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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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戴上库萨瓦先生的眼镜时，世界透过镜片变得扭曲。我看得很清晰，却感到晕眩，令人作呕。
其实那才是世界本来的模样。
我将其当作他给我留下的忠告与警醒。
后来这副眼镜是习惯，框架几乎长入我的血肉，仿佛生来就与这具身体浑然一体。微小的重量死死压在鼻梁上，只有在入睡时得以喘息。
我躲在镜片后面。它是隐藏我的眼神的伪装，连同下巴上蓄起的胡须，给这张面孔营造出了更成熟的形象。这让我在军方眼中更能担起重任，更有发言权。多可笑，他们把足以毁灭国家的武器交到孩童手中，又不屑于正视我的眼睛。
直到决定去死的那一刻，我才再次看见了这个世界。
天空一望无际，澄澈如洗。云层缓慢流动，形状变幻不定。
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自己不曾活过这场肮脏不堪的人生。
每个人都曾经无数次走在这片天空之下。这片天空并不在乎我们的战争、碾轧、复仇、理想、血腥或牺牲。
我突然想起了儿时从训练营回家的路。只有在此时，我有一段短短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我也曾经仰着头，望着像棉花糖一样柔软的云，短暂地遗忘了所有烦恼，惊叹被夕阳染红的天际拥有多么美丽的颜色。我想象着如何向父母分享回家后告诉父母今天的训练成果，换来几句轻描淡写的夸奖……
只不过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没有再抬头。
“算了……都杀过这么多人了，现在说这话也真是厚脸皮啊。“
我在最后一刻看见了自己。
刀锋上映照出了一位不想成为战士的男孩，一名血债累累的刽子手，一个身披厚重的兽皮、将自己伪装成活了更久模样的、行将就木、但不到三十岁的男人。
他的视力很好，根本不需要戴眼镜。
Chapter 2: 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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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教导我说谎。
艾尔迪亚人是罪犯/英雄。
爸爸和妈妈是去参加舞会了/是去领导复权派，行使光荣的使命。
我要成为战士，奉献自己注定短暂的一生，为了效忠马莱/拯救艾尔迪亚。
不要再读那些讲猫猫狗狗的图画书了，
他们说。
那是软弱，是逃避，是童稚的毒药。
我应该学会忏悔，为自己生而为“恶魔”而羞愧，
学会忽视世界的矛盾，接受它的虚伪。
但是……
不管是罪孽，还是使命，那些都从来不是我的东西。
Chapter 3: 五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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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时候，我学会了用默数的方式逼迫自己前进。
由于我本质上是个软弱的，迟钝的，没用的孩子，所以必须有什么东西来强迫着自己才行。
训练很辛苦，很累。年纪更大的孩子体能更好，自己定下目标的孩子更为坚定，懵懂无知的孩子真正相信马莱的每一句话，而家境贫寒的孩子别无选择。
而我，只是在思考。不断思考。我又是为何在这里？
我不够强壮，不够努力，不够冷静，不够忠诚。
我的身体磨出各种各样的痕迹，重复着愈合又撕裂的过程，有的留下伤疤，有的结成了一层厚茧。我的双手总在颤抖，因为惧怕惩罚。越是害怕犯错，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犯下的错误便越多了。我的四肢像是磨损的布制小猴，缝缝补补，关节松动。我的胸口是破损的风箱，只能间歇地喘息。
我不过是某种残缺的玩具，是父母手中一把不如设想中那般锐利的钝刀。
为了向马莱献上一切！
——练习过无数遍的话语脱口而出，但教官的表情毫无变化，他的眼神令我无处遁形。我明白了教官能看穿这个谎言，他知道那根本不是我真心相信的口号，我没有真心相信的事物，正因如此，我无法胜过那些真正赌上性命的孩子。
他知道，我并不想成为战士。
教官大吼着迷茫的人无法在这里生存。他说得对。思考太多只会绊住自己的脚步。
我仍然忍不住去思考。
关于社会，历史，肩章，家庭，抛接球。被铁丝网切割的天空，生活中处处不合理的细节。
关于成年人们居高临下的眼神，候补生之间的窃窃私语，祖父母和军方的教导，与父母口中所说截然相反。
关于那些比我更需要成为战士的候补生，我那偷偷付出的，自不量力的怜悯。
但为了父母的那一个眼神，我可以做任何事。
五秒不多不少。那是我的极限，是我给自己施加的最后通牒。
数到五秒后，无论我多么抗拒、多不情愿——即使比起训练，我宁愿去做世界上任何一件事，哪怕心里无数次祈求新的一天永远不要开始——我都必须动身。我想躲在床上再久一点，但我会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来，去面对反复重复、毫无期待的一天。
五秒。允许自己放缓脚步，调整那些沉重的枪支弹药，争取片刻喘息。但数完后，我必须让双腿继续动起来。
五秒，五秒，再五秒……像用一枚枚钉子，把自己固定在现实中。数字给予了我一种转瞬即逝的控制权，让我在看不见尽头的生活中有了一定的可支配空间，好像我真的可以支配这场人生。
最后一次拥抱母亲。允许自己埋在她的怀里，五秒。然后离开。去执行自己举报他们的决定，拯救祖父母。
深呼吸，整理表情，我给自己五秒。做好心理准备，然后敲开马莱人的门。
最后一次与库萨瓦先生道别。五秒。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停滞不前，但时间在流逝，我该放他走上高台，被锁链束缚住，做好被我吞噬的准备。
……
我因为咽下了珍视的人类的事实而想要呕吐。默数五秒，压下那种反胃。
我的手指残留着人类的触感，给自己五秒，停止颤抖。不要犹豫。
我在抽烟，但五秒后，我会灭掉它，开始行动。我令无辜的艾尔迪亚人喝下那杯脊髓液，向军方展示自己的筹码。
我眺望远处一批批死去的调查兵团兵士们，可怜，可悲，死得毫无意义。在五秒内，我要将这种感情收敛起来，继续前行。
我在无尽的沙漠中，咀嚼始祖尤弥尔千年的苦难。
一座巨人的身体，是用无数个五秒搭建而成。
Chapter 4: 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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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们的眼里写满了愤怒，畏惧，或者震惊，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也许这确实是第一次。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看见过真正的我。
那分别是我的父亲与母亲，但从今天起，我需要称他们为叛徒，罪人，与这个家庭无关的反叛分子。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多年，我们却没有哪怕一次交心。
Chapter 5: 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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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在我十七岁的时候疯掉了。
彼时库萨瓦先生的任期将满，马莱军方正在确定下一任兽之巨人的人选。
祖父哀求我不要走。他们终于意识到成为名誉马莱人的代价是一场漫长的慢速死亡，什么样的家长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沦为怪物与人形兵器，获得注定短暂的人生？
太晚了，祖父母留不住小女儿残破的尸体，治不好儿子残破的心，如今即将失去唯一的孙子。亲朋好友们在那次复权派事件后隐隐地疏远了耶格尔一家，一块轻飘飘的红色袖章对独守空巢的老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活得太久，久过了自己带来这世界上的孩子们。
一段失败的人生。
祖父的眼神空洞又焦急，像一个迷途的旅客，困在自家的门口。他口中念着一些早年说过又忘了的诺言，抓住我的手臂，拼命想要阻止我去与教官面谈。他攥得那么紧，我只能低下头，一根一根掰开他干瘦的手指，将自己从祖父的手中一点点抽离。
直到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幼时温暖有力的大手，如今竟然如此瘦骨嶙峋，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十三年的寿命期限很好，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为安乐死计划布局，也不至于活得太久，留在世上徒增烦恼与痛苦。
我的目标从未如此明确。我会用接下来的十三年，去完成一件比我自己、比马莱、比这一切更长久的伟业。
Chapter 6: 《野兽出没的地方》
Summary:
我们都是曾经想成为人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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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是国王，后来只想回家。”
这片浓密的森林里，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下来。也就帕拉迪岛上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如果是放在壁外的世界，它们早就被砍断变成木材，而这里也会被开发成更多属于人类的疆域吧。
被看守的日子实在无聊，我突然闲了下来，没有了身为马莱军人的职责，多年的计划也迎来了尾声，不需要做更多准备，人还有些不适应。
我只能阅读。
交给我的读物中有一个儿童绘本——那种我儿时没有多少机会去读的书。名字有些讽刺，叫《野兽出没的地方》。里面的主角离家出走，来到了野兽的岛上，在驯服兽群后，成为了它们的统治者。经历狂欢与孤独，他意识到，无论权力还是征服都不如一碗热腾腾的晚饭来得真实。他放弃王位，回了家，母亲准备的晚餐依然温热。
利威尔正在削土豆。那些喝下红酒的士兵们在聊天，空气里是干净的笑声与炖肉的香味。
他们说起马、谈起恋人、家乡，抱怨昨夜露水太重。
我曾以为自己是最理智的人，是将人类从诅咒中解放的那个先知。但当我看着士兵，看着他们笑、闹、聊起家乡时，我突然明白了：我并不比他们高明多少。
可我依然不会放弃。为了拯救他们，乃至那些还未出世、注定要继承血脉与苦难的孩子们，我必须动手。
巨大的计划、宏大的理念，值得我亲手毁掉这些带着笑容喝酒的普通士兵。
他们不是目标。他们是代价。
我想，我没有那个孩子那么幸运。我没有家了，注定不能登上归途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