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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级参加圣诞舞会的那次经历无论对于我还是卢卡·巴尔萨来说大概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三强争霸赛的勇士们领完开场舞后,他便被我以不容拒绝的强硬态度拉进了舞池,先前与他定下关于不跳舞的约定也全部被我抛诸脑后。参加了圣诞舞会哪还有不进舞池的道理——我记得当时是这么游说卢卡的。他的表情好似还有顾虑,但最终踉跄着恢复身体平衡,接过我向他伸出的手时,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并不知道卢卡到底是被我的说辞打动,还是出于这些年的习惯而做出的妥协,硬要猜测我想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但结局总归是他规矩地行了绅士礼,弯下腰邀请我跳第一支舞。我将右手递向卢卡时试图从他脸上读出哪怕一点点不情愿的迹象,但一直到乐曲响起都依旧以失败告终。
乐队结束上一首舞曲时,我总算明白他先前的顾虑从何而来:我险些被高得吓人的鞋跟扭伤脚踝,他的鞋面则多出几个令人难以忽视的鞋印,仔细看或许还能观察到皮革在反复蹂躏下增生的褶皱,歪歪扭扭的粗糙线条好似要在鞋面上生长出一朵玫瑰。友人举着黄油啤酒经过我们身边时,表情的精彩程度不亚于看见了两只混入礼堂的炸尾螺,光鲜亮丽的样子与我俩形成鲜明对比。她也从善如流地在我开口搭话前匆匆转身离开,一幅生怕与我们扯上关系的模样。
于是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踏入舞池一步,被卢卡牵着走向长桌时连出声呛他两句的心情都不剩了。参加舞会的人很多,逆人流而行的结果就是我们不得不以十指紧紧相扣的方法保证不被人群裹挟着冲散。十二月的霍格沃茨可真冷啊,即便早在动身前施加了保暖咒,也难以完全抵御随落雪纷渺而临的寒气,邓布利多的天花板把戏对礼堂的温度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入口处,冷风迫不及待地钻进这个闹哄哄的空间里,又顺势借着裙子大开的领口灌进皮肤里,并非刺骨的寒,却仍是令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生理性泪水借机充盈、湿润着眼球。也像棱镜在眼里将舞厅里昏暗灯光折射成五彩,迷朦间将面前人影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彩般,看不真切。
在我懊恼于这身礼服几近于无的保暖功能前,卢卡·巴尔萨已经领着我走出了熙熙攘攘的宴会现场,踩着那双任谁看上一眼都能猜测出状况何许惨烈的皮鞋。我礼貌地询问他是否需要我在公共休息室等他换双鞋再出来。出乎意料的,他连头都没转一个,更枉论给出什么回复了。好没意思,我撇撇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室外的温度更低了,舞会中心之外的地方出人意料的,安静得可怕,只有雪落至地时沙沙作响。月光如潮水般绵延,又为这片素银镀上一层淡色的纱,恍惚间总令人疑心这雪地是否也同看上去那般如天鹅绒似柔软。人流褪去后寒冷才后知后觉般席卷身体,唯一的热源竟然只来自那双交握的手。在气氛变得更加奇怪前,我破天荒地希望卢卡·巴尔萨那张向来毒得要死的嘴能随便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打破这令人烦闷的寂静。尽管这念头只存在了几秒便被我驱赶出脑海。
在我准备再次开口前,卢卡·巴尔萨却像心有灵犀般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忽地转过身——还没意识到他目的时一件带着主人余温的西装外套已经被披在我肩上,我送你回斯莱特林休息室,他这样说着,拂过肩膀的手指关节被冻得通红。
我就这样绘声绘色地复述关于那场舞会的回忆,卢卡·巴尔萨很难得地没有出声打断我的长篇阔论。直到我说得口干舌燥,得意地描述他离开时因寒冷而打着喷嚏时的狼狈样子时,一旁的他才很突然地开口了:那天我本来有话想对你说的。
胃口一下子被他吊起来,我连手边润喉的黄油啤酒都忘记往嘴里送,用一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架势就要缠着他盘问起来。卢卡·巴尔萨脸上终于浮现出我最熟悉的那种表情——就像在我这里又扳回一局那般,那种得意洋洋、灿烂无比的笑。他只是狡猾地耸耸肩,圆滑而不留痕迹地见招拆招,谁还记得清呢,这种陈旧得快烂掉的事情。
这样的场景和对话自我们认识以来好像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我颇有些失望地收回用来撑住脑袋的那条手臂,熬夜与饮酒导致的头痛姗姗来迟,我索性俯趴在桌面上掰着手指开始计算:卢卡·巴尔萨,我们认识已经有十三年。
我和卢卡在某种意义上算得上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之所以要加上前面那串定语,是因为在八岁以前我都不知道隔壁庄园里还有着一位与我同龄的巫师。如果要说这是我父母在我「社会化」教育方面上的失职,那大抵也不是的。列兹尼克家族与巴尔萨家族在大概三代以前还交恶许久——因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巫师破事。直到我祖辈那代,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两家人不再如争夺领地的巨怪一般针锋相对,但好像也仅限于此了。若非梅林还魂,我们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而卢卡·巴尔萨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生活里是在八岁那年。那天父亲正为我没能完整背出纯血家族系谱而大发雷霆,虽然家中并不奉行精英教育,但我爸对我实在太过了解——所以他也清楚地明白我并非没能力背诵,只是单纯对它不感兴趣,连带那份他煞有介事的说教一起。什么纯血啦、家族荣耀之类的狗屁我左耳进右耳就出,脑子里则开始回忆昨晚睡前阅读的《魔法药剂与药水》的具体内容。我这幅炸尾螺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无比成功地激怒了马克先生,于是盛怒之下的他像绝大部分家长一样,用他眼中「别人家的孩子」来与我作起对比——这个孩子就是隔壁巴尔萨家的卢卡。
“我知道你觉得这些东西无聊透顶,但巴尔萨家的卢卡”,他挥舞着手中的纯血系谱图,口中振振有词,“与你同岁!不仅六岁就开始学习古代魔文,还能倒背出十代以内的直系血统,最重要的是连运动都好,据说他已经学会骑飞天扫帚倒挂金钩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卢卡·巴尔萨的名字。
放到现在来看这传言确实离谱,但用以蒙蔽一个年仅八岁的,好胜到有些自负的小女孩的眼睛却是很足够了。我当即下定决心要成长成一位比卢卡·巴尔萨更全能、更优秀的天才巫师。马克先生则喜笑颜开,丝毫不顾忌那个在自己不知情时便被自家女儿当做假想敌的苦命小孩,我猜这对于他而言这大概也算是种一箭双雕。我立刻让家养小精灵将署了我大名的挑战信送到巴尔萨宅邸,边精进学习边翘首以盼地期待他的回应,我连过圣诞节都没这么积极过呢!
但我不仅一次都没收到回信,连同这份无视一起到来的还有父亲在魔法部工作时屡屡被巴尔萨家使的绊子。那段时间父亲无论是去上班还是刚下班回到家里几乎都是怒气冲冲的,偶尔也会无精打采得像是刚参加完葬礼,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巴尔萨甚至一度被列为了我家饭桌上的禁忌词,去他妈的巴尔萨。
即便如此,我还是持之以恒地给卢卡·巴尔萨下战书,幻想某天他会敲开我家的大门,像只得意洋洋的孔雀主动找上门来,然后再被我以各种可能想象到的方式打得落花流水。在送信这条常规路线走不通后我开始尝试其他办法,飞路网啦,某种传送物品的魔咒啦。有一次我甚至偷偷骑上飞天扫帚试图直闯巴尔萨庄园,半路就因为不熟练摔折自己一条腿。母亲大发雷霆,勒令剥夺我一个月的的飞天扫帚使用权,外加禁足。父亲则被骂得狗血淋头。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我的腿在各种魔法药剂的功能加持下恢复得看不出来曾经断过。某个巫师圈的小型集会几乎是踩着我禁足即将解除的时间点开始举办,我缠着母亲带我去,用她无法拒绝的可怜表情叙述这半个月居家生活的苦闷,母亲一心软就点了头,但仍严厉声明我不准在禁令解除前再使用飞天扫帚。我囫囵应下,耶的一声拥抱住母亲肩膀撒娇,哈哈,先出去了再说。
其实那次集会真的很无聊,有关前面大人们如何互相介绍吹捧对方,交流那些实在难懂内容的部分我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到最后我有没有如愿以偿骑上飞天扫把也早记不清。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却总还是记得这样一副场景。我是在花园角落的棚架下发现他的——棕黑色的卷发在阳光下亮得像块烤的焦脆的松饼边,一身定制礼袍规整得不像话,连金扣都系得严丝合缝。他低头读着一本《魔咒导论》,修长手指把书页边缘揉得卷曲。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我先前也从未见过他,但奇怪的是,似乎只一眼我就知道,那男孩就是大名鼎鼎的,传说中的巴尔萨。
我默不作声观察了他整整两分钟,他竟也没觉察到有人靠近。想当然般的,我踢起裙摆就坐在了他对面:你明明讨厌魔咒学吧?
他惊得险些让书掉进喷泉池,那对浅棕色瞳仁霎时间微微睁大了,对视间我突然发现他左眼虹膜有圈很淡很淡的金环,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畸形蝴蝶。然而只不过两秒,卢卡·巴尔萨的表情便恢复成一种教科书式的温和微笑,于是蝴蝶飞走了,他目光锁定在我袖口处的家徽,列兹尼克小姐,幸会。
你翻页的速度慢得比阅读难懂理论内容的三倍还要多哦,我边晃着腿边继续输出,颇有种咄咄逼人的味道,而且你刚才还对着漂浮咒那章发呆了吧。不喜欢,那为什么要读?
他没立刻说话,而是摩挲着封面,缓缓合上那书本。我以为他会辩解,会反驳,再不济也该就我的偷窥行径回敬上几句。可再次对上视线的刹那,这人却很突然地笑了起来,那绺刘海也在阳光下随着身体颤抖的幅度一晃一晃的,动静夸张到好像要笑出眼泪。特蕾西·列兹尼克,他念我名字的方式像是在品尝对角巷刚发售的新品糖果,你本人比你写的那些挑战信要有意思多了。不再是无懈可击的贵族假笑,我敢打包票这人现在看起来才要更符合他实际年龄得多,而后又恍然意识到卢卡·巴尔萨年纪也不过和我仿佛。
所以你明明看到了吧!想到这里,我有些脸热,你觉得我是那种不入流的幼稚小屁孩,所以根本懒得理会?还是觉得这种挑衅太低级了?
卢卡·巴尔萨终于愿意抬起他因过度大笑而折起的腰了,向您表达最诚挚的歉意,小姐。他边说着边擦掉刚刚笑出的泪花,再一次与我对视,为我曾经的浅薄和不识好歹。随即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他在站起身离开前补充道:啊,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多精进下文笔,免得那些信件再被我的家养小精灵当做恐吓信扔掉了。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卢卡·巴尔萨的场景了。
被裙子束缚住动作的我没能来得及追上去再狠狠踩花他的鞋,气急败坏回到宴会中央后却是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我自此发誓和卢卡·巴尔萨势不两立,面上却抬起头对着母亲甜甜地笑起来:妈妈,今年我的生日派对我想邀请隔壁巴尔萨家的哥哥来。列兹尼克夫妇的眼神惊愕得仿佛看见我刚生吞下一只八眼巨蛛,带粘液那种。
但在我生日当天卢卡·巴尔萨还是来了,天知道我爸迈出这步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和心理建设。祝福环节之前我大言不惭地提出想带「巴尔萨家的哥哥」参观一下我家,很难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一个单纯无害,并且还是寿星的小女孩的请求。在经历了做成蜘蛛模样的仿真饼干、一整盒全是牙膏味的怪味豆和没有去籽的南瓜汁后,即便是卢卡·巴尔萨也要维持不下去他那张完美面具了。他假笑着回握住我向他伸出的手,明显带着几分过重的力度:我的荣幸,寿星小姐。
我们交叠的手就这样在吵闹和战斗间逐渐越过童年。他说我毛躁浮夸没礼貌,我说他装模作样又死板,临了还要和魔法部举报他违规使用成年巫师魔杖。卢卡·巴尔萨的回敬则更直白些——一场正对着我卧室窗户的观赏魔法展示秀,我一时半会难以搞懂的那种。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彩色的烟花就要在脑子里噼里啪啦的响。
我想这人怎么会这么讨厌,在我面前时表现的自大又狂妄。但他偏偏风评又好得不行,大人眼里成熟、同龄人里优异,在聚会里绝大多数时候更是被众星捧月般围起来的存在。连父亲在看到我俩较上劲后我直线增长的学习欲望后,也丝毫不吝于在餐桌上提起他最近的各种光荣事迹。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他说过,我想我是有点嫉妒他的,只是一点点。
这完全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把这一切归咎于巴尔萨正在无孔不入地入侵我的日常生活,于是我开始期盼霍格沃茨录取通知书的到来。这种与日俱增的渴望在十一岁那年正式收到通知书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滚了整整五分钟,反复逐字阅读通知书上的内容,再兴奋地与庄园里的每一个人分享过后,我绝望地发现脑子里第一个弹出的名字居然还是他妈的卢卡·巴尔萨。意识到这点后我难得感到了挫败,连着一个星期没去骚扰他。
但一个星期没被我骚扰过的卢卡·巴尔萨却破天荒地主动找上门来了,带着他那张与我相同制式的霍格沃茨录取通知书。我以为你会第一时间来和我炫耀的?他拿着不知何处抄起的硬壳书,漫不经心地敲击起我们面前的桌子,你最近生病了?这人欠揍的姿态还是一如平常。
托你的福,我咬牙切齿地回复,努力地克制自己踹翻他飞翘椅子的欲望,如果你能马上从我眼前消失的话,我想我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健康的。
我们就这样吵吵闹闹地一路混进霍格沃茨,入学第一天就被分进了两个最擅长互相掐架的学院。他追随救世主的脚步进了格兰芬多,我则被分院帽分去了斯莱特林。走下礼堂圆台时我下意识望向格兰芬多长桌所在的方向,意料之中的没能看清任何东西。我想这或许也算件好事,至少单是不同的学院就很足够让我们的日常生活保持些距离了。
可惜,霍格沃茨不够大。偏偏选修课也撞,魔药课也撞,连飞行课训练时间都能撞在一起。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两个学院之间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联合授课,我绝望地看着魔咒课上在我座位旁向我微笑的卢卡·巴尔萨,没有人。
弗立维教授在演示完施咒要领后便让我们自己练习,教室瞬间被嘈杂的、跃跃欲试的各色声音填满。使用漂浮咒无论对于我们中的谁来说都不是难事,只尝试一次便成功后,卢卡举着那根在空气中飘得歪歪扭扭的羽毛转向我:我还在担心你的脑袋会不会被黑湖底的潮气泡的进水了。
真可惜格兰芬多塔楼没能把你的门牙摔断,不然你起码能在大多数场合闭上嘴。我微笑着举手,如愿以偿地听到弗立维教授那句悦耳的「斯莱特林加一分」。
我为曾经有过的那一丝嫉妒而不齿,我发誓要将卢卡·巴尔萨当做此生必须超越的对象。第一年圣诞节前他当上了狮院的替补找球手,我咬着羽毛笔咒骂了他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年我成功进了蛇院队伍,教练说我眼神比巴尔萨那小子还毒,特适合打击球手,我骑着扫帚当场升天。卢卡·巴尔萨当时就站在边线上,好似正好整以暇地看我表演。我嗤笑一声,翻身直冲云霄,在他头顶三米的高度悬停:你要真这么有本事,不如来比一场。
他眯起眼看着我:你这是正式发起挑战?
不。我假笑着挑衅,我是宣布即将胜利。
他飞身追上,侧身贴近我,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却遮不住他唇角那抹得意的笑。
“你等着。”
后来那场「训练性质」的追逐持续了整整半小时,教练怒吼着让我们降落时我们都已接近力竭,但直到返回地面都没能决出胜负。临了还要再放出狠话,让对方下次大赛等着瞧。
我们的战场远远不止局限于魁地奇,三年级下学期刚开始,弗利维教授便宣布了新的课堂规则:随机分组,两人合作施展协同魔咒。我的第一反应是祈祷分不到卢卡·巴尔萨,第二反应是看着教授抽签器里那张熟悉得发光的名字从天而降——当然,砸在我头上。
看来命运还是知道谁最能治你。卢卡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他那本精装过的《进阶魔咒》,笑得跟见到仇人收吼叫信一样灿烂。我没理他,把书拍在桌面上,恶狠狠地压低声音威胁:“你今天要是敢摆架子,我保证让漂浮咒在你的鼻子里转上三大圈。”
于是他立刻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态:好好合作,列兹尼克小姐,我可不想开学第二周就因鼻梁骨断裂见庞弗雷夫人。
我们默契地施咒、咏唱,可在最后一道多重反弹咒时,我微妙地察觉到他语调往上扬了一点点,节奏也刻意放慢了零点几秒。魔力交汇的一瞬,爆炸声响彻教室天花板,天鹅羽毛漫天飞舞。
你故意的!我气得揪起他的围巾。
谁让你节奏抢拍了?他一本正经地反咬一口,我只是为了配合你不成熟的控制力。
我气急,但拿他没有一点办法。那天我们双双被罚留下收拾羽毛和修复课桌。卢卡·巴尔萨一边挥魔杖一边抱怨道:跟你合作真是一场心理耐力测试。
我几乎要将抹布抡的起火,闻言也只是没好气地回复他:彼此彼此。
可他却看着我笑了,气音在鼻子里拖得长长:不过——我喜欢挑战。
梅林啊,天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脸说出这种话,我用沉默为我的态度作注,强忍住和他再干一架的冲动,转过头将抹布甩到他面前。我表情不变,却盘算着下次如何能在球场上扳回一局,最好能再让巴尔萨出个大洋相。
我还记得四年级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早,十月一过,霍格沃茨的湖面便浮上了一层碎银般的薄霜。课后我常常一个人绕着湖走几圈,有时候是为了清理脑子,有时候则纯粹只是因为图书馆实在太吵。圣诞舞会的消息放出去后,整个霍格沃茨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看见冒着粉色泡泡的男男女女邀请着彼此充当舞伴。一场幽默至极的非自发性相亲大派对——我的友人在寝室里这样评价。
得了吧,我拆穿她的谎言,你不是早两个星期就已经和你的亲亲男朋友约好了?
她又立刻笑嘻嘻地黏过来推我的肩膀,赔罪般边和我一起整理课本边咬耳朵,那你呢,你已经决定好邀请谁当舞伴了吗,还是准备接受哪位幸运儿的邀请?
在这之前我已经拒绝了不少人,也没有主动邀请过任何一个人。我想说我不爱跳舞,舞蹈课上踩过无数次老师的脚,我想说舞会一听就很无聊,有这功夫不如想办法赶紧完成那篇七英尺长的魔药论文。但我张张嘴,却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了。见我不说话,她恍然大悟般一拍掌:莫不是卢卡·巴尔萨?
什么和什么呀!我白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却莫名加快了许多,我拒绝承认这种情绪名为羞怯。
我听说他拒绝了很多人,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舞伴哦。她环视一圈,又偷偷凑近了和我耳语:我猜他大概也在等一个机会邀请你?
事情以她被我连弹三个脑瓜崩作为结尾——当然是没用力的那种。她假哭着作势就要抹眼泪,边揉眼睛边偷看我的表情,我索性丢下那堆永远整理不完的选修课课本,扑到她身上就开始挠她痒痒,然后两个人笑作一团,好像谁都忘记了那个有些没品的笑话。
意外的是,卢卡·巴尔萨也时不时出现在湖边。他总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袖口整洁得一丝不苟,书包带斜背得刚好和衣领弧度平行,一只手插在袍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捧着书,走路的时候还不忘挺直脊背,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画进家族挂毯。
你又在这儿装模作样了,我在某次偶遇时没忍住先开口,语气自然地刺了一针。本以为能挑起他些许情绪,这人却连眼都没抬一下,平静而漫不经心地回敬我一句:
是吗?我还以为是你来巡视湖区水温。
我冷哼一声,把围巾往下扯了点,不是因为热——只是呼吸忽然有些发紧。
你最近魔咒课退步了,卢卡·巴尔萨在我反应过来前很突兀地换了话题,声音带着我最熟悉那点游刃有余,令人恼火得不行,上次分组实操时你的驱散咒差点把我耳朵炸掉。
我那是故意的,我没好气地呛他,转身踩着雪向长椅走去,一脚深一脚浅,好像稍不留意就要踩空跌倒。这段路因积雪的缘故并不那么好走,我突然有些后悔这么做了,天知道从卢卡·巴尔萨的视角看这样子有多滑稽。
我知道,他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跟在我身后,吱吱呀呀的踩雪声逐渐与我的重合,末了还很有绅士风度地先用魔咒扫清了长椅上的雪:但你得承认,精度确实需要提升。
我承认你确实需要闭嘴,我抬头朝他假笑。
他也紧挨着我坐下,无比自然地,而后终于低下头看我,嘴角泛起一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意。
“你是不是最近对我格外凶?”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我说我明明一直对你都不客气。
不。他顿了顿,眼神稍微柔和下来,最近不一样。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耳朵甚至因这问答不争气地热了起来。为了掩饰,我弯下腰假装系靴子带子,结果那根魔法自缚带在我手里像是跟我作对似的,怎么也拽不紧。
卢卡·巴尔萨看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在我面前蹲下来。
你是不是小时候学打结的时候就靠家养小精灵?
“我那时的家养小精灵水平都比你高。”我有些难堪地扭过头,不去看他。但余光里,他棕色发顶总难以忽视地在视线角落里一抖一抖,像只忙前忙后的松鼠。
可惜现在是我在帮你,他手指飞快地绕过鞋带,在扣结时不忘补一句:你明明可以求我帮忙的。
“那我宁愿被鞋带绊死。”
那至少别绊在魁地奇场上,他重新坐回我旁边,侧过身来看我的表情——我甚至怀疑不知情的人路过会以为我们是一对正谈情说爱的校园情侣,我还想多赢几场。
我愣了足足有三秒,然后理所当然地——朝他那张讨人厌的脸扔了一把雪。
他没有躲,反而笑出了声,笑得一脸「你果然会这样反应」的胜利模样。午后的黑湖安静的有些过分,几乎没有行人路过,只有偶尔惊起的候鸟掠过树丛时会发出几声鸣叫,被撞落至地的积雪也沉闷地呻吟着,啪嗒啪嗒,仿佛笔尖一下下叩在纸面上。阳光拂过面颊时我稍偏过头,偷偷打量起卢卡那张在女生堆里颇有名气的脸,很难说上帝在为他塑造容貌时没有优待他,棕色眼瞳在阳光下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总给人一种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如此温和、绅士的错觉。我脑海里很不合时宜的响起了友人那天透露的八卦。
卢卡·巴尔萨,本能快理智一步促使我开口,你要参加舞会吗?
他偏过头瞧我:“我还在想怎么邀请你呢。”
“……你疯了?”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轻车熟路地避开我话里的刺,笑得开怀,“可能吧,因为我想看看你跳舞的样子。”
大脑过载的后果就是我任由他拉着我的手起身,而后他站定在我面前,颇为正式的。回过神后我才倏然发现他已经高我那么多,面对面站立时甚至能觉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忽然庆幸这是在没什么人在的黑湖边,一种莫名的情绪自心脏腾升而起,然后经流血管被泵到全身上下,我说不清那到底是尴尬还是期待。我想我的表情看起来一定很不妙。
特蕾西·列兹尼克,那双一贯柔和的棕色眼眸望向我眼底,你愿意和我一起参加舞会吗?
即便这是场恶作剧也被包装的过于正式了,我嗓子发干,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在这张我太过熟悉的面容前,什么挖苦和嘲讽好像都要失去了作用。像是读懂我的犹豫,他主动后退一步,我下午还有课,如果你考虑好了,明晚前就来天文台告诉我?
我像个第一次被人告白的愣头青呆在原地,直到那背影走出很远很远,我才回过神,费力地扯着嗓子朝他大喊:我不跳舞!
卢卡·巴尔萨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很用力地,直到我看不见他的身影。后来我回寝室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镜子,才发现脸颊红得不像是冬天的错。
舞会之后的那个冬夜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那场尴尬到不忍回顾的舞步,也没有再讨论起他离开斯莱特林休息室前欲张未张的口。有些话就像咒语一样,一旦释放就再无法收回。归还他的外套时我只提起他那震天动地的几个喷嚏——得亏卢卡·巴尔萨还能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舞池空气质量的问题」。我们默契地把那晚的事锁进记忆抽屉的最底层,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从那之后,我却越来越难说服自己,他只是那个从小被我踩着吵着打着一路长大的卢卡·巴尔萨。他变得沉稳,少了许多故作姿态的嘴硬,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每次都急着反驳我。相反,他学会在我说话时认真倾听,并在必要时以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回击——不再像是为了胜利,而更像是为了让我心安。
空气中开始弥漫出战争的味道。不是某一天突然爆发的,而是像慢性毒药一样,从细枝末节一点点渗入,人们再察觉到时,坏死的部分早已击溃防线,血管里洇满了青紫色的可怖痕迹。塞德里克·迪戈里的死就像是一道号令,一个标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相另有他因。我开始在校内看见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说话的语气像皮肉里嵌着倒刺的鹫。
卢卡变得比以往更沉默,偶尔会在深夜一个人站在天文塔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起初我以为他又陷入了某种「贵族式的青春烦恼」,比如选修古代如尼文还是高阶幻影移形。但后来,我撞见他在图书馆深处读一本封面被撕掉的《黑魔法对抗术》。
那不是他该读的书。
他依旧每天在走廊里以不容忽视的姿态出现,穿着打理得一尘不染的校袍,打着考究的银色领带,嘴角依然挂着他那副欠扁的笑容,仿佛什么也没改变。但我总觉得,他笑得越来越轻佻,眼神却越来越沉重。
他没说。但我知道他藏着事。
我试图用惯常的方式去套话,比如在魔药课上故意把羊胆汁多加三滴,点燃坩埚后混合液体如愿以偿地直接炸成了黑雾,他差点没当场暴走。可等他扇着烟雾扑向我时,那一向板得完美贵族似的眉心却松了松,眼底分明浮出一点笑。
“要不是知道你今天换了护甲咒,我真当你想死在我面前。”
“怎么,你巴尔萨少爷连我实验失败都要干涉?”我反唇相讥,抬高下巴,“别以为你能比我早一步完成解药就很了不起。”
“你最了不起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我一句,眼神落在不远处墙壁上,而后退回原位,继续搅拌他的坩埚,半点火花都没回敬我。
我愣了一下,他竟没反驳我。
这很不正常。
战争的气息像雨前沉重的风,霍格沃茨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起来。巡夜的次数增加了,每次我经过城堡的楼梯间时都感觉有人在盯着我。我以为只是我过于敏感,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一名低年级学生因为口误说出了「哈利」的名字,就被卡罗姐弟施了锁喉咒。
那晚我巡逻时放走了三人组——是的,我知道那是他们,即便他们用复方汤剂改变了样子。卢卡说过,看人的眼睛能看出他们是不是真正的自己。我那晚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身,假装听见了另一个方向的动静。等再回头,三道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中。
你疯了吗?卢卡在天文塔等我,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来。
谁先疯的还不一定呢,我向他冷笑,你不是比谁都会演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好像这辈子都不准备再开口。我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身欲走。我以为他这次已经准备好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们之间好像永远充满了我以为。
卡罗姐弟已经盯上你了,卢卡猛地拉住我手臂,声音压得极低。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向我发火的资格,我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回瞪:那又怎么样?我盯着他,企图从他眼里读到哪怕一点我想得到的答案,你呢?卢卡·巴尔萨,你做了什么,又在等谁给你记大过?
他的手在外袍下蜷了一下,又松开。
我不欲再与他多言,转头离开了这里,卢卡那一瞬的表情像是被人狠踹了一记心口。靴子踩在砖石上的哒哒声被空旷环境无限放大,刺激着耳膜与神经。他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定在原地,那样哀伤地望着我的背影,仿佛望着的是远方那轮被云遮住一半的月亮。
我们就这样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彼此都知道对方藏着秘密,却都装作若无其事地维持现状。第二天占卜课上我们谁都没有提起昨晚的争执,好像这样就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件又一件大事接踵而来,直到整个战争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样飞速展开,所有人的生活都突然被拆得七零八落。邓布利多死了,魔法部也迅速垮台,救世主和他的朋友们生死未卜,我头一次那么期盼那个预言的真实性。黑魔王不留余力地开始在霍格沃茨里推行纯血政策,好像每天都有人在死去。
我后来回想那天卢卡叫我出门的方式,才意识到他比我更擅长把再寻常不过的告别包裹得像是一场半成熟的恶作剧。他是那种哪怕天塌下来也要维持体面微笑的人——当然了,只限在不被我识破的情况下。可那天我偏偏却在他惯常浮于表面的伪装里,瞧出点端倪。
你今天头发翘得像火弩箭尾巴,对视间我盯着他额前的一绺毛发不依不饶地评价,巴尔萨家人的头发难道都靠静电塑形?
是吗?他假装不经意地摸了摸头发,顺势理平,笑容波澜不惊,看来有人早上起得比我更早专程来研究。
我翻了个白眼,但也没接他这句打趣的茬。若是平时,我们大概率能在这几句互损中拉扯出半节课的时间,可那天不一样。他像早已算好了一切似的,从我刚出公共休息室出来时便堵在了门口,这个时间点已没有学生还在寝室外游荡。卢卡·巴尔萨安静地攀上我目光,仿佛正透过视线剥蚀掉我在他面前带惯的浮夸面具,神色平静得过分。
我突然有种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
“我得离开一段时间。”他说。
“你知道的,我们家曾经……效忠过他。”
窗外雪声沙沙作响,走廊烛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我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眼里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我第一次见他这样。他没笑,像是丢盔弃甲的士兵,站在一片倒塌的废墟里,面对自己无法逃避的命运。
“如果你是食死徒,那你最好现在就对我用不可饶恕咒,好让我永远闭上嘴”,我揪住他的领子,愤怒和恐惧让我的指尖发颤,我几乎快要站不稳,“不然就把一切都说清楚,你凭什么擅自决定这一切?凭什么觉得我没办法和你一起承担?”
他任由我拽着,眼神温柔得让我心碎:“我父亲已经反水,我也是。”
“某种意义上,我们算是间谍。”他用指节拂去我眼角的潮湿,我这才发现我早已泪流满面。周围空气安静得诡异,月光穿过落雪,从破旧的窗棂洒在他肩头,泪眼朦胧间我望向他双眼,那双眼睛好似永远温柔而坚定,那样饱含愁绪,像是要一股脑替他说出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怕来不及告诉你。”
答非所问。我没有立刻说话,只觉得嗓子发哑。半晌,他像是终于鼓起勇气走近我一步,向我伸出手。可我却下意识后退了——而后狠狠推开他,夹带哭腔的控诉几乎是从喉间挤出:“你凭什么做这种决定?你把我排除在你的战争之外,然后做出一副自我牺牲的伟大模样?”
“我想说的太多了。”卢卡·巴尔萨苦笑了一下,“但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我抬眼看向他。
“如果我真的……没能回来。”他的声音像是飘散在空气里的,“你一定要撑住。不为我——为你自己。”
“……我不需要你托孤。”
“可我需要你活下去。”他向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们沉默了很久,任由无边的静寂将彼此撕扯的遍体鳞伤,他慢慢走近我,伸手将我乱了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拥抱住我。
“我会回来的。”他最后还是笑了,像是变回那个会在走廊上口出狂言的卢卡·巴尔萨,“等战争结束,我会回来,告诉你我到底想说什么。”
“你要等我回来。”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像被钉子钉在了时间的这一刻,我看着他眷恋地松开我,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逐渐消失在风雪的另一头。他的背影变得那么那么小,好像就要这样被谁人干涸的泪淹没。我回到寝室后坐在床上,紧紧握着那份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圣诞礼物,恍惚间只觉得双手冰凉。那晚我一宿未眠。第二天卢卡·巴尔萨的座位空着,第三天也是。
卢卡·巴尔萨也再没出现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直到战争最残酷的那夜,我的心脏在施咒时猝然绞疼了一下,仿佛正被火焰灼烧。霍格沃茨保卫战结束那天我站在大礼堂破碎的彩窗下,安静地看着那堵被咒语炸塌的墙。周围狼狈不堪的学生们哭吼着抱作一团,庆祝着这场战役的胜利,我仍然不愿相信他不会从那里穿过人群,拖着一身血污、笑得一如既往地让人恼火地说:
我回来了,列兹尼克小姐。
可没有。
他没有回来。
我握着魔杖走遍了整个废墟,从战场中心一直走到禁林之外,像一具丢掉灵魂的活尸。我又跑到圣芒戈门口拦下每一位从前线归来的傲罗,甚至跑去魔法部翻了那些标记「失踪/推定死亡」的档案清单。可是没有,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他。
直到那封来自临时战时情报组的通知信摊开在我掌心。傲罗办公室的档案显示,卢卡·巴尔萨死于1998年5月2日,就在伏地魔倒台的前夜。
“钻心咒过度承受,最后是一记索命咒。”金斯莱把画像递给我时,不忍心看我的眼睛,“他很勇敢……一直撑到确保了最后一批学生的撤退路线。”
我站在火炉前将那封信一寸一寸地撕碎,火焰舔舐着羊皮纸的边角,把那些明明冷静的句子烤得发出爆裂声,就好像这场战争最后真正爆裂的,是我灵魂的某一部分。
毕业之后,我进了傲罗办公室。
他们说我有天赋,魔咒控制力高、反应迅速、不惧危险。我在第一年就被派去追踪残余食死徒,一度成了例会上频繁被点名表扬的榜样。我应付着同事的掌声和部长的夸奖,像在完成一场无人喝彩的演出。
我的客厅墙上挂着那幅画像。画框是我亲自选的银黑木边,低调却锋利。卢卡·巴尔萨坐在画中藤椅上,身后是霍格沃茨的黑湖,湖水被风拂得泛起微光。他依旧穿得一丝不苟,校袍笔挺,神色淡然,也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总是坐在画像前发呆。
我每天都和他说话,像过去一样吵吵闹闹。
我做了黄油啤酒,照着他那年在霍德莫格教我的比例,还特意多加了一点肉桂。画像里的他挑了挑眉,像真在闻气味:你确定你没偷偷加进清洁剂?
我无语:“要不是怕你那张融化的脸毁掉画面比例,我一定会拿它来泼你。”
所以我才死得早。
“卢卡·巴尔萨!”
我怒吼。他笑得更肆意了。
有时候,我也会忘了他只是幅画像。
比如我头疼到深夜、连回卧室的力气都没了的时候,我会把椅子拉近一点,靠在桌边,像从前趴在图书馆写论文时那样嘟囔:卢卡,你要是真的在,就替我把这些档案分一分。
然后画像里的他就会象征性地叹口气,你真当我是你的秘书了。
我不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接一句:
是啊,你什么都替我做过,连死都替我去做了。
我偶尔会梦见他,梦里他还活着。他没有孤零零地死在战场上,而是在战争结束那天,穿过霍格沃茨那道长长的廊桥,穿过礼堂断掉的壁垣,带着硝烟跟血液的气味,狼狈地走到我面前。没有人知道卢卡·巴尔萨这个微不足道的间谍的名字,但那又如何呢?我们在废墟的尽头逆着光接吻,如同两只抵死缠绵的蝶。他那样温柔地看着我,对我说战争结束了,我来带你回家。
醒来后画像还在,除了被洇湿的枕头,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开始写作。
在每个不用加班的夜晚和休假日里,我就着壁炉的暖光伏案写些什么时,卢卡·巴尔萨总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即便不抬头我都能感受到那道几乎洞穿画面的目光,带着几分探察意味,活像只没鼻子的老蝙蝠,只是再不能走出画框一步。我也乐得欣赏他故作矜持的窘态,他不开口问我,我就不吝于保持现状,徒留卢卡一人好奇得抓心挠肺,算是舞会一事的报复。
伦敦的雪总是下得毫无征兆,我坐在壁炉前,看着火焰将羊皮纸的边缘一点点吞噬,烤得发焦,黑色的灰烬蜷曲着飘落,如同那场大战后散落的残骸与尸体。卢卡·巴尔萨的画像就挂在我对面的墙上,他今天难得安静,只是托着下巴看我写写画画,偶尔在我停笔时挑起眉毛,仿佛在问:这就写不下去了?
你倒是悠闲,我甩了甩酸涩的手腕,冲他翻了个白眼,要不要我把你也丢进壁炉里暖和一下?
求之不得,他笑得灿烂,仿佛还是那个在魔药课上偷偷往我坩埚里塞蜘蛛卵的混蛋,反正烧掉的只会是你的房子。
直到我正式完成它那天——正好是他死去第三年。我如释重负般将最后一张稿纸举起,而后被酸痛的肩膀激得一抖,一声短促的痛呼很没骨气地从我嘴里冒出来。
写完了?画像里的卢卡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道。
嗯,我将文稿盖在桌上,抬头看向他,你想听听看是什么主题吗?
他耸耸肩,笑容依旧欠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是关于我们的故事。”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宛若一块被雪幕厚厚覆盖经久不化的坚冰。酝酿这么久的演出在此刻终于爆发至高潮,我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看向他眼睛,即便是用荧光咒也再不会有什么蝴蝶和金环了。时钟嘀嗒作响,微弱的嗡鸣声仿佛正与我的心脏共振。
光霍格沃茨保卫战死掉的人就那么、那么多了,我将完成的部分按时间装订成册。那些逝者的名字,加起来都够绕黑湖三圈了,如果我死掉之后,没有人再记得你该怎么办?
卢卡·巴尔萨的表情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空白,即便是作为一幅画像,而这正是我乐于看见的。“所以我要把关于你的一切写成书,出版、印刷,贩卖,或许能被选进霍格沃茨的魔法史教材,或许被评价作夹带私货的三流爱情小说。”我继续描述我的幻想,好似在将石子掷进平静无波的湖。不要的稿纸被我丢进壁炉,我们安静地看着它燃烧成灰,再将这团火焰饲喂成前所未有的热烈形状。“也许它永远不会被人从霍格沃茨图书馆的书架上抽出,直到蜘蛛和灰尘在上面安家。又或许在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有人会将它打开阅读,光线透过窗户,小心翼翼,落在描写我们拥抱的文字里。光束又将灰尘漂浮的轨迹鉴照成画,飞舞得洋洋洒洒,明明是最温暖的季节却好像故事里那场永远不要停下的大雪。那人会评价道这也许是魔法界最烂俗的爱情故事之一,然后在不知从哪里长出来的槲寄生下,和某个人接吻。”
小的时候我从来不看爱情小说,无论是巫师的还是麻瓜的。父母总是避之不及般对我说这里面的东西会带坏小孩,所以爱情在小时候的我心里就变成一颗会吞噬人心的坏种。上学之后我更不再好奇了,我曾经看见有人被用魔法保鲜的花束告白,不过两个月就在午餐时的桌面上俯趴着痛哭,连带着座位周边都浸满一股泪水的味道。我想爱情是比魔法处理的花还要短质的东西。因此那颗种子在生根发芽后来不及开花就腐烂了。卢卡·巴尔萨离开那天的雪可真大,我以为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像歌剧里踏上征程的勇士和送别他的少女那样。勇士是不会死掉的,所以我觉得那场景可真浪漫啊。
无边的寂静充斥在我们两人之间,这无疑是一种折磨人的酷刑,我们却都心有灵犀地僵持着,拉扯着,我们都太明白对方擅长沉默。直到时间过去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一会儿,我听见画框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你不会让我晚节不保吧?他叹气道。语气明明是带笑的,但为什么,亲爱的卢卡斯,你脸上的表情难过得像是要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
我想卢卡·巴尔萨之于我好像一面镜子,孩提时期总映照出我的不堪,所以我把他当成必须超越的对手,幻想着击溃他后我能变得更加强大。校园时代则读懂我的忧郁,如镜像般掩埋我们对彼此那份难以言说的感情。因为没有人会对镜子说爱的,好像只要这样我就能否定自己的懦弱,永远保持现状。直到他再也没能回来,变成一幅四四方方的画像,我终于有勇气打碎了年少困我于囹圄之中的镜子,但我的爱人却永远被困在那幅画像中了。
没有人能对一幅画像说爱。
我擦掉眼角的泪水,我说这要看你了,我只是个忠实的记录者。
那这本书的名字呢?你已经决定好了吗?卢卡扭过头去,不再看我泪眼婆娑的脸。仿佛过去的很多个日子里,画像里的他总爱装打瞌睡,但我知道他看得见我在哭。就像我知道,那年魔药课我故意配错的生死水,是他偷偷换成了完美的淡金色。
当然,我这样回答。
——《关于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