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9-07
Words:
19,473
Chapters:
1/1
Kudos:
2
Bookmarks:
1
Hits:
57

献给阿尔刻提斯

Summary:

一切疾病都是变相之爱。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在同一张桌前注视他做实验的时间愈久,格曼越确信劳伦斯其实不擅长任何与为治愈的目的而出发的事物。诚然在他那一年的学生当中,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一块类同的死肉前交出一份合规的解剖报告,但这不代表他擅长这项工作、足以把它视作为生的技能。有时在很深的夜晚里,凡是他看见处在可确信的相同位置的窗户依然关闭着、上面有一道可见的活的影子,他走上前、敲三下窗户,就代表窗户的锁扣就如咒语一般应约地展开,像一扇被外乡的语言被覆盖在上的石门。劳伦斯会平静地走到窗前,在为他打开闭合的窗帘前整理双手上不合时宜的血迹,然后再坐回桌前,直到窗户被再次严谨地关闭之前都流露出分心的迹象。在墓穴开启之后,他就为自己在课余时间多找到一份解剖的练习。那些从地下被带出的冷血动物,都在处理之后放进填满营养液或福尔马林的器皿,在他结束所有课程后,会严谨地按培养皿的编码开始解剖的工作,然后在笔记上记录一份有关那些细软的冷血动物身体中一切可测量或依然未知的报告。他将其称之为另一种博物志,并且良好地将它们都整理在同一个纸箱内,坚信他会在离开学院之前完成它、直到整理成一份可信的著作为止。
做实验时他几乎不能说话,为以确保每一条豁口与缝合线的精准。他一直保持着工作时专注的习惯,从他打开标本罐的那一刻开始,房间里就要为他保持绝对的沉默。他谨慎地扭开玻璃罐的木塞,目光在鱼类展开的腹部前形成一道平直而谨慎的直线,尽可能地检查自己的错漏与问题,直到一切结束、打开装着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器皿,用镊子尽可能地放置回原位而不伤害它们脆弱的表层,那些幽灵状的生物几乎在浸没入化学液体的一霎那就失去了它们散逸的光芒与对应的色泽。这时候他专注的眼睛才会分心移向桌侧另一个人的方向,他们彼此问好、每一天都好像第一次见面,在他完成剩余的报告之前对话都会在抄写的杂音里继续。他们几乎不太聊天,劳伦斯除了他所尽心关注的工作之外日常别无他物,每天重复在他多点一线的任务之中,每一个节点都被那些或透明或散逸出贝类色泽的冷血动物彼此串联。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坐在桌前,分享同一束烛光下可见的事物,从格曼获得频繁出入学院的许可之后,会准确地捕捉到劳伦斯开始撰写报告的时间点,然后敲响他的窗户、坐在他的另一边,在钢笔书写的刮擦声中说起隔壁城镇发生的事情。劳伦斯会平静地听他叙述那些凭记忆而变动的故事,某些情节在几天之内都有截然不同的变化,在繁琐的回想中保持着不确定的夸大,偶尔会在推敲出夸张的成分时微不可见地笑出来、并因此在笔记上错漏一个学名可变化的后缀,后来他养成了先把必要的内容预先抄写在一张稿纸上的习惯、以便他听到那些不切实际的故事时不会因分心而犯错。他写字时很认真,所有语言的书写都会耐心地保持在同一行,形成一条无形的必要的直线。完成报告之后他会把两张纸页并行地排列在一起,一左一右,两张恰好的正反底片。等待墨水风干之前的时间刚好可供一根蜡烛走到剩余的极限。那时他会托起一边的脸颊、脖颈显露出放松的迹象,然后宣布他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可以和他聊一聊学院之外发生的事情。他宣称可信任的真理之外那些确切的幸福依然让他频繁地为之吸引,就像一面摆动的钟挂必将更为盘桓在其中一侧却也必然受引力控制而回到另一边。那时格曼就会说起他在白日里策马走过的一些地方,它们不那么远也恰好够他在傍晚之前穿过森林。当轨迹从东方走向西方之前,蜡烛如约地熄灭了,于是可供明日作为养料的事件又必然地多出一桩。火熄灭前,一切都在黑暗之中良好地结束。

 

后来格曼干脆把自己的工作也搬到了劳伦斯的房间里,后者很慷慨地撤去了他时刻摆放在桌边的一些珍贵的纪念品,包括但不限于某些细软而无力的节肢动物、一些类人的贝类,他在每一罐上都用剪裁好的笔记标签标注了名称与编号,然后在他的报告里为稳妥而反复检视这些漫长的学名。他们两个人共同分享一张窄小的桌子,四分之三依然是劳伦斯的空间,剩下一角虚线留给格曼在等待他完成不足以分心的工作时继续他针对机械的推敲。令人惊讶的是即使他的工作不可避免地要制造出频繁而无规律的噪响,劳伦斯也依然能够专注地把一切精神都放在他的解剖之上。而尽管如此,他依然会时常刮伤他的手指。伤口不会在第一时间显形,而是在血迟来地滴落进无色的溶液之后才会后知后觉地让他发现。有一次他视若无睹地用流血的手指继续操作一系列工作,银的器具在碰触在试杯边缘时显露出刺耳的脆响,那滴血沿手术刀走得越发的深,直到它进入解剖台前那对打开的胸骨之中,随即很快地熔化在溶液的苍白里,几乎没有太多多余的腥气。劳伦斯意识到自己的血流进被解剖的鱼身当中时,很快也很机警地把它从烧杯中勾了起来,然后从床底摸出一个木盒,把那具刚刚还躺在长钉之间的尸体放回去。那个盒子里已经有很多类似的、业已死去的海洋生物,全部的死因都可被归结于解剖过程中必然的失误。做完这一切,他的伤口还在流血,从桌前断断续续地沿行动轨迹走到一英尺外的床单上,在那个盒子边沿留下一个无伤大雅的红色指纹,最终与脚步一起平缓地落回桌面,形成一系列可被识别的乐谱。他坐回桌前,在格曼提出为他查看伤口前,还要先谨慎地合上所有重要的材料与文件,避免上面留下另一个红色的指纹。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标签陈旧的药水,用另一只左手为自己简单处理了暴露在外的创口,然后顺从地把手交到对方手中。纱布一圈圈缠绕在皮肤外层之前,皮肤的裂伤再一次滚出红的珍珠。格曼惊讶地说伤口很深,他笃定地说或许你伤得很重。而劳伦斯只是回答,那说明我的手术刀还没有更换的必要。他平静地坐在原处,似乎缺乏一些疼痛的感觉,手臂依然保持着相对静止的状态,眼神里继续着他专注的思考,在分心时用目光扫向那滴新流出的血,稳定地目击它从无名指的侧面滚进手心,留下一道长长的彗星。他看着那滴流下的血,然后很快地翻转手的正反、恶作剧一样忽然回握住格曼空出的那只手,把那颗红色的陨石揉进他们交握的掌心里。他顿了顿,忽然说,他想起阿里阿德涅的故事。在过去,忒修斯为了杀死牛头的怪兽而不得不走进最深的迷宫之中,公主在他走进黑暗前交付给他一卷红色的毛线,他们各取其中一端、为将来可能的分别而提前埋好准备的预兆。假如他们彼此分开、很远很远,这条红线也会促使他们找回彼此。

那么我想这或许就是它前后各自的一端——他平平地展开他相彼覆盖的掌心,血滴融化之后,在他们交握的掌心呈现出一对鲜艳的红色的掌纹。散发着微不可见的腥气。

——只是玩笑,别太当真。他很快地补充了一句,原因可能是他又一次用敏锐的感知察觉到对方不喜欢以一个伤口为主题发展的故事,而格曼也没有给出他一个玩笑该有的回复。劳伦斯从马甲内侧的暗袋中抽出一张手帕,用完好的右手小心地擦拭掉掌中的血迹,尽可能地让那滴融化的血不再那么清楚,直到它只在掌纹之中留下一层细密的红的根系。蜡烛还没有熄灭,而剪刀已经握在他手中,一切归于黑暗之前,他看着另一对真挚地与他彼此相持的眼睛。

假如你明天要继续那个向东的故事,走到那座谷底的城镇当中,那么你也通过它把我的眼睛一同带了过去。劳伦斯展开他的手、并行地放在一起,他们的掌心都呈现着相似的红色,根系相交之后伤口很快恢复了平静。把握住红线的另一端说不上是一件坏事。他又流露出分心的迹象,双眼在思考中指向一片不可见的空白。这时烛芯恰好地熄灭了,黑暗中他们听见那只金剪刀落地的声音,刀刃已经钝去,只留下一片清脆的金石之响

 

这座房间从一开始就彻底地属于他,而劳伦斯在无心之中把它装点成了一只博物意味的收藏匣。格曼一开始惊讶于这里如此地缺乏生活的痕迹、却充斥着图书馆一样复杂且令人不悦的秩序。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面对它的是另一张更简单的床,简洁到缺乏功能性的地步。他的私人物品很少,大多数都以无机质或死物的形式存在于化学溶液之中。很多杂乱而林立的瓶瓶罐罐构成了这间房间的主要构成,劳伦斯会细心地为他每一瓶气味刺鼻的收藏贴上严谨的标签、从地下带回它们的时间、尺寸以及他自己划分的一套分类法,时间逐渐过去,他对这些标本的每一处特质都已经了如指掌。在他向格曼挨个介绍他们之间微不可见的不同时,在那些溶液中浮动的千篇一律又微妙的轮廓里,他甚至可以读取到它们在地下出生的日期。格曼一开始提出过帮他在墙壁上装上书架用以贮存这些不乏危险的标本的事情,但他又很快以对安于现状感到满意的理由拒绝了他。他说这座房间就像图书馆——所有的书稿与标本都已经在日益的更替与取用中变成了完全无规律的形式,但这又意外地转变成了一本新的词典,他可以随时从记忆中取用任何一段文字,而不在意它们凌乱的顺序。于是后来在某一天里他就这样因为错误的摆放位置所带来的隐患而打碎了那些瓶罐的其中之一,溶液洒落的瞬间、其中一枚肤色的胚胎也滑落在外,他为了抢救后者而不假思索地将手直接放进了装着防腐剂的罐内,在他钝去地感到疼痛之前,一块手臂上无伤大雅的烧伤就已经构成。在桐木的地板与他手腕处影射出一对对称的瘢痕。很多东西在这座房间里都显得太过拥挤,而除此之外所有的空白都被他用书本或稿纸填满,纸页与书杂乱地相互叠加,在每一个角落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稳定性。那些纸张布满整个房间,包括床的三分之二与近乎全部的地板空间(格曼惊讶地发现他睡觉时也只会清理出一片空隙留给自己)。上面千篇一律地记录着漫长到有如咒语的学名,全部都由异国的语言被抄录完成,边缘或多或少地附加一些草率的图像说明。笔迹追溯到底,主人几乎谈不上擅长绘画,在那些简洁到近乎模糊的草稿中惟有对脏器与肉身功能性的说明,没有任何审美的意味可言。图像的主人并不适合绘画,就像本质上一张速写不应该用钢笔完成,那些轻率的图形在完成之后很少可以完全被晾干,于是就会因为作者的生涩而在各处留下一块可鄙的墨斑。劳伦斯说他在书写时发觉那些不规则的墨迹形状几乎贴近肿瘤,在图像里总会给人不够客观的印象。又或者死亡从来都离他们很近,已经迫近到让人谨小慎微地在细微处也能感知到本能的恐惧。劳伦斯的表达中很少顾及听者的印象,很多次他都在话题毫无预兆的转变中失去了一些愿意了解他的课题的听众,他的语言只跟从此刻发生的想法,随时都会发生无法预测的嬗变。格曼无数次在这张拥挤的桌面前、与他共同围坐着一株孤独的烛芯,听他叙述从他的理论中整理出的之于世界的真知,从他一遍遍叙述的有关海中的猿猴的故事、说到那些瓶罐中水生的幽灵。他或许无法全部理解,但依然在很多年间保持着他唯一的听众的身份。而劳伦斯只是继续他随心的表达,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中主动望向台下那对相持的双眼,在演算结束的时刻,他的眼睛细微地跳动着。于是他所能捕捉到的跳升的火焰又一次在其中一闪而过。他看见他不可避免地在对未来的理论所建造出的想象中松动出幸福的神情,好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真理真如洞若观火的火光一般可亲。

 

劳伦斯和他说起有关进化的理论:我们生来就是为更接近宇宙而非过去存在。人的形体是从一对蜷缩的手足开始的,就是在这样透明的胎膜下发生的,那是世上第一个可见的生命,在一片庞大的爆炸与相应的辉光之下诞生。从生存的坐标开始向前推进的那一刻,这座可观的恒星也会为进化而永远保持它变化的雏形。他说就像那些水生的动物继续在疼痛的撕裂之中逐一分娩,拆去它表层的甲壳或薄膜,最后从冰凉的海洋中为攀爬出幽深的子宫而习得新的手足。而我们务必会为进化而生存的。他说。那时他们在夜晚里偷偷溜出学院,沿树林中的小径一路向前、来到湖边,最后一起用力将船推离浅滩上的淤泥。那是有史以来月亮最为迫近的一夜,在湖面的倒影中形成一对相称而可亲的镜像,几乎宛如一对活的双眼。他们相对地坐在不同的两侧,在彼此相持的对望中逐渐辩识出对方确定而可亲的轮廓。劳伦斯在船上握住格曼的手,用手指沿腕骨的形状逐渐向上推,说起骨骼是如何在千万年的演化中从最初的关节生出狭长的双臂,最终为攀爬出那个冰冷而黑暗的子宫而出现肌肉,逐渐在进化中长出可行走的肢体。从而走出水底、将他们过去的原型永远地褪去在海底那些凝固的岩石之中。这是为什么有关未来的预言只能从如今的他们与海洋之中被溯还。劳伦斯伸出自己的手、放在格曼的手腕边,自下而上地翻转过来,将掌心一同对准月亮的方向,在裸露的手腕上显露出一对相称而年轻的脉搏。他们的手腕并肩地放在一起,皮肤之下,血液的流动近乎于清晰可辨。他认真地观察着他们相似的双手,又一次流露出专注思考的神情。他说他想一切都是可被相信的——在人类第一次点燃火焰的洞窟之中,所有未被实现的进化都变成了地下的历史。那么沿每一次未成功的灰烬向前逐一推进,总有某些事情可被现在的我们所把握。我们的生命就是为了更贴近宇宙而非过去存在。劳伦斯握住他时,他冰冷的指节在手指间跃动一周、温和而苍白的色泽使格曼又一次想起他在迷宫之中所目击的那些被声称近似星星的活的存在。在船走到湖面正中时,桨叶就被搁置在了一边,以便他们更好地坐下、以一种相似的方式彼此回望。漫长的对话之中,船沿水的纹理逐渐走向一个不可操纵的节奏。水纹的波动中,独木舟叶状的倒影平整地在水面上裁出一道月亮的图形,满月的形体很快在水的浮动之中被他们的影子一分为二,此时此刻、他们变成了横亘在月面中心的一道裂隙。好像一只被割伤的银的子宫,业已无法修复而即将从中生出它全新的肢体,最终在新的辉映当中显验出新一次演化的雏形。平和的银影之中,他们成为了月亮一道崭新的伤口,在它尚未弥合或腐烂的裂纹内部,未被实现的演化的历史正沉静地孕育其中,正等待着他们的发现。独木舟很快地晃动了一瞬,劳伦斯的脸在月面的阴影下呈现出无机的质地,面孔平静、没有裂隙可言,几乎像一颗无裂痕的光洁的彗星。他的眼睛还在闪动,仅仅出于热情或期望、理想或听凭全心。他们的双手还在被彼此的掌心容纳。无风的湖面中,格曼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足以听到对方心脏的颤跳,那是他离那颗真挚的彗星最近的时刻。他说你会相信我的——或许我们的存在就是为此刻的历史而生。演化的轴心需要被推进,我们从海洋走到陆地之中、但不会永远停留在此。从新的身体之中走向更高的落点,在有关过去的痕迹里寻找新的预言。而过去和未来从来彼此相连。

他说——而我们会再一次点燃一束火。

他沉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真挚而坦然。今晚的月相呈现出史无前例的巨大,奇观之中,月面撕裂的伤口流露出腐烂的香气。他们就在一片庞大的月光中彼此凝望、彼此信赖地互相紧握,等待属于他们的历史在未可知的未来之中渐生出伟大的雏形。他们会点燃新的火焰、走向一个值得凝望的可能。而火也将可在海中燃烧。

 

在他们选择离开学院之前,亚楠发生了一场预兆性的大雪。在那个冬季里,漫长的雪天封去了整座森林,一切沼泽与土地在冰的外壳之下都显得不可逾越。劳伦斯继续着他的工作,在所有可被记录的解剖报告之中,好像他们与这处曾公平养育所有人的子宫之间未曾有任何裂隙发生。那道裂痕已经逐渐展开、撕裂,在象牙的衣服上抽出一个卑劣而自私的针脚,剪断之后,断去的线已不可弥合。瘟疫已经发生很久,学生之间短暂地收到过来自城镇的信件,信里反复叙说着这里业已倾向圮毁的事实,直到落款的文字里出现疾病恶性的前兆的陈述。死亡的恐惧已经越过可被阅读的部分,于是所有的信件就这么陆续断掉了。劳伦斯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多年以来他都没有为任何人留下一处可见的地址。没有人知道有关他的任何,出身、家乡或他全部的过去,他在他过去的面影之中保持着无可解释的空白,不需要忧虑任何人的死亡、为一场灾难后的葬礼而在高热发生前就准备好丧服熨帖的领口。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工作规律,生活两点一线,在必要的课堂与实验之中交接轮换,在夜晚回到房间,撰写所有的有关演化的报告。尽管他已经不再需要它们来佐证他已经掌握了全部的知识的事实,但他依然会在每一页笔记边缘标出一只细瘦的页码,作为离完成更进一步的证据。雪停之前,他在玻璃罐中豢养的那些细软无力的冷血动物开始加速地死去,在干涸的营养液中耗尽最后一星幽灵的色泽,最终在干旱之中一片片褪去表层柔软的皮肤、然后集体走向死亡。劳伦斯没有再试图解剖它们,以寻找它们丧命的原因,而是把那些皮肤业已因缺水而皲裂的尸体放进同一个盒子。他们在冬季漫长的灾难中等待一个可被捕捉的空隙,足以让他们在混乱中摸出学院封锁的大门,然后在雪停的时候一起走到森林边缘、赶在腐烂之前把那些无名的幽灵的实体埋进土里。劳伦斯说它们的死因是不明的,在冬天开始之前,它们依然保持着最浮于表面的健康,第一场降雪之后,在任何衰颓的迹象可被流露之前,它们就突兀地因干旱而死亡,但这却分明是一个被死者的血液浸泡到充分湿润的冬季。它们被拘禁在一个玻璃罐里已经太久,它们本来可以在海中伸展的肢体不得不为了罐中的安全而蜷缩,最终会让它们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好像它们正与如今的你我共享同样的灾难。他说。他们从森林的边缘开始步行,业已被雪掩盖的小径又一次被一对并称的脚印裁开,虚线样地划定出一道纤瘦的路径。他们并肩地走在一起,劳伦斯在费心思考如何铲开冻土之前就丢掉了一只手套,返回的路途上,他自然地把那只手揣进格曼的衣袋,和他握在一起的手指共享着同样的体温,以避免因冬季锋利的质地而失去皮肤的知觉。雪停之后,他们的靴子深深地陷在湿润的土壤里,在一串忧伤的泥泞之中,劳伦斯在格曼的手心写下一个又一个谨慎排列的词语,从冰冻回到海洋、重复的鱼的表达,一只必要的子宫、一条交叉的路径。他掌心当中的触感与并行的脚步共同形成一对和谐的音韵,像一支取巧的小步舞曲。一切可观的生命之中,血管都先于骨骼形成支撑全部的根系,就像路径汇集后形成一张完整的地图。于是在那些类似树状的小径彼此叠加后,有关未来的预言就在那些鲜活的血管中潜伏。冬天趋近结束时,他在过去积累并用心豢养的标本最终全部地死去了,过去的历史就这样在最后一只幽灵的腐烂中呈现出不可弥合的坚硬的质地。格曼依然用心地计算着雪停的第一个夜晚到来的时间,反复地在他们的对话之中检视脚下的小路,试图从冰壳破损的纹理中捕捉出每一个可供马车穿越的前兆。劳伦斯缓慢地消耗着他全部的福尔马林、苍白而带有絮状的溶液与刺鼻的铝片。冬季结束之后,他们彼此承诺,他们会永久地离开这里、沿他们共同构筑的的针脚走向另一个可被期望的年份之中。

冬季在一片戛然的符号之中结束了,通往城镇唯一的小径上,沉静的冰壳已经不再为任何裂痕而占卜明天尚未发生的弥合,积雪在未显露出融化的迹象之前,就已经在坚固的裂隙之中生成了泥泞的土壤。离开前的夜晚里,他们相对地坐在那间容纳了过去他们所了解的全部的真知与认识的四壁之间,劳伦斯在壁炉面前,一张张将过去他所亲手撰写的解剖报告投入火中。他声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点起这支炉膛,于是第二天冬季就这样应约地走向必然的句点。在他整理好全部的行李之前,他小心地用剩余的书页将那只金的圣杯包起、放在他折叠好的衣服之间,在行李里尽可能地保留了全部的书籍而舍弃了过去所有可供证实的研究。在他们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财产之中,第一只圣杯依然保留着它残存的裂痕与锈迹,烧伤一般矫饰着它过去的可能的闪耀的形体,在众多被掩埋的历史之中呈现出温和而无害的质地。当最后一页脆弱的文件在火光之中化为一捧可亲的灰烬时,劳伦斯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他想是时候了。第一次输血的仪式就发生在他们最被火焰眷顾的时刻里,最后一根蜡烛早在许多个礼拜之前就被燃烧殆尽,亚楠发生的瘟疫迫使整座学院都封锁了外出的途径,蜡烛用尽之后,劳伦斯不得不在黑暗的房间里工作,而此刻他们却围坐在前所未有的丰盈的火前。劳伦斯面对着他、小心地取出那只澄红的器皿。从迷宫中抽取出的旧神的血液被他暂时地存放在一只玻璃瓶里,打开木塞之后,瓶口顺理成章地衔接上一个简易的针头。在散逸的火的光芒之下,透过玻璃不良的杂质与不可避免的裂痕当中,血液显现出一种滚烫而潮湿的质地,几近浓稠的光辉而眩目的红之中,以一种温和的形态平缓地爬进纤细的软管。劳伦斯谨慎地折起袖口,关节交接处的皮肤显出贫血的泛白,那里已经有过一个取巧的针孔,来源于已经发生的多次的注射。长针再一次对应地埋入静脉之中时,那条斯文而纤瘦的红蛇就这样沿长管爬进他体内。一切必要的流程结束之后,劳伦斯小心地拆掉那只湿润的针头,换上另一支全新的银针。他们很早就共同决定过这个必要的仪式与它发生的日期,在一切都刚好而茧依然完整的时刻,交换彼此以验证他们所必将经历的历史的不可分割。长针埋入静脉的时候,格曼还是为陌生的刺痛而收紧了手指,劳伦斯看着他紧张的眼睛不由得笑了起来,主动把自己的手交到他另一只空出的手中。在火光的映射间,劳伦斯体内那些平和而忧郁的红的颜色也相称地蛇行进他的静脉之中,那些属于外来者的血液,过去它们如何在他体内混乱地游走、因他对未来全心的寄托与期望而在血管之内产生着无序的冲撞,最后经历过全部的器官与心脏的脉络,再回到他的手臂、沿仪式的刺痛走向他的身体。在这样静谧而神圣的时刻中,那条属于劳伦斯的化蛹的红蛇,将他们永远在同一个理想的茧中温和地彼此捆绑。这座城镇历史上第一次输血的仪式就结束在一对因不安而骚动的年轻的手臂、与他们面前忧郁的火光之中,针头拔出时,劳伦斯的针孔因反复的注射显现出更明确的瘢痕,一滴血从中流出,沿手臂笔直地向前,就像一只红的子弹走回它必将经历的轨迹之后,缓慢地划进手背。他平静地注视着那只细小的伤口,当那滴浓稠的血滴即将沿无名指爬进掌心之中的前一刻,他没有试图擦去,而是握住了另一只对应的手。在格曼为他突然的动作感到惊讶之前,他已经出于本能地回握了他。劳伦斯的手指永远保持着冰凉的常态,因贫血的症状而显得过分苍白。他们亲密地交握的手心里,格曼感受到那颗微不可见的湿润的血滴,正沿着另一只年轻的腕骨爬进进他们紧贴的掌心、那颗红的彗星很快划过,然后熔化进他们相吻的掌纹,在皮肤的纹理中生出红的根系与四足。他不知道血来自哪里,他最先联想到他受伤的可能,在他想要检查是否来源于劳伦斯的某个伤口之前,后者却更先地紧握住他意图抽离的手。劳伦斯亲密地与他坐在一侧,跳升的火焰中,他又一次说起阿里阿德涅的故事。在她将红线的另一端交到忒修斯手中时,他们彼此许诺将毕生的命运全心交在对方的手中。哪怕面对分离或死亡的可能,他们的相爱无可置疑、并为对方承诺永永远远。他们面前的火光逐渐黯淡,那些稿纸与他们对应的历史在燃烧之后已经无可挽回,在灰烬业已无法再次被点燃之前,光芒已经逐渐黯淡。剧烈到近乎枯竭的火焰前,他们沉静地并肩而坐。劳伦斯侧过头,在逐渐熄灭的火光中看到另一张年轻的面孔与他真挚的轮廓。他暗自许诺,在茧为破蛹而撕裂出伤口之前,总要有血先流。假如他可以,那么他会为此沥干体内每一条慈悲的血管。直到一切他们所共同想象与期望的宏伟都成为可被实现的构筑、即使是在他们的尸身走向腐烂之后也继续维持洁白而明亮的辉光。千千万万年后,哪怕他们所建造的一切必将走向消亡,在圮毁的残片中也依然可以有着美丽的光辉的轮廓。壁炉的火终于即将熄灭,他们坐在原处,目击整个从跳升到熄去的过程,直到他们彼此紧攥的双手也开始显露出麻痹的迹象。黑暗缓慢地从它暗自潜伏的影子中伸展它蜷缩的肢体,在灭去的光芒之下,它的手指剧烈地抽条,最终掩盖住那束已经脆弱的火光。火光熄灭后的黑暗之中,他们只能靠另一只并行的手摸索到对方的轮廓与可供亲吻的脸颊。距离天亮还有很久,而他们即将离开这座学院与它安全的一切。将来的预言依然使人感到焦灼,伤口微妙的刺痛在五感闭合之后清脆作响。历史的回环业已平安地展开了,在它不可见的面容之中,百年的伤痕还在沉静中等待着可预见的弥合。

 

在他们共同意识到已经被这段历史纠缠太久之前,灾难就这样发生了。他们再一次如此亲近的对坐已经是在十年之后,在教会最上层的房间里,他们平和地对坐,用一种可亲的距离彼此拥有桌面的一端,落地窗外,过去他们所全心坚信的城市正在一座宏伟的红光之中燃烧。雨季已经过去、在谷底长久的干旱之中,所有的嘴唇都已经皲裂而失声,任何一片粉碎的砖瓦都可以是火的燃料。在火被点燃之前,教会的医生频繁地造访过旧亚楠,一开始他们还会在返回的马车车厢中留下带血的绷带与更换过的针头,那是他们在为拯救瘟疫所做的微薄的希望。然而后来他们开始只带回纸面的文件、直到连书写的力气都不再拥有,只用口述就疲于解释那些类同的瘟疫的前兆。他们声称一切资源都已经缺乏浪费的必要,这座城市已经无法治愈,于是在所有解决的可能中,格曼为他拿起了一株付之一炬的火光。所有的诊断之中,治疗与注射只是必要的流程,他们几乎不再需要问诊与揣测,仅凭一只怪异的甲床就足以预测瘟疫的存在。最终在病人干涸的眼睛中认出兽性的瞳孔,从每一条无法言语的声带里预测出野兽的嚎叫。劳伦斯说,演化发生之前,必然的牺牲总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在破蛹发生前,你会想到茧的疼痛吗。他们在桌前平静地对坐,格曼拉开椅子时,手心的灰烬在桌角留下一个无伤大雅的灰色的指纹,那是他已然成为纵火者的证据。他刚刚从旧亚楠回到教会,火灾是从他手中的火把最先开始的,所有他们带去的油桶都被点燃、火柴已经用尽,夜晚到来之前,他们才确保整座城市都已经身处火焰之中。劳伦斯从他外衣上浓烈的硫磺气味中辨认出他刚刚从窗外的火灾中抽身,一如既往地询问他是否受伤、假如答案是肯定的,治疗可以随时开始。在否定的回答之后,他们平静地对坐,整座崭新可见的城市里,所有的灯光都已经尽数熄去,只在房间中保留一根孤立的蜡烛,几乎与十数年前他们在所有夜晚之中所为彼此见证的烛火别无二致。劳伦斯为这座他重新建起的城市同样的命名,连同整座大教堂在内,假如这座旧的城镇在谷底被彻底烧成灰烬,新的亚楠依然会以滴水不漏的形式替代它的存在。
在另一株横亘在他们之间明亮而可亲的烛芯之下,劳伦斯前所未有地反复谈论起他过去所想象与构建的事物。他依然全心地信赖着他所构建的每一枚细小的针孔。这座城市自它出生以来就已经处在血液构成的羊水里,注射的恶习已经散播到所有人之中,人们会为一次心脏不规律的颤跳、一片手上的红疹就通过针头接受瓶中的血液。劳伦斯说他相信在那些微不可见的阵痛之中,进化的演练正以某种坚实的形态发生。在过去他们所构筑的理想末尾,所链接的恰恰就是每一条在如今接受着演化的前兆的血管。他已经说了太久,唯一的蜡烛还是烧尽了。烛芯的跳升走到尽头,而另一串庞大的火焰还在窗外继续颤抖。窗户打开着,一切复归黑暗之前,巨大的火光依然还在照亮着这间房间。他们坐在窗边,以某种必然的方式共同见证着灾难的发生。雨季结束之后,干旱使整座城市在火灾之中呈现出更不堪一击的姿态。格曼说起他将火把掷入每一间房屋与油罐之中时,几乎不需要任何易燃物的催化,一整座房间就在顷刻间被火吞下。火焰灵巧地攀爬着一切,这座城市里剩余的病患大多已经病入膏肓、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于是干脆在被火烧伤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于毒气的灼伤。在黑暗中,劳伦斯继续着他沉静的目光,他们共同将视线调转到窗外不可忽视的火灾之中,庞大的红的毒液正以缓慢的方式逐渐腐蚀着整座城市,在失效的剧痛中,滚烫而混乱的磔刑还在继续。在教会上层的窗前,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座尖顶与砖瓦是如何燃烧、然而却听不到任何恸哭或尖叫,惟有宏大的红的光芒始终充盈着整座房间。劳伦斯平静地看着窗外的火光,那时他指着其中一道在火焰中折返的轮廓,试图展示给他:那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他说过去很多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第一次穿越这座城镇、自上而下地路过所有的房屋和店铺,走进最底端的教堂——你还记得吗。在星期日的礼拜之后,劳伦斯依然穿着学院的衬衫,因为他们在所有实验材料的花费之后已经无法负担任何一件新的大衣或马甲,只能小心地将它学院的绣标盖在教士服的领口下,显得他已经不再是一个青涩的学生、而已经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医生。那时格曼就站在教堂外的桥上,看着他向结束礼拜的人们说起他治疗血疾的理论,然后在交谈结束后向他用力地挥手,示意他已经在这里等待很久。劳伦斯坐在原处,双眼横亘在火灾中,用手指在玻璃的雾气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平稳地在城镇的细微之中指出了所有他们过去所经历的时刻,即使一切都只在火焰中都只剩下模糊的雏形。他说起过去他们如何在那里生活、来回地穿梭在马厩与边缘的集市,购买和打磨那些构成了他手中的枪械与武器的零件,为所有雨季的降雨而预见性地收起全部干枯缺水的眼球或大脑,最终在潮湿的霉斑中一遍遍为对方检查手臂上红的疹斑。他没有转过头,但依然以一种平静到几近残忍的口吻询问格曼他们曾经共同居住过的那间旧屋是否也被点燃。它曾经如何坚固地在教堂转角的小巷之中容纳所有的期望与诺言,而或许此刻也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在后者试图以他的记忆为依托回想起确切的地址之前,劳伦斯就已经预见地回答,他已经不记得了。或许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很多。他说。而今后还会有更多。就从这束火焰开始,过去的历史都将尽数磨损、在文字与触觉都不可详见之后,它们或许就会在无休止的亮光之中被尽数牺牲。他的口吻里没有遗憾,房间中的硫磺气息越来越浓,明日的太阳升起之前、或者三天、三年,过去的亚楠必将在这场持续的火灾中彻底消亡,成为他们如今生活与构建的理想之城之间横亘的一道焦黑的疤痕、始终提示着灾难曾经发生而不可被矫饰,又或许这束被他们亲手点燃的厄运将永不停歇,在它烧尽一切人为的建筑之后将继续渗入土壤、直到所有此处的历史都被复现为无可追还的粉末。此后千千万万年,火会一直点燃,即使纵火者的名姓已经被它自身永远地磨灭。他们以为夜晚会这样持续下去,在平静而疲乏的纵火之中短暂地观看他们亲手布置的灾难。那时劳伦斯忽然从火中转过头,继续的火光之中,劳伦斯的面孔依然沉静、毫无改变,依然在隔岸观火的残忍中流露出分心的迹象。一半在黑暗里平和地保持着无情的质地、另一半的面颊却在散逸的火光之中呈现出诡异的可亲。
一切事物都会继续变化下去的。他突然说,以一种笃定的口吻。他平静地直视着格曼的眼睛,或许他从不在意或听取那些有关公理或正义的必然。在他意识到他从来毫无改变的时候,一切对未来的想象开始变得乏力而疲软,变得令人怀疑、无法相信。就像他们在夜晚的火灾前,为灾难与过去的磨灭而痉挛的双手与过分敏锐的神经。格曼相隔着那株融化的烛芯,看见他在火光中依然年轻而动容的脸,眼睛因长久的观火而流下一颗被灼伤的眼泪。他站起身、拉上落地窗的窗帘,那滴没有痛觉的眼泪平整地走过脸颊,在面孔彻底隐入阴影之前很快地消弭无踪。于是一切都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们来到这座村庄的第二天,一切都依然呈现出潮湿的前兆。屠杀只在一天之内发生,其余的所有时间当中,随行的那些猎人与医生都忙于在海啸发生之前清点所有的眼球,确保它们依然在从尸首的颅骨中被剥落时保持着新鲜的常态。劳伦斯为教会的医生演示如何从鱼类闭合的骨缝之中完整地剔除出一只只完好的眼球,他在握起手术刀之前,刀刃就已经破开鳍骨的裂痕,一颗新鲜而美好的眼球从中自然脱出、如同一只蚌内明亮的珍珠。格曼站在一边,看着他捧着那颗圆润的眼球,眼睛里有着期待的亮光,如同一切都被倒推回十年之前,如今站在这里的不再是一位主教,而只是另一个十几岁的学生在自然的雏形中第一次验证他的理论。于是在此之后,人们都将整理眼睛的工作视为新的目的,直到第一千颗眼珠落入印刻着教会纹样的木匣之中时,第二天就在良好的暴行之中结束了。那晚劳伦斯敲开了格曼的房门,他小心地控制着鞋跟的声音,以防吵醒任何人、看到他偷偷走进一间潮湿而腥臊的房间,向猎人的领队发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共同散步的邀请。格曼看见他谨慎的眼神之后,同样小心地回复了他请求的双手。他们沿着海岸线向前缓步地推进,没有目的地在陆地边缘的轮廓中走出一串并行的虚线。劳伦斯举起手中的提灯,向他展示玻璃内部细小的雕刻,微弱的光芒下,格曼看到那是一只与他们在海边所目击的如出一辙的怪兽。水生的幽灵用它纤瘦的甲床捧起一株火烛,绿色的烛光之中呈现出邪祟一般的质地。劳伦斯露出前所未有的期待的神情,宣称他很快就要把这样的设计应用到研究大厅所有的烛台之上。烛芯散逸出的绿的烛火与他们面前的海洋形成对称的色泽,而他很喜欢这样的冷光,足以让他更专心地工作。劳伦斯举着那只提灯,他们在海岸线上漫长地行走,他说起那些有关格曼所剖出的鱼类与子宫的预兆。他说他想这必定揭示着过去他们所希望得到的答案。他二十岁的那一年,在他们贮藏在房间书架上的那些幽灵的标本之中,其中之一就属于一只怀孕的子宫。他剖开她几近透明的腹部,穿过浓稠的羊水与咸的血液,他从中看到一条附着着眼球的脐带。他在解剖报告中隐瞒了这个秘密,没有告诉除格曼之外的任何人。他说他想他或许很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于是在那条真正的眼的细索出现的时刻里,他很快地回想起他那时依然年轻的脸。海岸的光芒已经逐渐趋于黯淡,他们所步行的海滩上开始出现白的内脏与红的血液,谋杀开始之后,猎人们不得不为腾出可供休息的房间与走廊而把那些鱼的尸首抛入海中,他们以为会永远在海底的潜藏中腐烂,然而此时此刻却随退潮的海浪回到谋杀发生的现场。劳伦斯平静地走在红的海水之中,格曼提醒他那些内脏与脂肪可能会渗进皮肤、又一次像他过去在学院的解剖中一样长出红的瘢痕,但他依然毫无避讳地在那些尸体中走过,水生般软体的物质在他脚下迅速地没回泥沙之中。他蹲下身,从浅滩的泥沙里捡出一只苍白的海螺,在他将它托在掌心中向格曼展示时,后者看到外壳表面附着的密匝匝的眼睛,宛如某种遭感染的病疾。他看着格曼的眼睛,他们的手上都还保留着谋杀的铁证,红的粘液与絮状的体液血淋淋地覆盖在一对双手上,然而他毫不介意地主动抓住他的手,一对血腥而泥泞的手指彼此握在一起。他充满期望地说,他想起他们过去的承诺了。一切都在变化,而某些事物的形体逐渐清晰可辨。他说起那个多年前他所阐释过的人如何从海中进化的理论,如今海的眼睛近在咫尺,在一颗颗鱼类心脏的颤跳之中,他几乎感受到他足以把握他们所经历的全部的过去与将来。天边的亮光持续性地连成一道可辨的裂痕,海岸线已经抵达终点,他们最终将脚步截止在那只巨大的鱼类尸体面前。她苍白的、软体的面皮之下,一张裸露的女性的下颌清晰可辨。谋杀开始时,他们就是如此在她业已胀大而虚弱的子宫之中剖出一段演化的历史。格曼挥刀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于是在羊水与透明的血破出之前,它年幼的脖颈就这样在温暖而潮湿的茧蛹之外迎接上一段半月的铡刀。至上者的血液业已被海所沥干,劳伦斯低头,在太阳的暗面之中,沉静地检视着她含恨的脸,目光几近残忍。他的衣服下摆已经被海中的血水染红,如同一片天然产生的瘢痕。黎明到来之前的天光之中,整片近海都呈现出一片散发着腐败气息的亮红。他们站在血的滩涂上,潮水所带来的残损的尸首已经覆盖整片浅海,劳伦斯依然保持着他年轻而洁白的面孔,明亮的眼睛在他们相持的面颊间呈现出灵巧的闪光。在他苍白的轮廓之中,面容已经显露出疲乏的前兆。他抬起头,空出的左手在朦胧的光芒中探向格曼的脸颊,红的手指与侧脸的血痕亲密地相贴,在一个模糊的血光的轮廓之中交换了一个可亲的吻。他们因血腥而粘腻地相贴合的手指依然彼此交握,如同一对后天长成的密不可分的畸态的器官。天光逐渐明亮,屠杀结束的前夜,他们在一片血的尸堆之中如此可亲地彼此相依,隔着胸腔骨骼的轮廓之中,心脏的颤跳清晰可辨。格曼回想起他们过去彼此坚实的承诺,此刻堆垒的尸身之中,它金石一般坚固的质地又在他们的心脏之中滚出亲密的响动,如此清脆且冰冷,无机的残忍的形状。而鱼的母亲将在屠杀后的含恨中被继续弃置,直至万年之远。

 

劳伦斯和他说起他经历的一场葬礼,清晨的时候他走上马车,教堂的钟声恰好地敲响三下,他刚刚从研究大厅离开,双眼还无法适应外面的天光——他补充到,他感到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而在漫长的跋涉之中,他还没有来得及闭上眼睛,人们就提醒他马车已经到达了终点。他独自穿过欧顿教堂后的小径,墓地潮湿的雾霾之中,冰凉的死气先于躺在那里的尸身弥漫到活人的视线之中。他到达葬礼现场的时候,在场的人们都收起哀悼的眼睛与疲乏的神情,很虔敬地吻他的手背、感谢他的出席。他站在合上的棺椁前,墓碑边缘黄铜的铭牌上有着死者完整的名字与全部的头衔,他站在原处,保持着良好而礼貌的微笑,却暗自想到他几乎忘记棺木中的面孔所属的主人了。于是那时阿梅利亚很好地挽过他的手臂,为他递上一枝用以奉献给死者的百合花。她小心地凑近他一侧的脸颊,在耳侧给出一个简短的人名。那个截然陌生的名姓宛如一条细小的银蛇,从棺木正中书写名字的铜牌之上、以银的形态迅速地缠绕到他耳后的轮廓上,吐出它纤细的毒液,提示着某种异常的遗忘的存在。棺木的主人是过去他在学院时的同僚,灾难业已发生的多年之后,过去学院中的人们已经彻底地从这座城市之中离开。大多数出于对疾病的恐惧、少数来源于对他的失望。前者为避免那些无形地潜伏于人体的畸态中那些邪祟的侧影,从而策马永远地远离了这座城镇。后者已经痛恨他所有的决策与那些饮鸩的仪式,因连日的火刑的恐怖而决心逃逸出所有的火光。尽管如此,一些人选择了离开,然而更多的还是死于那些率先从他血管中散逸出的病疾。阿梅利亚为他主持了这场葬礼,她嘱咐说必须在他来到墓园前就合上棺椁。修女轻声的谈议声中,她们声称死者感染的症状已经来到末期,几乎辨认不出人的面容。而在天还没有亮起时就提前运送棺椁、钉上棺盖的决策,那是代理主教唯恐他为过去的同僚业已感染了兽性的面庞而伤心。那时他转头看向阿梅利亚,她穿着修女的长裙,长发稳妥而谨慎地收束在后,手里拿着葬礼的名册,始终把双手掩藏在永远保持着洁净的手套之下。在她亲密地贴近的、刚刚用以裹尸的手中,他看到她已经成长的脸。在不为人知的时间里,他就这样目击她如何在日益增长的血污之中长出美丽的雏形、如何在他过去的历史当中捕捉那些可被记忆的人名,为一场场无法规量的屠杀记录下所有尸首的眼睛来整理出一份无用却必要的死者名册,再为所有的瘟疫演练一个必要的针尖。葬礼结束之后,他在隔壁的碑铭前看到一位伤心的母亲。阿梅利亚主动走上前、为她献出剩下的百合,在常规的祝福结束后,她从贴身的挎包里拿出一瓶新鲜的血液,声称那是可被领受的圣餐。她年轻的手臂挽起他,说那是主教阁下为死者的布施。愿她可以得见至上者的真理。劳伦斯说,于是就是在那时他意识到她已经成长到足够的地步的。在他离开墓园时,他一个人沿大桥的侧影走回欧顿教堂之外、就在那时他想起那尊尺寸更小而无人问津的棺材中的脸,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他说他因此想起他们在孤儿院时第一次凭名册辨认出阿梅利亚的面孔的时候,那是他依然擅于记得所有人的五官以防失去他们的时代。而那已经过去多年。在他试图回忆起过去的她之前,他才发觉有关一切她成长的历史都业已陷入模糊的轮廓。在反复的追想之中,他感到他已经无法清晰地思考任何,阿梅利亚穿着朴素的衬裙,纤细的手掌在他掌心中彼此交握,他向她承诺着有关这座城镇的未来,在他依然模糊的视线中,伞帽下一张年幼却失去全部的五官的面容与指向大教堂的路标彼此交叠,重叠的存想之中,最终他在那张过去站在孤儿院外、因紧张而双手交握的自己的脸上读到旧亚楠的标识。那张边缘焦黑的纸页依然散发出松油与焦木的气息,缺角的一处里,燃烧过的痕迹无法祛除。然后一切都从缺口的火苗处开始,逐渐延展为一处庞大的火灾。他感到疲乏了,他花了一整个白天寻找大教堂的尖顶,因为他回想起那些未完成的手术与理论的说明,然而最终却在茫然的混乱中凭本能回到这里。他说他几乎要遗忘他们来到这座城镇时的年份了,好像半个世纪已经过去,而镜中的虚像却都还未爬出一条衰老的细纹。格曼坐在桌面的另一端,用工坊的贮藏箱中有限的医疗用品为他处理针孔的伤口,在那条布满红的瘢痕的手臂之上,针孔与针孔之间疲乏而无规律的间隙中,仿佛曾有毒蛇在此蛇行而过,用獠牙注入了全知的毒液,迫使他用过度的智慧行使一场为真理而忠诚的自戕。他看向劳伦斯依然年轻的脸,后者业已从混乱的回想之中恢复了他沉静的眼睛,专注地将视线放在屋外的花丛中。玛利亚还在时,她亲自为这些丛生的野花打理枝叶,在被灾难所模糊一切的城镇当中,任何人连编年的时间都不可分辨。他们只能从那些业已枯萎而杂草丛生的花朵之中辨认出她也已然离开的事实。他的面容里出现了一道纤瘦的裂隙,眼神中流露出少见的分心与忧伤。

唱片机停止之后,劳伦斯站起身、更换了一张碟片,主动向他伸出一对在伤痕之中不再对称的双手,在那对已经因注射与实验而不堪一击的手中,他伸出圆舞的邀请,那是一个有关双人舞的隐喻。狭窄的空间之中,他们模仿着过去无数次的存想而再一次周旋出一对相称的脚步。在他们第一次读到有关圆舞的步伐之前,一切都基于短视的学生时代里,那些戏剧与图画之中生出的模糊的想象。过去在所有房间里他们发生的双人舞中,有关舞步的一切都只是凭空的想象,很多次他们在狭小的地板间,只是交换脚步就会不经意地毁去一些散落的笔记或稿件、又或者在小心地避开那些零散的杂物时踩到彼此的脚尖。他们倒落在地、在音乐持续的节奏里相视一笑。那时劳伦斯向他许诺,直到他们所构想的教堂建成以后,他会在最大的厅堂之中办起一场之于所有人的舞会的邀约。那时他坐在狭窄的桌前,用废弃的针头与钢笔勉强搭建出一座舞厅狭小的结构,用期望的眼神看向未来的可能。然而迄今为止他们依然没有机会确认这些步伐的正确与否,大教堂落成的时刻,在亚楠的第一场舞会之前,葬礼密密麻麻的棺木就已经占据了所有可供跳舞的厅堂。而此时此刻里,劳伦斯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尽管他已经可以为他们修建任何足够宽敞的地板与空间,去搁置那些标本或信件,但他依然保持着十几岁时谨慎的习惯,尽力不去踩到任何武器的图纸或成堆的零件。他们至今对舞步的想象依然只来源于过去对文字与图像的模仿,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双人舞应该如何进行,而他们在当下的如今也依然会在踩到彼此的脚尖时露出可亲的微笑。劳伦斯尽力地用手臂回环住他的侧肩,他声称自己因受伤而不能移动的左手就搭在格曼一侧的肩上,眼睛依然为窗外的月亮流露出分心的迹象。在一片月相温和的光芒下,他的面孔呈现出瓷的质地,在多年的灾难之中,他似乎依然未遭任何可怕的磨损。瓷样光洁的脸颊上,散逸出一片冰凉到残忍的光泽。劳伦斯的眼睛依然停留在花园之中,他说他梦见他成为了野兽,有着相似的畸形的脊柱、尖利而再也无法用以书写的爪牙。头颅从中开裂,用以长出一对枯干的角,却失去全部为人的真知与记忆。他用那只受伤的手臂小心地演练出弯折的形态,冰凉的手背碰触到格曼左侧的脸颊时,他几乎可以嗅到那里不可察觉的血腥。他平静地将手臂以松动的姿态回环在他身上,以全心的信任或隐瞒的沉静。他说或许如今他所把握的每一串背脊的棘突,最终都会变成怪兽异形地弓起的脊柱。他所能够把握的真挚的双手、在未来也会相应地展示着无情的谋杀。而如今他所真心相爱的面孔,总有一天也必然会在永恒的火刑的焦黑之中无法辨认而出。那时他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后者正把握着他尚且完好的腰腹的轮廓,试图确认一切都依然未发生任何异变、处在灾难发生前可被挽回的境地。他的眼睛依然明亮,保持着未可洞见的聪敏与灵光,那双敏锐的瞳孔迫使他洞穿所有不被察觉或理解的演化的历史,在宇宙的黑洞之间眺望一众群星的预兆。而此刻衰颓的前兆已经逐渐迫近,人们谈论起他或许也业已感染瘟疫的可能、在所有的仪式之中,他所足以出席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已经不再主持每个星期日的礼拜,讲经已由年轻的代理主教代劳。在人们的讲述中,她已经完全胜任了他的所有工作、甚至有着更为健康而红润的脸颊。某些病疾的实体已经在他身上裁出一道隐匿的裂痕,这道裂纹会逐渐扩大、从最小的一处疤痕开始撕裂出一道漆黑的创口,最终无法弥合。在他讲述的一切梦境中,格曼无法给出回复,假如劳伦斯想要隐瞒,那么在他涉过最深的水前,秘密都只是那条不可见的河床。没有人知道它是否依然潮湿、保持着最良好的可被期待的健康。又或者它已经裂痕丛生,没有一道在做出决定后业已撕开的创口可以被后天地愈合。他们依然亲密地环绕着彼此的手臂,有着一个拥抱的虚形,他脊背上一串明确而忧伤地凸出的骨骼之中,格曼感受到他的轮廓又日益模糊了更多。此时此刻他们彼此全心地把握、然而或许下一刻死亡与瘟疫的预言就会无征兆地在此应验。在他们之间所横亘的死的河流之中,已经没有火焰再足以逾越这样冰冷的暗水。在太阳向上攀爬的最后一面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的月亮。今夜的月相已经前所未有地迫近,庞大的形体已经足以容纳这座城镇全部的虚像。劳伦斯轻轻地抬起手臂,没有追问过多,只是全心地将拥抱的另一半回环在信任之中补全。他裹满绷带的手臂以一种僵硬的状态覆盖在格曼一侧的肩膀,而在那个业已腐朽的孔洞中,一滴血从中流出。在流动的重力之下,它很快地消失在他们彼此相接的轮廓之中,似乎预言从未发生。

 

在格曼所能回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当中,一切显得格外模糊而坚固。距离劳伦斯的死的发生业已过去三十年的时间,一切回推到三十年前、无数个发生过与未曾重复的夜晚之中,他最后一次和他在那间教会上层的房间见面。庞大的落地窗所横亘在外的城市已经进入一片沉静而冰冷的黑暗,旧亚楠持续的火灾在冬季结束后终于结束、然而火刑的气息却依然在弥漫,街头用以清理兽灾的篝火与焚尸的恐怖还在继续,所有人都在死亡的恐惧里延展出不可淡化的仇怨。曾经发生在这座城镇里每一顿晚餐前对他的祷词与祝福、现在业已成为对他的健康与死后的诅咒。整座大教堂之外的城镇在黑暗中呈现出近似冷酷的质地。灾难业已发生的当下,理论中对血液与演化的期望已经被埋入最深的暗水,在一片不可清点的酷刑之中勉强地维系着微弱的生机。劳伦斯坐在长桌的另一端,习惯性地用手掌托住下颌、眼神专注地看向窗外他所全心构筑的城市。在房间蛰伏的夜晚中,他苍白的轮廓提示着这具躯壳所经历的衰颓,在他枯干的外壳里,只有眼睛还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健康。他们坐在桌前、彼此平静地相持,在对方的面孔中都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一些改变的痕迹,只有在所有灾难与恐怖都自然褪去的此刻,他们才勉强在彼此的面容中察觉到时间的嬗变。从他们决心为解除一切瘟疫与痛苦而离开学院的高墙、到如今他们已经习惯于血腥和恐怖的发生,任何在过去所想象的历史都还没有被创造,只在如今铸造出一个又一个重复的错误,而此时此刻,他们之中却已经有人更先地显示出熄灭的前兆。长桌中央放着一把长柄的镰刀,格曼通过磨损而暂时还无法折叠的长柄辨认出它过去所属的年代,那属于尚在学院时的他,是他亲手制造的第一把武器、还只停留在试验品的阶段,却是如今工坊中一切火器与刀锋的原型。在他们第一次走入地下繁杂的迷宫时,它如今损坏的长柄就这样握在他年轻的手中,另一端的刀锋横亘他们与那些可怖的血腥之间,以确保站在半月的锋刃另一侧的、那张属于学者的面孔可以依然保持着毫无忧虑的洁净。劳伦斯在那时站在他的身边,用他手中托举的金杯向过去的历史兑换出一个又一个不被解释的谜题,并在未来对它全心的破译中洞见出宇宙与演化的含义。他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依然保持着过去瓷样的质地,年轻而坚固,不为他所做过的任何正确与否的选择而惋惜。所有曾经出现在这双眼睛之中的事物,至今依然坚固而可信地保留在此。在他们的对坐之中,那柄镰刀如同一件易碎的古件,横亘在他们面前时提示着历史与时间的不可追还。劳伦斯将视线平和地调转一周、从窗外庞大的月面转向黑暗的房间中,直到可以与格曼的双眼彼此相对。他说他想起了他们的过去,在他们第一次走入迷宫时,这柄属于他镰刀如何横亘在他与野兽之间、让他足以在一次次危险的轮廓之中平安地走回地面。他询问格曼是否还记得过去那些生活在地下的怪兽的样貌,后者坦诚地回答,在他习惯于成为猎人之后,所有非人的动物就在血腥之中失去了面孔。如今他所能够辩识的事物已经很少。劳伦斯平静地笑了,他没有追问过多,只是探出手、试图在相隔的广面之上再次与他彼此交握。月相的阴影之下,他的双手已经趋向无机的苍白。骨骼凸出的轮廓中,好像一具忧伤的骷髅。
他说,一切都在逐渐变化,不是吗?

于是后来在他听说劳伦斯的死讯时,一切都已经来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他秘密地死去之后,有关死亡的全部都成为一个不可探知的真相,可耻地被永远吞入这座城市的腹腔、直到他的一切在一阵黯淡之中逐一腐败,所有他曾流过的血都沿亚楠的根系蜿蜒而上,蛰伏在它全部的脏器与神经之中,直到那些在他血管之内被孕育的毒液也将这座城镇的全部脆弱地腐蚀殆尽。他死后一切都已成为不可提及的秘密,在猎人们传递他的死讯时,都会小心地掩盖他的名姓与除死亡的事实之外更多的部分。在他的身体业已永久地走向焚毁之后,那束他所留下的火焰却依然未习得如何熄灭,就连说出真相也会将声带与口腔不可挽回地灼伤。在他死后,格曼又一次回想起记忆中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劳伦斯坐在长桌的对面,而那把曾经属于他的铡刀就横亘在他们之间,如此冰凉而了无生机。在他主动向他伸出那个彼此交握的请求之前,他就已经率先看到那只被他悬置的左臂。黑暗之中它已经呈现出木僵而脆弱的形体,异形地伸长、扭曲,以至于在不间断的疼痛之中,他只能小心地将它悬置在原处,在袖口的廓形中巧妙地掩藏着异端的前兆,横亘在他完好的面容与畸态的手臂之间,如同一道断头的长剑。劳伦斯坐在他面前,几乎触手可及又不可分辨,他的面孔已经显现出衰颓的迹象,在细微的黑暗之中熔化为一片苍白的虚影。在那把横陈的镰刀之间,折断的刀柄从属在他所坐的左侧,而那把半月的刀刃却朝向劳伦斯的方向,刀锋的冷光对准他疲乏的脖颈,将他隔绝在那柄曾经用以在兽性的利齿与长爪间保护他的界限以外,昭示着他身上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嬗变。那柄他误以为将永远向内的锋刃,如今却在一片月相的圆缺之下时刻勒索着他的死亡。在他们交握双手的时刻里,劳伦斯前所未有地用力,几乎攥紧着他,用力到泛白的指节在穿插的手指中形成一对同心的锁扣。他最后一次说起他们之间的誓言,手中的力道却逐渐散去,延展为一道冰冷而沉重的连枷,坠着他的手臂沉沉向后,倒向他寂寞的死亡。而在那颗业已变形的头骨裸露在他视线中前,他最先生出的本能并不是警惕地抽出那柄锈去的刀刃,而是在手中模仿出回握另一只手的姿态。在一切惯性的推力之中,他又一次在死亡降临的数十年后再次试图把握住那对消散的双手。月亮所迫近的光辉下,死者的虚像回到他的手臂之间,失去头颅的身体又一次随交替的步伐回到那个有关圆舞的隐喻中。在月亮依旧遥远而不可分辨的岔道以外,他们过去所构筑的全部的想象或期望、可被预测的历史或仍美丽的期待,都在辉煌的火焰之中无可挽回地成为空中楼阁。他所全心把握的手臂在永恒的火刑里伸展为一只畸态的利爪,他所记忆的每一处年轻的面容也即将在他们的历史走向消亡之后被彻底地磨灭。千千万万年之后,他们的历史在同样的错误中成为了洪水的前兆,所有他们曾以为的未曾实现的演化,也只是这片土地上同一片暗水中相似的洄游。所有他们彼此全心相祝的金的誓言,也只是业已消亡的全部中,所显验的最后的残垣。一切都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可能。一切在业已圮毁的当下都将走向更为宏大的衰颓,直到火永远的熄灭、永不复还。

他看着怀中那具无头的尸体,如此可亲又如此冰凉,在他所把握的熟悉的脊柱与胫骨之中,月面的冷几乎穿透他的皮肤。交替的舞步之中,就连脚步也仍旧亲密无间,甚至仍然会在节奏的转变中取巧地磕到对方的脚尖,好像一切依然完好如初。最后的回旋之后,一滴血从左臂上那个已然不堪一击的针孔之中涌出,沿相连的手指一路向下、走入他们交握的掌心。冰凉的血珠迸溅而出,在他掌中化出一颗子弹忧郁的轨迹。最后的断头之舞末尾,一道血红的长线贯穿着迄今所有梦与现实的交汇,在死亡的虚像中又一次将他们亲密地彼此链接,宛如历史的轴心。

Notes:

……想到哪里写哪里之后才发现已经和原本的想象很远了,总之假如有阅读到这里的你,感谢你的耐心与一切。以及特别感谢烨烨,感谢你给了我全部的灵感与再次凭心写作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