思想逐渐被磨灭,在枯燥无味的生活中变得贫瘠,何不让他们的知识能力得到合理运用,共同参与冰原建设?如您曾经所说,见死不救有违人伦,肉体可以被拯救,那精神是否也该得到应有的滋养?人不能仅靠肉体有生命特征就算活着,那只能叫生存,与原始动物别无二致,有理想有目标,才算真实地活着。冰原上的任何一人都应该得到自己应有的、可以实现价值的工作,才能如审判庭所希望的那样迷途知返,洗涤灵魂。”
他的声音逐渐响亮颤抖,到最后几乎是喊出声来,像是在宣读什么誓言。心跳砰砰作响,气息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绷直了身体,甚至觉得后背要流出汗来。
办公室又归为宁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太过激动了。典狱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漫长的等待中,冬蝉口干舌燥。至少说出来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争取过了,得不到也不算遗憾……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他立刻接上话,生怕再多的僭越会让典狱长气恼:“是的,全部都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和其他人毫无关系。如果您觉得不合适,要责怪也请只责怪我一个人。”
“很好。”
典狱长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缓慢沉重地点头。他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心理准备。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会考虑一切参考你说的办。”
面前垂着头的少年猛地抬头,本就明亮的眼睛更加闪烁,这对于他来说比得到一大块实心黄金还要值得令人浑身沸腾。典狱长又见到了他笑时的虎牙,他深深鞠了一躬,正要热烈感谢,典狱长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倒吸一口气。
“我完成你的心愿,你能给我什么?”
冬蝉愣愣地起身。
“冰原不如管辖区富有,在这里一切都需要交易。建设娱乐项目、拉医疗资源、开设教育课堂、选拔优秀人才,哪一个不需要人力物力?那这些资金漏洞,谁来填补?”
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我……”
支支吾吾半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没有财力雄厚的背景,没有靠山,没有能够运转冰原的资金,有的只是一腔热血和活跃的大脑。
冬蝉几乎一无所有,他拯救不了冰原,也拯救不了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的自己。
“抱歉,我……”
“冬蝉狱卒,我们来做个交易,”典狱长恢复了严谨的工作态度,只不过工作内容令人瞠目结舌,“我参考你提的要求建设冰原,你留在我身边工作。如何?”
诡异的交换条件。冬蝉哑声,在典狱长的注视下呆呆地点了点头。
“以及,我的名字是阿尔瓦•洛伦兹,”他对冬蝉的态度感到满意,于是献上自己的诚意,“私人时间,你可以称呼我为洛伦兹。”
“是,典狱……”冬蝉小声道,“洛伦兹阁下。”
“交易愉快。你可以回去等通知了。”
典狱长对着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随后低头拿起笔,又投入进原先被打断的工作,只不过这次被打断没有令他产生任何不悦的心情。冬蝉屏住呼吸,学着冰中蝶的样子窜出门外,还靠在门上缓了口气才出发。
卖身契……?
在回去的路上,冬蝉脑中莫名其妙浮现出这个词。
第二天,一号据点率先收到通知,将在新建还未投入使用的室内场所打造运动场,并且从管辖区新来了几名高资历医生。
“真是见鬼了,兄弟!”罪犯们感到不可思议,“管辖区大发慈悲了?”
一旁记录名单的冬蝉笑笑:“是啊,真是见鬼了。”

 

003
冰中蝶菲欧娜觉得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
先是得知冬蝉与典狱长曾经有交情,再是冬蝉单独被留在办公室谈话,紧接着就是新增物资,解决了冰原部分据点的燃眉之急。在她困惑又提心吊胆的时候,冬蝉一脸淡定地提出要搬离冰原提供的宿舍,前往典狱长特意为他安排的住所。
眼看着冬蝉收拾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几件款式相同的工作服外再无其他,临走前还认真地把狭窄阴湿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菲欧娜不免生出一个恐怖的想法。她茫然地上前扶住冬蝉正在拿扫把的手臂,一脸担忧叫住他:
“冬蝉,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关心。”
冬蝉客气地回答,身体不自觉和菲欧娜分开保持距离。旧贵族的礼仪告诉他,不该与异性有过多肢体接触,他也不喜欢被人触摸。察觉到冬蝉似有似无的疏离感,菲欧娜默默倒退了几步,以旁观者的角度追问:
“典狱长威胁你了吗?”
“并没有。”
“那你……”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冬蝉耸耸肩,表情淡然,“如果他真的是那般无耻卑鄙之人,我也有自保了结的手段。我们需要这样的利益合作与信息沟通。”
他侧过身,展示自己腰间佩戴的匕首。
“……注意安全。”
除此之外,菲欧娜拿这个特立独行有主见且一意孤行的孩子没办法。初见卢卡•巴尔萨是在一个雪天,他护送一位瘸腿的男人回到据点,风吹得他快睁不开眼。菲欧娜上前帮忙,在得到男人感谢之余,还得到了这位陌生少年的感谢。他面色坦然,挺拔的仪态仿佛雪地中傲然挺立的松柏,那双冰川色眼睛真诚地看着她,叫人仅见过一面就难以忘怀。
冰原上的人,被管辖区审判庭定义后多数萎靡,更何况大部分都是有过人生经历懂得人间疾苦的人,偶尔还是会产生悲观心情。“真心”和“纯粹”,在冰原是比金钱和资源还要稀缺的东西。
在菲欧娜眼中,冬蝉就是这样的人。
不畏冰雪,执着地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
“我会定期汇报典狱长的情况,请放心,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冬蝉信誓旦旦地保证,把简单的小布包单肩背在身上走出门。在切换工作与住宿地点之前,他需要按照惯例去见一些人。
长期的“牢房”已在冰原几代人的改造下变得不再传统拘束,相对自由。冬蝉取下腰间的钥匙推开门,这里感受不到和典狱长办公室里一样的温暖,只有更加寒冷刺骨。一个又一个狭小隔层方块般的屋子里,摆放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以及一个储物柜。他走路时钥匙叮当作响,很快吸引了周围两侧人的目光。
人们对他的到来见怪不怪,甚至还有人向他打招呼。冬蝉回以疏远客气的微笑,在拐角处装上了一个从里面飞奔出来的身影。
“冬蝉哥哥!”小女孩兴奋地称呼他,“妈妈说你会来的,果然没有骗人!她在里面等你哦。”
围在母亲身边哭泣的小女孩也长大的两岁,她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带路,哪怕她知道这条路冬蝉已经走了无数遍。在右侧的小门里,女人佝偻着脊背坐在床边,接受女儿冲进来的拥抱。
“早上好,”他弯腰钻进这个小房间,鞠躬表示礼仪,“许久未来拜访,夫人身体近况如何?”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拥有未知过往的年轻人是她们母女的救命恩人,还在生活安定下来后常来看望,又一步步通过自己的努力爬到今天的位置,向冰原提供源源不断的善意,比起来自长辈的关怀,她更多的是敬意与感激。
“小丽莎也长高了。”
“明年,那些大人们给我做的衣服就要大一个码数啦。”
小姑娘抬起腿,展示自己短了一截的裤腿。
“我很高兴能看见你们都安好,”冬蝉轻咳两声,转而说起今天的来意,“但很遗憾,我被调往典狱长身边工作,恐怕未来不能常来看二位了。”
“典狱长吗?”女人感到讶异,抚摸孩子脑袋的手开始敷衍,面色逐渐凝重,“您要注意安全,他隶属于管辖区。我厌恶那里,婚姻剥夺了我风光无限的青春,罪恶的男人毁了我和我的女儿,审判庭更是千刀万剐不足以泄愤。”
“让您提起伤心事真是抱歉,”说起痛处,总是冷静淡定的冬蝉也难免捏着拳头,“冰原上满是破碎受伤的灵魂,需要有人引领,需要得到解放……”
“总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人的。对不对呀,我亲爱的小丽莎?”
女人亲吻孩子的额头,温暖的画面胜过夜晚的火光。
“总之,我会保全自己。二位也请多保重。”
冬蝉回味这简短的通知和告别,再感受此刻典狱长家中温暖的火炉,觉得两个世界天差地别。火炉里的木炭燃烧成黑红的颜色,高温蒸得空气扭曲,他摘掉手套去享受,同时观察起这栋独属于典狱长的屋子。
和办公室一样风格的装修,深色木制家具,简约低调的花纹,布局整洁干净,收藏柜里摆放的也不是象牙雕塑或名画名药材,只是一个又一个普通的花瓶。冰原上没有春天,开不出花,自然也不会有花插在里面。他慢慢行走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绕过会客厅、用餐区、储物室,自作主张上楼来到了书房。
在正对着门的方向,书桌之后,摆放有一张专属于典狱长的真皮座椅。平日里典狱长就坐在这里办公、读书、喝茶,无人敢沾染这份在冰原至高无上的特权。
那是一个象征着权利与地位的宝座。
像是有什么魔力在吸引冬蝉,他听见自己逐渐响亮的心跳,感受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走向座椅。他忽略了桌子上封口好的机密文件,方才被火烤热的指尖触碰上微凉的真皮,像在抚摸婴儿稚嫩的脸颊。
好像在做梦。
梦里的自己住在比这还大的房子里,家里不止有一个真皮沙发,还有好几个温暖的火炉和大地毯,更有松软的床铺枕头。他触碰到了回忆,理智告诉他不可沉湎于过去,于是他迅速抽回手倒退,和美梦隔开距离,有些惊魂未定地喘息。
他知道是什么导致他失去了享受安稳生活的权利,也知道冰原上人人都有权利享受这把柔软舒适的座椅。它属于大家的,属于每一个被管辖区遗弃的流浪者。
任何人都能够坐在这把座椅上,但他们只能坐在窄小的牢房宿舍里,等待下一个枯燥漫长的白日来临。
冬蝉想起了夫人所说的话。
总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人的。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那个人会是谁?
会是我吗?小小的、不起眼的狱卒冬蝉?
这是否有些太癫狂了。他摇摇头,用目光在坐垫上留恋许久,决定在典狱长回来之前离开这里,以防被训斥。当他回头,他才惊悚地发现,典狱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倚靠着,沉默不语欣赏了他对座椅垂涎欲滴的全过程。
冬蝉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头脑有些麻木,甚至开始冒冷汗。
“你好像很喜欢这张椅子?”典狱长的嗓音依旧沉稳,毫无语气地陈述,“要坐吗?”
“抱歉,典狱长,我实在失礼!我绝非要窥探隐私……”
“该叫我什么?”
这时候能勉强听出语气,带着一点点不耐烦和恼怒。
“洛伦兹阁下……”
他自然而然地来到自己的座位旁,推了推冬蝉的后背,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坐下。
“请您息怒,”冬蝉垂头闭眼,心想真是糟糕,新工作第一天就惹上级气恼,“我会规范我的行为……”
“你可以坐下。”
隐隐听出了命令的意味。
冬蝉识趣地闭嘴,慢吞吞绕到座位前,在坐下时仰头确认典狱长的神色,才落入座椅松软舒适的怀抱中。在冰原生活了两年,他竟一时间不习惯这样放松的座椅。当然不能沉沦于美好,他需要时刻清醒,可要起身时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不准他起来。
典狱长就在他身后,俯下身在他耳边询问:
“感觉如何?”
“报告典……洛伦兹阁下,体感舒适,是个放松的好工具。”
他如实回答道。
“千百人都想要坐在这里,你是第一个,”男人的话语落在冬蝉耳边,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不痒得发抖,“体验到惶恐和挣扎了吗?它不仅仅是一把座椅,更是责任。任其职,尽其责,你我要做的,就是履行义务,做你该做的事。”
这句话还有下半句——做你想做的事。不过典狱长觉得,现在还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
“我们都逃不出自己背负的事物。有的事你不想做,也不得不做。”
冬蝉不明白典狱长想隐喻什么。肩膀上接触的地方明明没有皮肤相贴,但还是好烫,耳朵更是灼烧,敏感的他闻到了典狱长身上传来冰雪清冷的气息,以及一股淡淡的……
血腥味。
沉浸在幻想中的冬蝉瞬间被拉回现实。他在心里敲响警钟,想要挣脱典狱长编织的危险又迷人的束缚,但他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睁大眼睛,脑子里只剩下座椅的包裹性。
“怎么了?”
典狱长察觉了他的僵硬。
“您……出任务了?”
空气凝固了一阵。他明白少年在说什么,于是大发慈悲松开了控制他的双手,脱下自己沾有血迹的外衣。冬蝉警惕地回头,这才发现原本白色的毛绒围领上有几块绒毛因血迹黏在一起。上一秒还趴在他耳边说话的男人不久前刚杀过人——赤裸裸的现实摆在这里,冬蝉也不得不清醒。
“履行义务,处理了一个不守规则的罪犯。”
典狱长闭眼三秒,当作对这个生命的哀悼。
有的事你不想做,也不得不做。
任其职,尽其责。
“……辛苦了。”
憋了半天,冬蝉绞尽脑汁只想出来这一句。
“这座屋子没有第二个主人,”他抖抖肩膀上来不及清理的灰尘落叶,留下极有暗示意味的话,“去整理行李吧。”
“洛伦兹阁下,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我没有别的行李。”
男人揉了揉眉头,本是培养一名出色的员工,他却莫名觉得自己是在照顾一个小孩。他也确实算得上是冬蝉的长辈。
“以往统一发放的用品我不会亏待你。冰原建设的事,我会持续跟踪进度,你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听令于我。听令于这座屋子唯一的主人。
“是,洛伦兹阁下。”
冬蝉盯着典狱长衣服上暗沉的血迹,三心二意地点了点头。

 

04
冰原没有春天,常年的暴风雪肆虐令这片贫瘠的土地难以生长出茁壮的粮食和花卉,寒冷侵蚀着每一个角落。管辖区城市与村落星罗棋布,与原始的冰原对比简直像是两个时代的王朝。可即便如此,冰原的风还是能吹到繁华城市中央最高也最华丽的建筑——审判庭。
距离上一次抬头看钟表上的时间才过去了两分钟。典狱长垂眸叹气,这是他这个下午姗姗来迟后第八次看时间,而距离本次开庭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作为任务的执行者,他短暂地旁观了这个普通人的审判过程,得出结论:
清醒又不理智的鲁莽者。一切不过是螳臂当车,垂死挣扎。
被目光围剿的罪犯究竟做了什么惹他们要大动干戈典狱长不知道,反正他们为了铲除异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像这样大动干戈了,他见怪不怪。典狱长淡然地坐在属于他的座位,俯视底下因做出冲动行为而被守卫架住身体的学者。
“污秽……简直是污秽……”
他疯狂想要挣脱束缚,却被紧紧控制住。他仰头,审判官与诸位参与审判的掌权者皆是面无表情,为了控制舆论风向,所有审判禁止无关人员旁观,于是他成了巨蟒面前落单的小鸟,哪怕是再强大的心理素质也要慌了神。
那些衣着华丽、手持权杖、头戴高帽的人们,正用看老鼠一样的目光鄙夷地低头,看被判学术不端之人用毫无攻击力的话反抗。良好的教育让他说不出下流的词汇,他还在为自己的行为辩驳,典狱长深呼吸,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时钟滴答滴答响。他的心跳跟随着秒针转动的频率起伏,在第五十八声转动时,典狱长睁开眼,看见分针往下走了……三格。
三分钟。
他得在这里坐到一切结束。
手指快速敲打扶手,他察觉出自己的一丝不耐烦。明明早就习惯了这样无聊无趣的工作日程,却还是因为一个安排好的环节感到提前焦急。现在是上午九点半点,下午一点是他和冬蝉约定在家见面的时间,而从审判庭回到冰原住所需要约三个小时的车程。
典狱长做事恪守规则,无特殊情况从不迟到早退。今早已经因为路程遥远特请延迟来参与这场无关紧要的审判,现在他在思考着还未到来的事。他知道自己不会失约,但难以控制地,在焦急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脑海中浮现出少年清澈纯净的眼睛。
年少时他也曾有过要成就一番伟业的理想,但理想终究不能代替现实。他脚踏实地按照管辖区安排的人生轨迹前行,读书、毕业、考试、工作、晋升到现在的地位,一路上冷漠旁观了太多人的痛苦。他知道竞争的残酷,也知道规则与秩序有时是比枷锁更牢固的工具。
他把不现实的美梦塞进角落,本以为会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这个时候,年幼的卢卡•巴尔萨出现了。
这孩子应该被留在身边养大——典狱长理所当然地想。掌控他随时有可能愈烧愈烈的心活,保护他纯粹热忱的真心,以及,单纯地欣赏。他欣赏这位年轻人。
当然,如果冬蝉不受控制走向极端,对冰原或管辖区存在威胁,典狱长相信自己下手不会心软。残酷的现实世界里,真心太难得,谁都不敢轻易把它托付给别人。
典狱长没有娶妻生子,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一个本质只是在青春期的孩子。审判官在说些什么他一概不听,周围同僚的讨论他也无心参与,脑子里想的只有冬蝉。应该教他些什么,典狱长认真地思考着,回想同僚培养贴身下属的过程。
确定地位、分配任务、适当奖励,这些任何人都会做,而同僚们在他面前展现的,是如何把一个理性的人驯化成属于自己的忠诚的狗。想了想冬蝉雪花一样安静的表情和神色,他很快打消了这样刻板扭曲的念头。
典狱长不屑于养狗。
他应该教冬蝉如何面对自己该面对的事。在冰原的时间越长,能接触到的阴暗就越多,心也会一步步被磨损疲惫。冬蝉太过理想,这一点从初见他就明白,那典狱长就应该教冬蝉面对残忍的现实,要教他如何应对资源短缺时引发的冲突矛盾,教他在遇到任何一方攻击时如何握剑自保。
如今冬蝉是我养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扎根在心里,心就不再随风飘摇,有了落脚的地方。
十点钟的钟声伴随着审判官的一锤定音落下,男人因长期对现有制度心存怨念,以学术交流为由宣传平权思想、煽动部分民众情绪,被判前往冰原服役终生。几位官员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典狱长身上,他要看押这名罪犯前往冰原,真是一刻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从冰原返回的路一开始还算繁华,逐渐草木凋零,店铺人流减少,最后只剩下一条由众人踏出的道路。他们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停步,准备将那名可怜的学者关押上马车,谁知一路沉默不语的男人突然奋起反抗,从口袋里迅速摸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二话不说挥手就冲典狱长去。
几名工作人员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发现,典狱长敏捷地往左边倾斜,让他扑了个空。光天化日之下,一名身份低贱的罪犯竟然当众行刺典狱长,简直是无法无天!典狱长挥了挥自己被抓乱的衣摆,让其他人上前捉拿,学者爆发出自己毕生最强的力量,胡搅蛮缠中划伤了几人的脸与手臂。他并未对自己被冒犯产生不悦,只是闭目,为这个鲁莽之人的悲惨结局叹息。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那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学者咆哮道,“剥夺普通人的权利,压榨穷人的劳动力,有背景的人平步青云,没背景的人一生碌碌无为,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你不想活了?你不知道刺杀典狱长是死罪吗?”
其他人还想反驳,被典狱长的手势叫停。他们把学者死死压在地上,典狱长一步步走来,阴影笼罩住他,带来的压迫感不亚于审判庭。
“松开他。”
他接过下属手中毕恭毕敬递来的匕首,学者终于可以站起身。
“有什么遗言吗?”
方才还疯疯癫癫的学者不再说话,只愤恨地瞪着他,瞪着即将终结他生命中一切幸福与巨大痛苦的人。良久,他像是释怀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世界疯了。”
他骤然抓起典狱长的手臂,拼尽全力用脆弱的脖颈狠狠撞向匕首锋利的刀刃。鲜血顿时溅出一地,染脏了典狱长干净昂贵的毛领。男人浑身软绵绵地倒下,艳红色的血喷涌而出,打湿了地面上积起来的一层细雪。
他很快就会被风雪埋没,从此无人再记得。审判庭会抹去每一个已逝反叛者的名字,让他们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凡是背叛者、反抗者,在管辖区以待罪之身死后不得安葬。
血渍一时间难以清理。与冬蝉约定的时间正在逼近,他以最完整规范的程序处理掉这具还有温度的尸体,一如往昔踏上了前往冰原的路。
他见过很多人的死亡,也杀过很多走火入魔的人。身为管辖区的职员,这是他的工作,他应当站在管辖区的视角考虑利弊,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已经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吹落肩膀上短暂停留的一片薄雪。
抵达目的地的时间因突发状况而比预计迟了十分钟。屋门开着一条小缝,里面一切照旧,没有被翻看的痕迹。典狱长在一楼巡逻一圈,冬蝉什么都没有碰。他来到二楼,第一眼看见了被推开的办公室门。
小子还挺会找关键。办公室里存放有部分保密文件以及一些支票,未经允许本该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典狱长阴沉下脸,快步走上前,悄悄推开门却发现冬蝉依旧什么都没碰,只对着那张真皮沙发发呆。他的手套摘下,堪比雪白的手指抚摸在深色皮革上,眼神中充满希冀与渴望。
多少人对这个位置垂涎欲滴。只是初次来这里就对权利的象征表现出向往,看来冬蝉比想象中要有野心得多。他不是娇羞的水仙,而是带刺的野玫瑰,典狱长应该谨慎。他平淡的性格使他只是安静地在门口等待,期待少年做出更多有意思的举动。
他只盯着那一把座椅,除了赤裸裸的目光,没有任何僭越。
像是在怀念旧友,触景生情。
少年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随后就撞上了典狱长的审讯。
他命令冬蝉在座椅上坐下,俯身讲了他给冬蝉临时准备的第一课:做好分内之事。少年身上有一股很浅的草药味,清淡冰冷,和他浅色的眼睛一样。典狱长的手掌几乎握住他整块肩膀和大臂,似乎只需要稍不留神,他就可以一手掐断小羊羔脆弱的喉咙。
他可舍不得。
“典狱长”太生疏客气,“阿尔瓦”太傲慢无礼,他满意于“洛伦兹阁下”这个称呼,比旁人亲密,又有强烈自主的边界感,很适合他和冬蝉的关系。少年很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他目送冬蝉前往收拾好的隔间休息,转过椅子坐下去开始整理冰原医疗点建设计划书,迅速进入工作状态。该同步进行的,是对罪犯们的思想改造。
千百个能够独立思考的灵魂,该残忍磨灭,还是悉心栽培?
他们的存亡只在典狱长一念之间。
他难得犹豫,墨水滴落在一片空白的纸张上,就像冬蝉在人群中那样刺眼夺目。

 

TBC.

Chapter 2: 春芽2

Summary:

少年清澈的瞳孔比雪还明亮。常年身在冰原的典狱长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春天了,但就在刚才,他养的孩子为他唱响了一首春天的曲调。生根、发芽、长出嫩叶、抽出枝条。植物如此生长,隐秘的心绪也是如此。

Chapter Text

05
“典狱长请留步。”
一次无趣判决的结尾,众人散场离去,整理好衣服的典狱长刚迈开步,就被身后一人叫住。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摇一晃走上前,陪同他一起走在通往大门的道路上。
男人用帽子遮住头顶的斑秃,大鼻子上架着的眼镜蒙了油渍,与绣金边的华丽服饰相配显得格外腻。面对高于自己的官职,他表现出敬意,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男人。
“听闻典狱长几个月前养了一个小狱卒在身边,成长飞快,还算得力?”
“是。”
他与冬蝉的交集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他们并不常常同时出现在住所,两人都忙于自己的工作,冬蝉依旧常去熟悉的地方巡逻,见一些和他同期来到冰原的旧人,负责管理约束他们,更多是一些琐事,而典狱长有许多形式上的要事。比起真实见面,他们更多会在传递的白纸资料上看见对方的名字,或是亲笔写下的报告。
典狱长确实养着他,给他温暖的住所,满足他夸张理想的建设思路,也确实在监视他的一切——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和什么人说过话,这样聪明的孩子得拽着手防止误入歧途。他没有让典狱长失望,在一众下属中出类拔萃,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
偶有几个晚归的深夜,典狱长会看见屋子里隐隐的灯光。他便知道,冬蝉就在那里。
这种感觉很独特。独自在外,他有时会想起那点微弱的火光。暂时还不足以点燃融化辽阔的冰原,但足以点亮他心里的冰原。他也清楚地知道冬蝉在向冰中蝶传递关于管辖区的消息,知道这个机灵的孩子会借礼貌为由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如果说各需所取,他给了冬蝉资源、权利、住所、食物、捷报,冬蝉给了他什么?
“竟然能有人被典狱长看上,稀奇稀奇。有多出众?”
“性格坚毅,工作能力强。”
典狱长意识到男人话题的客套无趣,加快了脚步。
“哦……”他玩味般拉长了嗓音,“样貌如何?”
“……清秀端正。”
“典狱长可有想法将他提携到什么程度?”
“如果您问这些只是想让我把这位出挑的年轻狱卒献给您,当做满足自己未成年恶劣癖好的玩物,那我恕不奉陪。”
他冷冷地丢下警告,大步走向正门,留那个喜欢与年轻肉体纠缠的老男人在原地狠狠呸了他一嘴。
漫漫长路风雪相伴,抵达时已是夜间,会客厅内竟亮着明晃晃的灯光。他进门,冬蝉正在火炉前上身赤裸背对着他,腰间与左臂上缠绕有几圈绷带,梳理整齐的长发略微凌乱,他正低头在给自己的掌心涂抹碘伏。
典狱长皱眉走上前,少年才发现他的到来。他裸露苍白的胳膊被宽大的手掌抓起查看,上面有枯枝刮擦留下的痕迹,掌心的皮肉绽开,周围还沾了一圈灰,腰间有渗出的一点血迹。
“洛伦兹阁下,我在换药。”
他如实解释道。
地面落有许多绷带,他因左臂受伤而拖延了进度,还没来得及换上。在典狱长面前从来都是衣着整洁的冬蝉背过身,瘦削的后背甚至能隐隐看出皮肉底下藏着的骨头。他像一只落单的小动物,安安静静独自换药舔舐伤口,全程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谁干的,”典狱长先是念了一句,下一句就厉声,“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和一位管辖区派来的狱卒起了争执,他先动的手。”
冬蝉的话含糊不清,他在用牙齿咬住绷带拉紧。典狱长心一沉,从他口中取下绷带,自顾自缠绕在他的右手手心里,宽大的布条遮住了他的小手掌,连手指弯曲都有些困难。一边帮下属包扎,他一边冷静地询问:
“你不会轻易和人争执,也不会参与斗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典狱长的心情不妙,冬蝉能感觉到,因为他缠绷带的力度有些失控。他只是像汇报工作那样不带感情地描述事发状况,壁炉里的木炭在他平淡的讲述中噼啪做响,屋外风雪肆虐,典狱长阴着一张脸,却在认真地为他处理伤口,这一幕有些诡异,却又温暖。
“冰原按照您的命令,开设了与管辖区类似的思想课程。我昨日巡逻后从他们口中得知,课程内容并非教导他们积极生活、祷告祈福,而是不断用言语压迫,不断强调他们的罪恶,观感极度不适。”
冬蝉大胆地偷看典狱长的神色。
他生气了?
“课程里对管辖区极尽阿谀,毫无底线地奉承,把那里描绘成理想的乌托邦,何尝不是一种精神控制?人的思想和信念有时候比战争中冰冷的刀尖还要坚韧有力,这是冰原人最后的一点武器,也是聊以自慰的依托,”冬蝉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他们要以卑劣的手段抽去冰原人高傲的脊梁。”
典狱长处理好了他手心的伤口,蹲在他身边没有起身,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无法忍受,遂向同僚提出修改意见,好整合后一起上交给您,遭到了其中一人强烈的反驳。他是管辖区亲派来的,对冰原充满恶意与鄙视,在我提议后以粗鄙言论恶语相向,声称能够被奴役而非死亡已经是冰原人的荣幸。可是,洛伦兹阁下,思想的麻木空洞与死亡对比,哪个更可怕?哪个毁灭性更大?”
温暖的光芒洒在冬蝉雪白的脸颊上,他浅色的眼睛里似乎也燃起了火焰,“这是对人性的磨灭,对权利的畸形崇拜。我因此与他起了争执。在争执中,他掏出短刀进行攻击,谩骂我是您养的一条狗,吃里扒外畜牲不如,于是我选择了反抗。对方经过专门的体能训练,能力在我之上,便有了您看到的这些伤口。”
冬蝉深呼吸,嘲讽地笑道:“洛伦兹阁下,如果您也将我视作一条忠诚到失去自我意识的狗,那我将摆脱这肮脏低俗的称呼。我们的关系,只是始于一场交易而已。”
他们之间的交易条件并不对等,但仍然是平等的交易关系。
“我相信您有公正公平的判断和处罚。”
冬蝉坚定的眼神扫了一眼典狱长思考的脸,垂下头去解开自己腰间缠绕了一天的绷带。双手分别有伤,进度极为缓慢,一直沉默不语的典狱长突然起身,双手穿过冬蝉的腋下将他像抱小孩一样抱起来,再轻轻放在沙发上,蹲下身捡起地面散落的绷带,以命令的口吻不容拒绝道:
“别动,我来。”
被当小孩提溜起来的冬蝉脑袋晕晕的,记忆里只有母亲会这么做。他下意识想反抗,抬头对上典狱长执着的目光,又坐了回去。典狱长单膝跪在他面前,特意摘了黑色手套,露出常年不见阳光的手,修长的手指在冬蝉腰间摸索,似有似无的痒意惹得冬蝉屏住呼吸克制抖动,连小腹都在微微用力。
男人用掌心拍了拍他裸露的后背,激得他浑身一颤,没忍住小小叫了一声。
“怕痒?放松。”
冬蝉只好深呼吸,放空脑袋什么都不去想。他实际上并不喜欢除了母亲以外的人以这样亲密的姿势和他接触,这让他感到冒犯和越界,更多的还是对未知危险的惊恐和警惕,毕竟谁都不知道你向一个人露出肚皮,他是会慈祥地抚摸还是捅你一刀。
但他仍然纵容典狱长这么做了。因为上级的命令不可违抗,因为不想看见他生气,因为相处几个月时间觉得应该信任他……许多的理由在他心中交错闪过,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没资格拒绝、也不忍心拒绝典狱长这样亲近的举动。冬蝉啊冬蝉,只是在换药而已,是真的在害怕典狱长会将你一刀两断,还是在害怕别的什么隐隐萌动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绝不只是因为这人是“典狱长”而放松警惕,像小猫一样躺下蹭人类的脚任人宰割。也许因为他是冬蝉的“洛伦兹阁下”,也许因为他是冬蝉的……
“……阿尔瓦。”
冬蝉怔怔地念出来。他实在想捋清楚自己在典狱长面前松懈警惕的原因。聪明的孩子知晓真理的方向,懂得带领人们走向理想,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呢喃一个男人名字的理由。
他不知道这对于彼此来说意味着什么。
典狱长的手也顿了顿。他听见典狱长像是释然地叹了一口气,继续稳当地解开他腰上的最后一圈绷带,露出里面一条不长但深的伤口,正在随着少年略显急促的呼吸而起伏。藏在制服下的腰身纤细,似乎男人的两只手掌稍微用力些撑开就能完全捏住。典狱长的表情仍然阴沉,但眉头舒展开了些,用目光抚摸冬蝉因为紧张而绷紧的侧腰。
冰原上任何条件都很差,无法将一个正在青春期的孩子养到茁壮挺拔的高度和体重。冬蝉呼吸得又快又深,甚至能隐约看见他的肋骨。
典狱长没养过孩子。但在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为何总有父母担心孩子受苦。
“你叫我什么?”
明明是尊贵之身,却衣冠楚楚向一位半身赤裸伤痕累累的年轻狱卒单膝跪着。冬蝉身体的轮廓在火光勾勒下更显瘦削,他别过头,用垂下的长发挡住自己的半张脸,眼睛坠入壁炉里燃烧的火焰,试图烧死自己胡乱生出的心思。
“抱歉,洛伦兹阁下。”
“无妨。”
冬蝉僭越了。
典狱长开始抽出干净的纱布,没有斥责,没有纵容,也没有禁止。冬蝉不再看男人的眉眼,逼迫自己专注于火苗,偏偏那火苗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肆意欢快地跳跃着,不断舔舐石壁,看得他口干舌燥心痒难耐。
他又闻见典狱长身上那股冰凉清透的雪花气息,在逐渐升温的房间里悄悄钻进他的鼻腔,似有似无地撩动。男人的手指在他身边游走,给他上药,疼痛之余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开始蔓延——
典狱长。洛伦兹阁下。洛伦兹。
阿尔瓦•洛伦兹。
阿尔瓦。
他又闭上眼,身体上的疼痛让他意识到,这只不过是长期共事带来的错觉。十四岁他便无依无靠,唯有典狱长是与他缘分最深的人,如今竟阴差阳错成了最亲密的上下级关系,但也仅限于此。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称呼典狱长的名,他们还没有到这一步。
真是一个可怕又疯狂的念头。
冬蝉,你疯了。
“嘶……”
“忍着。”
少年在某一刻皱眉发出闷哼,典狱长快速处理完伤口,细致地开始缠绕绷带。一圈又一圈,像是无形的、令人陶醉沦陷的漩涡把冬蝉束缚。典狱长用雪白的绷带丈量冬蝉的身体,他已将所谓的地位和距离抛之脑后——不愿看见冬蝉受伤,不愿看见他受伤了也一个人瞒着没有上报,更不愿自己的人受到他人的侮辱和霸凌。
瑕疵的身体苍白程度堪比绷带。典狱长松手后二人都垂头安静良久,剥离了上药的紧迫和必要性,年轻气盛的孩子看着典狱长别过头的样子,迟到的羞耻感缓缓袭来。他就这么半裸着让一个亲人以外的男人观看触摸自己的身体,还懵懂地呼唤男人的名。
大概是壁炉里的火太热了,把我心里的什么地方融化了吧。
冬蝉艰难地想要起身,典狱长先他一步捡起地上他丢在地上的衣服递给他。
“把衣服穿上,”典狱长又回复了淡定自若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做梦,“除了我,不要随意把伤口给别人看。”
确实只是一场梦。一场小冬蝉好奇中伴随着蠢蠢欲动的梦。
“谢谢您,洛伦兹阁下。”
他改口道。
“告诉我那个伤害你的狱卒的名字。以及,养伤期间不必太过操劳,养好伤后我会亲自教你一些技巧,用于自保。”
他尽了本不用尽的责任,只因为冬蝉是他养的孩子。

 

06
养伤的日子里,冬蝉被下令不必再外出工作。他仍然需要定期换药,而这份差事莫名其妙地成了典狱长的任务。
冰原上的人最初有些惶恐,因为典狱长近期常常在此路过,他们恪守本分,连因思想教育引发的争执都弱化了许多——不久前与典狱长贴身下属发生争执的狱卒已被革职送回管辖区。但典狱长只是走形式般确认了必要事项,快速结束巡视后前往狱卒冬蝉的休息室,关上门不许任何人打扰。
没人知道短暂的十几分钟里休息室内发生了什么。
冬蝉对于在男人面前脱掉上衣这件事已经麻木。他在典狱长的注视下摘了手套和配饰,解开衣领,典狱长自然而然开始为他处理逐渐愈合的伤口。休息室没有住所的壁炉,自然没有多用于温存的时间——冬蝉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结束后令人匪夷所思的氛围,只好用了“温存”二字,他必须尽快穿上衣服防止冻感冒。
这里的隔音很差,外头人路过的脚步声与谈话声都能听个大概。冬蝉时常觉得太割接太疯狂,尊贵冷淡的典狱长在给自己养的狱卒换药且无人知晓,独属于二人的私密感催生了一丝兴奋和得意。每当外面有人路过,冬蝉都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即便他知道被人打扰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这没什么。就算真的被看见了也无所谓,只是换药而已。
这也有所谓。典狱长代表管辖区,他与典狱长过度亲密有违理性的本心。
在一次又一次的纠结中,典狱长结束一切,收拾起药物。他垂眸匆匆整理好自己,低声道谢后回答几个典狱长提的问题,大多是关于罪犯们的琐事。聪明的冬蝉意识到典狱长只是单纯想在这里逗留一会儿而已。
伤口一天天愈合,在最后一次休息室幽会结束后,冬蝉终于问出了一直在他心里徘徊的问题:
“洛伦兹阁下,您究竟为何善待冬蝉?”
冬蝉的立场显然与管辖区处于对立面,他们的靠近必然违背了现实。二人似乎都在自己的立场界限边缘挣扎,迈出一步又缩回一步。冬蝉从典狱长这里索取物资、住所、微不足道的权利,但他除了为典狱长打工跑腿外,再没什么可以给典狱长带来的好处。
典狱长深蓝色的眼睛似乎没有情感波动,伸手替他整理凌乱的衣领,不思考多时就给出了答案:
“你不同于旁人。”
在离开之前,他回头补了一句:“相信自己的独特。”
他推开门,菲欧娜和诺顿正在门口边踱步边等待二人散场,与冬蝉商议近期发生的几起舆论风波。他们向典狱长点头问好,进门后入眼便是凌乱堆积的被褥和一个衣衫不整坐在床上的冬蝉。衣领一边竖一边横,配饰也歪歪扭扭,显然是临时穿上还没来得及打理。
“老天,”诺顿深吸一口气扶额,“别告诉我典狱长对你做了什么。”
“……我想你大概误会了,”冬蝉低头快速整理衣服,如今即将愈合的伤口不再是行动的拖累,他可以自如行动,“管辖区派去二号据点的新狱卒治理如何?有再起争执吗?”
“民心统计后发现大家有怨怼之言,却碍于管辖区的权威无法发泄。但典狱长长期实施建设的新场地已投入使用,勉强平衡了大家的情绪。总之,所有人都活在动荡不安的情绪和舆论中,所有人都处于紧张中,我们无法彻底解决根本矛盾。”
根本矛盾等同于管辖区的腐败和人心的扭曲。凡叛逃反抗者、心有异议者,皆被流放。灼热高洁的灵魂无家可归,在茫茫冰原无人引领。
“走吧,去办公室。”
冬蝉从小床上翻身下来,因长时间少走动脚扭了一下,摇摇晃晃扶着墙才站稳。诺顿在身后以极其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这名双腿发软的年轻狱卒,脸上满是质疑:
“你确定典狱长没对你干什么?”
“你觉得他会对我做什么?”冬蝉无奈道,“我不会堕落到需要以那种手段来获得权利地位。”
终于获得自由的感觉令人心旷神怡。他可以自由地前往任意地区巡逻问候,包括回到有温暖壁炉的住所。在和丽莎母女打招呼报平安之后,冬蝉带着菲欧娜的的总结一边思考一边往住所的方向出发。
人们需要解放,需要得到情绪的宣泄,需要正视真相与正义。
那就需要有人举起火把,拿起武器。
回到住所的第一天清晨,冬蝉收到了典狱长送的一把匕首,以及如约而至的战斗技巧训练。和典狱长所用的一切物品风格类似,匕首的外观简约干净,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刀面上刻有典狱长的姓氏。
Lorenz。
花体字母精心雕刻,刀面银白到能照射出冬蝉观察它时好奇的眼睛。刀刃锋利,哪怕是手指轻轻放在上面碰一下都有可能鲜血直流,冬蝉避开锋芒,小心翼翼触碰上典狱长的姓,在心里默默念出声来。
这把匕首属于洛伦兹,如今使用这把匕首的他,也属于洛伦兹。
他的心上也雕刻上了印记,一笔一划都是典狱长亲自刻上去的。雕刻时必定流了很多的鲜血,只是他还未感知到迟来的刺痛,他只觉得麻,如同手肘处的经脉突然被撞上的那一瞬间的抽搐酥麻,让人食髓知味,甚至恋恋不舍。
冬蝉不喜欢被束缚。他捧着匕首,看见刀面上自己懵懂清澈的眼睛旁边印有洛伦兹的姓,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被从头到尾打上了洛伦兹的印记。这不应该,也不被允许发生。立场相悖让冬蝉最开始的目的是获取情报,只是一切太过顺利,独一份的温柔麻痹了少年的心。
我们是否都在偏离自己的轨道,歪歪扭扭地靠近彼此?
成熟的果实在冰原上散发着甜美的气息,引诱着冬蝉。
这不应该,这是错误的决定。
可当他想要放下这把匕首,洗去洛伦兹在他身上的印记,身体却叫嚣着百般阻挠,大脑怎么也做不到命令双手放下它。许多个冲动要舍弃的瞬间他都忍住了,最终只把它牢牢捏在手心,深呼吸缓和自己奇妙复杂的情绪。
“武器用着习惯吗?”
身后传来典狱长的询问,少年恭顺地点头,等待自己的前辈兼短时间内的“老师”来为自己讲解要领。
“你平日带的那把太钝,不够干脆,以后就用我给你的这把,”男人活动活动手腕,绕到他身后,身高的差距竟显得像是要将冬蝉抱在怀里,他俯下身继续道,“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你的每一秒停顿都有可能让你丧命。”
他宽大的手掌覆盖上冬蝉的手背,低沉的嗓音就在耳边,冬蝉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力求迅速、精准、平稳。迅速,是要你不拖泥带水,尽可能保持体力留心下一场斗争。精准,是迅速的基础,也是确保被杀害者不受到额外痛苦的要求,切记杀生不虐生。平稳,是要你稳定情绪,不因鲜血与凄惨的场景而动摇自己的决心,坚定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男人调整他握刀柄的姿势,抽掉刚套上的刀鞘,刀面上的冬蝉睁大了眼睛,而典狱长在他身后像一只守护自己食物的狼。
“你要有一颗不因被鲜血浸泡而丧失理智与清醒的心。你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下场是什么。”
“您杀人的时候,会手抖吗?”
冬蝉看着刀面上反出的典狱长的眼睛,觉得有些陌生。但很快他就释然,于他而言典狱长从一开始就是陌生人,他有太多未知的秘密,他们的关系并非太过亲密,陌生是很正常的事。
他不该自以为比其他人了解典狱长,更不该以此心怀一点满足。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会。”
那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冬蝉意识到自己和身后拥住自己的男人的差距。
“那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会手抖吗?”
典狱长的反问让冬蝉猝不及防。
少年的手僵硬了,男人的手紧紧握住他,示意他放松,嘴上却说着敏感的话题:
“赫尔曼•塞曼?”
怀中人呼吸一滞。
“我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既然您知道他,就说明您对我过往的档案很熟悉,我的态度和方案上记录的一样,从我嘴里是无法再挖出任何有用信息的。比起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我更在乎您答应我要传授给我的技巧理论知识。”
冬蝉态度强硬起来,说话连称呼都省略。他猜测会是这样结局,也不恼怒,平淡而默契地忽略了这个话题,从柜子里取出一把未开刃的练习剑,正式开始演练。
“我的要求是?”
“迅速、精准、平稳。”
冬蝉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后进入状态。
“绝不犹豫?”
“绝不犹豫。”
他没有回头路,一意孤行地要走下去、必须走下去,哪怕万劫不复。
这场严格的教学训练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冬蝉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典狱长的身手,哪怕他拼尽全力用尽技巧,也无法躲过典狱长每一次已经收敛的进攻。从实战中找到漏洞,再细致地填补漏洞后训练,几场下来典狱长安安稳稳,冬蝉已经晕头转向。这可比晋升时训练的难度要大多了。
典狱长教他人与兽的弱点以及如何攻破弱点,教他出手的角度与力度,手和眼分别应该注意那个方向。冬蝉学习得很快,远方微弱的钟声响起时他正把淡定自若的典狱长推倒在沙发上,一手按住典狱长的胸膛,一手高高举起道具匕首。他的精神极度兴奋,气喘吁吁撑在典狱长身上,捏着匕首的手臂发力许久,最终还是泄气般松了手,勉强恢复理智。
如果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只要他有想法,典狱长的性命就会断送在他的手中。他方才感受到了,典狱长的心脏在他手掌之下跳动,他想到这样冰霜似的男人也有鲜红的血液和情感,接近真相——不,接近这颗心脏的快感,正在隐隐约约超过了训练胜利的愉悦。
“感觉如何?”典狱长推了推冬蝉的胸口,并不在意自己在训练中被下属冒犯,“真正的敌人不会像我一样放过你,也不会像我一样任由你趴在我身上意义不明盯着我看。”
冬蝉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和典狱长纠缠的姿势有多奇怪。他连忙起身,脸还因为兴奋而透露出潮红。
“跟随着来书房,这里有更多我无法讲述的理论知识。”
男人整理好被压乱的衣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往常办公都在专门的办公室,冬蝉是第一次进入上了锁的书房。这里比办公室还要宽敞明亮,种类繁多的书籍填满了书架的每一个空隙,多得快要溢出来,有的只是没有名字的文件夹。典狱长无需抬手就能从高处取下几本关于人体构造与冷兵器用法的书,放在桌面上时震起一阵灰。
“它们可以帮助你快速了解实战教不了的知识。”
典狱长拍拍灰尘,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到这些书了。冬蝉正在飞速成长,他像一个园丁,试图在冰原上栽培出冠有他之名的花朵。
“多谢,我受益匪浅。”
道谢后他并没有带着书本离去,而是仰头张望书架顶上的一个展示柜,从进入书房的第一秒他就注意到了,透明的玻璃后面放置了一把里拉琴。他灼热的视线引起了典狱长的注意。
“洛伦兹阁下,”冬蝉大着胆子,他在典狱长面前一向大胆,“能否取下那把琴借我观赏?”
他欣喜地接过那把老旧里拉琴捧在怀中,像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弦已经生锈,他用指尖轻轻拨弄琴弦,音竟然意外地勉强在调上,显然是有人定期调音。在典狱长的挑眉注视下,冬蝉用手指勾出几个沙哑的和弦,音准的细微偏差使得原本优美的琴声变得扭曲,如同壁炉里因高温燃烧而变形的空气、水浸泡后笔墨晕染开的纸张,和谐中透露出怪诞之感。
“你通音律?”
“幼时家中有所熏陶,有所涉猎,”冬蝉脸上流露出典狱长未曾见过的表情——人们把这种感觉称作思念或怀旧,“我的母亲会弹里拉琴。您这把琴与我母亲的一模一样,因此触景生情。”
他又弹了几个分解和弦,口中不自觉开始哼唱一段陌生的旋律。
冰原上没有动听的音乐和所谓的艺术创作。在这里,能够活下来不丧失精神已经是胜利,谁还敢奢望能收到艺术熏陶。他出生于旧贵族巴尔萨克家,知识素养远超大部分平民,这也是典狱长第一次看见冬蝉安静于音乐的一面。
他手里的那把琴已经有十几岁的年纪,正跨越时空歌唱着属于巴尔萨克家的歌谣。
典狱长旧友的妻子会弹里拉琴。而那对夫妻相继离世后,典狱长去过他们的住宅,带走了男人的部分犯罪证据,以及这把里拉琴。
冬蝉在弹的,就是他母亲留在世上为数不多的遗物。典狱长只是静静看着这张与旧友有几分相似的脸,没有戳破这层代表缘分的屏障。
温柔的一曲结束,冬蝉低头抚摸干裂的琴身,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献丑了。我并不擅长里拉琴,我擅长长笛。长笛悠扬圆润的声音动听得多,只是多年过去,我也许忘记如何演奏了。”
冰原不需要艺术。自然也不需要冬蝉会吹长笛。
“和母亲在月光下合奏……真是遥远的记忆。”
“你方才演奏的曲子很好听。”
“洛伦兹阁下也喜欢这首曲子吗?”冬蝉自顾自念叨,“这是我母亲教我的。档案里不会写这些的。”
他不该在典狱长面前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的过往。冬蝉啊冬蝉,这不是你该说的事,你们不是能够坦诚相待过去的关系,你们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典狱长根本没有义务聆听你的故事。
但年仅十六的少年真的将母亲的死亡压抑了太久太久,逼得他只能在寂寥的深夜辗转反侧。冰原上实在没有可以托付真心的人。他在典狱长面前很大胆,大胆到此刻敢去赌典狱长可以知晓他过往。
不是写在档案里的冷冰冰的文字,而是卢卡斯•巴尔萨克前十四年繁华却结局潦倒的一生。

 

007
卢卡的记忆里,母亲永远都是温柔善良的。
巴尔萨克夫人出生于贵族,从小受到优越的物质与精神条件。他们在管辖区中心的城市居住,那里四季分明,冰原的寒风无法吹散笑容与歌声。在夜幕降临之际,巴尔萨克家宅的楼顶偶尔会传出悠扬的笛声与托举着低声旋律的清脆琴音。
那是小卢卡斯在和母亲合奏。优雅的女人擅长许多乐器,在母亲的教导下,卢卡斯自然而然学会了几件乐器。她坐在窗台的摇椅上,纤细的手指勾起琴弦,拨出一个又一个清亮的音符,转头笑盈盈看向自己的孩子。
每天能够课业之余和母亲单独享受安静的时光,对于小卢卡斯来说是多么值得满足。他认真聆听琴声的节拍,在属于自己的部分接入柔和漫长的笛声。母亲衬着他,作为单纯幼童的托底,扶他的笛声摇摇晃晃飞上高空。
他们吹奏的歌谣来自每一个巴尔萨克的母亲。失去歌词的旋律一代代传到了卢卡这里,这是巴尔萨克家不为人知的一点温柔,仅存于母亲与孩子之间。
在这一刻,他们不用话语,而是用音符与眼睛。母亲看向自己的孩子,满眼都是欣慰与骄傲。
“妈妈,”卢卡斯结束最后一个音,浑身懒洋洋地放松下来,抱着长笛挪动到母亲的摇椅旁,索要一个慈祥的抚摸,“今年的春天也要来了。”
“所以我们在为春之女神演奏歌曲。”
得到母亲的允许,他绕道摇椅正面爬上去,小小的身形挤进母亲特意为他留出来的空隙中,母子二人躺在同一张摇椅上仰头看天空。拨动琴弦的手捏住卢卡斯的手指,怜爱温柔地摩挲着,她身上绵软的气息令卢卡斯无比放松,只想就这样和母亲长久地躺下去,再也不要分开。
就在他眼皮耷拉不住差点要合上的时候,母亲忽然问道:
“好孩子,你有想过未来吗?”
母亲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
“唔?”卢卡斯空着的手揉揉眼睛,“有一个可以照顾妈妈的工作,继续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家族无法再为你提供强大的背景支撑,你只能一切靠自己呢?”
“我会自己努力的。”
小孩说得信誓旦旦,丝毫不知道母亲已是在叹气的边缘,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正在一步步毁灭掉巴尔萨克家。作为一个母亲,她知晓未来拮据的局面会限制孩子的成长,她不愿让孩子感到力不从心。
未来是很清楚的东西,卢卡斯不明白母亲这么问的原因,贵族的孩子大多要继承家业。父亲在管辖区担任不小的官职,他虽不过问却也有所耳闻,官场上的事他不感兴趣,只想在学术方面有更多的造诣。卢卡斯•巴尔萨克被命运安排好的未来几乎能望到头,如果一切按部就班,他就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该如何告诉孩子,家中已经积蓄不多,只能够勉强维持他的学业和一家人的生活运转呢?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考虑的问题,却也是他未来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女人夹在丈夫与孩子之间两面为难。
“好孩子。”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抚摸孩子的手背,低声叹气念叨。
她要承担起母亲和妻子的责任。
“妈妈有想过未来吗?”
“没有呢,”女人轻笑着摇摇头,“未知的太多,我们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十几年前的我也想不到,我会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母亲的人生轨迹可以说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又在众人的情理之中。她从小展现出极强的艺术天赋,诗歌绘画音乐样样精通,办过画展也参与过小型演出,优秀少女脚踏实地勤奋地练习,期待有朝一日能登上更大的舞台,让大家看见身为女性的情感与思想,一切都在收到结婚要求的那一刻成了泡影,成了笑话。
这天赋,可惜了。怎么就是个女人呢?唉,浪费。最终还是要回去结婚生子啊。
人们感到惋惜,不过摇摇头也就不当回事了。
年轻的巴尔萨克家女儿在成年的那一天被下令与一名陌生男性结婚,她甚至没见过未婚夫的脸,只知道对方名叫赫尔曼•塞曼,自愿入赘巴尔萨克家改姓。长辈们劝她,这个男人有潜力,能够为家族带来更强的支撑,又劝她为此结婚是一种荣耀,在她表现出反抗情绪时又厉声训斥她不安分,净做白日梦。
哪有女人抛头露面搞艺术?荒诞!丢脸!成何体统!
于是少女放下了笔和琴,在成年后没多久就与男人结了婚。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觉得这是她的必经之路,她无力挣扎,只得顺从。
男人起初礼貌客气,对待自己被当做交易品的妻子相敬如宾,还生育了卢卡斯•巴尔萨克。但孩子出生后他开始不着家,情绪阴晴不定,时常向女人伸手要钱,说是建设事业。他就像一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
道德规训她,要她做一个好妻子:服从,恭敬,体贴。在压抑不得解脱的世界里,乖巧懂事的卢卡斯成了女人唯一的寄托。她倾注了全部的爱个期望,也因自身的经历知晓自由和希望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卢卡斯在她的细致照顾下成为了比她年幼时还要优秀的孩子,许多个合奏的夜晚,她看着卢卡斯吹长笛的背影,也会怀念十几年前月光下吹长笛的小女孩——她自己。
“卢卡斯,永远都不害怕,好吗?无论发生了什么,相信自己有接纳的勇气,允许一切发生,”女人柔声安抚孩子,也是在安抚自己,“我只希望你未来能够坦荡自由。”
“妈妈……今天怎么说这么多奇怪的话。”
卢卡斯困了,强撑着精神听完母亲的教导,开始稀里糊涂嘟囔。
他丝毫不知道未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家族毁灭,双亲死亡,背上杀人犯的罪名被流放到冰原。小卢卡斯只是蜷缩在母亲身边,享受最后的安宁。
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就像刚流放至冰原的卢卡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六岁的某一天,自己会和典狱长在书房讲述这段无人在意的过往。
“从管辖区出来后,我私自改了名,您若要称呼姓名,称呼我为卢卡•巴尔萨便好。”
少年靠在窗边,手指随意拨动琴弦。窗外天色已晚,冰原的夜空不是乌云密布就是布满星星,很幸运,今晚是个晴天。一时间情感冲动吐露了太多,冬蝉本该收手闭嘴,但他还是想抓住这个机会,再在梦中多遨游一会儿。
典狱长教他自卫技巧,送给他镌有自己姓氏的匕首,又借他赏玩里拉琴,聆听他的故事。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上级该对下级承担的责任。冬蝉又问出了先前的问题:
“洛伦兹阁下,您究竟为什么善待冬蝉?”
他的眼神真挚,让人无法编谎话去隐瞒。故人之子抱着旧琴站在他面前,询问他为什么对自己好——典狱长当然清楚自己的动机,因为冬蝉与众不同,因为冬蝉有绝对的潜力与冲动,因为冬蝉的理想是美好的也是危险的,不加以控制会燃烧整个冰原。
他最初是这么想的。
但他此刻无法欺骗自己,这是赫尔曼的儿子。
他养着旧友的儿子。旧友曾经差点害得自己丧命。
典狱长一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有时刻保持清晰的思路,才能确保冰原上的一切工作运转无瑕。而阿尔瓦•洛伦兹开始反思,自己实在有些捉摸不透内心深处的想法。
冬蝉是个好下属。但要论起人与人的情感连接,他必须正面卢卡•巴尔萨,正面那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你对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想法?收留他,养育他,最终为了得到什么?单纯培养人才?挑衅已逝的赫尔曼?总不能是满足自己恶劣的未成年癖好吧。
典狱长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有这种癖好。
应该……吧。
某些高官已经开始戏谑地、报复性地传言,说典狱长私下有怪癖了。
他望着冬蝉虔诚闪烁的目光,心抖了抖。他们的关系因为这把琴更进一步了。
“我说过,你很独特,”他仍然搬出自己的道理,这是事实,却不完全,“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谁?”
他与赫尔曼确实有些相像,外貌有几分,执着坚定的性格又几分。但典狱长不愿去认这对父子有多相似,他只觉得冬蝉很像年轻时的自己——有灼热的理想,一眼看穿管辖区的腐败和残酷无情,心高气傲觉得自己能够凭借努力改变现状。洛伦兹衡量过反抗的代价和预想中并不理想的结果,最终选择站在现实里。
冬蝉还年轻,也许再过几年他也会认清现实。他期待冬蝉能够代替十几年前的自己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又不愿看见这孩子走上不归路,最终覆灭。
“不重要的人。”
典狱长也会成长。每杀死一个管辖区要求杀的罪犯,他都会杀死一个从前的自己。鲜血一地,尸横遍野。只是在祭奠年轻时的自己罢了。那段短暂自由充满希望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他长久地注视着冬蝉,久到冬蝉的手指无处安放,脸和耳朵逐渐升温,浑身都局促得发烫。他见过典狱长工作时的冷淡,宣判时的清醒,自己受伤时的严厉,许多许多冰雪一样的表情,唯独没见过典狱长如此沉浸深情。
这有些太近了。冬蝉想后退,身后是阻拦他的墙壁。眼神可以杀人,也可以抚摸人,当然,也可以亲吻人。
“我很高兴看到你能够弹响这把琴。它终于再次发出声音了。”
“方才哼唱的曲子名叫塔洛之舞,”冬蝉低头道,“塔洛是春天的女神,司掌萌芽、开花、绿枝、生长。母亲会在管辖区春天来临时演奏这首曲子,以祈祷整个春天都是阳光明媚。冰原没有春天,但我仍然想唱响塔洛之舞,人总得有点不切实际的期望支撑自己面对未来,您说呢?”
春天总会来的。哪怕是在冰原,也会有意外之春的到来。
少年清澈的瞳孔比雪还明亮。常年身在冰原的典狱长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春天了,但就在刚才,他养的孩子为他唱响了一首春天的曲调。生根、发芽、长出嫩叶、抽出枝条。植物如此生长,隐秘的心绪也是如此。
冰原没有春天,但冬蝉可以是。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发芽了。

 

08
冰原土地贫瘠,农作物生长情况都不容乐观,想要培育赏心悦目的花朵简直就是在做美梦。没有人有闲情逸致鼓捣这些。人们忙于求生,拯救自我,仅仅维持生命都已经困难重重。
在生命之上,情感是高处的花朵,多数情况下可望而不可得。
典狱长从踏入属于自己的办公室的那一刻就清楚地明白,身处这个位置不需要除了冷漠以外任何多余的情感,他不必奢求有人能够站在相同的高度与他谈天论地。挚友已如此难求,寻找伴侣简直难如登天。
包养情妇、与年轻男人偷情、私下展开混乱邪恶的多人聚会……管辖区的污秽不仅仅针对单纯的权利,更是尊严与道德的沦丧。谁也不知道正在高谈阔论的二人结束会议后会去向何方、做出什么事。为防止牵连到自己,大家默契地不闻不问,保持现状,如同一窝互相包庇的老鼠化作人形,光明正大地行走在管辖区。
典狱长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氛围不感兴趣,以往受到的高知教育不支持他堕落与老鼠为伍。他知晓凭借自己努力争取而来的职位有多么宝贵重要,没有任何背景的洛伦兹不能有一丝污点,无人能够在他倾倒的时候扶他一把,他必须保持雪花般的纯粹。
远离浓妆艳抹话中含蜜的女人是正确的,远离衣着华丽过度自信的男人也是正确的,谁能保证对方不是个心里有鬼的变态呢。他从不认为自己对爱与欲有什么奢望。
至少人生的这三十七年,阿尔瓦•洛伦兹没有过人们所说的如痴如醉的体验。
但冬蝉抚琴离开后的夜晚,他在思考是否所有情感都是如痴如醉,仿佛喝了酒一般难以自控只想颠鸾倒凤大汗淋漓。他不觉得自己对冬蝉有恶劣的想法。那只是他养大的一个孩子而已。
他只是在心里生出一颗小小的春芽。
安静,单纯,不含杂质,是新生的颜色,年幼青涩的气息。他不愿做强暴玫瑰的恶人,他只默默养育这朵坚韧不屈的花。为它做围栏防止动物啃食,为它做棚防止风雨摧毁。
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模仿同类是存活在集体中的天性。放眼望去与他同等级或更高级的人们对于情爱总是挥霍自如,参杂了许多利益与交易。对比同类肮脏不堪的情感,典狱长感到很困惑。
冬蝉是一颗新芽。他干净得让人无法生出更多坏心思。冰雪浇灭了管辖区的激情四射,留下来的只有纯粹的心。
从未有过的感受充斥着男人的大脑。没有低俗下流不堪入目的想法,没有非未成年不可的恶劣癖好,不是一时兴起想要找个工具宣泄欲望,更不是为了报复背叛自己的旧友赫尔曼,他单纯地想呵护这颗春芽,看着它长大,成为他们共同期待的模样。
典狱长抚摸着自己准备的一管长笛,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个字——
爱。
这和管辖区定义的爱大相径庭。他本不该对自己的下属、自己养大的孩子有什么想法,只是这份怜惜、这份渴望他开花结果的心,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生命本能地向往春天,冬蝉的哼唱在典狱长面前掀开了春的一角,他便想要看见属于冬蝉的更多春色。
于是他选择了冬蝉提到过的长笛,作为少年十七岁的生日礼物。
出生日期在冰原只是档案上的一串数字,用于记录年龄,有时候还会在后面加上死亡时间,以此简单悼念罪犯可悲的一生。年幼的孩子正在成长,身形比初见时高上许多,也因近期的锻炼结实强健了不少。他在园丁或明或暗的庇护下扎根,磕磕绊绊走到了十七岁。
如典狱长曾经所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如果还在管辖区,如果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以他的聪明才智绝对能读个好学校,前途似锦风光无限。他本不属于冰原。
说他成熟,他也确实成熟。接近成年,已经学会了多大人该有心态,处理事情也愈发干净利落,从贵族沦落到冰原的身份转变固然令人难以接受,而他将这份痛苦转化成了藤条向上的辅助架。他在一众普通平民面前拥有极高的修养,这足以证明他的独特。
但他也确实只是个孩子。十七岁,徘徊不定茫然的年纪。无人引导他应该怎么做,全靠自己摸爬滚打。每过去一天,就意味着他里从前光鲜亮丽的自己又远了一些。他仍然青涩,会因为一句夸赞而忍不住地踮脚走路,像只高傲的猫,也会给针叶林里飞出来的小鸟提供一点吃食。一些孩子气的小动作仍然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也仍然会有许多少年人才会有的语气词和微表情。
他像一颗半青半红的苹果,散发着酸涩又清甜的美妙香味。
典狱长就在树下,仰头望着这颗果实。
无人在意七月十日是什么日子,只有典狱长记得。那夜过后的第二天,他借旁听审判为由回到了管辖区,实则经过琴行介绍,前往最出名的乐器专卖店为孩子买一管长笛。
他要看见冬蝉意气风发的样子。他能够在那段旋律里听见“冬蝉”,听见“卢卡•巴尔萨”,听见“卢卡斯•巴尔萨克”。
身着西装的优雅店员见这位气质不凡的先生分明谈吐中对乐器涉猎浅薄,却放弃了初学级直奔专业级,他向男人介绍区别,对于普通人来说需要犹豫不决的价格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表示接受,不免感到一丝好奇。
“先生,您是给自家孩子购买吗?”
男人停顿了刹那,随后只回应了单个“嗯”。
“原来如此。真是一位对孩子音乐教育很重视的好父亲呢。”
父亲。
典狱长手指一僵,心中某一根神经突然抽搐了一下。
即便他知道冬蝉的父亲不配为人,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甚至是背叛自己、导致巴尔萨克家灭亡、导致冬蝉流浪冰原的罪魁祸首,他也没有想要占据“父亲”这个位置的心思。冬蝉的父亲是赫尔曼•巴尔萨克,这一点无法动摇。他只作为一个无名无份没有任何法律约束的监护人,不曾想过要占据冬蝉的家庭。
那算什么呢?他和冬蝉的关系,算什么呢?他不愿以养父之名自居,除开这些家庭成员的称呼,有什么能够定义的身份来描述他和冬蝉之间的关系?
和那些养着孩子当情人的男人在某种意义上似乎相近。但典狱长没想过要这么做。
许久的沉默后典狱长点点头:“他很有天赋。”
“那真是太好了,期待有一天能够在大剧院聆听孩子的音乐。”
冬蝉无法从冰原出来。他被困在那里,整个天整个地都是他的牢笼。他没有机会分享自己的学术成果,也没有机会和母亲一起在舞台上合奏。既然如此,典狱长就把外面的春天带进来,悄悄塞进长笛里,送给冰原上迎风而立的春芽。
也许在管辖区,少这一缕笛声无伤大雅。可在冰原,在典狱长的世界里,它不可或缺。
冬蝉对自己即将到来的生日只字不提,依旧重复着每日都做的事——管理罪犯的琐事,聆听大家的诉求。近期他安静了许多,神色也愈发凝重,起因是自他和那名管辖区派来的狱卒发生争执之后,相似的案例越来越多。管辖区调动了人,把原先在冰原渐有威望的工作人员全部遣散,增加了足足两倍的属于他们的人手。他们心怀傲慢与不屑,时常与被流放至此的罪犯们产生冲突。
仅仅是认知和思维上的偏差,就足以让他们势不两立,更别提还有生活水平资源条件等差距。双方相看两厌,天平时而左倾时而右倾,需要有人时刻关注调节。
管辖区要磨灭所有人性,吞并一切。
典狱长的印象里,冬蝉因为这些事鲜少有完全放松的时候。他已下了指令,要求冬蝉在傍晚时分前来,他要亲自给长大的少年送上一份冰原之外春日的贺礼。
他在书房等待,而非办公室。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落在琴与笛上,老旧的木头与崭新的银色金属截然不同,仿佛来自两个时代。典狱长没有见过旧友的妻子,只从冬蝉身上便可以窥见这个女人有多么优秀。
冷静自持的典狱长竟然也会有煎熬的时刻,他脑海中出现许多事,关于冬蝉,关于赫尔曼,关于他自己。他想到冬蝉蜷缩在自己的办公室沙发上睡觉的样子,想到冬蝉披着他的毛领披风,和他并肩行走在雪地里场景。他似乎和这个孩子结了太深的缘分,一步步踏入禁忌之地,再也难以抽身。
他想到赫尔曼,男人轻飘飘一句话——“我和巴尔萨克家的女儿生了一个儿子,他们会给我资金”,就这么解释了情况,转身就把阿尔瓦的震惊抛之脑后。他再想到他自己,幼稚的理想最终败给了现实,他收敛年少的冲动和稚气,成为了人们眼中冷淡严厉的典狱长。
冬蝉气喘吁吁从门外闯进来的时候,典狱长还在低头抚摸银白的长笛。
“我听闻消息就赶来了,请问是有什么特殊情况需要我处理吗?”
少年扶着墙壁喘息,喉咙口还因为吹了冷风而割裂得疼痛。他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站稳了才定睛发现,整理干净的书桌上放着一个长盒子,里面躺着只存在于他记忆中的长笛。
“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愣愣地迈步向前,心跳还因为方才的着急没能及时缓过来,这会儿又跳得厉害。寿星张张嘴,半天挤不出一句话,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自己本以为永远无法再接触的事物,就像在抚摸曾经年幼无知的自己。他双手捧起,缓慢迟钝地横在嘴边,气息颤抖着吹响了第一个音。
那是春之女神塔洛降临于冰原的第一个脚印。
这感觉太遥远,太奇妙。冬蝉又迟疑地吹出第二个音,回忆起被冰雪埋没的指法记忆,颤颤巍巍吹出来一串上行音阶。
已经十七岁接近成年的冬蝉、独立自主有个性的冬蝉,现在突然像回到了十四岁在雪地里初见典狱长的那个时间。他不知所措地抱着这份沉重的礼物,典狱长正在用他从未见过的目光温柔地包裹他。
他在母亲身上见过这样的目光。但典狱长比母亲还要多出了些什么。
家人?还没有到这个程度。监护人?这么说又太无情冷漠。
冬蝉垂下视线,大脑放空,尽可能地平稳自己的气息,在冰原吹响一首献给春天的歌谣。献给冰原,献给典狱长,也献给十七岁的自己。
没有任何人为他伴奏,他只一个人摇摇晃晃铺平旋律,一个人行走在这条路上。悠扬的声音比哼唱更动听,多利亚调式在神圣与希望之中夹杂了些许难以言说的哀愁。春日到来之前注定是风雪肆虐,万物都将经受残酷的洗礼。笛声算不上柔和圆润,因演奏者情绪的起伏而波动,偶尔断气停顿,如同在雪地里哽咽哭泣。
小少爷卢卡斯•巴尔萨克吹奏属于他的塔洛之舞,欣喜地迎接春天的来临,狱卒冬蝉也吹奏属于他的塔洛之舞,为自己的世界点燃一束火光,祈祷春日会来临。
满怀希望地迎接,到仅存希望地祈祷,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等待新生。
冬蝉睁开眼抬头,典狱长正注视着他,从容而又安静。
“生日快乐,冬蝉。”
记忆里母亲还在世时,家中的人们会为他庆生,蛋糕、彩带、礼盒,满足一个孩子纯真的童心。这是他来到冰原后过的唯一一个生日,也是第一个。
“叫我卢卡吧,卢卡•巴尔萨。”
少年笑时露出虎牙,他卸下了冬蝉的身份,只想以自己的名义度过这难忘的一天。
“谢谢您的礼物,洛伦兹阁下,我很惊喜,也很喜欢。”
“礼尚往来。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就好像在说——这一刻你不是冬蝉,我也不是典狱长,我们只是我们。我们坦诚相见。冬蝉眼睛微微睁大,很快就局促地低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他突然觉得脸很烫,就像每一次闻到对方身上的雪花气息、像那双大手每一次抚摸自己苍白的身体一样。
冰雪之下,春意蔓延。在这残酷的世界里,真心和纯粹的爱意比什么都难得。
“谢谢你,阿尔瓦。”
他难得腼腆地小声道。
阿尔瓦,阿尔瓦。
你能否听见我笛声中的青涩情愫?我不愿你做我的养父,我也不愿你我永远隔着“典狱长”与“冬蝉”之名。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发芽了。
人们通常把这种情感叫做爱。

 

TBC.

Chapter 3: 春芽3

Summary:

“凉薄之人的真心,我受不起。”
他一字一顿,学着阿尔瓦伤害他的模样,亲手把刀子插在阿尔瓦心头。
你看,我学什么都很快,都很像你。
这就是你养大的孩子,你满意吗?
阿尔瓦•洛伦兹?

Chapter Text

09
少年不懂得爱。
寻常孩童学习传统的爱与被爱,都是来自于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结婚、组建家庭、平淡和谐地生活,爱流淌在他们平凡的生活中,他们有很好的参照对象。冬蝉不明白爱是什么样的,他从未在父母身上看到过夫妻之间的恩爱情浓。“父亲”角色的缺失,使得他对这份迅速萌芽的依恋感到茫然无措。
也许他应该学着以前读过的书中的剧情,给倾慕的对象一束玫瑰,一个拥抱,一个亲吻,或是送出求婚戒指,与那个人组建家庭。这是世人表达爱最朴素传统的方式。但冬蝉在冰原种不出玫瑰,他也无法跨越阶层踮起脚够到典狱长的胸膛去拥抱,更别提抬起头送上少年稚嫩的吻。他买不起昂贵的钻戒,更不是一个能与典狱长结婚生子满足世俗眼光的女性。
最主要的是,他觉得自己不会做出这些表达爱的事。这不是他爱人的方式,他无法强迫自己为了匆忙追求懵懂的爱而去做自己本不会做的事,在情感方面,他同样有自己的原则。
那夜笛声过后,冬蝉开始学习如何去面对这份感情。仅仅是面对而已,不是不顾一切地告白,不是忘我的追求,正如母亲教他的那样——无论发生了什么,相信自己有接纳的勇气,允许一切发生。他开始向典狱长道早安晚安,在清晨开始工作前为典狱长准备一杯热咖啡,他清楚地记得典狱长喜欢加两颗方糖。
他把书房整理得干干净净,也把典狱长送他的礼物擦拭得一尘不染。他的目光总是落在典狱长身上,炽热而又纯粹,不夹杂任何贪念,只是在诉说:我正注视着你,我和我的目光一样追随你。
冬蝉意识到自己琢磨出来的爱人方式和普通人大不相同。他不需要轰轰烈烈的告白和求婚,也不需要金钱堆砌与浪漫的情话。每当雪落在他肩头的时候,典狱长微微俯下身替他抹去雪花,随后用指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彼此深刻地对视上几秒——他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爱。像雪花一样温柔宁静的、独属于他和典狱长的爱。
洛伦兹把他养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性子。他在书房吹长笛而典狱长在一旁看书、典狱长握紧他的手教他拿刀、或是在同僚们面前大方自信地对话,冬蝉觉得这就是他认为的爱。
多数时候人们在爱情中表现出来的爱慕,会是一种另类的自恋。他们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爱,以此虚伪地宣扬自己的痴情,他们更爱正在付出爱的自己。这和我想得不一样,冬蝉认真地思考着,他总是很严谨。如果非要说明爱是什么,他在思索后给出答案——
爱是阿尔瓦•洛伦兹本身。
他找到了答案。
又或者,这一切只不过是少年情窦初开时偶然撞上的一份惊喜,是对自己监护人兼“养父”的一种病态依恋。
冬蝉自然而然把这个可能性也归结在内,他不盲目冲动,选择观察这颗幼苗的生长趋势。但他仍然期待着,春芽能够悄悄在冰原生长,哪怕长不出叶子开不出花,内心深处的根也要在地底下挣扎成参天大树,就像他与典狱长交织缠绵的缘分,难以分割。
“冬蝉。”
趴在窗边看雪的少年纹丝不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雪在冰原太常见,管辖区人们对冬日雪花的浪漫想象在这里根本不存在,它只会给生命带来永恒的沉睡。
菲欧娜不明白冬蝉最近都在为什么而走神,虽然没有影响正常工作,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担忧。也许是近期的各种矛盾让他太累了,从而麻木。她又轻声呼唤了一次,仍然没有反应。
“睡着了吗?”
她走上前,知道冬蝉不喜欢别人的触碰,于是没有碰肩膀,而是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走神的少年忽然惊醒,起身绊到凳子腿差点摔得四脚朝天。外面只是白茫茫一片而已,没什么值得欣赏的。菲欧娜一脸疑惑地扶好凳子,冬蝉正立正在自己面前随时待命,和刚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在菲欧娜的印象里,冬蝉从不流露这样柔软温和的独特模样。细数时间,大概是上个月开始。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谁都不清楚,菲欧娜只知道,最近一个月典狱长来亲自巡逻视察的次数翻了一倍,而冬蝉则总是出现在最显眼的地方,二人的相遇像是偶然,却是必然。
每次和几位同僚一同前往办公室,虽说交谈时很正常,但冬蝉总是会被单独留下。菲欧娜注意到冬蝉腰间挂着的那把匕首,深色的外壳上隐晦地刻了典狱长的姓氏“Lorenz”,他日日贴身佩戴。只要用心调查,就会发现冬蝉的一切都烙印上了典狱长的印记——匕首上的雕刻、做功精巧的制服、偶尔出现在他身上的毛领披风、以及他身上若有若无传来的典狱长的气息。
这太古怪。太不正常。太有违认知。
菲欧娜尽可能放轻声音,以礼貌的语气询问道:“冬蝉,在典狱长身边可还好?”
“万事无虞,不必担忧。近期的行动我昨日已汇报,现在暂时没有新的消息。”
面对一脸认真的孩子,菲欧娜深吸一口气,垂眸半天后沙哑着嗓音:“你考虑过未来吗?要像这样一直捆绑在典狱长身边吗?”
冬蝉愣住了。他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冰原能活一天是一天,可他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印在大家心里。洛伦兹在他身上打了太多烙印,以至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冬蝉会无条件倾向典狱长。冬蝉为大家换来了更多的物质资源和医疗条件,也在工作中尽职尽责,但他身上背着“洛伦兹”的姓,它即是可以让人沉迷于虚幻爱恋的糖果,也是无数双眼睛注视一下管辖区原罪的代表。
他们走得太近,他们本该是形同陌路的对手。
“冬蝉,人言可畏,管辖区是如此,冰原亦是如此。怀疑、猜忌、仇恨,会蒙了人的心智,使人忘本,哪怕你曾经做过再多善事,现实中善变的人们也还是会无限放大你的污点,更何况立场不同的人。”
“请明说,我不介意。”
“还记得你曾经救过瘸腿男人吗?那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们在窗边坐下,菲欧娜为他倒了一杯热茶,“他的腿是被执行官硬生生用夹板夹断的。妻子沦落为他人的玩物,年幼的儿子不知所踪,他被判偷窃一位大人的研究成果才获得成就,实际上根本就是有权有势的对方想碾压他一头,找人做伪证诬陷而已。”
“那他……”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摇头叹气,“他在上个月死了。因为顶撞一位管辖区派来的思想教育家。”
上个月的他在干什么?沉浸于典狱长带给他的温暖,萌生出少年人青春期不为人知的暗恋,对自己的监护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还借长笛歌颂属于他们的春天……春天降临于他和典狱长之间,那其他人呢?他们的春天呢?塔洛之舞为何没有造福每一个冰原上悲惨的子民?
每一天都有新的人来到冰原,冰原上每一天都有人死亡。
小小的春芽淋了雪。情爱吸引着未经世事的孩子,而自己所守护之人的死亡更让他感到冲击。
“你应该还记得一年前来的布莱兹小姐,她的父亲为了攀高枝把她卖给有钱人,她杀了那个凌辱她的所谓的丈夫,于是来到这里。她的左手食指在三天前截肢了,争执中被砍断,无力回天。还有年仅十二的小戴维,因为被狱卒针对霸凌,在两个月前被偷偷丢进雪地里冻了一晚上,活生生冻死了。”
她看见冬蝉的脸色惨白,结束了案例介绍。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管辖区、审判庭有深刻的仇恨。你靠近典狱长,就是在靠近他们的地狱。”
那就意味着他主动背叛了自己想守护的人。他不是卢卡•巴尔萨一人,他是“冬蝉”,他的身后有许多人需要他的态度来安抚,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感受放在最后面。
冬蝉忽然想起了典狱长教他的话。
——任其职,尽其责,你我要做的,就是履行义务,做你该做的事。
——我们都逃不出自己背负的事物。有的事你不想做,也不得不做。
他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私欲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我担心你会因此受挫。为了你,为了大家……”菲欧娜看着冬蝉茫然的双眼,“请正视自己的立场吧。”
“……多谢提点,我会慎重思考。”
“以及,我以同僚兼前辈的身份多嘴一句,你对典狱长究竟是什么想法?”
少年深吸一口气,肩膀僵硬了许久才缓缓松懈下来。整个对话过程中没有喝过一口茶的冬蝉这时候拿起茶杯低头饮用,下垂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茶凉得很快,已经不再滚烫,落入胃中却仍然烧得冬蝉心慌。
他无法告人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被人撕开表象摊在世人面前评头论足,比起那时候大厦倾颓,像现在这样由菲欧娜关切地询问会体面得多。无论他是否打算长期发展这份感情,是否把它看得很重,这样的念头从一出生就是不被允许的。他是十七岁天真烂漫对爱情充满憧憬向往的卢卡•巴尔萨没错,可他同样也是肩负数百人性命责任和小范围舆论风气的冬蝉。
他对典狱长犯了错。他的上司、监护人、他不愿承认的养父,就像一颗熟到软烂甜到腻的果子,而少年内心的欲望是伊甸园里邪恶的蛇,在他耳边轻声哄他摘下咬一口,品尝冰原上唯一的禁果。
有的错一旦形成,便覆水难收。
“他……不是一个冷漠到极致的人。”
他为装睡的冬蝉盖被子,给他提供喂给针叶林里小鸟的谷物,聆听他日渐雀跃欢快的笛声。冬蝉没有全部说出,菲欧娜已经在他的脸上看见了那些情绪。这孩子从头到尾都被典狱长浸染,甚至被哄骗着相信了冰原最虚无可笑的谎言——
真心。
轻易交付真心本就是个错误。冰原没有春天,塔洛之舞是冬蝉编给自己和典狱长的美梦。幻想着雪能融化,花能盛开,幻想着幻想着,花瓣飞舞一片又一片,梦境之外的人死了一个又一个。
我对典狱长究竟是什么想法?
冬蝉扪心自问。
他没有选择把答案告诉菲欧娜,菲欧娜也没有追问。年长的女性放下茶杯,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去看看他们吧。他们在等你。”
别在腰间的钥匙摸上去有些生疏。他快步来到那扇门前,急切地想要看见熟悉的人们,却又在钥匙对上锁孔的时候抖了抖。齿轮转动,他屏住呼吸迈步,在被滋生的春色洗礼一个月后重新回到了冰冷残酷的现实世界。
这里没有优美的笛声,没有温暖的壁炉,也不会有春天和小心翼翼奉上的真心。冬蝉心情复杂地行走在过道上,提起精神向熟悉的人问好。他明显察觉到丹尼尔虽然照常对话但目光在回避他,威廉老先生的叹气比以往多了许多,乔琳不再向他展示自己新编的发型,只客气地回答他惯例要问的问题。
也许有心虚作祟的原因,冬蝉觉得自己的步子越走越快,他脑中不断出现典狱长的背影和深邃的眼睛,好像就在身边默默注视着他的一切思绪。夜晚浪漫的回忆支离破碎,他开始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毛骨悚然。
他站在拐角处,总觉得少了什么。许久后才发现,小丽莎没有在这个时候扑上来带领他找自己的母亲见面。怀着忐忑的心,冬蝉挪步到她们母女的小隔间前,甚至不敢大胆地抬起眼来看。
瘦弱的女孩在床上的角落里抱成一团,未能打理的金色长发失去光泽如同一把稻草。她听见声音后抬头,清澈的眼睛认清来者后亮了一瞬,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她蜷缩着不动,睁大眼睛看着冬蝉走到床边,怯生生向他打了个招呼。
“小丽莎?你母亲呢?”
“妈妈被十五号据点的狱卒带走了,”丽莎面无表情,眼睛仍然清亮,“她当着狱卒的面开口训斥管辖区,还为了保护我不被男人摸而动了手,所以去受刑了。但难道不是他们先骂我们的吗?荡妇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冬蝉脑袋嗡嗡响。丽莎不过十一岁。
“冬蝉哥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爸爸会打我们?为什么我没有完整幸福的家?为什么我们流浪至此?为什么我和妈妈已经很努力地在生活了,他们仍然不肯放过我们?他们要霸占整个世界,屠杀整个冰原吗?”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解释这阴暗复杂的一切。小丽莎瘦得眼球都凸出来,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冬蝉无能为力,他想要憋出话去安抚,至少让孩子相信春天还存在,可丽莎补上的话让他再一次陷入绝望。
“典狱长是好人吗?冬蝉哥哥好像跟了他很久。从最初的三天一视察,到五天,再七天,现在十天一次,好像越来越忙碌了。不过看您的样子,应该也受到了不少优待吧。也许他真的有一点点好。”
丽莎仰头看着冬蝉身上亮晶晶的金属配饰,生出一种羡慕的感慨。
“妈妈不喜欢他,因为以前受过一点他的恩惠,所以也没有太出言责怪。其他的人似乎不是那么喜欢他。他们以前喜欢您,但好像也渐渐地没那么喜欢了。冬蝉哥哥,包养是什么意思?恋童癖又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不是什么好词,因为他们讲的时候表情很奇怪。他们说您与典狱长在交易,可我问他们是什么交易,妈妈总是说,这不是我小孩子该问的事。”
冬蝉的呼吸在颤抖,牙齿也在颤抖。他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他为这些言论感到愤怒,这些言论又确有其事。人言可畏,小女孩天真的提问更让他胆战心惊。
“等你长大些……就能明白了。现在还太早。”
失声了半天,他最终也学着无趣大人的话,憋出来这么一句来搪塞茫然的女孩。
“您也这样说我。”
她失落地垂下头。
“我只是想不明白很多事。他们对您说的那些不好的词,是真的吗?真的有那种不好的事发生吗?您不会跟着典狱长做坏事的吧?”
冬蝉头痛欲裂。这太割裂了。有人抓住了他伊甸园里的那条毒蛇进行痛打,并勒令他不准爬树去摘果实。
见他没有给出答复,敏感的女孩感受到了异样。她扭过头闭嘴,已经接受了一点大人们口中的事实。
“谢谢您来看我。我很好,如果妈妈在身边会更好。我现在想一个人呆着。”
冬蝉沉重地点头,告别后扶着墙选择离开。在他即将跨步出门时,女孩突然又叫住他,她坐着抱紧自己弯曲起的双腿,像冒出头窥探世界的流浪猫,呆呆地叫了一声:
“您是好人。您不会让我难过的。我相信您。”
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只有好坏,没有介于爱恨之间的苦苦挣扎。女孩又垂头抱成一团,冬蝉觉得眼睛有些干涩疼痛。
风雪落在他的脊背上,顷刻间覆盖住少年心中雀跃冒出的春芽。
这里不是生长的地方。这里只有仇恨与无尽的痛苦。

 

10
繁华的集市里,一位身形高挑的男人在人群中穿梭。他不断拉低自己的帽子,但出众的气质还是吸引了部分民众的视线。
铁匠师傅擦擦汗眯起眼,觉得大概是夏天太热了自己热出了幻觉,才会在闷热吵闹的集市里看见如此风度翩翩格格不入的人,直到男人走到他身前,他才如梦初醒,立刻起身迎接。
他脸上戴着面罩,似乎是不想被人认出来,身上与普通人有区别的服饰却出卖了他。那深色的料子即便是铁匠师傅这个糙汉都能看出来是上等,他都要担心高温会不小心弄坏这件衣服,男人身上没有多余的配饰,仅仅是站在那儿,就明晃晃像一个有钱人家的主子。
见鬼了!也没说上面有人要来视察啊……铁匠师傅慌忙擦擦汗,凑上去打招呼。
陌生男人完全没有架子,不似高官昂首挺胸颐指气使,反而俯身低头询问:“师傅,我是上个星期写信预约过的,今天赴约。”
铁匠师傅停顿了刹那,随后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原来是您呐!我瞧那信如此精致,笔迹也苍劲有力,就料到是位有品位的高雅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我这儿又杂又乱,怕您落脚不方便……”
按理来说这种大人物会派下属来监督制作,鲜少有亲自下场的时候。好在男人看起来很好说话,师傅也放轻松,拿褪色的不锈钢杯子给男人倒了杯热水。
“您用,您用!”
“师傅不必客气,我只是想见证它的诞生。它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明白明白!您上次说的需要镶嵌在戒指上的宝石,请放心交给我!我以我们铺子六十年的水准保证,您会满意!”
男人从里衣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打开的瞬间连铁匠师傅都停滞了呼吸,在黑绒布中间,躺着一枚小小的浅蓝色宝石。它在喧闹的集市中犹如冰山般沉睡,和男人深邃的眼睛一样引人注目,明明上一秒还信誓旦旦的师傅,现在望着委托人展示的宝石呆呆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有钱人,这颗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能买下他这铁匠铺……不,能买下十个铁匠铺了!
他点头哈腰,小心翼翼接过宝石,像抱着一个脆弱的小婴儿。
“恕我眼拙,这是什么品种的宝石?”
“来自冰原的库瑞斯特山脉,那片洞穴中有这类矿石,名为‘希玛利亚’。不过近几年已经几乎开采完了,十分稀缺,价格也逐年翻倍。我准备的这颗是近二十年前家父传下来的,还请慎重。”
“是是是!”师傅点头如啄米,他做过许多富贵人家的生意,也见惯了不屑与白眼,这位先生的耐心反而让他手足无措,“请问如何称呼您?”
“以书信上我的署名称呼就好。”
“明白,塔洛先生。”
被称为“塔洛”的先生在一旁端坐,亲眼看着师傅忙前忙后。他坐过许多代表权利地位的座椅,偏偏这一把嘎吱作响的木椅让他感到恍惚。他变得像一个普通人,生活在热闹繁华的管辖区集市内,不用接触血腥与阴暗,每天脚踏实地地工作,然后在合适的时候为自己的爱人打造一枚戒指,世人觉得下一步就是结婚生子、厮守终生。
但他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塔洛先生,他是冰原上的典狱长。他要送戒指的对象也不是普通人,而是他的下属、他可爱又坚强孩子——冬蝉狱卒。
他借了春日女神的名,行走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如果没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他也许可以带着卢卡•巴尔萨离开冰原,来到这样的地方安家。供他读书,为他铺路,托举他成为知名的学者,平凡又不平凡地安稳生活着。
师傅融了银块,高温催他生出许多汗水。在集市中开铺子的他从还是学徒的时候就学会了与人聊天,他在空隙中撇过头,塔洛先生坐姿挺拔,但眼睛却不似其他高官凌厉。
“您这戒指,是送给您妻子的吗?”
师傅低头的刹那,洛伦兹的手指抖了抖。他庆幸自己戴着面罩,不会让表情太过失态地展示在外人面前。他深吸一口气,想到了远在冰原的冬蝉,想到了卢卡•巴尔萨,那个执着又顽强的孩子。
冰原与管辖区的巨大差异令洛伦兹恍如隔世,他觉得自己在做白日梦,梦到他养育的孩子和他只有一窗之隔,少年对着窗户呵气,再一点点用手指抹去水雾,露出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看他。
阿尔瓦•洛伦兹从不梦见这孩子与自己有多肉体缠绵。他只会梦见冬蝉在茫茫雪地里麻雀般一蹦一跳地行走,自己在身后跟随,冬蝉还时不时回头催促他快些跟上,再晚些天色暗了小鸟们就要飞走,喂不到了。
他时常梦见冬蝉的背影,少年穿梭据点的走廊里,亲切问候被困的百姓,温柔而又坚定,或是在自己面前以理据争,为冰原上的穷苦人争取一点保障。
梦见冬蝉读书写字、垂眸吹长笛、拼尽全力练习格斗技巧,也梦见他安静地蜷缩在自己的大衣里抱着他的手套睡觉。
他梦见冬蝉所有的好,所有单纯善良朝气蓬勃的模样,就像那颗家里留给他唯一的宝物那样清澈透亮,光彩照人。
冬蝉是一颗不含杂质的蓝宝石。
他虔诚地把这颗宝石捧在心尖。
“是的,”洛伦兹点点头,在冬蝉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应下了这个身份,“我准备求婚。”
“我想她看到这份惊喜一定会很感动!来我这里打戒指的大人们也不少,像您这样亲自来的还是头一位。您一定非常爱您的未婚妻,真是浪漫的故事呢。”
铁匠师傅精力十足,在这一块区域生活的人们都是如此。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人与人之间充满了信任和紧密连接,随便路过一家店铺,哪怕是摆地摊赚零花钱的小孩,也能和人聊上几句。这里没有仇恨和痛苦,自然也没有漫天冰雪和狂风。洛伦兹又想到了冬蝉,他会喜欢这里。
街头表演在不远处传来音乐声。洛伦兹扭头看去,少男少女们手中拿着小乐器,一边走一边歌唱演奏。欢快的画面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小卢卡•巴尔萨只能够在无人问津的雪中吹长笛,只有他这么一个观众。他本可以登上大舞台,去更高的学府。剧烈的疼痛蔓延在他的心脏,分明是和谐喜悦的景象,却刺得人眼睛不由得为一个遥远的孩子酸涩。
如果冬蝉在,他绝对会羡慕地盯着看半天,然后耸耸肩转身离去。他的内心强大到能够接受自己的任何改变,即便心有不甘,也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绝不退缩。
但是,但是……
那本该是属于他的完美人生。
爱一个人,会为他难过,心疼他、怜悯他,甚至于为他经历的一切委屈而落泪。洛伦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美好光景,回过头继续看铁匠师傅的工作。
“您说过要在戒指的内部刻上您未婚妻的姓名,请把名字写下来吧。”
他接过师傅递过来的纸笔,握笔的手不知怎么的哆嗦了好几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下冬蝉的本名:
Luca•Balsa
“这是我爱人的姓名。”
他双手把纸条交给铁匠师傅,内心腾空而起一种兴奋和雀跃。这是他第一次用“爱人”去称呼小少年。不是上司,不是监护人,也不是谁都不愿承认的“养父”。他终于给他们之间的关系找到一个可以定义的词,他意识到一个全新的关系正在他和冬蝉之间默默将彼此拉近,缠绕。
“好的,我会尽心尽力,请放一百个心!”
这可是一笔天价,要是好好干,接下来三个月都可以不用开张了。
铁匠师傅斗志昂扬地准备投入到工作,忽然瞧见铺子外面有人在探头张望。他理所当然发话迎接,那人却直奔“塔洛”先生,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什么话。男人眉头逐渐拧紧,点头后起身道:
“抱歉师傅,我该回去处理事情了,两个星期后我的下属会来取。”
果然是大忙人啊。他见怪不怪,乐呵呵地打了招呼,低头开始全神贯注。
洛伦兹不再是洛伦兹,他现在是冰原的典狱长。
前来报告的狱卒声称,一号据点的情况正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人们砸了餐具和凳子,割破手腕用鲜血混合墨汁在墙壁上写下激烈的话语,和几名带刀的狱卒僵持不下,矛盾一触即发。他回到更衣室换上原本的衣裳,快马加鞭赶回冰原。
小狱卒还提到,带头的是一个矮小的中年女人。典狱长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在这里任何人都有可能着魔,男人女人,甚至孩子,谁都不能确保自己身边的人会不会在下一秒变得失智疯狂。他不得不忘记戒指的事,开始严肃地面对逐渐严峻的事态。
回到冰原已是下午两点,天空灰蒙蒙又下起了大雪。积雪淹没了窄小的道路,典狱长抬高大腿行走,隐约看见据点的正门口有星星点灯的火光。他走近了瞧,是囚犯们手中举着火把聚集在一起,和管辖区的几位代表人势不两立。他们的火在大雪纷飞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只需要再刮一阵风,就能全部熄灭。
在上任典狱长之前,老去的前辈就和他提过,冰原上不自量力的人也存在,但他们都太过理想,又太过弱小,没有一个能够真正扛得住雪球的压迫。火零零散散太微弱,是不能够点燃整个冰原的。
他沉下心,一步步慢慢靠近那团在寒风中颤抖的火。
“放开她!”
女人撕心裂肺的呐喊穿透过风雪,在典狱长的耳边炸开。他眯起眼观察,为首的女人如此眼熟,竟是曾经他救过的那位。目光挪动,他看见年幼的小女孩被挡在几名狱卒的身后,惊恐地跪坐在雪地里,连呼救都失去了力气。
“你带领近百号人在据点附近造反,煽动民众情绪,我们抓到这小女孩的时候,她正在墙上贴你写的标语,你们严重违反了冰原法则,我与我的同僚完全有理由捉拿她和你。”
站在最前面的狱卒伸长了脖子厉声训斥,身后的手下直接把刀鞘架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她惶恐地瞪大眼睛,双唇冻到发紫,浑身抖成筛子。
“哈?法则就是最正义的吗?”女人不甘示弱地回击,挥舞了两下火把,嘶哑的嗓音里满是愤怒,“如果说法则就是绝对的正义,那为什么当年我向审判庭提出离婚诉讼的时候,法则没有保护过我?到底是谁先不遵守法则?你们把自己定制的规矩形同虚设,仗着权势为非作歹,我身后那么多可怜的人,全部都是所谓的正义法则的受害者!”
“法则也是由人规定的,被送来冰原的理由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为何不安守本分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非要杀了丈夫来这里受苦?”
女人完全被惹怒,她举着火把步步逼近,像雪地里一颗自燃的流星落地:“我和我的女儿难道就没有资格受到保护吗?那个畜牲为何能得到怜悯和拯救?因为法官大人和其他执行官怕牵扯到自己?太可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太荒谬!烟头不烫到你身上,你自然体会不到疼痛,刀子没亮到你眼前,你怎么会感到恐惧!像你这样藐视生命的无耻之人,根本不配站在这里数落我!”
狱卒歪头,扬起眉毛挑衅。他没有说话,而是回头给手下一个眼神,抵在小女孩脖子上的刀微微出鞘,虽然不至于伤到人,但还是把她吓得泪流不止。
“态度竟如此恶劣,亏我还在三年前救过你。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可是被典狱长训斥,丢了刚晋升得来的工作,重新从底层做起。你知道这有多丢脸多委屈吗!如果不是遇见了你,我现在一定坐在宽敞的办公室喝茶,而不是在这里与你这个泼妇多费口舌!”
典狱长记起来了,是埃蒙•琼斯。他许久没见到此人,再见竟然已投入管辖区的管理者名下。
“你……!”
女人气得要发疯,二人完全不能平等正常地沟通,他咬定了要针对这对害他丢工作的母女。她可怜的丽莎终于回过神了,瘫坐在雪地里无力地张嘴,口中只剩下两个词:
妈妈……妈妈……救我……
“我当然不会感受那些疼痛,”男人看上去胜券在握,“我不是你这样的女人,我也生不出这般顽劣的坏女儿。人看好,带走。”
他昂头转身,挥手示意手下的人把女孩拖走。她哭叫起来,拼尽全力挣扎,向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伸出手,女人在原地愣了两秒,突然狠狠丢下火把,从身后的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刀,以最强的力量冲上去,从背后捅进埃蒙的心脏处。
火把灭了。
方才还洋洋得意的狱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鲜血迅速浸染了白雪,死不瞑目。
众人慌乱之中,女人一把夺过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但身手仍然不如训练有素的狱卒。她们被压制在地,抬头就能看见刀面上倒映出自己苍白憔悴的脸。
“典狱长……典狱长来了!”
有人呐喊道。
典狱长穿过风雪,走到被围剿的女人身前。他蹲下身,以公正的态度毫无感情地询问:“罪犯杀掉狱卒的代价是偿命,而我会作为代价的执行者,请恕罪。”
这是他不得不做的事。他有他的义务,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不是私心就能够搪塞过去的。他和冬蝉都一样,私心只能排在一切的最后,谁都无法逃出压在他们脊背上的命运。
“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女人眨眨眼,流出一滴眼泪:“典狱长,我知道您不会为难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请把我的女儿交给冬蝉,麻烦他照顾一下。”
在最后的关头,她只能大着胆子去赌典狱长的为人。虽然她对管辖区和典狱长有意见,但冬蝉在典狱长身边工作了三年,而且她不能不顾自己女儿的死活和未来。向仇人的代表人求饶,是她最后的挣扎,也是她为女儿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亲眼看见母亲的胸口被穿刺,丽莎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她抱着母亲还未冷却的尸体崩溃大哭,凄惨的哭声在雪原上游荡,不远处高举的火把们也一个个落了下来,逐渐熄灭。
“你们,”典狱长锋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被扫视到的几名狱卒都打了个寒颤,“私自用刑,拉帮结派,自行去最北部的二十五号据点服役。”
他低头看了看哭到要晕厥的女孩,对自己身边的那名狱卒吩咐:“请一名心理治疗师,单独照顾她。”
这场争斗以两个人的死亡收尾。
典狱长不是没见过类似场景,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只是难免会在这时候想起,三年前的夜晚,他推开门,看见了为这对母女争取机会的小卢卡•巴尔萨。
他对生命充满希望。
而阿尔瓦•洛伦兹亲手毁灭了这份希望。

 

11
冬蝉赶到现场时,事发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他跌跌撞撞冲进医疗点,发了疯一样到处寻找丽莎的踪影。白色的帘子之后,是不同情况的伤员。他们有的只是轻微发烧感冒,有的肢体受损,也有的身染无法治愈的疾病,正在苟延残喘吊着一条命。冬蝉一个个查看过来,呼吸逐渐加快,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岌岌可危。
这里不是。那里也不是。
为什么多出来这么多床位?为什么医疗人手还是那么稀缺?不是已经让典狱长多拨人手了吗?为什么……有这么多可怜的人躺在这里生不如死地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为什么控制不住?
他亲眼看见伤员隐忍痛苦的表情,闻到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切实感受到了生命法则的残酷。他想守护的人们正在遭受苦难,而他不是救世主,更不是有权利调动冰原人力物力的大人物,只是一个小小的狱卒,仅此而已。他空有伟大炽热的理想,但现实比理想更庞大,可以一口将它吞噬、撕碎。
在最靠里的床铺上,冬蝉看见了双目呆滞的小丽莎。她垂头眨眼,已然丧失了作为孩童的活力,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枯树。年轻的心理治疗师蹲在她床边轻声细语和她谈话,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只呆呆地坐着,弓着背,和她的母亲一样憔悴。
围在床铺边的几名护士听闻匆忙的脚步声,纷纷抬头看向冬蝉。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床帘旁,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冲女孩露出一个笑容:
“丽莎……我来了,我……”
她张张嘴哑声,混沌失去光泽的深色瞳孔中竟毫无征兆地滚出大颗的泪珠,一滴又一滴砸在她枯瘦的手背上。冬蝉顿时手足无措,他像对待容易惊飞的小麻雀,小心翼翼踮起脚靠近她,正准备柔声打招呼,女孩突然抱着脑袋,高亢地尖叫起来:
“别过来!”
冬蝉僵硬在原地,一旁的心理治疗师和护士都已经习惯,没有太震惊。
“我是冬蝉,还记得我吗?我会照顾你的,别怕……”
刺耳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他从没想过丽莎瘦小的身体里能爆发出这样惨痛的叫声。他立刻后退保持距离,丽莎显然是被曾经熟悉的画面刺激到,一时间陷入了疯狂,她开始不可控地大叫哭泣,甩动手腕上捆着的禁锢绳索——用于防止她自残,像个真正疯掉的精神病患者一样歇斯底里地挣扎。
“丽莎?丽莎?别怕,我在这里……”
“走开!”她冲着冬蝉大叫,脖子上的青筋都凸出来,“典狱长杀了我妈妈,他是坏人,你跟着他,你也是坏人!这几年里,你对我们好,不就是博取信任吗?虚伪!变脸怪!”
冬蝉眼皮突突跳,女孩的一番话听得他大脑宕机。他收到消息,说一号据点发生了流血事件,有人死亡,那时候他正在北部森林边缘搬运二十五号新据点的物资,那里资源太差,用于关押最低等的囚犯,正在缓慢建设。在飞奔回去的途中,前来报信的小狱卒才告诉他,死亡的正是丽莎的母亲。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冬蝉转身急切地询问治疗师,女人一脸淡定地推了推眼镜,反射出来的光晃得冬蝉眼睛疼——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他们与狱卒发生争执,她母亲杀了埃蒙•琼斯……哦,你可能不认识他,新上任的,派头大得很,有一群小弟,喜欢到处挑衅报复人。总之,她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当场执行死刑,执行官正是典狱长。”
“是,是典狱长杀的?”
“是的。”
他也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了。满世界只剩下丽莎崩溃地哭声和自己难以平复的喘息,还有外头风雪吹过的沙沙声。那个对他温柔至极的男人,养育他的男人,他所默默钟情的男人,明明在三年前救过这对母女,也知道自己与她们的情谊比旁人深厚,却还是毫不留情地夺走了母亲的性命。
他看着床铺上抱头痛哭的女孩,恍恍惚惚想起自己的母亲离世的时候也是冬天,小小的自己跪在床头,也是这样疯狂地掉眼泪。
一定要杀死她吗?一定要让女孩在世界上孤苦无依吗?这世上,真的没有完全公正的法则吗?管辖区与冰原,注定永生永世势不两立吗?
这世上满是苦难,这里遍地都是流浪的人。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活到春日来临。
冬蝉的世界崩塌了。他感到头痛欲裂。
“冬蝉是跟着典狱长的坏人,骗子,大骗子!我不会再信你了!”
不,不是这样的,请听我解释,不是……
“你们还我妈妈!还我妈妈,还我……”
女孩的哭声骤然弱了下去,最后一句话淹没在她的气息里。短时间内情绪爆发,至今未合眼的她也已经筋疲力竭,最终力气耗尽,撑不住晕了过去,就连倒在被褥里的声音都轻得像一片羽毛。
冰原人的命真的只是一片可有可无的羽毛而已。
“典狱长已经请了这位治疗师为她提供心理疏导,冬蝉先生,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在一旁看完女孩失去神志全过程的护士上前打断了冬蝉的走神。她奉命行事,不在乎女孩是谁,经历过什么,典狱长让她做,她就照做,这是她的工作,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上前横在冬蝉和床铺中间,要将打扰她们工作还害病人病情复发的冬蝉驱赶出去。
“您可以离开了。按照典狱长吩咐,她会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冬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失去了母亲,精神失常,仅仅是吊着生命每日机械般重复进食睡觉排泄的动作,就可以被称为好好活着?你们不觉得她已经被吓疯了吗?”
“典狱长的意思是,她罪不至死,所以要保全她的性命,我们只是照吩咐做事。如果冬蝉先生对我们的工作有何不满,请向典狱长提出。”
「你负责看押犯人,应确保他们不自尽自残,完整健康地到达据点,让他们完成他们该完成的惩罚,审判庭可没有说要让他们在路途上受无妄之灾而死亡。」
这是典狱长在和冬蝉初见那天说的话。
典狱长需要保证每位囚犯的生命安全,也只需要保证生命安全。他的工作范围仅限于此。有罪之人的精神状况、思想情感、眼泪与微笑,典狱长和其他工作人员没有义务去照顾。
在冰原,他们只需要活着,至于是顽强生存还是行尸走肉,根本就无人在意。千百条命在管辖区的记档里只是小小的一行名字,少一个无所谓,每天都会有更多名字顶替上来,密密麻麻,每一个都如此渺小。
冬蝉因典狱长的初见时的公正无私而触动,也因此刻典狱长的冷漠果决而痛苦。
他只是在做分内之事,他本身就是那样的人,是冬蝉为他添加了一层仁慈悲悯的滤镜。他以为典狱长和自己志同道合,虽然立场不同但总有相似之处,但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典狱长从头到尾对其他人都没有过额外的善意,一切都是单纯幼稚的冬蝉在自作多情。
支援和补给是他应该做的。不为其他,仅此而已。
原来在道德线上苦苦挣扎,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迈步的,只有我一人吗?
他想到男人聆听他笛声时温柔的目光,教他技巧时与他十指相扣的手,还有装睡时悄悄盖上来的带有雪花清香的大衣,突然觉得很恶心。敏感的少年有所察觉监护人隐晦的情感,但这一刻的他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情感仅对他一人。
宽大温柔的手抚摸过少年的侧腰,也搂过他在怀中休息,他一想到这双手杀过许多被冤而来到冰原的人,被抚摸过的身体就在发抖,胸腔中一股难以言说的酸痛几乎要呕出来。
男人对他温柔的背后,本质是一位冷酷理性的典狱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冬蝉在乎的人。
阿尔瓦,阿尔瓦。
他这么叫着,竟然真的稀里糊涂忘记了阿尔瓦•洛伦兹原本的身份。如果自己得到塔洛女神的眷顾,而其他人正在被风雪摧残,他宁愿舍弃这份如此讽刺的恩宠。他实在做不到抛下这么多苦难的生命,独自去享受欲望带来的快感。
冬蝉也有冬蝉该做的事。
任其职,尽其责。
他深刻体会到了典狱长教他的话。
“冬蝉先生,可以离开了吗?异性不方便在这里。”
护士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耐烦,她拉上帘子,把冬蝉搁在外面。
“……请一定照顾好她。”
“当然,这是我们的责任。”
他什么都不去想,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回到典狱长身边,然后大声质问他的凉薄。冬蝉大脑一片混乱,他不知道一会儿见了典狱长应该说些什么、做什么表情什么动作,更不知道该如何给这样不体面的争执收尾。他在脑中一遍又一遍演练自己闯进典狱长办公室的气势汹汹,用肩膀猛地撞开门或是一脚踹进去,最后狠狠摔下离职信,从此和典狱长形同陌路。
但冬蝉,你真的舍得吗?
舍得冰原上唯一的温暖,舍得他的气味和拥抱,舍得他的毛领披风和可以膝枕的大腿,舍得他温柔的抚摸和如同时刻亲吻一般的目光吗?
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轻易爱上了自己的上司、监护人、“养父”。
冬蝉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痴心一片。真切地爱过,才会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应该在哪个节点后悔,长笛响起发现自己的爱意时?还是比武时?或者上身赤裸坦诚相待?点头同意调到典狱长身边的那一天?初见?还是更早?他们的缘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纠缠?
阿尔瓦•洛伦兹是卢卡•巴尔萨青春期的初恋。
他教卢卡爱,也教会了卢卡恨。
他的思绪逐渐混乱,回忆的画面与接踵而至的质疑互相冲击,脑内争执,等到达住所时已经是深夜。他跌跌撞撞冲上楼,准备先回到自己的小卧室里写下一封离职信,他要从典狱长身边离开,哪怕流浪,也比在这个无法看清全貌的可怕男人身边要令人安心。
逃是他唯一的选择。逃离典狱长,逃离这份无处安放无法平息畸形的爱,逃离他们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美好,以及那首献给二人的塔洛之舞。他必须要从梦里醒来,他必须回到现实的风雪中,有太多的人需要他的保护。
冬蝉几乎是扑进门中。他瞪大眼睛,发现自己晨起时潦草叠的被子被某人重新叠了一番,豆腐块似的放在枕头上,原本桌面杂乱的纸张也被分类到文件夹里,书本摆放整整齐齐。床帘用绳子捆好,床头的水杯倒满新茶,焕然一新。能够进出这间卧室的,除了冬蝉,只有屋子的主人。
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给我希望又将它打破?
眼前的景象不会令他惊喜意外,反而令他痛苦万分。
冬蝉艰难迈步到桌边,呼吸停顿的刹那,他看见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首饰盒,旁边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漂亮的字体写着:
致小洛伦兹:卢卡•巴尔萨。
他捏着纸条的手下意识开始颤抖,似乎能想到男人笑着写下自己名字的脸。他猜到了,但是又不敢去猜,颤颤巍巍伸手抓过首饰盒捧在手心,哆嗦了许久,才缓缓打开。
一枚蓝宝石戒指安静地镶嵌在黑绒布里,等待被戴在卢卡•巴尔萨的左手无名指上。

 

12
致我的挚友阿尔瓦:
请相信我这次绝不会再出错。实验室资金虽然短缺,但我已经找到了能够应急的资金用来填补漏洞,这个冠有你我二人共同姓名的实验室将逐渐壮大,成为你我晋升的垫脚石。我已取得欧文先生的信赖,他会看在实验室运转的份上拉我一把,让我爬上更高的位置。别担心,我的挚友,等我在上面站稳,也会拉你一把。
……
致我的挚友阿尔瓦:
你最近为何总是意气用事?我知道你不满于我挪用巴尔萨克家女儿的钱填补资金漏洞,但那也是无奈之举,请理解我的苦衷,我亲爱的朋友。我离下一步只差一位官员的举荐,实验室将成为我最大的赌注,我知道,他一定会欣赏我的才华!不必表现得有多清高,混在官场,总要有点手段。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作为实验室的唯一主要负责人,也作为你某种意义上的上司,我暂且允许你与我耍小孩子脾气,但我知道,你还是在乎我们共同的成果的,不是吗?我期待着你能回到实验室来。
……
致我那天真烂漫的朋友阿尔瓦:
好兄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否定我们共同的成果?我与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沟通了。现在稳固地位才是最要紧的,欠下的债等稳固了再还,你难道要质疑我的能力吗?如果你还珍惜我们中学时代结下的情谊,就请带上你手中多余的钱来找我,请一定要相信我,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我真的会失望至极。
……
致我那总是摇头叹气的古板朋友阿尔瓦:
我发现你最近是越来越古怪了。我知道你还在担心我的情况,巴尔萨克家很好哄骗,他们仍然愿意相信我,只要再坚持一阵子,就可以承担的起他们的期待。他们家的女儿忙着带孩子,对于我借钱的事也没有细问,你知道的,这个女人总是惧怕我。作为家族联姻……总之,作为一场交易的筹码,她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如何,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那儿子还只有两个月大,不会给我添麻烦——老天!我竟然有一个儿子!真是太诡异了!但一想到他的存在可以给我带来更加稳固的地位,我便能够欣然接受。你知道的,为了挣扎到高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
致我那疯狂的朋友阿尔瓦:
你真的疯了,亲爱的朋友,你真的疯了。你知不知道根据合约,你从这个实验室全身而退是一分钱都不会分到,甚至还要付天价违约金的?你从如此偏僻的小农村一路苦读上来,不如我有巴尔萨克家支撑,离开了这个项目,离开了这庞大运转的资金,你将身负巨债,一无所有!阿尔瓦,你真是个胆小鬼,连跟着我赌一把的勇气都没有吗?你确定你要放弃现有的安稳生活吗?是了,你的安稳生活是我带着你创造的,换言之,你竟然为了所谓的“正义”背叛我?正义!多么可笑!审判庭的从来没有绝对的正义!原来被老师夸赞比我聪明的阿尔瓦,现在糊涂至此!
放弃虚无的道德吧,你要知道,权利和金钱才是最美的事物!
……
致阿尔瓦•洛伦兹先生:
没想到你真的选择回到身无分文的生活,等着看我飞黄腾达吧,我亲爱的旧友!到那时你将明白我的选择有多么明智!你背叛了我,我自然也不必再对以前的同窗情谊抱有怀念之情,请在规定期限内给我违约金,否则我将走法律程序!
……
致我曾经的挚友洛伦兹:
最近过得如何?是否后悔离开了我?独自一人承担债务,过着辛勤劳碌的生活一定很压抑,我想连温饱都成问题的你一定很需要一笔钱用来创业或是改善生活条件。作为你的旧友,我乐意慷慨一回!支票放在我办公室的左边抽屉的文件夹里,你随时可以去取,应该够你花一段时间了,请不要辜负我的美意,亲爱的旧友,请一定要收下!
……
信件。信件。信件。
发黄脆弱的信件,被墨水打湿的信件,皱巴巴破破烂烂的信件。
里面的每一个字冬蝉都无比熟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大,双手颤抖着铺平纸张,上面熟悉的笔记刺痛他许久没有休息的双眼,也同样挑起他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在信件的旁边,还有一张旧到褪色的合照。照片上年龄相仿的少年身穿制服并肩站在一起,他猛烈地喘息着,不可置信地捏紧了照片。学生时代的洛伦兹如此青涩,而他身边的那位是谁,冬蝉再熟悉不过。
死于他手下的父亲,赫尔曼•塞曼。
给他一个新家的男人,和毁了他一辈子的男人站在了一起。
冬蝉只觉得眼前发晕。巨大的反差把他的身体和神经撕碎,他已经无法分辨照片上温和笑着的少年究竟是谁了。是谁?他是谁?他究竟是谁?残忍绝情公事公办的典狱长?给他拥抱和温暖的阿尔瓦?还是和畜牲站在一起合照的年幼的洛伦兹?
阿尔瓦•洛伦兹在他心里碎裂成很多块,他不愿相信地去跪在地上捡起,努力拼凑,最终得出一个稀奇古怪的丑八怪。
他放下那些被典狱长翻看过的信件,从口袋里掏出典狱长送给自己的礼物——一枚蓝宝石戒指。在看到这份礼物的瞬间他就不受控制地心软,原先准备好的气势和怒火都一瞬间抹平了一半。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闭眼合上首饰盒在胸口做祈祷动作,决定理性客观地分析,然后体面平静地从典狱长身边离开,给这段荒唐感情一个勉强圆满的收尾。
可他在桌子上看到了赫尔曼的信,信中亲切地称呼阿尔瓦为挚友。
冬蝉的精神也临近崩溃,他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梦见女人和她的孩子在流泪,梦见典狱长给自己盖被子,梦见自己亲手杀了让他家庭破碎的父亲,最后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小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这份缘,是因赫尔曼而起?这是孽缘?
冬蝉不明白。
他无法再按照原计划,理性地和典狱长提出离职。
“怎么提早一个星期回来了?”
男人从外面回来,看见自家孩子的背影,想到自己送出的礼物即将得到反馈,心里莫名产生期待。他脱下外衣,快步走到桌边,才发现少年眼眶红红垂着头,倔强地捏紧了拳头,面前摆放着数十张赫尔曼曾经寄给他的信件。
等待戒指的时日里,典狱长难得开始怀旧。他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找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笔记和为数不多的照片,再对比冬蝉工作证上的照片。二者完全不像,他却觉得有所相像。他在冬蝉身上看见了年轻的自己。于是他开始翻更多旧时的物件,翻看他们共同的仇人赫尔曼写下的信件。
那段时光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也许我和这孩子的缘分从那时候起就有,典狱长一边翻看一边思考。
冬蝉也是这么想的。他也看到了这些信。
“阿尔瓦,”他深吸一口气,僵硬的肩膀上下起伏,“如果不是我提早回来,看到你的赃物,你还要瞒我多久?”
男人的面罩没摘,只有一双诧异的眼睛露在外面。他没料到冬蝉会提早回来。
“你认识赫尔曼•塞曼?”
他出神了许久,忽然释然般松了口气,像是早就料到这一幕会上演:“我们是中学同学。”
“我小时候他所说的背叛他的合作人,就是你?”
在冬蝉几乎崩溃的注视中,男人垂眸点了点头,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内心最终的防线还是崩塌了,他的教养让他做不出歇斯底里发狂的动作,他只咬着下唇浑身颤抖,一双泛红的眼睛瞪着典狱长。
在刚才的数十秒内,他已经做好了要和典狱长彻底撕破脸的准备,但真正看到他沉稳的深蓝色眼睛,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卡在喉咙口。所有的情绪在腹中要吐出来又咽下去,要咽下去又吐出来,反复压迫他的大脑。
“我能够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像赫尔曼,我是赫尔曼的儿子,对不对?”
那我算什么?我卢卡•巴尔萨算什么呢?
“你分明就认识他,为什么还要在以前问我杀他的时候会不会手抖?我小时候还会心想,赫尔曼是个十恶不赦的人,能够清醒离开他的人应该还算有点理智,但你竟然接受了他贪污得来的不义之财,把它占为己有?你明知他是个为了钱和权什么都不顾的人,还是收下了他的救助金?洛伦兹……不,阿尔瓦,你的脊背就如此软弱?”
冬蝉的声音从微弱逐渐变得响亮,典狱长第一次见他恼怒中带上了些许哽咽。
“丽莎的母亲死亡,是你杀的。丽莎没有母亲了,她孤苦伶仃怎么活下去?阿尔瓦,你让这些流离失所的蒙冤之人如何在茫茫冰原有骨气有尊严地活下去?你告诉我,法则是公正的吗?包括我在内,哪一个不是受法则胁迫而来到这里的?赫尔曼害了我母亲的家族,害死了我的母亲,他没有得到管辖区的惩罚,那就由年幼的我来执行!”
“我身在其位,有义务完成我的必须要做的事,”谈及工作内容,典狱长又变得严肃,一丝不苟,“刺杀狱卒是死罪。”
“那赫尔曼贪污偷窃贿赂的罪,以及害我和母亲家破人亡的罪,谁来治?”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为你的遭遇感到惋惜,但这样的案子由审判庭治理,这不是我的工作范畴,如果是为了发泄怒火,我不介意你以我为目标,但如果是要争对错是非,我无法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是典狱长能够给出的最中立的答案。世间没有绝对的黑白,典狱长也只是典狱长,不是完美的圣人,无法拯救冬蝉,也无法拯救整个污秽的审判庭和冰原。他明白冬蝉的愤怒和不解,因为他在冬蝉这个年纪也有过同样的痛苦,他甚至差点因为赫尔曼的狂妄自大而被判刑。
理想与现实割裂,在万般折磨下,洛伦兹选择接受现实,脚踏实地践行自己的道路。
“我以为我们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冬蝉嗓音沙哑,眼睛酸胀得厉害,“看来是我想多了,想错了。”
“我很抱歉,卢卡。”
“别这样叫我。”
办公室内只剩下微弱的叹息和冬蝉深呼吸的气息声。他无法平息自己跌宕起伏的情绪,心脏酸涩疼痛,又跳得厉害。视线被水光模糊,他眨眨眼辨认典狱长的脸,在万籁俱寂之后用嗤笑打破了沉默:
“你照顾我,是为了得到什么?为了怀念自己的旧友和自己的少年时光?为了养一条听话出色的狗?还是真如他们所说,你是一位有未成年特殊癖好的变态?”
“外界流言蜚语不可信,你只需要信我的话——你是独特的,独一无二的。”
“我可以不信,但我不能不在乎,”冬蝉又一次扯起自己疲惫到快要虚脱的精神,“你可以不在乎那些人是否思想健全精神正常,你只在乎他们是否活着,可典狱长,思想的麻木空洞与死亡相比,哪个更可怕?”
熟悉的话语在耳边炸开,典狱长想起他给冬蝉在壁炉旁包扎伤口的时候,小家伙也是这么义正言辞地说的。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只是在彼此身上看见了一点虚幻的美好影子罢了。
“阿尔瓦•洛伦兹。”
这是冬蝉第一次叫出典狱长的全名。
“我有一个很荒谬的问题,希望你可以认真回答我。”
“请问,我知无不答。”
少年垂下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典狱长看见他的小虎牙露出来,那本是快乐的象征。
“你是否有爱过我。”
他的手指细微颤动,两双眸子毫不避讳地对视,却不似从前那般如同接吻一样亲密缠绵。失望、低落、冷淡,典狱长在冬蝉的眼睛里看见了本不属于他的负面情绪。他以为问出“爱”时,他们会拥抱彼此,然后互相看见对方温和的笑脸。
冬蝉看上去在掉眼泪的边缘。不过他忍住了,他不至于这么脆弱。
拥抱不算爱吗?用眼神接吻不算爱吗?贪婪享用对方的气息不算爱吗?轻轻抚去对方肩膀上的雪花,然后用手背蹭一蹭脸颊,不算爱吗?如过他认为的爱都不算爱,那什么才算爱?
“库瑞斯特山脉的矿石已经被开采穷尽,”典狱长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自顾自道,“我的父亲在近二十年前卧病不起时给了我一颗希玛利亚蓝宝石,说要我交给未来的爱人做礼物。我用这颗宝石打造了一枚银戒,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二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桌面上的首饰盒。冬蝉第二次打开它,动作仍然谨慎小心,眼睛却不敢直视这份心意。他终于取出戒指捏在拇指与食指间举起来欣赏,闪烁的光线比雪还要莹亮,内部还刻了一行字。
是他的名字。
他的心猛地抖了抖,随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几乎要站不稳。
“戒指聊表心意,并非是要强加于你的枷锁。”
他只能够做到送出戒指这一步,他不能把这孩子像金丝雀一样养在自己身边,甚至套上婚姻的束缚。他们不可能走到殿堂里。赫尔曼的存在使得二人对婚姻都充满敬畏和怀疑,他们所在意的真心,却是赫尔曼最不在意之物。
“阿尔瓦,我不能收下你的戒指。”
原先设想激烈爆发的争执完全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苦涩茶叶一般味道的、压抑不得释放的平静。他一瞬间长大了,学会了面对典狱长的冷静与理智。
“凉薄之人的真心,我受不起。”
他一字一顿,学着阿尔瓦伤害他的模样,亲手把刀子插在阿尔瓦心头。
你看,我学什么都很快,都很像你。
这就是你养大的孩子,你满意吗?
阿尔瓦•洛伦兹?

 

TBC.

Chapter 4: 春芽4

Summary:

“别停,阿尔瓦,不要停下……”
他蹭蹭阿尔瓦的手掌心,小声恳求道。
雪夜的城墙上,他们深情而又忘我地接吻,就好像卢卡真正收下了阿尔瓦的戒指,他们真正打破一切阻碍在一起了那样。

Chapter Text

13
“我和巴尔萨克家的女儿生了一个儿子。”
赫尔曼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阿尔瓦正低头为一份文件签字。优美的字迹突然在末尾顿了一笔,留下一个难看的黑点。合作方不会在意这一瞬间的情感波动正如赫尔曼对此毫不在意,他说这句话,就像农场主爽朗地和朋友炫耀,自家养的母羊生了一只肥美的小羊羔。
他诧异地转头看向挚友,如此年轻潇洒,早早地成了家。不过他的家不算家,只是一个歇脚的住所,本质上只是一块垫脚石。身为赫尔曼的挚友,他很清楚赫尔曼对自己匆忙组建的家庭有多随意,他根本不在乎和哪个女人结婚,生了几个孩子,他只想要有资格享用那笔财富。
阿尔瓦欣赏赫尔曼的胆量和魄力,也十分不愿看见挚友的过激行为和言论。
他看着文件上赫尔曼的签名,后面的姓氏改成了巴尔萨克。赫尔曼为了完成自己的事业、达到目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是好事,也是毁灭一切的元凶。用不避讳地话来说,他就是一个狂热自恋的疯子。
“我亲爱的朋友,你能想象吗,我竟然有一个儿子!他也是这场婚姻交易的筹码之一!小小的,皱巴巴的,在巴尔萨克小姐……现在应该是夫人,在她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他不怎么哭闹,性子竟然有些像你。”
赫尔曼一边整理桌面,一边与挚友闲聊起来。他打趣的话没有让阿尔瓦会心一笑,而是叹了口气——为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叹气。成婚两个月后,女孩迅速成为了女人和妻子,又要成为一名母亲。那是别人的家事,阿尔瓦无权干涉,他只能心不在焉地听着。
“你知道的,我那年轻的妻子如此美丽动人,她的手能够演奏出动听的音乐,画出艺术之作,写下优美的诗歌,她多么美好!可这一切,于我而言又有何用?她的美丽无法转化为实质性的帮助,那双纤纤玉手也不懂得在我需要帮助时给我递来机械工具。女人的美貌和才华,不过是性爱时增添情趣的道具,当然,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个。比起和她同床共枕,我更愿意在这里和你说说话。”
“赫尔曼,”阿尔瓦放下手上的事,他总感觉自己像这样说过许多次,“你不该对一个因为你而牺牲在婚姻里的女人这般评头论足。”
赫尔曼不会把阿尔瓦的劝说当回事,他耸耸肩笑道:“你还是个木头样。有时候我真的会想,你我为何能共事这么多年。”
明明在很多观念上都立场相悖,甚至不屑对方的行为举动。阿尔瓦拒绝参与赫尔曼的一切官场邀请和酒会,对他的私人生活和性格感到不满,但这不影响赫尔曼在某些方面是个有点才华的人。赫尔曼也会对阿尔瓦拥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而觉得他死板,不懂得追求自由享受人生。他们仅仅因为中学时期共同的执着走在一起,在合作方面各需所取,其余时间各过各的罢了。
说到底,这场友谊也是交易的一部分。人与人的缘分很紧密,也很脆弱。
“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做‘父亲’,养着他就是我全部该尽的义务。反而是你,认真古板起来的样子还真像一个严厉又仁慈的父亲。”
养着他,供他吃穿住行就算尽责任吗?阿尔瓦在内心否认了这个观点。应当教这个孩子如何自我保护,如何学会接受爱与被爱,如何面对世界上像他父亲一样残酷冷血的人。也许他在理论方面确实比赫尔曼更像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没有结婚生子,一切只是空想。
“唉,婚姻如此无趣,甚至不如夜晚喝上一杯葡萄酒令人陶醉,”他夸张地做出一个喝酒的动作,“我亲爱的朋友阿尔瓦,你和我同龄,是否也找到和你门当户对的合作者了?你瞧你,背后空无一人,也该找找自己的靠山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把爱情和婚姻换算成金钱的,”阿尔瓦留给他一个冷淡的眼神,反正他们根本不会在意究竟是谁赢了辩论赛,“你有些丧心病狂了。”
赫尔曼把他们共同的成果整理成册,放在书架上,被老友的笨拙逗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我记得你父亲留给你一颗现在市场上是无价之宝的希玛利亚蓝宝石,要你送给未来的妻子?好兄弟,如果你不打算送给那位和你互赢互惠的陌生女人,而是拿出来卖掉,用来资助我新设立的基地,我会感到无比感激。”
“现在是白天,不适合做梦,”阿尔瓦对合作朋友的冒犯习以为常,继续低头整理自己资料,“我会保留这颗宝石,直到我真正爱的人出现。”
“有潜力的情种。行吧,祝你成功。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婚姻是无趣的东西,爱情也是,唯有脚踏实地前进,亲手摸得到的东西,才是最可靠的——比如我手上的这张支票,”赫尔曼懒散地笑笑,“难以相信我们的洛伦兹先生会被什么样的美人勾走了魂。”
“好了,说正事。你先前说拉拢投资方,谈判如何?”
“我以我们开设的实验室为注,对方会满意的。”
赫尔曼信誓旦旦。只有阿尔瓦知道,新建设的实验室内部一片空虚,根本没有足够的资金去运转,只不过是在拆东墙补西墙勉强保持平衡罢了。
如果能够在这时候就彻底看清赫尔曼的本性,也许一切都不会走向极端。他也庆幸自己在最危险的关头毅然决然地脱离这场交易,至少与他而言一切都还有挽留的余地——代价就是来到寒苦偏远的冰原。
赫尔曼用来填补漏洞的资金来自于巴尔萨克夫人手头仅剩的存款,阿尔瓦得知这件事后与赫尔曼发生了结交以来最大的一次争执。情感方面不是阿尔瓦的事,他无意插足也无法插足别人的家庭,但作为合作中不可或缺的一人,他有权利控制每一笔资金的来龙去脉。
“你应该坦诚面对事实——我们共同创造的硕果正在逐步腐烂,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及时修正,而非继续放纵毒虫侵蚀。”
咖啡馆中,阿尔瓦正襟危坐,眼神坚定地看向面前浮躁不安的合作伙伴。
“向巴尔萨克家说明经济情况,寻求合理的支援,尽可能结束现有的所有合作项目并暂停任何行动,挽留岌岌可危的局面,养精蓄锐,等待难关度过,才能有健康的新开始。”
男人仍然身穿他的金丝织成的衣服,阿尔瓦记得这是他们刚毕业不久他就想要的风格。他显然听不进去阿尔瓦的说辞,又或者是听进去了,却不肯终止现在炽热的事业。他们都是为了追逐理想而执着坚定的人,这也是他们能够意外谈得拢的原因,但赫尔曼太过狂热浪漫,沉浸在自己给自己打造的乌托邦里,不愿出来看清阿尔瓦给他指明的现实。
“你在否定我的成果,阿尔瓦。”
“我该纠正,这是‘我们’的成果。”
南瓜拿铁的丝丝香甜无人在意,此刻已经凉透了。
“只需要拿到最后一封推荐信,我就能够给自己换一个更大的办公室,那将会有一扇更明亮的窗户,照亮我的座位。从前你和我一起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现在又反悔了?你要让我把我……行吧,‘我们’,你要让我把‘我们’的心血放弃,任由它毁灭吗?”
“你挪用了其他财产,蒙蔽了妻子和巴尔萨克家,用未完成的项目去诱骗合作方,这一切甚至我不知情。我不愿冒着风险去参与这些纠纷,请适可而止,收手吧,赫尔曼•巴尔萨克。”
婚后的姓氏是一份荣耀,也是一种不得已的手段。它证明这个男人从此与家族的荣辱是一体的。阿尔瓦特意强调的姓氏令赫尔曼感到一丝不悦,这让他心中似有似无的道德感涌出,与内心的想法产生冲击。
“阿尔瓦,”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肯勉强心平气和地去和伙伴谈话,“你应该知道这份荣誉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的家族在我出生时就已经落寞,更是因为没有实权而备受欺凌,当我亲眼看见他们悲惨的结局,我就发誓,将来一定要争取能够让自己享受万众瞩目的权利和地位,无人敢冒犯,无人敢凌辱,我要成为他们望尘莫及的象征。我必须要得到它,哪怕用尽一切手段,付出再多的心血,只要能得到它,都是值得的。”
“你为了你的遭遇而奋发图强努力争取我可以理解,但你的妻子呢?你的孩子呢?你现在的家族呢?你不知情的合作方呢?包括作为你挚友的我呢?我们的牺牲,你全然不在意了吗?你的成功和复仇不该拉着所有人垫背。赫尔曼,恕我直言,这是错误的决定。”
“那你要我怎么做?”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受到咖啡馆内其他人怪异的注视后竭尽全力地控制,“放弃一切,回到仅仅能够保证温饱的生活质量,受尽他人的唏嘘怜悯,低声下气地过日子吗?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就绝不回头!阿尔瓦,你不会是要退缩吧?你不相信我?你要背叛我?”
“我曾以为我们可以在工作方面一直愉快和谐地合作下去,但现在看来,某些理念我们无法达成共识。赫尔曼,我无法再和你继续合作下去,万一事发,我必须为了我的将来考虑,同为一路靠知识改变生活的人,你应该明白现在的生活有多来之不易。我无意卷入纷争,请恕我选择离开。”
男人捏着咖啡杯的手指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它。
“你舍得付出违约金吗?”
“舍得。”
“为了所谓的道德?正义?现实?”
“财富是身外之物,道义自在人心。”
他觉得阿尔瓦说得对。他们同样对所追求之物充满热情和向往,他们曾经并肩前行,但很可惜,他们所追求之物本质上就不是同一件事物。他们无法在目标上达成共识。
他要自由,要拥有不会被人看不起的财富,要主导自己的人生。阿尔瓦不要这些,阿尔瓦对他的目标表现得云淡风轻。
“好,好,”赫尔曼气笑了,点头耸耸肩,“我给你三天时间犹豫,三天后给我答复。”
“不用三天,明天就好。明天我会准备好一切交接,准备好个人资料,然后由赫尔曼•巴尔萨克先生盖章,结束我们的合作。”
简单又激烈的讨论过后,冷却的南瓜拿铁终于捧起来被喝了一口。糖加少了,阿尔瓦垂下视线心想,该换家咖啡馆了。
告别是很难的事,也是很简单的事。红章落在白纸上,阿尔瓦坚定地从赫尔曼身边离开。他用全部的积蓄去偿还违约金,又回到了从前住的房屋里,打算凭借自身能力从头开始,他还很年轻。几经辗转初来审判庭,他打算忘掉曾经,但他某天从办公室回到家中,发现门缝里塞着一封信。
赫尔曼有给他写信交流的习惯,大概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上课丢纸团。信中请他前往赫尔曼的办公室收下来之不易的资金,说是看在旧友情分上赠送的补贴。
赫尔曼的漏洞在失去了他的支撑下开逐步显现,人们的讨论就像一阵风,窸窸窣窣来去自如。巴尔萨克家正在坍塌,而许多合作方发现了漏洞,正在向赫尔曼讨要说法。阿尔瓦拿着信件许久,思索后决定再去劝一劝这位有多年交情的朋友,至少别让他真的坐牢。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前往了办公室,用钥匙打开左边抽屉,看见了文件夹——里面有一张巨额支票,以及一张他们中学时期的塑封照片。
从早晨等待到傍晚,赫尔曼都没有出现在办公室。他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书架与仪器,在临近深夜时熄灯离开。支票纹丝不动,他只拿走了那张独一无二的照片。
一夜过后的第二天清晨,阿尔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一群身着制服的警官毫无预兆闯进他朴素的屋子开始翻查,勒令他前往审判庭配合调。他一头雾水地被关押来到审判庭才知道真相:赫尔曼两天前因违背约定、拖欠债务、挪用公款接受审讯,过程中他指出是阿尔瓦取走了最大额的支票私吞。
经查问,确有目击者看见阿尔瓦在昨天进出过赫尔曼的办公室。他把一切如实相告,最终警方在他的桌子上找到了唯一属于赫尔曼的东西——两个孩子的照片。支票仍然留在带了锁的抽屉里,赫尔曼的诬告无效。
他慌不择路地赌阿尔瓦在经济拮据之际需要这份钱来给自己脱罪,可他赌错了。他们的理念永不可能互相妥协。
本以为事情会到此为止,赫尔曼终将接受制裁,但竟有人选择当庭出面保他免受牢狱之灾。阿尔瓦认得,是除他以外与赫尔曼关系最好、牵扯最多、得益最多的欧文先生。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许多关系靠利益维持,有权有钱就能扭转局面颠倒黑白。赫尔曼若判罪,背后牵扯出的一连串包括欧文先生的人物都将受牵连。他们是受害者,也是无法推脱责任的参与者。
荒唐。
离开审判庭的时候正是傍晚,烈红的夕阳照亮天空,象征黑夜即将降临。
再次听闻赫尔曼的消息时,他已被派遣前往冰原工作数年。受过审判的人无法在管辖区做官员,他被强制性派遣,接过了典狱长的工作。他不再是阿尔瓦•洛伦兹,他现在是冰原上的典狱长。报纸上写,巴尔萨克家彻底崩塌,老家主因情绪激动而暴毙,巴尔萨克夫人积郁成疾因病离世,大部分家仆沦落为奴,入赘的罪魁祸首被年仅十三岁的亲儿子怒而杀害,这孩子正在接受审判庭的审判。
冰原的消息比管辖区迟,如此算来赫尔曼已经身亡大概有一个月了。他难以言说这份心情。悲痛?怜悯?绝非。痛快?解气?也绝非。他抽空回到了巴尔萨克家空荡荡的旧宅,里面的装潢已经破损,木头上深色的痕迹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多年前的血迹。
他在一个房间里看见了许多孩子与女人的东西。化妆品、头饰、帽子、玩偶、破旧的故事书,以及一把蒙灰的里拉琴。阿尔瓦似乎能看见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抱着她和赫尔曼的孩子在这里弹琴读书,过着本该平静和谐的生活。
如果早一些劝说赫尔曼,如果早一些阻止他……
没有如果。
赫尔曼牵连了太多人。他去了冰原,有的人直接死亡,可大多数参与者们仍然坐在高位稳若泰山。他当然对赫尔曼临时决定背刺他的事感到愤怒,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对善变的人性、对不公的法则、对生命脆弱的无奈。
他无法改变这一切。赫尔曼追逐的目标永无止境,他阿尔瓦的目标难道就是可以轻易被触碰的吗?本质不同,性质却仍有相似之处——都是空想罢了。
他带走了自己熟知的旧文件交给审判庭存档,也带走了里拉琴,和旧照片放在同一间屋子里。
巴尔萨克这个姓氏与阿尔瓦有太深的缘分,所以当他看见稚嫩熟悉的脸,听见更改后仍然有辨识度的姓氏,他就知道他与这孩子一定还会再见。
即便知道冬蝉是旧友的孩子,知道他和旧友一样、也和他一样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他也还是不可控制地被卷入漩涡。他为这颗炽热纯粹的心深深着迷,因此他送上了只送给爱人的蓝宝石戒指。
但冬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的爱意,提交了离职申请。
就像他当年为了自己的正义一身傲骨离开赫尔曼一样。

 

14
冬蝉最近总是做梦。
他总是梦见自己杀了害死母亲的凶手。赫尔曼躺在雪地里,浸染出来的鲜血如同一条鲜红的地毯,他死不瞑目,侧过脑袋一双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冬蝉的方向。手中的匕首沾满鲜血,正一滴滴落下,沿着刀锋,浸泡他的手套。
刀面上刻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姓氏。
Lorenz。
紧接着刀面上出现的就是自己惊恐睁大的眼睛。
冬蝉心脏疼得厉害,连呼吸都必须大口大口,否则他将溺毙在空气里。握着匕首的手在发抖,他的口中无意识发出轻微呢喃,像幼小的动物寻找母亲时发出的哼唧。
他爱的男人和他恨的男人竟有联系。赫尔曼的脸又频繁地出现在脑海里,他对自己的妻子就像对待一名普通的合作商人,客气疏离,从不有过多的接触,对卢卡斯则视若无睹,好像一只家里养小猫小狗,打发打发就去玩玩具了。印象里“父亲”这个角色从未参与卢卡斯的生活,却在长大后逐渐成为了卢卡斯的拖累。
先是同龄人对他的好奇让他感到难以抬起头,再是母亲频繁地叹气让他手足无措。父亲总是与外祖父争执,吵来吵去不过是为了钱。再长大一些,卢卡斯看见的是上门找事的陌生男人和卑微礼貌的母亲,最后他看见表情古怪的赫尔曼失魂落魄回到家中,而那时候这个家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家”了。
有钱的家族吃掉没钱的家族很正常。巴尔萨克家迅速被瓜分,洗劫一空。外祖父在得知真相的当天晚上就活生生被气死,母亲本就疾病缠身,听闻噩耗更是一病不起。卢卡斯无法再和正常的孩子一样读书学习,每当同龄人与他打招呼,他都加快脚步想逃。
最令他憎恨的人在家族破碎之后并无任何反省,不去重新找工作照顾妻子养育儿子,而是仍然每天疯子一样沉浸在自己破碎的美梦里无法自拔,似乎只需要睡一觉,曾经的辉煌就还在身边。终于有一天,巴尔萨克夫人在宁静的清晨离世了,临走前手指上还戴着结婚那天赫尔曼郑重其事戴在她手上的婚戒。
她的一生都被这个男人套住、锁住、毁掉。从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枯萎,准备走向孤寂的死亡。
这个家只剩下卢卡斯和赫尔曼两个人。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只有绝对的正义与错误,卢卡斯认定,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于是在又一个互相控诉地夜晚,卢卡斯激动之下抽出了准备好的匕首,扑上去刺进赫尔曼的胸口。他浑身抖得厉害,恐惧和兴奋让他满脸通红,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
妈妈,妈妈。他喃喃道。我帮您报仇了,您看见了吗?
他死了,我现在是一个人了。
妈妈,我什么都没有了。
刀面上反射出来的幼年卢卡斯与冬蝉的脸重合。冬蝉受电流刺激一般哆嗦着丢下匕首,他低头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再抬头时赫尔曼的尸体已经不见,一个女孩上吊在半空中的身影激得他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地。
女人死亡的两周后,小丽莎在医疗点简陋的浴室内自杀了。被人发现的时候,她面色苍白,眼球凸出,瘦弱的身体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挂在天花板垂下的绳子上。她的颈部看上去快要被勒断掉,早就没了气息。
冰原上的人死亡不会举办葬礼,也没有机会悼念。医护人员和尸检人员确认是自杀后就将她埋葬在针叶林南边,日子照常过,少了丽莎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护士告诉冬蝉,自杀前她已经完全神志不清,失去自理能力的同时胡言乱语破坏设备,不配合治疗。这样的病人太难照顾,我们都很累——她一副终于解脱的轻松模样。
绳子断了。瘦小干瘪的尸体悄悄落在雪地里,在他惶恐发呆的时间内迅速被风雪埋没,消失在视线中。
有太多太多的人死在这里了。
冬蝉捂住自己的脸,闻到手掌里传来的血腥味。
他梦见母亲和赫尔曼,梦见小丽莎,也梦见更多一个个无声无息消失在冰原上的人。
当然,他也梦见典狱长。
“战胜我,证明你有对抗我的能力,证明你能够统领民众推翻管辖区的统治。”
戴有面罩的男人手握武器,凌厉的眼神剜住他的视线,一步步踏雪向他走来。
这是噩梦,冬蝉瞳孔颤抖,警惕地心想。噩梦里出现的一切恐怖形象都是他内心深处所恐惧抗拒的事物,典狱长已然成为他的梦魇,要用杀了他人的刀再杀了他,冰冷绝情的眼神中看不出丝毫曾经的温柔和仁慈,他只是一个任务的执行者,是管辖区的典狱长。
他本就该是这样的角色。是冬蝉想多了,得寸进尺,自作多情。
他挣扎着与典狱长过来几个来回,很明显他不是典狱长的对手。男人最终把他按倒在雪地里,大手张开捏住脆弱的喉咙,就连杀人时表情都如此冷淡平静。冬蝉因无法呼吸而睁大双眼,即便知道这是噩梦,他的干涩的眼眶也逐渐湿润,他很想问问真正的典狱长——
你是否也会像这样杀了我?像这样你死我活,才是我们本来该有的模样吧?
他拼尽全力挣扎,想要在典狱长的锁喉之中看清楚男人眼中流露的情绪,可他什么都看不见。冷漠,无尽的冷漠。他对待每一个要接受死刑的罪犯是否都是这副表情?冬蝉多么贪恋典狱长的温柔,从杀了赫尔曼的那一刻起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只剩下这一份冰原上唯一的温暖。
深色的瞳孔像冬蝉小时候在黑夜里见到的夜猫的眼睛。他绝望地因为无法呼吸而一阵阵抽搐四肢,这一刻他多么想典狱长能够用那把匕首直接杀了自己,好结束自己的痛苦。
你教我要“迅速、精准、平稳”,“确保被杀害者不受到额外的痛苦”,为什么到了要杀我的时候,对我这般残忍无情?
恍惚间冬蝉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显然是有意在延长冬蝉痛苦的时间,在他快要断气的时候微微松手,让他翻白的瞳孔恢复正常,随后再用力收紧手心,又一次迫使他进入窒息。冬蝉如同坠入蛛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想开口控诉典狱长的无情,张口只剩微弱的气音,好像母亲离世前他断断续续的哭泣。
阿尔瓦。
你要杀了我吗?
你在恨我吗?
……不,这是梦。
他在害怕阿尔瓦会就此恨他。他不可控地爱上了自己的上司、监护人兼养父,他还太年轻,学不会剥离爱恨。他又隐隐自暴自弃地希望阿尔瓦恨他,要杀了他,这样他就能够给自己一个恨他的理由,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阿尔瓦身上——都是他害得我如此痛苦!
可阿尔瓦不是。阿尔瓦没有。他自始至终都在做应尽职责。
是他自己不敢去爱阿尔瓦,又舍不得去恨阿尔瓦。都是我自己把自己折磨成这样,都是我的错……这竟然是我的错!
他的洛伦兹阁下深爱着他,甚至为他送上戒指表达心意。作为一个在适婚年龄的理智男性,典狱长当然清楚地知道给一名未成年男孩送戒指意味着他将要面对怎样的流言蜚语,更何况男孩还是他的下属,他养育了三年的孩子。如此真心,冬蝉却在内心深处感到恐惧,做着男人要杀了他的噩梦来逃避这段让他手足无措的感情。
母亲和阿尔瓦教他爱。赫尔曼和典狱长教他恨。
小小的孩子以为世界上只有爱和恨,一头热血地往前走,在某个长大的岔路口突然发现,原来爱和恨中间有这么大一个山谷。他站在山谷的这头,看见山谷的那头也站着一个自己。没人教他要怎么横跨,他羽翼未丰,只知道自己过去会坠入万丈深渊。
幼鸟本能地恐惧悬崖。
如果你真的恨我就好了。要么大胆地在一起,要么绝对地对立,为何你我偏偏站在中间,往哪边都是撕裂般的疼痛?在被典狱长冷眼掐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冬蝉稀里糊涂地想。
窒息感正在减轻,他以为自己会在梦里死去然后醒来,悄悄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典狱长的大腿上休息。方才还要杀了他的那张脸如今摘了面罩,目光温柔地看向他,掐他脖子的手轻轻用指尖抚摸他的发丝,周围温暖的壁炉里火光噼啪作响,风雪与屋内的温暖无关,他只是在典狱长身上安静地睡着了而已。
好暖和,好柔软,好想就这样一直下去,永远永远都不用再面对雪花和血液。
“睡够了?”
他想自己爬起来,在感受到腰间疼痛时发出一声喘息。典狱长主动抱起他,竟直接把他抱到自己双腿上,像母亲抱小孩一样让他分开腿面对着自己跨坐,然后按着他的后背紧紧拥抱。
扑通。扑通。
他们的心跳互相填满对方的另一半胸腔,震得冬蝉不敢轻举妄动,呼吸都放平稳了许多。
梦境里不久前才要夺他性命的男人此刻搂着他的腰,他鼻腔内充满了男人身上清冷的气息。那双教他拿武器、带着他翻书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摸他的后背,典狱长轻声道:
“不着急起来。你受伤了,可以在我身上多休息休息。”
冬蝉突然觉得好累。
这几年他一直紧绷着神经不敢放松,稍微松懈都有可能让自己跌入绝境。他学习自己没学过的技能,学着处理解决罪犯们的矛盾,学着统领人群、指挥工作,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高度,收获不小的威望,可谁会在意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现在,他爱的人搂着他,柔声告诉他可以在自己的怀里休息,可以放松片刻,不必在乎任何生死危机和闲言碎语,安安静静地抱着彼此,就是冬蝉求之不得的温暖。
长久的紧绷结束后,突然松懈下来的冬蝉觉得鼻尖很酸,眼睛也是。在典狱长——阿尔瓦•洛伦兹怀里,他不是肩负众多性命责任的冬蝉,而是无忧无虑的卢卡•巴尔萨,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少年,该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冬蝉知道自己在做梦。狠戾的是阿尔瓦,温柔的也是阿尔瓦。他的潜意识害怕面对阿尔瓦,又深深地渴望得到阿尔瓦的爱。
“你要的乐谱我亲自誊抄了,想吃点面包吗?新买了红椒酱。”
就好像他真的接受了阿尔瓦的戒指,他们真的生活在了一起,互相单纯热烈地爱着彼此。
“不用……”冬蝉主动抱紧了这具身体,“就这样抱着,别松开。”
“你该起来换药了。”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才起来。”
他下意识地开始学着幼童撒娇。
“请问,我知无不答。”
“你是否有爱过我?”
熟悉的问题,他又一次问出口。他的心跳还没来得及加快,典狱长就坚定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一直都爱着你。”
“无关赫尔曼,无关工作,无关立场?”
“无关赫尔曼,无关工作,无关立场。因为你只是你,卢卡•巴尔萨,仅此而已。”
我确实是在做梦——冬蝉心想。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可以起来让我帮你换药了吗?”
冬蝉恋恋不舍地从他怀里起身,面对面时竟然感到一阵羞涩,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他在典狱长的扶持下缓缓挪到了沙发上坐好,一边玩弄自己的手指一边等待典狱长进行下一步动作。
“你得脱衣服。”
……我得脱衣服?
冬蝉被抱得有些晕乎乎,他双手捏住衣服的领口,一点点在男人的注视下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里面有瑕的身体。明明已经上过许多次药了,可当上半身完全赤裸,他的脸也逐渐红起来,双手局促地想要遮住些什么,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爱人注视。
是的,爱人。在这场梦境里,我们是爱人。冬蝉垂下视线,紧张地捏紧了沙发的布料。
典狱长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双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腰肢。在触碰到的刹那冬蝉抖了抖,一股难以言说的痒意窜到天灵盖。从前也换过,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们是爱人关系。对情欲和性毫无涉及的少年羞红了脸,他自认为从来没对典狱长有过什么下流的念头。
现在他有了。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在等待典狱长的触摸,等待被动地开启一段新关系。
换药的过程典狱长很熟练,冬蝉细微地哼哼了几声,腰间就被新的绷带缠绕好。典狱长不厌其烦地修复他的身体,像是对待一个宝物,总是捧在手里。他乖巧地在沙发上坐着,典狱长没有起身,而是握起他的手,在少年苍白到可以看见血管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轻轻的,湿润的,凉凉的。
冬蝉的内心轰然倒塌。
他的心狂热地颤抖,为那一个代表真心的吻而激烈地跳动。典狱长亲吻他的手背,再向上亲吻他纤细的手臂,还不忘仰头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在内心尖叫呐喊,表现出来的却是紧张地捏着拳头,每落下一个吻,就像小猫一样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
他知道这是梦,典狱长不会这么做。但是他不想推开。
他被温柔地压在沙发靠垫上,男人的身影笼罩着他,却不会带来任何压迫感。典狱长俯下身,他抱着自己的小洛伦兹虔诚地亲吻,单纯地亲吻,不含杂念和情欲,就像恋人之间每一颗为爱意流下的泪水那样纯净清澈。
额头、脸颊、脖颈、锁骨。他一处又一处亲吻,冬蝉呼吸急促,这似乎比锁喉还要让人窒息,他下意识发出哼哼表示迎合。典狱长的指尖在他身上游走,所到之处都在打颤,他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又被温柔地打开。男人最终把手指停留在了他剧烈起伏的胸口,轻轻地画圈,在他忍不住快要湿着眼睛叫出来的时候停下,然后闭眼低头,安静地亲吻他赤裸的心口。
那里有一颗为他而跳动的心脏。
“阿尔瓦……阿尔瓦……”
冬蝉瘫软在沙发上,低喘着神志不清地念叨所爱之人的名字。他快要被这浓厚的爱意暖得融化了。
典狱长笑而不语,认真地捧起他的下巴。令他魂牵梦萦的脸正在一点点靠近,冬蝉本能地闭上了眼,兴奋又煎熬地等待与阿尔瓦的第一次接吻。
想象中微凉的触感没有落在他的唇上。他闭着眼等待了许久,疑惑地睁开时才发现,面前没有典狱长专注虔诚的脸,身后也不是柔软的沙发,更没有温暖的壁炉。他躺在宿舍冰冷的床板上,面对的只有灰扑扑的天花板。
他在做梦。梦而已。
那份悸动和萌发的春心让他心痒难耐,他不断回味梦中男人身上的气味和似有似无的触碰,他开始渴望得到阿尔瓦的一个吻。
这是不应该的,冬蝉又自顾自地哄骗自己。
凌晨三点半,刚做完噩梦与春梦的冬蝉难以入眠。同一位主角出现在两场梦里,甜蜜又紧迫。
他索性翻身下床,打开抽屉取出新到手的资料,开始安排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梦是虚幻的,不可过度沉溺,人们终究要回到现实。
笔尖与纸张触碰的沙沙响在小房间里响起。冬蝉很快从梦境中脱身而出,全神贯注投入到新的事业。
他在计划一场空前绝后的反抗。

 

15
“冬蝉先生!”
睡眠不足带来的后果,就是白日做事容易反应迟钝。冬蝉站在雪地里像一座雕塑,雪花落肩头没有抚去,维克托在身后热情地打招呼也毫无察觉。这一切都怪典狱长,他在心里默默谴责,现在他可以有理由悄悄地怪罪这个男人让自己在民众面前失礼。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笑着迎接计划的参与者。
“您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是因为典狱长吗?”
冬蝉的笑容僵硬了刹那。他收到过不少类似的询问,人们问他为何突然决定离开典狱长身边,离开那个旁人求之不得的舒适区,稍微工作亲近一些同僚询问他为何开始大幅度调动人力物力,奔走于各个据点之间。冬蝉对此的回答只有一句话:
我要做自己该做的事。
离开典狱长后,他学习模仿典狱长统治的方式照顾那些需要依附于他的人们,他必须摒弃所有的私人想法,不得不开始做一个公平公正的审判机器。食物和劳动力该怎么分才能避免争议,几个伤员同时出现应该先保哪一个,出现骚乱该如何平息,怎样调查民心才能更好地满足大家的需求。
人们说,冬蝉先生长大了,只不过行事作风越来越像典狱长,偶尔严肃起来的模样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冬蝉想到那张伴随着戒指出现的纸条,上面写道——
致小洛伦兹:卢卡•巴尔萨。
他是小洛伦兹。他身上的许多地方都被洛伦兹抚摸过,他的思想和许多举动都在不经意间染上了典狱长的习惯,哪怕他再想逃脱典狱长的束缚,也无法否认他是典狱长带出来的孩子这个事实。微表情、提刀角度、说话语气和用词、甚至坐下时端正的姿势,全部都来自于他无法正常面对的男人。
他离开了典狱长,可举手投足间满是典狱长种下的影子。
洛伦兹的姓氏,冬蝉不想背负,又下意识地接受。
没有人可以在他受伤的时候帮他换药,也不会有人承担他疲倦时想要倾诉的情绪,他必须学着自己处理所有事,这些是他选择离开典狱长的那一刻起就要承受的代价。他被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发芽,离开了那双温暖的手,他方能感受真正恶劣雪天的残酷。
我一定可以。哪怕不可以,至少我试过,我不后悔。
光是让几百号人保持和平就已经花费了他的全部精力,白日里他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和典狱长之间的爱恨情仇。只有在梦里,在许多个走神的刹那,典狱长许久未见的脸会出现在他眼前,轻柔地呼唤他为卢卡。
这是对的吗?这是错的吗?他和典狱长,究竟谁对谁错?无论如何,他已经走上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就不会回头。
“说笑了,我只是没睡好而已。”
“一切都还在初期,要准备的事还有很多,或许可以稍微放慢一点点……”
“不可能,”冬蝉迅速否决,“我不愿再看见任何一次因立场冲突而发生的流血事件,也不想看到有人因扛不住精神冲击而选择自尽。冰原等待那一天等了太久,不能再等下去了。”
「冰原上满是破碎受伤的灵魂,需要有人引领,需要得到解放。总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人的。」
女人抱着小丽莎安抚的画面和话语又一次重现在冬蝉脑海中。
「会是我吗?小小的、不起眼的狱卒冬蝉?」
他现在不再小小不起眼,现在有许多人都在等待他的勇敢。冬蝉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被管辖区派来监视的官员记录在册,标记为需要重点观察的对象。威望和权利带来的并不是数之不尽的财富,也不能为他创造优越的生活环境,加在他单薄脊背上的,唯有更重更大的责任。
他不能辜负大家的期待,也不敢辜负。
“感到累的话,就休息一下吧。这真的是一个很危险、很疯狂的举动啊。”
维克托叹了口气。他选择相信这位有个性的年轻人,与冬蝉一起获得各方信任。关于管辖区的一切他们都在密切调查,等到某一天万事俱备,时机成熟,冰原将会迎来史无前例的反抗与挣扎。
“典狱长那边暂无情况,他按部就班地工作、巡逻,偶尔前往管辖区旁听审判,一切都和您调往他身边工作前一样,无可挑剔。”
“按照你的调查,我调到他身边后,他的工作内容就不一样了吗?”
他嘴快直接接上一句,慢慢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低头轻咳了两声。维克托知道冬蝉对典狱长的敏感程度,他总是装作毫不在意,实际上听到名字称呼,还是会目光颤动,胸口起伏。
果然还是太年轻吗。
“是有些许变化。您可能不曾察觉,在与您接触后,他来访问据点的次数变多了,虽然大部分提交的申请没能通过审批,但确实有新的场地设施在开发落实。他治理冰原的这几年虽说手段冷酷,但效果显然很好——当然,那是牺牲了无数生命换来的。”
维克托客观地分析,冬蝉安静地聆听。
“这并不代表您是错误的。正如典狱长以牺牲部分人来维持冰原的平衡,您也是在计划用一次拼尽全力的反抗来打破百年来的不公。总要有人牺牲的,总要有人发起反抗,终结一切。恰如您贯彻的理念——如果我的鲜血能染红苍白的冰原,让后人免除这份苦难,我想这是值得的付出。”
这是冬蝉教会他的道理。他略微兴奋地看着少年人的眼睛,二人相视一笑,冬蝉伸出手与他碰拳。
“最近一个月的任务进行得很顺利,冬蝉先生要来和我们一起聚餐吗?”
说是聚餐,实际上也只是把各自囤积的面包饼干掏出来,坐在一起吃而已。冬蝉想到几个月前他和典狱长坐在壁炉前喝热汤,壁炉的火光照得典狱长面颊微红,像喝醉了酒。那是温暖又虚无的记忆。朴素的篝火艰难地燃烧着,照亮十几人的身影,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如此高大,似乎能够撑起整个天地。身为领导者的冬蝉拒绝了斗志昂扬的谈话,坐在最边缘的角落里啃面包。
同样是温暖的场景,同样是橙红色的火光,照亮不同的人,竟是不同的感受。大家无法享受典狱长的光,典狱长也无法享受大家的光。他多么希望有一天,这束由他点燃的光能够照亮所有人——他爱着的、在乎的所有人。
极致的温暖和热闹中,他突然有一阵失落。他和典狱长之间似乎永远有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理性告诉他,他更喜欢现在潦草的小篝火。
它可以照亮更多人。
从火光中脱身而出的冬蝉晕乎乎地行走在雪地里。冰原没有酒,他却和真正喝醉了一样微醺,脚步缓慢而又轻飘飘,留下一连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回到宿舍,他瘫坐在床板上仰头望天花板,许多暖橙色的画面在脑中交叠重演,头晕目眩。
发呆许久,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箱子。每一次打开他都怀着忐忑的心,他的十七岁生日礼物躺在里面,指尖触摸时感受到一片冰凉。
冬蝉离开了典狱长。他什么都没带走,唯独带走了典狱长送给他的长笛。
他像抚摸爱人的脸颊,轻轻将它捧起放在手中。夜已深,宿舍区禁止夜间发出响声,冬蝉一如既往地带上长笛,经过一片雪地,来到据点的城墙边。他深吸一口气,踏上台阶,走到自己常去的小角落。
站在高处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审判庭高耸的坐席应当也是为此设计,多么地压抑可怖。手指被冻僵,不过不影响。冬蝉倚靠在石砖砌成的围墙上,闭上眼开始吹他最熟悉的歌谣。
塔洛之舞。
亲情的传承。爱情的象征。新生的希望。
冰原不会有春天,这首歌颂春天祈福新生的歌谣,冬蝉现在听来觉得像一种讽刺。舒缓悠扬的曲调中,雪花悄悄落在冬蝉的发顶,笛声被风雪包裹,淡淡的忧伤在每一个音符间游荡,如泣如诉。
昏暗的眼前出现了典狱长的身影。男人坐在座椅上聆听他吹笛,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旋律起伏而轻微晃动。他模仿从前贵族们跳舞的脚步,在书房里轻巧地转圈。他时不时用目光去和典狱长对话,如果这算眉目传情,冬蝉觉得他们已经用炽热地视线亲吻过无数遍对方的脸颊了。
典狱长把自己所能见到的所有春天都献给了他。而冬蝉,他本身就是典狱长世界里的一抹春色。
戒指闪烁出的光芒在脑海中格外刺眼。身为旧贵族,年幼的他知道希玛利亚蓝宝石在现在这个年代有多么稀有昂贵。那枚戒指像一个甜蜜的圈套,一个上吊用的绳索。
他太想太想和阿尔瓦•洛伦兹有一个好的结尾,哪怕是最后分道扬镳此生再不相见,哪怕阿尔瓦一字一顿冷漠地说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他,都胜过最后要刀刃相向百倍千倍。
他和典狱长之间必有各持己见的一战。
他一遍又一遍吹响塔洛之舞,手指已经在冷风中完全冻僵,呼吸时带出的热气模糊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的视线。真心和爱太难得。春天不会降临在冰原,但冬蝉会让塔洛之舞响彻冰原,唤醒每一个沉睡麻木的灵魂。
献给冰原,献给所有等待救赎的人们,献给他自己。也献给典狱长,阿尔瓦•洛伦兹,献给少年情窦初开萌发的小小春芽。
冬蝉颤抖着气息吹完最后一个音,在风中大口大口喘气,许多个夜晚他都在此独自一人陶醉。他的喉咙干涩疼痛,后知后觉感受到寒冷,于是蹲下身把长笛放在一边抱成一团。他有两个短暂逃避现实休息的方式,一是做梦,二是在城墙上吹长笛,他不愿去赌梦境里的典狱长究竟会杀了他还是亲吻他,干脆让自己在雪中清醒,不要陷入那片温柔。
内心感到平静,安稳。世界空无一人,他可以做回卢卡•巴尔萨,享受几分钟的独处时光。
短暂的时间过去,正当他准备起身回宿舍面对有典狱长的梦,对面的楼梯上传来缓慢坚定的脚步声。他下意识伸手捏住长笛,受惊的野猫似的绷紧身体,准备好要与不速之客面对面。
闯进他视线的,是他这段日子噩梦与春梦的对象。
典狱长向他走来。

 

16
等待的日子有多长,他期待的心就有多迫切。
他把要送给冬蝉的戒指放在冬蝉的桌子上。典狱长自认为没有当面把戒指戴在冬蝉手上的勇气,也不想让冬蝉当场为难而被迫接受他的心意,于是抽了一张纸条准备留言。
留言的内容,该写什么好?典狱长批过无数方案,写过无数信件,对他来说,如果只是写一份客观坦诚的邀请,完全没有难度。他大脑空白,落笔前难得停顿了很久——他不知道如何下笔,因为纸条最终会交给冬蝉。
不能客观,不能冷漠,不能俗套。典狱长不擅长写文艺优美的诗句,更没学过如何给心上人写情书,握笔的手起起落落,怎么也下不去手。应该写点告白的话吗?冬蝉这样聪明的孩子,不需要浪漫华丽的辞藻,也能够明白典狱长的意思吧。
坐在那儿犹豫了半天,最终典狱长在纸条上只写下一句话。
致小洛伦兹:卢卡•巴尔萨。
他的名字就是最好的情话。
洛伦兹带着私心,为冬蝉缀上了一个小洛伦兹的称呼。对于冰原上的人来说,能够得到上头长官的认可一份荣耀,他想表明的并非是把自身的荣耀和责任加在冬蝉身上,而是把代表家族与亲缘关系的姓氏分享给他,就像女子结婚随丈夫姓,男子入赘随妻子姓,这是一种血缘上的连接,爱人之间的密语。
典狱长在小声告诉他:我敞开心扉了,你可以走进来,成为我的亲密之人了。
他把纸条压在首饰盒下,不敢多看一眼,慌忙走出冬蝉的房间。
冬蝉自请前往偏远的二十五号据点修缮,一去便是要三个星期。幼鸟扑腾着翅膀开始学习飞翔,他逐渐不需要典狱长的指点,自己就可以做好很多事,能够独立面对冲突和野外随时可能发生的危机。小家伙趴在他腿上午休的时候,他用掌心缓缓丈量少年的身体,总觉得这孩子每天都在长大,已经与三年前茫然流浪的落魄小囚犯截然不同。
典狱长不知道冬蝉将来会选择去往何方。他终将独立强大,有一天能够完全独当一面,不再需要他的任何保护。收下戒指留在自己身边是最梦幻的结局,但他知道冬蝉不会甘愿被一枚戒指带来的婚姻枷锁束缚在自己身边。
收不收下是冬蝉的选择。他会尊重冬蝉的一切决定,只希望冬蝉能真切地看见希玛利亚的光彩,他的真心比蓝宝石还要清澈纯粹。
他不会阻拦冬蝉的拒绝,但他没想到冬蝉的拒绝会以这样的情况发生。
“阿尔瓦,我不能收下你的戒指,”已经接近成熟的少年有自己的想法,鲜血使他再一次坚定的自己的立场,划清与典狱长的界限,“凉薄之人的真心,我受不起。”
少年含恨的眼睛湿漉漉地瞪着他,典狱长似乎看见他身后无数死在无情法则下的人们的怨魂,有的在自己手下以最简单痛快的方式死去,有的在其他同僚残酷顽劣的手段下受尽折磨凌辱死去。他们是对的吗?如果他们是对的,那典狱长是错的吗?世界一片混沌,所有人颠来倒去的,竟都脱不开自身落下的罪恶。
正如他一直以来的理念,他快速通过了冬蝉的离职申请。放他自由,任他独特——他学不会爱人,这是他唯一爱人的本能。
下着小雪的清晨,典狱长发现冬蝉的房间已经空无一人。被褥整整齐齐,窗台一尘不染,连几个玻璃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他来得时候只带着几件衣服,这三年什么财富都没有为自己攒下,临走了也什么都没带走,除了那管作为十七岁生日礼物的长笛。
长笛现在放在城墙石砖上,他许久未见的孩子正和流浪小猫一样蜷缩在风雪里,睁大眼睛看着他走向自己。
冬蝉长高了,也更加清瘦了。他的眉宇间褪去了幼童稚嫩的气质,逐渐开始展现出成年男性的线条轮廓。他没有逃窜,也没有主动迎接,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仰起头任由雪花落在他颤抖的睫毛上。
冬蝉本以自己与典狱长的再见会是充满疏离,或兵戈相向,至少不会太美好安静,但此刻,他内心预设好的冲动似乎被冰雪封住了。呼出的热气迷了视线,他哆嗦着看不清典狱长的脸,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在疼痛,在发抖,微微张开双唇中发出喘息和颤音,狼狈得好像一只冰湖里捞上来的小麻雀。
本以为能够通过忙碌让自己忘掉这些事,再见竟还是为阿尔瓦纠结痛苦。
都怪你……是你害得我如此……
不,都怪我,是我自己坠入这场注定不会善终的爱恋,是没看清他认为职责大于一切,是我的错。
他想把一切责任都推给面前冷漠无情杀了他许多在意之人的男人,但他做不到。
“好久不见,冬蝉。”
典狱长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好久不见,典狱长风采依旧。”
冬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不喜欢这样被俯视的感觉。他要振作,因为他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挣脱典狱长的任何束缚。
“你叫错了。”
“我们现在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您是典狱长,我是冬蝉,仅此而已。”
疏远的话似乎让典狱长感到不满。冬蝉看见他的眉头拧了一下,接着迈步靠近了许多。一步,又一步,他紧紧贴在身后的石壁上,典狱长来到他面前,没有戴面罩的脸在他眼睛里放大,冬蝉一下子慌乱起来,因为他做过的许多春梦里,阿尔瓦就是这样凑上来想要和他接吻。
每当他闭上眼准备感受,梦就会醒。
这次不是梦,这是现实。
“我听见你吹的塔洛之舞了,”典狱长微微俯下身,和冬蝉几乎是身体贴着身体,“我很想念这样的曲调。”
他时常像这样在城墙上吹笛吗?典狱长终于忍不住来到冬蝉所在的据点巡逻,路过时询问守卫。守卫的表情对典狱长心怀戒备,碍于上下级关系,只得如实相告:报告典狱长,是的,冬蝉先生经常在城墙上吹笛,大概三四天会来一次。
“能让典狱长挂念,是冬蝉的荣幸。”
“卢卡。”
听到久违的名字,冬蝉的心跟着手指抖了抖,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紊乱的气。典狱长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情绪,冬蝉下意识辨别出那是哀愁。
“你的行动我看在眼里。调动资源,转移目光,煽动情绪,获得民心。这很大胆,也很危险,你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您是觉得我违背了法则,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没有真正越界,我不会真正执行,仅敏感对待。”
典狱长靠得越来越近,冬蝉的双手抓着他的衣领,看似阻挡实则无力。他们以亲密的拥抱姿势说着最残酷的话,冬蝉的心一阵阵酸涩,他知道梦境和现实终究不一样,面前的男人不会亲昵地搂着他索吻,更不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告诉他,这份爱是绝对安全永恒的。
“您的意思是,如果我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您还是会杀了我。”
典狱长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的职责不允许我心软。”
“我明白了。”
冬蝉很努力地在克制,但话语里还是带上了哽咽。一定是风吹得难受,一定是今晚的面包太干……他疯狂想给自己找理由,偏偏没有一个能够合理解释他此刻的苦涩。
从父辈起,他们就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
“你为何深夜再此吹笛?”
“您又为何深夜巡逻至此?”
冬蝉快速反驳。二人对视许久,心中都浮现出了一共同的答案——
在想你。
只不过谁都没有说出口。
梦中心心念念的脸近在咫尺,冬蝉神情恍惚。和这个男人一起度过的无知岁月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不能沉浸于过去,他必须向前看,他要用自己的春天去换冰原的春天的。这很撕心裂肺,但他心甘情愿。
如果你不是典狱长就好了,如果我们不是站在对立面就好了,如果……
如果来如果去,如果少了任何一个细节,他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爱着,又挣扎痛苦着。
没有如果。
典狱长的手主动搂上他的腰。像梦境里每一次触摸一样,一开始抱着换药的名义,后来演变成情到深处自然而然的行为。冬蝉胆战心惊地绷紧腰腹,他感受到典狱长小心翼翼的试探,美丽的蓝色眼睛正如希玛利亚般一尘不染,蕴含着清淡却让人闻之欲醉的爱意。
力道很轻,冬蝉完全可以挣脱,然后划清界限警告典狱长不可再轻举妄动。典狱长从来不会强迫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他呆滞在原地许久,迟迟没有做出推开的动作。
是梦吧。这是梦吧。
这样温柔,这样亲密。
“阿尔瓦,我……”
我爱你。即便知道立场不同,也一发不可收拾地爱着你。
他抓住典狱长的衣领往自己的方向拽,踮起脚仰头,在无数个暧昧的梦境里第一次主动吻上了典狱长的唇。
柔软、微凉。冬蝉自暴自弃地闭着眼,努力靠踮脚去弥补二人身高差距。他不会接吻,根本不知道双唇触碰到下一步需要做什么,光是鼓起勇气凑上去就已经令他大脑发晕无法思考。他遵循本能,在相贴数十秒后犹豫着探出舌尖,笨拙地舔舐典狱长的唇瓣。他揪住领子的手正在疯狂地颤抖,十七岁的心脏也是,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在崩溃,他已经无法回头。
小猫舔人般幼稚的亲吻,典狱长全部清醒地看在眼里。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那我愿意奉陪到底。
他一只手死死搂住冬蝉的后腰,另一只手捏起冬蝉的下巴,俯下身接过这次亲吻的主导权,温柔地引导冬蝉张开口,像教他握刀、教他读报告一样,教他如何进行热烈的深吻。
突如其来的强吻让冬蝉惊得睁开眼。他一下子沉溺在那双他无法逃脱的眼眸中,太近,太亲密,他又慌忙垂下视线,乖巧地领会典狱长的教诲,任由熟悉的气息充斥着口腔与鼻腔,让他醉得脸颊染上红霞,不自觉发出细微的呜咽。
这是真的。冬蝉迷迷糊糊地心想。他真的在和他所爱的男人接吻。他的洛伦兹阁下抚摸他的后背进行安抚,柔软的舌尖缠绵,这一刻他真的忘却了一切,和阿尔瓦•洛伦兹热烈地占据彼此的身体。
就像梦中一样,典狱长可以不再是典狱长,冬蝉也可以不再是冬蝉,他们安静地靠在沙发上,坐在壁炉边,世界上也没有罪恶的法则和不必要的死亡,春风一年又一年吹过,生命一年又一年重生。
他听见阿尔瓦低沉的喘息,他终于见到了阿尔瓦情难自制的模样。长时间接吻带来的窒息感他如此熟悉,爱欲与死亡混合在一起,每一个都是如此疯狂。冬蝉的身体开始不规律地抽搐,他和梦境中一样保持安静,连呜呜的叫声都很微弱。等待剧烈的空白将他吞没。
典狱长很快便察觉到他的迟钝,他喘着气分开,才发现少年人失焦半睁的双眼中正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他们呼出的气化作白烟,流下的眼泪烫着了典狱长的视线。
“抱歉,很难受吗?”他立刻替冬蝉擦去泪水,“别哭,卢卡。”
冰原只有阿尔瓦•洛伦兹会称呼他为卢卡。冬蝉有很多人可以依偎,卢卡却只剩阿尔瓦一个人。
“别停,阿尔瓦,不要停下……”
他蹭蹭阿尔瓦的手掌心,小声恳求道。
雪夜的城墙上,他们深情而又忘我地接吻,就好像卢卡真正收下了阿尔瓦的戒指,他们真正打破一切阻碍在一起了那样。

 

TBC

Chapter 5: 春芽5

Summary:

火种埋藏在一如既往压抑冷酷的管制之下,泥土中的根系越来越深,纠缠得越来越紧,形成一张隐秘又巨大的网,等待着有一天春风能够一举吹散冰雪融化成滋养的溪流,然后顷刻之间冒出新芽,更迭整个冰原。

Chapter Text

17
雪花和黑夜会悄悄掩盖所有不堪。
他们在城墙上交换气息,像真正的恋人那样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对方的心跳。他听见少年认真接吻时断断续续的啜泣,胆小又谨慎地舔舐他的双唇。典狱长渐渐松开了手,他本以为是自己不可控的强硬让冬蝉感到惶恐无措,从而落泪,但在他们分开后,冬蝉不甘心地咬了咬自己水润的下唇,又一次主动仰头。
他的双手勾上典狱长的脖子,踩上典狱长的被雪水浸湿的鞋尖,几乎整个人投怀送抱。分明眼眶红红泪流不止,但这场吻的主导权慢慢回到了冬蝉手中。
典狱长已经过了会用眼泪宣泄情绪的年纪,他一味地隐忍退让,即使冬蝉幼稚又凶狠的动作咬到了他的肉也只是发出一声闷哼,纵容孩子在自己身上发泄般胡闹。
多么鲜活热烈的生命。多么色彩鲜艳的爱恨。
他多么爱着这颗茁壮生长的春芽。
情欲激烈的吻在典狱长的手混乱之中抚摸到冬蝉小腹时戛然而止。少年猛地一惊,低喘着松开搂脖子的手,原本迷离朦胧的双眼也一瞬间清醒。他剧烈地深呼吸,面颊绯红一片,胡乱地抓住典狱长想要触碰他的手放在一边,然后呆呆地睁大眼睛,用双手挡住自己脆弱的小腹。
再往下便是禁忌。
他们贴得那样紧,从热吻中缓缓醒来的冬蝉开始感觉到双方身体的异样。男人不可控地顶在他的小腹上,还因为他小幅度地挣扎而来回蹭到。对性毫无概念的孩子立刻退缩了,这不是梦,这是现实,事情一旦发生就无法更改,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在害怕吗?冬蝉哆嗦着问自己。
从他被驱逐出管辖区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可以牵挂的东西,因此无所畏惧。但他遇到了阿尔瓦,于是卢卡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软肋。
孩子茫然无措的表情阿尔瓦看在眼里。他没教过冬蝉如何面对生物本能的欲望,只好抬手温和地摸了摸冬蝉的脑袋,随后低声道:
“别害怕,你有主导的权利。”
一切选择都交给你,我亲爱的小洛伦兹。
冬蝉不敢低头去看。他痛苦地闭上眼,似乎看见鲜血淋漓的雪地,人们被恶意折磨体无完肤的尸体。他似乎看见典狱长握刀杀了女人,然后坚定不移地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阿尔瓦看似在给他自由,实际上他别无选择,无论他是否接受共同沉沦一个美妙的夜晚,他都会和典狱长走向分道扬镳的终点。
真的没有一点化解的方法了吗?
真的没有。因为他们本该如此。
“阿尔瓦,”最后的泪珠在他眨眼时滴落在典狱长的手上,“我……”
我爱你。他终究还是无法说出口。那意味着他背叛了所有信赖他、仰仗他、等待他统领民众奋起反抗的人们。他不能说出口,不能打破禁忌,他只能望着那颗甜美熟透了的果实,然后被欲望的毒蛇缠绕至死。
温暖的手凑上来想要替他擦干眼泪,被他用力甩开。冬蝉自己抹去泪水,下定决心踮脚碰了碰典狱长的嘴角——离别之吻。他终于从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境里脱身而出,捡起被冷落已久的长笛,沉默快速地离开。
城墙之上,唯有典狱长一人迎风而立,世界恢复了宁静,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去之后的典狱长第一次梦见冬蝉和他亲昵地纠缠在一起。
他从前从不梦这个。大人的世界不如小孩子天马行空、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幻境和想法,作为一个每天沉浸于工作和生死的成年人,过往的梦境大多是堆积成山批不完的文件和困难重重的任务。遇到冬蝉后,他开始在梦里见到冬蝉。
他梦见冬蝉所有美好的模样。坚毅,勇敢,有一颗赤成之心。也许是和冬蝉呆久了,也不自觉染上了孩子气,他竟然有几次梦见他们在其他平行线的人生。冬蝉成为了他的学生,他们共同实现伟大的理想,或是在繁华的城市里调查各类案件,生活刺激惊悚,也有他们共同进入一所庄园进行生死游戏的离奇故事。
笑话。怎么可能呢?
但他们始终都在一起。恨也好,爱也好,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紧紧纠缠。
从城墙上下来,再回到休息的地方,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典狱长不流泪不发泄,不代表他不会感觉到疲倦。他想安稳地睡上一觉,醒来恢复到正常的生活,可他心心念念的孩子却在这时候闯入梦境,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衬衫,还挂在他的身上黏糊糊地不肯起来。
阿尔瓦,阿尔瓦。
少年的嗓音柔软,一遍遍重复他的名字。
这和以前的梦似乎有些不一样,阿尔瓦笃定地想。他想把冬蝉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告诉他不可以像这样随意坐在别人的大腿上,然后去为他找一条毛毯,防止他冻感冒。
冬蝉迅速拒绝了他提的要求。
“卢卡,你会冻到,我去给你拿衣服。”
“你抱着我,我就不会冻到。”
哪里学的歪理?
“总之,你不该像这样趴在我身上,快下去。”
“你要说什么?”冬蝉终于肯起身,只不过手撑在他砰砰直跳的心口,眯起眼睛审问他,“因为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因为你是我的上司,是我的监护人和名义上的养父?因为我们立场相悖?阿尔瓦,你究竟在怕什么?”
这绝对不是冬蝉,冬蝉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能问出它们的,是阿尔瓦•洛伦兹本人。
阿尔瓦的心里也有一条哄骗他享用禁果的毒蛇。只是他太过虔诚,连毒蛇都被那份纯净的爱意照耀得退缩。今晚,它终于找到了能够现身的理由——阿尔瓦亲吻了卢卡,甚至起了生理反应。
这是他的本能。而他爱冬蝉的理性会让他违背自己的本能,绝不亵渎这份真心。世间到处都是污秽,他不允许自己再亲自玷污小小的嫩芽,他曾经暗自发誓会让它健康长大。
“无论如何,你尚未成年。这是错误的选择,我身为成年人,理应引导你走上正确的道路。”
这话说来也太可笑。他已经让冬蝉为他无法自拔、犯了这么多禁忌了,说出这话,也只不过是在安慰自己仅剩的一点道德心,好减轻罪恶感罢了。
对于靠冷漠和杀意立足的典狱长来说,爱就是一种原罪。
他被梦境中欲望的化身推倒在床,“冬蝉”骑在他腰间,手指解开自己的扣子,雪白的胸口半遮半掩。他俯下身,亲吻依然笨拙缓慢,不像是在撒气,而是真正在调情。少年俯身,他的余光很清楚地看见平日里偶有伤痕的身体,此刻白玉无瑕,引诱他堕落。“冬蝉”坐下时柔软的触感在小腹下方来回蹭,阿尔瓦不是圣人,他克制住自己的呼吸,却无法克制本能的反应。
纯洁的、美好的、年轻的肉体,多么令凡人向往!
他及时醒来,猛地起身坐在床上扶额。
阿尔瓦厌恶这场梦。他贪婪地想要冬蝉的真心,除此之外,真的别无所求。
金钱,肉欲,甜蜜的情话……不重要,都不重要。他只要冬蝉的一颗心——哪怕冬蝉说恨他,要和他永生永世势不两立,只要冬蝉仍然是冬蝉,卢卡•巴尔萨仍然是卢卡•巴尔萨,他的爱就尽圆满了。
但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隐隐感到怅然若失呢?
那一夜无人知晓的吻和潦草荒唐的春梦就这样被白日落下的新雪覆盖,冰原一如既往艰难地运转,工作还得继续。其实离开了冬蝉并不影响工作,只不过是清晨少了一杯咖啡,休息时少了一段笛声,用餐时少了一些闲聊……
冬蝉离开后,典狱长才明白寻常人所追求的所谓“平凡的生活”有多难能可贵。
他掌握着冬蝉的去向,管辖区不止一次派人来提醒他,要重点观察这名狱卒。冬蝉不是小小的卢卡•巴尔萨了,他看着下发文件上画了红圈的三年前单人头像照片,再对比记忆里现在冬蝉逐渐成熟的脸,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教导出来的孩子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赫尔曼没有做到的,阿尔瓦来做。如赫尔曼所说,他确实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私下抗争的事逐日增多,他们加强了训练,也配备有更完善的武器设备,但权利放纵的下场是更多牺牲。典狱长奉命前往八号据点押送犯人,在进入混乱现场之前就听见一声惨叫。他拨开人群,看见几名男性狱卒正在撕扯一位年轻女性的衣服,她惊恐无助的挣扎只会换来更粗暴的对待,而周围旁观的群众有些咬牙切齿却不敢轻举妄动,更多人还是麻木呆滞,不为所动。
“法则有允许你们擅自进行羞辱吗?”
狱卒理直气壮:“罪犯的任何权益都可以被剥夺,她现在和块破抹布没什么区别。”
“我没有收到类似的通知,也没有命令你们这么做。”
“已经约定俗成了,无需再额外通知,”为首的男人耸耸肩,很轻松道,“您不会偏袒罪犯吧?”
这就是冰原现状。
法则可有可无,在需要自保的时候搬出来当挡箭牌,在放纵的时候丢弃,连同人性一起丢弃。这是一场权贵盛大的狂欢,也是极致寒冷的地狱。
典狱长仍然按照白纸黑字的法则,命令自己信得过的下属把惹是生非的女人送往最偏远的二十五号据点服役,然后严厉警告了几位越界办事吊儿郎当的狱卒。他们显然不服气,但碍于规矩,还是点点头应下。这种时候,典狱长会觉得官职提升确实是有必要的——你可以借助它实施自己想做的事,正义,或是腐败。
围观的民众被迅速疏散,典狱长揉揉眉心,开始处理正事。
来自八号据点的维克托,因偷窃贵族珠宝被流放至冰原。前段日子有人察觉到他往返于几个据点之间运送大量兵器,在今日早晨成功拦截,人赃并获。
典狱长踏入禁闭室时,维克托正像被驯服的野兽一样跪在地上,上衣全部被脱掉查看有无携带武器,双手束缚在身后,封条贴住了他的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两名狱卒共同看管,他插翅难逃。
“典狱长,您来了。这就是我们上报的人,他拒绝说出任何实情。”
“让他开口。”
狱卒执行命令,快速撕下了封条。
“咳咳……!”
“维克托,我记得你的名字。”
经常和冬蝉出现在同一张重点观察对象报告里。
“能让您记挂……咳……是我的荣幸……”
“走私武器是重罪,甚至大于斗殴,情节严重到需要交给审判庭审判。如果你愿意说出缘由,我会考虑在审判时为你进行正当辩护。”
又是这样冷冰冰的态度。维克托抬头看见典狱长戴着面罩的脸,只能看清一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恍惚间冬蝉的模样出现在脑海里,两双蓝色的眼睛重合,他记忆里认识的冬蝉下达命令也是这样严肃,分析起事况冷静稳重,逻辑清晰。他们越来越像了。
他在冬蝉身上看见典狱长,在典狱长身上看见冬蝉。
真难以相信有一天在某方面如出一辙的两人要彻底撕破脸。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维克托坚定地闭嘴。
“好,那就去一趟管辖区。带走。”
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冰原吗?
典狱长确认流程无虞后,目送他们离开。维克托,冬蝉的可信人之一,能够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他们一定有自己的计划。只要有冬蝉在,一场生命的绽放就会如期进行。他把火种留在身边,为的就是防止有一天他真的燃烧整个冰原,但他竟然自己也被火光融化,还在不知不觉中期待火能燃烧得更大一些。
那是他年少时期被现实掐灭的理想。
冬蝉已经坚定自己的方向了,那典狱长呢?是否还在挣扎?
甚至不如一个十七岁的小孩。
终于结束了任务,闲下来时又在不受控制地想那个孩子。他又捧着小小的首饰盒,专注沉默地欣赏为卢卡•巴尔萨打造的戒指。典狱长屏息凝视取下,摘下自己的手套想试一试戴在自己的手指上,戒指却卡在第一个指节怎么也进不去。
冬蝉的手比他要小许多。他无法戴上这份沉重的爱意。
普通的雪夜,他悄无声息来到冬蝉的房间。少年睡觉的姿势很乖巧,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典狱长轻轻在床边坐下,缓慢捏起冬蝉的一只手,为他测量适合的戒指型号。他默默记下,准备快速撤离,要抽手时却被握住。
冬蝉在睡梦中抓住了他的手,微弱的月光之下眉头拧紧,神色不自然。他不断摇头,掌心捏紧典狱长的两根手指,口中呢喃着几个词。典狱长俯下身去细听。
“妈妈……”
是巴尔萨克夫人。他对母亲的死还是耿耿于怀。典狱长叹了口气,想代替她安抚做噩梦的孩子,另一只手在即将触碰到冬蝉的脸颊时愣住。
“阿尔瓦……”
冬蝉喃喃道。
“别走……阿尔瓦……”
阿尔瓦。阿尔瓦。洛伦兹阁下。典狱长。
在梦里念叨他名字的孩子,现在只会疏远地称呼他为典狱长。
小小的戒指无法锁住少年要追逐正义的心。典狱长轻轻把戒指往里推,结果当然是把手指挤压出一条红痕。他戴不进去的。正如这份爱,是畸形的,不合身的,错误的。他把戒指重新放回盒子里,安静地注视着,好像注视着在自己大腿上睡熟的冬蝉。
能够留给他思念的时间少之又少,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报告典狱长,押送维克托的途中出现不速之客,他的战斗能力高于在场所有人员,维克托跟着他逃走了!”
典狱长深呼吸,很快进入工作状态,抓起披风就往外走。
“是谁这么有勇气?”
“是……呃,是……”
前来报告的狱卒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告诉我。”
“冬蝉,是冬蝉!”
“……意料之中。”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茫茫雪夜。

 

18
茫茫雪地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他们身穿制服,体型高大,武器松松垮垮握在手中。他们神志还清醒,只是身体疼痛难忍无法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关押的犯人被不速之客解救,飞速消失在下一场暴风雪到来之前。
“以一敌八!冬蝉先生,您也太厉害了!”
维克托跟着冬蝉狂奔到最近的森林,冬蝉几日前在森林边缘私自驻扎了营地用于接应。回头确认没人再追击后,维克托略显兴奋地跟上冬蝉的脚步,语气中尽显对年轻人的仰慕和崇拜。想当年他也是个为主人干事的打手,自认为身手也算过意的去,出入过许多场所为主人夺取宝物,只可惜主人要弃他而去,在他一次偷盗珠宝任务后翻脸不认人,他才来到了冰原。
维克托经历过背叛,但他仍然毅然决然地自请出头做这次的危险行动。能够成功脱身是最好,如果不能,他相信冬蝉不会让他白白被送走。大家的未来远比自己要重要,在这种情况下连他们都无法团结,那么冰原将彻底失去希望。
冬蝉没有让他失望。当他听见押送他的人发出惊叫,看见那道残影,才久违地体会到被人所牵挂是什么感受。他的主人多次为了保全自身将他丢弃在危险之中,次次都是他自己铤而走险,而冬蝉会记挂着所有参与者的姓名,记得大家的特长与需求,只要能够做到,就一定会避免每一次不必要的牺牲。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
维克托的胡茬许久未剃,看上去有些邋遢,眼睛却明亮得像个小孩。光长久未能照进他心里,冬蝉替他拨开了云雾。从前的生活让他见惯了人心凉薄和善变,在这位年仅十七的少年身上,他见到了信赖与可以依靠的港湾。
人心竟是如此纯粹的东西。只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理想,决定践行同一个目标,他就可以来保我这条可有可无的命。
“你没受伤吧?”
营地很小,藏在树洞里,只有一个遮风用的帐篷,食物也只有压缩饼干。他长舒一口气,跟着冬蝉在树洞里坐下,坦然一笑:
“我好得很,就是手捆得有点麻。倒是那些人,真的不会出人命吗?”
“不会,”冬蝉淡定地把胳膊搭在自己弯曲起的膝盖上,他也因为这次刺激的行动有点气喘吁吁,“那些伤口死不了人,顶多限制行动,痛一阵子罢了。”
“好厉害的技巧,我真的不知道您还会这么多!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我也想学!”
少年脸上挂着的胜利笑容一瞬间僵硬了,他的手撑住脑袋,不断用撩拨鬓边的碎发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躁动,雪花般的眼睛躲闪许久,才如释重负地说出事实:
“是从前在典狱长身边的时候,他教我的。”
“啊……似乎……情理之中?”
用典狱长教的手段去制裁典狱长的人吗?
他扭头悄悄去偷看冬蝉。他愈发觉得这孩子安静了。刚认识的时候他的表情还会有许多,会因为一次意见统一的谈话而高兴得直接站起来,会在看见有人受伤后阴沉着脸询问凶手,看到大家坐在一起喝米汤也会兴致勃勃上来凑一碗,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点点紧迫,事态一点点严重,冬蝉似乎是被推着挤着拔高成现在的模样。
他不会有更多溢于言表的举动了——面对什么都是坦然淡定。谈话成交也只是必要环节,伤员多了就见怪不怪地直接开始调查情况,大家潦草“聚会”时他就在角落里看着,静静注视自己带领下创造出来的片刻温暖。
维克托觉得,现在坐在他身边的冬蝉本质上和典狱长别无二致,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小小少年最终还是变成了他拒绝面对的大人的模样。他的一举一动、神态表情全部都有陌生人的影子——除了典狱长,别无他人。
“冬蝉先生,”维克托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困惑已久的问题,“典狱长对您来说,究竟是什么呢?您看起来总是在回避关于他的问题。”
冬蝉抱膝而坐,笑容仅维持在礼貌,伸手去接外面吹进来的雪沫:“一个重要但不那么重要的人。就像你也不愿去主动提起曾经的主人。”
这么说就很好理解了。主人捡到流浪的小维克托,把他一手养大,让他为自己做见不得光的事。主人是唯一的温暖,也是把他从温暖推向地狱的罪魁祸首。维克托眷恋主人的肯定,又记恨主人对他的冷漠。冬蝉和典狱长之间,也有这么多难以言说的爱恨吗?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这几年的传闻。典狱长多年未婚只因对未成年男孩有特殊癖好,冬蝉狱卒主动求包养不惜卖肉只为步步高升,你看看匕首上洛伦兹的姓氏,不是明晃晃的标记吗,如此高调,就差把“我和洛伦兹有不正当交易”写在额头上了!去典狱长办公室报告的治理官亲眼看见过二人衣衫不整,典狱长也经常出入冬蝉的宿舍不许任何人打扰,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二人的苟且吗?
大家也只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说说罢了,谁会在意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只要与自己的前途无关,谁会犯险去掺和?就像管辖区的人们滥交也无人在意,他们早就习惯了身边存在的一切不正当关系和手段,对此早已麻木。
维克托觉得冬蝉不是这样的人。
“我们该走了,”冬蝉略过话题,起身拍掉手套上的雪沫,“再迟一些雪会更大,不好走。这次多谢你的勇气,常用药物和食物已经在典狱长视线转移到你身上的情况下运输进十二号据点地底层。”
“偷东西,我擅长!”
维克托洋洋得意地跟着起身,他的本领可都是跟着主人训练出来……
他又不那么洋洋得意了。
他一辈子都无法逃脱主人带给他的影响。给他虚假的家,教他冷酷的恨。他无法原谅主人的背弃,却割舍不掉主人对他造成的改变。
冬蝉也是这样吗?
用典狱长教的手段去攻击典狱长的人,他心里是否也会产生纠结和矛盾?
恨一个人,又不能否认那个人对自己有多重要。他们谁都无法摆脱。
他们的计划是通过维克托的严重性偷盗转移全部审判关注度,然后将备用物资迅速转运。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如果松树上的积雪没有掉落的话。
他们二人都站在较为空旷的雪地里,能够让积雪大块掉落的,除了小鸟,只有……
冬蝉来不及思考,抓住维克托的手臂就要往林子里冲。雪地平坦没有任何遮挡物,只能靠体力挣脱,他们才经历过一场奔波,想要摆脱追击十分困难。这片林子他在建设二十五号据点的时候就很熟悉,连地图都是他亲自绘制的,到达二十五号据点得到接应,就是目前最好的破局方式。
猎物受惊开始逃窜,猎人选择不再隐藏。几名狱卒从四周环绕包围,他们手中拿着各自的刀剑,堵住了冬蝉和维克托的去路。
“这边!”
冬蝉迅速环顾四周,找到一个无人守卫的突破口,那是他和维克托突出重围的唯一希望。他们不顾一切地狂奔,在即将越过包围圈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松树后缓缓出现。
男人双手背在身后,腰间挂着刀。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警惕的猎物,不紧不慢道:
“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冬蝉下意识把维克托挡在身后,神色紧张但目光坚定地仰头望向典狱长。
“能让典狱长亲自参与这场围剿……看来您真是把我们放在心上。”
“我只把冬蝉先生一人放在心上。”
分明听起来像是吃醋加调情的暧昧之语,在斗争一触即发的氛围之下显得格外刺耳嘲讽。这就是挑明了在告诉他们:这次的围剿对象重点是冬蝉。包围圈一点点缩小,冬蝉和维克托一步步往圆心退,他们握好刀柄,时刻准备亮出刀刃进行殊死拼搏。
一共十二个人。冬蝉快速清点人数。有几个很面熟,是以前还在典狱长身边时就有接触过的。不久前的八个人已经消耗了他的大部分体能,现在要在十二人围剿的情况下让维克托先逃,再确保自己能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都还有转机。在清理完十二个人之后,他会以一己之力抗衡典狱长。
冬蝉不能言败,他也不能在这里死去。这是他要承担的代价。
只能胜,不能败。
他和维克托背对背,声音轻到风一吹就散:
“别管我。”
得到典狱长眼神示意,三点钟方向的一名狱卒率先抽出刀,向冬蝉一人冲去。
暴风雪如期到来。冬蝉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他以极快的速度躲过攻击,并把维克托往那个方向的人墙缺口推去。维克托完全听从他的指令,咬牙冲出人墙,钻进密密麻麻的松树林里往二十五号营地狂奔而去。他身上的武器已经被缴,只有冬蝉救下他时给的一把短刀用于自保,他这辈子干过这么多足以坐牢的黑活,在城市的屋顶窗台跳跃攀爬过这么多次,都没有现在这样惊悚。
不拼命,是真的会丧命于此。他要把消息带到二十五号据点,他的身上承担着冬蝉全部的希望。
这就是责任的感觉吗?他凭借记忆,快速穿梭在熟悉的小路上。冬蝉也是带着这样必死的决心,在带领他们前行吗?
不能停下,不能死亡。他们都这样坚定地想。
他一路狂奔,身后跟随的两名狱卒的踏雪声逐渐减轻,他也不敢松懈。再快一点,再努力一点,用尽全部的力气,一定要把燃烧的火炬传递下去,一定会有人接过,然后引燃整个冰原。一定会有的,一定会成功的……
二十五号据点的影子在视线中若隐若现,他欣喜若狂。前方的岔路口有远近两条路,他确信了方向,心脏跳得胀痛,喉咙口被冷风割出血丝,只需要坚持下去,就……
两个陌生的人影从松树的遮挡下出现在他的面前。
维克托本能地往另一个方向逃,虽然距离远,但仍然行得通。可他立刻发现,无论哪个方向,都冒出来身穿制服的狱卒,将他紧紧包围。
落入陷阱了。维克托心中警铃大作,但已经无力回天。
他们所做的一切自始至终都在典狱长的视线下。他们就像忙碌又可悲的蚂蚁,不被碾碎只是因为典狱长心怀慈悲而已。无形的掌控感和被视奸感让维克托不寒而栗,典狱长寒冷的视线仿佛就在面前。狱卒们听从典狱长的指令,要将维克托活捉。
有人抽出长刀,在雪地上挑起一片雪沫。
唰啦——
“呃!……”
刀刃带着肮脏的雪泥,毫不留情地划伤了冬蝉的左臂。顿时鲜血喷涌,但他不会有喘息的机会,他反手划破进攻之人的喉咙,让敌人的鲜血覆盖掉自己的,然后一脚踢开那人未冷的尸体挡住其他人的脚步。
明晃晃的白刀上不断沾染红血,毫无实战经验的冬蝉每一步都来不及思考,遵循从前训练带来的本能,而教会他如何杀人、如何找人要害的典狱长,就站在乱斗之外十米之处,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怎么会不知道森林的地图?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营地的搭建?冬蝉无论做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监护人,把孩子的工作日程摸得清清楚楚。典狱长知道关于冬蝉的一切,只是他从来不说而已。幼苗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自己摸到正确的道路,他无权干涉,可一旦涉及到原则问题,他所熟知一切都会成为落在冬蝉身上的每一刀。
这也是教给冬蝉的一课内容:你永远也无法战胜教你成长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的弱点。
以典狱长教的手法去挑战典狱长的权威,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听见孩子一声又一声的怒喊和颤抖的喘息,还有衣服被划破、皮开肉绽的声响。几名跟随的狱卒都是经过培训身强体健的成年人,冬蝉已经在上一场战斗中消耗了大量体力,现在明显已经体力不支。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迟钝,总是差一点点就能躲开攻击,典狱长眯起眼,辨认出冬蝉手中握着的匕首正是他送的那把,上面刻有“洛伦兹”的姓氏。
你连杀人的武器上都刻着我的姓氏。
我们早就分不清彼此了。
“停手,”典狱长在时机恰当的时刻下令,“谁让他死了,就是自己不要命了。”
这场战斗以两名狱卒死亡、三名狱卒轻伤、冬蝉重伤收场。他的右脚脚踝在挣扎中扭伤,此刻连站稳都摇摇晃晃,左臂被不止谁人硬生生扭断,大臂与小臂的关节处正以古怪诡异的样子连接,好像一截提线木偶。他的脸上溅满血液——有新鲜的也有风干的,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冬蝉没有掉眼泪,哪怕疼到钻心、眼前发黑、喘不上气快要窒息,也不会有一滴示弱的眼泪。他看见冬蝉的目光就像希玛利亚蓝宝石一样坚硬,愤怒凶狠地瞪着自己。
典狱长唯一一次见到冬蝉的脆弱,就是在城墙上接吻的夜晚。少年双目含泪抱着他哽咽,欲言又止,只能用热烈缠绵的吻来表达自己的爱意。同样浅蓝色的眼睛,同样让他纠结挣扎的脸,这是他的爱人,也是他必然要面对的敌人。
冬蝉已毫无反抗的能力。三名受伤的狱卒在同伴的搀扶下到一旁休整,两名死亡的狱卒身体上已经落了雪,档案上属于他们的名字会被划掉。冬蝉顽强地单手举起匕首对着徐徐走来的典狱长,口腔内被拳头殴打出鲜血,牙齿都在颤抖。
他所爱的男人,他所恨的男人,是同一人。
典狱长对他的敌意无动于衷,抬手轻轻按下他的手,用平日里冷淡客观的态度宣布:“你可以走了。”
“您不杀我?”
“没有严重到要死刑的地步。算算时间,维克托应当已经落网,所以不必再对你动手了。”
冬蝉猛地抬头,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二十五号据点的边缘岔路口,你记得的。从他逃出去的二十分钟后,他会在那里被逮捕。他会因走私武器以及私自逃脱而被送上审判庭,我无权参与审判,而你的错误只有私自救人,罪不至死,所以你可以走了。”
他还是那样地公正无私,绝不让人承受刑罚以外的伤害。
冬蝉曾经喜欢他这样。后来讨厌他这样。如今模仿他,成为他这样。
“您早就预判好了一切,对吗?”
“维护冰原平衡是我的职责。这里离二十五号据点最近,你可以去二十五号据点休息养伤。药物我替你准备好了,去正门守卫那里取,这段时间就不要过于辛劳了。”
他把“过于辛劳”加了重音。
有错就罚,罚完即止,很合理。
“……多谢。”
冬蝉擦掉眼睛旁边沾的血。周围的人结束了任务,对冬蝉离开的步子毫不在意,他一瘸一拐地在雪地里行走,留下一深一浅两个脚印,孤零零地独自走进松林子深处。他来时如此,离开时也如此,只给典狱长留下一个刚正不阿的背影,一份少年人无畏无惧的勇气和毅力。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温柔地替他清理伤口,抱着他在温暖的壁炉旁休息了。

 

19
疼痛。
无尽的疼痛。
他带着满身的血迹和伤,从打斗现场一路苟延残喘地行走到二十五号据点前。脚踝处被冰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完全不听使唤,断掉的左臂无处安放,痛得他每走两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脱离了紧张凶险的战斗,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来,他眼前发黑,唯一的信念只剩下:
要活着。要活着。他们还在等我。
他就靠这个,在容易迷路的森林里断断续续地走下去。
二十五号据点的影子若隐若现,冬蝉总感觉已经很近了,但怎么也走不到那里。他有时候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他没有办法,只能抓住这抹影子,挣扎着走下去。
到达岔路口时,他头痛欲裂,发现这里的树木上有明显刀具留下的痕迹,可以判断此处经历过一场战斗,只不过地面上迅速积的雪悄无声息掩盖了真相。冰原就是这样,一切呐喊和鲜血都会被大雪覆盖,连人命都能无声无息地了结,从此世上再无此人。
维克托在这里被捉走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他,会留活口,用于后续威胁他背后的势力。冬蝉已经顾不得思考该怎么解救维克托,他只有活下去,一切才会有转机。
他真的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困过。想睡,想睡,身体的疼痛又时刻提醒他不能睡。四十分钟的路他走了整整两个小时,他已经远远看到据点门口守卫的身影了,竭尽全力迈步,喉咙里想要发出呼救,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森林边缘最外面的一棵树旁,少年再也撑不住疲乏身体带来的困意,眼前一片黑暗,如同一片羽毛,轻飘飘坠落在茫茫雪地里。
当他再次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宿舍天花板。他动了动手指,发现掌心被包裹住难以动弹,紧接着发现不止掌心,他的身体上满是绷带缠绕,勒得他快喘不上气。只要一想使劲,那股无力感就压得他四肢酸痛。
“你醒了。”
菲欧娜的声音。
“别转脑袋,脖子上有伤口。”
冬蝉乖乖地躺着床板上,像一具僵尸。
“守卫巡逻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冻紫了。他们把你抬进来,但这里没有足够专业的人手,只能潦草地进行处理包扎。我在二十四号据点听闻消息,就带人来看一眼,”年长的女性停顿的许久,才缓缓说出残酷的事实,“很抱歉,你的左臂因太长时间没有处理,被雪冻伤后又被那些毫无经验的人不知情地摆弄,治疗还拖延了很久,就算恢复好了,也很难像正常人一样自如操纵了。”
“……这样啊。”
冬蝉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一只眼睛视线被遮挡了一半。
“以及,你的左眼……”告诉病人情况的时候菲欧娜总是很不忍心,她见过许多病人因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残缺而大哭大闹,或是茶饭不思,她尽可能温柔,不去刺激到年轻的孩子,“是被人殴打了吧。瘀血没能及时处理,应该很难消肿了。你仍然能看见,但视线范围会受限。我很抱歉带来这样的消息。”
“谢谢你,我将铭记这份救命之恩。”
冬蝉没有任何举动,他也没办法乱动发泄,他的语气比菲欧娜想象中平静许多。
“请坚强。”
听闻此话,冬蝉无奈地笑出来,嗓音沙哑:“我绝不自弃。”
“我所知道的情况总结完毕,现在请说出你所知道的情况。”
又回到了工作状态。冬蝉艰难地开口:“我们被典狱长突袭了……咳咳,他对我们的地图和营地位置一清二楚,在我动手控制住八名狱卒并带领维克托逃进森林后,典狱长带了十二名手下来捉拿我们,他们甚至清楚地知道岔路口,维克托独自一人逃脱后被单独活捉,而我……”
菲欧娜听得头脑嗡嗡。少年嗓音暗沉了刹那,喘气道:“我杀了两个熟人。你记得的,以前和我们共事过的索菲亚和马克。是典狱长让他们停手,然后放我离开。”
“他竟然放你走?”
“他的任务是活捉维克托,不是杀了我。”
“嗯,确实是他的作风。”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吧,”冬蝉自嘲地笑笑,“虚伪。”
“你和他生活了这么久,你应该最清楚他的脾气和作风。”
“你这话说得,好像默认了我们有什么似的。”
“难道不是吗?”
冬蝉本想再为自己和典狱长的关系辩驳几句,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守卫带着一些医疗用品和食物进来放在桌上,声称是典狱长在冬蝉回据点之前命人送来的。屋内氛围古怪,守卫感到一丝尴尬,好像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于是飞快地鞠躬溜走。
菲欧娜看了一眼齐全的物资,叹了一口气:“你瞧。”
“……我们没有不正当关系。”
典狱长如此狠毒,亲眼看着自己的十个下属攻击冬蝉还无动于衷隔岸观火,把生命看得轻如鸿毛。亲自围剿自己养大的孩子,他没有感情吗?他完全不在意吗?还在结束后装作慈悲,放他离开,给他送药?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要放纵冬蝉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才出手,这其中藏在暗处的监视和窥探,冬蝉只要一想到就觉得胆战心惊。
冬蝉疲惫地闭上眼。
可当他闭上眼,他就能看见塔洛之舞回响于城墙之上的夜晚,属于卢卡的阿尔瓦温柔地捧着他的脸,替他擦去泪水,轻声哄他别哭,别怕。他尝到了阿尔瓦的气味,感受阿尔瓦身体的炽热滚烫,深邃的眼睛里流淌出来的爱意要将他融化,那一刻他多想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不顾一切地抱着。
他试图转移注意力,命令自己不去想荒唐的亲吻,其他画面接踵而来。他的手指捏着阿尔瓦送戒指的纸条捏到发白;阿尔瓦从背后搂着他,迷人的嗓音在他耳边告诉他该怎么出手才能有力,他大脑一阵酥麻险些握不住刀,完全记不得刚才男人亲昵地讲了什么;他躺在阿尔瓦腿上时转头就能面对到人体脆弱的小腹,阿尔瓦毫无防备,一遍用指尖拨弄他的小辫子一边看书……
阿尔瓦给他检查身体,为他披上外衣,他给阿尔瓦送上甜度正好的咖啡,或是在阿尔瓦需要的时候吹上一首舒缓的曲子安心凝神。过往的一切都太美好,许多个瞬间,他会短暂性忘记了自己和阿尔瓦本来的身份——是各自背负着各自命运的冬蝉和典狱长。
一幕幕的,全部都是阿尔瓦。
他人生中最绚丽美好的三年青春里全部都是阿尔瓦。他溺死在阿尔瓦的温柔和典狱长的冷漠中。
卢卡被洛伦兹亲手打磨,雕刻成爱他恨他又离不开他的样子。那股纠缠不休的情感早已融入骨血,一辈子都无法剥离。
说没有关系也只是在自欺欺人。他清楚地知道想要获得这段感情会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必须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闲聊了,说正事。”
受伤也不能耽误交流正事。只要他保持清醒一天,他就要负责运转集体一天。
“维克托虽然被捕,但你要的东西已经成功转移,这也算是一种胜利吧。”
一个人的牺牲如果能换来大众的益处,那就是值得的、必要的。冬蝉和他引导的人们都抱着这样无私的信念。怎么真正到了牺牲的这一刻,还是会懊悔,如果当时没有停下来休息就好了,如果自己再强大一些就好了?没有维克托的勇敢,就不会有计划推进的现状,冬蝉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这是客观的事实。
人就是在不断的反思中成长,从以前的错误中汲取经验。
典狱长的力量很强大,至少比冬蝉想的要强大。
卧床养伤期间,他必须依赖医生护士的帮助,等到能独立换药后,他选择一切自行解决,他不喜欢外人以任何理由接触自己的身体。过程十分艰难漫长,伤口消毒的疼痛刺得他几次差点拿不稳药瓶。他累得喘气,好不容易穿上衣服遮住白花花的绷带,然后躺在床板上休息。
不会有人在他因为疼痛而皱眉的时候安抚他“忍一忍”了。也不会有人怜悯温和地抚摸他的身体,让他脸红紧张了。
他一直在跟进维克托的下落。在能够下地走路的第一天,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来到二十五号据点:维克托没死,不过他被关进了管辖区的监狱进行管控。那里的条件很差,时长有臭虫鼠类,食物水源不干净容易染上疾病不说,每日都要接受审问和惩罚性的过量无意义劳动。
得知消息的冬蝉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一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样子。
大量资源正在进行调动转移。越来越多无法接受审判庭法则的人们在暗处点燃火炬,再把火传递给身边的人。火种埋藏在一如既往压抑冷酷的管制之下,泥土中的根系越来越深,纠缠得越来越紧,形成一张隐秘又巨大的网,等待着有一天春风能够一举吹散冰雪融化成滋养的溪流,然后顷刻之间冒出新芽,更迭整个冰原。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领导者。
“冬蝉先生,您的方案大家全票通过!”
“冬蝉,五号据点的运输人员临时变动,请加强防范。”
“小冬蝉,别看我年纪大,大叔我也是干体力活为生的!放心交给我!”
“冬蝉哥哥,谢谢您的糖果,我会继续学习认字的!等我认识更多的字,我来帮奶奶读报告!”
“冬蝉,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同僚又一次问他。他们都知道现在早就无法回头,再这么问,只是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决不能退缩。
“我想好了,”冬蝉回给同僚一个微笑,他们并肩走在连通两个据点道路上,仰头看乌云散去后露出来的星空和月亮,“无论如何,必须一试。我不后悔。”
夜晚的冰原寂静一片,千百人心中暗流涌动。他们的血脉无形共连,心脏为了每一位志同道合的人而跳动。
同样,一份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夜晚传递到冰原,悄悄混进宁静的夜。

 

20
再次见到典狱长的那一刻,冬蝉以为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用冷漠的眼神去看他。
他伤口遍布全身,新长出来的肉呈淡粉色,像新生的花枝在身上攀缘,好在衣服遮挡下,不会显得骇人。手臂经过相对专业的抢救,勉强算是能使用,但总是不受控制,拿着的文件总是脱力掉落在地。如果谁经过冬蝉的屋子,听见里面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那就是他下意识用左手拿东西后没拿稳。为此,他已经砸碎了两个杯子。
空闲时刻,他时常捧着匕首。带给他新生,又教会他死亡。他用左手使劲握拳,想要抓紧刀柄,那股空虚无力感让他感到一丝烦躁,似乎他什么都抓不住。对比两只手握拳的力道,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左臂的颓废,天冷的夜晚还会隐隐作痛,不能长时间滞空,否则酸胀无比。
冬蝉无法再用左手挥舞匕首战斗了。这是他的弱点,他的拖累。
他脸上的伤,是永远也洗去不了的污点。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睛被肿胀的眼皮遮住一半,显得无精打采,对着白纸黑字稍微看久一点就会酸痛难忍。夜晚屋内灯亮起时,他能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少年已经学会了收敛情绪,面对镜像中大人模样的自己,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只能摸到冰凉的玻璃。
典狱长抚摸过他的眉眼。典狱长旁观了他被殴打的全过程。
他拥有巴尔萨克贵族的优良血统,样貌在普通人中也算出众,这简直就是残忍地一场毁容。一人托腮趴在窗边看雪的夜晚,冬蝉难免会想,除了典狱长,唯有母亲会爱抚他的脸颊,为他的伤感到心疼。他闭上眼,感受幻想中母亲无声怜悯的眼泪,睁开眼后又回到了现实,暗自叹气后拉上窗帘,把一切负面情绪抵挡在外。
他以为自己会不再心软。可当他真正打破复杂的心境来到典狱长的办公室,看见面容不改的典狱长后,他还是浑身发酸,尤其是疲惫不堪的心。
来的人一共只有七位。年轻女孩面对典狱长的威严有些胆怯,男人绷紧了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面对一头猛兽,治理官紧紧靠在冬蝉身边,神情严肃。他们来自不同的据点,临时通知前完全不知道要来干什么。
人已到齐,典狱长目光扫视一圈,在冬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旁人不会觉得冬蝉有什么异样,但典狱长一眼就能了然,这孩子在紧张。距离森林大战已经过去了四个月,期间他们仿佛陌生人,从未碰面。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冬蝉眼皮的淤肿,俊俏的容貌有了瑕疵,也许连视力都差点完全丧失。他握着通知书的手指不由自主捏紧了些,现在在办正事,不容得有私心。
“今日让各位汇聚再此,是管辖区有要事通知,”典狱长严肃道,“我将代表管辖区选出一名冰原上的罪犯,作为改过自新的标杆,给予财富和回到管辖区生活的机会。各位是经过审判庭层层筛选出来的备选对象,一周后将在冰原与管辖区交界处的城墙下进行最终宣判,请做好行程准备。”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冬蝉有些飘飘然。另外六位候选人也十分诧异,一时间惶恐无措,面面相觑。
“通知结束,你们可以离开自行准备了。”
简单粗暴的会议到此为止。六人顶不住典狱长目光的审讯,匆忙鞠躬行礼后离开办公室,唯独剩下倔强的冬蝉一人站在原地。他右手因情绪激动而握拳,左手却因无力直挺挺下垂,像一段假肢。
四下无人,他松了口气,严肃的架子也放松了许多:“留在这里是对通知还有什么异议吗?”
“请问管辖区选我们七位的标准是什么?总不会是随机抽取吧?”
“在管辖区名单上名字被红圈次数最多的七人,就能得到这份荣幸。”
“荣幸?”冬蝉冷笑出声,“被管辖区怜悯特殊对待、起到杀鸡儆猴麻痹所有人思想、让冰原人完全顺从丧失反抗之心的机会,叫做荣幸?您觉得被选中是好事?审判庭故作慈悲怜悯我们,逼迫我们原谅它的罪行,然后再转身告诉所有冰原人——你瞧!只要服从管辖区的法则,丢掉骨气,就能获得新生?您和您背后的人把我们的尊严放在哪里?我们难道要忘记它带给我们的伤痛吗?我们毁掉的一生,是一笔财富和赦免就能弥补得了的吗?”
“这是让生活回到正轨的唯一机会。”
“好,假设您选择了我,”少年快步来到办公桌前,直面典狱长的视线,“我难道就能抛下冰原上的一切,独自一人原谅他们共同的敌人,然后潇洒快活过自己的日子吗?我会日夜噩梦缠身,良心作痛!我们在冰原都有牵挂的人和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完成的责任和义务,典狱长也是对工作尽职尽责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份责任的重大?我们已经无法离开冰原了,而这一切,全部都是审判庭害的,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怜悯,这简直是一场巨大的羞辱!”
“你们的责任和义务,究竟是什么?”
典狱长无视掉冬蝉所有的情绪,直接抓住重点。
“我们……!我,我们……”
该怎么说?我们准备发起反抗?我们已经团结一心?我们的火把已经在泥土之下点燃,等待领导者带大家破土而出?
冬蝉一时语塞。
“那是你们自行寻找的责任,并非管辖区强加,”大人总是一针见血,“我不否认这个游戏规则是在思想上给冰原人洗脑,告诉他们唯有顺从才得解脱,但你们所谓的责任本就不存在,是你在制造这份责任并分配给大家。你应该知道,名单上的红圈代表什么吧?”
红圈,代表被重点观察。行动古怪,形迹可疑,和他人串通一气进行私下任务,都会被画红圈。冬蝉是被画圈最多的重点观察对象,而剩下的六人,则全部是他信赖的手下。他们一起合作过许多事,地底下的事情能发展到今天的情况,少不了这六人的助力。
“一个人的解脱怎么能叫解脱?所有人的解脱才是真正的解脱,或者,叫解放!”冬蝉逐渐提高了音量,不甘心的情绪遥遥领先,“典狱长既然知道红圈的意思,那就更应该知道,审判庭把我们七个聚集起来带走,究竟是真的为了宣布选拔结果,还是为了把我们七个一网打尽,让冰原彻底瓦解?审判庭的说辞也太可笑,分明就是要我们作为人质自己送上门!”
典狱长也无言以对。他们根本没告诉典狱长究竟要选哪一个人,因为这份荣幸是假的,赦免是假的,财富也是假的。一切只不过是虚无的谎言,哄骗心智不坚的人的把戏。管辖区已经察觉到冰原人蠢蠢欲动的野心,在捉拿维克托后决定正式开始狩猎。
一切都将平息,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请问有其他异议吗?关于上一个问题,我的回答只能到此为止。”
更多的话如鲠在喉。他还没有强大到能违抗审判庭命令。
“……一周后再见。”
冬蝉气愤得锤了锤桌子,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他又停下脚步,尽可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典狱长还有什么事的话,走正规通知流程吧,我记得我们已经不是可以口头通知互相信赖的关系了?”
冬蝉听见典狱长呼吸停滞后长叹一声,软下态度道:“伤养得还好吗?”
“……挺好的,”他先是倔强地假装自己过得很好,在看见典狱长写满关切的眼睛后默默收起了刺,“就是晚上会疼醒,天冷吹风了不舒服。多谢您关怀,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一狠心,丢下话咬牙小跑着离开了办公室。
当天夜晚,冬蝉收到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和一盒止痛药。
荒唐的消息骤然在各个据点内炸开,事情还没正式发生,一部分不知真相的人已经在为自己没有入选感到不公,开始在冬蝉和审判庭之间动摇。听从审判庭,也许做小伏低还能有机会得到赦免,可跟着冬蝉,若是反抗失败,活着的希望都很渺茫。
那我们这几个月以来做的,都算什么?一场自我狂欢的白日梦?
在死亡面前,大部分人都是自私的,都只为自己着想。冬蝉不勉强任何人,他们有的为了自保选择退出了这项危险的行动,有的立场大转变,只为抱着渺茫的希望得到赦免,哪怕成为精神奴隶也无所谓。
又一个中年男人犹犹豫豫来说明自己要退出行动的原因,冬蝉笑着与他告别。他正在准备解放的人群中,就有一部分人这样唯唯诺诺的墙头草。人与人志向不同。总有一些勇敢无私的生命,愿意为了全部人的性命抛头颅洒热血。冰原需要这样的人。冬蝉不会放弃,他没有回头路。
他目送男人畏畏缩缩地离开。距离出发时间还剩三天,他确实是该好好准备一下了。
冬蝉缓缓抽出匕首,上面Lorenz的姓氏在微弱的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白,正如即将要面对的暴风雪。

 

TBC

Chapter 6: 春芽6

Summary:

他爱过。他恨过。
他鲜活张扬地存在过。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21
离开冰原的前一天夜晚,冬蝉理所当然地失眠了。
他收拾好的行李放在小床旁,小小的一包,里面只有几件去管辖区换的衣服和干粮。他仍然什么都没有,正如他来到冰原时一样,三年来什么都留不下。
他的床铺非常小,小到一旦转身就会面对冷冰冰掉皮墙壁。在典狱长身边时他的床可以连着打三个滚,他也看见过典狱长的床也许够他打四个滚,但也许这辈子都没办法名正言顺地走进那个房间,睡在那个人身边。杀了我,还是亲吻我?冬蝉没有能力去赌,他也没时间了。
他的睡姿很端正,右手放在小腹前,左手僵硬地竖直贴在身侧。典狱长送来的棉被厚得他无法翻身,他睁大眼睛在漆黑之中看着若隐若现的吊灯,就在两天前一位大叔还为灯换了新的灯泡,并感慨:也许您以后用不到这灯泡了。冬蝉笑而不语。
冬蝉攒不下很多的钱,所有劳动换来的酬劳全部用于购买大家需要的物件,年长者的棉衣,小孩子的糖果,翻新木桌改善地下通道环境,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冬蝉,都过得十分拮据。他倒不在乎这些事物,不似一些管理员喜欢购买首饰或雕花的装饰银剑用于展示。
但他真的什么都没留下吗?
黑暗的视线中,冬蝉似乎看见了许多人的笑脸。他们被风刮得面颊通红,仍然扯出灿烂的笑回应冬蝉。他们都在等待春天的降临,艰难地在风中前行着。与其说他留下了什么,不如说他创造了什么、引导了什么。站在茫茫雪原里,人是如此渺小,但人与人相遇、连接,力量又如此坚强。
他的代号留在冰原人口中,也许会永远传下去,也许会被永远封杀抹灭。至少,要让卢卡•巴尔萨的名字镌刻在冰原的历史上,证明我们曾鲜活热烈地存在过、反抗过。
即将到来的变故让他的神经无法放松,又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他和典狱长真正实质性的针锋相对唯有那一次,代价也十分惨痛,而未来将要面对的,是真正毫不留情的决斗。他们不再有任何暧昧关系,就好像他们曾经的拥抱和亲吻都不作数,只是一场少年思春臆想的美梦。
如果一开始没有堕入阿尔瓦的眼睛就好了。如果没有主动把自己的过往告诉阿尔瓦就好了,如果没有打破界限主动亲吻阿尔瓦就好了。如果……
停下。又开始设想不曾发生过的事了。冬蝉摇摇头保持清醒。那条没走过的路又一定会好走吗?没有了爱的滋养和麻痹,他还能够在争执中产生这般强烈的抗议和挣扎吗?缺失了阿尔瓦,卢卡就无法成为今天的卢卡,他的人生打上洛伦兹的烙印,他的一切都是阿尔瓦塑造的。
命中注定的事。他们注定会相遇,相爱,相离。
左臂又一阵抽动的疼。
冬蝉闭上眼,想要命令自己入睡,好明天打起精神,闭上眼后神志却无比清醒。内心的无名之火在躁动,他知道自己在本能地期待回到那片土地,回到曾经享受过的繁荣,但未知带来的深深的恐惧也包裹着他。一直以来冬蝉都命令自己——必须胜利,必须一举成功。难道他想,就能够实现吗?万一失败了怎么办?失败的可能性甚至远远大于成功。
他知道自己在飞蛾扑火。他不断给自己洗脑,在疲惫的时候鼓励自己,像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相信世界终究会回到正义手中。但真正到了这一刻,先前设立的防线在一点点瓦解,他不得不从理想中回到现实——世界不是英雄童话小说,公主也可能被恶毒后妈杀死,王子也会被恶龙吞进肚子。
紧张,焦虑。他在设想自己失败的可能。
那就死亡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闭着眼,平静地思考。
这是最坏最坏的结果。他要做的,就是避免最坏的结果发生。
在白天,冬蝉已经给其余六人分发武器,并告知他们要注意安全,防止途中有人偷袭。其中有人斗志昂扬,有人表现出一点点胆怯,后又坚定地点点头。这一去,也许有的人会再也回不来,或被逮捕或“荣幸”地被选中,在审判庭面前,他们只是一枚枚轻飘飘的棋子。
他在准备刀具杀掉赫尔曼的前一天晚上,也是这样彻夜难眠。家里早就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时而亢奋时而低靡的赫尔曼和年仅十三的卢卡斯。小卢卡斯头一次做坏孩子,用石头打碎了家中展示柜的玻璃窗,踩着板凳颤颤巍巍地取下匕首。
杀了父亲,他是坏孩子。杀了害死母亲的男人,他是勇敢的孩子。
母亲温和的脸出现在漆黑的视线里。
如果您还在,会夸我是勇敢的好孩子吗?我是您的骄傲吗?
脑海中全部都是认识的人的脸。
冬蝉失眠了。
他在床上干躺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掀开被子缓缓起身。点起小灯,光线照亮了他的行李,灰扑扑的一个,像个流浪汉的包裹。冬蝉在狭小的空间内烦躁地来回踱步,脚步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混乱。他的思绪一团乱,一会儿想接下来的对策和战斗安排,一会儿是听几个十多岁孩子聊天的欢快氛围,一会儿是大家聚在一起豪情壮志宣言的温暖场面,一会儿又是典狱长时而残忍时而温柔的脸。
他有太多太多的牵挂,无论爱恨,他都与冰原产生了太深刻的感情。
现在,他终于可以离开冰原了。
……不,离不开,他的一部分已经融入冰原。
冬蝉就这样内心挣扎,几股思想互相斗殴、争辩。他必须找到点什么,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踱步许久,他在床边坐下,烦躁地小幅度踢腿,踢上了一个硬盒子。
是长笛。
他像发现了解药,愣神刹那后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去打开盒子,迫切的眼神就像口渴了三天的人见到水。他在微弱的灯光中欣喜地抚摸上笛身,抓住混沌之中唯一能够让他陶醉静心的事物,视若珍宝地捧在怀里。
冰原上什么都可以是虚假的。说要参与反抗的决心可能是假的,随时都会畏缩,说要给大家带来劳动福利可能是假的,一层层私吞贪污下来所剩无几。人心难测,冬蝉怀揣着浪漫的幻想,坚定地告诉自己:典狱长的真心,是真的。
宿舍夜深了不能制造声响,冬蝉换好衣服,一如既往出门,踏过厚厚的雪地来到城墙上。今夜的雪小了许多,他呵出热气,措措冻红的指头,面对茫茫雪原之外遥远的管辖区,吹响了献给冰原的最后一支舞曲。
开始吹奏时,冬蝉才意识到自己的左臂弯曲时十分困难,姿势古怪,手指也不如以前灵活有力。他只得把节奏放慢,原本欢快雀跃的曲调在减速后竟然染上了悲伤与踌躇,低低地诉说歌唱着,如同文学创作中走马灯时的氛围,乐散尽后满是哀情。
他感到很疲惫,每一个音都有些脱力,远远达不到小时候他对自己平日练习的要求。春之女神啊,别怪罪我用这样沙哑的笛声祈祷您的到来,这是我、我们能够唱出的全部了,您能听见我们的希冀和绝望吗?
一曲塔洛之舞,吹得断断续续气喘吁吁,恰如他们艰难寻春,竭尽全力。
最后一个音几乎让冬蝉喘不上气,他从未觉得吹笛如此累过。他缓缓放下手,酸痛的左臂沉重地垂下,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雪似乎真的能听懂他挣扎的呼喊,不知何时悄悄停下了。
耳边仅剩下风呼啸的声音,以及一人踏雪而来缓慢沉重的脚步声。
冬蝉没有回头,安静地眺望远方。
“你来了。”
“你似乎并不惊讶。”
男人的嗓音传到冬蝉耳中,再次令他的心为之震颤。他还是垂下了头,单手握住长笛低声道:“你每晚都在这里等我,不是吗?”
驻守此地的巡逻兵向冬蝉汇报,城墙上时常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他一动不动站在边缘沉思,呆上十几分钟后又离去。冬蝉听闻消息沉默许久,只让他加强防范,没有刻意驱逐。
“冬蝉先生的消息很灵通。”
典狱长客观陈述了事实,和冬蝉并肩站在一起。他把冬蝉的焦虑和不自在看在眼里,握着长笛的手在不断摆弄,脑袋也时不时转动摇摆,这孩子倔强地没再说话,气愤陷入了一阵尴尬。
“今晚想必有很多人睡不着,”典狱长双手交叠,平放在围墙上,以一如既往平静的态度分析道,“治理官先生胆子小,凯丽和爱德华还年轻,怕是正在担忧中。菲利普是个暴躁性子,想必也是很难入睡吧。”
他把明天要去管辖区的六个人名字全报了一遍,分析他们可能失眠的原因,最后轮到了冬蝉:“你又为什么睡不着?”
“我没有义务回答您的问题。您真的把我们每个人的性格和能力都摸得很清楚。”
“每个人我都跟陌生,但每个人我都很熟悉。他们的格斗技巧,全部是你教的,而你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我当然能看得出来他们擅长和薄弱的地方,”典狱长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隐忍中的冬蝉,“被完全看穿很不好受,对吗?这种感觉会让你觉得不平等,觉得自己永远在被俯视,自己太过渺小,对吗?”
“……您在明知故问。”
“在审判庭面前,每个人都赤裸的,包括你,包括我。我们只不过是一行又一行方案,行为可以被大致计算推演。面对来自高处的视线,你只能学会接受,弑‘神’是完全自不量力的行为。就像你在我面前,一直都是一个……”
“一个什么?”
冬蝉捏紧了长笛,抬起头对上典狱长的视线。手掌覆盖在他的头顶,他本能地伸长脖子去蹭,换来亲昵的摸头。
“一个好孩子。”
不等冬蝉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更多的情绪,典狱长继续道:“世界就是如此,几乎不会有完全平等的关系,作为站在高处的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不让被注视的人感到不适,例如过度的怜悯施舍,或者轻蔑鄙夷。很可惜,大部分人都对此毫不在意,于是世界有了阶级间的争斗。你无法让所有人都变成理想国里善良的模样,你也无法让世界变得完全平等,你只能学着自己接受,自洽,明哲保身。”
典狱长的面罩遮住了他呼出来的热气,他的手下落,抚摸在冬蝉鬓边的小辫子上,再用指节蹭蹭耳垂,滑落到侧颈,最后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没有做更多僭越的事。
“世界上可以有很多麻木地接受不平等的人,为什么不能有无法接受而奋起反抗的人?我们或许不一定成功,但我们的声音可以传递下去:不平等不该是常态,我们有权利享受平等。您说这么多,是想让我改变主意吗?”
他仍然带着孩童的天真和冲劲,以一套完美理想的逻辑去反驳典狱长。他说得对,但典狱长也绝不是错的——世界由这两类人构成,因此矛盾不断,丰富多彩。
“您方才说,不会有完全平等的关系。那您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吗?”
“从社会责任出发,你我绝不平等。当我开始感受到爱你,我们就是完全平等的,”突如其来一本正经的情话让冬蝉倒吸一口气,无法从男人此刻理性的温柔中逃脱,“婚姻不一定平等。通俗的婚姻关系通常模仿同类之间责任分工的方式构成,例如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责任和权利分化,比起‘爱情’,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角色扮演。但真心是平等的。那枚戒指只是我在向你告白,平等关系中我无法强迫你接纳。你可以不用收下,但我仍然希望它不会被冰雪所埋没。”
夜色之中,典狱长的目光太过柔和,冬蝉又一次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
“我希望你看见它,这就足够了。”
他无论说什么,都是这副理智冷静的态度。
“在这场真心的托付中,我们都有权利了解对方,我可以向你解释清楚,但具体信息你如何接受、如何处理、如何对待,我不干涉,”典狱长转了个话题,在冬蝉困惑的视线里道出了他这段时间一直想要说清的真相,“我没有收下赫尔曼的那笔救助金。”
典狱长知道,有些话不说,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给这孩子听了。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终身错过,永远无法挽回。他不希望冬蝉在最后一刻还被假象蒙在鼓里,也不希望刺向自己的匕首中带有多余的仇恨。
除了立场和信念,他们本该满是爱意。
“他走投无路之际赌我会拿走支票,然后把罪名嫁祸给我。我放弃了这笔巨额救助金,因此他嫁祸失败了。经过审判的我,和你一样来到了冰原。”
没有多余的情感修饰,客观清晰。这就是事件的全貌,至于冬蝉怎么消化,那是冬蝉自己的事情。
“现在我们是平等的。”
果然还是希望能得到冬蝉的原谅吧,果然还是太在意小孩的看法了吧,终于把误会解释清楚了,应该如释重负吧?分明口中说着怎么面对是冬蝉自己的事,但怎么还是隐隐期待着他们冷到极点的关系能够因为这场误会的化解而融化些许?
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家伙,对爱的人有本能的贪婪。他想要冬蝉冰释前嫌的拥抱,再和从前一样在无人在意的地方深情地接吻——绝对都是妄想。作为知道审判庭手段和本次选举真相的典狱长,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冬蝉正在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他真的不要命。
典狱长希望他能活下去,可未知未来的路,他会幸福吗?
冬蝉是死是活,和他没有关系。他的初心,只是看着这颗春芽长成它想要的模样而已。
他只能想: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从前觉得还不到时候,现在他终于能坦然地这么想,这么安慰自己了。
“我想我们之间唯一可以解决的私人矛盾已经得出结论了。”
剩下的情感和赫尔曼无关。纯粹、炽热的爱,烫得冬蝉心慌。
世界充满遗憾。他们谁都不想留下遗憾,所以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
“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冬蝉看上去茫然极了。典狱长像个长辈,拍拍他的肩膀哄他回去睡觉。到了管辖区,就不会再有安宁了。

 

22
前往管辖区的前一晚,冬蝉难得睡得安稳。他梦见花海、甜汤、糕点、画笔、谱架,还有身穿长裙正在弹里拉琴的母亲。花园深处,阿尔瓦为年幼的他翻开童话书,轻声描绘世界的童真与美好。
那根横在他们身上的名为赫尔曼的刺被拔掉了。冬蝉钻进阿尔瓦的怀里安心睡下,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们平凡又普通。
真正站在冰原与管辖区的交界处,冬蝉才能切身体会到梦境中遥不可及的生活。交界处虽说仍然偏僻建筑简陋,但已有街道和店铺,还有小型买卖集市,身穿简朴布衣的孩子在泥土路上大笑着狂奔追逐,风车在屋顶转得起劲,烤炉里冒出来的面饼香气实在太吸引人。
来到交界处的当天下午,他们被允许在集市内小范围活动,前提是有大量潜伏在人群中的守卫监视。体会一下管辖区的美好吧,这就是你们其中一人即将得到的生活——长胡子老男人笑眯眯地放出诱惑,典狱长只冷冷的瞥了虚伪的老狐狸一眼,跟随零零散散的几个候选人进入集市。
换下制服的冬蝉的气质变得符合年龄了,是一个正在读中学的孩子。他回头,为了不惹人注目,典狱长摘下了面罩,也换了普通简单的衣服。恍惚间冬蝉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真的可以不再面对身份带来的责任,和普通人一样行走在温暖的土地上。典狱长在他长久的走神中迎上前,打破了他的美梦:
“在天黑前我们得回去。”
天黑又天亮之后,就是全然的未知,现在只不过是灰姑娘在十二点前穿着水晶鞋参加的盛大舞会。
他看着地面上自己和典狱长并排的影子。一大一小两只手几乎重叠,手背时不时碰在一起,又快速躲开。在第十八次悄悄碰上后,冬蝉的手被主动紧紧握住,那股渴望已久却无法得到的温暖瞬间从手流向全身。他的指缝被温柔地穿过,男人的十指相扣坚定有力,身边还传来一阵深深的呼吸声。
典狱长第一次握上冬蝉的手。冬蝉顿时紧张得不动声色张望,四周根本无人在意。典狱长和冬蝉牵手是会被诟病的,但现在他们就是普通的居民,可以趁此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普通人的生活,对于每一个冰原人来说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的左臂因他恨的人几乎废了。他的右手正被他爱的人牵着。二人在狭窄的道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路,谁都不想从这一刻中醒过来。
“想吃点什么吗?”典狱长自然地询问,像一个宠溺孩子的慈父,旁人怎么也想不到如此简易的询问在他们之间又多难得,“回到那里不一定有好吃的。”
肚子很不争气地在这时候叫起来,冬蝉想拒绝也来不及。他愣愣地接过典狱长买来的一小块烙饼,扑面而来的热气和香气激发食欲,他浅蓝色的眼睛像小猫一样望向典狱长,在确认得到允许后,学着品尝常见的食物——他没吃过这种东西。
巴尔萨克家的餐桌上绝不会出现这般普通的烙饼,他们通常吃淋了蜂蜜摆上蓝莓草莓的烤松饼,或是有沙拉酱拉花的厚切吐司。被判刑后他吃的全部都是只能充饥的食物,绝对算不上美味,能够填饱肚子已经是万幸。
从贵族,到囚犯,他都体会过,唯独没有体会过全天下人所奢望的普通平安的生活。
冬蝉找了个露天座位坐下,端正拘谨地咀嚼烙饼。热腾腾,拿得手烫,心也烫。典狱长就坐在他对面看他进食,本该藏匿在面罩下的表情全部公开,冬蝉偷偷地看见一丝笑意。他像仓鼠一样小口小口咬下,里面香气四溢的肉馅让他舍不得一口气吃完。他反复回味味蕾上的奇妙,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人工鲜榨果汁、称重卖的手指饼干条试吃装、撒了糖霜的手工现烤面包,他吃了很多以前完全没有机会接触的东西,窥探到普通人生活的一角。没有权利争斗,也没有冰雪摧残,就在他眼前的生活,他再也无法拥有。
冬蝉真正开始像一个孩子。年少天真、无忧无虑、会为一些简单甜食而高兴的孩子。
过了今夜,灰姑娘就不再有华丽的裙摆。他们此刻和真正的爱人……比起爱人,典狱长更觉得这像家人,他们此刻和真正的家人一样漫步街头,而明天太阳升起的后,他们将在对方拔出的刀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真的要这么做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不能把冬蝉救下、带走,藏起来养在身边,满足自己的私欲吗?他完全可以把这孩子完全调教成离不开自己的模样,从此一辈子不见天日,性命和笑容全部掌控在他的手中,能够衣食不愁地活下去。但这是他想要的吗?这是冬蝉能够接受的吗?
他看见孩子因为品尝到美味而不由自主高兴地两条腿来回晃动,又坚定了自己最初的念头——让他去吧。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典狱长不能因为爱,因为一管长笛、一枚戒指就把人锁在身边。哪怕最终要站在对立面,哪怕要面对鲜血和死亡,也全部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冬蝉是自由的。因为爱,所以放他自由。
他们不约而同短暂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冬蝉拉着典狱长的手,在人群之中穿梭前进。他俯身逗弄笼子里的小鸟,把地摊上摸起来圆润饱满的石头递给典狱长看,遇上旧书买卖交换也忍不住停下来,把一本破旧发黄的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偶尔也会想念小时候看的故事书,还会背着老师偷偷看呢,”他的语气里充满遗憾,“不过我已经不记得那些幼稚的故事里究竟讲的是什么了。”
它们只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再美好的事物,都会成为无法回去的记忆。
典狱长看着他,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用眼神去亲吻他,想要把他在自己的记忆里刻得再深一些。沿着这条路一直走,道路会逐渐宽阔,能够直通主城区。他们止步于此,手牵着手回头走向困住他们一辈子的冰原。
街边的第一盏灯亮起,代表灰姑娘舞会的十二点钟声正在敲响。他们要换下衣服,回归原本的身份。城门旁聚集了很多守卫,其余六个人陆陆续续到来,等待坐在高处的长胡子老男人指引。他们被带领到腾出来的空宿舍区,每个房间外都驻守两名守卫,额外一名负责巡逻。
房间的窗户是竖长条的,只能看见一点点光亮,为的是防止有人从这里逃出去或是自杀。十几分钟后晚饭被送来,冬蝉打量着比冰原略好的食物,觉得自己又被当做罪犯囚禁。
那股压抑之感席卷而来。他没吃几口,蹲在床边抱头让自己安静。沉心无果,他摸上了床旁边的黑色盒子。
他把长笛也带来了,作为一点链接现实与美梦的桥梁。
这里绝对无法逃出去静心,也无法在房间里吹响曲调,他只能一遍遍抚摸长笛,也不知道自己摸的到底是十七岁的自己,还是典狱长的真心。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人争执,但很快就消停了。紧接着门锁转动,冬蝉警惕地起身做出防御姿势,匕首就在床边,如果有人要现在就杀了他,他也可以放手一搏。
昏暗之中,典狱长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您怎么会来这里。”
他在床上坐下,身体仍然保持紧绷状态。
“奉命巡逻,路过最后一个房间,知道你大概率会失眠。”
“那真是多谢典狱长来关心我了。”
“还要叫我典狱长吗?”
他在冬蝉的面前单膝跪下,正如冬蝉从前做梦梦到的场景。左手被轻轻拿起,像对待珍宝一样被捧在男人的掌心内。冬蝉的心在他感受到典狱长呼吸的时候开始狂跳不止,男人把脸贴在他小小的手掌上轻蹭,像猫科动物对人类表达亲昵,紧接着,他在冬蝉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是他来这里的目的。给他的孩子送上最后一个亲吻。
“阿尔瓦……”
少年开始打哆嗦,想要往床上后退,却又僵硬在原地。他会和梦境里一样,再向上亲吻到手臂,脖子和脸颊吗?不,典狱长不会。他只克制地亲吻了一下手背,然后温柔地放下,起身,准备离去。
他的手马上就要按下门把,床上的孩子突然叫了起来。
“阿尔瓦!”
典狱长回过头,冬蝉的双手捏皱了被子,慌乱的表情好像一只马上要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他的理智在一瞬间完全丧失,不受控制地抬手抓了个空,然后从床上跌跌撞撞下来,湿润的眼睛让典狱长又一次心软。
“别走。”
他喃喃着,摇摇晃晃走到典狱长面前,闭上眼靠在他的胸前。
同样鲜活的心脏,在男人的胸腔里跳动。他听见了。
“别走……”
他小心翼翼地拥抱上阿尔瓦,被一个亲吻彻底撕毁了界限。他贪婪地享受属于阿尔瓦的气息,后腰也被搂住,他们在暗沉沉的小房间内牢牢抱住彼此。温暖,踏实,可再过几个小时,阿尔瓦的胸膛就不会再能够成为他的依靠了。冬蝉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顶,好像要整个人都融化成一滩泥,他被这股迷人的气息灌醉,脑海里什么都不剩下,口中不断重复的只有两个词。
阿尔瓦,别走。
不要给我一个吻又残忍的离去,不要让我爱上又必须对站在悬崖两边。留下来陪我,我们一起度过短暂的夜晚吧,不要让我这么快就接受刺眼阳光的到来。他再次模仿那天晚上在城墙上的举动,拽着阿尔瓦的衣领踮脚探头,把少年的一颗赤心送给面前的男人。
阿尔瓦感受到他柔软的双唇,于是闭上眼低头,捧住冬蝉的脸,迎接他饱含爱意的热吻。
门外就是三名守卫,他们在一扇门之后疯狂炽热地接吻。冬蝉仍然在这种时候迷乱得不知所措,只会跟随阿尔瓦的节奏呜呜地回应。他学不会换气,口腔内满是阿尔瓦的气息,窒息感令他大脑沸腾,一直到快要失去意识身体软下去了阿尔瓦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可一旦分开,少年就又迷迷糊糊讨好地舔舐他的唇瓣,恳求他继续,眼中只剩下他一人,再无其他。
阿尔瓦,别停,求你别停,求你……
他摘下了伊甸园里的禁果。
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他才发现自己被阿尔瓦抱起来轻轻放在了小床上。
“卢卡。”
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睁开湿漉漉的双眼。
“别害怕。”
我什么都不害怕,我不怕流血受伤,也不怕受尽酷刑,我现在只怕你今晚会拒绝我。
他身上的伤口仍然没有好全,就像一个有瑕疵的玻璃花瓶,一条条的裂纹遍布全身。阿尔瓦怜惜地沿着每一条裂纹抚摸,描摹孩子青涩的身体,然后用亲吻表达对这些裂纹的深深愧疚和无奈。他颤抖着触碰卢卡受伤的眼睛,淤肿的眼皮之下,一双意乱情迷的眼睛狂热地追随他,为他慈悲的目光而盛满泪水。
我的伤是你带来的。我的爱也是。
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卢卡却因为他深情又沉重的吻淌下第一滴泪。
他看见了卢卡的脆弱。这孩子从来都很倔强坚强,唯有在自己面前,会更多展示出孩童般的无邪。酸涩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舔完总还会溢出更多。阿尔瓦对待他的温柔让他情难自制,也感到更加痛苦。
不要拒绝我。不要拒绝我。
他好像体会到了阿尔瓦的痛楚。他拒绝阿尔瓦的戒指时,对方是否也会感到挣扎和惶恐?阿尔瓦承受了多少难言的苦衷?他压抑的情感,到底有多钻心疼痛?
他做不到阿尔瓦那样成熟坦然,他尚且十七岁。
阿尔瓦也做不到拒绝他。
一切水到渠成。窗外的月光皎洁,照亮狭窄长条的窗户,昏暗情热之中阿尔瓦听见卢卡一直在呜咽着流泪,好像这三年来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宣泄。固执的孩子拼命抓住他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无理取闹般不接受任何分离。
他听见卢卡趴在他耳边,低低地重复两句话。
我爱你。阿尔瓦,我爱你。
别走,别停,求求你。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能够和我产生亲密的联系。至少这个夜晚的我会永远活在你的心里,我愿意去赌你不会忘记。
他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疲惫到思考都很困难。最后的记忆只剩下更换衣物,然后阿尔瓦替他盖上被子。额头上落下一个湿润的吻,他很努力想要在半梦半醒时抓住阿尔瓦的手,让他别走,可太过无力,昏昏沉沉中看见男人离去的背影,直到入睡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想——我们还是要分离。
他太累了。身心俱疲。
月亮升起又落下,属于管辖区的日出即将到来。

 

23
冰原的白天几乎看不到太阳。
远方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远方白茫茫的冰川上飘来沉重的云朵,压抑了日出的光芒。一行人摸黑来到了指定场地,现在已经等候多时。他们挨在一块儿,每个人都神情凝重,像雪地里抱团取暖的小狐狸,与一部分看守人员离得远远的。
在来来往往的看守中,只有少部分人是从前他们安插在这里的眼线,光从人数来看,管辖区拥有压倒性的胜利概率。他们已经站在这里,就别无选择,只能前进,不能退缩。人对战争的本能兴奋在血液里流淌,他们的意识飘向远方,所有感官敏感度都提升,同伴的呼吸在近距离下促进心跳,肩膀挨着肩膀时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颤栗。
“冬蝉先生呢?”
女孩搓了搓手捂住脸,小声询问一旁的同伴,他正仰望城门上的高台出神,发呆许久才反应过来:“典狱长说他身体有些不适,休整片刻就来。”
“不会出事吧?”
“别说丧气话。”
她抿着嘴垂头,双目颤抖,身边来来往往的守卫让她保持高度紧张,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诉说:
“菲利普先生,您害怕吗?”
身材高大的男人扭过头。面前个子小小的女孩通过灵巧的身体和聪慧的头脑,帮助集体获得过很多有效情报,她总是表现出腼腆羞涩,对自己的功劳十分谦虚。
“我当然害怕,”他清了清嗓子,忍住自己的脾气,“但想到身后并非空无一人,就不再害怕。凯丽,如果你真的害怕,你就想想冬蝉,想想他吧。”
她和冬蝉的相遇始于一场霸凌。年轻的狱卒想要得到她的美貌,遭到拒绝后处处刁难,更换据点时将她一人丢在茫茫雪地里言语羞辱。冬蝉带她回到屋内,让手下烧了热水煮汤。他们因为冬蝉格外坚定的信念相聚在这里,如果说冬蝉的责任是带领他们指明方向,那他们的责任就是不辜负这份信任,即便是为了报答少年昔日的善良,也要奋不顾身。
他们早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家庭,学业,财富,甚至整个人生都已经毁灭,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毫无牵挂,不惧死亡,就是最坚硬的铠甲。
女孩陷入沉思,又乖巧地低下头。如果她的人生进行顺利,现在应该是她考大学后等待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遥远的地平线亮出一条浅浅的白光。冬蝉姗姗来迟,一言不发快步走到同伴身边。他换了一套全新的制服,头发扎得工整,刘海却因垂头的动作遮挡了一半的眼睛。典狱长在高台上手握权杖眯起眼,以审判者的视角俯视一切,在场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他知道昨夜小小的房间里发生了怎样的旖旎情动。
说着什么虔诚啊,信仰啊,不可玷污啊,最终还是情难自制、带着私心,在巨浪将至时伴随着冬蝉的啜泣声留在了里面。他把未成熟的果实揉捏成果酱,然后亲自品尝。面对一塌糊涂的孩子,他尽可能温柔地安抚,在孩子闭眼入睡后狼狈地离开了犯罪现场。
他是罪恶的。他苦苦挣扎一晚上,为自己一时的冲动懊悔不已。冬蝉年轻不懂事,难道他典狱长也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孩吗?仅仅听见冬蝉小心胆怯的哀求,尝到冬蝉泪水酸涩的滋味,他就无法从冬蝉身边脱身而出。
他不敢让冬蝉为自己的冷漠离开再掉眼泪。
我应当得到审判。这是典狱长思考一晚上得出的结论。可现在,他站在高高在上的审判者的位置,低头审视底下的人群。位置完全颠倒,现实是多么荒唐。
候选人已经到齐,他用权杖在地面敲响两下,示意这场由他做代表的宣判就此开始。
“今日诸位聚集于此,是为了和管辖区共同见证冰原的新历史。冰原与管辖区长久以来保持割裂,在我宣布结果的那一刻,双方将迎来全新的关系。唯有共存,才是避免战争的长久之计,免去不必要的牺牲。这是审判庭经过严格讨论后颁布的新法则,我仅作为宣读代表,再次公开法则之下的第一个案件结果。”
典狱长停顿了。放眼望去,部分守卫们躁动不已蠢蠢欲动,六名候选人紧张地仰头。他对万众瞩目的感觉没有执念,现在还会因为冬蝉不平等的视角感到心虚。
他知道哪些人属于冬蝉,哪些人属于审判庭。他们还在傻傻地期待有一人能够得到赦免,成为审判庭规训实验的小白鼠,为冰原人带来一点好处。
天快要亮了,要在天亮之前解决一切,保证白日的安宁。他低声清了清嗓子,庄严而郑重地宣读:
“我宣布,你们六人有罪,罪名为‘意图谋反’,罪行严重,由我再此当场执行刑罚。”
他看见候选人们惊恐睁大的眼睛,以及冬蝉先是诧异,再是委屈和困惑,最后愤怒到五官快要扭曲的脸。一股滚烫的视线洞穿了他的心脏,身在高位的他摇摇欲坠。
“你把我们骗到这里,就是要杀了我们?”
耐不住性子的菲利普第一个站出来质问,他毫不客气地指着典狱长,大声吼道:“你们也太狡猾太奸诈,令人作呕!”
一旁的几个守卫手持长矛刀具,随时准备听令。冬蝉拦住情绪激动的菲利普,保护他在自己身后,昂首挺胸要和典狱长进行无用的争辩。他没有机会了。
“典狱长,您事先并没有告诉我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您是想胜之不武吗?”
卢卡和阿尔瓦是平等的,冬蝉和典狱长不是。所以典狱长的隐瞒不算欺骗,他不必为冬蝉的愤怒而自责。
昨晚还抱着他赤裸的身体给他爱抚的男人,现在真正明确地和他站在了对立面。哭泣着恳求他多给一些是梦,为他吹长笛哼歌是梦,享受他的每一个拥抱都是梦。人不能一辈子活在柔软舒适的梦里。
“您所说的新历史,就是要磨灭冰原难得汇聚的力量,让他们臣服于管辖区的权威之下吗?全新的共存关系,为何是管辖区压制冰原,统治冰原?您所说的共存,究竟是真的为了避免战争、维持岌岌可危的和平,还是管辖区沆瀣一气,想要一手遮天,让整个世界都毁他们手中?”
冬蝉像这样问过他许多问题。大多数时候他会耐心解答,一旦涉及立场,他就会冷静地拒绝沟通:
“反抗必然会付出代价,牺牲流血。冰原本就属于管辖区,统治是理所应当的事,这也是唯一能在最轻牺牲的情况下实现共存的方法。”
“我不同意。”
少年握紧拳头,几乎是喊出来。他往前走了一步,取出自己藏好的匕首抽出,亮在所有人面前挑破微妙的平衡。其余人见状,也拿出各自的武器,行程防御姿态,守卫中部分先前无动于衷的人突然向自己的同伙挥舞长矛,一时之间城门前所有人隐藏的立场都在匕首亮出后明确,典狱长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每一个人背后的势力。
一切都混乱透顶。尖锐的矛盾一触即发,就等待谁先动手挑起战争。
“谁敢有异议?”
城门后,老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优哉游哉的从幕后转到了前台。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把目光锁定在咬牙切齿的十七岁小毛头鬼身上。看上去不大,本事倒挺大。他转头向典狱长示意,紧接着冬蝉看见典狱长消失在视线里,再出现时手上揪着一个人的后颈,取下守卫递来的刀横在那人的身前。
“冬蝉,你认得他。”
脏乱的头发之下,是一张他熟悉却许久未见的脸。
维克托的皮肤发黑,还有很多类似烟头烫伤的伤口。他瘦了许多,被典狱长像提小动物一样提着,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欣喜若狂地追着冬蝉。他们留维克托的命没有让他痛快地死去,为的就是现在能够威胁他,让这位年轻心软的领导者无从下手。
“你放下匕首,我也会放下刀。”
典狱长平静地叙述。
“别听他的,”维克托的声音也沙哑了很多,但他还是竭尽全力嘶吼,“别放下!坚定地做您要做的事,不要前功尽弃!”
他看见冬蝉颤抖的右手,更加激动地呐喊:“握紧匕首,杀了典狱长和审判官,然后解放冰原,您不能忘记您的使命!别管我,我什么都不怕!”
使命。冬蝉有重大的使命在身。只不过他们幼稚天真的使命在大人们眼中就像五岁小孩玩过家家,争论着谁要当公主谁要当王子罢了。豪情壮志,汗水泪水,都无关紧要,反正管辖区掌控全局,棋中人永远也无法逃出棋局。
眼看着几名守卫一步步逼近冬蝉,而冬蝉漂亮的本心让他退缩了刹那,维克托又一次咆哮起来:“不要因为我而放弃!握紧匕首,别停下!冬蝉!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他早就受尽了折磨。管辖区的人对他严刑逼供,分明知道真相,还是命令他说出幕后主使,断水断食是家常便饭,初来不适应发高热也无人在意,他不能让这段时间自己受的苦白费,也不想看到冬蝉因为自己的烂命而前功尽弃,败在一刹那的情感纠结中。
“别管我!我不值得你犹豫!”
冬蝉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在维克托的呕吼下回到了理智状态,重新恢复警惕,眼睛仍然紧张地看向城门上。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典狱长手中的刀会真的割断维克托的喉咙。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嗤笑。
“哈,你们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我给你们!”
他咬紧牙关,无畏地往锋利的刀刃上撞。顿时鲜血飞溅,喷涌如泉。
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冬蝉掀起反抗大旗了。他天真地这样想着,总以为他们的计划可以理想地视线,浑然不知这场反抗的结局早就已经在初心萌发时注定。不必为我难过——如果我的鲜血能染红苍白的冰原,让后人免除这份苦难,我想这是值得的付出。
他们都把梦做得太美好,分不清现实。
地平线上,太阳升起来了。
维克托选择了自尽。他倒下的那一刻脸上还挂着胜利者的笑容,好像世界真的会因为他的牺牲而变成乌托邦家园,所有人都如他所愿幸福和平地生活着。
他太看重自己了。他的命可有可无,他的死什么都改变不了。
世界依然污秽。
“你瞧瞧,你们的反抗又害死了一个人。”老男人从容地耸耸肩,告诉他们残酷的事实。
缩在菲利普身后的女孩睁大双眼,晶莹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想要尖叫都丧失了力气。她亲眼看见维克托的脖子断开,像一个被撕碎的布娃娃掉在地上,还被老男人踢了一脚滚到一边,鲜血流了一地,浸泡着他的身体,他终于得以解脱。
别管我。别停下。冬蝉,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他声嘶力竭的吼叫还在耳边徘徊,人却已经失去了呼吸。冬蝉和他的同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死亡,连反抗都是螳臂当车,徒劳无功。
但冬蝉绝不会软了脊梁下跪求饶。
他一步步加速,带上所有的希望向典狱长挥出第一刀。
剧痛从胸口传来,典狱长的刀无情地划破他的新制服和胸膛,带出一串血珠。冬蝉痛得无法站稳,向后摔了几步撞在同伴身上,然后再咬牙冲上前迎接典狱长挥手落下的第二刀。
有混在守卫当中的卧底第一个把长矛刺进敌人的后腰,真正的最后一战在维克托英勇就义后彻底爆发。人群混乱,守卫们一下子分成两拨,即便知道大概率会面对失败和死亡,也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六位候选人挣扎着躲开攻击,平日里训练的强度完全够不上现在的凶残,他们笨拙地配合着,在管辖区的紧密压迫下野兽一样呲牙咧嘴,抱着必死的决心,把曾经受过的一切苦难都发泄在攻击自己的敌人身上。
对于训练有素的管辖区守卫来说,他们拙劣的战斗技巧简直就像是在开玩笑。男人咆哮着用蛮力掀开周围的人,却还是防不住身后刺过来的长刀。他双眼骤然睁大,呼吸停滞,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胸腔里穿出来一把血淋淋的刀,贯穿了他跳动的心脏。偷袭成功的守卫迅速抽出长刀,用嫌弃的眼神甩掉血,男人的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直挺挺地倒下。
就在一旁的女孩爆发出尖锐的大叫,但无人在意,因为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死,谁会抽出时间去管他人的死活。冬蝉刚接下一记落刀,本能地转头看向凯丽尖叫的方向,男人和维克托一样,潦草地死在了冰原和管辖区的交界处,似乎只差一点,就能触碰到无法触及的理想国。
他们都去梦里的世界了。
刀刃在冬蝉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伤口,他的心跳从未如此快过,刚才如果再反应慢一点,典狱长的刀就会刺穿他的眼睛,让他彻底失明。
“这种时候还分心其他人?我以前怎么教你的?”
说得好像只是前辈和后辈的一场无伤大雅的训练。
“这种时候您还念着以前的事?”
冬蝉毫不客气地挑起刀刃甩在一边,用典狱长方才使用过的姿势上前进攻。他用刻有洛伦兹姓氏的匕首去凶狠莽撞地刺杀洛伦兹,期待能够用洛伦兹的鲜血染红那行小字,可几轮攻守下来,匕首比雪还干净明亮,他根本没办法突破典狱长的防卫去伤害,他的手法还是太过稚嫩。
用典狱长教的技巧去击杀典狱长,本来就是个荒唐的笑话。
深深的无力感逐渐蔓延,裹挟着冬蝉前进又后退。越来越多的挫折让他产生自我怀疑,他拼尽全力想要得见到典狱长的一丝鲜血,却只能气喘吁吁在典狱长手下艰难地挣扎。
梦里的场景最终还是出现了。阿尔瓦,你要杀了我吗?
你在恨我吗?
典狱长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不会像梦里一样顽劣地延长他痛苦的时间,反而一刀刀直击要害,稍有不慎就会丧命于此。他的刀法精准有力,能够死在他的刀下,不用受其他人漫长痛苦的折磨,也算得上一种痛快的解脱。冬蝉眼睛有些看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和典狱长打了多久,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又一声惨叫和崩溃的大哭。
太阳一点点上升,有一半都露在了地平线上方。
他昨晚亲吻过这里。冬蝉的手臂被划破,典狱长昨晚就捧着这里落下一连串的亲吻。紧接着是腰腹。典狱长昨晚填满他的身体,抚摸他腰间痉挛的肌肉,此刻典狱长冷酷地用刀砍向这块人体脆弱的地方。他骑在典狱长大腿上,彼此感受热烈的心跳,现在那把刀不断横在冬蝉的胸口,毫不收敛地展示敌意,但凡他再恍惚一些,就会被捅穿心脏,死在典狱长的刀上。
他多么熟悉这具年轻的、美好的、残破的肉体。他知道冬蝉每一次抽搐时腰肢挺起的弧度,知道冬蝉亲吻时总是会忘记要分开让自己呼吸,知道冬蝉进攻时喜欢向右转动手腕,连他的一切计划、所有人脉都知道,也能根据他的性格预判他的行动。他比任何人都熟悉冬蝉,他知道冬蝉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也知道冬蝉绝对无法用自己教的知识来反驳自己。
他太年轻,太理想了,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但阿尔瓦,你也是让冬蝉沉浸在理想国里的罪魁祸首。是你放任他自由,是你允许他自己寻找道路。你要解决你犯下的错,杀了他,然后一辈子都被无奈的自责包围,永远也抬不起头。
少年的身体变得破破烂烂,最后的挣扎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精神毫不退缩,绝不服输。
“你输了,冬蝉。”
在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典狱长抬手,击出终结一切的最后一刀。
他将亲手断送这条生命,然后尽他的职责,让冰原归为平静。
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别杀,要活的!”
身后传来审判官及时的制止。他的手一抖,刀失了力,在冬蝉的小腹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少年闷哼一声,就连痛到极致站不稳都不肯双膝跪下,撑着一条腿拧紧了眉头,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撕扯伤口,浑身抖得握不住匕首。
干净的匕首落在地上,洛伦兹的姓氏折射出光芒,刺痛他睁不开的眼睛。
“带走,进审判庭,包括后面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治理官,也带走。”
他们都光明地迎接死亡。
冬蝉冷笑一声。他就知道,那帮人不会让自己死得太轻松。
审判庭和他十三岁那年来时一样,还是那么压抑。分明做了类似教堂的彩窗和象牙白的浮雕装饰,这份神圣却成了一种讽刺。审判官的位置坐在最高层,他仰头望去,一圈又一圈的观看席将他围绕,他在漩涡的最中心,任谁站在这里都会感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冬蝉不以为然,他已经是第二次被送上审判庭了。所有官员皆已就坐,等待一场好戏。没有人在意他的伤口,反而不断催促他快些前进,他忍着剧烈的疼痛站稳,坚定地仰起头,用倔强的目光看向徐徐迈步进座位的审判官。
“我相信诸位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老男人像讲道的神父,摊开双手坦然道,“我们会在此刻终结冰原与管辖区的根本矛盾,让有罪之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从此再无战争和牺牲!”
巨大的审判庭内回响着他激昂的宣言,此后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俯视不自量力的小孩,冬蝉只觉得头顶遥远的彩上投下来的光有些晃眼,应当是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各个阶层的官员中,他看见许多不同的表情,戏谑的,打趣的,烦躁的,毫不在意的,唯有在看见典狱长的那一刻愣了神。
他的阿尔瓦正悲悯地注视着他。
他们本该这样遥遥相望,他们的爱是一个错误。
“罪犯卢卡•巴尔萨,你若肯供出幕后主使,审判庭会考虑缓刑。”
“无人主使,”他现在已经是卢卡,而非冬蝉,“若要论起因,当然是因为管辖区的步步紧逼。你们的统治太过黑暗,终有一天会全盘崩塌,正义会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典狱长。”
高位上的男人突然叫了不一样的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典狱长身上。
“你曾与罪犯卢卡•巴尔萨有过较为亲密的接触,对此你可有参与了解?”
“和他没有关系,全部都是我一个人的计划。”
冬蝉提高音量,快速抢答了问题。
“好。罪犯卢卡•巴尔萨,意图谋反,煽动民心,挑起战争,行为恶劣,经审判庭讨论,即刻判以火刑。”
他捏着的拳头松开了,坦然地深吸一口气。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能允许我完成一件事吗?”他无所畏惧,大胆地提出要求,“我的行李当中有一支长笛,那是我爱人送给我的。我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吹上一曲,不知是否可行?”
不是什么难事。守卫得到审判官示意,在他破旧的行李里一眼看见黑盒子,粗暴地打开后把长笛塞进罪犯手中,兴致勃勃等待看他临死前最后的演出。
他的手指在颤抖,腹部传来的疼痛让他的气息极度不稳,每一个音都如同悲伤的哭泣。他在教堂般的审判庭里闭上眼,吹响塔洛之舞,送给死去的同伴,送给未能到来的春天。
春日女神踩着刀尖跳舞,自在雀跃,鲜血淋漓。火刑,多么灿烂雄伟,他会在冰原与管辖区的交界处用自己的身体燃烧出壮丽绚烂的火焰。大火会熄灭,但他会永远燃烧在世人心中。
眼前一幕幕,走马灯一样闪过。母亲用里拉琴给他欢快的笛声伴奏,阿尔瓦聆听他温和悠扬的笛声,他羞怯地发现自己心里萌芽的情动,又被冰雪覆盖,看见冰原人的痛苦和无助。他有过热烈的爱,也有过惨痛的恨。他为一个人产生了青春年少时的情愫,也在那个人的刀下遍体鳞伤。
他爱过。他恨过。
他鲜活张扬地存在过。
这是献给冰原的哀歌,这是献给阿尔瓦•洛伦兹最后的告白。

 

24
蝉的最长寿命是十七岁。
管辖区的夏日炎热,蝉鸣在闷热的空气中听得人浮躁。铁匠师傅让徒弟去赶走树上的蝉,继续顶着满头大汗工作。还没等多久,门外就又响起了脚步声。
“我不是让你去赶蝉走吗,这真的吵得我头疼!”
活蹦乱跳的徒弟没有回应,他不耐烦地抬头一看,发现一位眼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店前。师傅立刻表演变脸,他嘿嘿地笑着迎上去,手忙脚乱给“塔洛”先生倒了一杯凉白开,客气地请他进来坐。
“哎呀,您怎么突然来了,我一时半活儿也没什么好东西迎接!”
“不麻烦师傅,”阿尔瓦礼貌地点头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首饰盒,“我这次来,是想请师傅帮我取下戒指上的希玛利亚,然后重新打造一枚适合我的戒指。它现在太小了,我戴不上。”
“这……这不是以前您说要送给您妻子的吗?”
铁匠师傅一脸茫然地接过首饰盒,大脑飞速思考后得出一个自以为机智的结论,然后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您也别太难过,人与人分分合合也是很正常的,离婚再结婚的事也很常见嘛,人活着总还有机会的,啊哈哈……”
阿尔瓦没有气恼,反而笑着附和:“是啊,人活着就还有机会。他只是暂时离开,所以我替他保管这枚戒指。劳烦您了。”
冬蝉死后,典狱长的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没人知道它是谁送的,也没人知道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典狱长再未见过一个与他相似的人,也再没有听过与那些夜晚里类似的悠扬笛声。一支长笛,一枚蓝宝石戒指,这些都是典狱长送给他的,如今成了他留在这世上仅剩的遗物。
城市里有一个神秘的传闻,巴尔萨克家荒废已久的旧址被人买下来了,却没有进行任何改造。那个人保留了房屋原有的建筑,重新请人开辟了花园,在能播种的地方都埋下种子。藤蔓枝条顺着墙壁和石柱往上攀爬,这里仍然废弃,只不过成了植物的天堂。第二年春天来的时候,所有茂盛的植物都迎风摇曳,与周围高楼大厦的建筑截然不同。
这座私人秘密花园独属于阿尔瓦。他用尽积蓄,为卢卡保下了庄园。工作之余他会来到与世隔绝的春色中,在小卢卡斯曾经奔跑过的走廊上散步。他学会了里拉琴,也根据对旋律的记忆找人谱写了塔洛之舞的谱子,可少年灵动的笛声永远只能存在于他的梦中。
阿尔瓦坐在绿意盎然的花园里,拨动琴弦。
我亲爱的小小春芽,我为你把春天请来了。
我一直、一直爱着你,从未停歇。

 

END

Notes:

感谢你看到这里。
我们在爱中生出不甘和犹豫,这让我们感到痛苦,从而误以为使我们痛苦的情感叫做绝对的恨。文中的“恨”绝不纯粹,它更大程度是爱的副产物。因为爱过,才会真情实感地感到无法逃脱的痛苦。
在阶层矛盾之中,他们保持微妙的平等,在滥交风靡的环境里,他们小心翼翼托付真心,世界如此繁杂污秽,多么需要一颗纯粹幼稚的心去融化。
愿春风吹去世间的冰雪,愿你我心中都有这样一颗永远怀揣着理想的茁壮春芽。
感谢相遇。

Chapter 7: 番外R

Summary: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整个人生,包括此刻少年青春期萌动的性欲,都掌控在典狱长手中。

Notes:

番外为第六大章第22小章的初夜详细描写

Chapter Text

少年在阿尔瓦心中如冰雪一般纯洁,可现在贴上来的身体却烫得他情难自制。
冬蝉疯狂地吻上他的唇,先是小猫一样亲亲蹭蹭,再笨拙地张开嘴,让典狱长的舌尖进入自己的口腔,乖巧地等待自己的氧气被夺走。他的脸颊被典狱长捧住,掌心之下的皮肤越来越滚烫,少年的身体在男人怀中一点点软下去,一如既往地因为缺氧而双目朦胧。
他以这样畸形的痛苦为快感沉溺其中,抱着典狱长脖子的手逐渐抽搐无力,松开后被一双充满怜惜的眼睛注视。他多想就这样溺亡在这片海洋里。他小声地喘息着,水润的双唇微张,被舔舐到艳红的舌尖在口腔内若隐若现。情动的脸上眼皮淤青格外突出,典狱长一遍遍地抚摸那处伤口——他伤害了他的孩子,而他的孩子现在正被亲吻到丧失理智,等待下一场热潮来临。
冬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小腹正被硬物顶着,如从前在城墙上亲吻时一样。这次他不再退缩,他不能再退缩,他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他踮起脚用自己的敏感区去来回蹭,抬起头来亲吻典狱长的嘴角、鼻尖,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他一人。面色潮红的孩子讨好地向他索取爱,小声恳求道:
“阿尔瓦,别停……”
他本想再为现在荒唐的局面辩驳几句,好挽回可怜的道德心,低头却看见小少年双目湿润,又亲昵地凑上来:
“求你别停,求你……”
冬蝉从不为任何事求他。他永远傲然挺立,在大雪之下哪怕被埋没也不会弯腰屈膝。
典狱长叹了口气。小家伙不断胡乱地用小腹蹭自己下体,想要什么不言而喻。他准备好了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只是一味地抱着典狱长,用自己同样起反应的年轻身体在所爱之人身上乱蹭获得快感,一步又一步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他又一次因为懵懂的情热哼哼出声,典狱长轻柔地将他抱在怀里,平放在了小床上。
“卢卡。”
他呼唤了他爱人的名字。
“别害怕。”
冬蝉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他的制服被一层层剥去。曾经典狱长为他换药时,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注视,但现在不一样。少年因为男人灼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纤瘦的身体上满是未痊愈的伤痕,一条条狰狞地爬满他苍白的皮肤。他的上衣被完全脱去,明明热得头脑发晕,他却因为典狱长落在他伤口上的每一个吻而颤抖。
他破碎的身体被亲吻,他是阿尔瓦的珍宝。他的眼泪被阿尔瓦舔掉,他的一切都被阿尔瓦所珍视。
男人一手捏住他敏感的侧腰抚摸,一手向上揉捏他贫瘠的乳房。乳尖早就在方才脱衣服刮蹭到时挺立,粗糙的手指先是捏起小小的乳肉,再轻轻捏起乳尖,只需要稍微用力一些,就能听见少年失神的喘息。他的腰肢在无意识扭动,被把玩的左胸不自觉挺起,把身体往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手中送。
几道浅红的指印留在他的胸乳上。乳尖已经被捏红了,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痛。典狱长犹豫着收回了手。可当他松开手,冬蝉的手就抓上来,重新带着他抚摸上自己的胸,毫不留情地挤压下去。
“别停,别停……”
不要在这种时候留情,我亲爱的阿尔瓦。我们没有更多时间了。
“你会疼。”
典狱长松开了手。他看见了冬蝉委屈难过的更多眼泪,立刻俯身去亲吻他的泪珠,轻声哄道:“我不想让你疼。”
可你当时放任下属攻击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疼呢?我的心比我的身体还要疼,现在我想让你满足一下我的欲望,你竟也以这样温柔的理由拒绝我吗?
不要拒绝我。不要拒绝我。
冬蝉眼前一片模糊,泪珠划过脸颊,落在枕头上打湿一片。
典狱长最后亲吻他的心口,转而去解开他的裤子。尽管一直在催促爱人快一些别停下,但真正到了坦诚相见的时候,少年还是本能地想用手去遮挡。他的双臂被典狱长温柔地放在身侧,最后一层打底也被脱下放在床铺的角落,他茫然无措地低头看见自己浑身赤裸面对典狱长双腿大开,而典狱长只是脱了一层外套和手套。
带有老茧的手毫不犹豫地抚摸上少年腿间勃起的性器。少年身体猛地一颤,温热的触感包裹着他敏感的身体部位,激得他发出一声细小的呜咽。那里早就在先前接吻时分泌出水液,男人宽大的手可以细心照顾到茎身的每一处,握住的力道刚好,拇指还抵在龟头上打转,一双深蓝色眼睛却悲悯地亲吻冬蝉,他那可怜的孩子,在他的抚慰下逐渐变得神志不清的爱人。
少年无力的手抓着床单,大腿肉不断抽搐,纤细的腰肢在空中情不自禁地做出顶胯的动作,下意识把自己往典狱长手上送。他胸膛起伏得厉害,微张的口中吐出热气,偶尔吐露出一点难以自控的喘息,本就不清醒的双眼更是泪眼朦胧。他不敢让典狱长看见自己流泪脆弱的模样,他从没如此脆弱过,可他又实在舍不得挪开和典狱长对视的目光,他多想能够肆无忌惮地把自己被情欲折磨的狼狈模样全部展示给阿尔瓦看。
你看,我爱你。我的心在说我爱你,我的身体也在说我爱你。我恳求你,掌控我的一切欢愉和痛苦,施舍灭顶的我极乐和绝望,哪怕我此刻溺死在你的怀里。
冰原工作忙碌,冬蝉不怎么自慰。这具身体远比典狱长想得要敏感,他静静地听着孩子难耐的喘息,掂量着阴茎的状态,偶尔把手挪开只轻轻逗弄,冬蝉就难过地叫着主动把自己送上来,大腿夹紧他的腰嗫嚅着求他别停。典狱长的怜悯在此刻成了延长冬蝉痛苦的罪魁祸首,他轻柔的动作如同小小的火苗舔舐心脏,他不敢让自己的孩子感到疼痛。
“阿尔瓦……呜……阿尔瓦……”
被细细密密快感吞噬的冬蝉颤抖出声,他无法得到想要的爱抚,已极力忍耐心中的委屈:“你……爱我吗?”
“当然。”
他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像是在哄孩子。
“那请快一点……”说出这些话简直耗尽了他全部的羞耻心,他已经完全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别再看我的伤口了,它们已经不痛了……我不痛的,你不用担心,我想和你做……”
冬蝉不断重复自己无碍,只是为了让典狱长能够给他一个猛烈的痛快。他像个乞讨者,用眼泪向所爱之人祈求一夜荒唐,即便他知道天亮之后自己会面临审判,甚至死亡。
“我想和你做……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他快把这句话说烂了。他已经无法再用更多证据证明自己强烈的爱意了,他只能流着泪,艰难地去抓典狱长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下,用恳求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在典狱长心中虔诚地下跪,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面前温柔又冷酷的男人。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整个人生,包括此刻少年青春期萌动的性欲,都掌控在典狱长手中。
典狱长抚摸过他带有长长刀痕的侧腰,在绕过挺立的性器来到少年隐秘的后穴,轻轻按压两下后再次温和地询问孩子的意愿:
“可以吗?”
他不是圣人。心爱的孩子在自己面前哆嗦着求他进入,他也憋得很难受。他想维持最后的一点理智,但冬蝉已经不会说其他的话了,他只是在典狱长每一次细心提问的时候无理取闹地回答:
我爱你。阿尔瓦,我爱你。
男人的手指一点点挤压进少年狭窄的穴道。
那里不是承欢的地方,紧得一根手指都难以进入。他拍拍冬蝉的大腿示意放松,然后小心地在里面探索,把煎熬的时间拉得无比漫长。冬蝉只觉得有异物,并没有更多其他的不适,他咬着下唇耐心等待掌权者的指令,手指逐渐拓展开深处的穴肉,在触碰到某一个点时,他双目睁大,小声的叫唤伴随着眼泪一起下来,呼吸停顿许久才断断续续跟上心跳。
典狱长也愣神,他重新按压那一处,穴肉吮吸着他的手指,分泌出湿润的体液。他闻声抬头,才发现敏感的孩子因为刚才的刺激,在阴茎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直接高潮了。白浊从茎身上流下,滴落在他的胯间。
骤然降临的快感令他窒息,他感受到了典狱长的停顿,又一次哽咽着央求:
“继续,像刚才那样,别停……”
第二根手指进入。在轻柔的按摩抚摸下,原先紧张的肌肉不再阻碍异物闯入,湿润的穴道生涩地迎接来客,每一次按压都能换来冬蝉的细小叫声,像典狱长以前见过的瘦弱的流浪猫。刚射过不久的性器再次勃起,床单被冬蝉脱力的手摆弄得一团糟,他感受第三根指头在股间顺利地进出,酥麻感一点点蔓延至头顶,又一次急不可耐地催促:
“我可以的……阿尔瓦……进来……”
他多么害怕典狱长会因为怕他疼而选择离开。
“三根手指还不够……”
“求你,不要离开,不要停下……”
他的每一次犹豫都是插在冬蝉心中的一把又一把利刃。
典狱长无奈地叹气,起身解开自己的裤子,露出硬到涨红的阴茎,直接拍打在冬蝉的大腿上。冬蝉呼吸停顿了刹那,但还是很快做好了这根粗大的东西会进入自己体内的准备。无法预料的大小抵在穴口轻蹭,他似乎已经能感受到被巨物贯穿的全身心满足。
冬蝉迷迷糊糊听见典狱长在说些什么,他稀里糊涂地点头,仍然用“我爱你”来回应,拼尽全力去挽留,沉下身用穴口去夹,引诱典狱长沉沦。他是冰原上的一颗青果,典狱长终于采撷,他即将把这颗果实牢牢捏在手心,捣到甜腻的汁水飞溅,融化成泥泞不堪的果浆。
滚烫的性器一点点缓慢地进入冬蝉的身体。里面太炽热紧致,典狱长屏住呼吸,控制好自己的动作,竭力忍耐想要直接一插到底的冲动。水润的穴肉紧紧包裹住他硬到发疼的性器,羞怯地舔舐每一寸皮肤,带来剧烈的刺激。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把整根全部埋入,才长舒一口气恢复一点理智。
疼。
冬蝉浑身抽搐。
刚才的快感消失了,只剩下铺天盖地足以让人致死的疼痛。
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顶到错位,填满带来的不只有饱胀和满足,还有让他无法呼吸的巨痛。他小小的身体显然还没做好和一个男人没扩张仔细就发生性爱的准备,体内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张嘴大口喘气,像一条搁浅的鱼。他的眼睛被泪水浸泡得看不清东西,漫长的气息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液体已经比下体的要多得多了。
茎身埋在软穴内,典狱长被吸得头皮发麻,他可怜的孩子痛到小腹都在抽搐。这是他想要的吗?他不可否认,自己从答应冬蝉的那一刻起就是个罪人。穴肉一阵阵毫无规律地收缩绞紧,他忍得太阳穴突突跳。但冬蝉看上去很不好受。
他双腿大开,像个被人欺负的玩具躺在床上,长发凌乱不堪,通红的面颊因为巨痛而略显苍白,浑身时不时发抖。
“你还好吗?”
典狱长轻轻抚摸他的腿根。
冬蝉缓了半天才听懂典狱长在说什么。他想流泪,想哭着说,阿尔瓦,我好疼,你对我动手的那一刻我比现在还要疼,我为什么在你身上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伤还是不肯放下这段感情。他想向最爱的人展示自己的脆弱,把一切痛苦和心酸都告诉阿尔瓦,彻底做一个依赖养父的孩子,但是他不能。
一旦他说自己疼痛,典狱长就会立刻从他体内退出,然后亲吻他的额头,向他道歉,让他忘掉今夜的事。等太阳升起来,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关系,一切都只是个梦。冬蝉是执着的孩子,他绝不放手,哪怕是痛死在这里。
“我很好……请……动一动……”
他倔强地咬着牙,泪水无声滑落。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和阿尔瓦的初夜能愉快甜蜜,恩爱幸福。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阿尔瓦……阿尔瓦……”他得不到爱抚,焦急又难过地扭着腰,“请你不要怜惜,我受得住……”
我爱你。阿尔瓦,我好爱你。
他又在重复相同的话,好像一个坏掉的发声娃娃,无论主人怎么摆弄,都只会可悲地说一句内容。他只会说这句话,也只能说这句话去证明自己的决心。
冰原上真心比什么都难得。爱大于一切。
毒苹果开始发作,典狱长觉得自己也着了魔。他不受控制地在少年的诱导下开始挺腰进出。刚开始的一两下二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来回的次数多了穴道逐渐适应,分泌的水液也多起来,能够帮助润滑。
最初的疼痛感正在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隐隐萌发的快感,和不久前手指按压时类似,但更加漫长持久,并且逐步累加堆积,难耐的低喘从隐忍痛苦变成了情难自抑,他见冬蝉的脸色好转,双眼渐渐失焦翻白,就知道该怎样动才能让他不再如此难受。
屋外人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冬蝉混乱之中还得小心克制自己的低喘,他们的爱意不被认可,不能见光,只能藏在暗处苟且偷生。他在小船上摇摇晃晃,典狱长抓住他的手,拉他下名为欲望的深渊海洋。
无尽的泪水之后,冬蝉想扯出一个笑,告诉典狱长自己有多满足,但是他被凶猛接连不断的顶撞折磨得说不出话,一开口就是稀碎的哭声,少年充满诱惑力的青涩嗓音在眼泪的浸泡下足以勾起典狱长埋藏的欲火,他沉浸在温柔的夜色和冬蝉柔软湿热的身体里,在孩子剧烈的痉挛和骤然断开的泣音中全部射进他被顶起的小腹。
猛烈的高潮冲击冬蝉的大脑,他瘫软在乱糟糟的床铺上,体内涌出来的潮水随着典狱长缓缓退出的动作全部流出,被撑到极致的穴口终于得到休息时间,那里已经被抽插到红肿。
“对不起,”典狱长握起他的一只手亲吻手背表示安抚,“我不该放纵。”
他带着迟来的内疚想要抽出,冬蝉却激烈地挣扎起来。
“别走,别走,”少年再一次泪光闪烁,紧紧抓住他的手,“别离开我,再射进来,我还想要你再多射进来一些,用你的精液填满我,彻底占有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现在很清醒。阿尔瓦,我只求你一晚上,求你给我……唔……”
年长者方才的忏悔在他的央求下全部被抛之脑后。男人俯下身用亲吻堵住了孩子拼命挽留的嘴。二人再次纠缠在一起,比起初次,更多了情浓和默契。冬蝉颤栗着享受阿尔瓦带给他的快感,他的一部分会永远留在这个秘密夜晚,再也无法被任何事物带走,包括死亡。
淫乱暧昧之中,冬蝉还是边喘息边重复那句话,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在讨大人的欢心认可。典狱长也想告诉他自己的爱意,但比起“我爱你”,他更想说另一句话。
我想要你幸福。
天一亮,他们就要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今晚的一切都不作数。这样的愿望是奢望,是美梦。
风雪会掩盖一切甜蜜的梦,冰原永远都是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