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凯勒巩|春 —— Turcafinwë |Tuilë
Chapter Text
凯勒巩|春
Turcafinwë Tyelkormo,Tuilë
弓箭手必须全神贯注。射箭时要将弓稳稳向后拉,不能拉得太紧,也不能太松,然后静静等待瞄准猎物、释放弓箭的时刻。
弓箭手必须心如磐石。当弓弦绷得越来越紧,人的内心就会萌生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仿佛万事休矣,无能为力,只有眼看着箭矢离弦飞去。因此,弓箭手必须对他的弓、他的箭、那支箭要穿透的目标、他射箭的理由,都有毫不动摇的信念。
“——为什么?” 他瞄准的目标问。
图卡芬威没有回答。一松手指,牡鹿应声倒下。
他走到鹿的身边、那空旷的林地里去。欧洛米的森林里树影斑驳,古老的红杉和芬威宫殿最高的塔楼一样伟岸,树根露出地面的部分就像一座小山。他迈过虬曲的树根,拎起鹿的后腿,用刀尖挑穿,从豁口过一根绳索,悬挂在一段最近的树枝上。在鹿的后腿内侧,他从蹄边缘向上切,到接近腹股沟的地方,沿着腹部中线一直切到脖颈。那里没有脉搏跳动:他的箭很准,鹿中箭那一刻就死去了。他在前腿周围小心切出一道环痕,由此向躯干切割,和腹部的切口连接。
从后退的切口开始,他翻转刀锋,用刀背将鹿皮小心地剥下,偶尔用刀轻轻割开皮肤与肉之间的筋膜,直至完整地取下皮毛。
鹿皮要献给诺多之王芬威,做一双靴子。鹿角献给母亲,鹿肉带回家,阿塔今日结束北方的远游,正好摆宴。
肋骨带给卡诺,做一支笛子。猎鹿的故事讲给奈雅,奈雅喜欢把各种事情记录下来慢慢思考。
心脏献给欧洛米。
他跪下,双手捧起那颗心脏,放在庞大入云的红杉树的根部,双手伏地轻轻一吻,然后转身离开。
“为什么?”射箭的猎手问。
他在溪水边洗净双手,殷红的血沿着宁河*流进艾琳湖*,变成湖底黑沙,湖上微尘,一阵风,一片云,飘过卡拉奇尔雅隘口,飘过澳阔泷迪,飘过贝烈盖尔海。
众生蓦然不语。
“来吧,” 他的受害者说。
凯勒巩松开箭羽,牝鹿像一袋沙子那样摔在地上,激起一阵沙土。他用刀割开它的皮肤,细小的血瘤挤满了皮肤下面的空隙,像岩洞里的结晶。
“是头病鹿,”库茹芬说。
“肉是干净的,” 凯勒巩说,“455年希姆拉德也见过这样的事。”
“不一样,看看它的心脏。”
他用短刀捅进肋骨之间,双手撕开前胸的皮毛,敲断肋骨,手指握住鹿的心脏,单手从胸腔里扯出来,在火光下观察。
一块被丑陋的石头。这是他的第一感觉。那块肉是僵硬的,表面粗糙不平,细小的肿块一层又一层寄生其上,仿佛爬满蛆的腐肉,看不出心脏原本的形状。
“它和你说了什么?” 库茹芬问。
凯勒巩摇了摇头。“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为自己选了一个杀手,”他最后说。
库茹芬阴郁地盯着鹿那疙疙瘩瘩诡异万分的尸体,皱了皱眉,忽然又微笑了,“我们应该吃它,提耶科。为了表达对它智慧和无私的尊敬。”
他不是认真的。库茹芬从行囊里取出兰巴斯,扔给凯勒巩一块。然后他走到远处,生了另一堆火,用刀挑起鹿的尸体焚烧。
凯勒巩靠着一块巨石坐下,在给梅斯罗斯的汇报小册子里记下鹿的情况。
这是一支北上侦查的队伍,一共十五个战士与他们同行,都是梅斯罗斯麾下的精灵。准确说,是他发疯坚持往希斯路姆冲锋的时候,还听梅格洛尔的话选择撤退的那些。活着的精灵。阿蒙埃瑞布的精灵。
说是梅斯罗斯的部下也不准确。这些士兵他都认识,在星下之战的时候,他们跟着他从艾塞尔西瑞安的山上往下冲锋,从奥克军团的后部撕开一道两里格宽的口子。后来梅斯罗斯上了大敌的当,跟着他的部下全送了命,凯勒巩就把自己的人分给他许多。
送他们走的时候,他命令他们向奈雅效忠。但也别不加思考地忠心,什么都听他命令行事,免得像芬威王的部下那样,放他的谋杀者进院子里跟他谈话,也别像费艾诺王的部下那样,落在他的身后。
于是,在大战打响的第四天,在安法乌格砾斯的平原上,这些士兵听了他兄弟的话,在他们的领主一心求死的时候把他强行拉了回来。
在昨天,其中的四个刚刚死去。
向北走,广袤的平原上无险可守。南起“长墙”安德拉姆及最西端的阿蒙埃瑞布,北至“扎营之地”埃斯托拉德,之间几乎是一望无尽的野草和荒原。过去生长着茂密的森林,如今几经焚烧,多年来拉锯似的征战,身着重甲的奥克日日踩踏,连一棵树也没有了。
由于宽阔的平地没有防御可言,三十年鏖战,奥克放弃了在这里大规模驻扎,大多退回了希姆拉德平原。凯勒巩每次向北活动都杀空一打军营,终于,阿蒙埃瑞布北边成了奥克也稀有,一片只有胡狼嗥叫的地方。
越过“扎营之地”埃斯托拉德,湍急的水流声便清晰可闻。凯隆河紧邻埃斯托拉德的一段河岸布满了座狼斥候,凯勒巩带队一路向西躲避,直到进入南埃尔莫斯森林。
这片森林靠北有很大一片区域同样隔着凯隆河与希姆拉德接壤,但在古老而自由的年代,凯勒巩从未进入这里。传闻黑暗精灵埃欧尔在此布下谜咒,无论奥克还是精灵都会在此地迷路。如今他本人已经百多年未归,他的森林仿佛还阴魂不散,翳影层层,不见天日,小路彼此交错。阳光穿不透厚实的树冠,树下几乎是漆黑的,精灵们仿佛在水下视物,伸手不见五指。
凯勒巩看得更多。迷雾中有人影移动,是埃欧尔留下的仆从和工匠。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如同树枝在轻触着他的肩膀。那些精灵的主人离开这里,过了河,踏上凯勒巩与库茹芬的领地,再未归返。
凯勒巩的手按住刀柄。人影往来,并不说话。
“我是诺多族的费艾诺之子凯勒巩,” 他朗声说道,声音穿透迷雾像箭矢穿过湿漉漉的纸张,但仅有片刻,“埃欧尔策马经过的北方之地希姆拉德,我曾是那里的领主。如今北地已经陷落,诺多族却还未屈服。我们从南方的要塞来,希望了解北方的情况。”
雾中影影绰绰,他眯起眼睛,黑暗精灵向他走近。他们与其说是单个的形体和面孔,不如说是一个模糊的集合体,他们的身体来来往往忽明忽暗融为一体,皮肤像海洋里的大鱼般柔软,他们的面孔苍白无色,泛着久居水中般的光泽。他听到回答,仿佛是许多声音一同作答,“我们知道你,光明精灵,你的刀上沾着亲族的血,但那不属于我们的主人:他丧命于更远之处,我们已不期待他的归来。我们知道你的堂妹,白公主,她曾来到我们之中,光辉灿烂如太阳一般美好。但她也离开了我们:这天地不够宽广,自由的灵魂嫌它乏味又黯淡。”
他们说完话便逐一离去。
凯勒巩举起一只手,对着雾中渐渐消逝的影子。“奥克正在砍伐南埃尔莫斯森林。自我最后一次离开希姆拉德以来,这片森林的面积已经减少了一半。” 他停顿片刻,声音传入雾中,像海绵慢慢地吸水,“我们的兄长,费艾诺家族的领主梅斯罗斯,如今在南方的阿蒙埃瑞布驻守。那里聚集了诺多族在刚多林和巴拉尔岛之外的全部子民,我兄弟安巴茹萨的南多族同盟也在那里。” 他回忆着梅斯罗斯严厉的训诫和惩罚式的命令,“我有兄长的命令在身,向沿途的自由民传达这段话:阿蒙埃瑞布依然不屈服,” 这不是梅斯罗斯说过的话。但他得先说出这个,才能接着往下,“假如你们手无寸铁,它也许比起北方的险境,会陷落得更晚。假如你们还有刀剑,也许能让它屹立得更久。”
目光依然他的身上,但愈发微弱。他勒紧马的缰绳,手重新回到刀柄上。
寂静持续长久,一阵微弱的山谷回声般的声音传来,“我们知道梅斯罗斯。他曾是王,如今他不是了。他曾是北方的领主,如今也不是了。我们知道阿蒙埃瑞布,那里曾是南多族的德内梭尔王的都城,如今也不是了。”
凯勒巩开口,但那声音并未停下,“我们是黑暗精灵埃欧尔和光明精灵阿瑞蒂尔的仆从,如今主人已经离去,我们便是他们留下的影子,我们的身体是他们的墓碑。我们不会到诺多族的土地上去,因为湿木不愿再点起火把。你也不会需要我们的帮助,正如一个人不必请盲人为他带路。”
最后一句轻如耳语。人影被黑暗吞噬,似乎是没入了无边的大海。
“我想,我们又得靠自己了,” 凯勒巩说着,翻身下马,寻找地上小路的踪迹。
路边的记号是凯勒巩一天之后发现的。当时他彻底确定迷路,只想射箭确定直线。箭头穿过错综树枝,直插进埃欧尔在小路边放的一盏怪异装饰物里,镜面刺得粉碎。其中一块碎片旁边,他瞥见一条不自然的树干纹路。“这是用刀刻出来的。”
“是把好刀,很多年前刻下的,”库茹芬用手摸着那块纹路,声音很低,“树愈合了一些,如果沿着这里继续下去…”
凯勒巩拔出短刀,在树干上按照旧有的痕迹深深刺下去。
他认得这个记号。这是北方。它说。
“伊瑞皙。”
刀刃的刻痕是一种不属于任何语言的符号,按照对应的密码表转换,能得到昆雅语的对应句子。在阿门洲,一个更年轻的时代,诺多族的白公主用这种密码写纸条,系在白鸽腿上给她的两个堂兄弟传信。他们用同样的密码写信回去。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凯勒巩循着记号一路向北穿过森林,每一个她写下的词都被他记在小册子里。
“这里的刻痕是反复的,” 库茹芬指着一个记号说。这是一块布满青苔碎石的绿地,六条小路在此交汇。记号尤其复杂,但最上面的刀痕是新的。
“埃欧尔的仆人在修补她留下的标记,” 凯勒巩说。为了什么?
“或许他们自己也需要,” 库茹芬说,“见过光的人怎么能心甘情愿回到黑暗中去?”
风不会停留,但树会坚定不移地等待,除非有一棵树把自己的根拔起来。有一瞬间,他想到阿瑞蒂尔和埃欧尔在刚多林可能的生活。有进无出,这样也好。她有兄长、丈夫和儿子的陪伴,更不必亲眼见到他们的领土如何燃烧,不必牵挂沦亡土地上的他们如何堕落。
“循着过去的痕迹只能引你走进回忆的阴影里去,越走越深,” 他突然想起一句诺丹妮尔说过的话。
库茹芬看着凯勒巩把新的符号记录在册。这对梅斯罗斯意义不大,但他依然都记下来。“我们难道不是吗?” 他冷冷地说,“不然为什么要北上?”
“不一样,” 凯勒巩合上笔记,起身继续向北走。他的马和他的士兵默默跟上,“我们还不够绝望。我们的剑还没有淬够了血。”
他们从南埃尔莫斯靠东的浅滩渡河,在那宽阔的碎石河滩尽头,越过一片黑色的巉岩峭壁,就是北方的平原希姆拉德。
他的战马顺从地踩过湿漉漉的石头,一声不吭。
他不是一直都偏好这么听话的马。Rocco*最喜欢在渡河的时候撒欢。小马开心地摇头晃脑,水溅得到处都是,空气闪闪发光,阿瑞蒂尔在旁边笑得很开心,就像暴涨的河水恣肆地漫过夏日的草地。
Rocco一度很有自己的脾气。就连它垂垂老矣,躺在凯勒巩身边费力喘息,都不忘用马蹄扒拉一块凹凸不平的草。它嫌它不够绿,过于丑陋。
他和Rocco选择希姆拉德的原因都不是因为漂亮。
中洲不像维林诺那样,每一寸土地都有大能者精雕细琢。在贝烈瑞安德,有些时候大自然的景象会丑得让你无话可说。野草绵延一千里之远,全是小腿高的荒草,没有鲜花,没有任何一座小山或者秀丽的岩石点缀。冷风从北方高耸的山丘长驱直入,吹得好像野狼嗥叫。
他和Rocco肆无忌惮一路奔跑,不在乎方向,不在乎时间,也不在乎会不会闯进哪位大能者的森林还是花园。遇到奥克也毫不减速,只挽弓射死它们就是。这将是属于他的土地,狰狞而壮美,巉刻而辽阔。旭日升起,他放声高歌,歌词不含任何神衹的名字,只有他自己和他的马知道。他们多么高兴,那时Rocco多年轻,多强壮啊,比世上曾诞生的任何一匹马都俊美高傲。他们向着天际线奔跑,毫无边界,旺盛的生命力从躯体中迸发出来,轻盈如暴雨中的飞燕。在那一刻,他们会永远永远年轻下去。
野草疯长,盛夏大火燎原,春风吹来又生。阿瑞恩捧着太阳驶向迷雾山脉,沉浸幽暗起伏的群山之下。他爬上还没完工的城堡最高处,跟躺在屋顶看夕阳的库茹芬分享一瓶烈酒。
“怎么了?”他盯着库茹芬的表情。
库茹芬接过酒瓶喝了一口。“你的眼睛很亮,” 他说,“我以为你在哭泣。后来发现那不是泪水,是反射的太阳的光辉。”
“你是说双树遗留的光,” 凯勒巩说,“太阳光是不会照进眼睛里的。”
库茹芬摇了摇头。“不是,” 他轻轻地说,若有所思,“是另一种明亮,和…的时候不一样。”
凯勒巩等了好一会儿,最后库茹芬也没说是和什么时候比不一样。
凯隆河对岸河堤升起,他们就在这里放走了马。这些动物在河的南岸比北岸更加安全,也更能逃离潜在的追捕。假如一切顺利,它们还会响应召唤回到他身边。
十三个精灵走进一马平川的冷飕飕的田野,就如同多年前初次来到一般身无长物。
凯勒巩没走太远就发现了第一具尸体。精灵仰面躺在草丛里,头发卷曲在身下,干枯如一段破布。他的前胸被豁开,敞开的伤口里不见内脏:秃鹫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不愿挨饿。他的五官,身体已经腐烂得看不出面目,眼眶里的积水形成一泓小小的湖,倒影着两轮月亮。他身上残余的布片能看出生前是个士兵,但盔甲已被奥克掳走,身上的首饰与武器也都不见其踪。
至少几万奥克驻扎在希姆拉德,他们潜入的成功率不会很大。没有时间埋葬死者。
很快他们路过第二具尸体,另一名精灵战士,四肢全被折断,一只手臂从上臂消失了。凯勒巩在断裂的地方看出了座狼的咬痕。然后是第三、第四、第五具尸体倒在一起。他不停留,不哀悼,直一味向前。
就这样他渐渐走进战争,仿佛他们是在穿过一连串的门,每扇门一下子打开,又一下子关上了。
死亡把各种佐料一锅烩了,各种部位的骨头都抛在地上挡道,绊住他的腿、抓住他的脚。在那些死不瞑目的亲族之间,很难、很难找到插足的地方。
土地坑坑洼洼,他们显得如此渺小。巨大的投石器留下的坑,火药爆炸留下的坑,风和雨把它们变得比记忆中大好多,简直平地创造出了小山和水潭,水潭里填满了尸体。好像这些年轻的精灵女子和男子突然都一块儿出来郊游,跳进湖里游泳似的。
凯勒巩听见身后有人惊叫。有人哭泣。有人突然开始呕吐。
十三个精灵磕磕绊绊地穿过虚幻的狂暴的黑色土地,深一脚浅一脚随时会被绊倒在地,骨头支棱着,好像随时埋伏的刀尖。他看见一张残破的脸,库茹芬脚下绊在一条胳膊或一条腿上。精灵的身体是多么精巧、多么容易被分解啊!他从自己的园丁身边走过,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不过他的胳膊被从肩膀砍掉,脸被弯刀削掉了一半,露出白花花、赤裸裸的牙齿。
园丁的母亲是芬威国王宫殿里的花匠。那孩子离家的时候,她用尽了让母亲们成为英雄的毅力,在他脸颊吻了又吻。他的父亲递给他一把小铲子。男孩咧嘴笑了,跟上猎手凯勒巩的队伍一边跑一边回头招手,像纷飞冻雨中的一点光亮。*
几万个孩子,几万个精灵,几万种歌声、技艺、和无关紧要的小脾气,几万个母亲的几十万个亲吻,几百万句叮咛、唠叨、抱怨和安抚,几百万件衬衫、鞋子、园丁铲子、旗帜、磨得锃亮的钢盔和铁甲,几千万杯香甜的米茹沃、绿叶包裹的兰巴斯、叼在嘴里吹出小曲的绿草叶,堆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烂坟场。仿佛有个疯狂的农夫把这些尸块种在地里,来年收获恐怖、痛苦和屈服。
磨成灰烬,齑粉——堆成巨大的豪兹-恩-恩登禁。【*即Haudh-en-Ndengin,阵亡者之丘】
“那是什么?” 一个粗嘎的声音从一里格开外传来,充满困惑,“喂!你们——”
奥克哨兵的话没有说完就死了,十来支箭瞬间穿透了它的身体。座狼向后蹲身发出嘶吼,最后一支箭插进两只狼眼中间。凯勒巩走到躺着的奥克和狼面前,伸手拔出箭矢,他的同伴也这样做。狼毛腥臭脏污,最后他们在沙地上擦去血污,把箭收回箭囊里。
日头在升起,寒冷,红彤彤,碧空万里。地平线上好像到处都是树林,但是近处却没有一棵树,只有这光秃秃的景象。旗杆被插在堆叠的尸体上,猩红的旗帜被人摘去,挂上一段衬衣作为嘲弄。凯勒巩把它拿下来,从他过去骑兵队长的肋骨中拔出旗杆,丢在地上。
从凯隆河岸向西北接近阿洛西阿赫,他们花了将近七天*。
越接近这座要塞,大敌的防守就越严密。如今不再能利落地杀死每个途径的哨兵,因为消失的奥克越多,大敌留在此地的奴仆就越容易发现潜入者的动向。精灵不得不弯腰躲避,有时借助小丘双手匍匐,有时躲在尸堆里混过眼目。
城堡本身的结构没有变。上百根长矛支在第三层城堡围墙周围,他眯起眼睛看着上面长矛挑起的精灵的头颅,从头骨上悬挂的徽章认出自己过去的边境巡逻小队的几个成员,还有泪雨之战以来向北侦查、再没归来的几个成员,那些更新,还没有完全腐烂,能看出依稀的眉目,睁大的灰眼睛望着无色的、光秃秃的景象。还有几个受害者不是诺多族,凯勒巩能看见他们稀疏的银色长发。这些是南埃尔莫斯的辛达族。
如果他张嘴咒骂,也没有人听见。他们躲藏的地方是工匠大厅后方的一条狭窄小巷。四周嘈杂得像一口铁锅内部。奥克小队长大吼刺耳的命令声,锤头敲上铁砧的金属撞击声,野蛮生物打架斗殴、鞭子抽在肉体上的声音,还有凄厉的哀嚎声、咒骂声不断传来。工匠大厅内部,锅炉熊熊燃烧,发出叮咣的噪声。
455年,奥克采用人海战术,军队攻进城池,淹没了凯勒巩城头部队。库茹芬和凯勒布林博死守工匠大厅不肯撤退,最后迫不得已,他们用火药炸毁了带不走的一切。石墙坚固万分,没有屈服,那本来就是为了万一实验出错不会波及外围而建立的。但爆炸的巨响传遍全城,凯勒巩在耳鸣的瞬间向后瞥了极短暂的一眼,撤退的洪流中只看见凯勒布林博的战旗,于是判断他弟弟和自己的工匠大厅一起炸死了。他没有再回头看第二眼,剑光的砍杀也不曾停顿。他和他的部队像激流里的几块石头,顽固与涌入的黑色洪水搏斗。剑刃没进黑色、粗糙的肉里已经没有感觉,但他无论如何继续作战,等最后的撤退完成才向南行军。身边的战士比原来少了许多。
“里面什么都没有,”库茹芬说给他自己听,“什么都没剩下。”
凯勒巩示意小队绕着建筑慢慢潜行,在支出的长毛和头颅阴影下藏匿行踪。工匠大厅忙碌、拥挤,小窗口没有了玻璃,滚烫黑烟从里头汩汩涌出。
他们在自己的软甲之外套上来时路上杀死的奥克的盔甲,这时被面罩里的臭气呛得不住咳嗽。他们沿着残破的浮雕攀上建筑外壁,斗篷融入外墙砖石的阴影*。期间有个奥克定睛细看,眼睛瞬间被短刀穿透,无声地倒下。在最高层,议事厅的窗外,小队短暂地停下。
“请告诉索隆大人,他必须改进这次的武器!它不好用,把我们自己的人都给毒死了。” 一个面目崎岖,好像巨石的奥克吃喘吁吁地说。它身后的墙上雕刻着巨大的八芒星徽章,以黄金秘银所饰,无法损毁,因此上面盖着一块黑布,用血红墨水画着魔苟斯的标志。议事厅里随处可见诺多族的珠宝、器具、卷起来的战旗。说话的奥克脖子上戴着一只挂坠盒,是费艾诺在凯勒巩小时候为他打的,用来在儿子到处乱跑的时候挂在脖子上,可以存放捡来的小石头小贝壳。凯勒巩长大以后一直把它放在自己的书架上。他看得出挂坠盒变形的凹痕,仿佛某种巨大异形的牙齿用力咬过,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黄金。
“没用的东西!这次没有借口!”站在它上首,身躯更宽的奥克说,“索隆大人很忙,他正在为大君王加固王冠上的精灵石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凯勒巩咬紧了牙,刹那间弯弓搭箭,瞄准了奥克的额头。
弓箭收了回去。他接着听下去,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可是它把我们的人和精灵一块儿毒死了!” 第一个奥克凄凄惨惨地说,“我们必须有更多的人手,才能补上!”
“你以为士兵是蚁窝里的蚂蚁,要多少有多少!” 宽肩的奥克说,“这地方堆了二十万奥克!下个月还会再有二十五万送来。”
四十五万。凯勒巩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奥克是从地里种出来的吗?如果世上有这么多的精灵,死亡还会让人痛彻心扉吗?
他们在原地潜伏了两个小时,等谈话结束,天已经黑透了才再次移动。工匠大厅不断冒出的黑烟污染了天空,白天和黑夜的分隔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我们去看一眼,” 库茹芬悄声说,声音镇定自若,但凯勒巩能看出他眼睛里的挣扎,“就看一眼。它们提到了有毒的武器,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从工匠大厅另一侧绕行,踩着低矮的墙垛攀上窗口。
凯勒巩最先注意到的是一罐黄色的物质,它在透明罐子里涌动,仿佛空气中浓浓的墨汁。几只奥克弓着腰捧着它,龇牙咧嘴,仿佛单是隔着玻璃罐都让它们感到疼痛。在它们脚下,堆着许多苍白纠缠在一起的肢体,有的还在抽搐。那些奴隶看着大厅中央的方向,一个格外高大的头领站在那,左手叉腰,右手挥着鞭子。
“去再找一个过来!”头领奥克叫道。它的声音粗重刺耳,盖过了吁吁作响的风箱和噼啪的烈火。“再找一个来!”
有个手下,肩胛骨像变形的树根般突出,从他身后走出来,来到大厅边缘蹲着的一排人影那,用力拎起其中一个的胳膊,提着那生物来到装满黄色浓烟的罐子面前。凯勒巩紧盯着那个新的试验品。它皮肤灰白,凹凸不平,也许是一种新的奥克,瘦得活像个骷髅,居然还能喘气,还能移动。试验品显然知道自己的命运,在接近那颗毒罐之前,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像活鱼一般挣扎,头胡乱摆动。忽然,它在挣扎中转向窗口的方向,眼睛一顿,触了电似的不动了。就在那一刹那,越过重重的奥克重兵,这生物的目光向窗口投来,那双湿黏、通红的眼睛正对着凯勒巩对视。
那不是奥克。
就在一毫秒的瞬间,窗外的猎手看见了他的眼睛,短促、微弱、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仿佛一粒极小的雪花在暴风席卷中反射星光那样微弱、黯淡、只一霎就被无穷的黑暗吞没。可是凯勒巩看见了。
那是个精灵。
他认得远古的双生树的光,认得反射这束光的眼睛。
整座大厅的四壁脚下的地上,挤挤挨挨的全是精灵俘虏。奥克脚下的是他们的尸体。
顷刻之间,没有第三个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把短刀从窗口飞进工匠大厅,穿过抓着俘虏的奥克的胳膊,将那条胳膊齐根切断,刀上的蛮力竟还未尽,直插入头领的胸口,几乎没到刀柄,才随着倒下的庞大身躯一同坠落。
短暂的一瞬间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风箱依然齐齐呼啸,烈焰熊熊燃烧,那个俘虏还维持着跪地挣扎的姿势,刚才抓着他的奥克也呆站着,盯着掉在地上的自己的胳膊,断臂切口正有黑血喷涌而出。
下一秒,奥克发出一声穿透耳膜的痛苦嚎叫,倒在血泊中,像条黑湖里的泥鳅似的剧烈扭动。与此同时,一支箭射进大厅,精灵俘虏跳起来,双手之间的绳子刚被箭头射断。他看了一眼自由的双手,一瘸一拐地扑向自己的同伴。
混战一触即发。工匠大厅外,一只奥克从侧门探头向外看,张嘴正要求援,箭矢穿透头骨将他钉在地上。就在这扇疏于防守的侧门,守门的奥克全被杀死,十来个精灵鱼贯突入。
等不远处的奥克守卫听见骚乱前来查看,工匠大厅的正门已被从内部锁住。锁是铸造进门里的——或者说工匠大厅的正门本身就是一道庞大复杂的石锁。索隆本人曾亲临试图将它拆掉,后来声称这锁已经废了,无法启动,没有必要再拆——谁也没料到它有一天还会真动,更遑论把人锁在外面。奥克士兵只好绕到侧门,那里非常狭窄,有一座秀气的吊桥,被他们涂满屎尿,嘲笑了很长时间。
他们找不到那个弓箭手。
一个接一个,踏上窄桥的奥克被利箭射死,倒在桥下的臭水沟里,身上的箭羽闪着金红交织的光。这是它们最痛恨的精灵战术。那些眼睛太好的精灵到处乱爬,只要不被发现,一个精灵可以干掉整支小队。眼见时间越拖越长,奥克索性朝着四面八方铺开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仰头等着那只鸟自己掉下来,同时大肆吹号,向主营求援。
越来越多奥克重兵聚集在工匠大厅之外,他们等的小鸟儿却没有掉下来。凯勒巩从小窗翻进工匠大厅,只见里面一片混乱,十三把精灵刀剑出鞘,闪闪发光,火焰映得每一寸刀锋沉醉狂喜,野蛮的嘶吼和疯狂的刺杀声响彻四壁。奥克人数众多,不顾一切地乱砍乱杀,但精灵俘虏们的双手已被解开。他们接过递来的刀剑,没有的就用双手和牙齿。在乱窜的肢体和扭动的尸体中间,风箱呲呲爆响,巨大的煤框轰然倒塌,煤渣扬起,四周暗如黑夜。死亡的气息弥漫周身,只剩彼此的眼睛,在战斗中飘摇,像跳动的火焰。
玻璃破碎的声音。有奥克打破了刚才的玻璃罐子,浓厚的黑暗里渗入一层棕黄的油脂般的物质,在空气里漂浮。无论是奥克还是精灵都剧烈的咳嗽起来。凯勒巩只觉得胸口被人灌了一把沙子,有一块石磨碾着沙子在他肺里生生研磨。烟雾越来越浓,他凭感觉刺向每一个奥克的轮廓,向着刚才玻璃罐所在的方向杀去。
有第二种东西被扬进空气里,紧接着,风冲进工匠大厅,库茹芬打开了通风设施,凯勒巩突然想到奥克怎么既没把它拆掉,又没顺着通风管道爬进来。很快,烟雾散去,凯勒巩终于看清战场的情况。四处都是奥克的尸体,间或夹杂着几个骨瘦如柴、不像精灵的精灵,每一个身上都盖着厚厚的灰白粉末,周围的地上、桌面上、炉膛周围全是那种灰色粉末。库茹芬蹲在玻璃罐旁边,用手按着木塞封住罐子,里面还有仅剩的黄色烟雾在流转。他手上有被毒物灼烧出的深色伤痕。
“不要用手碰。我撒的是石灰。” 库茹芬说,“幸好只有一小罐,浓度也很低。如果再多一些,在开阔的战场上…” 他停住了,“我要把它带回去看看。”
凯勒巩用石头堵住仅剩的几个窗口,然后一个个检查站着和倒下的精灵。“你当然可以带回去。我在想,”他低沉地说,“敌人堵住了所有的门,我们还能怎么回去?”
窗外一片喊声,能听得出大批的奥克早已堵住所有的出口。他在自己的领地上、一马平川的希姆拉德上,成了囚徒。
“不是所有的,”库茹芬说,居然还有心情露出微笑,“索隆连我的门锁都没换。你觉得他会换地板吗?”
“什么地板?”
库茹芬把封好的玻璃罐递给一个部下,从奥克头领胸口拔出凯勒巩的短刀,踢开尸体,跪在它倒下的地方,用力撬地板。凯勒巩看着他的动作,意识到那块石砖居然是松动的。库茹芬撬开地砖,把刀按节奏刺进下面的泥土几次,凯勒巩听见底下深处有什么喀啦一响,另一块地砖松动。他重复了两次,直到最后一块松动的石砖,露出的石门上刻着字。
——微渺者跟大能者一样。*
“哈,” 凯勒巩仰头大笑,望着焖烧的熔炉,“你用这句?”
库茹芬抬起头。他的眼睛让人恍惚间以为他在流泪,定睛一看,才发现只是反射的火光而已。
所有的精灵慢慢站起来,拿着刀、剑、背起弓,还有所有能当武器和防御的东西,围着那道小石门站在一起。凯勒巩点了点头。
“——有些功绩只能完成一次,无法重复。他的心亦当寄托其中。”*
话音未落,地下传来一声极细的机关转动声,石门缓缓洞开,露出一尺见方的隧道。
隧道的出口在凯隆河边,此处乱石嶙峋,正是南埃尔莫斯西边雾气弥漫的阴森之地。
库茹芬最后一个爬出洞口。他的手摸在一块特别的石头上,整个人停住不动了。
凯勒巩回到他身边,他求证似的抬起眼睛。
他清楚地看见库茹芬的想法,就像对着镜子找自己的眼睛那样。凯勒巩从胸前的口袋摸出那个卷好的笔记,奥克的驻防图、人数和兵力的估算、几周来北上听到的每一段黑语对话的翻译。他们在计算,他们算的结果是一样的。
至少三十五万奥克。有一会儿他远眺赤裸的平原。惟一不缺的就是死人。死人不能站起来打仗。他们杀了多少人?一百?三百?他们救下了多少精灵?五十个?七十个?
他把笔记慢慢合上。
“我从没有想过希姆拉德会陷落。” 库茹芬说,“从没有。我留暗门是为了实验发生意外的时候,我和我的工匠可以封上门,又不至于被自己的发明杀死。”
“我知道,”凯勒巩说,“我知道。”
身后有部下在向他示意,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奥克追兵很快就会充满这片田野。
他没有催促,就像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身体里,必须一点一点来,看着鲜血涌现,才能知道到底有多痛。
“我当时以为你死了。” 凯勒巩说,“我听见爆炸声,但撤离的队伍打着泰尔佩的军旗,是他领导着你的部下。”
“我不想让他看我放炸药,” 库茹芬回答。“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只是继续做我的事。”
库茹芬点点头。“那就很好。”
他的兄弟倒转长刀,用刀柄在那块特殊的石头上敲了七下。凯勒巩听见北方大地深处传开极轻的呻吟,知道整条隧道、连通着它的暗门、布满机关的工匠大厅皆一一坍塌破碎,从这一刻起成为废墟。
还剩一句,他最后还是没能将它放进这段对话里:他很喜欢那座城堡。他享受住在里面,虽然自己一生在屋顶底下待得时间加起来还不如其他兄弟的二十分之一。他喜欢那座城堡鹿角形状的屋檐,灵动十足的雕塑,巨大的红杉木一般的立柱,像风一样流畅肆意的曲线拱顶。他喜欢阿洛西阿赫层层林林的试验性建筑,喜欢树冠一样简洁孤傲的瞭望塔。
他从很远的地方骑马回家,瞥见那一片建筑出现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总是很高兴。
“他的心亦当寄托其中。” 库茹芬轻轻地说。
他们在离萨恩阿斯拉德“碎石渡口”三十里格远的地方停下扎营。凯勒巩给每个俘虏分吃一小块面包,喝一口酒。
“大人,” 被他救下的精灵说,“这吃食可真是奇怪,烫得像一颗星星、酒又冷得像一首歌。”
“吃的是兰巴斯,” 凯勒巩说,“喝的是米茹沃。你以前常常抱怨这是行军的白水。”
“是吗,”精灵裂开一口豁牙的嘴,“我以前摸过星星,尝过歌吗?”
“当然。” 他答道,转身去照顾另外的伤者。
一股不协调的寒意在他头盔下面发凉。他听见身后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暗地里走到了他的背后。他慢慢转身,面对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精灵,那个本要吸入黄色毒气的俘虏,那个脸庞苍老、目光颤抖的精灵,穿着他分给他的斗篷,奥克的短刀握在手里,正对着凯勒巩的胸口。
“你是我的俘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不是,” 凯勒巩答道,“我是你的朋友。我是费艾诺家族的凯勒巩。”
“我需要你做我的俘虏,” 精灵说,“大君王许诺…抓住你…会得到至高无上的奖赏…我们会得到自由。”他是那么恐惧,连发梢都在发抖。
“把刀放开,跪下。” 他身后的库茹芬抽刀出鞘,刀刃泛着寒光,落下就会砍断他的脖子。周围的前俘虏数量比他的部下多。他们不动也不说话。没有人拿起武器阻止,也没有人表示支持。
“不。” 凯勒巩说,向前一步,“你不必回到他身边去。”
“我正在他身边呢,” 精灵说,“他看着我,他听着我,他跟我说话呢。我的主人,他叫我回去。痛苦是他的惩罚,除非俘虏做我的豁免。”
“是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我在对你说话。”
“你不在,”精灵说,“我奉命为你镇守东边的城门,大人,我被击倒,他们把所有的俘虏捆在一起,可是你不在那里,你不在。你抛弃了我们。他们说你逃跑了。” 他痛苦地笑了。笑容在骷髅似的脸上显得毛骨悚然,双树光辉在眼窝里明灭不定,如同鬼火。“大人,有他的地方,你不在这里,你不知道如何守住一片黑暗的土地,星星不再,树与花不再,蜜糖不再,甜酒不再,飞鸟的歌声不再,过去的荣光与记忆不再,只有痛苦和杀戮。”
他慢慢地向前走,一步一步,精灵先是不动,然后对上他的目光,突然浑身一凛,向后倒退一步。凯勒巩还在向前逼近,刀尖对上他的胸口,刺进一寸,深红的血从那个伤口里流出来,滴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上。
这血将会顺着泥沟流进拉斯罗瑞尔,流进浩浩荡荡的盖里安河,冲过巴拉尔海湾,流进黑暗的贝烈盖尔海,一路流去,流去,冲上维林诺的海岸,那是他第一次开始生活、第一次夺去生命的地方。
“我记得镇守东边城门的守将,他是我的朋友,是我和我的兄弟在阿门洲的原野驰骋时身后的伙伴,我记得他的马追赶在我身后,他的歌声如翱翔的雨燕。我记得他如何英勇,如何呼喊着冲下艾塞尔西瑞安的山坡,那是寒星之下贝烈瑞安德的第一场大胜。” 他直视着精灵的眼睛说话,声音高昂、骄傲、毫不畏惧,“我记得希姆拉德的守将,如今亦赢得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场胜利。我记得安盖尔*!诺多族的塔沙之子安盖尔!”
他沾满血的手抚上刀柄,握住持刀的安盖尔的手。“我将你的名字还给你,安盖尔!我将你的骄傲还给你,因为希姆拉德最后一场胜利你在我身边,你的生命就是证据!”
安盖尔的泪水清亮而苍白,似乎把泪水的主人都吓住了。泪水呛住了他的喉咙,灌进了他的心,他现在为了摆脱可爱的泪水不停地咳嗽和抽噎,头歪向一边。他挣扎着摆脱那个名字,一直瞪着凯勒巩的眼睛,随后,黑暗的渔网松开了,他猛地双膝跪地,抽噎,抽噎,嚎啕大哭。
“那又有何用呢,大人,那又有何用呢?” 他呜咽着说,“曾属于我们的哪一个还能回来——小鸟啊,土地啊,树啊,酒啊,香甜面包的回忆啊,我的忠诚,我的力量,只剩空骨。你的兄弟已让回家的路变成一片废墟。这胜利毫无意义!我们面前只剩一条绝望之路,黯淡无光的绝望之路!”
——有些功绩只能完成一次…
“并不是黯淡的,”萧瑟的风中凯勒巩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不受他喉咙的控制,而是从更深、更隐秘的地方来,“有一束光将唯独属于我们,直到世界终结。而我们会将它寻到。”
通往阿蒙埃瑞布的路蜿蜒曲折,山脚下站着一个精灵正搭着手举目远眺,是他的兄弟阿姆罗德。
他等他们走进,瞥了一眼这支队伍,说,“这和离开的不是同一批精灵。”
“不是,” 凯勒巩说。
阿姆罗德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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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河,阿门洲的一条河,流向外环海。
*艾琳湖,不是中洲那个艾琳,阿门洲的一片湖。
*Rocco:源自@Azu-Yang 师的战马设定集。Rocco是马的意思,详细小马故事请见Azu-Yang 的作品,非常精彩,深深深深的赞美和感谢。
*这个园丁我脑子里是山姆·甘姆吉那样的人物。
*距离估算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本文暂时以卡四策马疾驰从赫列沃恩解救多米德山附近的哈拉丁人花了七天来按地图比例推算。
*斗篷融入外墙,参考弗罗多山姆在末日山上,精灵斗篷帮他们伪装石头,躲过奥克攻击。
*石灰的主要成分是氢氧化钙。库五扑盖毒气的原理是氢氧化钙与氯气会发生中和反应,生成次氯酸钠、氯化钠和水。现实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这种做法曾被尝试对抗毒气战,但效果有限。氯气在战场上扩散速度很快,单靠撒布氢氧化钙很难有效地中和大范围的氯气。对抗芥子气也是几乎无效的。
*「微渺者跟大能者一样。有些功绩只能完成一次,无法重复。他的心亦当寄托其中。」——费艾诺,出自《精灵宝钻》“诺多族的出奔”。可以看出这个密码门跟第二纪元牌的那个非常类似,只是寻找的方法不是靠信任朋友,而是纯靠本人/手下的记忆按顺序移动机关。
*安盖尔:Angal,昆雅语,镜子。
Chapter 2: 阿姆罗德|夏——Pityafinwë Ambarussa,Lairë
Summary:
“要逃你自己逃吧,”绿精灵不无怜悯地说,“逃回你兄长的保护伞底下去吧。”
Chapter Text
阿姆罗德|夏
Pityafinwë Ambarussa,Lairë
从北方回来的第二天,提耶科向奈雅汇报沿路收集的情报,那次会议演变成一场激烈的争吵。安巴茹萨被赶出会议室,几分钟后库尔沃也被请了出来,脸色阴郁,身后没关严的门里传出提耶科的咆哮声。
“希斯路姆——你疯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莫瑞跟在库尔沃身后出来,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过了一段难捱的日子,他们在北方的安德拉姆和萨恩阿斯拉德发动了几次小规模的战斗,奥克消停了许多。
提耶科从希姆拉德带回来的精灵不太对劲。卡诺花了许多时间和他们在一起,为他们歌唱,听他们说自己的经历。安巴茹萨有时也一起。他们皮肤苍白,眼瞳幽深,声音空洞,有时还会脱口叫出魔苟斯大君王的名字。
安巴茹萨和卡诺一样,都很努力地照顾他们,希望这些精灵能摆脱被俘虏时的阴霾,想起安格班之外的美好,想起尚在阳光下的一切。
这活儿不容易,你瞧,安格班之外的世界如今是什么样儿呢?这问题不好答,取决于你的眼睛看着北方还是南方。你的家在多瑞亚斯,七河之地,法拉斯(据说奥克在那儿为了找奇尔丹,把每一株草都拔尽了),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有时他回答不上来他们的问题。有时他张口回答,说起美好、荣耀、和光明来,希望像卡诺似的说出些优美深刻的鼓励人心的话来,又觉得没有自信。他在那些精灵身边很紧张,要命的是,他们也看得出他很紧张。
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觉得比起泰路,他们对他更加刻薄一些。他隐隐觉得,是因为安巴茹萨脸上烧伤的疤痕,他们觉得他和他们一样是被损坏的、无法修复的,残缺的黑暗的阴影的一部分。他们自己没有勇气从深渊里头爬出来,就要说服自己还有人和自己一块儿。
皮提雅茹萨*,他们这样称呼他,“另一个红头发的双胞胎。”【*Atyarussa,“第二位russa”】
“看着皮提雅茹萨不会令你感到痛苦吗?” 一个精灵问。安盖尔,“镜子”,那个用刀对着提耶科的精灵,难道他以为他是他双胞胎兄弟过去的镜子?”
没有听泰路的回答,皮提雅冲出了房间。
这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夏天的日头暖意融融。他干脆跳上马,向西到欧西瑞安德去找他的绿精灵朋友。阿姆罗德心里挺佩服这些南多族的战士。诺多族没来之前,他们就在这儿生活,跟奥克打游击战,诺多族走了以后,他们还在这儿生活,还跟奥克打游击战。
在欧西瑞安德到蓝色山脉之间的地区,有六条东西向的河流从西边的蓝色山脉奔涌而下,向东汇入最浩瀚、最宽广的盖里安河,这就是七河之地。
阿斯卡河是其中最靠北的一条河,越过河,再向北就是他兄长的领地多尔-卡兰希尔。那里如今被奥克占领,以阿斯卡河为界,不再向南劫掠七河之地的绿精灵。有人说,是因为最南边的阿都兰特河上的岛屿住着贝伦与露西恩,奥克对他们二人心存恐惧。
“我们听说诺多族的凯勒巩从北方带来了可怕的消息,”一个绿精灵骑在马上向他走来,“他的信使已我们传达了警告。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没有新的袭击,” 阿姆罗德摇了摇头,“不用担心,我来此不是为了传递噩耗。”
“我们准备近期增强阿斯卡河的驻防,” 他的绿精灵朋友说,“在贝伦与露西恩逝世之后,奥克很可能伺机而动。汇入盖里安的六条河就是六道防线,一道也不能放弃。”
就在两年前,贝伦与迪奥带领绿精灵在阿斯卡河发动了碎石渡口之战,战后不久就和露西恩双双离世。绿精灵看着那条金灿灿的河,“那时矮人王诅咒了所有的珍宝,贝伦就将他们一一沉入河底。那么多金子在里面,河床都变高了。”
“全都沉入河底?”阿姆罗德吃了一惊,“一件都不能带回多瑞亚斯吗?”
绿精灵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只有一样,” 他说,“他从河水中取了受诅咒的瑙格拉弥尔,带给他的妻子。在他们二人都逝去之前,贝伦命令我们将它送给了他的儿子迪奥。”
“在多瑞亚斯,” 阿姆罗德说。
绿精灵研究了一会儿他的表情,“贝伦提及了一道费艾诺的誓言,那是真的吗?”
阿姆罗德摇摇头,“这是我兄长才操心的,你该问奈雅、卡诺——顶多问到提耶科。再说,我今天回答的沉重问题已经够多了。”
他的朋友大笑起来,扬起马鞭一指南边,“今天是个好天气,我们该忘记战争,到一块不受诅咒的地方去。我们要找个好地方去游泳,你同我们一起来吗?”
阿姆罗德畅快地笑了,催马跟上。他的朋友沿路不断呼哨,看见更多绿精灵从树上下来,与他们会合。这些都是他认识的精灵。在一切分崩离析以前,安巴茹萨初次来到欧西瑞安德,就和这些精灵成为朋友了。
“好地方”指的是沙洛斯河上游的河谷。以阿斯卡河为界,向南第二条河叫做“沙洛斯”,源于莱昆迪语言中的“激流”一词。纳国斯隆德之王芬罗德就是在这里发现了老贝奥与他的追随者们。
沙洛斯河如其名,飞泻而下的溪水清凉凛冽,宏大喧腾,奔涌得如同燃烧,水面湛蓝,明艳得就像七月的天空。河边的树丛翠绿欲滴,足可媲美一千万颗宝石。柳树在微风中翩然飞舞,如一团团绿云,从浓得化不开的一片酽绿中,翠鸟像一粒闪亮的蓝色火星冲向河岸,倏然又飞进了树丛之中。天空的颜色是如此灼然明丽,是孔雀羽毛与最纯粹宝石那样的青蓝色,简直让你凝视的眼睛因其而落泪。
在阿姆罗德眼里,沙洛斯河一点儿金子也没有,却比北边那条沉满珠宝的阿斯卡河要美得多了,浪花闪闪,简直令人心醉神迷。河谷的景象唤起了他关于往昔色彩和生活火星的记忆。这简直是那个昨日的世界。
一如啊,他可从没想离开过。当时你想不到这点——你就是想不到啊。
真该带那些俘虏来这里看看。面对这般景象,在晦暗的双眼也会染上釉彩,再麻木不仁的心也该失声痛哭。他将双手浸泡在河水里,感到一种令人心痛的幸福。
他脱下软甲,卸下刀剑,把自己的深红色斗篷和同伴的深绿斗篷放在一起。他们在夏季的热风之中奔跑,玩一种绿精灵的抛接球游戏。阿姆拉斯是卡拉昆迪,身量高大,所以和几个姑娘们一队。到河口来接他的那个朋友则领导另外一队。他玩得很好,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把球从出界和落地的可怕遭遇中拯救出来。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已经跟好几个年轻的绿精灵交换了名字。
战争并没有减弱,他们还能清晰地听见奥克吆喝的声音,在这宁静的空气里在林间传扬,它们似乎在干什么重活儿,丑陋的歌声和号子声一阵接着一阵,听得人直皱眉头。
下半场对面换了人,发球直往他肚子上扔。他捡起球用力丢出去,对面打回来,发出一声巨响,他冲向球,和同伴“砰”一声撞上。红发和棕发融为一体,欢笑声在树下回荡,直冲云霄。他们互相开玩笑,善意地攻击彼此的身高、头发、还有“愚蠢的伎俩”,嗓子都笑疼了。
他们都那么欢乐,俊美,强壮,心脏怦怦跳动,脸颊红润,炽热的血液源源不绝。
阿姆罗德倒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吃了好几束自己的头发。他放声大笑,跳起来一头扎进河水里,撞到他的朋友箭一般追上去,入水姿势比泥鳅还灵活。最后绿精灵纷纷跟上,棕色的皮肤在水中如同树枝,他们身上的绿衣服像曼妙的海草一般舞动。
阿姆罗德闭气的本事没有绿精灵那样好,他在水底潜一会儿就要上来换气。
微风在柳树间吹过。他突然看见远方阿斯卡河上有什么黄色的东西漂浮起来,如同一层薄薄的雾气,又像一面轻纱在空中招摇。
“嘿,” 他在水下轻轻推了推旁边的精灵,“那是什么?”
一颗棕色的脑袋从水里钻出来,使劲甩甩,空中刹那之间充满了闪闪发亮的钻石,“阿斯卡河上?兴许是受诅咒的辛达金子在跳舞吧。”
“金子会跳舞吗?” 阿姆罗德嗤笑起来。
“谁知道,” 绿精灵耸耸肩,“维拉在上,那可是被诅咒的金子呀。”
“要不要去看看?”
“那边树林里有好几个哨兵呢,”绿精灵欣然微笑,握住他的肩膀摇了摇,仿佛他是自己家那个瞎担心的小孩,而不是比他们大了好几百岁的外族领主,“我们会没事儿的,亲爱的红头发,我敢肯定。”
“真好,” 阿姆罗德知道绿精灵的哨兵十分敏锐,他们以各种各样的鸟鸣声传递消息,什么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我这一整年都想听到这句话。”
可是,当他下一次上岸换气的时候,阿斯卡河上弥漫的黄色还未散去。不止如此,它们似乎扩大了一些,就像南塔斯仁山谷中的浓雾。但是,一如见证,这不是雾该有的样子。这团黄色的东西格外浓郁厚重,它们没在风中散去,而是以缓慢的速度变大、稳定地移动。他在欧西瑞安德住了足足五百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他努力伸长了耳朵听北边的动静。可是,别说哨兵富有深意的鸟鸣声了,阿斯卡河那边根本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奥克喊号子的声音也不见了。河边的树垂头丧气,似乎不太健康,但那也有可能只是阿姆罗德的幻觉。他看见黄色烟团里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听见奇怪的人声,也许是奥克发动了袭击。河边的哨兵正在抵抗。
他吹了一声呼哨。水里玩耍的绿精灵纷纷探出头来。
“看到什么情况了?”
“我说不清楚,但那边的雾不对劲,”阿姆罗德说,“我们最好准备战斗。”
于是,大家爬上岸,穿好衣服,手持长刀和利剑。弓箭手向着那团黄色云块射箭,可是箭穿雾而过,仿佛就是一阵普通的云雾。
“也许是奥克生火烧的烟,”绿精灵说,高举着剑,“为了掩护它们的进攻。”
“可恶的黑暗生物!”
“奇怪,一点奥克的动静也没有。”
“维拉保佑,不是河底的死矮人变成冤魂披着金子来复仇了。”
“他们活着的时候被我们打败了,难道死了就更可怕吗?”有人笑着说,于是气氛又变得轻松了。
西边榆树林里的绿精灵居民纷纷从家里出来,走到河边的林地里观看这奇怪的黄色云团。现在它显得更近、更庞大了,从某个角度看甚至还很幽美,像空气中涌动的海水,翻卷飘忽,波澜起伏。有人提议喊来都伊尔温河一带的长者,可他要等一会儿才能赶到前线,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举起武器,小心警戒。
雾的内部什么也看不清、听不着。没有喊杀声,也没有兵戈碰撞的声音。北方一片寂静,甚至呼唤哨兵的努力也没有得到回应。在沙洛斯河边,鸟儿欢快歌唱,可是阿斯卡河上,原本歌唱的鸟儿却悄无声息。
它像一条奇怪的横着移动的金蛇,西侧榆树林里的绿精灵最先和它接触,因为风在那儿吹得最起劲。
阿姆罗德看见,西边林子里的绿精灵似乎正和雾里的什么东西交战,不时传来尖锐的攻击和惨叫声,仿佛激战正酣。金蛇肚子里传来绿精灵的求救声,恐怖的哀叫一阵接一阵。突然,几个精灵冲出迷雾,发疯似的像南方逃走。他们冲进河水,有一些再没能爬上来。
“那雾里有敌人,” 绿精灵的一个指挥官说,“敌人在袭击我们,快准备反击!”
“不对,雾里有毒,”另一个绿精灵说,她曾参加了贝烈瑞安德第一场大战。德内梭尔王陨落时,她就在他的身边,“安格班的黑雾会让你很不好受,可它不会把精灵吓得满地乱爬。”
说满地乱爬毫不为过。西边的绿精灵同胞正疯狂地逃命,有些被他们的同族救起,只顾痛苦得瘫倒在地,号叫哭喊。
就在这时,在沙洛斯河的这一段,黄雾飘到了他们面前。阿姆罗德握紧了剑,只觉得一阵金色海浪滚滚而来,视线所及只有金色,好似暴盲,他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恐惧占了上风,这烟雾让鸟儿鸦雀无声,简直比魔鬼还要黑暗。在他右边,一个绿精灵手持双戟冲进雾里,另一个紧随其后,绝望的哭喊声连成一片。
“这雾不对劲!”他嘶吼一声,“快撤退!”
他的绿精灵朋友严肃地看着他,“我们要等指挥官来。六条河是六道防线,一道也不能轻易放弃。”
“来不及了,” 阿姆罗德说,“这雾可能会杀人。”
一双双棕眼睛与灰眼睛对视。阿姆罗德感到被风吹干的衣服此刻又被冷汗浸透。“诺多族就是这样轻易放弃他们北方的领土的吗?” 和他一起玩球的姑娘问,“在尼尔耐斯·阿诺迪亚德的平原上,就是这样不战而降吗?”
“两年前贝伦大人带领我们与矮人战斗,那时我们也失去了许多亲族,却没有放弃阵地。”
是啊,是啊。阿姆罗德真希望他跑家门时候想着带上阿姆拉斯,或者卡诺一块儿来就最好了。他能说清楚泪雨之战大家为什么要撤退,还有提耶科或者莫瑞也会知道怎么办。哪怕是库尔沃在这也有用:一如啊,这雾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往后撤一条河吧,到莱戈林河的山谷去,那里的山丘会挡住雾气,”阿姆拉斯徒劳地说。从第二条河,到第三条河,这中间可是好大一片林子啊。
“要逃你自己逃吧,”绿精灵不无怜悯地说,“逃回你兄长的保护伞底下去吧。”
阿姆罗德还没想出该如何争辩,黄雾就吞没了他们。仿佛一条毒蛇钻进喉咙,一股尖锐的刺痛烧穿胃部,阿姆罗德强撑着没有跪下。
“我不当懦夫,但我拒绝和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作战!” 他大喊道,一张嘴就感到无数条恐怖的细蛇钻进了胃里,剧痛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我的朋友!快跟我离开这里,我们还会回来!我绝没有放弃沙洛斯的土地!”
他确信有人听见了他的喊声,挥舞双手疯跑,一跑出黄色云团的范围,立刻觉得自己又能够呼吸了。有四五个精灵跟在他身后奔跑,令他稍感欣慰。他再次挥舞双手呐喊,惨叫声,哀嚎声,让这种呐喊产生了极为恐怖的效果。很快,成群的精灵在惊慌中溃逃,跌跌撞撞穿过枯死的森林,试图躲过移动得越来越快的云团。
午后的风速加快了。有人赶不上风的速度,被黄雾一口吞下,立刻双膝跪地,双手揪住衣领,发疯地拉扯。整条战线逐渐瓦解,因为稍作犹豫,就会被雾逮住。时不时有个精灵从雾中挣扎逃出来,体力不支,被他的同伴扶住,两人一起淹没在金色的死亡中。
有人跳进河里,拼命向对岸游去,却没能坚持到终点。阿姆罗德浮在河中央,尽力帮助游到一半的精灵渡过河去,但是黄雾追得很快,整条河面很快被覆盖,仿佛大蛇盘居其上。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牙钻进水里,游到对岸向南后撤。从第二道防线沙洛斯河开始,到第三道防线莱戈林河中间的丘陵间,每个精灵都惶恐不安。假如成千上万的奥克袭来,假如来的是炎魔、蜘蛛、甚至是龙,没有一个绿精灵会胆怯。他们会在森林里打最擅长的战斗,按部就班,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瓦解敌人的军团。他们会坚守自己的土地,战斗直至全军覆没,与土生土长的森林共存亡。
然而,从北方来的是一种全然未知的恐怖。它像沉入河底的黄金一样无可对抗,又仿佛是黄金同等的道德考验。英勇的战士殊死抵抗,不知道自己的在对抗什么,却劝阻同伴回去。阿姆罗德听见不止一个精灵咒骂他的名字,指责他造成了士兵们丢盔弃甲地逃跑,正如某些传言中费诺里安在尼尔耐斯·阿诺迪亚德的战场上一样。
阿姆罗德不是一个天然的领袖,他只能不断地吼叫、呐喊、哀求:向南去吧,向莱戈林河去,雾里有毒,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要送死?我们只要等风吹过再回来就可以了啊!
再往南,莱戈林河岸边的守将一脸困惑,没人确切地知道为什么要逃跑,只能认为是奥克发动了大规模的袭击。可是,风里没有一点奥克的呐喊声,逃亡者身后没有乌黑的箭羽紧咬不放,天边更没有炎魔的火光。
最后,狂风大作,黄雾终于减退,眨眼之间被吹进更高的空中,吹进云里,吹进蓝色山脉无尽的尖峰和深谷里。
危险过去。阿姆拉斯这才允许自己摊倒在地。他的嗓子由于不断大喊已沙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听见绿精灵惊恐的争论声,听见有人在向他提问,可他实在太累,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几乎不认得天上的太阳,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是太阳纪元一个日光昏暗的下午,这里是欧西瑞安德的莱戈林河渡口。他身边的绿精灵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正照料伤者,彼此交谈。四周传来一阵悲伤的低语,与哀歌融为一体。活下来的精灵和莱戈林河原本的守将正商量着如何恢复北方两河的守卫。现在,阿斯卡河与沙洛斯河合起来,欧西瑞安德三分之一的土地上没有一个战士。
阿姆罗德心神恍惚。周围的绿精灵如此陌生,他认出几个下午打球时的朋友,可那些年长的,他最亲密的朋友们,自他踏上中洲以来就欢迎他的亲族,他却一个也没找到。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北走,一步一个趔趄。有几个绿精灵上来扶他,可是他摇摇头,片刻之后又只剩自己一人。他想他的朋友们,如同小孩子在家受了委屈,一定要跟狐朋狗友抱怨一番才痛快。他的脚趾碰到了沙洛斯河的河水。下午他们在这里游泳,他的绿朋友像是一棵棵优美的水草。他跌进水里,跌进水中的一具浮尸身上。尸体脸朝下趴在水中,他把他翻过来,与他的朋友对视,尸体的脸色蜡黄,好像戴了金色的面具。他轻轻拥抱他的朋友,然后松开手,放他随波逐流。自己一个人向北泅渡,孤孤单单,轻如鸿毛。
他靠着本能飘过河水,攀上河岸。越往前走,他心中的恐惧就越深,眼睛不断刺痛,害怕自己即将看到的景象。然而一种幻觉的希望催动着他,让他甘愿欺骗自己,希望来到数小时之前的那片林地,他的朋友会在这儿等着他,邀请他一块儿去游泳。附近的树上全是绿精灵亲族,有些在放哨,有些在戏耍,有些伴着鸟儿歌唱。
他来到的是一片填满尸体的恶臭的湖。天地间所有植物都枯萎焦黄,前一天鲜活的榆树痛苦得卷曲着,发出金属似的沙沙声,枝干如同挂满金箔,像一种怪诞荒唐的艺术品。
他恍惚回到了母亲的工作室里,地上满是栩栩如生的雕像,只不过它们不是大理石柔美的洁白色,而是涂满了恐怖的黄色,一种厚厚的、油脂似的东西覆盖在他们的皮肤上。他们的脸庞还如此鲜活,保留的生前的容貌,神情却不似微笑细语,而是充满狰狞,仿佛身处最安格班最深处的噩梦之中。裂开的嘴角涂满了斑斑点点的绿色黏液,空气里充满强烈刺鼻的气味,驱之不散。
林间是纯粹的死寂。没有蚊虫,没有鸟儿,也没有嗡嗡作响的蜜蜂,因为连那些小生灵都一块陨落了。
他怎么向阿姆拉斯讲述这个场景?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的兄弟如何能想象这样的恐怖?生灵涂炭的景象会把最美好的心灵吓得发狂。这怎么能是欧西瑞安德?七河之地怎能经历这样一个七月?谁能想象。
他跪在林地中央,一直到天黑。然后咬牙爬起来,握紧手中的剑,接着向北走去。他游过沉着黄金的阿斯卡河,尽力没有触碰那些受诅咒的珍宝,现在那条河的表面也布满污黄。他爬上对岸,疲惫让他浑身剧痛。现在,他站在他兄弟卡兰希尔的过去的领土上了。
没有奥克发出吼声,表示发现了他的到来。他在夜色中独自前行,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被一种纯粹的怨恨驱使着前进。他所有的行囊都丢了,他根本不记得它们,只毫无知觉地握着手里的剑,仿佛那是它身体的一部分,是他前臂的延伸。
可是没有一个活着的奥克供他砍杀。从夜色降临到日光升起,从阿斯卡河,一路走到多米德山脚下,哈烈丝的父亲曾生活并战死的地方,他所见只有绊倒脚步的奥克尸体。他们都死了。和绿精灵一样全身蜡黄,满脸恐怖,狰狞万分。
他走了一天一夜,慢慢清醒过来,明白不可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到沙盖里安的都城去,更不可能独自杀死在那里驻守的几万只奥克。他想起得把消息带给南方的许多亲族,带给他的兄长们。于是他转身向南走去。
又过了一天一夜,他才接近阿斯卡河的边境,看见河水冲走了表面覆盖的黄色毒物,河底的金子在太阳光下生者妖异的光。
河边站着一个人影,黑色斗篷,黑色兜帽。曼督斯的仆人来接他离去就该是这幅装扮。
“我还不能死,” 他说,“我必须回家去。”
“我知道。”曼督斯的仆人用库茹芬的声音说,“皮提雅,卡诺让我来找你。” 来人摘下兜帽,阿姆罗德这才认出他的兄长。他实在太疲惫、太厌倦,感知虚弱不堪,一个精灵在他面前就跟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他恍惚地跟着库茹芬回到阿蒙埃瑞布,就像一缕游魂在人世间遨游一日,又回到了冥府。
他发不出声音。无论卡诺和提耶科给他用了什么药,无论泰路和奈雅怎么询问,他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卡诺放弃了。提耶科和奈雅的争论愈演愈烈,他必须承担起防守的重任,没有办法再浪费时间。提耶科又一次去了北方,卡尼斯提尔被补给问题这折磨得焦头烂额。“可怜的皮提雅”被丢给了库尔沃。
考虑到阿蒙埃瑞布本来并不丰富的武器库,库茹芬本人有时比卡兰希尔还忙碌。他带阿姆罗德进了工坊,给他一把椅子,然后拿出一块铁锭开始敲击,全神贯注打造一柄新剑,似乎对自己的弟弟毫不理会。
阿姆罗德独自坐着,感到如释重负。
金属敲击的声音极有规律,有很长时间,阿姆罗德只是听着铁锤落下,看着火光在炉膛里明灭,木炭燃烧、消失。他突然看在自己的红发在风中颤抖,如火焰一般将他自己温暖地包裹起来。他发现自己的思绪开始旋转,沙洛斯河边的场景历历在目。
“我…”他发出一个字,“他们…”
“是。” 库茹芬表示听见了,但没有看他。
他的声音突然回来了,词句争先恐后地从他喉咙里涌出,一同归来的还有他的泪水。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为他的朋友哭过。他说起那场逃亡的每一个瞬间,每一具倒下的、被他发现的尸体,最后语无伦次,蜷缩成一团在地上嚎啕大哭。
“是毒气,” 库茹芬用工匠那种特有的冷峻的声音说,对他的哭泣崩溃无动于衷,甚至手上的铁锤还在匀速敲击,“它给奥克造成的伤亡和精灵一样严重。至少我们可以知道短期内不会再有一场这样的袭击了。”
“我逃跑了,” 他说,“我当了懦夫。”
“你不是,” 库茹芬说,“我认为你的做法很明智。跟着你跑的精灵都活下来了,没听你的话的那些都死了。”
“这一切本来可以避免的!”
“也许。” 库茹芬说,“但个人而言,我很高兴你逃跑了。”
他知道库尔沃说的有道理。他知道,奈雅和卡诺也会这么说。但在心里头他觉得不是这样。他看着库茹芬毫不动摇地工作,忽然感到一种暴烈的愤怒,几个月前一场会议的记忆回到眼前。
“你早就知道,” 他听见自己说,“你当时说,你在希姆拉德发现了一种新的黑暗的造物,一种毒物,你还没找出解毒的方法——可你没有告诉他们,是不是?你和提耶科的信使只说了奥克数量的事,却没有提及毒气。” 胸口针扎般刺痛,太阳的余烬在那里一点一点熄灭了。“你害死了我的朋友,库茹芬威·阿塔林凯,你害死了无辜的精灵,又一次,又一次!为了什么?为了你扭曲的好奇心,想看看毒气有什么作用?为了权力,还是阿斯卡河底的财宝?这就是你唯一擅长的,是吗?”
他的朋友死了,那些令他骄傲的、五百年来坚固不变的绿精灵盟友伤亡惨重,而他无能为力,除了令人鄙夷地逃走。他无法表达自己多么痛苦,甚至无法说给双胞胎兄弟听。那种痛苦和吸入口中的雾气一样,深深留在肺腑深处。顺着他的血液流淌、在骨头深处扎根,留下一颗腐烂、黑暗的种子。有一个细细瘦瘦的幽灵在他视线的角落,一道黑色的影子。
库茹芬脸上毫无反应,只是阿姆罗德每说一句话,他的全身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一次,像一条在挨冻受苦的狗似的。颤抖得很轻,只有见过黑色华袍在昏暗厅堂里一瞬间无法控制地惊恐交加的人才看得出来。
阿姆罗德夺门而出,一瞬间掀起的风吹熄了炉膛里摇摇欲坠的火。库茹芬手上一偏,未成形的剑胚便裂开一道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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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恩阿斯拉德之战,是贝伦生平最后一战。他亲手杀了诺格罗德之王,从他手中夺回了矮人的项链,但矮人王临死前诅咒了所有的珍宝。贝伦惊奇地凝视着费艾诺的宝钻,它正是他从魔苟斯的铁王冠上挖下的那一颗,如今被矮人以巧艺镶在黄金与众多宝石当中,闪闪发光。他在河水中洗去了沾染在项链上的血迹。待到战事结束,多瑞亚斯的珍宝都沉入了阿斯卡河。从那时起,这条河便改名为“金色的河床”拉斯罗瑞尔。但贝伦取了瑙格拉弥尔,回了托尔嘉兰。」——钻22章多瑞亚斯的覆灭。矮人诅咒的珍宝此时也包括精灵宝钻。
*大部分时候用了昆雅昵称,只是因为我感觉这样比较符合小六的心态和说话方式。
Chapter 3: 库茹芬|秋 —— Curufinwë Atarinkë,Yávië
Summary:
“当我们不去看它的时候,镜子会记得我们吗?”
“也许会。也许它们从世界的另一面看着我们,一个充满光线、左右颠倒的世界。”
“那么,它们是我们在没有黑暗的世界里的那一部分?”
===“——你这懦弱虚伪、毫无荣誉可言的卑鄙小人!诺多族英勇作战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在战场上,” 库茹芬好脾气地回答。
Chapter Text
愤怒的叱责还在空气中回响,猩红的光从剑坯的裂痕透出来,库茹芬放下锤子,松开那块变形的铁。双手麻木,瑟瑟发抖。他盯着它们。这双手经过了一百九十余个双树年和五百零五个太阳年,现在正缓慢地抖动着。可是他并没有命令它们发抖啊。
暗红的火在炉膛里摇晃,发出一声哀叹般的喘息。他打不定主意是否该重新打一把剑。对付有毒的空气,一把不会折断的剑听起来不够明智。他自己的剑就在不远处,是他在安格锐斯特*被抢走以后重新打的。现在因为一把奥克的弯刀挂在它旁边,金色的光泽在剑刃剧烈闪烁,简直像有人把它放在铁砧上敲打似的。
“嘘,”他用指关节在剑身轻轻摩挲,“好了,好了。我也不喜欢它。”
奥克弯刀做工粗糙,质地不均,丑陋得令人发狂。可是被解救者安盖尔用它刺进了凯勒巩的胸膛,伤口过了两周才愈合。梅格洛尔认为刀上没有淬毒,伤害他的是其中污浊的邪恶。大敌的锻炉中蕴含的邪恶与毁灭欲望,是一个精灵工匠永远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
库茹芬不能想象,怎么有人造出如此令人厌恶的作品还没羞愤得把自己投进火里烧死。这把刀在他的工坊里挂得越久,他就越这样认为。一个自诩创造者的存在,如何能容忍自己的造物丑恶至此?
“去想象大敌的心思,只会伤毁你自己的心,”几天前,梅格洛尔这样告诫他,边说边伸手要把弯刀拿走。库茹芬拦住了。
“你认为大敌的下一步进军会从哪里来?” 他突然对自己的兄长发难,“酝酿出如何的邪恶所为?”他猛然一指实验台上那涌动不休的黄色浓雾,“而这又会被用在什么地方?”
“我记得你曾推测它是一种针对俘虏的刑具*,无法被用在战场上,”梅格洛尔微微皱眉,“而奥克的数量和可能的行军轨迹,就像我和奈雅讨论的那样,要么沿着盖里安河南下,要么积聚足够的数量,彻底占领埃斯托拉德以南的平原,对阿蒙埃瑞布形成足够的威胁。”
“这是你的打法——或者奈雅的,” 他纠正自己,“有多少次,大敌证明他的谋算超过了我们所能想象到的黑暗的极限?”
“那也不意味着我会容忍自己的兄弟去那种境地探求一番!”梅格洛尔厉声说。他静静地凝视着库茹芬的眼睛,目光是那么明亮威严,片刻之间,周身熔炉不曾驱走的黑暗都为之怯步,“库尔沃,260年芬巩在埃瑞德威斯林第一次击败格劳龙的时候,我对你说过,屠龙者的胜利并不来自于成为恶龙,而在于他身上永恒的截然相反的东西。你并不需要用一个黑暗的谋算去挫败另一个。”
库茹芬听得出来他意有所指,但梅格洛尔没有点破。芬巩的高尚在桑戈洛锥姆救了他一次,在阿德嘉兰又救了他一次,在安法乌格砾斯则没有。但那全是凯勒巩和库茹芬的错,他们的黑暗心思令自己失去了纳国斯隆德的力量,还让诺多族失去了多瑞亚斯的支持。
可为什么卡兰希尔遭到了背叛?他总不能也是因为送走了一个堂兄弟而遭了报应吧。安格罗德的死纯属是自己不幸。
“今天的阳光很好,”梅格洛尔训诫完毕,又变回了温柔的诗人,“到外面的草地上来吧。你远离其他工匠,独自在这昏黑不透光的小匣子里坐得太久了。”
他跟着梅格洛尔走到院子里。一个哨兵骑马赶来,报告西边绿精灵的领地好像发生了变故。
“好像有一条黄色的大蛇从阿斯卡河上腾起,”他说,“只不过不是真的蛇,是某种云雾之类的东西,我们看见它从树丛中间穿过,往沙洛斯河一带去了。”
原来。库茹芬用尽了全部自制力才没有当场跪倒。
“皮提雅没有带回消息吗?” 梅格洛尔冷静地问,“他应该就在那里。 ”
皮提雅什么时候又出发去了欧西瑞安德?一如,他真想跪在梅格洛尔脚下匍匐痛哭,永远不要爬起来。如果皮提雅遭遇那种毒气…如果他试着战斗,只会吸入得更多…
“我要去看看,”他不等梅格洛尔应允就转身冲向马厩,牵了一匹最快的马就走,“我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的确弄明白了。在为时过晚的时候。
阿姆罗德冲他咆哮,嗓音里有一种沙哑,仿佛含着沙粒,总想咳嗽,这是以前绝对没有的。就像凯勒巩胸前留下的深色疤痕,以前奥克的普通刀刃是做不到的。
他开始构思一种防毒面具,拥有足够的过滤系统,把那黑暗的邪恶挡在外面。可是来得及吗?等他做好这一切,大敌是否将取得新的成就?下一次是什么,他又怎么能知道?那条黑暗的路没有尽头。就算有,梅格洛尔也不会允许他去看一眼。
诚然,大敌不在乎自己的子民伤亡几何,假如奥克算得上是他的子民的话。如果精灵的技巧注定比不过大敌的残酷,如果刀剑的劈砍注定比不上黑暗生物的繁衍,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多么可笑——埃尔达的种族弱点:不够邪恶,不够黑暗,不够能成为有效的杀戮机器!
多么可惜——孩子们,让我们历数米尔寇卓越的造物,先是奥克,然后是炎魔,再是龙…
一块龙鳞挂在墙上,是芬巩打退格劳龙以后送到希姆拉德的。当时希斯路姆为周围各领地都送来许多片,数量之巨让库茹芬一度坚信他的堂兄大约是在冰峡求生之际修炼了一手专业刮鱼鳞的好本事。
他的玩笑没有得到多少赞同,他的专业判断得到的支持更少。当时,库茹芬在庆功宴上拒绝相信龙已经被打败,认为这是一条幼年生物。可是芬国昐问它到底能长多大,他却答不出来。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生物唯一的弱点在肚腹,必须顺着龙鳞剥落的位置刺进心脏。库茹芬和凯勒布林博画了许多推测的解剖图,研究怎么应付龙。
他手上的龙鳞带着极难察觉的纹路,像一块贝壳,随着岁月的年轮生长没有尽头。
当鳞片长得足够厚,一条龙必须被杀死两次:一次砍下龙鳞,一次洞穿心脏*。关窍在于第一个砍下龙鳞的勇者会在那瞬间被龙低头喷出的烈焰烧死。
尼尔耐斯·阿诺迪亚德。他眼看着那条龙第一次被杀死。阿扎格哈尔拼尽最后一击将斧刃砍进了格劳龙的肚腹。他砍下的龙鳞使得他的继任者将黑剑刺进了那畜生的心脏。
但假使不是这样呢?二百年前的阿德嘉兰,芬巩不是也砍下了许多龙的鳞片吗?龙再次现身的时候,鳞片全都长好了。在图林杀死格劳龙之前,还有多少继任者尝试过?
在他的梦中,安法乌格砾斯*平原变成了图姆哈拉德*平原上,阿扎格哈尔在巨龙阴影下挣扎的身影变成了凯勒布林博。传言说图林带领纳国斯隆德的大军悍然迎战,但巨龙却夺走了他的心神,他离开了战场,对周身精灵的呼唤充耳不闻。传言提到欧罗德瑞斯陨落,芬杜伊拉丝惨遭杀害,吉尔-加拉德向西沿着纳格洛河顺流而下,逃到了巴拉尔岛。
传言没提到凯勒布林博。
一条冰冷的蛇在他骨头缝里游走,他小心地赶走那个最可怕的想法,就像脑后取出一片尖尖的碎骨头。
以前的邮差卡黎娜*来找他。她是个瘦小、孱弱的女子,以前在沙盖里安送信。卡黎娜过去是个活泼、爱唠叨的姑娘,她认识跟随费艾诺出奔的每个精灵,还会说几句塔利斯卡语,给埃斯托拉德的伊甸人送信。那时候谁见了她都高高兴兴的。【*Calina,昆雅语,n光明、n光、a明亮的】
455年以后,她在南方给逃往的精灵传递噩耗。在战时,卡黎娜成了一个可怕的名字,她的模样也越来越不讨人喜欢。她的脚步声令人恐惧。她带来前线的消息,带来领主写的信,上面用通用的辛达语说:“您的儿子在战场上光荣阵亡。” 卡黎娜送了好多封这样的信,她的到来唤起哀叹,她的离去伴着哀歌。后来有一天,她给自己送了一封信。第二天又送了一封。那天她几乎死了。
但悲恸没有杀死她。卡兰希尔解除了她的职务,按照病人的待遇妥帖地照顾她。可是卡黎娜不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退休了:她依旧外出,戴着那顶绣金线的小斗篷,沿着城中各条小道把阿蒙埃瑞布的每一家精灵都拜访一遍,给人送信。
她认为自己还是个讨人喜欢的邮差,还能给人带去好消息。哀伤,这位埃尔达的死神,没有杀她,而是从她身边无情地走过。从此她只想给人带去好消息。她收藏她四处捡来的纸片、信封、小布条,拿它们当作信件来分发。她四处告诉人家,那些被认为已经死了的亲族,其实只是离开去游荡,就像绿精灵有时候做的那样,不久就会回来了。
库茹芬打量着她放进他手里的信封。那是梅格洛尔写给他一封信,只是上面没贴邮票。信很啰嗦,但意思很简短:用十六中不同的思路证明了库茹芬和凯勒布林博对修辞学的理解都是正确的。这在今天看上去像个笑话,但字迹真真切切是他兄长写的。库茹芬看了一眼日期,才模糊想起那时他儿子刚开始学习公共演讲的艺术,结果就是,他只对单个的词语感兴趣,好像更乐意把它们从舒舒服服的句子里拿出来,举到空中端详,用棍子戳来戳去,好像一只猫兴味盎然地把物品移到它不属于的地方。库茹芬写信给梅格洛尔:
“——烦请稍作解释,以便我能更好地教育一个未成年的精灵。当然,倘若你愿意把他接到豁口亲自教育,那就太好了。” 梅格洛尔没有回复,这可以理解。后来他和凯勒布林博投入秘银合金的研究,两人都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他都不知道梅格洛尔还写了这样一封信,劳心费力地证明自己的弟弟和侄子都有可取之处。
“多谢,”他说道,“这封信让我很愉快。”
卡黎娜点点头。“他很快就回来了,您的儿子。”
“当然。”
“不过时间要长一些。凯勒巩大人的狩猎队总是走得那么远呢。”
“我想也是,” 他说,“我希望你的丈夫和儿子也很快就能回到你的身边。”
卡黎娜笑起来,“是这样,大人。我得到了消息。” 一道活泼的光在她眼里闪烁,“他们俩到埃斯托拉德的伊甸人那儿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库茹芬跟着凯勒巩北上的时候,收敛过他们的骨骸。
“谢谢你,卡黎娜,” 他说。
“很高兴为您效劳,大人,” 她笑着,轻快地走进黄昏里,影子在身后好长、好长地拖着。
管理邮政的精灵一开始时打算让她住进病人的疗养院去,不能外出。但是那样她也许会在哀伤中死去,所以卡兰希尔签了一份特别许可,可以四处漫游(她自己不知道有这么个许可存在)。不久前,梅格洛尔心血来潮,叫卡黎娜把写着短诗和乐篇的信封送给不同的精灵,这是一种令人受欢迎的鼓舞,只是她现在不识字,送不到特定的人手上。
他把工坊的门在她身后关好。在阿蒙埃瑞布,除了卡黎娜,没有别的邮差会来找他。这里的工匠会当面给他送报告。不会有信来。不会有一只渡鸦,一封信,一条消息。
他重新读了一遍梅格洛尔的信,看到“泰尔佩是个很聪明的小精灵”,忍不住微笑。他认为他比梅格洛尔要了解凯勒布林博:勇敢,优秀,善良,美好,温良,忠诚,天性乐观,吃苦耐劳,天赋异禀,极有才华。
但绝不是那种聪明。
不是说他不同意库茹芬的政治见解这件事。他不应该同意造那座桥。凯勒布林博是纳国斯隆德最优秀的工匠,理应在这种事上有一些政治权力。
“——你这懦弱虚伪、毫无荣誉可言的卑鄙小人!” 纳国斯隆德的大臣曾质问他,“北方诺多族英勇作战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在战场上,” 库茹芬好脾气地回答。
他该再补充一句:不推荐前往。更不推荐修一座桥,把你的家和战场连起来。
等你的儿子在你梦中的龙焰里惨叫,你就知道什么叫荣誉了。火烧在他父亲的伤口上,希姆拉德,烧在他梦里的纳国斯隆德。纳国斯隆德没有信来。凯勒布林博要么追随吉尔-加拉德离开那里,要么追随芬杜伊拉丝死在那里。
这归根到底是他自己的错。离开纳国斯隆德的时候他简直心满意足*。他在隐匿王国建了许多门*,他的演讲,这个王国从此再也不敢公开作战。除了刚多林,整个贝烈瑞安德都找不到比纳国斯隆德更安全的地方了。
人可以在针尖上生活多久?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幅地图,放出的渡鸦没有一只回来。
夜幕低垂,星星挂在天边,灯火依稀明灭。只有到了漆黑的夜里,大雨瓢泼,才能有一些安全的样子,但是充其量也只是飘忽的、不牢靠的、小小不言的安全。
芬罗德*坐在一颗开得很好的桂花树下,双眼明亮,神情愉快,比库茹芬的回忆中更为俊美。不过这种感觉很可能是由于王座前那场争吵的对比产生的。
夜风潮气弥漫,雨水穿过繁茂的枝叶,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深蓝色的穹顶下,金色的花瓣和洁白的水珠都变成了明亮殿堂的点缀。芬罗德穿着礼服长袍,料子柔软细腻,在505年的贝烈瑞安德显得极不合时宜。瑙格拉弥尔如一捧盛开的花束缠绕在他脖颈上,光辉四溢,价值连城,比卡兰希尔含辛茹苦在阿蒙埃瑞布所恢复的一切物资加起来还要贵重。库茹芬移开了目光。
“你听到他们了吗?” 芬罗德问,“酒足饭饱,志得意满,酣然吟唱,嗡嗡作响。”
“谁?”
“所有的死者。秋雨来得这样晚,你没听到他们干渴得嘎吱作响吗?现在,那些骨头都浸透了泪水,唱起欢乐的赞歌。”
“死人会唱赞歌吗?”
“会,”芬罗德笑了,“你没有听见过吗?”
“没有。”库茹芬说,突然注意到项链上闪闪发光的石头,仿佛一只苍白的眼睛。
芬罗德站起身,从树盖下走到明亮的庭院里。“库尔沃,你什么也听不见,”他温和地说,“你的耳朵尖得像一对桂花树的叶子。可是你却只顾喋喋不休,因此什么也听不见。”
“我喋喋不休了吗?” 库茹芬问,“送你到妖狼口中的同伴倒是非常安静。”
“不是你说的话,库尔沃,也不是当你说话的时候。如今,你比色瑞赫沼泽上白骨吵闹得更凶,它们也总是提出各种要求。”
“我几乎一天没说过一句话,”库茹芬说,“皮提雅冲我大吼,我什么也没说。是我在提要求吗?提耶科和莫瑞争得面红耳赤,我有什么可要求的?奈雅的战略会议完全是做梦,我从没出言反驳——在阿蒙埃瑞布,我都不记得自己上次在会议上发言是什么时候了。上一位听我提供建设性意见的效忠对象还是你的侄子——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究竟要求了些什么?”
“一切。你的巧艺、你的家、荣誉、光明、怨恨、和你公开断绝关系的儿子、你父亲的精灵宝钻……”
“宝钻?”他说,“我并不是为了那颗宝石。”
“当然是。”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 他平静地看着芬罗德,心里明白这不是全部的事实,“如果我想要它,就该鼓励你进攻安格班,然后再杀死贝伦。”
芬罗德笑了,他项链上的宝石微微闪烁。“我知道。库尔沃,你想要什么总是会尽力去做到。你一直是一个工匠,是吗?你最近在研究什么?”
“一种用在剑刃上的合金,” 他微微思索,尽量解释得清楚明白,“更不容易变形,不容易被黑暗的魔法影响。”
“是的,一种剑,” 芬罗德说,“你觉得那会让你赢得战争吗?”
“不会,阿蒙埃瑞布最终一定会陷落,战火会吞没这座城池,就像纳国斯隆德那样。”
芬罗德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那为什么还要去造一把剑?为什么不去净化黑暗和怨毒的空气?”
“净化的力量只存在于双树的光辉里,而中洲大地上惟有精灵宝钻还保存有那种力量。阿塔创造的熙利玛*是唯一能保存双树之光的物质。每个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知道,” 芬罗德若有所思地重复,“惟有精灵宝钻还保存有那种力量。”
库茹芬盯着他颈间的石头,没有回答。“我要走了,” 芬罗德说,“这里让我觉得厌倦、疲惫。一切都毫无意义,遍地都是伤痛、哀歌、干渴的骨头。”他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忽然之间隔着千里之遥。
“你要去哪里?” 库茹芬下意识地伸手,指尖碰到一片虚无,“这是什么意思?”
芬罗德停住脚步。“我并不是要离开你,不是有意如此,库尔沃。因为除了等待无尽的虚空降临,埃尔达还有另一个地方可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一个昨日的世界,一个没有失去的世界。曼督斯的殿堂。”
在这声音的间歇,夜莺在花丛中鸣唱,远处传来悄悄的说话声,精灵悲伤低吟的歌声,显得彼此突兀,格格不入。芬罗德伸出一只手,仿佛在邀请他,且并不在意这邀请无人应答。雨中的光倾泻在他的脸上,他身后的要塞城池暗淡无光。
他摇摇头,不再看库茹芬。“到处都是铁锈的气息,” 他耳语般地说,“即使在和平尚存之地,在树林与河流中间也是如此。阴影渐长,人人心力交瘁。我太累了,库尔沃,即使你不去听,你也会知道。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是永恒的。”
库茹芬望着他长袍上的金线。这一刻的确转瞬即逝,万物寂静,城墙远去,四野一片黑暗,只有芬罗德的眼睛安静地凝望着他,镶有白色宝石的项链光辉灿烂,充满鲜活的生命气息。但纵然如此,他却觉得一条冰冷的蛇缓缓攀上他的肋骨,寒冷仿佛窗边的白霜悄然生长。忽然,一阵冷风吹过,树叶间沙沙作响,瞬间的恐怖消散了。芬罗德放下手,微笑道,“很少有什么地方像贝烈瑞安德的秋天那样冷。如果有的话,就是贝烈瑞安德的冬天。走吧,库尔沃,回到温暖的室内去吧。”
“室内也不那么温暖,”库茹芬低声说,“不像地下的洞穴那么封闭。”
“地下的石头总是比旷野的风要体贴——也不那么坚固。不是有两个地下王国都陷落了吗?”
“洞穴抵御得了强风,却不是刀剑。” 库茹芬许久以来第一次想起多瑞亚斯。瑙格拉弥尔就在那里。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沉默了很久,月亮升起,又隐没入云层里。
“精灵却不是为洞穴而生的,” 芬罗德突然说,“森林,旷野,风,金子,巧艺,和闪闪发亮的沙滩!骄傲和荣誉,库尔沃,那些东西现在又在哪里?”
“在哪里,是什么意思?” 他回答,忽然发现自己眼中噙着滚烫的泪水,“它们不是早就不存在了吗?”
“是吗?”
芬罗德从他身边走过,树叶发出簌簌响声。一片花瓣落在他发间,库茹芬下意识地想把它拨掉。远处的塔楼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嚎叫,他立刻浑身僵住。芬罗德笑了。
他转过身来,有些恼怒地看着无动于衷的死者。“你也是那些东西之一,” 库茹芬说,“你是隶属于它们的,森林,旷野,风,金子,还有别的许许多多细碎的事物。那种当它不再触手可及,你才知道会失去的东西。”
一阵风刮起,树垂了下来。
“你怀念过去的一切吗?”芬罗德问。
“不,” 库茹芬说,“不久的将来,如果我还在贝烈瑞安德,也许宁愿付出生命来怀念现在这一刻。”
芬罗德凝视着他,双眼如此年轻、无忧无虑。“现在你明白了,不是吗?” 他低声说,“一切良好的开端都以恶果收场。命运注定我们将向着黑暗一步一步走下去。唯一转身的时刻是死亡的瞬间,那是离开命运的时刻,因为死乃为欢,生当为苦。” 他轻轻叹息,“在一片不曾蒙受黑暗的土地上,人们应当能在死与生之间走动,因为生命是多么沉重啊。”
“是的,” 库茹芬低声说。桂花弥漫着香气,但大雨中它们几乎落尽了。色彩渐渐退让于黑暗的虚无,光从他身边经过,然而没有留在他手中,希望从他的呼吸间溜走了,在五脏六腑留下不可追踪的、冰冷的灼伤。他要带着这些细碎的伤口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不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现在他确信。他曾经试图挣扎,如今觉得非常疲惫。
“你该去休息了,”芬罗德说,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芬达拉托,”他说道,“可我同样想要死亡,而不是不死不活的虚空,假如恶果收场是唯一一条路,假如得到它是唯一一种路,谁会拒绝呢?”
他的国王俯身在他耳边。“没有人。” 风低声说。
“没有人?你也不会?”
“我为它而死。我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光线迅速消退。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们二人相对而立,洁白的宝石光辉在两道身影之间璀璨如昨。
——向它的创造者和盗窃者发誓的;注定为它而死和注定为它杀戮的;履行誓言和被誓言所缚的;违抗父亲意愿一意孤行的儿子,和被独子所摒弃的父亲;为它放弃子民和因它背叛王者的。“我明白得太晚了,”库茹芬说,“我等待得太久了,芬达拉托。”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相信生命有开始和结束,”芬罗德突然开口,“是多么高傲啊!”
库茹芬没有立刻回答。在他身后,工坊熔炉中的火焰经久不息地燃烧着。它不久就会熄灭,然后再次点燃。谁能说清火的存在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是燃烧时存在,还是燃烧时毁灭?每一个时刻,阿尔达一点点死去,又一点点焕发生机。每一个时刻都是完整的,每一个时刻都与过去有关。没有成因,没有顺序。一片无始无终的土地。众神在哪里?祭坛在哪里?祭品在哪里?
“的确如此。”库茹芬说道。
芬罗德点点头,眉目明亮而舒展。“我曾经怨恨过你,库尔沃。”
“为什么?”
“我曾经怨恨过你,” 他再次说,“但是现在不了。再见,库尔沃。”
库茹芬追上一步。“为什么?为我所做的一切吗?”
“别了,库尔沃。”
这算什么?他想。和过去如出一辙的夸张戏剧似的表达,但这不公平!这算离别吗?在这个时候?可是在贝烈瑞安德,离别是那么寻常,人们分离、远游、拥有自己的领地、隐匿百年而不置一词,死亡。他再次伸手去抓芬罗德。“你不能离开这里,” 他说。
泪水从国王的眼中滚落,库茹芬的手穿过一袭秋风,雨水落进手心。
他独自站立,黑暗阒静无边。
他走回室内,脱下湿透的外衣,熄灭了炉膛里的余火。忽然想起他从没看到过镶着精灵宝钻的瑙格拉弥尔。
阿蒙埃瑞布的走廊墙壁雕刻成交错树枝的花纹,南多之王德内梭尔的时代,曾居住在这里的绿精灵雕刻了这些枝干,修建了明亮的窗户。他恍惚觉得自己在树林深处游荡,枝叶间悬挂着一面面镜子。
他无知觉地游荡到一间溢出壁炉火光的门口,发现两个哥哥已经里面,桌上摆着食物和酒。库茹芬突然意识到这是餐厅,转身就走。
“库尔沃,回来。” 凯勒巩皱了皱眉头,“出什么事了吗?你看起来像是病了。”
“不——没有。”
“你看起来像是死了,” 卡兰希尔说。
“啊,” 库茹芬转过身,“那你眼见为实,莫瑞。”
凯勒巩把一只装有面包的盘子挪到空椅子面前,“坐下,吃点东西。”
“不了,” 他竟然还活着,还在说话,走动,真是不可思议,“我还有些计算要做。”
“计算什么?” 卡兰希尔问,“从阿蒙埃瑞布到费拉贡德的王都之间的距离吗?算算你有多大可能偷跑出去,看看你儿子的尸体在不在纳国斯隆德的废墟里?”
“卡尼斯提尔,” 库茹芬克制地说,“你偷偷资助的那一小股伊甸人还有活着的吗?还是小阿乌蓝克*连一个他的亲族也没保住?” 这话说出来比他想象得更加刻薄。
卡兰希尔脸色一下变得通红,“那不是他们自己挑起的内战,” 他激烈地说,“他们无意掀起亲族残杀——”
“亲族残杀?” 库茹芬说,“你惊讶了吗,人类能做得出同我们一样的事情?”
“那不一样,”卡兰希尔吼道,“如果她还活着——”
“够了,” 凯勒巩危险地说,“你们两个都闭嘴。”
库茹芬和凯勒巩对视一眼。“你知道什么吗?” 他对卡兰希尔说,“我不计算从阿蒙埃瑞布到费拉贡德的王都有多远,” 他露出温和的微笑,“我计算怎么到达迪奥·埃路希尔的王都。 ”
“我说,” 凯勒巩一敲桌子,“你们两个都闭嘴。”
“卡诺那一套不适合你,” 库茹芬和卡兰希尔同时说。脱口而出的瞬间都诡异地停了一下,但谁也不想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对方。
“吃你的面包吧,” 凯勒巩说。
“我们没有肉了吗?” 他指指盘子。
“一如啊,” 卡兰希尔长叹一声,把脸埋进双手,“我听见这种问题就想跳河。”
“千万不要,” 库茹芬说,“到那时我们就连面包也没得吃了。”
“奈雅和卡诺不会让这发生的,” 卡兰希尔实事求是地说,“他们俩啃野草也能活下去,还能顺带喂饱安巴茹萨。”
“一如啊,” 凯勒巩说,“你干嘛要这样诅咒我们自身?”
“因为,” 库茹芬说,“这是伊露维塔对费艾诺家族的惩罚:汝等皆因血溅圣地而被判处慢性饿死——我们真的不能捞起阿斯卡河底的金子吗?反正我们已经被维拉和埃尔达诅咒过了,再试试矮人的诅咒也没什么。”
“库尔沃,” 凯勒巩说,“要不你还是回去工作吧。”
库茹芬掰开一块面包,“不,我突然觉得特别饿。” 凯勒巩和卡兰希尔沉默下去,四周一时间只听见炉火噼啪作响。“你们在谈什么?”
凯勒巩看了他一会儿,“奈雅做了一个梦。”
啊,所以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里听见的哀嚎声。“在每个下雨的日子?”库茹芬说,“我应该把那间卧室的窗户封死,让他半夜听不见雨声。”
“我不觉得只是因为声音,” 卡兰希尔说,“卡诺也是。”
“他应该到北方去杀一百奥克看看,刀尖沾血会他的脑子清醒一点,”凯勒巩阴沉地说。
“他只要出了阿蒙埃瑞布的大门,就会到希斯路姆去送死!”卡兰希尔说,“你听见卡诺对治疗师们说的话了。”
“卡诺,卡诺!” 凯勒巩咆哮出声,“现在又回到摄政王卡纳芬威的时代了吗?我们的兄长在受苦,土地在沦落,敌人在壮大,与生俱来的珍宝和权利被褫夺——都没关系,只要坚守阵地,假装天下太平!” 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库茹芬觉得壁炉里的火都回应似的微微颤动。
“而你会带我们全都去送死,” 卡兰希尔冷冷地说,“我绝不会同意对多瑞亚斯宣战。”
“我以为你会支持呢,省了跳河自尽的力气,” 库茹芬笑了。卡兰希尔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和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像准备作战的士兵那样绷紧了身体,等着他要说的话。
“所以这次是什么哄好了亲爱的麦提莫?” 他问,“——芬德卡诺出远门了,还是我们现在都还在佛米诺斯?我又要学着扮演阿塔了吗?” 说出阿塔让他嘴里发苦,但他努力咽下了一大块面包。
“都不是,”凯勒巩说,“卡诺让他喝了一杯罂粟花奶。”
那块面包瞬间哽住了他的喉咙。精灵极易对神经类的药物成瘾,只有极少数无法摆脱安格班的恐怖、挣扎在痛苦深渊的俘虏才会用。梅斯罗斯从来没有需要过它们,失去右手之后的几十年也没有。“治疗师怎么说?”
“看着点别让他——” 凯勒巩顿了顿,“自我了结。”
“别用更多的坏消息伤他的心,” 卡兰希尔痛苦地叹息一声。
“你有什么坏消息?” 库茹芬问,“如果是你的伊甸人朋友就不用担心了,我不觉得有谁还能找到他们,连辛葛都放弃了。”
“辛葛不是放弃了,他是死了。” 卡兰希尔说,“他的王国现在由一名伊甸人的儿子统治,你知道的。” 他把脸埋进手中,“去往安德拉姆的小队还没有消息。”
安德拉姆——“长墙”——是阿蒙埃瑞布西边的一片山脉。有些绿精灵住在那边,和多瑞亚斯外的辛达族、早年未定居北方的诺多族混居。沿着安德拉姆再向西,山脉的尽头就是纳国斯隆德。那支小队奉卡兰希尔的命令向西探索,联络四方、沟通贸易——还有获取消息。
“也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凯勒巩说,“奥克在我们西方部署了座狼骑兵。”
“不止是这样,”卡兰希尔说,“派去西边的信鸽也没有消息。”
“你的信鸽也没收到回应。”库茹芬突然坐立不安,那条熟悉的冰冷的蛇开始沿着他的脊柱攀上肋骨,盘卧在心脏周围,“你的队伍迟到了多久?”
“两个星期。”
“我明天一早出发向西,” 库茹芬说,“带着两打骑兵走。”
凯勒巩没有反对。卡兰希尔拿出一副纸牌,他们像很久以前沙盖里安的夜晚里那样开始玩三人纸牌游戏。这是从矮人那里学来的,卡兰希尔热衷于用它源源不断地榨干他兄弟们的口袋。
在阿蒙埃瑞布,库茹芬注意到,卡兰希尔那独树一帜的赌钱天赋似乎不再奏效,他开始输钱了。并且只同凯勒巩和库茹芬玩。只有他们两个不会对他心不在焉犯下的低级错误大惊小怪。毕竟,他们俩本身也不是最好的玩家,不像双胞胎或者——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所有精灵里玩牌最好的大师是凯勒布林博,甚至有本事把自己父亲输给矮人的钱给赢回来。
无论如何,在第一纪元505年,他们三个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经济体,屈指可数的余钱在三人之间来来去去。
库茹芬玩到后半夜,输掉了所有的钱。没再见到芬罗德。
第二天清早,他向梅格洛尔请命带兵出城。
他们同行一段路,库茹芬骑马走在梅格洛尔身边。路两边的树叶颓然凋零,一副秋日的凄怆景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遥远的恐惧。队伍越走越快,似乎连马都急于摆脱这座城市,摆脱它的凄冷、庸俗、苦难、混乱、支离破碎的白天和无可阻挡的宿命。
“我收到你的信了,” 库茹芬说。
“啊,” 梅格洛尔放慢了马的速度,“那段修辞学的争论。”
“卡诺,” 他说,“你当时没有把它寄给我。你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为什么没有寄给我?”
“我本来是要寄的,” 梅格洛尔说,“我觉得那个问题本身很有趣,但它是你和泰尔佩之间的问题,我觉得你们能自己处理好”
“我们只是不再提它,”库茹芬说,“那不等于达成和解。”
“怎样才算是达成和解呢?”
他眼前骤然闪过纳国斯隆德争吵的碎片,及时地克制住了。“我不知道,卡诺,”他说,“有时候我想,消除已说过的话是不可能的。”
梅格洛尔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而他发现自己在回避那种温暖明亮的目光。
“库尔沃,” 梅格洛尔轻声问,“你要如何喝到月亮?”
“在水里,”库茹芬很快地说,“在没有灯光,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把一个盛满水的玻璃杯端出窗外,月亮就在里面了。”
“反射在里面,只那一瞬间?”
“不是反射。它一直在里面,”库茹芬脱口而出,“光存在于水里*。”
“只是映照一束光,而不是双树本身,”梅格洛尔说,“就像镜子里的图像,人影倒映在镜子里,月光倒映在水里,但是我们不在里面。”
库茹芬微笑了,“只有伊甸人会那么迷信。难道回忆里不存放着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吗?宝钻不盛有双树的光吗?”
“假如你站在镜子前,你会看见自己,但是你所看到的不是你自己,只是映照的图像。”
“仍然是我。正如不同宝石存放着相应的光辉。”
“如果镜子里是你,那你究竟在哪里?” 梅格洛尔说,“你站在镜子前,而不是镜子里面。”
“倘若一切都失落,” 库茹芬说,“镜子里还剩什么呢?”
“它们映照留下的东西。”
“如果什么都没有留下呢?”
“这种情况不会有的。总会有点东西的。”
“夜里呢?碰到新月之夜——如果完全黑暗,它们映照出什么呢?”
梅格洛尔蓦然望着他,“黑暗。”他终于说,“但那是不可能的,要反射图像,就必须有光线。”
“那么,在黑暗的虚空中,镜子也死了。”
“当太阳升起,光线重新到来,它们也会苏醒过来。”
“当我们不去看它的时候,镜子会想起我们吗?”
“也许会,” 梅格洛尔说,“也许它们从世界的另一面看着我们,一个充满光线、左右颠倒的世界。”
“那么,” 库茹芬在马上转身看着梅格洛尔,“它们是我们在没有黑暗的世界里的那一面?”
梅格洛尔迟疑了。他不是一个工匠。
库茹芬笑了,但笑容并不得意满足,“你说,它们里面什么也没有。现在你又说它们是世界光明的那一面。”
“如果我们不站到镜子前面,” 梅格洛尔说,“就只有光而已。难道你没有从镜子前走远,回头发现,自己的影子已不在那里?”
“当我们离去,镜子把我们的影像怎么样了?”
“什么意思?”
“我想,” 库茹芬说,“一束光总不能无故消失吧。”
“应该不会的。”
“它会回到我们身上吗?”
“我不知道,库尔沃,” 梅格洛尔轻轻地、温柔地说。
“它究竟留在哪里?” 库茹芬不肯罢休地问。“它必定是依然存在的。”
“它不会消失。” 梅格洛尔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后悔自己提出的问题,“如果你又站到镜子的前面,它又会出现的。”
“又会出现!” 库茹芬抬高了声音,“你刚才说,它们之中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又在颤抖。梅格洛尔勒停了马,他们已经走到了城门之下,该分别了,然而他已经看出库茹芬把他们的谈话引向了什么样的造物,不愿让这个话题轻易放过。
“假如当真如此,你又究竟在哪里?” 梅格洛尔慢慢地说,“回答我,你在哪里?是不是到处都留下你的一部分,在数不胜数的镜子里,在成千上万颗彩色的矿石、宝石、钻石里?难道你所经过的每一片湖,每一条河流,都拥有你的一部分?难道埃尔达的一生,是像墨水书写在乐谱那般不断失去自我,直至耗尽?”
库茹芬攥紧缰绳。他的马不安地踏着步。“一切仍在原地,”他说,“镜子留着它们,兴许还多添了一点——一点空间、一点被照得发亮的我们自身。 ”
“那最初的我们在哪里?”梅格洛尔说,“在所有的镜子之前的我们?” 他神情哀伤,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里流淌着万世之初,双圣树纯净深沉的光。他此时换回了昆雅语,说“安盖尔”,镜子。
那个用奥克弯刀恩将仇报的叛徒也叫安盖尔。库茹芬忽然感到尖锐的愤怒。他应该杀了他。
“镜子背叛我们,又该怎样呢?它们为错误的希望效劳,映照的是我们敌人的身影,而我们究竟在哪里?我们曾经的影像在哪里?在光辉尚且照耀我们的岁月里?它们究竟沉没到了哪一片海,所有死去的镜中图像!还是它们也像精灵一样,在黑暗中枯萎、死亡?”
“没有人知道,” 梅格洛尔终于说,“没有人永远知道自己是什么,可以肯定的唯有我们仍在一起,还不曾放弃彼此,这就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一切。”
这不是真的。库茹芬明白,从梅格洛尔的眼中,他能看出梅格洛尔自己也不完全相信这话。他们都经历了太多战争。当一切分崩离析,当死亡迫近那一刻,没有人是“在一起”的,就连美丽安也不能,贝伦与露西恩也不能。我们都必须单独死去。无论精灵,凡人,还是埃努的一员。
然而他听见自己说,“卡诺,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要你许诺。” 他看着梅格洛尔的眼睛。
“我许诺。”
“好。” 他策马慢慢向前走,“请别忘记。别丢下我一个人。”
“不会的。” 梅格洛尔停在城门下,目送这支队伍前进。风把他动听的声音传得很远。
骑兵队伍远远地看见一处精灵的营地,卡兰希尔的旗帜插在帐篷尖顶上高高飘扬,背后是广阔无垠的晴朗天空。从这个距离,还看不到有人活动。士兵牵着马慢慢前进,他们已经在优美葱郁的山间赶路将近两周,此刻并不急于最后的冲刺。
库茹芬眯起眼睛看着旗杆下的一块区域,忽然厉声下令。士兵们本能地翻身上马,充满困惑地看着他们的领主。在这片静默无声,安宁祥和,毫无敌人可见的山岭之间,他居然下令冲锋。此时还没人看出这样做的道理,但精灵们依然遵命夹紧马腹,马儿嗅到了紧张的氛围,警觉地呼吸着。
士兵们听见领主的低吼声,下令拔剑,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他们中有人在沦陷前的希姆拉德效劳,听过他用同样的声音下令炸毁毕生心血的工匠大厅。有人在梅格洛尔豁口战斗过,知道如此军令之下,你不仅该拔剑出鞘,更该准备好随时赴死。队伍全速冲刺,这样的速度下,两翼防御是不可能的,有人本想提出异议,但没有作声。一定有什么东西让那个工匠绷紧了弦。
突然之间,有人注意到了那个不对劲的地方,还有人看见了别的信号。疑惑的盲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烈火灼身般的痛极成狂,库茹芬不得不再次下令要求保持安静。
最后,他们终于接近了那片帐篷所在的空地,从正门直冲大营中央。
没有战斗。长剑高高举起又放下,战马被勒紧缰绳,不断原地转身,发出亢奋的嘶鸣声。没有人说话。二十四个诺多精灵蓦然注视着由另外三十名诺多、辛达、和绿精灵组成的方阵。三十具尸体躺在营地中心的空缺里,被整齐地码放成五排,大部分尸体都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空——他们死亡的时间不久,还没有开始腐烂。
每一具尸体都被隔断的喉管和声带,有些是在死后完成的。他们身上的衣服、斗篷、饰品、鞋、头发——头皮——全都不见了。库茹芬认出了卡兰希尔的副官,她显然相当英勇得战斗过,全身都是血渍,双臂被扭断,头不见了。营地里有奥克打斗和移动的痕迹,但是没有尸体。说明奥克把它们自己人的尸体收敛、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吃掉了。营地帐篷里空空如也,一干二净,一切俨然如新。
库茹芬下马,默默走到插着八芒星旗的旗杆下——旗杆插在一颗钻了空洞的头颅上,头盔在洁白的阳光下闪烁着,映照出他模糊的影子。
他单膝跪地拔出了旗杆,把旗卷好收进怀里。
他没有哭泣。如今眼泪已是他身上唯一可以剥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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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锐斯特:库茹芬被贝伦抢走的那把刀
*一种针对俘虏的刑具:从人类历史来看,库五没有错,二战时氯气确实被用于战场后方的种族处决。只不过蘑菇走了一战用法:战场上的大面积毒气杀伤。风向不利、控制不当的话会杀死己方士兵。库五错误地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他忘记了蘑菇根本不在乎己方死多少奥克,大敌的生力军繁衍是无限的。
*图姆哈拉德是西贝烈瑞安德的一片平原,地处纳洛格河与这条河的支流金格漓斯河之间。第一纪元495年,在这片原野上爆发了图姆哈拉德之战,欧洛德瑞斯和图林率领纳国斯隆德的精灵大军,对抗格劳龙统率的安格班大军。此战以精灵的惨败告终,欧洛德瑞斯战死,图林逃回纳国斯隆德试图组织防守,结果为时已晚。
*当鳞片长得足够厚,一条龙必须被杀死两次:一次砍下龙鳞,一次洞穿心脏。对不起四毛哥但你提供了生动形象的如何杀龙教学。。。。
*在他的梦中,安法乌格砾斯平原变成了图姆哈拉德平原。安法乌格砾斯平原=泪雨之战的主战场。图姆哈拉德平原=纳国斯隆德陷落的主战场。
*卡黎娜:Calina,昆雅语,光、光明的、明亮的,作为邮差她总是带来黑暗的消息。
*离开纳国斯隆德的时候心满意足:库五流亡的时候在微笑。人们不禁要问:费老五你倒底在乐什么。
*他在隐匿王国建了许多门。是的纳国斯隆德有非常多的门,合称费拉贡德诸门。求库五的精神状态(大雾
*芬罗德:以防万一,解释一下,芬罗德死于第一纪元465年,在这个时间点已经当了差不多40年死人了。原著没有提他获得返生的具体年份。但无论如何此处这个牙口明显不是“现实”牙口。如果还不够明显的话(?):库五在和自己对话。
*熙利玛:费艾诺创造的物质,诞生于双树纪年1149年,后来成为构成精灵宝钻的原料。
*阿乌蓝克:一般被认为是哈烈丝家族最后的族长,尽管他不是哈烈丝的直系后代。
*精灵似乎有许多造物都与“光保存在某颗宝石里”,不符合现代光学知识但我也不是学物理的())这段反射讨论有借鉴《黑色方尖碑》雷马克,镜子比喻了宝钻(希望还比较明显?)这是我对宝钻的一种理解:它们是费艾诺家族的镜与光。
Chapter 4: 梅格洛尔|凋 —— Kanafinwë Makalaurë,Quellë
Summary:
——谁在发誓?是谁把它写下来,编入乐章之中?最初的誓言,存在于语言、烈火、长剑、诗歌和费艾诺众子之前的誓言在哪里?费艾诺的誓言在写入大乐章以前是什么?《诺多兰提》是梅格洛尔写成的,还是大乐章的一节?这首诗有哪一个字属于他——属于费艾诺家族的梅格洛尔?
Notes:
发现之前搬运漏了一章!我错了啊啊啊
以及之前出本所以修文,重发的这个是出本的版本,跟老福特的有一丢丢出入
Chapter Text
“多数伟大的史诗,都是要被人遗忘的。” 托尔-埃瑞西亚的金嗓廷方说。
“诗人们会活得很好,”多瑞亚斯的戴隆说,“遭殃的是他们的朋友。”
上述两位诗人在彼此生命中从未谋面,不过梅格洛尔时常忘记这一点。精灵的记忆不会出错,诗人却不然。史官可以准确无误地描述一条河的走向,平静地指出河的发端、支流、入海口,但诗人会描写平静的河水之下如何暗流涌动,难以捕捉的湍流,击碎浪花的利石,有些情感随着时间淡去,乐章因此平淡温柔,有些却尖锐如初,如同泥沙下掩埋的苍白骸骨,这一节诗歌便痛彻心扉。
《诺多兰提》就是这样一首长诗。从双树凋零的暮色写起,它的作者正是自那一刻出发,却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不知道沿途要经过怎样的战乱、荒野、怒海与高山,不知道哪一节将会转向希望,哪一节开始只有更深、更深的黑暗和悲痛,更不知道这首诗将要在何处结束。
有多少次,一个诗人必须离开白天、日光、喧闹、摇晃的树木、离开他的纸笔和思想,转身走回某个特定的时刻,那时他自己还是另一个人。他抛下一切,怀着死亡一般深刻的情感重温那个时刻,当他回来时,又要重新拥抱留在身后的一切。
在安格班合围期间,天下太平,他独自回忆天鹅港的悲剧。在阿蒙埃瑞布,到处是悲伤和破碎,他又必须回忆合围期间的日子。
梅格洛尔伸手接住一片坠落的枯叶。凋零的季节里,他仍然在书写那首长诗,落笔的却是一个夏日的、更年轻的歌者。
廷方不曾出奔,他的音符留在阿门洲温暖的黄昏中,在那里吹笛手曾向玛卡劳瑞现身,而诺多族的少年无知无畏,放声歌唱,清泉般的笛声便融入他的嗓音。从那一天起,到第一纪元20年为止,他再也没有听过与那笛声媲美的声音。
戴隆没有去过西方。他的族人翻越蓝色山脉后在贝烈瑞安德建立了自己的王国。他著有一篇长诗,讲述这场漫长的旅程,辛葛与美丽安宿命般的相逢,还有诞生于他们的爱情的、世上最美的露西恩。在第一纪元20年的重聚之宴上,戴隆吟唱过这首歌。他的声音温柔哀伤,时而以银笛作伴,那种笛声让梅格洛尔想起廷方,但又完全不同,就像你无法在一生中凝望两轮一模一样的月亮。
在他年少的时候,梅格洛尔经常登上泰勒瑞族的白船,在维林诺与托尔-埃瑞西亚之间遨游,只为寻觅山川深处廷方的歌声。他也曾试着写信,不过廷方不会回应,更不会应邀到提力安来。芬威陨落以后,梅格洛尔托一只海鸥捎信到托尔-埃瑞西亚,为下一年无法赴约致歉。廷方依旧没有回复。
第二家族的诺多精灵曾说,洛斯加的白船燃烧时他们在海的对岸看到了火光,梅格洛尔有时会想廷方或许也看见了,毕竟托尔-埃瑞西亚比维林诺离中洲更近。
他知道那些船来自他的法尔玛瑞亲族吗?他可曾也听闻澳阔泷迪亲族残杀的悲剧?
“你为什么哭泣?” 戴隆问。为期数周的重聚盛宴接近尾声,费艾诺家族的梅格洛尔和多瑞亚斯的戴隆沿着米斯林宽广的湖岸漫步,远离灯火和喧腾的人群。寂静之中,山谷的风拨动他们的衣袍。于是,梅格洛尔将廷方的故事讲给他的新朋友听。
“我想我再也听不见他的歌声了,” 他对戴隆说,“就算听到,也不复往昔。”
“因为你害怕所做的一切改变了你自己,或是令他的心蒙上阴影?”
梅格洛尔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无法想象廷方那双眼睛倒映出一丝一毫悲伤阴霾。所有关于他的回忆都属于晴日,彼时海风温柔,山中风和日丽,草木葳蕤。廷方不参政治、不佩刀剑、不识王侯,他永远自由自在,那样欢快,那样明亮。他的双眼倒映出万千星辰,因为瓦尔妲宠爱他,他的歌声唤醒草木和繁花,因为雅凡娜也热爱他。
“我真想见见你那位吹笛手。如你所述,他的歌声是如此澄净、美好,蒙福之地最灿烂的星辰和鲜花也不能相比,”戴隆真诚地说。灰精灵静静思忖片刻,接着说道,“可是,中洲大地上没有永不凋零的事物。我只见过,群星一日一明暗,草木一岁一枯荣。”
那时,梅格洛尔才刚刚理解季节的含义,在每年有一个时候,寒风吹起,植物纷纷凋零,大地一片孤寂。
“寒冬过去以后,生命重新苏醒,青枝遍野,百花齐放,数千年来都是这样。” 戴隆说,“正如太阳升起之后,繁星依旧在每个夜晚闪烁,二十年来日日如此。”
“我想是的,” 梅格洛尔说,“对中洲,我见识得还不够多。”
“在阿门洲,植物凋零后也会发出新芽吗?”
“那是当然。”
“新长出的嫩芽会比前一年的更孱弱吗?”
“我想不会的。”
“既然如此,” 戴隆笑了,“我的朋友,你还担心些什么呢?”
云雾遮月,戴隆的身影在阴影中不可分辨,他不曾目睹双树,因此眼眸中没有光辉流淌,他的眉目轻易成为阴影的一部分,可他自己似乎并不为此忧心。云影飘动,一缕月光洒向大地,他的面容又变得明亮、清晰,依旧微笑着。
戴隆离开以后,一场朦胧的暮色里,梅格洛尔动笔写下《诺多兰提》的第一节。他用辛达语和昆雅语同时创作,每一个字落笔便知另一种语言该如何表述。在米斯林湖畔,昏暗的长亭里,蜡烛还未送来,明月还未升起,他写给廷方——那场未能赴约的会面已过了许多年——也写给戴隆,因为他们彼此约定要交换未来的作品。他知道戴隆一定会对完成后的辛达语译本有许多见解。
天鹅港的悲剧与辛葛的怒火之下,梅格洛尔不能进入多瑞亚斯,而戴隆不常远游,他们鲜少会面。但与廷方不同,戴隆乐于书信往来,甚至不惜把自己的诗作抄本千山万水地寄到梅格洛尔豁口。梅格洛尔就是这样知晓了露西恩的故事,戴隆的每一行诗都寄托着对她的爱。“——她是一株永生的花,年复一年而永不落幕的夏天。”
他明白他的意思。就如戴隆对廷方的比喻一样,正因草木岁岁枯荣,鲜花年年绽放,就没有真正的枯萎,没有真正的死亡。
从戴隆的最后一封信里,梅格洛尔知道露西恩逃出了希利珑,离开了多瑞亚斯。他还没来得及回信,就得到了露西恩与贝伦结合、选择凡人命运的消息。有一段时间,诺多族普遍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它意味着魔苟斯不是不可战胜的。直到泪雨之战爆发,至高王陨落,费艾诺家族退守阿蒙埃瑞布。
他再未收到戴隆的只言片语。他和他的兄弟听闻了瑙格拉弥尔的消息,见证矮人大军覆灭多瑞亚斯的惨剧,听闻贝伦与露西恩离世,迪奥·埃路希尔加冕为王。可是诗人戴隆没有一首歌、一行字传来。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在读一篇关于病院的报告。
“请进。”
出现在门边的是梅格洛尔麾下兼管外交和学者往来的顾问官之一,过去常常往返豁口。他将一份文件放在梅格洛尔的书桌上,“卡兰希尔大人请您尽快过目。”
“这又是关于什么的?”
“沿安德拉姆向西的小队,大人,” 精灵安静地说,“那支队伍一直没有消息,库茹芬大人带人去追踪了。”
“我知道,我亲自送他去的。”
“他下午刚刚回来,那支队伍全军覆没了。但他带回了他们的日志,还有辛达族对我们上一次提议的回信。” 梅格洛尔心一沉。卡兰希尔和库茹芬都不想亲自来传递的,显然不是好消息。
记录被缝在一位书记员的军装内衬里,在他死后经受住了奥克的不止一轮劫掠。卡兰希尔在报告里言简意赅地总结了所有重点:多瑞亚斯的新王拒绝两族贸易,拒绝围绕精灵宝钻相关的进一步谈判,主张诺多族若有心最好先拿回另外两枚宝钻。没有泰尔佩的消息,关于他及纳国斯隆德的其余遇害者,多瑞亚斯表示遗憾,但并无余力派兵搜救,因此爱莫能助。
梅格洛尔不喜欢将泰尔佩称为“遇害者”——没有证据表明他的侄子确实遇害——但他继续读下去。在迪奥指出的、由诺多族所致的一系列不幸中,有一条引起了梅格洛尔的注意。
他声称辛达族失去了一位最伟大的歌者和学者。
壁炉中有一块焦炭“啪”地跳上半空,火星似乎隔空烫到了他的手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确定,大人,” 精灵勉强地说,“兴许迪奥国王相信有个费诺里安在他身后拿刀逼着他离家出走吧。”
梅格洛尔没觉得好笑,“我确实有两个兄弟绑架了多瑞亚斯的公主,但我不记得谁有那么大本事闯进环带绑架一个诗人。” 将露西恩的绑架和戴隆联想在一起让他更加痛苦,但他没时间细想,还有一座城的诺多族等着他思量。
他的目光随着指尖回到文件的前半部分,通过贸易和金钱换回宝钻的提议被否定了。凯勒巩会激动得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狼,卡兰希尔再次万念俱灰,库茹芬的绝望会更深——还要叠加他读到凯勒布林博被写成遇害者而再度激起的无可消解的自我厌恶——阿姆罗德会被推向沉默的阴影,而阿姆拉斯本来就只剩一道影子,梅斯罗斯危险的天平上,和平的砝码少了一个鲜血和暴力将更加沉重,而梅格洛尔——
梅格洛尔在想这真是大乐章里的一首烂诗。
潮湿的风把炉火吹得抬不起头来,他慢慢地深吸一口气,几乎可以感到风里潮湿的水汽。在东方遥远平原尽头,灰茫茫的、转瞬即逝的日落光辉中,盖里安河奔腾不息地向着南方黑暗的大海流去。
一个小时以后,他意识到顾问官还在原地站着。
“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他的部下注视着他,“没有了,大人。”
“那你可以走了。”
精灵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梅格洛尔以为他还有话要说,耐心地等着。但他只是动了动嘴唇,无声无息地转身走开了。梅格洛尔看着他的背影,他走得很快,可是脚步蹒跚得古怪。直到他差不多要伸手开门的时候,梅格洛尔终于出声叫了他的名字,“埃瑞斯托。”
精灵立刻停步,转过身来,“什么吩咐,大人?”
只见他脸色苍白,呆板的神情像一张面具,在日暮的阴影里,两只眼睛显出一种毫无神采的空洞。他向领主发问,然后就像前一个小时那样默然站着,目光里没有疑问,仿佛眼前这位大人下一秒拔剑刺穿他的心脏,他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我兄弟那里出了什么别的事?” 梅格洛尔温和地问。
“我想没有,大人,” 埃瑞斯托回答。
“你收到了什么别的消息?” 他接着问道。
“没有,大人。”
“担心我有什么理由惩罚你吗?”
“不,没有,我想。” 这次的回答有些迟疑。片刻停顿后,“事实上,书记官给我放了假。”
“啊,” 原来是这样,“我很抱歉。”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那个精神错乱的信使卡黎娜。梅格洛尔下意识看了一眼手上的报告,日期是今天的,收件人确实是他本人没错。
“这不是您的错,大人,” 顾问官轻轻地说,他的背挺得很直。
“是谁遭遇了不幸?” 梅格洛尔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我的妹妹,大人。” 过了半晌他说,“她一直是对辛达族的贸易外交协调的一员。”
直到奥克砍下她的头,把一根旗杆插在她的头骨上,等待她领主的兄弟亲手拔出旗杆,让她的颅骨更加破碎——梅格洛尔重新看了一遍商队的成员记录,他记起了那位女子,卡兰希尔的副官之一。“我很抱歉,你的父母……”
“战死在豁口了,大人。”
“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没有了,大人。”
“有什么朋友等着你吗?”
“大家都有事要做,大人。”
这解释了他为什么宁愿在领主的办公室里站一小时,也不愿意回自己家。梅格洛尔打量着埃瑞斯托,后者依然面对着他,却没有与他对视。事实上,那精灵根本没有在看他,只是透过梅格洛尔,望着傍晚茫茫雾霭中的一个什么地方。他只是一块石头,挡住了逐渐漆黑的夜幕,他就跟这石头讲话,假如石头挪走了,他也不在乎,就照直走进黑暗里去。
“那么,倘若你愿意的话,” 梅格洛尔站起身,“就跟我走吧。”
疗养院住着从轻伤到全身瘫痪各种各样的精灵,整片建筑群都弥漫着治疗师们温柔的歌声。梅格洛尔穿过一段花园小路,唱起一段轻柔的小调,融入和声,不远处长椅上拄着拐杖的精灵向他致意。
埃瑞斯托沉默地跟他身后,像一匹饱经风霜逆来顺受的马。顾问官无法允许自己接受怜悯,更不愿意承认他的心需要疗愈。梅格洛尔沿着小路歌唱,把每一幢建筑、每一个病区都巡视一遍,他的声音时高时低,从容地融入每个治疗师的音调里。接近骨折病区的时候,埃瑞斯托开始在他身后断断续续地哭泣,梅格洛尔唱着他的歌,没有回头。
伤病病区顶层是一片陌生、危机四伏、捉摸不透地令人惊恐的地方。刀剑、火焰和投石器的巨石将这里炸成一片片纯粹带尖棱的碎片。恐惧年复一年统治着这几个房间,病房犹如昏暗的战壕,每一场早已结束的战争,在这里都依然延续下去。奥克的吼叫和炎魔的气息盘桓不去,住在这里的精灵眼中依然充满对它们束手无策的恐惧,座狼的牙齿不停开合,弯刀一次又一次插进肋骨,城墙塔楼每个钟头都在坍塌,坠落的石块砸碎号叫着的伤兵,金属碰撞声,火药爆炸声,骸骨折断碾碎的声音,恶龙展翅破空的响声,战壕里濒死战友的呻吟声以一种比希望更加强大的力量永恒不灭地保存下来,在这个万物凋零,寒风凛冽的时节变本加厉地肆虐。
有的精灵在嘶吼撤退的命令,有的在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增援,有的把床铺当作掩体,试图挽救一支小队、一个破碎的战斗小组,移动的光影被当成战旗和奥克的手爪,遭到欢迎或是躲避。同一个病房里,有人一次次死去,有人不断反击,有人窒息,有人仿佛是此生最后一次呼吸,有人试图拖走伤员,有人被拖走。在战壕里,只要伤兵还在呼吸、尖叫和呻吟,医疗兵就会拖走这具无论多么残缺不全的身体,战马在主人身后咽气,或者遭到屠宰,赤胆忠心,温柔顺和,马肉分给其它挨饿的精灵。
几个来自欧西瑞安德的南多族缩在房间一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存在的黄色烟雾,时而由于害怕而几乎把自己憋死,时而拼命呼吸,号叫、爬行、哭泣,尽可能把身子缩成一团,脸紧贴着墙壁。
许多精灵认出了梅格洛尔。“殿下,您的祖父遭到了袭击!” 一个精灵说。“费艾诺王处于危险之中!” 另一个说。“大人,我们绝不能放弃豁口!” 一个前骑兵队长说。“摄政王陛下,救救我们!” 一个缺一条腿的精灵说,他的容貌被毁,梅格洛尔一时没有认出来。
他以为埃瑞斯托会在这个病区借机离开,但顾问官一直跟在他身后。当一个精灵突然跃起想揪住领主衣袖的时候,埃瑞斯托突然冒出来挡住了他。
“三千三百个银币!” 那精灵喊道,“三千三百个银币,玛卡劳瑞·卡纳芬威!”
“你算错了,” 埃瑞斯托冷静地宣布,“重新算一遍。”
精灵张口结舌,低头盯着地面,梅格洛尔这才发现他面前摆着一排算筹。“我会证明的!”他愤愤不平地叫道。
“好啊,你证明吧!” 顾问官高傲地说。自从今天下午走进梅格洛尔的办公室,他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情绪。
他们走过又一间病房后,埃瑞斯托才主动开口说话。“那是以前沙盖里安的城防军官之一,” 他的眼睛和脸颊因为哭泣显得红彤彤的,语气很小心,由于刚才粗暴的对待一个精灵感到十分内疚,“战前我替您造访沙盖里安时,曾与他共事。呃,我是说骤火之战前,大人。”
“我明白了。三千三百个银币是怎么回事?”
“啊,” 顾问官迟疑了很长时间,“有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梅格洛尔,“沙盖里安送到豁口用以城防的钱比自己赚的要多——当然卡兰希尔大人把这归结于正常的贸易波动,没什么不对的。”
“那位军官似乎有很强烈的看法。”
埃瑞斯托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出口,“我想他有一年想要三千三百个银币重修一段城墙来着,但卡兰希尔大人说他没有那么多余钱了。”
“哪一年?”
“454年。” 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埃瑞斯托不需要补充,没人不知道骤火之战发生在455年。
所以我弟弟把赌注押在我身上了,梅格洛尔想。他信任我,而我证明他错了。
他重新开始唱歌,埃瑞斯托仍然像马一样跟在他身后。他们已经来到了属于寂静的病区,住在这里的精灵,由于灵魂的伤毁太过深重,正在渐渐消逝,他们不再说话,也不挣扎,不喊痛,有些甚至不再有感官知觉,像一座遭人遗弃、飘摇无定的荒城,他们就是这么坐着,无欲无求,只是习惯让他们生存了下来。梅格洛尔唱起一首很慢的歌,是一首母亲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
“请不要砍掉我的腿!” 突然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他蜷缩在病床一角,瘦得活像一根火柴,梅格洛尔猜泪雨之战结束时他顶多五十岁。一个治疗师迅速冲到那孩子身边,在呻吟、哭叫、压抑的痛呼之间向梅格洛尔投来感激的一瞥。埃瑞斯托停住脚步,充满敬畏地看了那孩子一会儿。
他们在另一间病房遇见了安盖尔。他头上有一块没有头发的裸露皮肤。奥克曾揪着那束头发将他的脑袋浸在水里数十次,受刑者不知多少次从窒息得半死的昏厥中清醒过来,被打得全身伤疤,已经找不出三寸见方的完整皮肤。
希姆拉德的安盖尔,于457年被俘,遭到提审,轮到他之前已经有十二个精灵死在了审讯室里。奥克想知道有多少精灵跟着凯勒巩和库茹芬从希姆拉德撤走了,沿途会走哪一条路,还想知道希姆拉德都城里还有什么机关——两位领主留下的埋伏和炸药已经让占领军吃了不少苦头。
两次晕厥过后,他赤手空拳地杀死了几只审讯的奥克。可是十来只武装的奥克冲进屋里,折断了他的手。一周以后,审讯的是同样的问题,受审的是同一个精灵,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于是,在第九十天,他们押来了他的妻子,她居然没有跟着平民一起撤退。他被带到她面前,看他们逼讯她的口供。她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绿精灵,过惯了潇洒散漫的生活,最大的爱好是拿弓箭射树上的果子。他以为她会当场招供,她甚至不是诺多族的一员,更不是一名战士。但她没有回答问题,也没有痛得晕过去。她对着主持审讯的奥克破口大骂,骂的是魔苟斯本人,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奥克因为害怕这些话传到魔苟斯本人耳朵里不得不结束审讯。
第二天,奥克对安盖尔说,由于她的不敬,他们俩都要被送到安格班去,目睹大君王的威严。安盖尔一言未发。奥克告诉他,在送进安格班以后,他的妻子将会有怎样的遭遇。于是安盖尔试图说服他的审讯者,那名绿精灵女子什么也不会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她无关紧要,而她本人的见识也不会让她了解任何比树上小鸟更复杂的东西。可是他的声音发抖得厉害。
在安格班的第六天,她因为悲伤和恐怖从高台上摔下去,当场就死了。安盖尔活着,依然没有招供,因为他已经说服自己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身份、曾守卫的城墙和领主,他跪拜魔苟斯,重复奥克崇拜他的敬语,除此之外一字不识、一无所知。而一无所知的精灵是无法招供的。他过去的副将被提审,当安盖尔看见他的时候,竟一点儿也认不出来。在严刑拷讯之下,那个副将几天之后也死了。安盖尔继续活着,在安格班做苦工,回到希姆拉德做武器试验的试验品,直到有个猎手从工匠大厅的窗外一箭射穿了他手上的绳子。
“明天我就得离开医院了,大人,” 安盖尔犹豫不定地说,“去一个没有铁栏杆的地方,真叫人害怕。”
“也许你会喜欢的,也许你随时可以回来,” 梅格洛尔回答,“想好去什么地方了吗?”
“凯勒巩大人要我去当他的贴身侍从,” 安盖尔说,“这真的可以吗?”
在你把刀捅进我弟弟胸膛之后?“我知道,他一定有理由相信你。” 或者他不想活了,大家都知道,“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他的信任,” 我希望你不要再试着捅死他。
安盖尔微笑了,“谢谢你,大人。” 一道斜斜的光芒穿过窗棂,直落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陷在黑影里,半张脸黑黢黢的,只有一张嘴浴着光芒。
梅格洛尔拦住一位银发精灵。这是病院的院长,披着厚重的治疗师袍子,头发蓬松地披散下来,像一只愁眉苦脸的长毛垂耳兔,在各个病区之间迅速地穿来穿去。
“夫人,我需要跟你谈谈,不过在那之前,请给我的朋友配一剂草药,” 梅格洛尔说,埃瑞斯托惊跳起来,梅格洛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没能逃走,“这孩子遭到了很重的打击,我希望他能得到一点安慰,再好好睡一觉。”
院长盯着顾问官,看出他没有外伤,便明白了大致情况。她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是兄弟牺牲了吗?姐妹?”
埃瑞斯托吞咽一口。“我的妹妹,” 他小声说,不知怎么显得忧心忡忡,“可是我不需要…” 假如精灵有变形的本事,梅格洛尔觉得他随时都想化成一缕烟逃之夭夭。
“——我知道了,” 治疗师打断了他,“跟我来。”
埃瑞斯托很勉强地接受了草药茶,端着滚烫的杯子小口地喝下去。他的眼睛再次噙满泪水,喝完不过一会儿就开始困倦,梅格洛尔派了一个部下送他回家休息。
院长等在他身后。“情况不好,是吗,大人?”
“这孩子能挺过去,” 梅格洛尔看着埃瑞斯托的背影说,“至于病院的情况,恐怕是的,夫人。我看到了您的报告。”
院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罗列最近一周病院内所有不利的情况。大多数都符合梅格洛尔亲自看出来的:骨伤和烧伤病人的愈合很差,伤兵精神低落,最糟糕的是,亲眼目睹魔苟斯的黑暗的精灵,无论是伤兵,还是从安格班挽救的俘虏,许多人无法走出过去的阴影。他们身上的伤口无法愈合,精神也无法真正清醒。
“有的治疗师提出,中洲的埃尔达更不容易治愈伤病,” 院长说,语气表明她自己也是支持这种主张的一员,“在维林诺,双树之光照耀的时候,哪怕是普通的伤口也好得更快。如今,那光唯一存在的地方就是精灵宝钻之内。”
“或许如此,” 梅格洛尔说,“但两枚宝钻遥不可得,还有一枚在外族手上。”
“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吗,租借或者购买也不行吗?” 这正是卡兰希尔提出的方案:花钱买回来。
“数千年前,” 梅格洛尔说,“贝烈瑞安德的辛达族和南多族没有双树之光的帮助,依旧迎战大敌,生生不息,一起还有其它办法。”
“是啊,我知道,”院长说,“辛达族有很优秀的治疗师,既然他们数千年都不需要精灵宝钻来做什么,为什么现在就突然需要了?”
“我会把相关的情况转达我的兄长,” 梅格洛尔说,“如果有进展,会让你知道的。” 她点了点头,谈话结束了。
治疗师们大多不知道梅斯罗斯的近况,但每一个精灵能感受到空气中微弱的变化,那种属于家族之主的声音和气息的缺席,那种曾经有过的、年纪较轻的两个兄弟之间的争锋,一部分把梅格洛尔当成了主事人,一部分把目光投向凯勒巩。梅格洛尔不喜欢这种微妙的、不稳定的局面。
埃瑞斯托居然还等在病院门口。
“这又是怎么回事?”
“梅格洛尔大人,” 顾问官支吾着说。他努力睁大眼睛,神情恍惚,假如不是梅格洛尔派去的精灵抓着他的胳膊,他几乎要站着睡着了。“如果我因为悲伤而病倒,求您不要永远辞退我。”
“埃瑞斯托,我不会赶走你的。”
“如果我发疯,您会给我点事做吗,就像卡兰希尔大人的信使卡黎娜一样?”
“会的。” 梅格洛尔说,“你依然是学者,对吗?我想我可以让你誊点什么…啊,比如《诺多兰提》。”
“那是什么?”
“一首长诗,我还没有完成。” 他顿了顿,“事实上,等我写完,顾问官,我更希望你能留在这里,真正读它,去校对,翻译,最好为我做个带注释的精美抄本。”
“我愿意试试,” 埃瑞斯托的眼睛湿润了,“您真好,大人。”
夜幕笼罩,他们沿着空荡荡的花园,在蒙蒙细雨中走出病院,花园的尽头,广场徐徐展开,宽阔浩大,无边无际。飘动的星光中高高地悬挂着八芒星战旗那褐色的阴影。一轮朦胧殷红的月亮从旗杆上升起来,浓云半遮半蔽,仿佛宫殿的圆顶。这红月冉冉上升,而灰茫茫的大地却在飘舞的枯叶中沉落。
他回到书桌前,拿起病院的报告琢磨。同一份记录,同一个寄予厚望的精灵,只不过方才天光大亮,此刻却是沉沉黑夜。治疗的学识与千百年前阿门洲的诺多族一脉相承,只不过治疗师们技艺精进,病人的伤势却更重、更难治愈。
梅格洛尔凝神注视东方稀薄的一层云雾,云雾之下隐匿着盖里安河宽广的身躯,横亘在七河之地与阿蒙埃瑞布之间。一枚宝钻曾经越过盖里安河,被保存在七河之地最南端托尔-嘉兰的绿荫中,露西恩将它作为珠宝佩戴颈间——只是珠宝而已,不曾延长她的寿命,也不曾治愈伤病,鉴于她和贝伦在得到宝钻的503年就猝然离世,甚至有理由怀疑精灵宝钻有没有真的幸免于矮人的诅咒,不同于多瑞亚斯的其余珍宝,那些沉入阿斯卡河底的金子…
诺多族的治疗师有更务实的意见。矮人的诅咒未知有无,他们辩论道,但熙利玛的存在是母庸置疑的。在双树交辉的岁月,每一个精灵都见过库茹芬威佩戴精灵宝钻的场景,当双树湮灭,每个精灵也都深知,熙利玛是唯一可以在黑暗中保存和传递光辉的物质。没有人知道熙利玛由什么构成,图娜山下的儒米尔在史书中称其是费艾诺独一无二的创造,巧夺天工,不可复制。
而今大敌所攻陷领土之广、黑暗邪恶之盛、恐怖之深,在诺多族的历史中前所未有——他们向自己的领主写道,语气如此哀求——大人,人们心中希望之微弱,光辉之珍贵,已到危急存亡之际,为何不能请多瑞亚斯的王将宝钻物归原主?
他重新翻开卡兰希尔的报告。迪奥的语气强硬而坚决,作为一位年仅35岁的国王,他的威严比起数千岁的辛葛分毫不差。“我们将不会接受任何条件,不惜任何代价,” 多瑞亚斯的王宣称。
能掌控守护自己的所有者,才算是王,否则这头衔便是虚衔*。
至少这一刻,迪奥的头衔算是货真价实。
而诺多族已经失去了至高王,刚多林的城墙外,自由的土地上,已经没有一位戴王冠的诺多之王,也没有一个诺多族的领主能将宝钻从大敌手上夺回。
他想起院长那张疲惫、愁苦的脸,来不及打理的蓬乱的头发,面对梅格洛尔时那副充满期待的、动物般顺从的眼睛。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意识到眼前这位领主给不了她想要的,伤兵继续衰弱、死去,而她追随的摄政王除了唱歌以外,不能凭空变出一枚精灵宝钻。
每一场夺回宝钻的尝试,结果都只让我们失去得更多,有些事物注定无法失而复得,这道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的?
炎魔的长鞭剧烈地挥舞,似乎把星星都炸碎了。那时候天上还没有太阳和月亮,漆黑的暗夜掌控着一切。魔影毁天灭地,把那些怯生生的星光点点抹掉,又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壕沟。地平线上好像到处都是树林,但是近处却没有一棵树,只有光秃秃的、狂轰滥炸的景象。
那是战争的第十天,军队长驱直入,忠于库茹芬威的骑兵跟着他们的国王一路冲锋,北达多尔戴歹洛斯,能看见安格班尖锐的高塔直插天空。胜利唾手可得,自从佛米诺斯的悲剧以来,宝钻头一次显得那样近。军队全速前进,他跟着父亲冲锋,切碎奥克的方阵,将奥克赶进色瑞赫沼泽,一往无前,任由火焰点燃战旗和飘扬的长发。库茹芬威本人就象征着诺多族的战旗,他所过之处便意味着胜利。
一刻钟后,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一场埋伏,一群突如其来的炎魔,勾斯摩格率领的包围,库茹芬威正好在它的爪牙中间。当一场厮杀结束,卡纳芬威发现自己安然无恙,父亲却已经死了。他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从他认字以来,库茹芬威就等于一首诗里最不可或缺的那个字。他的每一行诗都要给他过目,每一个决定都要征询他的意见,每一场战斗都追随他的脚步。他躺在那儿,融化的盔甲和伤口融为一体,肋骨断了,鲜血喷涌而出。
他们用两根长矛和斗篷做成的担架把他抬到埃瑞德威斯林,穿过一片森林,翻上一道斜坡,到一处能看见桑戈洛锥姆的高地上。四个人抬着他,奈雅芬威,卡纳芬威,图卡芬威,莫瑞芬威,一个人抬着一只角。左右还各跟着两个精灵,皮提雅芬威和泰路芬威站在左边,两个更年轻的库茹芬威站在右边。而他,就那样躺在污褐色的担架上,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胸前,残缺的、少了四根手指的手捂着白色的、裹着软肉的、突出的肋骨上,嘴微微张着,眼睛僵硬地直视着前方。
在埃瑞德威斯林,他死了。几分钟里,他三次诅咒魔苟斯,要求他们重复誓言、复仇,他们照做了。他阖上眼睛,一阵风吹过,卡纳芬威看见苍白的灰烬飘向夜空。
他们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奈雅留下一封信,卡诺选了一首诗,图尔科放了一束在场谁也认不出来的什么动物的羽毛,莫瑞珍重地递上一件长袍,库尔沃本来放了一支锤子,又跳进坑里把它捡出来,换成一块红宝石,鲜红娇艳仿佛地心的一团火,安巴茹萨放下一套叠好的斗篷和长靴。
坟茔的地址选在诺多族最初的领地深处,一块极难被攻克的高地上,他们将衣冠埋得极深,石冢堆得极高。
卡纳芬威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他坐在山坡上,空坟前,弹奏竖琴,直到十指钻心地痛,和他的心一样仿佛刀绞。那样深彻悲恸的哀歌,他还是第一次唱。提耶科莫发现他在这儿,便走到他面前,不仅没有加入合唱,还打断了神圣的哀歌。
“过来,” 金发的图卡芬威说,“我们捕获了一头野牛,正在烤它的肉吃。肋排很不错。还有奶酒和米茹沃。” 卡纳芬威定睛瞅着他,无法相信天下竟有这么冷硬的心肠。这样一个残忍的生物竟然是自己的兄弟。
图卡芬威平直地看了他半晌,然后说道,“你必须跟我来,哪怕非揍我一顿不可。今天你必须酒足饭饱,再睡一觉。” 诗人隔着竖琴平视着他,一言不发,琴弦将彼此的脸分割成细长的碎块。猎手干脆地在他身边坐下了,就着左手的酒壶吃右手刀剑挑着的烤牛肉。“我听见了你在唱什么,我也知道你现在对我怎么想。可是,卡诺!莫非你不相信,哪怕还有一丁儿点救活他的机会,我们都会不顾一切地去拼命?” 他望着他的眼睛,卡纳芬威慢慢点了点头,是的,这一点他并不怀疑。
“他已经死了。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不出一个月,奈雅就要向东出发,去和黑暗大敌谈判,带了远超约定人数的士兵,准备发起突袭。这招可不一定那么顺利。我有种预感,还有更严峻的危险在等着他,也等着我们。” 歌者终于松开竖琴,全神贯注地听猎手的话。图卡芬威接着说道,“现在,我的兄长,你蜷缩在这儿,像个孩子那样想念着父亲,唱着悲伤的歌儿,折磨自己的意志,伤毁你的心也说不定。你的意志难道不是也因悲伤、疼痛、疲倦而软弱无力?也许下一次袭击到来的时候,你的反应将不够敏捷,追随着你的我们也因此虚弱、迟钝,其中的四个兴许又要抬着奈雅回来:你、我、莫瑞和库尔沃。假如奈雅也遭不测,王的头衔就要落在你身上了,若你沉溺在悲伤之中,诺多族就成了大乐章一曲哀歌的回音,这能完成父亲的誓言吗?不能。对谁有好处呢?大敌。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你得来吃烤肉了吗?”
“我明白,” 他说,“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你能,而且你必须。”
他们僵持许久,互不退让。猎手攥着尖刀,诗人攀着竖琴。
那天晚上以后,情况慢慢发生了转变。他开始坐在篝火边,分享食物和消息,唱些安慰的、疗愈的歌。当他能帮助别人的时候,就竭尽全力,当一个精灵在他面前死去,他不会任由悲伤吞没自己的心,而不去救治下一个伤员。当奈雅的噩耗传来,他没有听从兄弟的请求贸然出击,因为他看出图卡芬威如何掉进了当年自己的陷阱:盛怒中的追击只会夺走更多生命。止住眼泪!掉过头来!壮大军力!哀歌是太平盛世才能唱的,生死存亡之际只有欢乐之赞歌可唱。有人死了,就埋葬他,然后昂着头生活。
哀歌是一回事,安魂曲、治疗之歌、战前的鼓舞演讲是另一回事。一个诗人贪婪地生活,不等于悼念得不够。只有这样,他才能生存下去。
后续的歌谣有两种唱法:在后来的五十年内,那块埋着衣冠冢的领地几度易手,成了希斯路姆王城的一部分,只有诺洛芬威时时光顾。第二家族的工匠擦净了石头,建筑了围栏,刻深了镌字,用黄金浇铸了当年仓促留下的八芒星徽记。456年,诺洛芬威陨落,新任至高王芬德卡诺不曾有机会与自己父亲的尸骨告别,便在衣冠冢旁边另立了一座石冢。两座空坟并列,得到国王同样的礼遇。
十六年后,这块土地被翻搅了上百次。库茹芬威的红宝石被炸出它安息的地方,诺洛芬威的披肩在伤痕累累的土地上碎尸横陈,先王的信件、珠宝、靴子、衬衣与精灵士兵、次生子女的尸体混在一起,随后再次被碎石与长鞭击上半空,被炸碎得片片落落,最后碎尸万段,化入空气,荡然无存。
费艾诺家族仍在战斗,只是没有了费雅纳罗。
另一种讲法是,太平年间,某日,豁口守将梅格洛尔坐在一块平坦的山坡上,微风习习,晨雾升起,如温柔的烟岚。山坡尽头,是逐渐上升的地面,延伸到一袭广袤森林的边缘,更远处,是深绿色的田亩,再然后是连绵不断的黝黑山峦,风中传来白桦树和欧石楠生机勃勃的香气。
诗人的手指攀上琴弦,闭眼,耳畔听见火焰长鞭破空的尖啸,焦枯的气息深入肺腑,唤起血液中沉淀的古老哀伤。他唱一场触手可及的胜利,猝不及防的反击,诺多之王的陨落,火之魂魄的哀歌。
至少还有《诺多兰提》。
“——我们还有机会,” 卡兰希尔说,“谈判并不是全然无望的。”
这是一间传统的南多族王室风格的会议厅,不似诺多族长长的大厅那样宽广无边,而是呈椭圆形,比起皇家议事厅更像是林间空地。考虑到此刻会议厅里只坐了七位领主和二十来位顾问大臣,它的大小恰如其分。作为南多族遗弃的王都,阿蒙埃瑞布随处可见绿精灵的建筑风格。议事厅由数十纤细的廊柱支撑,用珠宝和金片镶嵌出鸟兽的图案,栩栩如生,一直延伸到屋顶,汇聚成树枝交错般的效果。大厅的穹顶像树冠那样布满复杂流畅的曲线,天窗仿照林盖罅隙而雕琢,夏末午后和煦的阳光穿过,照耀着会议厅里的一草一木。
阳光是金黄的,那些雕刻出的树叶和树枝便纷纷映出成熟的焦黄色。金色乃是万物凋零前最后的旌旗。
他的兄弟们听说了西方商队带回的消息。卡兰希尔提出进一步谈判、以物易物交换宝钻的尝试,他声音不紧不慢,但手指却紧紧攥着羊皮纸的边缘。莫瑞总是这样,他越是焦虑不安,语气就越显得高傲、轻蔑、目中无人。过去这个习惯会把安格罗德气得发狂,对矮人行商也有很好的效果。可惜他正在面对自己的兄弟,而他们都太了解这一点了。
就在梅格洛尔对面,凯勒巩倾身向前,如同捕猎的花豹一样盯着他的兄弟,瞳孔微微放大。梅格洛尔几乎可以从他眼睛里看见那道一掠而过的誓言阴影,随着猎手强有力的心脏跳动,梅格洛尔知道这种感觉,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渴望,新的痛苦,像海浪日复一日地拍击沙滩。你只想快点得到它,不管用什么方法。
“无论他是友是敌,是魔苟斯的恶魔,是精灵,是人类的子孙,还是其他任何阿尔达上的生灵——我们如此发誓,” 凯勒巩大声复述,语气激烈强劲,仿佛要从他兄弟的胸口抽出一块被遗忘的骨头,“难道辛达族不在其列?”
“我绝不会在任何情况下支持这样的战争,” 梅斯罗斯怒视着凯勒巩,“难道我们手上的鲜血还不够多吗?” 他摊开双手,左手指尖微微颤抖,右手只剩残肢的末端。这本来是一个稳定的手势,由他来做,平添一份怪异的不平衡感。梅格洛尔无端地想到一只摇晃的天平,站在左右的人们不断往两端的托盘里增加砝码,天平于是愈发不堪重负,直到一端终于全然断裂。
“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库茹芬在凯勒巩旁边开口了,“这道难题的仁慈选项不在诺多族的手中。放弃宝钻,就意味着毁灭我们自身,而夺取宝钻,意味着摧毁我们的亲族,和他们好不容易战后建立起来的国家,” 他一字一字地念出亲族这个词,“只有多瑞亚斯的王保留拯救别人也拯救自己的选项,但是他不愿做出这种决定,哪怕诺多族用战争进行威胁也不会:宁愿用这一代人的鲜血去祭奠上一代人的鲜血。”
“还有不少南多族的鲜血,” 阿姆罗德补上一句,他像雕塑那样直挺着后背迎上梅斯罗斯强烈的目光,“失去阿斯卡河与沙洛林河防线,在仅剩的四条河上挣扎驻防的南多族。将宝钻从矮人手中夺回的萨恩阿斯拉德碎石渡口之战,是贝伦率领绿精灵打下的,迪奥·埃路辛葛也在场,他不会不知道。过去的一周,许多绿精灵回到了阿蒙埃瑞布,这是自德内梭尔在贝烈瑞安德的第一场大战陨落后从未有过的,尤其是女子和年轻的精灵。” 这种回迁意味着七河之地情势险恶,从沙盖里安南下进攻的奥克已经让那里的绿精灵不堪重负。
在他这一侧,卡兰希尔攥紧了拳头。
“我们又有什么权利提起鲜血二字?” 他对库茹芬怒道,“纳国斯隆德的血债,露西恩的仇恨,难道不都是因你和提耶科莫而起!”
“一如啊,请不要告诉我,辛葛用别族珍宝当作聘礼要求,同时指望它本来的主人坐以待毙!” 凯勒巩今晚第一次露出毫不掩饰的暴怒神情,库茹芬则呲牙咧嘴地微笑。“究竟是谁赋予他们此等权利,以我族珍宝当作聘礼,又霸占不放,肆意开价?”
“事实上,迪奥并没有开价——”
“——准确地说,似乎当前诺多族开出的一切价码都不足以和对他父母的伤害相提并论,唯独宝钻。这颗宝石就在未经商议的情况下强行成为我们的罪行赔偿,可真是方便。” 库茹芬说,“那我们又能怎么办?要么继续开出更高价码,温声致歉,献上敬意;要么接受现实,宝钻再也不属于我们。”
有些事物注定无法失而复得。梅格洛尔想说。但伤病院的院长也在席间。他可以这样直接地让她失望吗?
“我真是受够了,” 卡兰希尔咬牙切齿地骂道。
“受够了什么?” 库茹芬说,一片乌云似乎遮住了阳光,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坠入在阴影里。梅格洛尔突然想起,就在他们进驻阿蒙埃瑞布之后,库茹芬曾经想在会议大厅加装诺多制式的费艾诺之灯,被他以保护南多风格为由拒绝了。“又想跳河吗,莫瑞?”
卡兰希尔倒吸一口气。
“去啊。” 凯勒巩说,“像那些的次生子女一样,哈多的沙理安以及他的子女那样,与其死在复仇的路上,宁愿投身海水,在战场之外自我了结!”
“与其亲族残杀,我宁愿投入大地裂缝,葬身火海!” 卡兰希尔满脸通红地吼道,声音在雕梁画栋的林盖下回荡。“你给我听着,图卡芬威。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扭曲我的意思。这是他妈的唯一一次我清楚自己没有做错。该跳进火海的是你!”
“夺回我族的珍宝,或者拱手送出所有赖以为生的资源来恳求一点外族的怜悯,究竟哪种更该死啊?”库茹芬轻轻地说,在卡兰希尔怒吼的回声里,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凯勒巩瞥了他一眼。梅格洛尔能看出他们二人的配合,就像纳国斯隆德那场闹剧,他可以从只言片语拼凑出凯勒巩和库茹芬的完整演讲,一幕关于愤怒,一幕关乎恐惧,每一行都精妙绝伦,每一行都令人耻辱。“你想如何拿到最好的价钱,沙盖里安的领主?贸易谈判属于一个过去的时代,你难道不承认吗?当时我们有秩序,我们的货币稳定,经济繁荣,因此还是有信用的民族。现在金库里有多少金子?”
卡兰希尔站起来,椅子发出尖锐的响声,“你怎么好意思问这句话!”他的眼睛从头到脚审视着他,“我真受够了你耍的伎俩。”
库茹芬毫不退让地直视他,“是啊,是啊,我说的话里没有一丁点儿事实,这都是因为你有高尚的道德底线,是吗?还有你对次生子女敬意,你那段英雄救美的故事——你以为我会忘记你请求我在哈烈丝的族人西迁经过埃斯托拉德时,多给他们些照顾吗?现在,多亏了辛葛的养子图伦拔随手一剑,那个家族最后一个继承人轻易地死了,整支血脉烟消云散,布瑞希尔成了一片坟场,别假装你没有怨言!是啊,尽管拿我当作你良心的对立面。因为我所说的话,你永远不敢说出口,因为我牢牢地困在陷阱里面,而你尽情挥霍陷阱之外的奢侈道德……”
“你在陷阱里面!你在陷阱里面!一如啊!”
“是的,我们,”凯勒巩的手握成一只利爪,掐紧了自己的锁骨,“你这个可怜的看不清现实的……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的周围。”他仰起头,露出的牙齿在一闪而过的日光下闪着冷冷的白光,“看看你想拯救的到底还剩下谁。”
“你知道你发号施令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 卡兰希尔急促地喘息一声,“就像黑暗大敌的仆从!”
梅斯罗斯及时喝住了这可怕的指控,但是显然凯勒巩收到了挑衅,把这当成了开战的信号。
争吵到了这一步他的所有兄弟都失控了。他们的胳膊和腿都在颤抖,脸也完全扭曲变形了,表达的只有愤怒和仇恨。他看着他的三个兄弟彼此咆哮,更深更狠地挖掘着对方的弱点,不择手段地攻陷对方的堡垒,变换策略、声东击西、再次进攻。在停下来喘口气的间歇,他们就从过去的记忆里搜寻武器,互揭对方的老伤疤。如此循环反复。每轮攻防都在铸造更锋利的凶器。呼吸间翻涌着铁锈味的诅咒,瞳孔里映照着血脉化作的荆棘,三个同源而生的灵魂就这样出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剪影。
在梅格洛尔的眼里,他仿佛脱离当下的时空,阅读一章过去的书卷,一切已经发生,乐章已经写好,他伸手阻止,却如同抽刀断水,河流无视他的指尖,向南流去。
眨眼之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就像翻书跳了一页,凯勒巩不知怎么翻过会议长桌,出现在桌子这一边,揪起卡兰希尔的衣领。卡兰希尔仰头避过一下,举起颤抖的拳头反手挥向他的头,但脸因为恐惧而丑陋地皱了起来。凯勒巩没有追打下去,他踩着猎豹般的步伐跳开,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击打会议桌面,他就这样连续打了三下,“砰——砰——砰——”,所有玻璃杯都吓得跳了起来,二十来个顾问官震惊地在一旁看着,埃瑞斯托脸色苍白地伸出一只哆嗦的手勉强扶住茶壶。
当一切结束,议事厅里只听得见颤抖的呼吸声。
四周寂静得像是进攻过后的战壕。厮杀的战吼,进攻的号角,伤兵的呻吟,都安静下来。没有人移动,梅格洛尔想象痛苦的幸存者在看不见的地方舔抿伤口,撤退或者逃亡。所有那些遭受蹂躏的土地——当时我们有秩序,我们的货币稳定,经济繁荣——而今成千上万的精灵已经遇害,数不胜数的珍宝沦丧敌手。土地、财富、体面、尊严,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难道不都一样失去了吗?
他们难道不是彼此的镜子,通过对方的眼睛看见自己?六面镜子,六个不同的自己隔着玻璃你死我活。随着光线的每一次变化,我们认出镜子里的自己。正是镜子对面的镜子,哀歌之后的哀歌,咒骂还击的咒骂,遍布了这座毁灭的城市。这样的心与灵是什么样的?这样的灵守得住善、这样的心守得住善吗?库茹芬算是个被扔进血泊与破损的灵魂中的孩子吗?如果卡兰希尔是他的兄弟,那么凯勒巩还算是吗?这个家族本身就是敌人吗?在这块邪恶的土地上,没有剩下一丁点儿光荣和梦想吗?
空气中几乎能听见镜子破碎,玻璃掉在地上发出噼啪的响声。
“我真对你们失望透顶,简直就像笼子里的野兽,只会撕咬!” 他突然听见自己大吼一声,声音尖锐得像断弦,转向桌首,“还有你也是,我亲爱的哥哥。” 他猛地推门离开。
他走上阿蒙埃瑞布最高的露台,一手扶在阳台的栏杆上,一手握拳抵着嘴唇。从这里可以看见整座城市的天际线。他想回溯整个争吵的过程,弄清事情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的,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还在愤怒还是有些悔悟,他到底是希望被原谅,还是希望有原谅的能力。由于大喊大叫,他的喉咙干哑得厉害,手指因为暴力砸开大门而抽痛。他几乎不记得那一刹那之前发生了什么。只能想起伤病院院长惊恐万分的脸,她缩着肩膀,双眼睁大,一脸伪装出来的坚强镇定。梅格洛尔叹息一声,无论哪条路都意味着更多伤亡——坐以待毙或发动另一场战争。他感到愧疚。这一整天的胡闹!他和他的兄弟真是一群不称职的领主。
有脚步声从他身后接近。“我想,我们是搞砸了。” 卡兰希尔递给他一杯酒,向后靠在栏杆上,背向太阳和城市,“也许提耶科和库尔沃是对的,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了。”
他的用词充满肯定,但语速缓慢,每个词中间都留有空隙。梅格洛尔知道这意味着他暗暗希望兄长会打断他,像以往每一次那样,说出相反的答案。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梅格洛尔保持沉默。他仿佛是从羊皮纸上读到,而不是听见卡兰希尔说的话。
一首蹩脚的诗可以划掉写错的词,取消整行,甚至撕下整页羊皮纸推翻重来。但他们的历史,即使被叫做乐章,却不能这样推到重来。
说到写诗——
“迪奥的指控里有这么一行:辛达族失去了戴隆。” 他说,“这与提耶科和库尔沃做的事又是什么关系?”
“啊,” 卡兰希尔皱了皱眉头,“很难说有什么关系。戴隆是自己主动离开了多瑞亚斯,那时辛葛王还未过世,精灵宝钻还未被带到多瑞亚斯,露西恩和贝伦还未成婚。不止一个辛达族和南多族看见戴隆向东走出了环带,他有意避开世人,但七河之地的精灵在树林里听过他的歌声。那是很久以前了,最后一次是470年。从那之后没人再得到他的音讯。莫须有的指控。”
“为什么?”
“这谁能知道?安德拉姆的客居精灵*说,他在辛葛关押露西恩时主动放走了她,心怀愧疚,请罪辞行了。” 卡兰希尔突然瞥了他一眼,“你也是诗人,” 他说,“假如你像这样突然消失,会是为了什么?”
梅格洛尔回答不出来。他和戴隆都不是热衷隐居的那种诗人。他们二人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逢,戴隆都是成群结队欢唱精灵中的一员,是围绕着明月露西恩的无数群星中一颗,尽管是最明亮特别的那颗。他所识唯一离群索居的诗人是托尔-埃瑞西亚的廷方。
金嗓的廷方。从双树之光尚还年轻的岁月就孑然一身,谁也不知道那个吟游精灵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同伴,又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允许自己被人拥抱。
没有温度的太阳悬在城市上空,山毛榉树最后几片发亮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划出瘦长黑影。梅格洛尔举起酒杯,对着玻璃的凹面看见自己的脸,倒影的眼睛散发着银色的光,和杯中的月亮重叠在一起。
这不是真的,他想,这些酒杯,这轮月亮,这座城市,这种昏暗的夜晚,这样用笔墨纸张计算的时间,不太生疏,又不太熟悉,仿佛乐章不断排演,每次都改变一点,过一种陌生的生活,在另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名为《诺多兰提》的一种假设性的想象。
假如只能徒劳坐视战火燃起,一切都不可改变,那究竟什么才是有关往事的回忆,什么是此时此刻的经历?万物生灵同时是鲜活的,又同时是一片死寂,只在纸上留下一道墨痕,凝结成一连串字眼。把书合上!把纸笔收走!这些都不是真的。双树的光,日月的光,复仇的火光。这城市,在子夜的月色里,在伤员痛苦的号叫声中,一浪接着一浪向南漂流。一列又一列绿精灵修建的房屋,一望无垠地伸展出去的、一排排的墓碑,以及被封存在土地深处、一束束的命运。日月升起前,德内梭尔和他的家族在此地战斗,千百万南多族不绝如缕的心跳由诺多族继承,仿佛千百万棵树在季节轮回的土地上一息不停。星星接着星星,年华接着年华。而树叶每一次凋零,都与死神更接近了一点点。
他喝空酒杯。城市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只有守夜的卫兵城墙上徘徊。他走下高塔,穿过长廊,路过一幅又一幅绿精灵编织的挂毯,然后又回到王之广场,与飘扬着费艾诺家族战旗的旗杆擦肩而过,经过一条小路,走进墓园。银色的星光在黑暗中闪烁着,不少墓碑前放着鲜花。
他第一次瞥见戴隆也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伊芙林湖边诺多族的公墓,那里埋葬着星下之战与第二家族登陆后的遭遇战的死者。他的堂弟阿尔巩就葬在那里。他坐在墓前,膝上放着竖琴弹唱,一支低沉的长笛融入哀歌,与他合奏。
夜色空寂,远处几个年轻的精灵在谈笑。大家都觉得,只要诺多族和辛达族联手发动一次向北的袭击,魔苟斯一定会完蛋。梅格洛尔惊奇地凝视着吹笛的乐手,精灵的双眼沉静深邃,是灰精灵。
“你好,” 戴隆说,先用辛达语,然后换成昆雅语,“你好。”
时近黄昏,暮色苍茫,天与地融为一体,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雀跃的歌声沉于阒静,猎犬和战马伸着懒腰陷入沉睡,衣袍上的宝石融入渐浓的夜色,诗篇变得模糊,字句隐约朦胧、不可辨识,写在纸上的文字一行行隐没、消失,过去的故事不再清晰。
在某些地方,此时正在上演悲剧,精灵被奥克追捕,在安格班被监禁,被刑讯,被屠杀,在这个太平世界的某些角落被蹂躏,践踏,每一个诺多、辛达、南多都知道,可是都没有办法。有的精灵在喧闹,为至高王芬国昐准备他的重聚之盛宴,还有人在星光下熟睡,享受三十年来难得的静谧,而梅格洛尔在一尊苍白的石冢前和一丛欧石楠中间与一个头戴花环的长笛手相对。
戴隆穿过暗夜的阴影来到他面前,像鱼穿过水。梅格洛尔的眼睛还不习惯这样的黑夜,他在礁石上静坐不动,隐约想起上次与一名长笛手合奏,还是托尔-埃瑞西亚无夜的山谷中,在那里每一颗露珠都会发光。
他没有犹豫该用什么语言说自己的名字,辛达语还是昆雅,他拨动竖琴,继续弹奏。戴隆的笛声融入其中。
他接着上一个夜晚的诗行写下去,写《诺多兰提》温柔平静的间奏。
310年的一个晚上,他离开豁口南下,随梅斯罗斯和芬罗德到欧西瑞安德去远游。
河谷蜿蜒,他未见其人就先认出了笛声。这是一份惊喜,因为戴隆几乎从不走出多瑞亚斯的环带。这是一首写给公主的歌,梅格洛尔可以听出妮芙瑞迪尔*花瓣温柔摇曳的风姿,能听见星辰点缀在大地上,蝴蝶振翅飞舞,斑驳的阳光组成一连串发光的岛屿。
“如果你爱她,” 他对戴隆说,“为什么不留在她身边?为什么不向她求婚?”
“她不爱我,” 多瑞亚斯的诗人轻声说,“这一点我已经明白。她劝我远游,至少在环带之外度过一段短暂的时间,看看她身边以外的世界。”
于是梅格洛尔为他弹奏。他唱起北方希姆凛的战歌、多松尼安高地的长风,维林诺的赞歌宏大喧腾。戴隆不会踏上蒙福之地,梅格洛尔用琴弦编织出双树光辉摇曳的回忆。
戴隆回应了一支小调,轻快婉转。很像是妮芙瑞迪尔细小的花瓣。
“你看,” 他说,指给梅格洛尔岩石间的白色花蕾,“即使在盖里安河上,也有妮芙瑞迪尔生长。”
梅格洛尔手指飞舞,将灵动活泼的小小花朵编入宏大的竖琴史诗里。产生的效果让戴隆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想让她做我的妻子,” 戴隆说,“她是露西恩,是我的公主,也许未来还会是一位女王,这点我不得而知。重要的是,鲜花在她脚下绽放,星辰在她发间点缀,当露西恩随风起舞,无论是哪一支舞,世间万物都因此有了光彩。我的歌因此而生,为她伴奏,哪怕此刻与她千里之隔也是一样。只要她还在跳舞,还在呼吸,还在星光下欢笑,我的歌谣就生生不息,源源不绝,永不沉寂。”
“如果是这样,你或许不必感伤,” 梅格洛尔说,“我的朋友,你并不需要露西恩做你的妻子,更不需要她像对待情人一样爱你。你的音乐来自于她的舞蹈,正像金嗓廷方为双树繁星而歌,难道他该请求双树同等地爱他吗?更何况,如果你的公主如我听说的那般善良、幸福,就不该说她不爱你。难道说,她不爱起舞时头顶的星光,脚下的绿茵,掀起裙裾的春风?我不认识多瑞亚斯的公主,但我知道你的声音,我的朋友,听我说,你的歌正和星光、绿茵、和风一样不可或缺!”
“这就是我需要的了,” 戴隆慢慢地点了点头,“只要妮芙瑞迪尔的花瓣永不凋谢,我便可以一直歌唱下去。自她少年时第一次起舞以来,便是如此。” 露西恩送给他一支银笛作为友谊的纪念,他久久地凝视着这份礼物,仿佛那是镶了宝石的一颗星星。
他听见山谷另一边,他的堂弟也拨起竖琴弹奏。就在这一年,芬罗德在蓝色山脉脚下第一次发现了次生子女。年少的贝奥敲起铃铛点缀的手鼓,为精灵伴奏。梅格洛尔微笑了,加入这场音乐会,戴隆将长笛放在唇边,一支号角吹响的猎歌穿山越岭飘来,生命无处不在,无休无止。
“那你呢?” 戴隆在最后一封信里问他,“梅格洛尔,你又为什么而歌唱?”
他望着纸上的字迹,没有确定的答案。他不像廷方和戴隆那样,有专一的题材。在提力安,玛卡劳瑞写过、唱过、演奏过的作品包括儿歌,情歌,摇篮曲,圆舞曲,交响乐,打油诗,酒馆小调,从叔父到亲弟弟的婚礼音乐,猎手庆祝收获的舞曲,阿米的雕塑展览配乐,阿塔的工作专用小调,歌颂维拉和双树的赞美诗,祖父的葬礼哀歌,战歌,《诺多兰提》。
他用手抚摸竖琴上的花纹,他的老朋友温暖坚实,散发着图娜山间古老森林的气息。他突然觉得非常惊奇,这件乐器与戴隆那支银笛几乎一样古老,却走过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创造出毫不相同的每一样事物:每棵树、每颗星、每一段音乐和演奏者本身。他可以在回忆里看见戴隆的音乐,凝成一道具象的、闪烁的环带,围绕着中心那颗燃烧不灭的恒星,白色花丛中翩翩起舞的公主。那是一片神秘的星系,一切都漂浮着,围着一个稳定的核心旋转。
梅格洛尔可以欣赏它的美,却不能够在那样一个宇宙里存活。
他把《诺多兰提》翻到第一章,回忆起构成它的千百种不同的元素,白色、黑色、大海、陆地、风、鲜血。梅格洛尔和他的诗歌的关系,就像同镜子的关系一样。他看见什么,镜子就映照出什么,除了他自己走过的路、看过的欢喜剧之外,从没映照出别的,当镜子单独存在时,则即没有形状、也没有光影,离开映照的主体,镜子什么也不是。玛卡劳瑞的歌为他而存在,正如他为他的歌而存在。是的,人们从来不知道镜子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有什么意义。然而镜子却能让人们看见自己,并必定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亲族,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的。
在音符之间,死者和生者同时睁开眼睛,走动、说话。他无法伸出手指触摸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却可以触摸琴弦,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死亡。
一堵苍白的云墙在黎明之门升起,在莱格林河上黑压压的林盖之巅静止不动。天亮前的最后一分钟,他合上乐谱,向外凝望。一切突然明了。在陌生的、外族的城市剪影的后面,一道冰冷的、白色的光闯了进来。疑问烟消云散。
戴隆为什么而歌唱?
露西恩已经死了。
当恒星熄灭,那座星系中还会有生命存活吗?
他桌上还放着戴隆的信。信中夹着一首诗,关于某个夏日夜晚和贝伦在一起的露西恩。梅格洛尔重头开始读,终于意识到那处不和谐的地方。在他所知的记载中,露西恩的头发不应该是灰色的。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露西恩是第一位死于衰老的精灵。
他把那首诗读到结尾,意识到这是一篇诀别书。
点点灰白色的光亮在城市尽头的上空熄灭。一颗星星永远黯淡下去,亿万光年外的人们却不知道它已经死去,许久以后还能看到它传来的微弱的光。风暴猝然降临,这间高塔上的书房像一只船舱在黑夜中漂泊,灰色的风震得窗玻璃飒飒直响,仿佛要把船舱推上浪头,冲到黑夜里去,越过高山,越过大河,航向东方蛮荒的无名之地。
信是四十年前的。
四十年前,多瑞亚斯的吟游诗人越过盖里安河,向东而去。此时此刻,也许他已被大敌逮捕,长笛已喑,他的骨骸围绕着它化为碎片。那具骸骨是不是还在呼吸,又如何呢?他已经没有了生命。而阿蒙埃瑞布的梅格洛尔还在写诗,弹琴,歌唱,若无其事,若无其人。
《诺多兰提》记载过一篇海豹的故事。诺多族的猎手登上中洲海岸,第一次看见了海豹。几百只巨大的动物躺在海滩上,猎手取出弓箭向它们射击。一只海豹遭到命中,于是猎手走到海豹中间,想要拖走尸体。假如一拥而上,海豹们可以轻易撕碎这个胆大包天的外族来客。可是其余的庞然大物还躺在原地,目睹这场屠杀,一动也不动。它们只顾自己身边那一小块沙地,除此之外的世界仿佛与它们毫无关系。猎手就这样杀死了三只海豹,毫发无伤地回到自己的兄弟们身边。
一位诗人和一只海豹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难道《蕾希安之歌》不是伊露维塔神圣的安排?难道有人能阻挡这宿命的乐章?诺多族的诗人站在属于自己的一小块海滩上,目睹一盏异域的恒星熄灭,那片名叫多瑞亚斯的宇宙因此少了一颗会唱歌的星星。
就是这样。
大乐章在哪里?无处不在。诗人站在自己的岛屿上,目睹海啸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另一座岛屿。什么时候才轮到诺多族的梅格洛尔?谁将目睹他的陨落?
他用笔蘸着墨水,接着310年的夏天写下去。那一节诗歌里有许多人物:一同郊游的梅斯罗斯、梅格洛尔、芬罗德,在欧西瑞安德生活的阿姆罗德、阿姆拉斯,辛达族的戴隆,次生子巴蓝(后来更名贝奥)。此刻除了他和他的兄弟们,其余都已死去,或者踪迹全无。
什么时候他才能写到此时发生的一切,要等到多少年后,在哪一块土地上,诺多族的梅格洛尔将吟唱阿蒙埃瑞布的悲歌?那将不会是一段愉快的乐章,充满争吵、愤恨、苦涩的伤亡、咄咄逼人的誓言与毁灭的欲望。那不会是一群可爱的人物,梅斯罗斯布满疤痕的脸冰冷僵硬,凯勒巩的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卡兰希尔满脸怒容,库茹芬笑不由衷,阿姆罗德还在为他的南多族朋友哀悼,阿姆拉斯沉默不语。
在脑海中,他摸索到凯勒巩的前面,插入一个空行,写上梅格洛尔,记述他说过的话,做出的决定。用过去式写,表示已经发生的事情。
但这不对,因为他的话还没说完,他和凯勒巩分别代表的争吵还没有定论。费艾诺家族的凯勒巩提出向多瑞亚斯宣战,费艾诺家族的梅格洛尔表示同意,他们的兄长梅斯罗斯做出最后决定。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吗?
也许是的。曼督斯的判决已将它记载:
——他们所发的誓言将会驱逼他们,却又出卖他们,始终令他们与那些发誓追回的珍宝失之交臂。他们开端良好的行事,皆将以恶果收场。
——他们将永远成为被褫夺者。
精灵宝钻是无法失而复得的。这是一亚的乐章所命定。
竖琴手张开双臂。这暗夜的晚风中,难道都充满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琴弦吗?
——无论他是友是敌,是魔苟斯的恶魔,是精灵,是人类的子孙,还是其他任何阿尔达上的生灵…
谁在发誓?是谁把它写下来,编入乐章之中?最初的誓言,存在于语言、烈火、长剑、诗歌和费艾诺众子之前的誓言在哪里?费艾诺的誓言在写入大乐章以前是什么?《诺多兰提》是梅格洛尔写成的,还是大乐章的一节?这首诗有哪一个字属于他——属于费艾诺家族的梅格洛尔?
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么一个精灵,他的母亲叫他玛卡劳瑞,他的父亲叫他卡纳芬威,他的兄弟叫他卡诺或是劳瑞,他的敌人叫他豁口的守将?
谁见过他?
当你转身离去,镜子是否空空如也?
他回忆起库茹芬的诘问:“倘若一切都失落,镜子里还剩什么呢?”
他伸出手去,却摸不到伊露维塔的琴弦,穿过十指的,尽是些神话、语言、信仰和圈套。在诗歌的后面,文字的后面,笔画的后面,有一片歌者无法到达的荒原,原始的创世之光在这里熊熊燃烧。在光线透过乐谱和文字,转变成生命之火、工匠的炉火——转变成儿歌,情歌,摇篮曲,圆舞曲,交响乐,打油诗,酒馆小调,婚礼音乐,猎手庆祝收获的舞曲,雕塑展览配乐,工作专用小调,歌颂维拉和双树的赞美诗,葬礼哀歌,战歌,转变成《诺多兰提》之前——乐章究竟是什么?
区分过去式和现在时的界线在哪里?区别所作所为和未竟之事的界线在哪里?谁能越过界线而再回来?而如果有人成功了,他会记得什么?真正的现在不会抹掉对虚假现在的回忆吗?费艾诺的第二子所写下的一切,是亲眼看见的,还是有人唱给他听的?通过他的喉咙吟唱的哀歌,是他的镜子所映照的、变化的、世界的形象,还是一张静画而已?
他的诗稿,从天鹅港的混乱里带出蒙福之地,躲过豁口燃烧的烈火,于安格法砾乌斯的滂沱大雨中幸存,安稳地放在阿蒙埃瑞布的书桌上。他为此感到骄傲。可这真是他的作品吗?
泰勒瑞族的精灵坚信,乌欧牟和其他维拉当中的大能者将修复魔苟斯所伤毁的大地,黑夜将会过去,崭新的黎明必要来临。诚信者的心坚如磐石,如天鹅船的木桅般笔直无误!
可是精灵拥有智慧、判断力和探寻阿尔达边界的欲望有什么用呢?是不是为了不使用它们?对一如的伟大、精密、美好的造物,这是何等浪费啊!如果没有答案,我们为什么要学会提问?如果没有选项,我们为什么要学会选择?
竖琴在他手指下颤抖。这是阿拉曼的海浪在岩石上破碎的声音。他的父亲站在那里,诺多族最伟大的创造者与维拉之中降下判决的神明相对而立。一个燃烧着炽热的生命之火,一个披着死亡的冰冷黑袍,在他们身边,佩罗瑞山脉与赫尔卡拉克西海峡笼罩在不可名状的黑暗中,冰冷的天空中没有日月。维拉手中握着一只卷轴,祂因此从容不迫,高枕无忧,一切都标好了时间,标好了顺序,就连恐惧、死亡的阴影、血债血还、刀剑、折磨、悲伤哀痛*,也已在漫长的乐章中安排好了顺序,风雨无催。
“——我们已经发誓,绝非儿戏。我们会坚守这个誓言。我们遭受诸多邪恶威胁,尤其是背叛,但有一点未曾提及:我们将为懦弱所苦,为懦夫或懦夫的恐惧所苦。因此,我说我们将继续前行。”
费艾诺没有伸手去接那卷轴,他造出了自己的字母、灯盏、和尺。
“并且我要加上这命定之事———我们即将创下的功绩,将成为歌谣的题材,直到阿尔达终结。”
——“那你呢?” 戴隆问,“梅格洛尔,你又为什么而歌唱?”
外边的风刮得更大,天气也越发冷了。夜云浮得更高,飘得更快。黎明前最后的几分钟,所有的窗口都很黑。他向下望去,突然觉得这座外族的都城分外陌生。
他这样追逐着一个信条,一种友情的幻觉,一个深刻记忆的回顾,一个美好的回响。他闭上眼睛,在自己的肋骨之间,有一个发光的、跳动的存在,熙利玛包裹的光透过那个存在轻轻地呼唤他。当他睁开眼睛,城市的音乐便冲淡了那个声音。因为它从千里之外传来,是很轻、很容易被牺牲的。
这低语像是一种音乐,那样清晰,那样不可思议。他的双手还搭在竖琴上,此时紧紧握成拳头,直到琴弦勒得疼痛为止。他用琴弦模仿那个声音,屏住呼吸,这鸣响渐渐成为咆哮。透过这咆哮,他又听到一种尖锐的叫嚷,越来越响。他凝神谛听着。那是他的血液在流动和鸣响。
一泓白光映在深蓝的天际线上,他睁开眼睛,看见大地褪去色彩,每一个足印、每一道车辙、每一个踪迹都被全然抹去。凋零之季的最后一个夜晚,五〇五年的雪花蓦然沉落。
梅格洛尔拾起《诺多兰提》的手稿,丢进火里。
=========
*托尔-埃瑞西亚的金嗓廷方:是一位著名的吟游诗人、长笛手,他和戴隆、梅格洛尔被认为是精灵最伟大的三位歌者。
*「能掌控守护自己的所有者,才算是王,否则这头衔便是虚衔。」——《精灵宝钻》“诺多族回到中洲”
*客居精灵,指多瑞亚斯环带内、不属于辛达族的绿精灵
*妮芙瑞迪尔,这种花为露西恩而生,是她的象征。
*就连恐惧、死亡的阴影、血债血还、刀剑、折磨、悲伤哀痛,出自曼督斯的判决(节选):汝等将血债血还,出得阿门洲,汝等将活在死亡的阴影下。虽一如命定你们在一亚之中不会死亡,也不受疾病侵害,然而汝等仍可被杀,且必定被杀;或死于刀剑之下,或死于折磨之中,或死于悲伤哀痛,你们那流离失所的灵魂届时将返回曼督斯。
Chapter 5: 卡兰希尔|冬 —— Morifinwë Carnistir,Hrívë
Summary:
“——你要习惯小莫瑞。哪怕是一只黑猫养在满载而归的渔船上,也不会比他更自在了!前线的要塞坚不可摧,我和卡诺修筑了数千里防线,我们的弟弟在南方用秘银还是水晶做酒杯又有什么关系?”
“——别说的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他瞪着梅斯罗斯,“今年的出口盈余全都交给你和卡诺充军费了。” 那时他甚至没到希姆凛去过,他不知道前线的精灵都怎样生活。
Notes:
这是第五章,不过因为完全是个人视角发生的事情,所以没啥顺序...先看卡四再看二梅的唯一区别就是诺多兰提的手稿,也许更让人难过了....
Chapter Text
他打开雪松木盒,揭开丝绒衬布,一套银光闪闪的算筹安静等待着他。
算筹由秘银所制,轻若羽毛,坚如陨铁,光可鉴人,如一捧白雪落在深红的织锦中。顶端刻着小小的徽章,笔画精巧,分别是诺格罗德与贝烈格斯特两大王室家族的标志。每一枚算筹的侧面都雕刻着米粒大小的八芒星纹样、穿插有贝尔兰各地山河的剪影,共271枚,个个独一无二,是六位矮人工匠精心雕琢十年才完成的作品。
这套贵重的筹码是一份礼物:太阳升起后的第150年,沙盖里安的精灵肃清了蓝色山脉以西的全部土地,复通了沿多米德山直至贝烈瑞安德的商路,蓝山深处的矮人王国终于得以打开山门,往来行商,于是献上许多赠礼。一箱一箱的金银珠宝里,数这算筹最讨卡兰希尔的喜欢,减轻了他不得不阅读堆成山的琐碎合约、满足矮人大爷千奇百怪恼人要求时的痛苦。
许多出奔的诺多精灵经常将中洲描述为与维林诺的富饶相对应的匮乏之地:埃尔达砸碎黄金牢笼,奔赴一无所有的蛮荒,寻得苦难,寻得自由。但事实上,除了父亲和大哥的不幸让他痛彻心扉,卡兰希尔在中洲没找到什么苦难,只有自由,不受财务限制的自由。
太阳纪年的第260年,格劳龙初次被击退,这是后称“长期和平”的伊始元年,芬巩离开多尔罗明,造访东线各地第一、第三家族的堂亲们。他先去阿德嘉兰平原看望安格罗德与艾格诺尔,再经过希姆拉德,把许多战斗中砍下的龙鳞留给库茹芬研究,然后穿过阿格隆隘口,来到希姆凛,发现梅斯罗斯不在驻地,就又穿过梅格洛尔豁口,南下到沙盖里安去寻他。
卡兰希尔不介意多一位堂兄在他的领地过冬。不管是来访亲戚还是矮人贸易代表,他都一视同仁,只不过贴心地把芬巩的卧室安排在了梅斯罗斯隔壁。
他派卡黎娜领芬巩到房间,过一会儿她不知所措地回来,说殿下不太满意。
卡兰希尔迅速冲到堂兄面前。他不知道哪里不对,但梅斯罗斯在这做客,得马上纠正错误,然后贿赂芬巩不要打小报告。
他扫视一眼房间,首先确定壁炉里有火,壁炉周围堆着充盈的木炭,都是上好的材料,无杂质、无烟。壁炉刻着大理石浮雕,虽有磨损,却精致依旧,边框有黄金镶嵌,上方挂着镜子,青铜镜框,镀银,嵌白蓝钻石。象牙书架配银丝雕饰,放着他认为芬巩用得到的书卷、抄本、空白卷轴,皮革外封,缀银蓝扣环。书桌饰木雕,铺天鹅绒桌布。纯银制的灯架上,四盏费艾诺之灯灿烂辉煌。墙上有挂毯、织锦、画轴、水晶垂坠。丝绸床幔一尘不染,床上铺着熊皮毛毯,天鹅绒枕头,全是蓝银两色,边缘镶嵌着小颗的奶白色珍珠。
“缺了什么?” 他问。
“堂弟,”芬巩说,“我知道我现在差不多可能算是个王储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以前那样对待我。”
“什么意思?” 卡兰希尔都没想起来芬巩是王储,啊,现在行礼还来得及吗?
“你不用…呃,照着奈雅在维林诺的生活标准迎接我,你知道的,中洲的资源不像阿门洲那么取之不尽,我们大家都要面对这点。我宁愿你像沙盖里安一位普通精灵的生活待遇对我就好,我不能接受自己的来访这么奢侈,那会给你造成压力,让你难以负担。”
“芬巩,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卡兰希尔确实无法理解,“这就是沙盖里安普通精灵的生活待遇。你为什么觉得给我造成了负担?我本来就能付得起维林诺的生活标准,甚至过得比那还好——你知道维林诺一场赞美维拉的节日上,光黄金和钻石的曼威塑像要花多少钱吗?” 送你的礼物连那价值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他想。芬巩倒是不需要知道这个。
芬巩张了张嘴,然后又合上了。
后来,芬巩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梅斯罗斯听,后者仰头哈哈大笑。“芬德卡诺,” 他一扬酒杯,鲜红的葡萄酒熠熠生辉,“你要习惯小莫瑞。哪怕是一只黑猫养在满载而归的渔船上,也不会比他更自在了!前线的要塞坚不可摧,我和卡诺修筑了数千里防线,我们的弟弟在南方用秘银还是水晶做酒杯又有什么关系?”
“别说的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他瞪着梅斯罗斯,“今年的出口盈余全都交给你和卡诺充军费了。” 那时他甚至没到希姆凛去过,他不知道前线的精灵都怎样生活。
芬巩大笑起来,“既然这样,明年我还要在这里过冬。都说长风直入赫列沃恩湖,但要我说,莫瑞,你这里比群山环绕的希斯路姆还要暖和。”
“随便,” 他对至高王储说,“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他用一支檀木杆的羽毛笔书写,笔杆颜色极深,黑玉一般,只有对着冬日新雪映照的阳光,才看得出褐红的、叶脉般的纹理。父亲留给他的笔有一种能安慰人心的力量,握在手里很沉、很踏实。
他习惯以画线和空白方式记账。精灵普遍采用十二进制,而沙盖里安的领主发明了一套极其优雅、复杂的系统,要在纸上画出有数道直线、空白、还有不同大小的方格,精确得如同艺术品,有时还涉及树状图。与卡兰希尔的系统相比,一般的记账法就像儿童游戏。六条直线如阶梯一般在羊皮纸上延伸,阶梯的每一级代表一个位数。个,十(即十二),百位(即一百四十四),以此类推。空白部分代表六的倍数:三十六、二百一十六、一千二百九十六……第一个需要相加的数字写好了,正游刃有余地沿着阶梯攀登。卡兰希尔在右边画一条竖线,再记上一个数字。两数相加以后,再画一条竖线,继续相加。算的数字越多,这套方法就越容易、越准确。
这套系统一度见证了上千万矮人金币的运算,仍然经受住了考验。每一年的年底,当大雪纷纷落下,炉火熊熊燃烧,沙盖里安的领主就像一只猫冬的动物似的,缩在书房里审阅他的财政年报。
书写板是一块紫檀木,八芒星像藤蔓一般沿着边缘延伸,镶嵌着象牙、珍珠母以及打磨过的青金石,旁边放着夷苏木雕刻的记账板,偶尔还用配有铰链的雪松木板,花纹繁复。写字板上方是黄铜杆的放大镜、灯架和烛台,象牙雕成的算盘和秘银算筹并列一处。
还有浮石刮擦器,可以将纸上旧的字迹刮去,重复使用——当然完全没有必要,羊皮纸就在手边的木笼里,每一寸都被浮石打磨得平滑柔软,薄得像纱,要多少有多少。
他喜欢一边动脑子一边喝茶、吃东西。沙盖里安产红茶、茉莉、一种开着黄色小花的黑茶叶,搭配牛奶、奶油、各种香料,肉桂、胡椒和肉豆蔻、精灵发明的蒸馏法制成的玫瑰酱。白色陶瓷和蛋壳一样薄,碟子里盛着小鱼干,熏肉,蜜饯,还有黄油饼干。
领主的桌上摆着大小不一的墨水瓶,银制、金制、铜制、珐琅,分别来自他的兄弟、堂亲、矮人领主和富有的商人,其中格外漂亮的是从法拉斯诸港购买的海象牙,每只墨水瓶都配了小架子,蘸了在墨水以后,轻轻敲敲笔尖就能将多余的墨水抖掉。墨水的颜色数不胜数,囊括了一个精灵所喜爱的阿尔达世间万物的光辉色彩:深红,灿金,绯红,青绿,钴蓝,琉璃金,象牙白,从地下熔岩提取而生的霞光橘,更不用说价值连城宝石磨碎制出的紫罗兰色。
他收藏了整面墙的羽毛笔,保存在精致的木匣里。其中许多是预备给梅格洛尔的受孕日礼物,细长的鹰羽,华丽的孔雀羽毛,目眩神迷,美得就像一行诗。
在他身后的木架上,有各式各样的封蜡、封印、印匣、火漆匣、熔化火漆的小小熔锅,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整撬起火漆的小刀,刀刃和叶片那么小巧可爱。
每一年的财务报告,每一封重要的税务文书和通商法案都被归入档案,小心存放在图书馆。
赫列沃恩的图书馆建在湖边,是一座高塔,共有十二层,外墙环绕着装饰性的立柱和彩绘落地玻璃窗,熠熠生辉。塔里存放着成千上万的法案、账单、记录,还有中洲精灵作品的最完整抄本,最重要的是,诺多族的伟大诗人梅格洛尔的每一首诗、每一篇尚未完成的草稿、每一张随手写的灵感、信筏、潦草的五线谱——也就是豁口无法保存的每一张纸——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备份。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由沙盖里安的领主亲手装订,分门别类,制成乌木外杆的卷轴,或小牛皮封面的书册,用他亲自织就的锦绸包裹。存放手稿的匣子全都由金樟木制成,防止虫蛀。
以上这些东西,卡兰希尔再也没有了。
好了,回到五〇五年。看看他手上有什么。
阿蒙埃瑞布的军需官搓搓手指。卡兰希尔一直觉得自己比其他兄弟更不畏寒,直到455年以后,他开始学着节省炭火,理解烧炭的斤数不只是羊皮纸上的一行数字。好在阿蒙埃瑞布比沙盖里安还要靠南,冬天没有那么难捱。
纸上的阶梯填满数字,每一级代表着十二进制的一位。
两千六百五十九。
秘银算筹还和三百年前一样新,一样纯白。这套算筹和阿塔那根檀木杆的羽毛笔是从沙盖里安带回来的,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除此之外,他的书房里还有一盏陶灯、一块写字板、一个杯子、一只盘子、一把勺子、一个挂着铁锁的大书匣、一个衣橱、一顶挂在墙钉上的斗篷、以及一席备用的毯子。
最下面放四根算筹,空白部分放一根,他按部就班,看着雪白的筹码如排兵布阵一样各自就位。他的兄弟有他们的沙盘兵棋,而卡兰希尔有他的算筹。一根算筹被摆放在十位数的线上,另一根向上移动,一根被升到“三十六”的格子里,一扫而空,相加等于……
他的眼睛和手指同步,几乎不需要思考,算筹自动计数。他结清了军费,开始计算城里的税收,然后最重要的,各种城防设施的数量。
双树纪元1479年,贝烈瑞安德的第一场大战中,莱昆迪之王德内梭尔战死在阿蒙埃瑞布,他的部下守住了这座城,加固了城墙,又怀着极度的悲痛将它遗弃,并不再另立新王。
457年,卡兰希尔带着沙盖里安的残兵向南撤退,与安巴茹萨的人马汇合之后,进入阿蒙埃瑞布,加固了城墙,直到十六年后离开它开赴尼尔耐斯·阿诺迪亚德的战场。472年,战争惨败,费艾诺家族所有的人马都聚集在这儿,第三次加固了城墙。
阿蒙埃瑞布,每一次被自己人抛弃之后,都再次得到加固。
假如这座城能一次又一次地摆脱过去的阴影,振作起来,那么卡兰希尔觉得他也可以。
他手上有什么?
二百一十桶钉子,五十架提升力为十吨的绞车。还有六千双靴子,五千尺的铁砧,四千条毯子,三百桶鱼鳞甲甲片,两千顶头盔,一千把斧子。
不是打仗用的战斧。不是矮人那种刃扁圆滑的家伙,那些近战利器配重前移,手柄轻巧,微微弯曲,砍在奥克脖子上可以直接拉住柄抽回斧头。精灵的斧子是砍树用的,手柄平直,刃又粗又重,劈砍任何会移动的东西都容易失去平衡,害人送命。
也许可以叫库尔沃找人把它们打磨成能用的武器,省一些刀剑的钱。卡兰希尔对着手心呵气。天蒙蒙亮,楼下的街巷里,精灵们开始一天的活动,愉快的谈话声弥漫飘荡,融合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声。自472年以来,追随费艾诺家族的大部分精灵都住在阿蒙埃瑞布城里。这些精灵所产生的全部经济活动的价值,包括厨师、军乐团、文官、担架工和工兵,卫兵、劳工部、消防队、测量员,公园和花园的维护员,出纳员办公室、财政部、劳动部,从一年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也就是卡兰希尔今天早上用那套算筹翻来覆去计算的全部数字加起来,还不到算筹本身的价值。
他将算筹重新摆好,拾起一枚,细细端详侧边的花纹。这一枚描绘的是沙盖里安与欧西瑞安德的边界。阿斯卡河的风景温柔秀美,河水清澈,矮人最常走的商路就从这里经过。矮人工匠细心描绘了河谷的曲线,柳树轻轻摇曳,在一个不同的时代。那时金子源源不断经过,从河岸上面,而不是沉入河底。而他自己可以平心静气坐在马上,做一些不合时宜,也不合身份的事情,比如和一个秃顶的矮人大爷谈论金价、车马费和通货膨胀。沙盖里安的精灵领主礼貌地祝福对方的头发,得到了对他自己胡子的激情吹捧。
想想看,描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并对此发表意见,真是一门艺术。
同样堪称艺术的是:他一分钱也没有了。必须想办法在梅斯罗斯发现之前努力弥补。他又在羊皮纸上加了一串数字。这张纸上本来写的是半年前的采购单,被刮擦器抹去,以便再次利用。大约是第五次了,纸已经很薄。
他写完了最后一个零,专心琢磨是不是应该用渎职罪把自己吊死的时候,梅格洛尔的顾问官敲响了门。
“是北方的消息,” 埃瑞斯托神情悲戚,身上一袭黑色长袍似乎像是在服丧,“梅格洛尔大人请您立刻到议事厅来。”
卡兰希尔对于南多族的王宫有一种很不好的印象,尤其是议事大厅,主要是因为472年以来的所有坏消息都在这里公布,有些消息可怕得就像德内梭尔国王本人的冤魂前来索命。
“这不可能!” 库茹芬发疯地吼道,由于过度的震惊恐惧而嗓音嘶哑,“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卡兰希尔注意到,他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被人反剪双手禁锢在桌边,这个人居然是凯勒巩。一如啊,终于有活着看到这对倒霉兄弟阋墙的一天了吗?如果这不是卡兰希尔自己的兄弟,就更好了。
梅斯罗斯示意他的兄弟们全都坐下。阿姆拉斯向卡兰希尔打了个手势,表示稍安勿躁。阿姆拉斯扔给他一沓文件,是北方侦察小队最新的报告。
“奥克在修建攻城塔,发射流弹的远距离石弩,投石机,攻城槌…” 卡兰希尔迅速浏览,觉得非常眼熟,他以前一定看过类似的图纸,“这是什么新的武器吗?他们不是一直都有这些吗?”
“奥克集结了兵力,准备南下,” 梅格洛尔说,“他们准备强攻阿蒙埃瑞布。”
“我记得我们加固了城墙,” 卡兰希尔看向库茹芬,“475年到现在,所有现金都花在了那些橡木和铰链上。” 如果有一天卡兰希尔因为账面现金捉襟见肘,而自裁谢罪,就会是这个原因,“当时你说奥克的装备不足以攻破城墙——” 他突然重新看了一眼报告里的图纸,“——噢。”
这些攻城武器不是奥克的设计,是精灵的。
不出意外,设计者的名字叫库茹芬威·阿塔林凯。设计的用途是攻打安格班的大门,适用于最坚固复杂的城门和城墙,比如说泪雨之战以后他亲手加固的阿蒙埃瑞布。
卡兰希尔翻到一张蜗形槌的图纸。这是凯勒巩北上侦查的时候潦草画下来的,在座的每个精灵都对它有印象,最初的草图来自于太阳升起之前,是用来营救梅斯罗斯的。能在黑铁城门上钻出大洞,任何城门在它面前就是纸张、一片枯叶。
“我以为,” 卡兰希尔单手举起那张图,慢慢地说,“在你撤离希姆拉德的时候,至少知道烧掉带不走的图纸。”
“你就只会怀疑我?” 库茹芬瞪着卡兰希尔,眼神尖锐得像是能刮下一层墨水来,“我一个字都没留下!”
“那我该说什么?奥克钻进你的脑子偷图了吗?”
“莫瑞,” 梅斯罗斯突然说,“不是他。”
卡兰希尔慢慢地转过去,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尼尔耐斯·阿诺迪亚德溃败的时候,希姆凛的文件没烧干净,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复制出了成品,是吗?”
梅斯罗斯一动不动。库茹芬嘶嘶的诅咒声印证了他的猜测。凯勒巩第二次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真的扑到梅斯罗斯面前去袭击费艾诺家族的领主,或者一头撞死在墙上悲愤自尽。
卡兰希尔无话可说。一个军需官不能以渎职罪砍自己兄长的脑袋,是吧。这肯定属于亲族残杀。
攻城塔,发射流弹的远距离石弩,投石机,攻城槌,这些工具的原理都不难理解。几根钉子,几块木头,几百码绳子或者吊索,再配上重物,安装在不同形状的轮子或者齿轮上,移动、旋转、摇摆。
听起来像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买来的便宜货,实际却没有那么简单。让一件商品价值增加,乃至难以负担,在于三点:第一,原材料,第二,工艺,第三,达到目的。比如说,钢铁的含碳量必须恰好适中,使其坚硬又有韧性,又不会像胡萝卜一样脆生生地折断。齿轮要打磨到恰好的角度,保证吊索弹出去时石头不会卡在网兜里,也不会原地旋转,砸断杠杆,落在自己人头上。最后,要有人怀着足够的信心,把它兜售给一支军队。
这三样,他们的大敌现在都有了。
军需官和工匠并肩站在北城楼上。卡兰希尔裹着他最厚的斗篷,努力克制住牙齿不要打战。库茹芬的表情布满裂痕,就像有人打碎了瓷器,仓促地粘好,连花纹都没有对准。他的脸变得瘦削,脸颊更窄,眼窝深陷,雪把他的头发染得发白。他长得不太像父亲了。
卡兰希尔想知道,在别的兄弟眼里,他自己是否也面目全非。一个精灵永远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变化。埃尔达不像次生子那样时时衰老,他们可以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依然年轻有力。直到某天,你在镜子里看见一个陌生的倒影,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阿瑞恩的巨大灯盏将平原上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从埃斯托拉德的方向,有一支军队正在缓慢地接近。这不是奥克,因为他们无法在白天如此自如地行军,而且,这群行军的士兵普遍身材更加矮小,就像是——
“次生子,” 卡兰希尔说,“黑肤的东来者,乌方的同族。”
那支军队在雪原上缓慢移动,他们也知道自己缺乏隐蔽,因此很有技巧地组成楔形,长盾在外,掩护侧翼。在行军队伍中间,卡兰希尔可以看出用厚布盖住的大型器械:石弩,投石机,攻城槌的主体部分。
“我有一个问题,” 库茹芬说,“大敌是如何在三十年内复制出同样的成品的?如何控制钢铁的含碳量,如何组织人手操纵大型机械,这些能力472年他们还不曾有。比如,” 他目视前方,眼里没有恐惧,没有怒火,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黑肤的东来者怎么这么快就发现,如何给抛石机底部加装合适的滑轮?”
他们四目相对,就像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倒影。
“三十年前他们就会了。那些次生子的指挥官,” 卡兰希尔听见自己说,“是我训练的,为了攻打安格班的黑门。”
472年,安法乌格砾斯的平原上。他听到进攻的号角声,还有一阵塔利斯卡语的呼喊,从费艾诺家族的进攻阵列的后方传来,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的。但他还是顺着声音回头看了看。下一秒,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盾牌上,深深没入木头里,震得他的手指都在颤抖。是一支箭,来自他自己的盟友。他的副官肩膀中箭,几乎从马上摔下去,卡兰希尔扶住他。
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声音出现了。不再是尖锐的弓箭发射的声音,而是石块破空的嗖嗖声。有人用投石器向移动的精灵队列射击,一块石头擦过他的头盔,只差一寸就会让他头骨碎裂。他的副官摔下了马,右边脑袋不见了,左半边脸依然露出惊恐的表情。卡兰希尔下意识地接住他,带着手套的手里都是脑浆,还有血、沙砾、和灰尘。
“叛变!” 诺多族的军官们大喊。他没有动,这不应该,脑子里想的是乌方宣誓效忠的话语,还有哈烈丝说:“我父亲哈尔达德与我兄弟哈尔达今在何处?倘若多瑞亚斯之王担心哈烈丝会与灭她亲人者为友,那么埃尔达的想法在人类看来就太奇怪了。”
数不清的箭雨向着他涌来,仿佛卡兰希尔是一块特别的磁铁,专门吸收次生子的箭头。他麾下的一个精灵战士扑过来,把他拖离进攻中心,又一块石头砸过来,精灵倒在自己的领主身边,他感觉到那部下的血液渗进了自己的盔甲里,温热的血流到他脸上,混着泥沙,就像融化的雪。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全身动弹不得。浑身僵硬,仿佛被冻住了,或者是跳入冬天的赫列沃恩湖,眼看着湖水在周围凝固。他的眼睛里进了水,手却无法举起来擦拭,他嘴里有血。
他睁大眼睛看着乌方向埃尔达的阵营发动一场完美的进攻,所有的做法都与卡兰希尔所教授的别无二致,就像数次演习中的一场。攻击仍在继续,一波接着一波。战吼,号角,尖锐的惨叫,咒骂充斥天与地之间。
但在卡兰希尔脑子里,这声音十分平和,只隐隐带着一丝埋怨。把学会的技能用在自己的老师身上。人类的想法在埃尔达看来真是太奇怪了。
一块石头呼啸着从天而降,砸在距离他十五尺以外的空地上。一个精灵的双腿瞬间被砸断,他认出那是卡黎娜的儿子。那年轻的战士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领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一头栽到在地。乌方踏过年轻精灵的尸体,一步一步向他们都曾宣誓效忠的领主走来。
卡兰希尔自始至终在原地观望,没有任何动作,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出得阿门洲,汝等将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且必将衰微,
——面对后来的那支年轻种族,变得宛如一群悔恨的幽灵。
——众维拉如是说。
375年前后的某个冬日。他和安格罗德沿着塔恩艾路因湖畔散步,瞥见一名人类少女正在湖边独自垂泪。两个埃尔达默契地远远绕过,都没有上前打扰。前一日,艾格诺尔就在这里与安德瑞丝诀别。
“这就是中洲未来的主宰,” 安格罗德叹息道,“或许埃尔达注定要为他们心碎。”
那年前后,卡兰希尔在多米德山脚下目送哈尔达德之女哈烈丝带领族人离去。*
“她的悲伤很快就会过去,” 安格罗德的声音泛着苦涩,“她会再次陷入爱情、结婚、生儿育女,但我的兄弟却永远无法走出悲伤的阴影,他会终生爱着她,纵然她衰老离世,或者曼督斯的殿堂收回他的灵魂,他也依然是她留下的墓碑。”
“不。对次生子的爱情不会让艾格诺尔变得软弱、或者成了一块石碑。他可以爱着她,而仍然是诺多族灿烂的炽焰,” 卡兰希尔坚持,“伊露维塔的两支儿女是平等的,各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想到哈烈丝在一片废墟中战斗的场景,她不肯放下战斧,更不肯留下接受他的保护,“次生儿女虽然寿命有限,却同样高傲,聪慧,心智坚定。尽管如此,我却不相信埃尔达和次生子中,有一个终将取代另一个。我不接受那样的审判。” 他沉默片刻,又加上这样一句,“诺多族是这样一支民族:决不为懦弱所苦,为懦夫或懦夫的恐惧所苦——这样一支民族,怎么可能消亡?难道你没有听见那句预言:我们即将创下的功绩,将成为歌谣的题材,直到阿尔达终结?”
“歌谣的题材——谁的歌谣?” 安格罗德说,“是我们自己,还是后来的中洲之主?埃尔达的巧艺,历史,文字,是否注定如冬日的落叶般落入大地,滋养来年的新芽?”
369年。伊甸人的一名领袖召集同族,商讨本部落的迁徙该向何方前进。魔苟斯派出一个幻影,伪装成伟大的族长马锐赫之孙阿姆拉赫的模样,借他之口毁谤精灵、煽动人类向黑暗倒戈。
阿姆拉赫识破了大敌的阴谋,不仅没有中计,还干脆加入了北方埃尔达的防线,向梅斯罗斯宣誓效忠,成为希姆凛的一名守将。他穿着精灵的盔甲战斗,和诺多族的战士一样英勇强悍。
472年。乌方和他的儿子们走上战场的那天,也穿着精灵所制的装备。卡兰希尔记得他所拨动的算筹,标明每一套装备的价值。那时在阿蒙埃瑞布,一切都很紧张,金银铜铁都不再是用之不竭的,而要在诺多族、南多族、伊甸人和东来者盟友之间谨慎地平衡。一副头盔、盾牌,一支制作精良、质检严格的箭,一条保护脖子免受颈甲摩擦的棉质围巾,也许都能在电光火石的一刻决定一名战士的生死。
然而它们的总数是固定的,就像账目上,左右配平永远等于零。
每一套用在次生子身上的装备,就意味着少一套精灵战士的,这就是经济学中的机会成本:当物资的总数有限时,拥有与牺牲就是相生相伴的。
次生子“黑肤”乌方,率领他的三个儿子乌法斯特、乌瓦斯和乌多,踩着尸体向卡兰希尔走来。身上穿着全套埃尔达所制的盔甲。就是这样,阿蒙埃瑞布的卡兰希尔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全是那些盔甲、为那些金属、皮革、绸布、木料所花的钱,付出的代价。
如果他还是那个沙盖里安的领主,就会最先意识到另一件事,然后为之心碎。
沙盖里安。455年。城墙上到处是石尘、鲜血、呼喊,一场十足的噩梦。被砸碎的城墙残部挡在路中央,一台报废的投石机悬空垂在墙垛边,尖锐的支架断面在半空中挥舞,从卡兰希尔身边飞过,几乎像箭一样插进他的肋骨。有人跨过同胞的尸体,跃过空隙,向城墙下射箭,有人中箭摔下城垛,粉身碎骨,有人用脚将尸体踢下墙头,以腾出一点拜访弓弩的空间。
他听见下方传来尖叫声,一块两百斤重的巨石轰然坠落,碎片飞溅,他感到一阵柔软粗糙的风擦过脸颊,伸手去摸,五指沾满鲜血。
他在一个哨塔得到包扎,那里很快就成了守城战的司令部。卡兰希尔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收到这么多请求,不断有部下跑进来请示各种问题,他甚至没有时间换个地方,建立一个真正的指挥部。巨石和炮弹不断向城墙袭来,墙壁和地板痉挛一般发着抖,他用来当作桌子的那块临时的支架摇晃得简直没法写字。有人送来一叠纸,一瓶褐色墨水,还有他随身携带的父亲的笔,那就是他之后两年里眼前唯一的东西。
卡黎娜在箭雨中穿梭,不断为他带来敌军的消息。坏消息像咳嗽那样一个连着一个。敌军因为箭雨而停下,但很快又有新的奥克补充进来,源源不断。弹药从充足,变成紧张,最后开始限额发射。每次他询问时间,都只过去了几分钟,在他自己脑海里,卡兰希尔相信,他分明在那颤抖的地狱里待了好几夜,几个星期,永恒。
“东棱堡被砸碎,坍塌了,” 卡黎娜向他汇报。
“必须修复它,” 卡兰希尔下令,“如果失守,我们就不能维持远距离向敌军射击。”
他的部下全都清楚这一点,黎明前的几个小时,奥克的进攻暂停停止。精灵却没有休息。所有工匠、战士、还能动的人,都在尽可能地修复城墙、重建棱堡、安装新的石弩替换被砸坏的那些,有人走来走去,把城墙上的奥克尸体推下去,腾出空间。还有人把精灵的尸体搬走,挪到城里去安葬。
没人提出,假如这座城池失守,城里的尸体全都会遭到屠戮。
另一个没人提出的事实是:奥克从北方来。
这不是375年那些小股的奥克部队,只够吓唬没有作战组织的哈拉丁人。当时,卡兰希尔率领一队骑兵,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它们杀得片甲不留。这次不一样。第一天大约来了八千奥克,第二天三万,第三天将近七万。全都从北方来。
但是北方不可能有敌人。梅格洛尔豁口在北方。他兄长的防线是坚不可摧的。
要是能喝醉就好了。他头痛欲裂,就着清水咽下一块混合了喧嚣、尘土、恐惧以及殚精竭虑的兰巴斯。他站了起来,趁着还有力气,慢慢走向城头。
北方的天空浓烟滚滚,梅格洛尔豁口所在的位置淹没在不透光的黑烟里。他竭力说服自己相信烟雾里能看见骑兵在移动,能看见绣有金色八芒星的战旗飘扬,看见代表他兄长的双刀,刀尖明亮如一对闪着寒光的双子星。
“我们要是沿着墙建一系列的棱堡就好了,” 他的部下说,“只建一个,相当于给奥克提供了一个清晰的攻击目标。”
是啊,建一系列棱堡也花不了多少钱。他为什么以前没想到呢?
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
骑兵开门出城,英勇地冲锋,为城市献出生命,这些都于事无补。敌军已经冲到足够近的距离,奥克弓箭手恣意扫荡城墙上的守军。城墙上箭落如雨,所有还能移动的精灵都得挥舞刀剑砍杀爬上城墙的敌人,奥克和精灵的箭矢交错纷飞,没有目标,不时刺穿自己的同胞,整个场景荒诞得像是一场死亡表演。
当时他以为这就是结局。
他还不知道,这场战争日后被叫做骤火之战,不是因为奥克拿着弓与剑才得名的。
第一道燃烧的长鞭挥到他眼前时,卡兰希尔几乎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随后他认出了那双黄眼睛,那些冒火的巨大身体,闻到了焦糊的味道。炎魔。
每一只炎魔攻陷的地方都散发着不同的气味,取决于是什么在燃烧。他闻到丁香、醋、烧煳的肉香味,知道果园已经沦陷,还有下城区颇受欢迎的餐厅和肉铺。烘培甜点的市场化为灰烬,翻腾的尘雾中散发出酵母、蜜糖、小麦的香味。
赫列沃恩湖畔的城池沦为一片火海,炎魔在其中肆意横行。
卡兰希尔挥剑刺中一只炎魔的胸膛,感到长剑滚烫,手指全是血泡。他撑着剑喘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图书馆塔楼正在坍塌。
纷纷大雪飘进风中,映着血红的火光,一瞬间美好得像是梦境。卡兰希尔怔了片刻,下一秒他此生感受到的最强烈的痛苦刺进了胸口。那不是雪,是残破的、飞扬的纸片。埃尔达的书册、典籍、诗作、歌谣正在烈火中粉碎。那是他们孩提时代的摇篮曲,是整个民族的祈祷,不能亵渎的核心,现在正在火焰中烧成灰,炸成齑粉。
战争结束以后,库茹芬在纳国斯隆德发表过一篇文章,提到炎魔的血液很可能是一种混合了硫黄、沥青以及挥发油的液体。这种液体燃点非常低,并能持续燃烧,一旦点燃,就连水也无法将燃烧起来的火焰扑灭,直到液体本身烧光才会自动熄灭。
炎魔攻破城墙以后,卡兰希尔不再拥有任何连贯的防线,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再拥有了。从赫列沃恩湖到多米德山的沙盖里安境内,火焰像一场可见的瘟疫,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一丛花朵突然盛放,鲜红的,冒着黑烟。草地变成了一张奇异的地毯,火焰的地毯。奔逃的士兵被炎魔的长鞭席卷,立刻从头到脚同时燃烧。受伤的精灵倒下,像煎锅里的香肠那样滚来滚去,撕扯翻滚,摔倒在地,又爬起来,发出疯狂的尖叫,身上的火始终不息。有些人瞬间被火焰吞噬,倒在甲板上变成一堆黑色的人形灰烬,灰烬上火焰仍在摇曳舞动。
有人跳进湖里,“黑玻璃”瞬间泛起诡异的红色裂纹,有些精灵在剧痛中潜到水底,又浮上水面,仍然全身是火。湖水沸腾,就连水面上都覆盖着火苗,发出嘶嘶的响声。滚滚黑烟盘旋升起,悬浮在湖面上空。
岸上的人拼命引湖水灭火,有的精灵跳入水中躲避炎魔的袭击,却发现敌人干脆点燃了整个湖面。水上覆盖了一幅火帘,点燃了他们湿漉漉的头发、滑过他们的脸庞、烧穿他们的眼睛,在他们急促地吸气时又随着空气一起吸入肺腑。
风助火势,烈焰吹向草地上坡,火焰未曾烧到的其他地方,到处是呻吟的伤兵,竭力掩护惊慌失措的平民向南溃逃。
于是浓烟戏虐,湖面水汽蒸腾,原野上烟云相接,遮天蔽日。沙盖里安的领主写下最后一封信,由渡鸦向北寄给梅斯罗斯。他觉得那封信也许不会送达,他觉得送达之时他本人未必活着。他像在书写一个结局,在红与黑之中,在凛冬的寒风之上,他一边战斗,一边逃亡,一边恐惧,一边勇敢。他越过奔涌的盖里安河,将日后称为多尔-卡兰希尔的土地留在身后,那里绝望者的哀号刺破云霄,战斗者的勇气震天撼地。
然后,黎明时分,天光开始触及阿尔达的万物生灵。阿瑞恩通过微风送来光明,轻轻拍击植物的叶子,轻抚幸存者的脸庞。他看见自己的兄弟,安巴茹萨,在阿蒙埃瑞布的城门下。
“好了,现在你手上有什么,大人?” 乌方问。
时间是468年,他手中有一座名叫阿蒙埃瑞布的城市,使它的经济重新转动。他将回到北方的焦土上再次资助一场战争。
“所以,他们穿着精灵的盔甲,使用精灵的进攻阵型,制造了精灵的攻城设备,” 梅格洛尔重复道。他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两个弟弟。
“是的,” 卡兰希尔说,然后转向库茹芬,“我们手上还有什么能用的?”
“不太多,” 库茹芬移开目光,“整段城墙都将受到威胁。我可以用更多交错的柱子支撑加固,再用灰泥辅助,但你知道,这堵城墙比太阳还古老,它真正需要的是推倒重建。”
“是啊,”卡兰希尔说,“也许你重建的时候可以请敌军帮你扶着梯子。”
库茹芬沉默下去,他没有笑,也没有表现出愤怒。卡兰希尔的目光在房间四处漂浮,突然觉得今天梅格洛尔的书桌格外空旷。
“我能想到的最快的补救方案,就是拆除城内的建筑,尤其是宫殿的内墙,用现成的石块来建造一道与外城墙平行的结构,这样我们就会拥有一道额外的支撑,而且这么做总比直接切割新的石块要快得多。几个星期就可以完成。” 他想了想,“新砌的墙最好有软泥,一千公斤重的软泥,混在砖石里,这样城墙受到投石器攻击,坍塌的时候就只是粉碎,不会有飞溅的碎石造成那么强烈的伤害。”
“这做不到,” 卡兰希尔摇摇头,“天气太冷,不能出城,更何况敌军压境,我要到哪里给你找软泥?”
“宫殿里的花园,” 库茹芬疲倦地挥了挥手,仿佛早有准备,“德内梭尔的花匠给他用的全是上好的红土,把花园挖开就行了。”
拆掉宫殿,挖开花园,毁掉德内梭尔生前的住所。绿精灵会诅咒他的。他们也许会被胁迫着同意,在此后永远怀恨在心——就像天鹅港的滑稽重演。而且这件事只能由卡兰希尔去做,他在脑海里构思着沟通的思路,该付的赔偿,感觉就像无知地往下张望,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悬崖边。
“我们必须做到,”梅格洛尔点头同意,“如果阿蒙埃瑞布被攻陷,城里所有的绿精灵,在此休息的平民和伤员都会遭到屠杀。大敌不想要征服,他只想要毁灭。而他会成功的,如果我们不够坚定。”
离开时,他突然想起少了什么。梅格洛尔很少不把正在写的作品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库茹芬已经走出门去,卡兰希尔停下脚步。
“卡诺,” 他问,“诺多兰提的手稿去哪里了?”
梅格洛尔没有抬头。
卡兰希尔等了一会儿,又说,“南多族的宫殿…绿精灵不会愿意…”
梅格洛尔好像没有听见。
“去吧,莫瑞。” 他说,“时间不多了。”
城墙的办法奏效了。时值深冬,奥克和东来者的大军被困在风雪里,像不甘的幽灵,每天都在帐篷里忍受寒冷的折磨。
阿蒙埃瑞布城里,卡兰希尔还在计算。
现在,看看他有什么可以用来过冬的?
兰巴斯,更多兰巴斯。青菜是没有的。十二月,土地干硬,无法耕种。各种干肉倒是不缺,但都是从长期冷藏的食品储存室里取出来的,无休无止地吃,令人反胃。南多族也在挨饿,但自从十月的城墙重建事件之后,他们变得越来越沉默。
卡兰希尔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绿精灵坐在一起闲谈过。他们在街上碰面,会轻轻走开,避开他的眼睛。
城里的树叶都掉光了,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枝高高伸向天空。像每年一样,这个时节城里的精灵总盼望能看见矮人或者游荡精灵的商队,或者一群野牛、一群野狗也好。
505年的冬天,这些全都成了奢侈。风暴无休无止,积雪达数尺之深,饥饿的狼群在饥饿的月亮下凝视着行人。
气温不断下降,渐渐地,连呼吸也成了一种煎熬。夜里,精灵们裹着毯子,彼此紧挨着入睡,马儿抬起蹄子跺了又跺,在黑暗中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化作藤蔓的卷须。
人类很不擅长过冬。他们的手指只要挨冻就开始发裂,像小孩儿的玩具娃娃一样,裂开破口。人类还会得雪盲症,看什么都是红红的一片。哈烈丝告诉他,她父亲哈尔达德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曾经到北方去探险,想见见传说中镇守北方的大将军梅斯罗斯。结果他到北方去的时候季节不好,暴雪封山,如果不是一位精灵夫人捡到了他,用手帕蒙住他的眼睛,给他喝治病的汤药,他的眼睛就瞎了。
“你说的很像是我府上的信使,” 卡兰希尔说,“能在冬天骑马穿越大山的精灵不多,我要给卡黎娜涨一笔工资。”他想到哈尔达德英勇作战的事迹,为他的死感到悲伤,“我很遗憾在你父亲生前没能认识他,也很遗憾他没有机会亲眼看看希姆凛。不过,如果你想见我哥哥,我倒是可以写信请他过来,你就不必自己翻山了。”
哈烈丝拒绝了他的提议。
愁闷阴森的冬季,哈烈丝的族人从他手中买粮食和炭火,精灵用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他们,矮人非常不满意,卡兰希尔用高路税让他们闭嘴。
有时想想,他很庆幸哈烈丝向西走了。埃斯托拉德和布瑞希尔森林都比她原来的土地更加温暖。
468年。乌方的族人龟缩在营寨里瑟瑟发抖。熬过冬季的士兵们眼睛都是湿黏黏的,眼神游移不定,就像酒徒的眼睛。因为饮食太缺乏营养,他们的皮肤泛着一层灰白。
卡兰希尔给他们肉吃,给他们过冬的衣服。他记得他抬起乌方的下巴,给他示范精灵发明的防护盔甲,极大限度地保护脆弱的咽喉。
后来梅格洛尔的长刀就从那里刺进去,把那颗头砍了下来。当时梅格洛尔以为卡兰希尔战死了,于是痛极成狂,单手提着染血的、黏糊糊的头发,高声怒吼,在敌营中间杀出一条淌血的河。玻尔的儿子们跟在他身后冲锋,杀死了乌方的三个儿子,为人类洗清了声名,自己也命丧当场。
傲慢的日头转身离去,暴雨磅礴,在嵌下马蹄、脚印、战壕的土地上,留下了无数条红色的河流。卡兰希尔站在一泓湖水中央,水里填满了黑压压的死者。那些血肉仿佛在吸收他的生命,迫使他和他们一起留下。伊露维塔的首生子和次生子倒在同一块泥泞中,一群腐烂的动物,被屠宰场从后墙扔出来,随时准备埋进坑里,一刻也耽误不得。生命的长短,命名的语言,爱与法规之差,都不存在。那些扁平的尸体既不会吟颂埃尔达的挽歌,也不会发出人类少年天真的种种疑问了。
无以计数的士兵倒下来。那些受伤的精灵,半身陷在泥浆里,接受了一阵箭雨,又跟着一波烈火。这是一次发疯的送死的跋涉,半小时之内,他们失去了一千个亲族。梅斯罗斯依旧下令冲锋。一千个燃烧的炎魔等着他们,如秃鹫扑向腐烂的尸骨,如果这不是亲族残杀,那什么是?
他们身前似乎没有一个活人,身后也没有一个活人。到处都是空荡的黑色的置人于死地的空无氛围。还是白天,但是暴雨已经笼罩了这个世界。
“还有什么?” 梅斯罗斯问,“骑兵中队去哪了?还剩下多少人?”
阿蒙埃瑞布的马匹只剩骨架。它们能进肚的只有水,别的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饲料,只有一点儿可怜的干草。越吃越少。隆冬时节的温度是一种具象化的苦难。在消耗掉所有的生命之前,冬天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阿姆拉斯在做噩梦。梦见火焰,白船,他躺在船舱里,阿塔点燃了船。
卡兰希尔穿过走廊,迎着那凄厉的哭喊而去。他不是梅格洛尔:他只会唱一首摇篮曲。 这是诺丹尼尔教给他的,当她与丈夫出门远游,梅斯罗斯与梅格洛尔到王宫去参加宴会,凯勒巩和库茹芬出门打猎,卡尼斯提尔就在双胞胎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哼唱,仿佛一只迷途的鸟儿。泰尔佩瑞恩银色的光辉闪烁,黑发的精灵斜倚在床边,红发的双胞胎一左一右紧紧地贴着他,就像三只小猫,团缩在炉火边温暖的毛毯里,就像他们是彼此仅有的安全港湾,不可分离。
最后,阿姆拉斯的呼吸声变得缓慢而温和,在梦中轻轻呢喃。
卡兰希尔回到自己的卧室。壁炉僵冷得犹如坟墓,如今炭火只有伤病院还在享用。
他的算筹在桌上等他。他走到桌前,没有理会满桌的冰冷金属,伸手去取那只木盒。牙白雪松木衬赭红绒布,雕工轻巧,底部刻有一行如尼文,是库兹都语*。
珍宝。
一枚宝钻。是的。大小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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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在这一年前后:哈烈丝与卡兰希尔分别的时间大约是第一纪元375年,安德瑞丝与艾格诺尔诀别的时间没有详细记载。
*我们决不为懦弱所苦,为懦夫或懦夫的恐惧所苦:化用自费艾诺对曼督斯的判决的回应——“我们遭受诸多邪恶威胁,尤其是背叛,但有一点未曾提及:我们将为懦弱所苦,为懦夫或懦夫的恐惧所苦[…]并且我要加上这命定之事———我们即将创下的功绩,将成为歌谣的题材,直到阿尔达终结。”
*如尼文,库兹都语:分别是矮人王国诺格罗德的语言和文字
Chapter 6: 阿姆拉斯|萌 —— Telufinwë Umbarto,Coirë
Summary:
“——假如死亡是一桩赠礼,那无人该为我悲哭。”
Chapter Text
前篇见卡兰希尔|冬 ,终章见 梅斯罗斯|最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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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拉斯|萌
Telufinwë Umbarto,Coirë
他又做那个梦了。
红发的精灵被烈火焚烧,挣扎着死去。周遭漆黑一片,和洛斯加的那个夜晚一样,火焰如利刃切开他的皮肤,他发出凄厉的痛号。
阿姆拉斯在观看。他熟悉这梦境的每个细节,就像他认识七河之地的每一棵树。他不需要这个受害者转过脸来,也知道这是自己。不需要等到梦境结束,就知道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如何冲进舱室,尖叫着哭喊他的名字,卡尼斯提尔提来了水,拆开燃烧到一半的舱门,好让皮提雅能抱他出来。
“阿姆拉斯,” 卡兰希尔推开门,问他,“你又做噩梦了吗?”
他全身发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次睡着了。
有一段赞美维丽与树枝的歌谣,讲的是雅凡娜在众人间现身,将一段烧焦的枯枝递给一位预感到不幸的母亲。就在她的眼前,母亲透过泪水,看见枯木萌芽,焕发新生,因而重拾了希望。
当双圣树的光明消逝,雅凡娜说:“这样的事我在一亚中再也做不到了。”*
在贝烈瑞安德的季节中,“萌”是阿姆拉斯最热爱的。
诺丹尼尔最小的儿子孕育于埃泽洛哈尔山下的平原。埃泽洛哈尔是一座翠绿的山丘,诺多族称它为“科洛莱瑞”,雅凡娜以之封圣,涅娜泪水浇灌,使那里成为阿门洲最早萌芽的土地,两株优美的树苗破土而生,便是日后歌谣传颂的维林诺双圣树。
精灵在哪一日受孕,就在第二年的同一日诞生。新生命的灵魂在哪一日萌芽,他的眼睛就在同一个季节初见世界之景象。
一对精灵徜徉于埃泽洛哈尔山下的原野。他们走到罗瑞尔林河畔,妻子在柔软的草地上躺下,握着丈夫的手,诞下了阿门洲的第一对双胞胎。先出生的孩子壮实活泼,在父亲怀抱里挥着小手使劲拉扯他的黑发。后出生的婴儿孱弱无力,双目紧闭。
诺丹尼尔抱着最小的孩子,心中不安。她亲吻红彤彤的发顶,亲他苍白的小脸,亲吻攥紧的小手,又吻了一下颤抖的、小小的眼皮。
在她的嘴唇离开的一瞬,最小的儿子睁开了眼睛。只见科洛莱瑞明亮清朗,劳瑞林的枝头繁花绽放,金色光辉洒进溪涧,鸟雀栖隐林间,婉啭啼鸣。风中弥漫着馨香,那是新生叶芽与悄然绽放的花蕾的气息。
小精灵热爱他所看见的一切:雅凡娜的欢歌孕育新芽,涅娜的泪水滋养溪流,罗瑞恩的梦唤醒灵魂。
圣堂沐浴着七彩虹光,燃香弥漫,众人的祷告声汇成吟唱。在维林诺,精灵不仅知晓维拉的姓名,更认得神明的居所,熟悉祂们的脸庞。这是塔尼魁提尔山下凡雅族的庆典,微渺者由迈雅指引,虔心敬拜,赞美大能者的神迹。诺丹尼尔牵着一个孩子步入圣堂,她长发火红,身着费艾诺家族的深色衣裙,在一望无际的浅金发顶和纯白衣袍中分外鲜明。
“这是我最小的儿子,” 她说,“我为他取了Umbarto的名字,因我望进他的生命,只预见了注定的哀伤。”
就在此时,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雅凡娜化身一位少女,向诺丹尼尔走来,她向母亲微笑,把一段树枝递到她的手里。诺丹尼尔屈膝行礼。树枝是烧过的,已全身焦黑。
这一刻双树交辉,泰尔佩瑞恩慢慢熄灭,劳瑞林灿然生光,天空飘下细雨,诺丹尼尔看见一颗小小的新芽在细枝末梢绽放,于是她明白了大能者的用意。在蒙福之地,维拉的爱将伴随埃尔达的漫长生命,决不离弃。因着这份爱,阿门洲的喜乐将超越巨灯纪元磨难的暗夜。
枯木尚能萌茁,微渺者永远不必绝望。
贝烈瑞安德的森林则是另一番景象。阿姆拉斯第一次走下白船,踏上洛斯加的海岸时,眼前所见便是一片阴暗原始之地。漆黑的海浪撕咬礁石,黯影山脉巍然屹立。凛冬萧索,古木昏暝窒郁,根茎虬曲,错节盘根的树枝如同巨蜘蛛的指爪,勾住他的衣襟。
彼时星下之战尚未打响,魔苟斯的翳影笼罩着北方大地,奥克与蜘蛛蛰居其间,魔影肆虐。
阿姆拉斯永远记得父母决裂那一天,母亲声色俱厉,要求丈夫留下最小的儿子,不让他到中洲去。她的声音高傲,眼中却充满恐惧。
是的,蒙福之地以外,世界如此冰冷死寂。阴影掠过,寸草不生。
阿姆拉斯回到岸边,隐约听见大哥与父亲的谈话。
“现在你要分派哪些船只与桨手回去?”
这些船将要返航,去接第二家族的精灵,只听见梅斯罗斯说,“他们应该先载谁过来?英勇的芬巩吗?”假如阿姆拉斯足够隐蔽,就可以躲在船舱里,跟着返程的船回到阿门洲,回到阿米身边。于是他没有留下多听,便匆匆上了船。
当火舌舔过他的脸,费艾诺最小的儿子听见父亲疯狂的笑声,看见兄长们高举火把,钻心的疼痛刻入肺腑,他想这惩罚也许是他应得的,因为唯有他得到了维拉的赐福,而他却背叛了这份爱。
阿瓦瑞*居无定所。阿姆拉斯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
太阳升起的第一个十年,梅斯罗斯率领费艾诺众子离开米斯林湖畔,驻守阿德嘉兰以东的防线。第一家族的领主在希姆凛驻兵,由梅格洛尔镇守希姆凛以西的豁口,凯勒巩和库茹芬则在希姆凛东方的希姆拉德“寒冷平原”建立要塞。这道漫长的防线之后,就是丰饶富庶的沙盖里安,享有瑞利尔山与洛丝蓝平原强大骑兵的保护。
当时,双胞胎还没有自己的领地。阿姆罗德决定越过沙盖里安的边界,一路南下,拜访居住在欧西瑞安德的绿精灵,交些新朋友。梅斯罗斯同意了,他希望年轻的弟弟们尽可能远离北方前线。
于是安巴茹萨带领他们的众多追随者向南出发。准确地说,是阿姆罗德带着他的众多追随者向南出发,阿姆拉斯跟在后面。烧伤的伤口不适宜暴晒,因此卡兰希尔为他用黑纱遮住阳光,阿姆拉斯整个人笼罩在永夜里,做阿姆罗德的影子。
也许他确实是一道影子。父亲为他取名Ambarto,高贵的,然而母亲知道Umbarto才是它的正确形式:命中注定的*。他注定陨落,注定死去。也许他在洛斯加的白船上就已经死了。当一只动物的肉被放进火里燃烧,难道不是已经死去?当树木烧成焦炭,难道不算陨落?当滚滚黑烟淹没天空,一行行白船难道没有消逝?
是他的骨肉曾燃烧,是他的皮肤变成焦黑色,是他的身体和白船一起散发浓烟,他已被众神所抛弃,连曼督斯都不愿来收取他的灵魂。
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高温和浓烟伤害了他的眼睛。中洲在他眼中从此黯淡无光。阿姆罗德骑在前面,没有和他商量路线。一个精灵总不能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是吧。
出奔的诺多精灵中,有些人建造了小小圣堂,用来向大能者颂唱。但他的哥哥们不向维拉跪拜称是,几乎和当年拒绝西迁的阿瓦瑞精灵一样。他们肆意遨游,不屈从于信仰,只尊敬那无形无迹的一如·伊露维塔,那位属于宇宙万世、光明与黑暗、消失的无名之物共同的创世者。
传说在双树纪元,维拉举兵攻打中洲北方的黑暗堡垒乌图姆诺,米尔寇兵败被俘。战争结束后,维拉们来到奎维耶能湖湖畔,召唤精灵前来蒙福之地阿门洲。面对大能者的呼唤,有相当多的精灵动身西迁,这支精灵后来有些抵达了维林诺,有些中途留下,分成辛达族、南多族与诺多族,是为埃尔达精灵,“星辰的子民”。
然而,还有相当多的精灵在湖畔就拒绝了维拉的召唤,偏爱辽阔的大地胜过维拉口中双圣树的传闻。这些精灵被称为阿瓦瑞,“不情愿者”。
“那些精灵远古之时曾是我们的亲族,” 一位南多族长者说,“如今,他们行事隐蔽,很少愿意与埃尔达精灵交往,即便是第一次大战中,阿瓦瑞也不曾与埃尔达并肩作战。”*
阿姆拉斯难以相信。这些同族如何竟能拒绝维拉的召唤,为什么可以如此盲目,大能者的神迹确在眼前而不相信,为什么可以爱草木而不爱创造它的雅凡娜,可以爱星光而不爱瓦尔妲。春来萌芽之季,他们向谁咏唱赞歌?
贝烈瑞安德大地的最南端是一片古木覆盖的幽暗土地,名叫陶尔-伊姆-都因那斯,“两河之间的森林”。森林极为广阔,一直延伸到西瑞安河口。然而,埃尔达精灵极少到这里来。
“那不同于我们的森林,” 南多族的新朋友说,“七河之地的榆树虽然高大,大地却依然沐浴在星光之下。但在陶尔-伊姆-都因那斯,树木阴森可怖,终年遮挡,连日光也无法穿透。” 欧西瑞安德的精灵投来不解的目光,“你为何要到那阴郁的黑影里,而不去寻你红发的兄长?他似乎很高兴留在这里。”
阿姆拉斯有两位红发的兄长。一个在最北方寒冷的堡垒中,一个在南方温暖的河岸边。他谢绝了绿精灵的善意,不打算去找任何一个。
他或许也不该独自游荡的。
古树树皮灰白如骨,树叶深红,仿佛如千只染血手掌,树干上爬满扭曲的纹路,仿佛邪恶的脸庞,目光阴郁,紧跟不舍,冰冷的河水漆黑如永夜。
战马惊慌逃走,不知所踪,阿姆拉斯跌倒在一泓池水当中。
他面前忽然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那是一块油布包裹的熏肉,正在慢慢沉底,冒出一串串气泡。阿姆拉斯实在太吃惊了,呆呆盯着它看了许久,才想起伸手去捞。肉的气味闻起来像纸,硬得可以给剑刃除锈。然而他把它拿在手里,突然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已经一周没吃过什么东西,便撕下一块在水里又泡了泡,大口吃起来。
密林深处传来鸟儿的歌唱。中洲的生物与维林诺不同,许多飞禽的叫声都让出奔的精灵觉得匪夷所思。但不管怎么样,一只鸟儿总不该用古诺姆族语叫“昆迪”吧?
不,不是昆迪,是某种变化的发音:Kindi、Cuind、Hwenti、Windan、Kinn-lai、Penni。
能说话的,会说话的,能说话的,唠叨的,喋喋不休的,妙口银舌的……这些表明拥有语言的奇妙天赋的词语,本来是形容全部精灵的称呼,被阿瓦瑞族视作自己内部不同家族的区分,真是傲慢。
他们又比埃尔达多说了什么?
陶尔-伊姆-都因那斯没有阳光,他揭开脸上的纱布,又说,“我为擅闯你的领地道歉。我是埃尔达的一员,是费艾诺家族的安巴茹萨。”
鸟儿不再歌唱,他等待着,自洛斯加烧船那一夜以来还从未如此紧张。他的目力不像别的精灵那样好,一但战斗爆发极难自保——但不是潜在的敌意让他不安。森林影影绰绰,阿姆拉斯也许发现了一群会说话的鹦鹉,也许将与一支曾对大能者说不的野蛮之族会面。
先前他以为是鸟鸣的声音,突然之间有了词意,先前他以为是枝头藤蔓的残影,忽然变成了形体。远古时代的同族向他走来,肤色深沉,仿佛是来自木头的一层刨花。她的眼睛深不见底,脸上绘有花纹,像是剖开树心看见的年轮。
那是一双古老的眼睛,和贝尔兰大地同样古老。倘若她所唱的歌谣属实,这双眼睛曾目睹托卡斯吹响第一声号角,听见米尔寇束手就擒,也见证了阿蒙埃瑞布的城墙在北方逐渐高筑。
史官记载,古时的埃尔达与阿瓦瑞极少交往,仿佛是两支从未相交的平行直线。在第一纪元,许多阿瓦瑞族翻过蓝色山脉,消失在埃利阿多的山谷中。直到第三纪元,一些阿瓦瑞精灵融合到了西尔凡精灵当中,成为了黑森林王国或是罗瑞恩的臣民,两支民族才再次融合。
阿姆拉斯以为自己决不会再回到那座幽暗的森林中去。但仅仅一年后,他就带着谢礼回到了陶尔-伊姆-都因那斯。
我至少应该表达感谢,他想,我把东西放在这儿就走。
真实情况是,他跟随那支队伍从森林的最西端,游荡到西瑞安河口,到礁石丛生的海港才分别。
这些精灵与埃尔达之间的差异之大,常常让阿姆拉斯感到困惑。有时,他甚至会误以为某位精灵是传说中的次生子,直到他发现对方的年纪竟然远超自己的祖父。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体系,而是通过歌声传递信息,听起来像是一群鸟儿,显得既古怪又神秘。
他们的衣着由皮革、毛皮和毛毡制成,食物以肉干和奶酪为主,偶尔还能吃到黍米——如果有的话。若是迁徙路线选择得当,他们还能享用当季的苹果和橄榄。他们居住在由树枝和兽皮搭建的塔篮里,高高地挂在树上,和鸟雀为伴,在寒冬时节会涂抹猪油以抵御风寒和湿气。他们从不浪费任何资源,拥有的财物很少,即便是最富有的人,其全部家当也不过能装满一辆马车,由两匹驮马拉着。
这些人对每一匹马和每一头牛都能物尽其用:奶、肉、血成为食物;油脂用来点灯、烹饪或防水;皮革制成衣物、帐篷、马具、帽子与甲胄;毛发用来制作毛毡、绳索甚至弓弦;骨头和牙齿被用于制作纽扣、针、弓体、箭扣、工具柄、棋子、珠宝、笛子和胶水;筋则用来加固弓背;粪便还能用作燃料。他们的生活从容不迫,拥有的很少,需求也极为简单。虽然他们不会书写,却能记住奎维耶能湖以来的所有亲族姓名;虽然没有机械工具,却懂得使用银制焊药并能通过颜色分辨不同钢铁的特性。
一年又一年,他们在盖里安河畔,森林的边界相见,跟随游荡的部族一路向西直到西瑞安河口分别。阿姆拉斯独自北上,回到欧西瑞安德自己的家里。他路过一只小小祭坛,模糊的眼睛对着明亮香烛眨眼,似乎适应了阿瓦瑞森林的昏暗,只觉得埃尔达是这样奇怪,独特的一支民族。
他独自走着,穿过灌木丛中一片小小的矮树林。月光穿过丛生的矮橡树倾泻下来,照亮上千只悬挂的白色蛛网。这有些像维尔玛城上维拉居所悬挂的织锦,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弥瑞尔究竟算不算阿瓦瑞的一员?那么他算不算阿瓦瑞的子孙?
他想到了母亲,母亲之前的母亲,想到了弥瑞尔和她不情愿的生命与死亡,他说不清弥瑞尔算不算一个阿瓦瑞,那么他自己又是谁。维林诺此刻已在记忆中变得迷糊,曾经的生活遥远得仿佛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战役。
也是在这样一片树林里,哈烈丝家族最后继承人在黑剑下殒命。当时阿姆拉斯已经听过太多不幸的消息,没注意他的兄弟们对黑剑、格劳龙、次生子女的家族与金色的纳国斯隆德的辩论。现在那个少年重新出现在他脑海里,像沉没的小船被冲上岸来,裹挟着挥之不去的深海气息。他以为次生子女会得到更多恩惠。毕竟伊露维塔也许要是对首生儿女毫无不满,就不会创造人类了。
不,死亡才是他们的赠礼。跛脚的布兰迪尔,向自己的亲族伸出援手,绝没预料到前方有什么无妄之灾。黑剑砍下他的头,滚落出去。他的祖先,英勇的哈烈丝,千山万水将自己的族人领到布瑞希尔,她最后的继承人死于她的坟茔之前。哈多族的阿姆拉赫一身精灵的战甲,直到奥克的肋骨在他身上豁开一个大洞,希姆凛的寒风从里头呼呼吹过。东来者的勇士掩护埃尔达领主撤退,倒在安法乌格砾斯撤退的大军中间,亮晶晶的眼睛像来不及熄灭的星星。
一如,假如死亡是一桩赠礼,那无人该为他们悲哭。可是,哪怕为死去的精灵恸哭哀悼,也不会让他们活过来,拒绝这份不属于首生子的赠礼。
太阳纪元走到第五〇五个年头,有多少人将在这一年丧命?大能者是否知晓这个数目?
许多年前,梅斯罗斯决定在希姆凛建立一座要塞。为了把城堡修得坚固,他的地基挖得特别深,在一层又一层土壤底下发现了一座城市的废墟。这座城不是被随意拼凑和丢弃的,棱堡都优雅漂亮,城墙上镌刻着雕塑。然而,这些图样不是诺多族的风格,上面雕刻的数字和文字让人一头雾水。
这个发现引起了梅格洛尔的兴趣,他把文字抄了几行,寄给戴隆,但多瑞亚斯的学者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文字。卡兰希尔来参观,发现数字的计算竟然不是十二进制,简直不是精灵能想出来的。库茹芬测量一番,宣称城市的设计者是一群天才:每一块砖石都堪称完美,直角和咬合结构无懈可击。这只能是阿瓦瑞族的城市。
阿姆拉斯把那些抄本带给陶尔-伊姆-都因那斯。阴郁森林里,他的朋友们摇了摇头。“我们不认识这些文字,” 他们说,“北方的阿瓦瑞族曾是我们的朋友,可我们也许久不曾得到什么音信。”
可那座城市就在希姆凛啊。如果不是要造一座城,后来的诺多族永远也无法想象,那些绿色的原野之下埋葬着一座如此辉煌、庞大又壮丽的城市。也有一些精灵领主在此生活,他们的子民在这里唱歌、写诗、打猎、战斗,他们也称自己为“昆迪”,会说话、拥有语言的,或者类似的发音——Kindi、Cuind、Hwenti、Windan、Kinn-lai、Penni——他们青春永驻、雄心勃勃。他们的语言到最后无人能懂,永远沉默下去。
萌芽之季,他忽然哆嗦起来,抖得像冬日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埃尔达”,星辰的子民,“阿瓦瑞”,不情愿者,“阿帕诺纳”,次生者,全都像水,死亡来临时顺着洛斯加汹涌的海浪、顺着盖里安河与西瑞安海港急速地冲走,坠进贝烈盖尔海深处的漩涡里。这片土地要求他们像这样覆没和死去。
穿过橡树之间的空隙,他急匆匆地赶路,不知怎么一直没听见阿瓦瑞部落的歌声。再过几天,他就必须赶回阿蒙埃瑞布。驻防,换岗,执勤,侦查,清剿奥克,粉碎突袭,安置伤员,埋葬死者。
自他上一次越过晨与昏的边界,越过埃尔达与阿瓦瑞的边界,越过拒绝神明者与弃神者领地的边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年。他不靠眼睛区分形状,就可以认出森林的边界,随着本能踏入不存在的小路,千年累积的腐殖质覆盖土地,吸走了他的足音。
一阵静默扩散开来,冻僵了他的手指,也笼罩了那林荫庇护的小径。死一样的沉寂扩散到了那树林的每一处,也蔓延到了群山之间,万物生灵都大为困惑。
一幕沉甸甸的暗灰色雨帘在远处地平线上泻落。微风在小块林地上吹拂,在那些树上挂了死去的阿瓦瑞的尸体,那是耗尽的灵魂的图案。巨蜘蛛吸了他们的血,吃掉了肉,把风干的脸从骨头上揭下来,钉在白蜡树干上,装饰它们的新家,刚好和人的视线齐平,就像风干的松鼠皮。
金翅雀发出了熟悉的欢叫,阿姆拉斯花了四百年功夫才学会把它们的声音和阿瓦瑞精灵说话的语言区分开来,鸟雀和精灵互相学习,已不清彼此:Kindi、Cuind、Hwenti、Windan、Kinn-lai、Penni。会说话的,能说话的,唠叨的,喋喋不休的,妙口银舌的…..鸟儿飞着一路叫去。他踏上中洲的海岸以来,一直认为金翅雀就是这样叫唤的,那时他跑回了洛斯加的白船里,蜷缩着睡着。
一座小山般的蜘蛛在漫游,在阿瓦瑞的塔蓝里产下新的卵。黑暗中,阿姆拉斯看见她头上长着一排十六只黑漆漆的眼睛。他的身体上出了一层汗,湿透了猎装下的衬衣。这些眼睛比奎维耶能的星光还要古老,它们孕育自乌苟立安特的肚腹中,是湮灭双树之光的蜘蛛的后代。那蜘蛛来自阿尔达之外,无名无姓的洞穴里,瓦尔妲的星光从未照亮它的眼睛。
现在,他感觉不到她的目光。也许她和他都在精灵的迷梦中吧。一只新生的蜘蛛幼崽窸窸窣窣地爬进阿瓦瑞的塔篮里,把头伸进尸体的肚腹中,拼命地往里面拱。
阿姆拉斯知道这就是给他扔肉干的那名女子。他帮她建造塔篮的那名女子。他想和她打招呼,跟她说他保存着她包裹美餐的那块织绣。现在,她只要伸出手,就能把那小蜘蛛掸下树去。只要把蜘蛛脑袋狠狠拧一下,那细细的脖子就断了,比杀死奥克要容易得多。
他一心希望她那样做,他们可以一起散步,品味风中的林地气息和潮湿的茉莉香气。他们可以抱怨蜘蛛的害处,那些家伙从黑暗堡垒乌图姆诺还是一片平地的日子就盘据于此。米尔寇来以前,它们就到处惹麻烦,米尔寇来了,米尔寇被打败,魔苟斯归来,它们一样到处攀爬。
但是,她的朋友只是直伸着胳膊,指向无光的天空,衣裙松散,如同一块灰色的碎布。她已经死去了。
Kindi、Cuind、Hwenti、Windan、Kinn-lai、Penni。
总是说不的、喋喋不休的精灵啊。
万籁俱寂,一轮冰冷虚弱的太阳游过灰色的云层,像一盏光线幽暗惨淡的油灯。阿瑞恩倾听着人间的低语。鸟雀安静地听着,蜘蛛也在听。他脱掉斗篷的兜帽,挠了挠烧伤的、不生头发的那块头皮。更多拳头大的蜘蛛破卵而出,钻进悬挂的白色包裹,又刨又啃。它们的母亲把死人挂到树上,给孩子吃。精灵把阵亡者埋进土里,入土为安,再垒上高高的坟茔,就像刚多林山上,图尔巩为芬国昐建立的石冢那样。也许那样反而让他们离高高在上的神更加遥远。驰骋苍穹的女神,或许对希姆凛脚下埋葬的那座阿瓦瑞城市一无所知。
蜘蛛幼崽吃饱了,纷纷涌向它们的母亲。乌苟利安特的后代不断产下更多的卵,忙着把它们摆在合适的位置,没有理会阿姆拉斯的行踪。也许他的沉默让她以为他不是昆迪的一员、不够肉质鲜美,不适宜作为养料吧。现在她看见他了,小山一样的头颅转过来,整个身子面对着他,十六只黑如永夜的眼睛与一双半瞎的、闪烁着双树光辉的眼睛对视。她挪动身子靠近,冷静又小心,在掂量自己吃不吃得下这块闪闪发光的点心。
阿姆拉斯慢慢后退,然后掉转过去,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森林。
提理安追随着阿瑞恩的脚步,在夜空中挂上一轮新月。阿蒙埃瑞布面向南方的城门低矮狭小,哨兵认出是他,立刻打开城门放他进城。阿姆拉斯顺着病院与临时搭建的棚屋之间的通道,摸索着来到主城的塔楼前。他的兄长们都在这座绿精灵的堡垒中,备战、议事、铸剑、算账、写诗。城堡的窗户透出隐隐微光,诺多族的守卫们持剑站岗,静立不动,费艾诺之灯勾勒出他们剪影的轮廓。
他能听见从不同窗户传来兄长们的声音,温和低沉,或者凶猛激烈。夜色深沉,黑暗中鬼影憧憧,那是曾经生活在这座城市的精灵的影子。
他躺下入睡,听见梦境深处传来金翅雀的鸣叫。
Kindi、Cuind、Hwenti,短音,Windan、Kinn-lai、Penni,长音,短复长来长复短。
飞鸟的高歌永不停息。
这座城不过是暂时存在罢了。
漆黑的暗夜掌控着一切。
他又做那个梦了。
费艾诺之子在火中走向死亡。红发、鲜血、火焰融为一体,焦枯的衣角露出残破的躯体。精灵向下坠落,落入致命的火焰长河中。
那张脸扭了过来,阿姆拉斯一下子看清了他的五官。
大希望之星在苍穹闪耀,金翅雀在树林里鸣叫。那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叫声,是岩石破碎,大地开裂,海水张开血盆大口的声音。坠落者的两臂还高高举着,一只胳膊只剩残肢,而且那个红发精灵的脸还一直盯着他。
岩浆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穿过颧骨。
那是他兄长的脸。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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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凡娜的回答来自《精灵宝钻》“诺多族的出奔”:「雅凡娜在众维拉面前开口,说:“双圣树的光明已经消逝,如今只存活在费艾诺的精灵宝钻中。他真是有远见啊!纵然是伊露维塔之下最强大的大能者,有些工作他们也只能完成一次,无法重复。我创造出了双圣树的光明,这样的事我在一亚中再也做不到了。”」
*阿姆拉斯的母名:「“你为你最年幼的孩子(the youngest of your children)起名Ambarto,而代表’命中注定’的Umbarto才是它的正确形式。他注定陨落,注定死去。”Ambarussa这样说。」——HoME XII
*阿瓦瑞精灵,见HoME X part 2 “The Annals of Aman” ,HoME XI Part Four: “Quendi and Eldar” 。在奎维耶能湖生活的时期,精灵演变产生了三支部族:明雅族(凡雅精灵之祖)、塔特雅族(诺多精灵之祖)和奈尔雅族(泰勒瑞精灵之祖)。据传说记载,当精灵产生大分裂时,有二分之一的塔特雅族和三分之一的奈尔雅族选择成为了阿瓦瑞。
Chapter 7: 梅斯罗斯|最后一日 —— Nelyafinwë Maitimo,Mettarë
Summary:
“——如若背誓——”
暴雨如雾,落日一寸寸沉入海面,安法乌格砾斯的黑夜降临了。
“——黑暗将毁灭吾身直至永恒。”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 02:00 -
他非常冷。
人们总说火有多烫,但其实只有你和它一同燃烧的时候才是这样。何况他站在高处,被腥咸的海风裹挟,离熊熊火焰相距甚远。人们总觉得沾了水的木头不易燃烧,但其实那些白船一点就着。他转身背向他的国王,风却毫不顾忌,把噼啪作响的声音、甲板碎裂、桅杆折断的声音送进他的耳朵。火舌一边燃烧、一边笑、一边燃烧、一边大喊,一边燃烧、一边哀悼。
哀悼声忽近忽远,是来自大海彼岸,还是他自己心里?
他没有转身。
——我许下了誓言,可是…
“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他的国王问。
“是的。” 这是我的决定。
他没有握住那火把。卡纳芬威接过了它。
费雅纳罗,他的父亲,他的国王,他们中第一个发誓的精灵,早知如此一般地放声大笑,魂魄如此明亮,比所有跳动的火焰更加耀眼夺目。
他的兄弟们手持火把,像一面面镜子,在反射的光中转来转去。
——“无论敌友,遑论正邪…”
随他们去吧。他转身走远,沿着专吉斯特纵深的海岸线游荡,登上无光的嶙峋峭壁。他在水里看见一个黯淡的影子。那是什么?库茹芬威之子,强大而忠诚的奈雅芬威?还是一滴水,一块碎片,织锦上的一根针?光一移动,他就消失。
我不能接那火把。他想,我怕自己不是烧掉白船,而是烧光了麦提莫,只留下奈雅芬威。
他一头栽进燃烧的海水里,挥舞双臂,但感觉不到温暖,他是一块冰,正在慢慢融化,水在拖拽他,梦想踏出深谷,越过山巅,将燃烧的海水灌入安格班的地下要塞,洗清所有的污秽,把战争机器像香料一样捣碎,撒在粥上。他盲目地摸索着,寻找一寸阳光刺破水面的裂痕,寻找一个出口,寻找一道光。
脉搏跳动之间,他远离洛斯加,远离所有的战场和堡垒,远离海水与淡水,他向着水面挣扎游去,梦想游出水面透透气。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伸手触碰水面。他摸到了一面镜子。
他醒来,几乎窒息。
- 04:00 -
战争是混乱与纯粹的融合体。
在它开始之前,一个将领要想的东西很多。你自己的战斗力,如何挥剑,如何拉弓瞄准,你的战士们有多少人,敌我军力比又是如何,在多长的战线上发起攻击或是遭受袭击,在多少时间内赢得胜利或者放弃阵地。在长久的等待中,你会一遍遍研究地图,变得骄傲自大,想着胜利后的荣光,或者惊慌失措,想着你的军队肯定会被敌人冲散,你的追随者将战死沙场,那该多令人心碎啊。
突然,你在天边看见某个预示,知道战争马上就要来临。
他们在米斯林湖的北岸遭遇了突袭。那时诺多族刚刚越过洛斯加深入内陆,扎营未稳,对战争毫无准备。皮提雅芬威的侦查营发现大队奥克越过埃瑞德威斯林,行军速度很快,他们没有时间动员,几乎是立刻开战。
须臾之间,一切思虑都消失了。
他紧跟在父亲身后,做他该做的事,竭力在混乱的呼喝声中听令行事,同时向手下的指挥官传达追击的命令,保持队形不被打散,顾及侧翼与后方。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有没有受伤,只是不停挥剑,剑术训练、射击练习时的技巧甚至一次也没有想起来过。
费雅纳罗策马冲锋,像一颗流星冲入黑暗大敌的军队中。
奈雅芬威在他身后怒吼,声嘶力竭地要求部下跟上,心里知道他们已经脱节太远。他把侧翼留给自己的兄弟,部队越过凯勒巩的增援向前冲去。刹那间,周围全是奥克,几乎与他们一样困惑又惶恐,没有一对一的决斗,没有高明的战斗技巧,他像是一种机械的除草工具,把挡在自己和父亲之前所有的障碍扫清,这里捅一下,那里刺一下,这里有只炎魔被他砍倒,那里一个敌将被斩落马下,他从不回头,与他们擦肩而过,冲向下一个。如果他被刺中了,他自己不会知道。如果他被杀了,卡纳芬威会踏过兄长的尸体,率领部队冲锋。
他知道这一点,不觉得害怕。这就像是库茹芬威的工坊。在他还是费雅纳罗独子的时候,奈雅芬威花了许多时间学习锻造的技艺,比除了另一个库茹芬威之外的所有兄弟都久。火焰难以规训,有时猝不及防向你冲来,但为此恐慌毫无必要,你只需要盯着它什么时候落下来,从而挥手将它熄灭。当燃烧的金属四下飞溅,恐惧毫无用处。
一条火鞭向他袭来,他盯着它移动的轨迹,盯着握住它的那只巨爪,挥剑斩下了炎魔的头颅。
勾斯魔格的同族正在增加。气温不断上升,渐渐地,呼吸成了一种煎熬,火焰直入五脏六腑,每一口空气闻起来都是一股燃烧的金属气息。精灵、奥克、座狼、炎魔挤在一起,放眼望去如同一片拥挤的熔炉,烧红的铁在其中闪着寒光,变得更加锋利。战马嘶鸣,向前奔腾,在各自主人的疯狂战意中抛弃了恐惧。
突然,他发现战斗已经结束,而他被沉重的盔甲压弯了腰,正跪在国王身边,用染血的手取下父亲的头盔。
有一霎那他麻木地想,这应该是我的血,不是他的。
一场雷暴正在肆虐,而他这一刻才听见雷声。敌人撤退得无影无踪,土地大口喝着鲜血。马匹迷茫地站在原地,踩着奥克倒下的躯体,蹄子跺了又跺,鼻孔中冒出阵阵呼噜的声音,在黑暗中呼出的空气化作卷曲的藤蔓和花朵,飘向星空。
他轻轻扶起父亲,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下令用担架把他抬起来。于是他的身体离开这毫不心软的土地,血流在亚麻布上,顺着微微摇晃的担架重新流回他的长子手里。
在埃瑞德威斯林的尽头,火之魂魄最后一次闪耀,你几乎可以看见那颗灵魂在刹那之间,犹如第一缕天光冲破暗夜,将一名重伤濒死的精灵变成了诺多族永不磨灭的灯塔。
“——魔苟斯的爪牙或大能的维拉——”
这一次他没有转身,他的声音与他的弟弟们融为一体,没人颤抖,也没人哽咽,依次迎上费雅纳罗的目光,泰路芬威,皮提雅芬威,库茹芬威,莫瑞芬威,图卡芬威,卡纳芬威…
“——无论是律法,还是爱,抑或是刀剑组成的同盟——”
去做你的决定。那双银色的眼眸中分明写着。为你自己。为追随你的生灵。
“——此乃吾等之誓——”
国王轻轻伸手,虚握住长子的指尖,像是传递一份遗产。倏然,他感到怀里重量一轻。火焰的残屑飘上天空,烧融的金冠向下坠落,诗人吟咏哀歌,猎手捡起王冠,双手奉上。
国王接过王冠,黄金带着火焰的余温,但他没有放手。
- 06:00 -
在佛米诺斯,厨房从来没有足够的地方,所以他们总是在郊外的草坪上乱搭乱盖。清早,地上摆满了一个精灵能想象的任何是食物,或者不是食物的东西:面包,奶酪,浆果,书,乐谱,木棍,餐盘上空飘着几束狗毛。麦提莫找到一把椅子,坐下开始吃饭的时候,提耶科莫正一边哼着歌,一边把胡安的毛编成麻花状。
“那是什么?” 卡尼斯提尔问,指着远方的天际线。
“暴风雨?”提耶科莫瞥了一眼,“曼威大君王又发明什么神迹了吗?”
“不,” 麦提莫说,现在他们全都站起来了。“不是曼威,也不是其它维拉。”
天边慢慢泛起一道黑暗,如同奶白色羊皮纸的边缘一点点地浸入墨水,犹如一片阴云,一片带着噩兆的积雨云。群鸟惊起,从全城所有栖身的树枝上振翅高飞。泰尔佩林夸用手塞住耳朵,将聒噪的鸟鸣声与无处不在的尖叫声隔绝在外。
无处不在,是的,因为此时黑暗骤然降临。出生在阿门洲的精灵,还从未见过此等黯淡无光的天色。
“双圣树熄灭了吗?” 泰尔佩林夸问。
“不可能,” 阿塔林凯的语气听起来那么肯定,“它们不是巨灯,泰尔佩。圣树是有生命的,只要活着就不会熄灭。”
只要活着——他的话带来一片寂静——双圣树会死吗?麦提莫很确信每个精灵都想到了这个问题。然而这个设想太过恐怖,没人问出口。谁会想熄灭双树?
“我想,我们最好回家去。” 玛卡劳瑞犹豫着说,“祖父会知道怎么办的。”
- 08:00 -
阿塔林凯全神贯注地盯着祖父,似乎想找出他身上哪个零件需要修理。泰尔佩攥住库尔沃的一只袖子,好像突然发觉自己正在悬崖边上,不抓住点什么就会直直坠落。卡尼斯提尔拾起扭曲、熔融的长剑。提耶科莫的眼神锋利得可以从墙上削下一块干涸的血。
这就是他们见到第一个战死的精灵的场景。诺多之王芬威的七个孙子和一个曾孙,呆立着,没有一个人伸手阖上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没有一个人想起该脱下外袍,盖住尸体;没有一个人知道该拿起铲子挖掘坟墓。前一天他们还和祖父说笑,现在他躺在地上,在鲜血和乌黑的灰烬之间,像一尊脏污、破损的雕像,变成了另一种安静的、冰冷的物质,陌生极了。
麦提莫曾经陪父亲一起到罗瑞恩的花园,见过祖母沉睡的模样。他一直觉得死亡应该如同花园里的微光般静谧纯洁,而不是像被屠宰的野兽一样,头颅碎裂,丢弃在肮脏的大理石地板上。
中洲的梅斯罗斯见过许许多多死者,他知道精灵是怎么像面包一样被撕碎,内脏崩裂一地;他见过白色骨头如何戳穿柔软的皮肤,指向天空;他知道战士如何火焰长鞭缠住,被搅碎、斩首,腿和胳膊被飞来的箭和弯刀斩断;他触碰过扭曲得好像枯叶叶脉的脊柱,当时那个精灵还活着。他的感觉几乎没有什么增加,就像做烙饼那样,下一块永远比上一块熟练。但麦提莫无法忘却阿门洲那头一个受害者,人们对所有的第一次都忘不了。芬威取代曼督斯,成为了他们的死神,在梦里用曾经燃烧过又熄灭的眼睛看着他们,一个活生生的死魂灵。
玛卡劳瑞半张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时候他还没写过一首哀歌。那时还没人知道,不受哀恸之苦是一种奢侈,就像上好的檀木或一本昂贵的象牙卷轴——像头顶牢固的屋顶,没有破碎的玻璃反射的光,手指上的戒指。像一把竖琴,一匹深红织锦,一炉旺火:一只点燃炉火的手。
在与倒下的尸体隔着一片山脉与原野的地方,在塔尼魁提尔山下,树丛依然茂盛,鸟儿在星光下鸣唱。
米尔寇离去了,阿门洲依旧安全,维拉如是说,仿佛芬威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生命从来没有正当的理由存在,仿佛所有关于爱的故事都是谎言,所有关于维拉击败米尔寇的歌谣都是废话。仿佛热血只是灰烬,哀歌只是婴儿啼哭的延伸。芬威的子民是多么爱戴他,他从人群中走过曾带来多少欢乐,无人知晓。那个时刻,他好像在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任何回声。
奈雅芬威穿过人群,手里徒劳地抓着芬威的最后一点痕迹:他带来作证的一块漆黑的、染血的衣角。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费雅纳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这眼泪是为了他的父亲,为芬威的陨落而哭泣,但也是为了他自己,身处无情得令人战栗的审判之环中,向不可忤逆的神明以及绝不会伸手帮他的亲族铿然发问。
神们自己定义何为愚昧,定义何为不言自明,因此便可以缄口不言。*
- 10:00 -
“站起来。”
剧痛袭来,像锥扎,像撕裂,一阵抽搐。他摔下马时也许跌断了某根骨头。他能尝到自己的血,粘稠,带着一股沙土味,源源不断。他想按父亲教他的那样,抓住剑继续战斗,但够不到自己的剑,也爬不到那么远。他像一只虫子,挂在鱼钩上,扭来扭去,力气渐渐消失,眼泪不受控制地沾了满脸。
他已经认输了。
诺丹尼尔在马鞍向前倾身。一只鸟儿扑打着双翼降落在她的肩头,两爪紧紧地抓住她披肩的纽扣。她最近很招小动物喜欢——后来他们知道,是因为她那时腹中孕育了第三子的缘故。在母亲身旁,玛卡劳瑞紧张不安地攥着缰绳。他还没有到学习剑术的年纪,不明白为什么长兄要这样辛苦地在马上战斗。
费雅纳罗沉默不语,一只戴红手套的手放在马鬃上。他的目光没有投向长子,而是越过他看向练武场中的另一个持剑精灵。
芬威身穿银色骑装,劳瑞林的一抹光辉照在他身上,仿佛全身上下缀满了钻石。国王翻身下马,犹如晨风中一张露珠晶莹的丝网。年轻的战士听见脚步声,知道国王正向他走来。他的脸了无支撑,沉入柔软的草地。
他等着一只手向他伸来,或者一句评语,或者宣布练习结束。然而银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他的拳头。芬威用剑尖把他的剑挑向半空,飞落到他的手边。他慢慢抬起头,诺多族的国王就站在三步开外,低头看着以他名字命名的第三位战士,他的长孙。
“奈雅芬威,站起来。”
- 12:00 -
他凭自己的双脚站了起来。奥克四散在黑暗厅堂的柱子后面,看着他,张着嘴:简直不可思议,一个精灵被拷打得这么厉害还能站着。
魔苟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他没有去听,疼痛到麻木,浑身只剩下一种生不如死的疲惫。他努力站着,感到自己只要倒下就会立刻抛下生命选择死亡。
他的腿摇晃着,就要跪下,但他的心不允许,狂乱跳动,仿佛要迸出胸膛,好让热血支撑起根根骨头。他头顶又响起一阵微弱声音,带动着他心跳的节奏——怦,怦。停滞的血液重新涌动,犹如即将扭转的潮流。他艰难地抬起头,朝响声的来源——去看黑暗大敌高耸的、巨大的头颅上的三枚耀眼钻石——看去。奥克们连忙围拢过来,急着阻挡他的视线。为什么?他想,它们以为那是一把剑吗?怦,怦,怦,他们以为他会顺着一束光线逃走吗?
白光。宝钻的光回应了他自己眼眸中的辉光,似乎有生命一般,伸出不存在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灵魂。那柔软的触感让他半梦半醒地想到了织锦,苍白的指尖,想到弥瑞尔。
她在灿烂的花园里沉睡,银发白裙,单薄如一捧白纱,却倔强地拒绝回应,拒绝醒来。
“这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他问弥瑞尔,“我应该像你一样死去吗?”
“第三芬威,” 魔苟斯发出一阵隆隆的笑声,“告诉我,谁是下一个,谁是第四芬威?”
国王没有回答,正如对待先前所有的问题。
他在等着他死去。国王想到。这样第三芬威就会是三年内*第三个死在魔苟斯手中的诺多族国王。
有人在他膝盖后面踢了一脚。“他在做梦呢!” 一只奥克说。
国王不会做梦。芬威曾经说过。一顶王冠本身就是种种过去的碎片,未来的语言,以及子民黑暗中的梦而组成。这样的梦支撑诺多族的第一位王越过了一整片大陆,支撑他越过了余生。他的梦不是自己的梦,而是整个诺多族的梦:黑暗的森林,一湖清水;树叶中的鬼影,狼的眼睛。历史的潮汐在他的血液中,只要他的心脏跳动,它就会延续,如果心脏停下,它就流淌一地,触目惊心,然后等待伤口在下一位王心中慢慢愈合,血液在年轻的国王身体里重新流动。
第一个被称作芬威的王带领子民离开黑暗的中洲,走进光明之中,然而他的死却伴随着黑暗降临;第二个打碎笼中天堂,弥留之际眼睛却望着无法推翻的高山。第三位芬威是什么?他活着有什么用处,他的死又将预示怎样的沉重?
他的眼睛慢慢往下移,看向魔苟斯的眼睛。那张扭曲的脸抽动了一下,又忍住了,似乎他的目光让黑暗君王很不舒服。被他的目光笼罩,几乎是下意识的,魔苟斯伸手调整了一下头上的铁王冠。他的手指非常小心,不敢触碰丑陋铁箍之外的地方,唯恐被宝钻的光辉灼伤。
我接过王冠的时候,诺多族的国王想,黄金上还燃烧着火焰,可我没有松手。
他重新看向王冠上的宝钻,仿佛一个人从光明走向黑暗再回到光明之中,就可以重新恢复视力。他环视周围。乌黑的泥坑不断孕育新的邪恶生物,巨大的炉膛吞下黑煤,吐出呛人的烟雾和扭曲、焦黑的剑。剔透如冰的宝钻,他在它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的样子:一个渺小的生物,衣衫褴褛,头上顶着一圈绳子权作嘲弄的王冠。
她是一缕游魂,他是什么?一个俘虏,大君王鞋底的一点火星,星尘的一片残屑,海岸边的一粒沙子?
织锦上的一根针,她回答。
光辉移动,他将它反射回去,自己因此更加明亮。
“——恐惧或危险,甚至毁灭本身,
都无法阻止费艾诺,与他的亲族——”
有朝一日我会将它握在手里,哪怕比黄金还要炽热,哪怕付出生命。
“——吾等必将其追杀直至时间终结,
必将令其痛苦直至世界终焉——”
然而不是现在。他告诉她,现在我拒绝死去,拒绝向安格班的伤毁屈服,正如你拒绝活着,拒绝向蒙福之地的治愈者屈服。
也许有朝一日诺多族的王冠会属于另一位精灵,或许更有智慧,或许更英勇,但此时此刻,诺多族的国王是奈雅芬威,只要他还活着,魔苟斯就不算是打败了第三个芬威,魔苟斯就还不算胜利。
太阳高悬在苍穹正中,洒下一泓金色光芒,在他发顶如一道王冠。
没有下一个。
- 14:00 -
有人在山下唱歌。
嗓音很清脆,似乎他本可以把歌唱得很温柔,但却无比高亢,极其强烈,那简直就是把一把刀子捅向了天空。
歌很老了,谱写于孩提时代的天真快乐,但歌者的声音是新的,是当下的。他似乎是从第二家族的营地跑了出来,一路纵马骑回50双树年前,再一路狂奔回此时此刻,用过去的砖石架起一座新桥,一座把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连接在一起的桥,深入骨髓,强过一切。跨过陆地之间的伤痕,没有一点磕绊。
桥的另一端,俘虏迎着削骨断臂的剑光,踏了上去,毫不犹豫。
- 16:00 -
他已经忘记了一间正常的卧室有多么舒适。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户,四面是雪白的墙面,墙上挂着精致绚烂的挂毯,随着清风微微摇曳。窗明几净,家具线条流畅、制作精良,地板干燥清洁。是的,埃尔达天性喜爱美妙精巧的事物,他对自己说,他们希望生活里的每一样东西都非常美好。就算迫不得已建起临时军营,也会在床边插上鲜花。
鲜花由一双有冻伤的手放进花瓶,手的主人穿着银蓝色的斗篷,坐在床边。
记忆回来了,感觉就像无知地往下张望,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悬崖边。
“你,” 他三十年没说过话,几乎不认识自己的声音,“你来了。”
“我来了。” 诺洛芬威说,“或许来晚了。”
“那些船…”
“赫尔卡拉赫不怎么暖和,但至少没有怒浪掀船。”
“倘若阿塔亲眼看见,你甘冒一死,也不接受留在阿门洲…” 也许他不会孤身赴死——你将领导,我将追随。他父亲活着时曾真正相信过这句话吗?
“我想象不出费雅纳罗要说什么。” 他的叔父回答,“我会说,活着的人得继续活下去。”
- 18:00 -
他习惯在晚餐时读白天收到的信。
亲爱的奈雅芬威·麦提莫,我的朋友、侄子,
自从那多舛的岁月将我们分离,至今已有多年未得见面。自从太阳纪元7年以来,甚念近况,尤以希姆凛寒冬凛冽,故随信附两车熊皮,助你们抵御严寒。
我遣送信使,是为了邀请你和你的兄弟们自东方防线前来希姆拉德,参加太阳纪元20年在伊芙林湖畔举办的米瑞斯·阿黛沙德“重聚的盛宴”。此地山色清幽,湖光潋滟,远离北方安格班的阴影,正适合诸族聚首,共叙友谊。辛达与绿精灵皆会前来,南方的法拉斯民亦将与会。届时,愿我等共议大业,修复往昔情谊,共谋对抗大敌之策。
p.s. 假如你实在无暇到访,也不用在意。但我不得不告诉你,芬德卡诺忍不住要见到你。如果你不出现在多尔罗明的话,我的儿子就要一路策马跑向希姆凛去找你了。
p.p.s. 在我写完信后,发现了桌子底下压着的便条。显然,他已经在路上了。劳烦你给我顽劣的长子准备个住处,再抽空指导一下他的昆雅语文法——他用复述动词向我道歉,就好像我是两个精灵似的——不胜感激。
你的朋友,
诺洛芬威·阿拉卡诺
15年,于希斯路姆
他折起信纸,放下刀叉,正好听见城堡大门打开的声音。他大步走下楼梯,迎过大厅,芬巩的欢笑声充满了寒冷的厅堂。
[…]
混熟了以后,绿精灵其实是心性善良的好朋友,像一群林间的鸟儿般活泼欢快。我们经常比试射箭,他们的弓法都很准,一个个都不输给诺多族的战士!绿精灵教我去找森林里最甜的浆果,指给我看哪个湖边风景最美。每当贝烈瑞安德天气变幻,他们不用看天,只要闻闻风、摸摸树干,就知道要下雨了,从他们那儿,我积累了许多判断中洲季节的经验。
泰尔沃身上的烧伤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不能晒太阳,更不乐意跟人说话。最近他总是一个人独自外出,往那些阳光照不进的森林深处走,实在令人担忧,可是我不愿阻拦,唯恐夺走他为数不多的快乐。我能感觉到,他的悲伤和犹豫仍深藏心底。奈雅,如果你有空,不如来欧西瑞安德一趟,既来见见可爱的绿精灵朋友,也和泰尔沃谈一谈。
你的弟弟,
阿姆罗德
50年,于欧西瑞安德
[…]
荣耀之战的胜利值得庆贺,这是诺多族再次团结一致,英勇奋战的最好见证。
然而,我们应乘胜追击,趁此时大敌势弱,一举进攻,不给其喘息的机会,让大敌来不及繁衍更多黑暗的造物、发明邪恶的武器。由此,贝烈瑞安德的和平才能够长久延续。此刻,魔苟斯虽被困于安格班,但只要他还活着,贝烈瑞安德的安宁便随时可能再受威胁。请记得,大敌不满足于生息,他只求毁灭。
你的朋友,
诺洛芬威·阿拉卡诺
60年,于希斯路姆
[…]
十四年前,图茹卡诺和芬达拉托沿着西瑞安河南下,被乌欧牟托梦警醒,让他们各寻一处可以藏身、抵挡魔苟斯大军的地方。图尔巩思念提力安,想造一座能让他重温家园的城市;可惜那时没找到合适的居所,只好先回奈芙拉斯特。十一年前,乌欧牟再次托梦给他,指引他去西瑞安河谷。图茹果然在那里发现了一块环山的隐秘山谷,就在图姆拉登。现在,刚多林已经开始动工,第二家族的许多能工巧匠都在那里,预计要建五十年。待城池建好,图茹就会离开,去往他的希望之谷。
谁又能看清?也许那真是我们的希望所在,也许是其余各地黑暗到来的预兆。
请你知道,奈雅,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北方,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守在前线。只要多尔罗明或哪一处领地需要我,我就会在那里战斗;你永远不会孤身一人。如今,荣耀之战已经胜利,和平的岁月终于到来,请不要为往事担忧挂怀。
阿瑞蒂尔最近常常提起提耶科莫和阿塔林凯,说她多希望再和他们一起打猎游玩。去年她的受孕日,你那两个弟弟送给她一把镶蓝钻的弓,更是激起了她狩猎与纵马的渴望。我往东来的路上,会带她同路,正好路过希姆拉德把她留在那儿,让她和你弟弟们一起玩上一阵,免得她心烦无聊。
你又一边吃晚餐一边读我的信吗?你餐桌上有什么酒?一定没有红葡萄酒,对吧?因为我给你用马车打包装了好多,希望你会喜欢。
(梅斯罗斯在此处划线,叫人把储藏室里的红葡萄酒拿走,这样芬巩来的时候就可以说确实没有了)
我还有许多事要写,时间所限,只能暂时搁笔。
芬德卡诺
64年,于多尔罗明
[…]
多瑞亚斯的戴隆来信,字里行间满是难以言说的哀伤。你可能已经听说——或者很快就会听到——辛葛王下令禁止昆雅语在他的王国中使用,禁止任何辛达精灵学习、阅读、书写昆雅语。不久,这道禁令便会公开宣布,传遍贝烈瑞安德。等到那时,你在希姆凛一定也会接到官方信函。
戴隆为此心碎。不仅是因为他始终为奥阔泷迪的悲剧哀悼,更因为我们都早已学习了对方的母语,正在阅读彼此民族的诗歌和故事。现在,他正彻夜工作,为了在禁令落实之前把书架上所有昆雅诗卷翻译成辛达语,再将原件寄回给我。
或许我们应当考虑在官方事务中使用辛达语,让它成为我们与辛达、南多族的通用语。虽然一定会有大量诺多精灵心有不甘,但也许这是唯一缓解隔阂、维持和平之举。
愿星光照耀希姆凛的山峰,
玛卡劳瑞,
67年,于洛斯蓝平原
[…]
当年维拉召唤精灵前往阿门洲时,阿瓦瑞精灵拒绝召唤,自此被称为“不情愿者”。维拉说他们早已消失在历史之中,但其实不然:他们分明四处游荡,只是生活安静隐秘,与大地和树木为伴。
阿瓦瑞并不羡慕诺多族曾经见过的光辉,也不渴望大能者的庇佑。
奈雅,我固然怀着诺多族的骄傲。可是,你告诉我,如果祖父当年也拒绝了大能者的召唤,不曾踏上西迁的旅途,如果父亲——和我们——的身上不曾背负曼督斯的判决,他们难道不是还在我们身边?
倘若大能者的爱永恒不渝,倘若昆迪真的因天赋和巧艺而受到热爱:一切良好的开端皆以恶果收场,这判决的道理何在,谁能告诉我?
皮提雅曾经问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后悔来到贝烈瑞安德。也许他想问的是如果如今还有一条西渡的白船,我会不会登上去。
愿希姆凛的要塞温暖安宁,风雨无摧。
你的弟弟,
阿姆拉斯
70年,于欧西瑞安德
[…]
纳国斯隆德的建造已经圆满完成。我即将离开多松尼安,前往纳洛格河畔的新王国居住。
多年来,我得到了许多矮人工匠的协助,他们在建筑和珠宝工艺上的技艺令人惊叹。我将部分设计和图样寄给了你的弟弟。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不知为何一直婉拒来纳国斯隆德的邀请。或许他自有打算吧,我准备给泰尔佩写信了——当然,库尔沃一定会全文通读。
安格罗德与艾格诺尔将代我驻守多松尼安,确保北方防御无虞。安格罗德不日也会与你通信,告知最新的情况。
愿星光照耀希姆凛与纳国斯隆德的子民,愿安宁与光明长存贝烈瑞安德的土地。
你的堂弟,
芬罗德·费拉贡德
112年,于纳国斯隆德
[…]
谨以此函告知,刚多林城业已竣工。我分别致信所有堂亲,说明将在不久后离开奈芙拉斯特,迁居刚多林,通信往来将不再便捷,望见谅。
我的妹妹阿瑞蒂尔、女儿伊缀尔、学者朋戈洛兹以及十二位领主将随我同行。我希望阿瑞蒂尔与伊缀尔都能在刚多林生活得快乐、安全。这是埃兰葳在弥留之际最后的嘱托。
愿星光照耀你我的子民,愿贝烈瑞安德诸国安泰昌盛。
你的堂弟,
图尔巩
116年,于奈芙拉斯特
[…]
是泰尔佩吵着要来看矮人工匠,我才去纳国斯隆德的。
我在纳国斯隆德住了将近二十年,实在是因为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你能想象吗?我重建了芬罗德的排水系统——是的,原先设计的矮人工匠们从没考虑到数以万计的长发精灵同住会造成的排水堵塞问题。芬达拉托对此一无所知,这不能怪他。他不是工匠,不能料想到这些实际难题。
(梅斯罗斯翻过十页纸喋喋不休难以辨识的工程细节,挑剔的抱怨,还有似乎是图纸的东西——放到一边,酌情寄回,以防是无意夹在信里的)
铁尔哈,“长者”加米尔·齐拉克之徒,赠我一把长刀。我叫它安格锐斯特,“劈铁者”。铁尔哈在其上加之咒语,因此被它砍伤的血肉无法愈合。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想带刀鞘——你知道,我向来不佩那种东西。我回赠了一枚红宝石胸针,还为他设计了一整套胡须珠子。
两位矮人国王也收到了我的赠礼,最近大约就该给你或者他们亲爱的邻居莫瑞写信了。
(七八页对于精灵与矮人外交方面的规划——拿到一边,吃完晚饭再思考)
我自学了库兹都语。倒现在还是唯一一个学会矮人语的精灵——这门语言是隐秘的,只传亲族。但矮人工匠免费教我,据说是因为实在不想听我再讲辛达语。矮人的辛达语普遍讲得吃力,因为精灵语的发音对他们十分绕口。泰尔佩说我应该在脸上贴点胡子以示亲近感激,我让他自己试试,他照做了——还请了一位矮人少女帮忙,戴了一脸狗毛一样的东西,玩得很开心的样子。矮人们非常高兴,整天拉他去喝啤酒。
一如啊,我要不死了算了。
我忙完这个项目就要找人把他弄回家,最近十年都不要再看到这满脸狗毛的孩子。
至于芬罗德,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昨天在他的议会上做了一场演讲,或许过于诚实。他的顾问们声称,那是他们一生听过最恶毒的议会发言——这当然不是真的!议题是在纳洛格河上修桥:最愚蠢、最危险、最不负责任的建议。倘若大敌从桥上过河,大军极易被困在图姆哈拉德平原。对于隐秘的王国来说,这无异于自缚双手。幸好最终没有采纳,但芬达拉托不太高兴——你知道的,那种不温不火的礼貌态度,优雅微笑,缄默不语,意有所指……如果他因此写信给你,千万不要答复。
(梅斯罗斯回应了一下,没有收到来自堂弟的信。记上一笔,饭后第一件事就是快给芬罗德写信)
我最近正在打造一套黄金镶蓝钻的首饰,准备作为受孕日礼物送给芬达拉托。也许不会华丽精美胜过瑙格拉弥尔——它上面真的应该有颗更明亮的宝石,这是一大败笔——但莫瑞送了我几颗浅蓝色的钻石,正好很配芬达拉托的眼睛颜色。我自己留着也没用,拿来做礼物好了。
你的弟弟,
库茹芬威·阿塔林凯
130年,于纳国斯隆德
[…]
库尔沃和提耶科不回信。他们还活着吗?
我见到了那种把库尔沃迷得半死不活的可怕生物——就在蓝色山脉的脚下。个头极矮,身形粗壮,走起路来像一排排被砍倒的树桩。
而且,矮人长着浓密的胡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胡须的智慧生物。上一次我见过比较聪明的长胡子的动物是猫。和猫一样,矮人浑身毛茸茸的,不过不像猫那么轻盈,而且总是身穿铁甲。你可以想象,一群黑铁树桩走来走去是什么景象。
如果这就是费艾诺家族如今的工匠品味——我不想评价。
库尔沃就算了。泰尔佩还能不能拯救一下?
(他翻过三页纸的抱怨,继续阅读)
我分别拜访了两座矮人王国,安格瑞斯特和诺格罗德,在那里发现了大量、大量、大量的金子,还有各种、各种、各种的宝石。矮人对贸易契约颇为精通,和他们谈商业合作轻松得令人难以置信。对我提出的重修商路、恢复蓝色山脉与西贝烈瑞安德之间通道的想法,他们非常兴奋,甚至主动表示愿意支付路税。我的手下和他们的财政官员已经反复讨论,制定了七八十版不同的契约和投资方案,效率高得难以置信。
(他跳过二十页纸的商业计划,发现这封信结束了)
我宣布除诺多族之外,矮人现在是我最喜欢的种族了。
你的弟弟,
莫瑞
150年,于沙盖里安
[…]
我把格劳龙,一条恶龙,赶出了希斯路姆!它身躯庞大,但鳞片却远比传说中脆弱。精灵的长剑和箭雨对它并非无力,那怪物在铁雨中节节败退,真是痛快!你若在场,必会盛赞诺多族的英勇。
我收集了几片它脱落的鳞片,送给了你的兄弟凯勒巩和库茹芬。但他们并不显得振奋,只说那不过是一条幼龙。库尔沃说他宁愿我没放格劳龙活着回去。
他们的担心从不无的放矢,但今日,且以胜利自勉:大敌的造物并非不可战胜。
时间所限,就此搁笔。愿星光与勇气同在,
你亲爱的,
芬诺
260年,于希斯路姆
[…]
年初,我遭奥克伏击,命悬一线。幸赖阁下英勇无畏,奋身相救,才转危为安。
为表感激,我将贝烈戈斯特工匠历时多年所铸龙盔赠予梅斯罗斯大人。此盔上铭有古老符文,能助佩戴者抵御刀剑与烈焰所伤,威仪飒飒,令敌胆寒。愿此盔助您征伐邪恶,守护故土。
愿希姆凛的堡垒巍然不动,战斧永远锋利!
致礼,
贝烈戈斯特之王,
阿扎格哈尔
265年,于埃瑞德-路因
[…]
祝贺你在阿格隆隘口的胜利,打得很漂亮。
我写信还有另一个目的,奈雅。今年的希姆拉德平原上有不少动物生病。昨天我亲自猎到一头鹿,心脏里布满黑色肉瘤,像黑影一样扩散,气味恶臭,带着某种阴冷的气息。这种病变我从未在贝烈瑞安德见过。显而易见,这不是自然的疾病,是大敌黑暗力量的毒害。
我决心带一支十二人的小队北上,穿过阿格隆隘口,途经希姆凛,去往安格班门前的荒原,查清黑暗疫病的根源和解法。如果一年之内没有音讯,不必来寻。
奈雅,我的忠诚、骄傲,我的长剑与弓,都永远属于你。我绝不投降,也不会允许你投降。
愿火光照亮你我的前路,
凯勒巩·费诺里安
402年,于希姆拉德
[…]
敌袭有龙
豁口危亡
亟请救援
M
455
[…]
沙盖里安已陷
我南寻A&A
Ca-
456年
[…]
请不要叫我陛下,就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吧。只有对你,我无法忍受变成别的头衔。
一片焦土,百废待兴,但我还在这里,防线也在,奥克无法越过埃瑞德威斯林,请你相信我。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不会离开北方,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守在前线。只要多尔罗明或哪一处领地需要我,你永远不会孤身一人。
时间所限,就此搁笔。
芬巩,
457年,于希斯路姆
[…]
我无可陈说。
库茹芬威·阿塔林凯,
465年,于纳国斯隆德北上途中
[…]
昔年于东贝烈瑞安德,我遭奥克伏击,赖大人驰援得以生还。此恩铭刻于心,今日听逢召唤,北方共商联盟,我族必当响应。黯影深重,必与同担;大敌险恶,必与共击。矮人一族个个骁勇善战,以一当百,绝无贪生怕死之辈。
只待凯旋之日,豪饮达旦!
阿扎格哈尔
468年,于贝烈戈斯特
[…]
作为东方人类的领袖,玻尔在此承诺:我与我的人民,将与诺多精灵结盟,同心协力,共抗大敌。我已下令全族整装待命,重驻防险,只待参战,迎接胜利之日来临。
可是,大人,我恐怕不得不让你知道,人类寿命短促,转瞬即逝。昔日少年,转眼就白发苍苍。我已年迈,或许无法亲眼见证光明重归那一日的黎明。当我死去以后,我的儿子玻拉德、玻拉赫与玻桑德,将率全族子弟追随阁下与梅格洛尔大人,踏上北方的战场。凯旋之日,只求允许将我的骨骸葬回洛丝蓝平原,一捧故土告慰在天之灵。
年少时,我生性顽劣,只知四处垂钓、抓小鱼和蝴蝶。那时梅格洛尔大人的骑兵常自原野驰过,旌旗如此耀眼,铁甲光明璀璨,对我而言遥远如天边太阳。短短二十余年过去,那时的生活就仿佛隔世。我还年轻的时候,生活安宁有序,春耕秋收。自455年大敌南侵以来,父亲死后,我便带领族人,四处寻觅休养生息的土地,人类的历史因此破碎——动荡、饥荒、战斗、欺骗与渴望生存的故事交织,彼此割裂,如此十年过去,我已经遗忘了一个人完整的一生本该是什么模样。
在埃尔达眼中,人类的历史想必无比渺小,不值一提。精灵的生命恒长,因此见证无数光明与黑暗时期,有人说,首生子能将旧日遗忘,专注于当下。而次生子女却苦苦挣扎,难以释怀。童年的乐园、惨烈的屠杀、失落的青春、过早习得的欺骗与妥协,种种生活交织缠绕,难以自解,因此人类才如此脆弱,如此衰老。
假如真是如此,不必担心,因为正是这样的脆弱成为我们战斗的理由。玻尔一生坎坷,但从没有忘记少时梅格洛尔大人保卫之下的安宁与欢乐。假如用我余生,用我子孙之忠诚,用一代子民的鲜血,得保有朝一日,东方人类的子孙可以重新生活在彼时的美好光明当中,那我全族战士死不足惜。
末了,还请大人慎重:听闻您的兄弟已接纳东来者乌方家族为部属。乌方一族素来狡黠,与我族宿有嫌隙。今后共事,务请加以留心,防其暗中作乱。
愿日月为证,愿大地铭记我族忠诚,玻尔身死而不灭。
洛丝蓝的玻尔
468年,于行军途中
[…]
明日之战,也将是我的决定。麦提莫,结果如何,我不后悔。请记得一个至高王对另一个曾经至高王的许诺,记得我对你的许诺。
时间所限,就此搁笔——来日重逢再叙。
芬巩·诺洛芬威安,诺多族的至高王,芬国昐家族的领主,你的芬德卡诺
472年,于希斯路姆
- 20:00 -
玻尔的儿子们战死了,乌方和他的儿子们被杀,东来者全族覆灭。阿扎格哈尔死于格劳龙的龙焰之中——也许矮人王不该把龙盔赠人。
他还在战斗,不甘放弃向西突围,他仍然背负着诺言。重逢再叙。一捧黄土。豪饮达旦。
对活人做出的承诺可以撤回,只要得到他们的允许。但人死后就不能了。
“——如若背誓——”
暴雨如雾,落日一寸寸沉入海面,安法乌格砾斯的黑夜降临了。
“——黑暗将毁灭吾身直至永恒。”
- 22:00 -
阿蒙埃瑞布的墓园不点灯火。他学着享受着漆黑的寂静,因为在这里他无需讨论战争、政治和匮乏。他可以独自悠闲地坐着,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比如研究石碑上的雕塑,辨认探访者献花的品种,和死人对话。
人们以为时间无法触碰死者,死去的人明天还是死的,后天也是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时间没有放过他们的墓碑,它触碰它们、伤害它们,直到雕像断了小小的指头,眉眼失去瞳孔,姓名模糊不清。于是活人转头去追赶死人,把手伸进他们没有舌头的头骨里,指望取回一句话语。
蓝色的光芒从西方消失,盖里安河被黑暗吞噬,仿佛没入无边的大海。城堡大门关闭,城池安静下来,在旧王宫的楼梯脚下,守卫已经换班。有几盏灯还未熄灭,明亮的窗玻璃让闪烁的光改变了方向,他的兄弟们所在的房间如钻石一般闪闪发亮。
他还能依稀看见往日的生活,年轻的、英俊的、缀满珠宝和钻石的,他总是会想起玛卡劳瑞第一次在舞会上演唱时,观众那奇异的沉默,以及提耶科莫在欧洛米的森林射出的奇迹般的一箭,库尔沃代表王长子家族向芬威献上一顶新的额冠,以及类似的无声时刻,无声的骄傲。他们曾经是耀眼的。
远处传来轻轻的说话声,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睡着,可是一旦睡着,这座墓园之外的早已毁灭的事物就会回来,等他醒来后,就不得不再一次感受失去它们的痛苦。
三十三年了,贝烈瑞安德最强大的自由联盟踏上战场,烟消云散。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战争中残存下来的多余的人,就像馅饼里包不进去的一点肉末,或金属的边角料。
- 00:00 -
他从光明走向黑暗,再回到光明中,再次看得清楚。他环视房间。地毯柔和的色彩。小牛皮封面的书籍,空白的信纸,还有一面镜子,桌上点着一盏费艾诺之灯,放着一杯罂粟酒。
光轻轻触碰他,在那白色的光辉中,她是一缕游魂,他是什么?一个俘虏,大君王鞋底的一点火星,星尘的一片残屑,海岸边的一粒沙子?
织锦上的一根针。
他伸手向着水流深处的光茫游去,触碰到一面镜子。
他醒来。已不再是国王,可为什么他的梦还是那样古老,那样破碎?
“站起来,奈雅芬威。”
芬威用剑尖挑起他的剑,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像发生在遥远的梦中。现在的梅斯罗斯和那时候的奈雅,区别之大,就像蛾子与毛虫。
去做你的决定。那双银色的眼眸中分明写着。为你自己。为追随你的生灵。
金王冠带着火焰余温,烫伤了他的手。他并不想念父亲。只是偶尔,他忘了库茹芬威已经死去。仿佛费艾诺提出了一个问题,正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或者他说了一句什么,却没有收到答复。
我想象不出他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活着的人得继续活下去。
时间所限,就此搁笔。
对活人发的誓可以撤回,只要他们允许。但人死后就不能了。
疼痛袭来,疲惫感像一条蛇钻进骨头里。他放下笔,心里想,这样写还不够,明天我要填补空白;也许不行,今天已是最后一日。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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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们自己也缄口不言。——乔治·萧伯纳《圣女贞德》
*费艾诺的誓言有很多个版本,此处采取《阿门洲编年史》中的版本,中文译本参考魔戒中文维基“费艾诺的誓言”一则。(朋戈洛兹大师,我在众多史家中姑且信任你一下,你最好有在认真记录。)
*三年内第三个死在魔苟斯手中的诺多族国王:指双树纪年。芬威死于双树纪元1495年(维林诺黑暗降临),费艾诺死于双树纪年1497年(星下之战),梅斯罗斯在那不久后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