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文艺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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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天不是想象中那种呼啸凛冽、雪落如絮的剧场舞台。天气好的时候,天是蓝的,蓝得不真实,蓝得让人产生错觉,以为空气里没有杂质,只要一呼吸就能直通胸腔。云不多,树上的叶子就剩了一些,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洒在脸上,只剩下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红果子像小灯泡一样一串串挂着,风吹过会叮铃铃地摇。老人在公园里放风筝,风筝飞得特别高,细线几乎看不清了,像是天空里有什么看不见的手在拉扯,湖边的水面有光,波光粼粼地晃人眼。但今天不是那样,今天是阴天,是灰蒙蒙的、天光压着人肩膀的北京冬日。空气里有点土味儿,张颜齐站在桥上,脚下是干涸一半的河道,他从口袋里掏出DV机,等一个可以按下按钮的时间点。风吹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偏过头,眯着眼把画面框起来,录下那一排枝条慢悠悠地荡着的画面,风吹起来柳枝一摆一摆地像要扯断,河边的柳树光秃秃的,剩下干瘦的枝条随风摆动,像是下一次春天前最后一次喘息。他的镜头里没有人,只有风、树、水面、偶尔飘过的一两点乌鸦的叫声,以及灰蓝色的天空。
他拍了十几秒,忽然听到猫叫。低头一看,是只狸花猫,坐在河边的栏杆上,尾巴盘着,像个沉思的小雕像。他冲猫轻轻点了下头,没靠近,他对猫毛过敏。猫像是懂事地叫了一声,也没有跳过来,只是眯着眼看着他。风又大了些,他拉了拉卫衣帽子,转身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冬天的街头人少,他绕了点路,穿过一个没什么人的胡同。墙边晾着刚洗完的床单,一动不动地挂在绳子上,好像也冷得不愿意动。路边堆着枯枝和落叶,还有一把坏掉的椅子,一只水桶扣在地上,被风推着在地上转圈。他总是习惯走偏一点的小路,绕过人多的广场,穿进一些拐角和窄巷。
走得不快,因为快的话就要撞见人,他不喜欢那样。北京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得每个站牌都能装下几千个朝九晚五的生活,张颜齐不想成为其中一个。这可不能算逃避,只是觉得倘若真有一条可以走偏的路,那他宁愿走偏一点。他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但又不得不在人多的城市生活。走到地铁站的时候果然人满为患,冬天的地铁站更像一个装满呼吸的罐子。所有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在车门口排队,低头看手机,耳机线缠在围巾里。他喜欢从楼梯口看着拥挤的人群排在扶梯上,一格一格地上去,而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在楼梯中间,那种不被推着走、不用排队的自由感让他觉得自己还没被城市吞完。地铁站里的空气沉得厉害,像压着人头顶的一团雾,灯光太亮,广播在耳边响了一遍又一遍,重复得像催眠。他走下楼梯,穿过人群,进了车厢。人很多,但大部分都低着头看手机,脸埋在围巾里。他站在车厢一角,双手插兜,头稍微低着,能清楚地看到那些人头顶上薄薄的一层头发被风吹乱的痕迹,还有某些人皱起的眉头,和对着手机无意识咬唇的动作。张颜齐有些出神,这像是陷进一个沉默的梦,列车启动的时候他眨了眨眼,车厢里的广播声和铁轨的轰鸣声交叠,震得人骨头都发酥。他忽然想起以前学城市轨道的那段时间,每天模拟驾驶实训,一遍遍看列控闪灯的指示图,日复一日。如果那时候没有别的念头,没有其他转弯,他现在也许就在这辆车的最前端,穿着制服,盯着控制屏幕,按着按钮,等红灯变绿,再走向下一个站台。反正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打扰他,应该也挺好的吧。
无业游民的收入本就是个未知数。张颜齐现在做着一份不算忙、不算累,也不算有前途的工作——给别人拍拍宣传片,做点片段合集,偶尔也接点低价的婚礼快剪。他的生活有时候像是在漂浮,收入不固定,没有太多安全感,但也没人催他按部就班地去过所谓稳定的日子。他原本想做纪录片的,可惜,他没有钱,没有好设备,也没有什么靠得住的团队,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把镜头对准城市,随便拍点人类的日常。这种素材没有人会去看吧,没人会关心哪条街的黄昏比别的街要亮一点,没人想知道哪个孃孃每天都会去同一个长椅上坐两个小时。纪录片嘛,本来也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至少比去记录他自己要好。可如果真的要拍自己呢?他没想过,他的人生很无趣。拍他的童年?回到那个不算大的家乡,回到重庆,回到那个一半新城、一半旧街的家乡,去拍那些拆了一半的坡道,拍昏黄灯光下爬满青苔的老台阶,拍沿江的防洪堤,还有夏天一场暴雨后涨起来的江水。拍他练过无数圈的体校操场,空气里混着热塑胶和消毒水的味道,身边是一群大声喘息、挥汗如雨的少年。拍那些老街和吊脚楼,房檐下挂着被雨淋得发白的红灯笼,石板路总是湿的,鞋底踩过去会带出水印。雨天薄雾缠着山城,轻轨从楼宇缝隙里穿过去,窗外一半是江水,一半是被雾遮住的对岸。那是他的童年留下的底片,如果真的拿镜头回去,或许可以找回几段被时间模糊掉的影像。还是拍他每天的生活?可太多人拍过了,意义不大,他的日子说不上乏味,可真要拍下来,大概就是一段没人会看完的视频。每天醒来,推开青旅的窗户,就是北京的天。早上七点,楼下胡同口的早餐摊已经开始冒热气,豆腐脑的香气混着油条的味道,在冷空气里化开成一缕若有若无的雾。他偶尔会带着DV出门,绕着小巷去拍。拍到街角晒着冬天阳光的大爷,拍到放学回家的小孩儿用力跺脚踩出一串霜印,拍到三环上急驶的出租车在黄昏下闪烁的顶灯。如果真的拍每天的生活,那会是干燥的画面。冬天的风吹得行道树一片荒凉,枝条在风里摇,地面结着薄霜,呼吸出来的白雾一瞬间就散掉了。他觉得这座城市有生命力,它热闹、巨大、复杂,可是自己所在的北京为什么是安静的?周围的世界涌动得很快,而他却像是一块在缝隙里被遗落的小石头,看得见潮水,却很少被卷进去。
张颜齐完全认同,记录别人的生活,比记录自己有趣得多。别人总是比自己鲜活。他喜欢那些流动的东西,喜欢捕捉一些一闪而过的细节:朝阳下骑共享单车的外卖员、三里屯街头停下点烟的男孩、簋街红彤彤的灯笼下端盘子的服务生、角落里拥吻的情侣。他尴尬地移开视线,有些呆愣,总不能去拍他的爱情吧,如果这算是爱情的话。爱情是什么?他想不明白。牵手是爱吗?拥抱是爱吗?亲吻是爱吗?性是爱吗?过去的事已经模糊得像一张过曝的底片,体校的操场、汗水和争吵,全部都散在风里。他甚至不确定喜欢是不是非得说出口,还是默默记住一个人走过的影子就够了。可如果真的有一天能把爱情拍下来呢?那他大概会拍北京的夜,拍夜里的风在国贸楼群间呼啸,拍亮到发冷的霓虹在雾气里模糊开,拍冬天凌晨三点的地铁口,拍同一条街上两个人走路时擦肩而过的距离,拍某次雨夜临时搭的棚子里,肩膀不小心碰到的一下,拍不知是谁递过来的那只热乎乎的烤红薯。拍这些,好像就能把某些情绪留住,但他终究没勇气按下这个键。因为一旦拍下来,东西就“存在”了。而存在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到时候,画面还在,声音还在,人却不在了。
所以不拍。所以他只拍别人。
小时候同一个楼里的娃娃都说他有点“文艺病”,他也不反驳。一个太过敏感的人,大概注定不会太快乐,别人的生活走得顺滑,他的心却总是会卡在细枝末节的缝隙里。他喜欢文字,但只愿意通过笔墨表达。很多时候语言到喉咙口就止住了,他宁可在手机备忘录里打一段没头没尾的句子,也不想在当下说出口,就是这样,哪怕文字很少,他的感受却常常比别人深。他也喜欢摄影,却并不擅长拍照片。照片对于他来说太静止了,定格下来的只是一瞬间,画面美又如何,但缺少声音和流动。他更喜欢拍视频,喜欢拍风从窗边掠过的影子,喜欢拍水面晃动的反光,喜欢拍楼下夜宵摊起锅时溢出来的白雾。记忆就应该存在会动的画面里,而不是被一张单调的照片框死。那些属于记忆的温度、声音、气味,应该被存在小小的内存卡里,哪怕没有人看,哪怕他自己以后也不会再点开。有时候他幻想,如果真的能拍纪录片,他想拍星星、动物,或者拍人类的日常生活。可现实是他没钱去非洲草原追狮子,也没设备拍银河的流动,最终只能在这座城市里举着DV机走街串巷,去观察人。
他在这个青旅住了快一个月了。这里是个好地方,至少能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八人间每天进进出出,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口音,说着不同的故事。每个人的生活都截然不同,但他们晚上都会躺在同一个房间里,在一样的黄灯下刷手机、发呆、打呼噜。这很奇妙不是吗?这是平凡日子的拼贴,偶然组成一种艺术,每天都有新面孔,也有些熟悉的,彼此却不太问彼此的事儿。张颜齐只知道上铺的那位是玩小轮车的,早出晚归,成天一身灰,耳机塞着也不管别人在不在。他说话直白,碰上不讲理的就当场杠,有一次早上和走廊里的导游团吵起来,晚上就和那群人一起吃小笼包了。张颜齐挺佩服他这种社交的本事,反正他自己做不到。对面床那个是练街舞的,张颜齐偶尔会看他拉筋、做倒立,那种身体的柔软和张力他是有点羡慕的。他四肢实在太硬,和钢板一样,小时候是学过体育,可这不代表柔韧很好。但他喜欢音乐的节奏,说不定哪天能找个机会,和那哥们聊聊,还能顺嘴说到点儿说唱的事。只是一直没开口,想开口的时候,对方都戴着耳机。房间角落那张床原本是空的。靠窗,暖气就在一侧,风大的时候会有点漏风,张颜齐当初没选就是因为这个,可偶尔还是会瞟那边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个新人。
他把门推开的时候,屋里灯是开的。那盏灯是黄的,可惜不太亮,像一个勉强维持热度的小太阳。张颜齐脱了外套挂在床边,站了一会,没急着坐。他总是需要一点过渡的时间,进门前要在脚垫上踩两下鞋子,醒来的时候要在窗边坐一会,准备开机拍摄前会让DV先空转几秒。今天那张床边放着个行李箱,深灰色的硬壳,轮子磨得发白,箱角上贴了几个旧贴纸,有点卷边,看起来不是刚买的,上头搭着一件折得利落的黑色外套。张颜齐路过的时候眼神轻轻擦了一下,然后弯腰去拿床边的洗漱袋。刚拉开拉链,身后传来门把手“咔哒”一声,被人推开了,脚步声带着点夜晚路人的那种克制和谨慎。他听到那人停在门边换鞋,鞋柜打开的声音不太美好,木头吱吱呀呀得像是噪音,然后是一声水瓶落地的轻响。
他这才回头。那人头发很短,前额露得干干净净,像是刚剪完没几天。脸部线条清晰,皮肤偏深,眼窝不深却带着光影的起伏感,他穿了件深灰卫衣,胸前没图案,袖口卷了两圈,露出一小节手腕和腕骨突出的地方。张颜齐盯着他耳朵看了几秒——是耳垂上打的耳洞,每边两个环,他一下就记住了。摄影师的眼光总是刁钻的,他甚至不太相信“第一眼”这回事。但张颜齐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给了他很大的惊喜,他确实从小就会对这类混样儿有一点天生的注意力,人总会被不同于自己的东西吸引。小时候他就是老师眼里的乖学生,因为这样的表现最让人讨喜,“好孩子”的评价是珍贵的,给予他一些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就算他不想这么做。可收到高评价这件事太难得了,他不愿意放弃,这是小小的他做得比较轻松的事了,张颜齐从来没把这事拿出来和谁交过心,但他知道自己向往那种看起来活得随便点的人。只和那位新来的室友点了个头当作打了招呼,他低下头,拿起毛巾往洗漱间走去。张颜齐一向不跟新的人多话,未来没有什么交集的人不需要他费事费心去社交。他留下一个背影,风从门缝中带来一丝凉意。
夜深了,楼下街边的烧烤摊收了火,风从走廊缝隙里钻进来,带着点油烟和风干辣椒的味道。屋里有人已经上了床,有人还靠在床沿刷短视频,时不时传出压低的笑声。同屋的东北大哥正盘腿坐在下铺,靠着墙,怀里抱着一袋刚泡好的花生米,指尖剥得飞快,和那个新来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那人刚洗完澡,寸头还湿着,随手用毛巾擦了两下,懒洋洋靠在角落那张新铺的床上,语气带着点散漫的调子。原来是个来试拍的抚州模特,张颜齐原本侧身靠在枕头上,抱着DV偷听,莫名其妙就听到自己的名字,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家的目光已经全落在他身上了。这让他感觉到有一些不适,本来缩在角落里,阴影把他的脸全遮住了,可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缓缓爬起来,往床沿挪动着,“我就是兴趣,随便拍拍。”他偷偷注视那个人的眼睛,很亮,像没有经历过打磨的利剑,可动作却是松弛的,慵懒地靠在墙上,一条腿微微蜷着,手背搭在膝盖上玩自己的指节。张颜齐不记得两个人是怎么加上联系方式的,屋里重新只剩下刷短视频的笑声和偶尔压低的聊天,风从窗缝吹进来,吹得吊在床沿上的毛巾轻轻晃了一下。张颜齐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没点开聊天框,也没退出。只是将手机扣在一边,伸手去关顶灯的时候,余光瞟见对面那人低着头在打字,屏幕的白光映在他的下颌线上,像霓虹映在雾里。
很漂亮的名字,吴泽林。但这会是他们唯一的相处吗?这次也会和以前一样吗?张颜齐不知道,他们看起来就不像一路人,除了职业会有一些交集以外,两个人好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吧。他本就不是会主动联系别人的那一种,曾经有个视频博主的朋友总是会主动给他发信息,这让他感觉到新奇。为什么呢?不会让别人觉得打扰吗,分享自己的生活会让别人感到无措吗,我应该介入到别人的人生里吗,张颜齐一直对此感到迷茫。可吴泽林也是这样的人吧,无论是响起的信息提示音,还是对话框里没有断过的绿白条仿佛都在揭示这一点。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快到张颜齐有时候也搞不清楚,他和吴泽林到底是什么时候熟起来的。青旅八人间的灯总是关得很晚,楼道回声大,深夜里谁放手机音响都不奇怪。他们最开始也只是偶尔在公共厨房里一起泡面,后来就变成吴泽林路过他床边的时候询问他明天的安排。张颜齐向来不会拒绝朋友的邀约,这也没必要拒绝,找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点有意思的事比当一颗随便漂的浮萍要好,于是就点头,慢吞吞收拾相机电池。今天的阳光很好,风却吹得人鼻尖发红。他们两个人走过胡同口的核桃树,看见老大爷一脸骄傲地放风筝、踢毽子,小心翼翼地钻进窄窄的楼缝里,怕白衬衫被树枝刮到,扭着奇怪的角度拍墙角的光影,又或者站在天桥上看人群来来往往。
张颜齐拍东西的时候很专注,话少,拍着拍着就忘了时间。吴泽林大多数时候也不说话,只是偶尔靠着电线杆点根烟,或者询问询问动作摆的怎么样,张颜齐有时候懒得回答,就直接把DV递给他看。明明是陌生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默契呢?好像曾经他们搭档过了无数次,张颜齐盯着吴泽林的瞳仁看,现在是琥珀色的,这个人正在专注地看他手里的DV,仿佛没注意到他做的所有事。阳光就这么穿过老旧的电线,一笔一笔写在吴泽林的脸上,他能看到吴泽林眼角的纹路,脸上的绒毛,还有脸侧的痣。很漂亮的一张脸啊,好适合去拍点什么台湾青春文学的男主角。想完自己都有些想笑了,张颜齐突然痛恨自己的穷,如果设备再好一点,是不是就能把这一幕拍下来呢?罢了罢了,再贵的机器也比不上用双眼真实看到的,自己曾经的理论在此刻被推翻,脑海中的回忆似乎比被录制下来的更要珍贵一些,夹杂着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不明意味。吴泽林的视线和他对上了,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偏了偏头似乎要说什么,张颜齐抢先一步拿过机器,看向屏幕里的他的眼睛,然后按下了录制键。风啊,你临走之时的尾巴为何还那么冰凉;太阳啊,你落山之前的橘红为何还那么刺眼,让我都没法睁开我的眼睛,好酸好酸,差点湿润了我的眼眶。
北京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呢?张颜齐其实一直不太确定。春天在他的概念里,好像并不是一个确定的节气。有天你早上醒来,一切似乎一如既往,只是阳台那棵别人忘记了名字的树上多了几撮颜色不明的小花,春天可能就来了吧。他看到有小朋友掂着脚闻花,旁边的妈妈把他往后一拽,那孩子还笑着转过头来朝张颜齐做了个鬼脸,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DV机,又停住了。他知道北京是有春天的,尽管很短,尽管不算温柔,尽管有些地方春天的风比冬天还冷,冷得让人误以为这只是冬天穿了件鲜艳的外套。但这里的春天,是确实存在的,像一个总是迟到又早退的老朋友,来得慢,走得快,却又惹人惦记。张颜齐总想着要不要再去拍点什么,拍点能留下来的东西。他想拍城市的春天,可惜他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那些花的颜色还原得准确。那些开得急促的花挤在一起,丁香像小小的笼子似的包着一团团粉紫色,桃花却是艳得快要叫人睁不开眼,海棠开得最繁,甚至有一棵就靠在地铁口旁边,整棵树都在风里晃得发光。哦,这些都是张颜齐猜的,他总觉得这个城市的春天是看不出来的,或者说,他自己是看不出来的。他有点色弱,对颜色的理解更多来源于记忆和逻辑:树叶是绿色的,天空是蓝的,花是粉的或者黄的——这些从课本和他人语气里得来的定义,勉强构成他对“世界”这幅画的理解。多么荒谬!他自己都觉得挺可笑的,一个色弱居然想要去从事艺术性的工作,这还不荒唐吗?他自己都看不清颜色的冷暖对比,画面之间的和谐与冲突要怎么拿捏?他在镜头里看不到光影中那点细微的红意,不知道自己拍的花朵到底在别人眼里是清亮的,还是黯淡的。可他就有这么一个梦想,一个偏执得不近人情的、埋在心底不愿说出口的梦想,像是花粉一样卡在鼻腔最深处,既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可他不愿意让它发霉,他甚至不敢告诉别人。可是说不定呢?说不定他就是那个例外。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感知。他看不到色彩,却闻得到味道。北京的春天有很多花,那些花在风里摇晃着、吐露着各自的呼吸。有人说紫藤香得过分,那是淡紫色的藤蔓植物,一串串垂在围墙上,看起来像一颗颗小灯泡。他闻过,是清凉的、像洗发水一样的味道。还有那种白色的,不知道叫玉兰还是丁香,走过街角时总会让他停下来半秒,感到自己好像站在某个很久以前的画面里。他记得那天走在胡同口,风一吹,花瓣打在他脸上,鼻腔里满是令人发痒却舍不得屏住呼吸的花香。如果哪一天,未来的哪一天,摄像机也能把味道拍下来该多好啊,他认真地想过这件事。这样那些对花粉过敏的人也能知道春天的味道,哪怕只是看一场电影,也能像真正活过那个季节一样,把鼻子埋进屏幕的光里。他想拍那种片子,画面可以模糊、颜色可以不协调,但只要一帧画面一出现,观众就会想起某个雨后的花市、某个午后的床边、某个春天里落满花瓣的公园长椅。哪怕他分不清色彩,他也能用别的方式让人记住这个季节。他太喜欢春天了,北京的春天,多好呀,多么的阳光,多么的温暖。虽然沙尘暴有时候也来凑热闹,天突然变黄,风像推土车一样把人往回赶,但春天的好处就在于——你永远可以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重新开始。
只是太短了,实在是太短了。
好像每一次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拥抱,就要开始脱离了,像某些关系,像某些温暖,像慢慢从指缝里漏掉的水,等你发现时只剩一滴。他不知道这些温暖是怎么消失的,是被风吹走的,还是被时间熬干了,总之它们不见了。他回忆不起来那种春天的味道消失的过程,就像他现在的生活一样,燥热、干裂,像夏天刚刚开始那会儿的傍晚,风是暖的,却让人喘不过气。春天走得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相信它真的存在过,可他又知道,它确实来过。可那些在春天出现的温暖,也会像花香一样,在这个燥热里散去吗?张颜齐不确定,他只知道,自己好像还没准备好结束春天,他还想多闻闻那些辨不清颜色的花,再摸摸DV机的按钮,拍下某一刻花瓣落地的样子。就算画面不好看又怎样,只要风是真的、香味是真的,那就够了。可春天的气味太易碎,从来不曾落地,哪些流动的空气啊,那种若有似无的体温啊,一旦没了,就连回忆也变得不真实。
他也曾拥有过那样一个季节。
没有明确的开始,就像北京四月末某个晚春的午后,丁香快落了,桃花还留着尾声,海棠正艳。幸福这东西,求你不要迟疑,不要像午后桌角那点斜阳,给予我被照耀的错觉,我不想站在光的边缘,只看灰尘在空中漂浮。但没关系,没关系,张颜齐在想起那些瞬间的时候会告诉自己,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也许那已经是上一个世纪的故事:爱也好,恨也好,他和那个男人已经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太久。剩下的人生不会再见了,成为永远的回忆,只盼望有着淡忘的那一天。分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颜齐都没有真正迎来下一个春天。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那一整个季节,还是说他本就不该奢求呢?像窗台上的植物,等不到雨水,也不敢再抽新芽,春天来了又走,和他从来无关。
直到吴泽林出现。
他像一场缓慢展开的气温回升,一点点地,把他从屋里带出去,站到光底下。张颜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曾在这样的风里笑过,跑过,摔倒了又爬起来。他没法说吴泽林和那个人哪里像——也许只是眼神太专注,动作太小心,也许只是某个角度。哦,原来上天不会惩罚一个好人,春天这个季节,原来还会出现第二次。
尽管来得晚了些。
tbc
Chapter 2: 被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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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颜齐小朋友是个坚强的孩子呢,老师从小就这么夸赞他,太好了!坚强,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褒义词,人就是要拥有优秀的品德吧?那他就一直做一个坚强的人怎么样?摔倒了可不能哭,因为他要坚强,区区疼痛不算什么,跌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跑。考试失利了可不能哭,因为他要坚强,失败是成功之母,下一次他会变得更好。父母离婚了可不能哭,因为他要坚强……真的不能哭吗?真的吗?坚强真的是一个优秀的品德吗?可他现在真的很难过,他也不能哭吗?小小的张颜齐蜷缩在浴室的角落里,轻轻抚摸着冰凉却发灰的瓷砖,落下了成为一个坚强孩子后的第一滴眼泪。上天,原谅我这一次的不坚强,好吗?只有您看到的我的脆弱。我保证,以后一定做一个坚强的乖孩子,但就这一次,让我哭吧。就算双手已经紧紧捂住口鼻,呜咽声和眼泪还是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却依然盖不住客厅的争吵。停下吧,拜托了,无论是什么都好,我想变得冷静,我想学会控制我自己,可做不到。好怀念,好怀念安静的家,好渴望,好渴望家人的拥抱。张颜齐突然觉得好困,手上全是泪水,他的嗓子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头好昏,应该是他生病了吧。
吴泽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张颜齐不对劲的。刚认识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人真是讨喜。人长得漂亮,说话也总是笑眼弯弯,总是一副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屋子里的几个男生都跟他混得熟,他也从不设防,谁搂他肩、谁抱着他睡、谁开点不太上台面的玩笑,他都一笑了之,从来不觉得尴尬。青旅的晚上常常闹腾,一群人窝在上下铺的小空间里吹牛打牌,张颜齐就是那种不说话也不会显得突兀的存在,不用刻意去社交就自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就像空气一样。但越是相处,吴泽林越觉得奇怪,张颜齐看起来总是很快和人熟络起来,哪怕是刚搬进来的新房客,也能在几天之内聊得像老朋友。他的亲近来得毫无预警,可当夜深人静,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星星时,整个人又像换了个模样。吴泽林曾半夜起床放水,无意间从窗外看到张颜齐的背影,他背着窗,光从侧面照出骨架清瘦的轮廓,整个人压缩在一个看不见的盒子里。再比如,他可以随便主动贴近别人,像猫一样蹭过去把手搭在人家膝盖上,可一旦靠得太近,手臂碰到胸口,膝盖碰到大腿,张颜齐就会下意识避开,哪怕这个动作显得有些不自然。有时候别人开玩笑把他一把搂进怀里,他也会顺着笑场,可在下一秒他总会找借口站起来,不引人注意地脱身而去。太奇怪了,这个人身上好像永远带着细微到令人困扰的矛盾感,为什么呢?他是在害怕什么吗?
哪里都太自然了,哪里又都不够自然。
屋里喜欢足球的不少,张颜齐算一个,大家伙儿都挤成一团,他就坐在吴泽林旁边,两人窝在同一个软垫上,中场休息的时候吴泽林打了个哈欠,张颜齐顺手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腿上,说别着凉,语气轻描淡写,动作却有些理所当然的意味。吴泽林低头看了眼腿上的外套,再抬头看他,张颜齐却正低头拆一袋薯片,表情懒洋洋的,像刚才的动作不过是手痒顺手为之。后来两人单独聊得多了点。他试着打开点话匣子,说些家里的事,工作上的不如意,小时候的糗事也掏出来说,张颜齐总是听着,认真得像一块柔软的海绵。可他自己从来不讲,问他呢,就插科打诨地一笔带过。
奇妙的胜负欲在作祟……吴泽林越来越想知道张颜齐到底是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总把情感藏进行为而不是话语里,又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擦干净之后,才和人靠近。张颜齐就像座别人找不到的孤岛,边缘铺满退色的贝壳和晒干的风,偶尔有潮水拍过来,也只湿一小圈,很快又干了。吴泽林现在就站在那片海水的边缘,那个人一直站在退后的浪背面,水从他脚踝抚过,又悄无声息地流走。水下一定什么在流动,一定。那些被压下的、没说出口的、紧紧封住不让发芽的东西,在夜晚涨潮的时候,会沿着礁石缝往外渗。那岛的地壳曾经裂开过吗?是谁缝合的,又是怎么变得这般平静?那片他从不让人踏入的暗涌里,是不是也翻滚过潮湿的情绪、泛黄的回忆,还有沉默了太久的喊叫声?罢了,罢了,总有一片潮湿的风会找到路口绕进去,就像春天终究会赶在北风完全散去前,闯进这个城市。
皮肤饥渴症——真是个又诗意又可笑的名字,像什么法国黑白文艺片里才会出现的病症。但医生确实这么说的,十年后的张颜齐坐在诊室里听那个温柔的女医生讲这几个字的时候,手指蜷得死紧,简直不敢相信。张颜齐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现在的他被环境、被成长、被过去的某段关系一点一点捏出来的形状。他不抗拒性爱,只是不知道怎么从身体的愉悦里找到归属;他是渴望拥抱的,多么幸福的字眼,拥抱应该是充满爱意的吧?好感也行,只是每次拥抱结束之后,心口总会像被掏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渴望了,是一种长期缺乏身体亲密后的反向过激,一种空虚感爬满全身之后的迟钝与自我否定。他会在所有别人靠近时都会感到一瞬战栗,却仍然希望被靠近的神经错乱。张颜齐常常在深夜用被子裹住自己,把自己夹在被褥中间,模拟一双不存在的手臂。他会洗澡时让热水从头顶浇过,用水柱的重量模拟爱人手掌的温度,把自己与孤独隔绝。多希望能从一个温暖舒适进入另一个温暖舒适的时候,他可以有勇气摒弃其中难熬的时间。和吴泽林认识以后,这种症状变得更严重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孤独,可这个人一靠近,他的身体就开始反应。那个球赛的夜晚,吴泽林困得头一点一点地靠在他肩上,身体像一下像通了电,安心感从皮肤传导到骨头,让他险些忍不住硬了。可怕的无底洞,到底要靠什么填满?靠拥抱也好,靠做爱也好,只要是接触,什么都行吧,但不要像过去一样失去,像过去一样把自己再次摔碎。
雨水也变得频繁,夜晚总是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青旅里的人变得懒洋洋的,晚上不再热闹,屋顶滴水的声音成了整个空间的主旋律。上铺的哥们没有回来,楼下打工的几个也都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张颜齐和吴泽林,像是这个空间只属于他们了一样安静。张颜齐窝在床上,看着墙角开裂的旧挂钟发呆,睡意没来,吴泽林就坐在他床边看手机,屏幕的光打在他下颌的线条上,时不时一抬头,还能撞上张颜齐若无其事移开的视线。心情有点低落,不知道因为什么,可能和外面天阴了一整天有关,屋里潮得很,窗没关,风吹得窗帘一摆一摆。吴泽林坐在床沿,头发半干,T恤贴着背,不知道是汗还是湿气,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他面前,把一瓶饮料往他手边推了推,然后慢慢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张颜齐的肩,张颜齐没有回答,只是用腿轻轻碰了碰吴泽林的手腕。
这是一个请求。吴泽林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手掌顺势扣住了他膝盖的内侧。“你靠过来一点。”又重复了一次,然后就在张颜齐没怎么拒绝的沉默里,整个人往他身边靠了过去,单臂环住他。他的手臂是练过的,肱二头肌在贴近的时候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曲线和硬度,张颜齐的呼吸变得很轻,像是一直在等这一刻似的,他的脸靠在吴泽林锁骨的位置,睫毛扫得皮肤有点痒。吴泽林就那么环着他,手顺着他的背一点点地轻拍,有节奏地,像在哄他入睡。张颜齐本能地往吴泽林那边蹭了蹭,然后停住了,整个人紧绷得厉害。他手指偷偷摸上了吴泽林的手臂,在那片结实的肱二头上按了一下,又迅速缩回去,做贼似的动作,却欲盖弥彰地把所有情绪都暴露得彻底。吴泽林低头,看见他耳根红得发烫,连呼吸都不敢出太重的气。“不太开心吗?”声音有点哑,“可以告诉我。”他像怕吓到他似的,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两人就这么贴在一起。实在是靠得太近了,心中只有眷恋,胸膛对着胸膛,张颜齐一下子抬头,眼神躲了两秒,却又怔怔地看着吴泽林。他起反应了,在一个不应该有任何旖旎的安慰里,身体像先一步背叛了自己似的。他眼神一晃,下意识地要退开,但吴泽林像是早有准备,动作慢极了地把他按住,又像是怕他跑了似的贴得更紧。他低头看着他,眼神从未这样专注过,像是要把他此刻的模样刻进骨头里。张颜齐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能闭上眼,肩膀抖了一下。
吴泽林把他往后按倒在床垫上,俯身下来,手向下探去,解开张颜齐的裤扣,握住他灼热的欲望。张颜齐抓紧了床单,整个人埋在吴泽林的肩窝里,轻轻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抱住我,好吗?”头顶的声音响起,他不再退缩,让手指探索那片曾经只能通过镜头窥视的领域——吴泽林的脊柱沟,肩胛骨的曲线,腰侧绷紧的肌肉。每一个触碰都像火花,点燃他长期饥渴的神经末梢。等他彻底泄出来的时候,吴泽林还稳稳地贴着他,而他就这样埋在吴泽林的怀里,听着均匀的心跳声,像被一道温热的水流冲散了原本所有想拒绝的力气。吴泽林又低头吻他,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个狭窄的床位,没有青旅的嘈杂,没有窗外的寒冷,只有唇齿间的温热和手掌下的心跳。这是一个咸涩而温柔的吻,带着睡眠的暖意和毫无保留的接纳。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相处了几个月。夏天仿佛过得格外慢,阳光照在青旅老旧的窗台上,时间像窗帘上的影子,一点点地滑过去,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本是一个临时栖身的地方。张颜齐不擅长与人长久共处,更不擅长承认什么“习惯”的诞生,但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在熟悉之后刻意保持距离,反而他开始记住一些与自己无关的小事:吴泽林早上会喝点黑咖啡消肿,走夜路时总是先走在前面,又时不时回头看看他跟没跟上。这些细碎得毫无意义的细节,像雨后的苔藓悄悄爬上生活的角落,不声不响地,长出了绿意。明明是来来往往的青旅,偏偏给了人一种家的错觉。房门永远半掩着,厨房的铁锅被一锅锅炒饭炒出了不同旅客的味道,走廊的灯时明时暗,偷偷窥视着这里每一段短暂的关系。但吴泽林一直都在,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张颜齐也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轻轻松了口气。他以前从不轻易信任停留这个词,因为一旦产生期待,就容易失望。可这一次,他开始动摇。他想,是不是可以例外一次,就这一次,允许某个路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多待一会?等一下,自己已经开始依赖对方了……这种情绪如晚风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肩头,也说不清是习惯了两个人一起出去拍东西、还是习惯了晚饭后并肩坐在台阶上喝一罐便宜汽水的日常。
吴泽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一开始误以为这个男孩不好相处——也不能怪他,万恶的刻板印象实在太强了。那种眼神锐利的类型,非常总容易让人产生某种冷漠的预设。但事实上,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了四个月的江西男孩傻得可爱,讲话总带着笑,笑起来嘴角咧得很开,眼睛都看不见,似乎永远可以接得住张颜齐那些莫名其妙的脑回路,他俩像两个闲逛的小孩,从巷头走到街尾,路边狗都认识他们了。张颜齐偶尔会想,美好这种东西真的会出现在他的人生里吗?不是镜头里的,不是别人故事里的,而是属于自己的?他都不太敢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创作的冲动在爆发,这几个月写下的分镜草稿比过去一年都多。他说不出原因,也不想深究原因,可能吴泽林是个开关,开启了他积压已久的情绪与灵感。
蝉也热得不行了,挂在树上哀嚎似的叫着,像在抗议这份黏腻又绵长的盛夏。吴泽林早早换上了背心,是他们一起在夜市淘到的,十块钱一件,印着早就脱色的英文。他现在每天都坐在青旅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啃西瓜,皮直接咽,说那样更能下火,不知道哪个骗子和他这么说的,居然也傻傻信了。张颜齐觉得他像个大爷,又觉得这样真好,日子像西瓜汁一样甜。“一起去水族馆拍照吧。”一个普通夏天的普通念头就这么迸发,但两个人很快行动起来,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决定省下一周的午饭钱凑门票。看不见边的鱼缸前他们并肩站着,看鱼一圈圈打着泡泡游过玻璃,看海草随水流舞动,空气中都是凉气和孩子的欢叫声。张颜齐举起DV时,吴泽林站在鲸鱼池前,背光处有一束蓝光打在他的睫毛上,张颜齐看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很久前的童年记忆。吴泽林好像知道他在拍,却没有看镜头,然后轻声问他:“你不拍你自己吗?”张颜齐下意识摇头。可吴泽林却走了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DV,对准他,按下了录影键。这个陪伴了张颜齐三年的老朋友,第一次记录下了他的样子。他盯着镜头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的是许多年前夏天的厨房,那时候他还小,坐在饭桌前皱着眉挑鱼刺。母亲一边剔着刺一边笑,说:“鱼也不是天生就有那么多刺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啊。”鱼真麻烦,可这都是没办法的啊,有些东西就是长在身体里的,剔不干净的。就像成长过程中那些被误解的时刻、说出口就后悔的争执、来不及说再见的人,和没等来的一句对不起。好像也没有多痛吧,但讨人厌地总在那里,一动就扎一下,提醒你曾经有多脆弱。
“鱼身体里那么多刺,它们不会痛吗?”
现在他终于有了答案。大概不会了。时间像一场长久的麻醉术,把每一根刺都包裹在新的骨肉里,久而久之你就忘了它们曾经是异物,只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这个样子。那些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大人心里,其实都密密麻麻藏着好多鱼刺,只是他们不说,别人也看不到而已。吴泽林按下了录影键的那一刻,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模糊却真实。张颜齐忽然有些恍惚:如果自己从来没学会面对那些刺,是不是也就永远拍不清自己?镜头总是在追别人,避开自己。怕看到残破,也怕看到空白。他好像习惯了做个旁观者,永远站在别人的故事之外,却在一个夏天的水族馆里,被另一个人拉进了画面。这个夏天,吴泽林第一次看到张颜齐那么释然的笑,那个人好像没有在回应镜头,只是突然理解了某种久违的东西——过去那些他以为扎得最深的刺,其实并没有离开,但现在,它们都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了。骨头里长出的刺,是不是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成长呢?张颜齐在心里问自己。鱼在身后继续游,阳光从玻璃上撒下光斑,波光粼粼仿佛一场静默的祝福。他站在光影里,站在过去与现在的交汇口,看着那个终于被留下来的自己。
北京的夏天并不总是燥热到令人烦躁的,有时候反而安静得像一场潜伏着情绪的等待。离开了那个梦境般的地方,可天却低得可怕,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屋顶上,云层挤得厚实又发暗,整个天空像是一整块铅色的幕布,从东边慢慢拉到西边,一种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的沉。风几乎是没有的,柳枝也不怎么动弹,只是站在那里,像耄耋的老人,被空气压着脊背。树上的蝉叫得断断续续,像是也嗅到了即将落下的雨的气味。街边的行人走得比平时快了一些,连喇叭声都比平时短促,像是急着奔赴一个大家都知道但谁也不愿面对的结局。夏天的雨就是这么突然,瓢泼的水敲在屋檐上,像是敲在骨头上那样生疼。他们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回家,鞋底踩在水洼里发出沉闷的响声,T恤和裤子都湿透了,贴在皮肤上,连膝盖弯起来都黏着发紧。进单元楼的时候没有多余的话,张颜齐手指摸到门锁那一刻才终于发声:“你先去洗吧。”吴泽林正低头脱鞋,听到这句话时愣了两秒,抬起眼问:“那你呢?”张颜齐没有看他,只是蹲下身慢条斯理地扯下袜子,说:“没事,我等你洗完。”话音刚落,湿漉漉的手腕就被人抓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拽着往浴室方向带。吴泽林的力气不算大,但有一种不容商量的意味,像是早就知道张颜齐不会挣脱。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下一秒,哗啦一声水落了下来,热水砸在瓷砖和皮肤上,瞬间蒸出雾气。两个人都还穿着衣服,就这么站进了雾气翻滚的空间。张颜齐没动,像是陷进某种久远的记忆里,仿佛那个曾经无数次在梦里重现的场景——是雨啊,是走不完的雨,他就站在暴雨之中,暗红色的跑道不断在眼中延长,看不到尽头。他的发早就湿了,顺着额头滴水,贴在眼角,模糊了视线。
吴泽林站在他面前,盯着他,一言不发,呼吸因为水雾和靠近变得滚烫。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拨开张颜齐额前湿塌的刘海,动作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他看见张颜齐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但就在那一瞬,张颜齐垂下眼睫,躲开了对视,他始终没学会迎接这样的直白。吴泽林早就知道,于是他缓缓抬手,在张颜齐眉眼上方轻轻覆住,像是在遮住一只将要飞走的鸟,替他按下逃避的按钮,然后俯下身去吻了上去。热水顺着他们的脖子、肩膀流淌下来,衣服湿透,贴在身体上像是另一层皮。空气里只有水砸在瓷砖上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心跳,重得像是鼓声轰隆隆一下一下地炸开。张颜齐没动,他的身体有些僵硬,最终却还是没选择退开。浴室里水汽氤氲,温度持续攀升。花洒的水流未曾停歇,哗啦啦地砸在瓷砖上,掩盖了部分粗重的呼吸声,却又将这方寸之地与外界隔离开来,形成一种闷热、潮湿、几乎令人窒息的私密空间。吴泽林的吻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深入,舌尖撬开张颜齐因惊愕而微凉的唇齿,探入那片温热潮湿的领地。热水不断地浇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上,浸透的棉质T恤变得沉重而透明,清晰地勾勒出吴泽林胸膛的轮廓和张颜齐略显清瘦的腰线。
张颜齐始终没有闭上眼,视线穿过迷蒙的水汽,落在吴泽林近在咫尺的、被水打湿的睫毛上。吴泽林的唇贴着他,他能感到彼此的呼吸互相打在脸上,带着一点不安的轻颤。吴泽林的手顺着他的锁骨摸下去,在胸前轻轻一顿,指尖碰到了皮肤下那朵纹身,一朵玫瑰,黑色的玫瑰,刺得极深。热水让皮肤发红,那朵花像是要烧起来。吴泽林看着那朵玫瑰,把脸埋在那片皮肤上,像是要确认它是真实的。张颜齐能感觉到吴泽林的手从他的锁骨移开,带着试探性的、灼热的温度,隔着湿透的布料,抚过他的胸膛、侧腰,最后停留在他的髋骨上,指尖用力,几乎要嵌进皮肉里。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像是在阻止他可能发生的、哪怕一丝一毫的退缩。张颜齐终于闭上了眼,他忽然觉得自己又站回雨里了,只是这次的雨是烫的,把人皮肤烫伤的那种。他没有推开吴泽林,但也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承受这一切。“泽林……”张颜齐终于在换气的间隙找到机会发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混在水声里几乎听不见。
但吴泽林听见了。他稍稍退开一点,额头抵着张颜齐的,鼻尖蹭着鼻尖,呼吸交融,滚烫异常。他的眼神深得像墨,里面翻滚着张颜齐看不懂的情绪,好像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此刻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这无止境的雨和热水。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张颜齐只能在水声里站着,听着身体里陌生的震动,第一次害怕,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在允许一个人,越过边界。“别说话。”吴泽林的声音低哑,带着被情欲浸泡后的磁性,他再次吻上去,这次不再是探索,而是更深入的攫取。同时,他那只停在张颜齐髋骨的手开始向下,掌心贴着湿漉漉的裤料,覆上那不该被人窥探的秘境。张颜齐猛地一颤,身体瞬间绷紧,像是被电流击中。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想并拢双腿,却被吴泽林提前察觉,用膝盖轻轻顶开。
模特的手指也会这么灵活吗?张颜齐不解,他也没有时间思考了,身后异物所带来的不适感让他只想退缩和逃避。原来刚刚的吻还带了这样一丝色情的意味吗,他完全没意识到,只知道自己再不做出行动的后果是怎么样的,不过也好,如果吴泽林想要他的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带任何前戏的,强硬的试探的手指进入了干涩的穴,好痛。张颜齐的头缩在吴泽林的颈窝,水温很舒适,比平时要高一些,给予人一些被温暖吞噬的错觉。吴泽林抱他抱得好紧,张颜齐能感觉到那戳在他小腹上的炙热,他现在该做什么呢,好像什么都不该做,只能伸出手环抱着对方精壮的腰肢,这样才不会有打扰的意味吧?可是真的好痛,只有痛,浴室没有任何润滑物品,两个人进入这个空间太过仓促,吴泽林好像也看出了他的窘迫,想要伸手轻抚着张颜齐还没有抬头的欲望。动作间,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淋浴间的隔板,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几乎是同时,隔壁房间似乎传来模糊的走动声,还有隐约的咳嗽声,透过并不十分隔音的墙壁传了进来。细微的声响像是一盆冷水,骤然泼在张颜齐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神经上。他身体里的所有反应瞬间凝滞,一种在他人领地、隔墙有耳的羞耻感和紧张感猛地攫住了他。他睁开眼,眼神里染上了一丝清晰的慌乱,看向吴泽林。吴泽林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显然他也听到了,可呼吸依旧沉重,额角有水滴滑落,不知是热水还是汗水。他看着张颜齐眼中的慌乱,那里面没有了刚才那种放任的迷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退缩。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花洒持续不断的水声,以及隔壁那若有似无的、提醒着他们并非独处的存在感。
吴泽林覆在张颜齐身上的手没有离开,但力度松了些,从一种不容拒绝的掌控,变成了更像是一种安抚性的停留。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在那湿透的布料上摩挲了一下,感受着其下身体的微颤。视线在沉默中拉锯,欲望和克制在湿热的空气里交锋。吴泽林低下头,再次吻了吻张颜齐的嘴唇,但这个吻变得很轻,很短促,更像是一个无奈的叹息。他最终向现实,或者说,向张颜齐眼中那瞬间恢复的清醒妥协了。他把额头重新抵在张颜齐的肩上,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平复着自己同样剧烈的心跳和身体里叫嚣的冲动,然后抱了回去。两个如此紧密的人儿啊,命运的纽带会在此刻有一秒钟的交融吗,吴泽林不知道,他只知道热水正冲在他的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伸手关掉了花洒。骤然停止的水声让浴室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耳朵里甚至因为习惯了轰鸣而产生轻微的耳鸣。隔壁的声音也消失了,或许刚才只是巧合。吴泽林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向张颜齐,声音已经恢复了部分平静,但依旧低沉:“先出去把湿衣服换了。”他没有再看张颜齐的眼睛,只是率先推开淋浴间的门,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和未散尽的热度走了出去,留下张颜齐一个人站在原地,胸口起伏,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身体里那股被突然中断、无处宣泄的躁动缓缓沉淀,化作一种更深沉的、骨头缝里透出的酸软和空白。浴室里的雾气渐渐散开,露出瓷砖原本的颜色,刚才那激烈又克制的一切,仿佛只是高温和水汽制造的一场幻梦。只有皮肤上残留的触感和心跳的余韵,证明某些边界确实曾被短暂地越过。
tbc
Chapter 3: 小旱鸭子
Summary:
预警:本章有和前任doi剧情 介意勿入
Chapter Text
张颜齐失眠了。
他本来就是很难入睡的类型,就算偶尔能在疲惫过头的时候沉入梦境,也总会被半夜的车声或邻居的脚步惊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但今晚不是因为这些,今晚太安静了,安静到他可以听见墙壁那头冰箱启动又停下来的声音,像心跳错拍。他把腿屈起来,被子扯得很高,遮住眼睛,但光还是透过来,斜斜地扫过眼睑。他知道那是天光,窗帘遮不住的细缝,翻来覆去,又不敢动得太大声,怕吵醒什么,虽然他也没资格被谁打扰。还不明白吗,吴泽林是有在试探他的,对方眼神里那一点点缱绻,被水汽模糊后并没有消失。只不过,他没有继续。
为什么没有继续呢?
张颜齐在心里问。他其实不太擅长应付这种问题,因为这种问题往往没有明确的答案,他只能一遍遍地回忆细节,再从中捞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安慰自己。吴泽林应该是喜欢他的,种种迹象都能让这个当局者意识到,比如他好像从来没有避开他的手,难受的时候对方递来的姜汤总是温吞的。可这种挑明心意的话又怎该开口,万一自己只是一个自恋狂,会错意了呢?突如其来的情感就像那天的雨一样,可能只是氛围刚刚好,两个被浇了个透的人挤在狭小的浴室里,只是滚烫的水让人头脑发昏罢了吧,只是那晚的气氛刚好好像适合亲吻。在那种封闭又湿热的空间里,任由水汽贴在身上,连呼吸也不清不楚,人靠得太近,就容易产生错觉,在紧张刺激的环境里更容易误以为自己对另一个人心动。所以不是吴泽林真的喜欢他吧?只是那一刻错把心跳当成别的,像春天北京风里的粉尘,而那天的吻其实不过是随意吹起的一点旧土,或许吴泽林只是想找个搭子,哪怕是那种身体上的陪伴,那也可以。
万一真是这样,他也不亏。
他没有什么好被觊觎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而且吴泽林身材不错,就算发展成什么一夜情对象也完全可以接受。张颜齐不指望有人把他当成什么例外,但心中能难不存有一些侥幸,如果吴泽林再多靠近一步,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也不需要做什么特别亲密的人,单纯扮演一个一直会陪伴的朋友吧,也不要去戳穿那一层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窗户纸了。天已经亮了,夏天的清晨怎么能来得这么快?张颜齐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眼角湿漉漉的,可能是那日的水汽没散完,也可能是别的。那点晨光像是从云层的破口撒进来,让人脑壳发晕。他强迫自己闭眼,慢慢数着呼吸,数到七,又从一开始,试图把那股浮起来的期待按下去。很困,也很清醒,反复拉扯地感觉快要把张颜齐撕裂,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可实在做不到。熟悉的方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个张颜齐永远不会听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在他床边停下了。他不敢动,仍在装睡,温热的棉被下一秒就从脸上被拨开,空调开得有些冷了,到底是昨晚哪个小兔崽子调的?他不由得在心底咒骂,却仍无法避免那些不属于暑气的凉意。一个睡着的人此时此刻应该是什么反应呢?这是一个装睡的人永远学不会的,张颜齐来不及多想,只感到光亮被阴影覆盖了,透过眼皮能看到的模糊色彩慢慢被黑色替代。
吴泽林正在看他。
这是张颜齐感知到的,但不得不说,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可越来越近的呼吸热度洒在他的面庞上,完全排除了别的可能性。他继续维持着闭眼的姿势,心脏却有些不受控制地跳得太用力了,这只暴露在空气中的兔子正试图藏住全身细微的颤动。吴泽林停下了,一切安静得过分,没有感受到重量的倾斜,刚刚那段接近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张颜齐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没事,没事,他不会真的……下一秒,有什么温热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指节——是吻,好轻好轻的吻,甚至让张颜齐误以为这只是一个温柔得近乎不真实的短暂触碰。脚步轻响,接着是门锁被扭动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平静。拜托……吴泽林到底想要干什么?声音远去后张颜齐第一时间睁开了眼:到底是什么想法?好感?怜悯?亦或仅仅只是礼貌性的安抚?可为什么心跳那么快呢?他将被子往脸上一盖,像是在惩罚自己多余的期待,又像是在用这点温度补偿刚刚那种被独自遗落的失重感。自己刚刚作了什么反应吗?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脑海里满是手背上吴泽林嘴唇的触感以及快得不行的心跳。算了,好在他看起来并没有发现,否则这人肯定会笑着调侃他的。张颜齐不愿再想了,突然好困、好困,这迟来的睡意,将他卷入一种混沌而潮湿的意识里。早上五点三十,他终于沉沉睡去,只是张颜齐不知道,吻落下时,他那双轻微跳动的眼皮早就暴露了事实。
青旅的水龙头一向过于灵敏,就算小心翼翼地敲击开关,水温的古怪脾气还是暴露出来,不是冷得像深夜的冰湖,就是烫得像盛夏晌午的柏油马路。张颜齐总是调不好温度,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这件事多么烦人,大多数人会抱怨这种热水器的倔脾气,但他反而偏爱那种几近烫伤的水温,水顺着脖颈,贴着皮肤,轻微的刺痛在他空荡荡的脑袋里烧出一点真实的知觉。他对水的包容性一直很好,这指的只有淋浴时的水,不是河里的,也不是海里的,他不会游泳,甚至连水上乐园都要斟酌几番。水……其实是很复杂的东西,不是吗?看似柔软且包容的水,背地里又埋藏着多少汹涌呢?平静的外表下掩埋着什么样的危险呢?把人活生生吞进去,那些在岸边玩耍的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脚下是不是已经站在了某场暗涌的边缘。反正张颜齐是不会去冒险的,他一直在学习怎么接触水,这确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此技能在他的人生列表里永远不会划去,毕竟过去的阴影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那年他老汉把他从河里捞出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河水呛得他胃都抽搐,那些咸涩、窒息和漂浮的记忆,就像烙印一样贴在他骨头缝里,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回响。老辈子们总说,时间能冲刷走一切不好的记忆,可这场水与水的角力里,被波及的目前只有张颜齐一个人。
他想起那个晚上,那个,水一样安静的夜晚。一个最平凡的夜晚,天像泡了一整天的热水澡,昏黄而潮湿。张颜齐看着他站在阳台上抽烟,烟雾贴着对方的肩膀绕过来,又迅速溃散。两个人其实说话说得很少,张颜齐本就不抽烟,不过他也不排斥尼古丁的味道,一根烟燃到尽头,那个人掐灭烟头,把他拉回房间。张颜齐只能用前任去称呼他了,毕竟他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哦,或者说是不愿意想起,所以大脑自动保护,把那些信息全部打包丢进回收站。张颜齐没有拒绝过他,甚至主动配合,毕竟只有这样,才算真的在一起了不是吗,留下点什么吧,留下点痕迹。应该是一次还算不错的体验吧?他猜测着,一切是那么的水到渠成,张颜齐回忆着对方模糊的笑,那个人似乎对这次性爱很满意。他们吻着,脱衣服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急促,张颜齐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中,窗帘没有拉,月光直直照进来,把被单照成一池冷水。
前任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张颜齐用来回答的形容词一定是温柔,就像热带气候,只要是靠近的人都能感觉到温度。一个从来都体面的人,好像从来都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时候,可这种情况下,作为恋人来说反倒是有一些残忍的呢。他应该表示理解,他应该不能嫉妒,毕竟他们是情侣啊不是吗?爱应该是包容的,所以靠的再近一点吧,再近一点,是不是就能听见这个人心跳的私语?所以发生些什么吧,只要发生,是不是就能把他扯进某个特殊的定义里?如此轻柔,如此体贴,就连探进穴口的润滑都是被捂热的,有一点胀,不过可以忍受,张颜齐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手指、肠壁被挤压的感觉,嗯……从未有过体内的这种位置会被人碰到的认知,一种酸胀的奇怪感受由内而外地将他击溃,但快感呢?好像没有,张颜齐选择闭眼装鹌鹑,他还是软着的,多年看片的经验告诉他这不太对,于是自己向下摸去,开始玩弄自己的性器。用手裹住前端快速前后移动,在他人面前自渎让他有些害羞,身体仿佛都敏感了起来,前列腺液开始分泌,从铃口流出些许。头有点晕,脑袋里也一片空白,但不够……这样完全不够,只好再往下探一点,张开手指轻抓阴囊,另一只手的指尖渐渐抓拢再轻捏一下龟头,如此反复了几次。呃啊……快感直冲颅内,张颜齐差点握不住,仰起头,脆弱的脖颈就这么暴露在视线内。
那人像没看到一样,继续屈起指关节扣弄起来,他好像从来都不会乘人之危,这个时候不应该附身亲吻我的喉结,或者留下些什么印记吗?但已经想不了这么多了,润滑的帮助下疼痛感几乎不存在,只感到酸胀,但打击内壁所带来的水声清晰传到张颜齐的耳里,无限放大,太超过了……可双手不舍得离开自己的柱身,只好偏过头尝试把脸埋进枕头。尽管如此,被注视的感觉仍然很明显,那人就这么看着,张颜齐猜他是微笑的,不要笑了,求求你,身体已经难受得不行,快要落泪。能不能给我一些别的?什么都好,亲吻、拥抱、甚至是抚摸……身体仍紧绷着,明明背靠如此柔软的毛毯,张颜齐还是放松不下来。再湿润也没有用,要将那硕大的物什塞进去也要费一番不小的力气。龟头破开嫩肉往里顶,深入到难以想象的地方,这是他的第一次,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穴竟然可以吞下这么大一根东西,下身酸胀到了极点,不算疼,更谈不上快感。张颜齐快要坚持不住了,他不想自己的穴成为唯一和那人有所触碰的地方,于是他搂住身上人的脖子,胡乱蹭着颈窝,贪婪地嗅着淡到几乎消失的,他的味道。
得到的却只有脑袋上的几下安抚,张颜齐有些不满,开口准备讨个说法,可刚开口声音就被撞得碎散,他好像忘却了怎么用鼻子呼吸,嘴巴微张着,喉结轻微上下抖着,每一次试图发声都被下一下顶得断在半路。“我、我——”话到嘴边只剩下一串急促的吐气,这个时候GV片里的人都娇喘不止了吧,于是张颜齐也夹着嗓子喊了几声。有点羞耻,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他现在几近赤裸,双腿大开地躺在那人身下,皮肤上满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的体液,下身的肉穴也恬不知耻地含着性器。好累,连搂住脖子都没力气了,只能悻悻地收手,重新瘫回床上,猫咪一样的唇已经完全无力合上,只能任那一小截唾液挂在嘴角,在月光里微微闪着亮。张颜齐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是漂亮的,唇瓣、耳朵、甚至脸庞可能都红了,他现在一定是诱人的,可有那么多吸引眼球的淫靡画面,那个人却一直看着他的双眼,甚至还分神擦去了他眼角的泪。这太温情了,不应该是这样的……张颜齐早就意识到了,曾经可以忽略掉那些的不对劲,此时再也无法套上新的借口。你永远是这样的温柔吗?温柔地令人反胃、令人作呕。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你的面具吗?我们不是恋人吗?为什么对我仍有保留,为什么不向我袒露你的真实。明明已经如此深入,张颜齐却觉得两人好像隔了很远,莫名其妙出现的距离感让他觉得恐慌,他想要抓住那人的双手,却扑了个空,没办法,只好紧紧抓住床单。好累,长时间的折叠让他的腰无比酸痛,张颜齐不想看那人的表情,盯着天花板发呆,感受到对方在进入、在律动,两具交合的身体应该是滚烫的,可他却不知为何感受到一丝凉意。最后一次机会,视线交融,那人也在看他,眼神温柔、专注,可那种目光更像在欣赏一场本应自然发生的表演。
他早该知道的,性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疲软下去。
对于第一次的评价,张颜齐表示还算满意,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的。这个人似乎也没做错什么,甚至还在事后给他拿水、温柔地清洁。可是他就是感受不到任何“被需要”的重量,像在被动地参与别人的亲密游戏,而自己永远只是一个温度适中的容器。只是差一点而已,张颜齐把这归结于两人身体并没有那么契合的错,谁说下面的那个就一定要被操射了,能在这个过程中享受到快乐就好。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好像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断绝关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难的是停止思念和不再回头。好吧,作为一个恋旧的人,这两件事张颜齐都很难做到,可惜大家都看不出这个真相,那又如何呢,把生活用别的东西填满吧,喜欢上慵懒的歌,喜欢上美好的文字,喜欢上读诗,喜欢上看一些很难懂的书,喜欢上看看不懂的电影。反正不会再见面了,就像吹过的风一样,但那些记忆还是同稿子上的铅笔印一样,把小指和手侧蹭脏,就算字迹被擦干净也仍在纸上留下痕迹。
张颜齐一直以为,危险的东西总是有预兆的。比如翻涌的浪,比如街头深夜的脚步声,比如某种强烈的情绪。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敏感,就能在危险来临前先避开;也以为,只要对方表现得足够温柔,那这段关系就是安全的。但前任似乎推翻了他所有关于“安全”的定义。那个语气永远轻柔的人,做什么都很体贴、从不会发火、不会吵闹、也从不强迫他,他们之间所有的接触,所有的靠近,都像被精心包了绵纸的小心思。可偏偏,就是这种过分克制的温柔,让张颜齐有种说不出来的窒息。每一次靠近,都像掉进一潭没有声音的湖,明明是水,却冷得叫人抖。他没说出口,但他清楚地知道,在那段关系里他总是在退缩。他甚至有些害怕亲密,温柔只是对方的方式,而不是他们之间的桥梁。对方从未真正走进过他心里,只是不断递出看似妥帖的善意。那吴泽林到底在想什么呢?张颜齐心里没底。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可能只是一时冲动,也许只是吊桥效应吧——人在独处时总容易对身边唯一的人产生错觉。而他自己,或许只是那个“刚好在身边的人”而已。可不甘心啊。大雨天海面上的白浪,怎么会不让人紧张?可吴泽林从不试图走进他设下的边界,反而每次都像走在礁石边上一样。所有的靠近,好像都是经过张颜齐自己身体默认之后才发生的。
汹涌的大海却意外地给了他浮力。
秋天还没完全降临北京,却已经够冷了。风从鼓楼那边穿过,绕过老街的灰砖瓦墙,把海棠叶轻轻扫落在人行道上。丁香早就谢了,只剩下树枝带点灰尘的香气,银杏倒是还没全黄,撑着叶子在风里打着转。灰砖的胡同静得像从来没被人走过一样,只有风一口气卷着叶子发出沙沙声,从东边小巷子那头穿过来,在他脖子后颤了一下。张颜齐拢了拢外套袖子,风太干,刮在脸颊上有点像旧纸割手。他没戴耳机,实在是失策,这个外置器官居然被他遗忘在青旅了,今天出门太过匆忙,他闹钟没响,约好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只好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套好就走。这也算是次不错的体验,耳朵已经好久没有离开那温暖的包裹,离开降噪环境后街边吵闹和喇叭鸣笛都听得清楚,没有音乐所来带的平常日子也没那么难耐。市井气息好浓,吵嚷的街声、小孩的打闹、卖菜的吆喝,都被他当成背景音。他一直热衷于给生活配上背景音乐,像剪片子一样,把不同的旋律贴进日子里,可生活本身的白噪音也挺美妙的。毕竟是和朋友私下的邀约,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没特地通知吴泽林,两个人经历过上次的事情后还是保持着原先的相处方式,好吧,张颜齐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就算是真的不想多想、不想在意,也很难做到完全心中毫无芥蒂,其实他不应该当个摄影师才对吧……生活经历丰富得该去写小说。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了提示音,好嘛……今天又被人放鸽子了,可这门都出了,随便逛逛再回去也好。行人不多,偶尔路过一个老人拎着刚买的糖炒栗子,香气很快就消失在风里。他看着树影晃动,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身后的脚步声好像也变慢了,张颜齐有点无语,尝试小跑起来,可对方还是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像影子一样跟着下。
……吴泽林还要跟着他到什么时候?
直接回头,那个人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停下,脚步在青砖地面上轻轻一顿,脸上的表情一时间没来得及收。“你跟着我干嘛?”张颜齐问,吴泽林倒是没说话,举起手晃了晃,手上抓了点什么东西,张颜齐看不太清,虚了虚眼尝试聚焦视线。好吧,他失败了,只知道吴泽林手上抓了一坨黑乎乎的,看起来像是布料的东西。张颜齐就这么望着,毕竟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吴泽林会跟过来。然后就看到那人好像挣扎了一番,却又小步朝他跑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阳光就这么照在长得比之前长一些的寸头上……靠,和什么电影男主角追爱一样,他晃晃脑袋试图把那些狗血电视剧全部摇走。银灰色的头戴式耳机,在阳光下有点反光,“你忘带了。”那人走到他面前站定,张颜齐有点呆愣地接过耳机,但没带上,只是攥在手心里,有点冰,不过没一会儿就被掌心的温度焐热了。两人无言对视。好吧,在没有任何人的小巷子里,他们才能卸下之前那些伪装出来的从容,这里没有旁人注视,也不需要刻意维持姿态,只有风吹动灰砖墙上攀爬藤蔓的沙沙声。空气中恰到好处地飘来糖炒栗子的香味,像某种让人缓和神经的信号。
“吃吗?”吴泽林问。
“我请客。”他补了一句,像是怕张颜齐拒绝。
请客哪有不吃的道理哦,张颜齐露出一个合适的表情,笑嘻嘻地揽过他往小摊走着,“反正吴大爷最近赚到钱了,小宰两笔嘛。”刚刚的不自在氛围仿佛一秒钟就消失了,但吴泽林被他的突然动作搞得有点不习惯,还是有点不知哪来的变扭。糖炒栗子的香味拐了个弯,绕进鼻腔里,街角的糖炒炉吱吱作响,糖色裹在栗子壳上,一掰就掉。吴泽林低头付钱,张颜齐顺势捞走一袋还热着的栗子,抱在怀里。好香,咬开一颗,糖壳碎了一点掉在衣服上,他随手拍掉,其实他不太喜欢栗子绵密的口感,黏糊地腻在喉咙附近,有点张不开嘴,但香味实在是不错。应季食物进入嘴里才让张颜齐真正感受到,原来已经秋天了啊……他捏了捏被装满的、已经发皱了的袋子,发出一些没意义的声响。两个人就这么一人抱着一袋糖炒栗子,坐在铺了吴泽林外套的路边长板凳上,张颜齐有点无语,原来这人带的衣服是这个作用?他都有点怀疑这两袋热乎的食物其实是某人图谋不轨的陷阱了。秋天的风一个劲地往脖子里钻,但还好热栗子就不算太冷,一颗接一颗地剥,吴泽林负责剥,张颜齐负责吃,他也乐得享受,难得做个懒蛋也不错。一个袋都快见底,吴泽林只是偶尔往嘴里塞一颗,大部分还是进了张颜齐的肚子。这人咋不吃呢?哦,吴泽林说他要保持身材来着……无语,那干嘛买那么多、张颜齐撇撇嘴地看着剩下那袋没怎么动过的,又看看好像要说点什么的吴泽林。
他在等吴泽林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张颜齐似乎总能在他面前感到一丝放松,所以没再找什么新话题,也不想着搞热什么氛围,就一直盯着那人看,直到吴泽林感到有些发怵,没忍住最终还是绕着圈子开了口。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说得没头没尾,但张颜齐没打断他。他说的内容有点跳脱,说了天气,也说了昨天晚上的梦,又拐了一个弯扯到早上起得太晚,然后就尝试提起那个夜晚,那个清晨,那些他们之间早就无法掩盖的暧昧氛围。张颜齐当然听得懂。他每一个微小的停顿都听得懂,吴泽林就是在变着法暗示他,那他该怎么做? 脸上有一点出油,张颜齐摸摸自己的鼻子,风又吹过来,把头发全糊在脸上,但懒得把它们从脸上拨开。他不知道怎么回复吴泽林,他还是想打马虎眼——其实只要一直保持一个暧昧的态度,其实只要一直维持这个不明不白的状态,什么都不用说清楚,什么都不用承担,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他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多久了,也不差这一回,不是吗?
但他忽然有点迟疑。
要一直这么装下去吗?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自己在吴泽林面前的形象呢?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在这一段相处中是否游刃有余呢?他到底为什么要在意?他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些的?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游刃有余的样子,好像一旦情绪过界了,就会失控,就会变成某种他无法掌控的局面。可如果他一直这样,那么……那么他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区别? 一个不愿意展露心扉的伪君子,张颜齐不由得又想起前任,他想起那个人,那个总是带着笑意的人,那个他曾以为可以等到回应的人。他突然有些许懊悔,不是说不再回忆过去吗?但转念又感慨,那个人的选择似乎也没有那么错误呢,可能本性就是不愿意与人过多交流的人,但又不得不融入社会,所以给予了自己一个伪装。这么看来,一直温柔待人的他反而令人钦佩呢。
所以,张颜齐。你呢?现在有一个面具,你要不要带上它?
应该带上!没有人是永远,所有人都会离开!太可悲了,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可能也会离开的人?谁又不是来来去去的过客?为什么要和一个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交集的人袒露你的一切!他会不会背刺你!?
不应该带上!要真诚待人!把所有事说清楚才是正确的!告诉他你的内心!告诉他你的顾虑!为什么人要被自己困住!找一个可以帮你分担忧愁的人!不要所有事都自己承担!!!
但是…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人一定要跟随人群所选择的方向而前进吗?他好像又回到他家旁边那条湍急的河流之中了,他应该随着河流沉入水底吗?沉入水底就是错误的吗?大脑好混乱……张颜齐想呼吸,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吸进那一口气。胸腔发闷,脑子发沉。太多想法一股脑地往上涌,一下子糊住了他。他努力抓住什么,却又一无所获,他一直在靠直觉扑腾着维持漂浮。
——“张颜齐?”他好像听到了吴泽林的声音。
哦对,吴泽林在叫他了,好像一只手,把他拉出水中。张颜齐转头和他对视,像是从水里挣脱出来,眨眼的时候,还能看到自己刚刚的犹豫在空气里没有散尽。还是从心吧,他好久没这么迷茫了,秋天的风吹过,带着糖炒栗子的味道,手被吹得通红,血管还在叫嚣,微微发烫——好像有点冷,他有点想他老汉了。
“吴泽林,你今年冬天有空吗?”
“和我回一趟重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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