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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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宾迄今为止的人生乏善可陈。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追逐新鲜感,靠着一份只要不搞砸就不会被辞退的工作维生。他有过一些朋友,女朋友、男朋友,其中只有一半知道自己和柯宾有这样的关系,且没有一个相处超过一年半。他的住处在他从父母家搬出来后从未变过,但邻居却和他并不熟络,因为就算是在万圣节,他连给小孩开门都不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时间需要被用来探索新鲜事物,让他感觉活着的事物,没人能在这件事上对他有用。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冒险者、创新者。如果有人在认识过柯宾的人之间问一圈,得到的回答可以大致浓缩为温和,守法且安分。柯宾不喜欢惹麻烦,每当踏出新的一步,他所做的就是站在新位置的回头,品味许久,重整势态。一开始,他读书、看漫画和影视作品,所有领域的题材都略有涉猎,包括猎奇的那些。后来,他学习不同的技能,学习吉他、美声、修车、烘培乃至标本制作,浅尝辄止。他练习射击,在准度越过三环前失去了耐心;他尝试在背上纹满纹身,又在一个月后把它洗掉了;他徒步去野外旅行,观赏到了预期中的美景并安全归家,但旅行背包在那之后落灰至今;他在朋友的介绍下造访BDSM俱乐部,办了会员卡,并在用过两次后弄丢了。他喝不同种类的酒,甚至想过嗑药,但又憎恶着上瘾,害怕失去选择的能力。唯一一个勉强保存至今的习惯是健身,原因之一和他留着足以扎起来的头发一样,是为了独特且备受欣赏的外貌;之二则是他享受如机械一般运作自己的身体。但他从没喜欢过健身房,健身本身于他而言也早已不再新鲜。
他像个掠食者一样遍历那些他眼中多彩的事物,仿佛身后追着怀抱虚空的怪物。他消耗着天上的星星,但夜空也因此逐渐变得漆黑一片。他没有意识到折磨着自己的是什么,为什么自己开始失去睡眠和食欲,即使生活仍旧如常。他几乎从不做计划,因为他总能找到事情做,但如果找不到,他就立刻陷入焦虑。不幸的是,这种情况正在更加频繁地发生。
那是一个星期五,柯宾刚下仓库管理员的夜班。他在清晨的天光中驶入自己的车库,熄灭引擎,却留在驾驶位上久久不肯起身。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尼古丁味,米色的坐垫起毛且发白,没有任何装饰品,门槽里装着五个月前放进去的硬币和口香糖。他摩挲着方向盘上的布套,疲倦的眼里难掩焦躁不安,试图在下车之前想出进入家门后该做什么,或是睡醒以后的新一天又该做什么。在他慢吞吞地打开车门时,他抽痛的头脑还是装满空白,什么都没想出来。
进入家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洗漱,而是直奔冰箱,从里面拿出倒数第二罐罐酒,然后把自己陷进客厅的灰色印花沙发里。他不打算睡觉,至少在想出来接下来做什么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去休息的。或许前几天他都放弃了,但今天不行,他受够了,执意要报复自己。
他感到眼睛因疲倦而干涩,于是抬起手揉了揉,扫视客厅的陈设。他尝试过的东西是那么多,每一个都会给他留下一些纪念品,丢掉实在是可惜,于是它们被摆放起来展示,就像招摇的家居饰品。吉他,电子琴,猎枪,棒球棍,标本,滑板;满是五颜六色书本和桌游的书架,山地自行车,悬挂模型人皮周边,汽修工具箱,蛋糕模。每一个物品都代表着一段记忆以及许多段情感关系。BDSM俱乐部的遗产是个例外,他们在他初次办会员的时候送了他一副手铐和一只假阳具,蓝紫色,限量版,它们被他低调地放在柜子里。同样是例外的还有一个雕塑,不过柯宾通常不管它叫雕塑,它是他曾经加入了一群自称街头艺术家的人时,在露营数天、刨了一遍垃圾场后,用一堆破烂组装起来的;垃圾场之行实际上成为了他离开他们的直接原因,他不喜欢垃圾场,更不喜欢这件雕塑背后的暗示,所以连名字都没有给它起,虽然他留下了它。他告诉自己反正家里从不进人,不必被羞耻心束缚,可是……这些东西还是不适合摆出来。也许内心深处,柯宾盼望有谁能够前来观赏和赞许这一切,然而观众始终只有他自己,他也不曾宣扬。现在他稍微有点后悔没那么做了,因为当他被并不柔软的座垫捕获,咽下苦涩的酒液的时候,他感觉前所未有地孤立无援。
他平视前方,在那里,一对拳套挂在电视的上方。那是他尝试过拳击的证明。他曾经是一家搏击俱乐部的季节会员,并且几乎没有浪费三个月里的任何一天。这对他来说相当久,因为他还挺喜欢这项活动的。开始正式健身是在那之后的事了,但他发现自己基于相近的原因享受着那段搏击时光:他有机会像使用工具或武器那样使用自己的肢体,对它们交付永不背叛的信赖。最诱人的是,通过发起攻击,他有能力使一名它者,一个无法被掌控的生命,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全心、全情、全神贯注地为他而活,这让他感觉自己也更加鲜活了。
柯宾承认自己还没有摆脱那种激动人心的想象。但是重拾旧好?他还从来没这么做过。
空荡的胃部被酒精刺激后剧烈蠕动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易拉罐,伸出手,把剩下的酒慢慢倒进茶几上的半只俄罗斯套娃里,就像在往天秤上添置砝码。他感到思考速度正在减慢,而在脑海的角落里,一个很小很小的想法急速膨胀,势不可挡又顺理成章地清晰起来:
我可以谋杀一个人。
Chapter 2: 第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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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初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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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宾发现自己被困于一套奇怪的选人标准——他自认良心未泯,情感丰沛,尝试杀人只是单纯为了寻求体验和刺激,而不是承受更多的情绪打击,所以有小孩的父母不行,有兄弟姐妹的小孩不行,有恋人的人不行,那些境遇刚刚好转、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也不行。流浪汉不行,因为他觉得那样难度太低了。婴儿更不行,排除这个选项不是因为柯宾于心不忍,而是因为这些没发育的小肉包子连自己正在被杀的基础认知都不能形成,除了哭声刺耳,实在索然无味。而且他能去哪里找婴儿?医院吗?他何德何能?这不现实。
说到现实性,柯宾必须不情不愿地承认,要做成这件事,一个好的规划是必要的。动机姑且不谈,他需要明确的目标,清晰的路线,可靠的作案工具,以及掩盖行踪和证据,就像刑侦小说里写的那样,但他需要额外谨慎地对待此事。他不想坐牢,死刑可能都比坐牢要强一些,那种被限制人身自由无所事事的日子只会让他想要了结自己。也许杀一个人就足够他被判死刑了,但是谁说得准呢?活着不是更好吗?所以他绝不能被抓。随着杀人的想法诞生时的热情渐渐冷却,柯宾发现自己在制定计划的泥潭里挣扎。在当天的下午时分,柯宾从灰绿色格子的被子里悠悠转醒时,他盯着昏暗的天花板,做出了一个决定:不是放弃这件事,而是从最基础的开始,假装自己对散步和兜风忽然有了浓厚的兴趣,熟悉附近的社区和居民,搜索合适的受害人选。
这并不难,他本来就有这样的习惯,现在只是要把外出的频率提升一点,而且范围也要扩大,因为他从书上读到过,在熟悉的地区内作案似乎是十分容易被锁定的特征。实际上,这种阶段性的、有条理的安排彻底违背了他的本能,但是自从产生了谋杀的想法,他的腹中就莫名凝聚着一团鼓动的躁热,就像只饿了好几天的豺狗在笼子里望着笼外诱人的红肉,不吃到绝不罢休。他要找的受害者类型已经十分明确了——一名孤家寡人,生活平淡规律,最好不要太健壮。
尚提就是一位完美符合这些要求的人。
他看上去很年轻,足以让人怀疑他是否成年;他的身高比柯宾矮很多,有一头半长微卷的金发,身材匀称,肤色素净,不像是练家子;他不经常外出,夜晚也不参加聚会,不像他这个年龄的普遍情况;最重要的是,他的作息很规律,是独居。柯宾花了一星期开车去二十公里外的居住区游荡,在那里花了一个下午锁定尚提,又花了一个星期做准备工作,包括且不限于在下班后跟踪和监视对方,以及确认尚提房子的布局。
尽管柯宾的朋友不多,也不够稳定,但当他想要与谁拉近关系的时候,他总能轻易做到,因为他涉足过的领域实在太多,什么都能聊起来。一周下来,他跟尚提说上了两次话,第一次他自觉用关于恐怖小说的讨论赢得了好印象,第二次他套出了后者的日程作息,没有从尚提身上发现任何他应该停手的理由。其实柯宾心里清楚,和受害者主动交流最容易节外生枝,但是他无法停止享受这种隐秘地觊觎某人的性命,并且在最终日到来前依然维持着友善假象的操纵快感。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是沉迷。这让他付出的辛劳显得那么值得。
“不错,下周我也要开始尝试一个新项目了。”尚提曾经这么说道,他抿了口咖啡,“不过我暂时把它保密。”
“那就提前祝你顺利。”柯宾礼貌地回道。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一头野兽兴奋地在心中咆哮:你知道那时候你已经死了吗?
期待和愧疚同步与日俱增,理智和欲望的撕扯成了一种甜蜜的痛苦。新目标的设立只保证了柯宾最初几天安稳的睡眠,但是很快,它开始变浅和变少,在入睡后的第五个小时准时醒来,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毫无倦意。
星期六晚上,柯宾开始按照预定计划收拾东西。他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心脏有力地搏动着,不得不坐下来深呼吸以平息身体反应。他认真祈祷周末不会收到额外的工作安排,因为如果他有班要上,他说什么也要为这件隆重的大事请一天假,显然这会大幅增加他的嫌疑。他在心里把计划默念了三遍,每遍都不太一样,但他没有去在意。他反复点数自己要带的东西,在最终凶器的选择上陷入激烈的抉择:是按照预先决定的用刀,还是尝试其他的,比如绳子或者钝器?纠结再三后,他把水果刀、羊角锤、改锥和手锯统统包在一块布里,用绳子捆好,放进后备箱。乘着夜色,柯宾比计划中的时间晚十五分钟开车离开了家。
凌晨两点,柯宾把车停在一处长满荒草的小丘脚下,熄火,下车。这里没有路灯,和房屋的灯火遥遥相望,黑暗而静谧。他倚着车门,对繁星点缀的夜空惬意地长舒一口气,随后戴上手套,打开后备箱,解开布包的绳子,坚定地从里面抽出了水果刀。
他穿着老旧但干净的连体工装和运动鞋,头发高高扎在脑后,而且戴着一顶毛线帽。纯粹实用主义的装扮。如果站在日光下,这一身会显得他很蠢,但是此刻身处黑暗,没有旁人的注视,他的目标如黑夜中的烛火般鲜明,柯宾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轻快的兔子,安然地畅游在打了九个洞的地穴里。
开锁工具被他拆开,每个工装的口袋里只放一只,以免发出叮铃咣啷的声音。他拿出口罩戴好,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锐利的眉毛和榛果色眼睛。最后,他带上手电筒,以防万一。
从这里步行到尚提的家有两公里,由于柯宾的步伐急匆匆的,这段路只花去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这片区域的布局已经被他刻在脑中,他专挑黑暗的地方走,远离那些发出嘈杂声音的房屋,如果必须经过灯光下,他就尽量快速地通过。他差点被一伙酒鬼撞见,但是当抵达尚提的住处的时候,柯宾认为自己没有被任何人目击。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微风将幻觉般的遥远低语传来。他敏捷地翻过篱笆,抹了抹帽子下的汗,暗自惊叹自己还能擅长这样的事。就在他准备按照预定计划前往后门时,某样东西牢牢吸引了他的视线。
一扇没有上锁的,半开的窗户。
实在是太、太没有安全意识了!柯宾的脑中响起尖叫,伴着一股兴奋的颤栗自腹中升腾。
他捏住脸颊两侧,遏制住上扬的笑容,压下冒冒失失地冲过去的念头,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谨慎,时刻警惕。情绪是魔鬼,他可以享受它,但是绝不能被它操控,尤其是在这种关头。以前他可没有见到过尚提在晚上开着窗户,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万一这是陷阱呢?
他慢慢踱到窗边,借着极其微弱的光检查窗框和屋子内部,初步确认窗户上没有钩着或是挂着什么东西,但屋里还是无法看清。他静静倾听了一阵,没有听到任何人走动的声音,又快速环视了周围,然后拿出手电筒,飞快地对着窗户后面打开再关闭。借着那片刻的光亮,他看清了屋内的确没有埋伏,只有普通的客厅陈设。到了这会儿,柯宾已经基本确认自己只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了,他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这种谨慎是应该的。收起手电筒,他开始把窗户向上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推得更开。窗框发出沙沙的滑动声,不会惊动到任何人,完美。他动作流畅地钻了进去,特别注意着没有让鞋印留在窗台上。
你还有机会回去,现在翻出窗户,回到车旁边……不要让大错酿成。另一个声音在柯宾的脑中尖叫,但他所做的只是沉默地扯下口罩,揉成一团塞进兜里,因为他需要让受害者亲眼看见是谁杀了他。他已经来到这了,走了那么远,做了那么多,不,他必须得到他想要的。
尚提家的楼梯上铺了地毯,正好方便了柯宾悄无声息地上楼。这么大一栋房子,只有尚提一个人在住,也是够奇怪的,不过对柯宾来说那都不重要了,他觉得今天自己的运气简直好得出奇,对夺取尚提的性命愈发欢欣雀跃、势在必得。他的帽子和手套下冒出细密的汗珠,每踩上一阶都感觉浑身飘飘然。来到二楼,他努力地分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看见这里有三扇门,左边的一扇开着,右边的两扇紧闭。从那扇开着的门往里看,里面充满方形的阴影,似乎堆满了纸箱,显然不是卧室,所以尚提只可能在其他两个房间里。
他握住离他最近的门的把手,再次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无法判断里面是否有人,于是他一点一点地将把手下压,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门缝。打开的瞬间,一种机械嗡嗡运转的低沉声音立刻从里面泻出。之前柯宾在门外丝毫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因而这着实吓了他一跳。他祈祷尚提不是个睡眠浅的神经敏感者,然后谨慎地往里看去:黑暗中,某种设备猩红的电源灯规律闪烁,幽幽地照亮了附近箱子、布料和金属的轮廓,没有书桌或是床铺。柯宾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阴森无比,他没有细看,而是按下不安的感觉,轻手轻脚地将门重新合上。周围随即归于死寂。
那是什么东西?我被吓到了?丢脸……柯宾无声地深呼吸,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第二间房。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尚提就位于最后的这扇门后面,在梦乡中熟睡着,对自己致命的意图无知无觉。他抚摸着门把手,发现就在这即将成功的前夕,自己的心灵莫名沉静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他完全有一晚上的时间站在这里重新考虑。
柯宾摩挲着手里的水果刀,对自己那么说。但是……就让它来吧……不要再想了,就是现在!
柯宾排除杂念,将把手下压到底,推开房门,动作无声而迅捷。里面果然是卧室。在微弱的月光下,他一眼就捕捉到了背对着门睡在床上的人影,从体型和发色判断,那就是尚提。
他大步上前,脚踏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只用了一呼吸,他来到了尚提的床边,抓住对方的肩膀将其翻过来,同时单腿跪上去用体重进行压制。增加的重量令床铺发出嘎吱声,刀刃在空中反射冷光。柯宾低头与尚提保持着面对面,特意等待了两秒钟,好让尚提从睡眠中清醒,看到自己的脸,明白发生的事。
那双剔透的蓝色眼睛聚焦于他的刹那,柯宾的左手猛然发力,“噗”地一声将刀送入了尚提的肋骨下方。尚提睁大双眼,发出宛如泄了气的气球似的惨叫。因为害怕被任何人听见,柯宾立刻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尚提的嘴,但那双眼睛,那双格外生动的蓝眼睛,已经告诉了柯宾所有他该知道的事。尚提认出我了……他认出我了,就是这样,实在对不起,看着我!柯宾的呼吸急促起来,更用劲地把刀往里捅,用手腕带动它野蛮地扭动,拇指和食指关节都没入汩汩往外冒血的软肉里,同时使用全身的重量阻止尚提挣扎和起身。他的膝盖似乎压到了尚提的肚子,这肯定会让他很难受,但柯宾发现自己享受其中。尚提发出的含混声音,柯宾只能把它理解为呜咽,贴着他的掌心发出震动,沿着手臂向上传递,给柯宾的大脑送去一股又一股足以杀死任何思绪的极乐……尚提挣扎的力度正在减弱,相比柯宾的压制,这孩子捶打他工装的动作是多么无力……柯宾意识到,这种感觉是深刻的,庞大的,邪恶的,足以改变任何人的一生……哪怕他自慰到高潮也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柯宾……”柯宾相信自己听到了尚提尝试念出他的名字,它落入自己的耳中,激起一片电流似的涟漪:他的存在,在这位将死之人的生命中,神圣,空前,无与伦比地被强调了。这是尚提死前最后说出的名字。这简直就像一句魔咒,没错,他已经着魔了,而且不介意继续着魔下去。他抽出刀,微微颤抖,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感到掌心和刀柄之间因为血液变得湿滑,于是反过来将其握住,用拇指抵住底端,朝尚提的颈部狠狠刺了下去。刀尖分开筋与肉,动脉血像花一样溅射,弄脏了柯宾的脸、手和衣领。尚提发出破碎的呻吟,胸腔徒劳地起伏。柯宾将刀刃奋力下压,来回用力切割了几次,保证声带和气管都被破坏,这个动作让他想起自己曾经锉过的汽车零件。
他感到一阵诡异的宁静自内心深处浮现。很快就要结束了——没有任何人在受了这样的伤后还能活下来,即使他后悔或是良心不安,也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他没有挪开右手,只是抽出左手里的刀,把它随意地丢在旁边。他不打算回收它,反正那上面没有指纹,款式也是这片区域的超市里的,让警察找去吧。他注视着尚提的眼睛,准备好好品味这场盛宴剩下的餐后甜点——亲眼见证生命从这双眼睛里消逝。
五秒钟过去了。
“柯宾……”
他还在呼吸。
“起来…………”
他还在呼吸?
十秒钟过去了。二十秒钟过去了。半分钟过去了,柯宾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感到浑身的血液由滚烫坠入冰凉。
或许只是尚提生命力比较顽强,如果我把他留在这,他迟早也会死的。窒息或是流血而死。但是不对……有什么东西不对。那是尚提的手还在动吗?尚提必须要死,像我构想中的那样死,在我眼前死,现在、立刻、马上就死!柯宾的心脏撞击着肋骨,他毫不犹豫地起身,捡起地毯上的水果刀,扑到尚提身上,打算再施加一些致命性破坏。当他高举沾血的刀刃,他的脑中再次响起了一道声音:这不是更好吗?现在住手,没有人会死去,没有法律被触犯,或许你还来得及给他叫救护车!这个想法让柯宾的手哆嗦了一下,但紧接着他的犹豫就被打断了:尚提竟抬起了手臂,缓慢却有力地抓住他握着刀的胳膊,将其向外推开。
柯宾的胳膊被顺利推开了。这不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之对抗——他比尚提强壮太多,而是这一切实在太令他震惊,太让他迷茫,以至于他短暂地忘了继续他的暴行。他低头看着尚提的脸,没有看到恐惧和惊慌,没有看到濒死的绝望,那双眼睛依然灵动,闪烁着生机,甚至还充满着……嘲弄,以及怜悯。
嘲弄,怜悯?柯宾知道自己应该生气,暴怒,把这个人撕碎,但是这些都被一种压倒性的困惑推到了旁边。他想知道为什么。他浑身冰冷,仿佛正坐在故障的过山车上永无止境地向下冲刺,不远处的轨道甚至已经断裂。失控的感觉。
尚提咳嗽起来,血沫从他颈部狰狞可怖的创口中飞溅出来,红白交织的筋和肌肉收缩起伏,漏气的气管听上去就像塞满杂物的通风管道。但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的呼吸变得通畅,他本该断掉的声带逐渐恢复发声。只是几个呼吸间,他连血也不再流出来了,他的眼睛盯着柯宾的眼睛,在黑暗中幽然折射着月光,就像来自地狱的鬼魂。柯宾忽然觉得自己愚蠢而脆弱,因为他来之前脱下了口罩,让这个东西知道了自己的样貌。作为回应,他的左手将刀攥得更紧,再次高高扬起,神情中露出显而易见的怒火,以此掩饰他内心正在膨胀的迷茫无措。他已经无暇考虑其他,他要把尚提的脖子切碎,把他的脑袋放到车轮下碾压,身体丢进湖里,看他还能不能继续活着!
“柯宾。”尚提说话了,声音只是略有沙哑,“我们需要谈一——”
噗!柯宾咬牙切齿地把刀捅入了尚提的脖子。然后他抽出来再捅了一次。然后是再一次。
相比柯宾,尚提和他的力量太过悬殊,不能做出任何有效的阻止,但是每当柯宾把刀抽出来,原来的伤口就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如初,尚提则始终保持着近乎冷漠的表情,好像几分钟前的濒死挣扎都只是惺惺作态。这把廉价的水果刀在骨头的刮擦下很快就变钝了,不再能轻易切入皮肉,柯宾放弃了尝试,将刀一丢,起身就要逃跑。没错,逃跑。
尚提从床上坐起来,除了沾满血的被褥和睡衣,丝毫没有受重伤的迹象。“柯宾!”他大声用极快的语速说,“我录下了你刚才做的事,如果你不想我把证据交出去让你被逮捕就回来坐着和我谈一谈!”
已然身处走廊的柯宾停顿了半秒钟,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到卧室,伸手摸索墙上的开关,将灯打开。刺目的白光亮起,他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房间,迅速锁定了摆放在角落里、正对着床的摄像机。该死,之前屋里实在太暗了,兴奋过头的他根本没看到这个东西。他大步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地把它从三脚架上拆下来,拔掉接线。他拿着它转身打算离开,发现尚提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在他背后,不是来阻止他,而是手里拿着一只手机,要展示给他什么东西。他正要一把将尚提推开,目光却被屏幕上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那看上去是一则录像,从色调上判断,是由夜视摄像头录制的。顶部写着标题:“睡觉,直到我被谋杀”,而画面中,柯宾单腿压制住躺在床上的尚提,持刀的手猛地扎入后者的胸膛,扭动,旋转,床褥和衣袖沾上暗色;片刻后又扎入脖子,前后锉削,血液飞溅。拍摄的质量很好,柯宾的脸清晰无比。柯宾盯着那张脸,只觉得那残忍而狂乱的表情是那么陌生,根本不属于自己,他越看下去,就越是感觉如坠冰窟。
“这是什么?”他扣紧手里的摄像机,堪称平静地问。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四肢冰凉,躯干止不住地哆嗦。
“直播的回放。”尚提答道。
他按了几下音量键,床铺的嘎吱声、床单的摩擦声、刀刮血肉声、喘息声以及疼痛的哽咽声拥挤地从扬声器里放出来,如此之详尽和清楚,就好像收音装置当时就放在他们两个旁边。然而柯宾没有再关注手机,他的注意力此刻在思考另一件事:尚提说的“直播的回放”。
直播柯宾知道,是一种新兴并逐渐流行的娱乐方式,主播可以实时地播放摄像头下的画面并和观众互动。他自己以前甚至想过尝试这个,但它面对观众的方式给他带来了太多压力,柯宾又对上网不够熟悉,只好作罢。刚才尚提说直播?什么直播能被允许播出杀人,还有人愿意看?尚提一定是在骗他。然而有一件事无法否定:明明理论上应该装着内存卡的设备被他拿在手里,视频却出现在了尚提的手机上,无论它被上传到了哪,柯宾都已经无力掌控它了。
砰。柯宾松开手,让沉重的摄像机砸到地毯上,然后他抬起手臂,转动腰身,一拳将尚提狠狠掼倒在地。他踩着掉落的手机骑到尚提的身上,气喘吁吁,神情狰狞,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如风中落叶般剧烈颤抖着。他正要扬起拳头把对方揍个半死,却在下一秒看到尚提脸上的血肿违背常理地飞快消退,然后彻底泄了力气,松开的手转而捂住面部,顾不上在意这双手沾满了血,发出绝望的呻吟。
尚提的脸上没有丝毫伤痕,包括他的脖子也光滑如新,只留下脸和脖子上的血迹。“别伤心这么早。”他用睡衣的袖子擦了擦脸,“我既然说要和你谈一谈,就不是来把你逼入绝境的。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条件。是啊,这疯子还能做些什么?柯宾放下手,眼神黯淡疲惫,满是血的脸庞仿佛在这一刻苍老了五十岁。他盯着尚提:“是什么?”
“你先起来。”
柯宾照做了。当他站起来时,感觉自己的重心摇摇欲坠,于是他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床上。尚提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对此多说什么,而是去把书桌旁的椅子搬过来。
柯宾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沾满血污的连体工装,意识到他这身堪称滑稽的装扮在灯光下一览无余。尚提看到他穿成这样的时候在想什么?就算是为了实用,它所服务于的计划也已经失败了。血淋淋的惨败。这给他屡受打击的自信和自尊又添了一道刀口,但柯宾感觉他已经麻木了。
尚提在椅子上做好,依然穿着那身带血的睡衣,金发散乱,皮肤无暇。他看上去脆弱得像只娃娃,但在柯宾看来就是个怪物。他把手肘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我希望你可以成为我的直播助手。”
直播助手?什么的直播?柯宾有太多问题要问,但话到嘴边自动变成了一句疲惫的:“我拒绝。”
“那我就只好把那个视频当作证据交给警察了。”
“你没有这么做吗?”
“我刚刚哪有时间把它给警察看了?”
“你说那是直播回放,不就意味着它已经被很多人看到了?有什么区别?”
“他们不会的。我的观众不会的。”
“为什么?”
尚提后仰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因为这是虐待直播。猎奇直播。病态直播。他们就是来看这个的,默认直播里的所有人都对发生的事认可且知情,嗯,无论实情如何。你把它当作一种色情直播就明白了。”
柯宾感觉四肢的体温逐渐回暖。事情似乎还没有恶劣到他预期中的程度。他脱口而出:“那你的确很适合干这个。”
“嗯?”
“你根本死不了,我……捅了你那么多刀,你都恢复了。”
“因为我就是不死的啊。”
“这……为什么?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还是说你是外星人?永生者?”
“我拒绝回答。你——”
“你的观众难道就不会发现你,举报你吗?”
“他们干什么要那么做?我在这一行业可谓独树一帜,没有任何替代品。行了闭嘴,还是回到我刚才的提议上吧,你干不干?”
“……我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很简单,配合我的直播。”尚提把嘴向隔壁的房间努了努,“具体内容还要到时候再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它们都包含我被你折磨和虐待,比如你今天做的那些事。不过相信我,我们有远比那更持久、更艺术的点子可以使用。”
柯宾吞了口唾沫,喉头上下滚动。“如果我不干呢?”
尚提叹了口气。
“让我更详细地为你解释一下,”他说,“前两天,我已经向观众宣布,将有一名助手将会加入我,而且戏剧化地亮相。你可能已经看到了我的直播标题,它就是为此准备的。”
柯宾迅速回忆起了视频上方的那行字:“睡觉,直到我被谋杀”。
“如果你接受我的提议,我就宣布你的确是计划中的那名助手,我的观众也会乐见其成,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场谋杀。一个月后,你可以离开,继续过你的生活,我永远不会找你,除非你找我。”
“反之,我捅自己几刀然后报警,说你不是那个预定的助手,我从未同意过你进我家——我本来就没有,不是吗?你只是随便哪个喜欢杀戮的变态,这个视频就是你加害于我的证据。由于我还活着,所以这不是杀人罪,而是故意伤害。如果你被抓,我不会做任何加重你的罪名或者推动死刑的尝试,你会进监狱。”
“你怎么选?”
柯宾沉默了许久。
“……你的意思是,”他慢慢地说,感觉自己喉咙发干,舌头笨拙,“你从一开始就在等我来?”
“……”尚提用拳头抵住嘴唇,“嘿嘿”笑了两声,“对啊。”
柯宾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
“其实我没法百分百确定你会来。但是你对我的杀意太明显了,真的,你不擅长伪装自己,用更难听的话说就是你在这方面烂爆了。你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很隐蔽,觉得你跟踪我、在我家附近游荡的时候,我就没注意到?”尚提放下手,看见柯宾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哦,不过不用妄自菲薄,毕竟我在这方面见识和阅历实在太丰富,对你的要求难免高一点。我是真的忘了把窗户关上,而不是故意给你留的。一句话总结,不赖,我和我的观众都很满意。”
“为什么是我?”柯宾干巴巴地问,“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事,威胁我变成你的助手?为了羞辱我?为了好玩?”
尚提神情自然地答道:“因为我需要一个助手。还记得我说过要开始一个新项目么?我说谎了,其实这是重拾旧项目。以前我也干过这个,那时候的助手早就跑了。”
“而且,你的外貌条件很不错,我敢说不少观众都吃你这一款。”尚提欣赏地端详着柯宾的身材,简陋的连体工装遮盖不住全部的肌肉线条。这种目光柯宾在一些女人身上见到过,此刻它只让柯宾觉得汗毛倒竖,恶心想吐。尚提继续说,“帽子摘掉,衣服换一套就更好了。不过那个我们之后再说吧,你究竟答不答应?”
柯宾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到尚提,在心里默默权衡着两个选项。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就算他再不情愿,有一个结局是他绝对不想面对的……
“我答应你。”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的?这么快就决定了?再说一遍。”
“我答应了……我真的答应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尚提赞许的目光里,柯宾只感到浑身虚弱而发冷。他向后仰去,后脑无力地抵上墙壁,仿佛失去了支撑全身的力气。
他都做了什么啊?
“明天下午三点,不,两点,你需要回到这里。想必你已经把我的地址烂熟于心,不需要我多交代了。”尚提微笑着站起来,把椅子摆回去,“我要提前给你做一些讲解和培训,所以不要迟到。”
Chapter 3: 新手引导
Summary:
感官拓展。
Chapter Text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柯宾的家中。
柯宾早就换下了那身满是脏污的连体工装,穿着轻便的居家衣物,坐在自己房间的电脑前。那身衣服,包括鞋子,自他昨晚回到家后就被丢在洗衣篮里,和其他没沾血的普通衣服随意地混在一起。说实话,柯宾不想看到它,每次一看到它就会让他格外心烦意乱,所以他提不起精神将它丢掉或是烧掉。他的车里也沾上了一些血,刀和帽子被丢在副驾驶座上,但他根本不想去处理,仿佛只要远离了这些代表着他惨痛失败的事物,他就能说服自己昨天发生的只是一场梦,即使血腥的气味依然萦绕在他的鼻尖,他的头脑还在因为知道它们仍存在而胀痛。他感觉精神和能量都被前所未有地耗竭了。
四周很昏暗,他没有拉开窗帘也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电脑屏幕刺眼的亮光,把柯宾的脸庞照射得无比惨白,眼睛布满血丝。他的失眠不仅没有恢复,反而变得更严重了。屏幕上开着一个尚提写给他的网址,网页中间播放着视频:夜视摄像头下的尚提平和地睡在床上,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兀然出现,拿着刀对他一次接一次地捅刺。柯宾闭了闭眼,湿润干涩的眼睛,然后仿佛面对判决似地睁开眼看向那人的脸:正是柯宾自己。残忍,狰狞,陌生,隔离。
才过去不到半天,他几乎就忘了当他以为自己正在杀死尚提时,体会过的那种极乐的感觉。当然,他可以想起来具体的情形,他并不健忘,但是每当他尝试回忆起感受,在那几分钟后降临的噩梦般就立刻宛如一记重锤砸入他的头脑,尚提的濒死挣扎立刻扭曲为讥讽的嘲笑,给记忆蒙上了一层腐臭的污泥,而且他痛苦地发现,他忘不掉,放不下。被羞辱的感觉。失败的感觉。失控的感觉。最后那种感觉直到现在还牢牢附在他的心底,让他心跳加速,心烦意乱,食欲不振,却又充满一种困兽般的狂躁,迫切地渴望夺回什么。这比良心谴责造成的困扰更甚——拜托,尚提根本就死不了,我在为那个该死的杂种愧疚什么?他几乎把我的所有情感都扔到地上踩了两脚!
几分钟后,回放戛然而止。显然,尚提没有把自己不再装模作样的那段镜头录进去。这个混蛋,录制开关大概被他藏在被子里了?柯宾烦躁地把进度条拉回了一点,重新看见自己闯入画面,骑上尚提,高举小刀。尽管他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抗拒下午的会面,但他知道自己最终会去的,所以他希望至少能为此多做点心理准备,比如,从对这段录像毫无感觉开始。
恶心。柯宾忍不住想着。他已经不再为视频里的内容感到特别心悸或不忍直视了,但那更像一种高度重复后的适应性疲惫。昨天之前,他可是一直过着老实守法的生活,从来不是血腥暴力的爱好者。尚提,虐待直播的主播,那个卑鄙的变态受虐狂,还在等着他赴约,不知道要安排什么更挑战底线的工作内容。他已经强迫自己把这段经历重温了太多次,它不止是不新鲜,而是散发着腐败的臭气。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柯宾只能对此道出一句“恶心”。想到这,他的胃居然真的蠕动翻滚起来。他勉强压下不适,把手边的空啤酒罐重重地摔进垃圾桶,挪动鼠标,点击了这段回放的发布者头像。
头像的内容是一把沾血的刀旋转的动态图,旁边的昵称写着“DareYouKillMe(敢杀我吗?)”,柯宾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不是在挑衅他,而是给所有人看的名称。他飞快地浏览尚提的主页,里面只有这一个直播回放,播放次数2616,推荐率94%,这个账号本身的热度排名从五百开外飙升到八十,而且还在提升中,关注者831个。八百个该被杀死的变态。什么人会喜欢看这个啊?有那么一瞬间,柯宾真的很想报警把这些人都抓起来,但紧接着又想到他自己也会在被抓的行列里。尚提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获得这么多关注并不让他意外,因为就像尚提说的,他只是在把旧的项目重启,他之前肯定有过其他账号。能印证这一点的就是回放中的弹幕有三分之一都认出了尚提,柯宾也因此知道了他以前的昵称:drowner。
我的脸被2616个变态看到,或者说,至少被播放了2616次……柯宾捏了捏眉心,关上显示器,昏昏沉沉地躺回床上,不想再动。就让尚提决定他该做什么吧,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多想也是徒劳。
他渐渐睡着了,梦境混沌而不安,只有一些模糊而尖锐的印象被留下。下午一点,他被饥饿感叫醒,这才意识到从昨晚到家后他还粒米未进。他从身下抽出把自己硌得生疼的外套,随意搭在床边的椅背上,揉着额头坐起来,感觉自己没有得到任何休息。
他给自己热了一份披萨,在吃的时候放空头脑看着窗外的阴云。热食和卡路里终于让他感觉好受了一些,他不禁考虑起自己是否真的毫无反抗的余地,但每一条思路的末尾似乎只有绝望。杀死尚提,这已经被证明做不到;举报他的特异功能,估计柯宾自己会被当成疯子;直接无视这个约定,寄希望于视频因为作为娱乐内容发到网上,而且时间已经错位而失去有效性,不太现实。如果柯宾再蠢点可能就这么做了,但他自我感觉知识丰富,至少他知道法院的确有能力调查出任何录像的真实性,所以他不会。学习黑客技术删除所有留存的视频证据?呃……
但是慢着,如果他想个法子限制尚提的人身自由呢?不,如果尚提暗地里还有同伙,尚提一出什么意外就报警怎么办?尚提真的这么粗心吗,真的需要同伙吗,他自己又真的值得被这么算计吗?
柯宾呻吟着靠上椅背。你真的堕落了,柯宾,这么轻易就开始考虑做违法的事。不过,能够阻止这一切继续失控的想法令他颇为心动,而且隐隐约约又为他注入了新的能量。反正他无论如何都要去尚提家一趟了,不仅是履行契约阻止尚提报警,更是为了搞清楚尚提究竟有没有同伴,囚禁的设想是否有可行性,因为如果是柯宾,他一定会做这种保险。
他看了眼挂钟,发现差不多到该出发的时间了。收拾好盘子和披萨盒,换上鞋,扎起头发,柯宾走进车库,打开车门,发现带血的刀和针织帽还留在副驾驶上。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把它们拿出来,丢到了卫生间接满水的洗手池里,准备回来再处理。至于座位上剩余的血迹,它们在米色的毛线座垫上早就干得像咖啡渍,但以防万一柯宾还是把后排的毯子抽过来盖了上去。安稳地坐进驾驶位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启动车辆,心情沉重地驶上马路。
下午两点零五,柯宾按响了尚提家的门铃。在等待尚提来开门的空隙,他忍不住看向昨天夜里自己爬过的窗户,发现它还在半敞着,但对柯宾来说却不再是个诱人的入口,而是充满嘲弄意味的警示。大门解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柯宾飞快地收回视线,看向尚提。
“你迟到了。”尚提说,他赤着上半身,浑身只穿着内裤,“看来是没睡好,嗯?没事,等下你就精神了。进来吧,不用换鞋。”
柯宾保持着面无表情,越过尚提走进屋里。他环视陈设简洁的客厅,和他自己的家相比,这里简直干净得像房产中介拍摄的宣传图:“直播的地方是在你的房间里?”
“是我的卧室隔壁的那间。这么着急做什么?已经迫不及待了?”尚提关上门,指了指整洁的咖色沙发,“你是我的助手,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已经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了,所以我们要先聊一聊,充分了解彼此,做好思想准备。坐吧,把这里当自己家。”
“我只看到了胁迫和被胁迫。你能保持着这种浑不在意的态度,实在是让人佩服。”柯宾说着,在长条沙发上落座。
“你的心态也调整得很好。顺便一提,今天你穿的这身比昨天好看多了。要喝点什么?”
柯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今天他只穿着毫无特色的灰色T恤,牛仔裤和板鞋。
“水。”
一杯水很快被摆放到柯宾面前一尘不染的茶几上。尚提没给自己倒任何东西,径直在他侧边的沙发上落座,曲起一条腿,脚踩着垫子边缘,把胳膊放在它的膝盖上,姿态轻松。
“那么,柯宾。”他看着柯宾说,“你喜欢施虐吗?”
尚提话语中的直白让柯宾皱了皱眉。“不。”
“你喜欢杀人吗?”
“不。”
“你见到我之前认识我吗?”
“为什么我们把这弄得好像一场审讯似的?”
“你被审讯过吗?”
“从来没有。但是我感觉像。”
“放松点,我只是好奇,但如果你不回答,我就只能用那份录像施压了。”
“……不认识。”
“所以也没有结过仇。”
“那是显然。你曾经和别人结过仇?”
“不少。不过你是找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的。”尚提的手指玩起了自己的头发,“那么我就更好奇了,你为什么要杀我?”
柯宾犹豫了一下,立即就回忆起了自己两个星期前的困境,他如何在疲惫和空虚中诞生了这个疯狂的想法,又是如何用同等的疯狂付诸实践的。他向这个计划寄托了那么多的光辉期待,以至于当他现在以一个失败后的心境往回看时,他所感到的没有其他,只余挫败和羞耻。
至于良知的歉疚,也许他独处的时候还有过一点,但就在尚提活生生地坐在面前的当下,柯宾实在是做不到唤起任何对生命的尊重。他甚至觉得自己委屈。
“柯宾?”
“闲的。”
“你在用概括的话逃避你的感受。说具体点。”
柯宾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尚提闪烁着狡黠的眼睛,又想到那段录像,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我当时只是感到非常无聊、虚无。我需要一些新的刺激,尝试新鲜东西,那样我才觉得活得有意思。”他低声说,“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才想到试试杀人是什么感觉。”
“嗯……你觉得这个理由成立吗?”
“为什么不?”
“正常人即使再无聊,也不会觉得谋害别人性命是一种消遣。即使有这样的念头,也多半不会实施。或是害怕法律,或是害怕丢脸,不管他们内心有几多徘徊,最终行为上都不会付诸实践。”尚提指出。
这杂种在做什么?分析我?说教我?我没听错吧?“哦,你懂的道理还挺多的。”柯宾冷冷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失败了。拜你所赐,这件事对我的警示比法律惩戒深刻得多。”
“别搞错了。”尚提挥了挥手,“我只是想搞明白你对即将到来的工作的态度。你看,能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人,他肯定至少有一部分是对外人彻底冷漠的。”
柯宾喝了一口水,不置可否。
“所以你喜欢施虐吗?”
“我说了不喜欢。这两者有什么直接关联吗?”
“你能接受它吗?”
柯宾顿了一下,决定不告诉尚提自己私下把那段视频看了许多遍。“不能。”他坚定地说。
“别开玩笑了。像你这样的人,尤其擅长接受这种事的。”尚提用一种略微夸张的语调道。
柯宾重重地把杯子放回茶几上。
“我说接受不了就是真的接受不了。是啊,平时我大概不怎么关心别人,也没几个朋友,但那不说明我就突然间开始享受别人遭受虐待了。”他抬高声音,加重语气,“我有良心。我不是像你和你观众那样的变态。看到别人受伤,我会感觉自己身上也在疼,好吗?我甚至选择了你作为受害人而不是别人,而不是孱弱的小孩,母亲,老人——”
尚提发出一声嘹亮的嗤笑,把柯宾接下来的所有话都堵了回去。
“我真应该把这段也录下来。谋杀就是谋杀。你就是想要自己好受点,想摆脱责任想到失心疯了,才说得出这么荒谬可笑的话。”尚提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你知道吗?我越来越觉得勒索你心安理得了。”
“……”柯宾用单手捂着脸,深深吸气。他不信尚提真是那么正义的人,但他的确没有话可反驳。
“不过,你的态度不像是说谎。如果你真的难以接受,这就是个问题。”尚提把腿从沙发上放下来,若有所思,“上个助手可不是这样,他是真的享受这个。一场好的直播或是视频总是需要参演的人有足够的信念……”
听到这里,柯宾的心中又忍不住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我根本就不是合适的人选。”他尽量平静和缓地陈述道,“或许你应该停手,然后去找其他——”
“或许这只意味着我们需要多一个环节帮你过渡过渡。”尚提笑盈盈地打断了他,“别担心,我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才叫你这么早就过来。”
这个变态,他根本就是想玩我。柯宾恼火地想。
“我还有工作。”他板着脸说,“工作日我没法过来做你的助手。”
“那就请假,旷工,或者你自己想其他方法。总之,这三十天我每天都要看见你出现在这里,否则我就交出那份录像。”尚提理所当然地说,“而且我会给你工资的,你不用担心。”
柯宾正要发作,在听到尚提最后两句话时又憋了回去,熟悉的困惑重新浮现,覆盖了所有其他思绪。他是被胁迫来到这的,没错吧?他看着尚提的嘴巴开开合合,报出了一个不比他现在的工作低多少的薪水,忽地觉得他周围的世界被异化得无比荒诞,而其中最荒诞的就属他居然觉得尚提对自己还不算太差。
“还不赖吧,嗯?你放心,吝啬不是我的风格。不能让我的助手连温饱和交通都成问题。”尚提在他眼前摆了摆手,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
柯宾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他疲惫地抹了抹眼角,自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叹气权当默认。
知道自己没有打白工的确让他好受了一点,就一点点。他甚至没有去考虑尚提是否会食言。不过,工作是不能丢的,即使这一个月不是没有报酬,着也不是能持久做下去的工作。不,他打算等事情一结束就彻底和尚提这个瘟神切断往来。希望老板能看在他资历老的面子上,准他休息得久一点……安排人交班又会是一大堆麻烦……
“我们一直在说我的事。”柯宾说,“你呢?除了你死不了以外,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知道我住在哪,和谁住,养过什么宠物,喜欢什么小说,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几点出门丢垃圾然后散个步,几点会路过镇中心。”尚提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我说的是这之外的。”
“你想知道什么?”
“这个直播,只有我们两个参与?”
“我以为人们正常会从基础的信息问起,比如我几岁了。”
“那你几岁了?”
“我只能告诉你我成年了。”
柯宾只当这人又在拿自己取乐,连多余的情绪都没产生:“所以,只有我们两个负责这些直播?”
“对啊。”
“可是按你的意思,我们都得出镜,就没有什么……后勤的人?”
尚提盯着柯宾看了一会儿,然后“呵呵”笑道:“你是不是想问,'你有没有同伙,如果我想对你图谋不轨,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你又死不了,我对你图谋不轨干什么?”柯宾心中一紧,下意识回嘴。
“这就不好说了,能打败一个人的途径,除了死亡,还有很多很多。”尚提意味深长地说,“哎呀,原谅我不能把这个告诉你。如果我没有同伴,你是不是就要冲过来把我绑上?如果我有,你是不是就要冲过去把他也杀了?我实在是很害怕啊,柯宾,和一个杀人犯共事,这是我能采取的仅有的自保策略了。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你全程只会看见我。”
尚提每多说一句话,柯宾就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蹦一次,他百经磨练的神经在尚提假惺惺的语气下仍然屡遭刺激。这个婊子养的!他无声地咬紧了后槽牙。尚提说的话,他是半个字也不肯信。
“你就当我是那么想的吧。”他面无表情地说,恰到好处地藏起自己的懊恼,“不想说就算了。”
“没有问题要问啦?”
“尚提?”
“嗯?”
“操你的。”
“不错,保持这个心态,等下你可以把它发挥在镜头下。”尚提笑了笑,支撑膝盖让自己站起来。“走吧,我们上楼。”
上楼?
现实沉甸甸地压进柯宾心里。他感觉嘴巴发干,于是沉默地又抿了一口水。他必须承认,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因为囚禁尚提的想法而对后续的事抱了不少侥幸,但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变好,他还是要在深渊里陷得更深。
“柯宾?上楼了。”尚提歪头呼唤道。
“哦。”柯宾迟钝地应道,不情不愿地放下水杯,站起来跟上尚提。
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坏,柯宾,你是个大男人了,要虐待的又不是你自己,有什么东西不是忍一忍能过去的?他脚步沉重地踏上熟悉的楼梯,鞋踩在松软的蓝色地毯上。进入二楼,熟悉的布局在他眼前展开,这回左侧原本充满纸箱的屋子关着,右侧的两个房间门则打开着。
尚提带着柯宾走进他卧室隔壁的那间房。在惨白的灯光下,柯宾看见里面依墙排列着许多盖着防尘布的设备,其中几个从轮廓上看像补光灯;中间被清出一片空地,一个一米二左右高的金属架被固定在地板上、置于中央,下方有一小块深蓝色地毯;摄像设备和两块显示屏挤在布料之间,天花板上悬挂着麦克风。没有柯宾那天晚上听到的机械嗡嗡声,也没有红灯闪烁,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房间的隔音能力格外好。
架子换成床垫,就是色情片拍摄现场了。柯宾胡思乱想着。他忽然间非常不想面对镜头。
尚提指了指里面:“今天你是第一次来,所以我就自己把摄像机麦克风什么的接好了。以后这都是你要干的活。不过我们短期内不会改变拍摄角度和场地,就不用那么麻烦了,等需要的时候再教你。”
“我说过会有多一个环节帮你适应,所以我们不一上来就开直播,我们先只录制一段视频,它可以剪辑,给你犯错误的空间,也正好让你适应一下道具的手感……毕竟,我的直播付费才能进,不能让大家败兴而归。”
适应一下道具的手感?“所以我需要做什么?”柯宾有些焦躁地问。
“关于这个,你昨天夜里做的事给了我灵感。”尚提随意地说,“你只知道戴上指虎用拳头把我往死里打就行,直播也一样。”
“就这样?”
“还有我会被拴住,而且我建议你瞄准肚子打。这是为了方便你从头适应,我减少了内容量。你还想怎样?”
“……听上去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本来就该是这样。我不打算花大部分时间在这个上面。而且,我的直播里不需要担心有人死,有谁留下永久创伤,下手不管轻重。”尚提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把部分拖到地上的防尘布用脚往里踢了踢,讲得眉飞色舞,“不是谁都能随便找到杀人犯或者毒枭上传的视频的,我的特色就在于稳定且安全。这种高刺激性的东西,少量而深度的摄入更符合大部分人的喜好。我是说就那个网站的使用者而言。”
“哦。”柯宾对直播的了解基本上仅限于形式和定义,对尚提的安排没有什么异议,也没有参与讨论的兴趣。他摩挲着小臂,心中盘踞着挥之不去的焦虑:“好吧,呃,那指虎在哪?”
“等我一下。”
尚提转身钻进了那个满是纸箱的房间,没过一会儿又带着一对颇为尖锐的指虎、一对黑色露指手套和一件黑色衣服走了出来。
“这是什么?”柯宾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东西。
“能让你变得更具有性吸引力的装扮。你的发型已经足够好,就不改了。”尚提将衣服和手套塞进他怀里,“指虎我带进去,等下你自己戴上。换吧,就在这里换,原来这身挂在门上就行。”
柯宾把它们抓在手里,感到一丝荒谬冲淡了如乌云般聚集的焦虑不安。但是这又很合情合理,不是吗?他慢吞吞地戴上手套,把衣服紧紧攥在手里:“你别看。”
尚提扬起了眉毛,那意外的表情仿佛在说“看不出来你这么害羞啊”,不过他出乎意料地没多说什么,而是耸耸肩,依柯宾的话转身走进房间。“我去准备录制。”
柯宾暗自松了口气。其实是男人是女人盯着他都无所谓,但唯独不能是尚提,那家伙的目光就像一把勺子,每次看他都会挖走包括尊严在内的许多东西。他迅速脱下自己宽松的灰色T恤,结实但不臃肿的肌肉线条在空气中伸展和收缩,套上了尚提给他的那衣服。他整了整衣领,发现这是更紧一些的黑色T恤,虽说不至于像紧身衣一样完全贴身,但也把他的身材勾勒了个七七八八。这种几近于卖弄的装束在平时本会让他感到淡淡的自豪,但在这里,一想到它即将服务于什么,即将向谁展示,柯宾就感觉心情低沉,五味杂陈。
他走进房间,看见尚提正离开电脑。“来帮我把手腕绑住。然后你就可以去电脑那把录制打开了,软件我都开好了,不用我教吧?”尚提招呼他,走过去跪在不到一人高的金属架的下方,双手举过头顶,已经开始把手伸进栓在那里的束缚皮带。
许久没有动静。尚提转过头,看到柯宾站在那里盯着摄像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柯宾?”
柯宾看向尚提,喉结滚动,微微张嘴。“我需要一个口罩。”他坚定地说。
他和尚提对视了一会儿,就在柯宾以为尚提会直接拒绝自己的时候,他看到跪在地上的人“扑哧”笑了一声,微微颔首:“医用口罩。就在我卧室对面的那个房间里,右手边放在最角落的那个箱子。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迟早得摘掉它。速度快点,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是他的错觉,还是尚提这会儿没那么咄咄逼人了?柯宾匆匆走进堆满纸箱的房间,找到尚提描述中角落里的纸箱,发现那是一箱子外科手术用品。它的主人显然不在意它们是否被存放在无菌环境里。他拨开各种他尚且不认识的工具、卫生手套、托盘和堆叠在一起的刀片,从最底部找到了一小叠口罩,和其他的物品数量比起来,少得就像是用来凑种类的敷衍。他拆开包装,飞快地戴上,包住口鼻,这才从面部特征的隐藏中获得了少许安全感。
想到昨晚自己是如何洋洋得意地在翻过窗户后摘下口罩,柯宾的心中蓦然涌入一股让人烦躁的懊恼。可以了,都过去了!他暗骂自己,赶回录制的房间,看见尚提还跪在金属架下等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好像在酝酿什么。
柯宾回身关上门,走过去蹲下,帮助尚提把束缚皮带拉紧并扣好。两只手腕都拴在金属架上面后,尚提就基本被束缚了动作能力,跪在冷而硬的地面上显得无害而温顺。
此情此景忽然给了柯宾一些既视感。“我们有安全词吗?”他突然发问道。
尚提抬起眼看他:“你需要吗?”
“我的意思是……你需不需要?”
“我当然不需要。这是直播,不,录制,我们要对观众负责,而不是只为了让你或者我享受乐趣的。”
“我不觉得我会享受。”柯宾走过去从电脑桌上拿起一只指虎,套在左手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上。他盯着自己的左拳看了一会儿,端详着它尖锐的凸起和金属的冷光,艰难地想象被它轰在身上的感受,更别提,腹部……
“快点开始吧。”尚提催促道,“就当我是个被随机绑架的受害者,你是个无差别犯罪的变态,对我施暴不需要理由,表现自然一点。在你要开始录制的时候帮我倒数三秒。”
可是我根本就不是……柯宾的心脏怦怦跳起来,突然萌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退意,不止是因为他是个面对镜头会紧张的人。我真的要戴着这东西拳击他?这绝对会很痛,非常痛……尚提有真正的痛觉吗,还是他只是特别擅长伪装?我能做到吗?无数逃避的方案在他脑中闪过,几乎每一个都关于把尚提在这里杀死,再因为不可能实现而产生一阵崭新的无力。
他使劲地呼吸了几次,感受热气因为口罩的遮挡被返回面部,湿润而滚烫。他的右手,仿佛有自己的思想般,僵硬地伸向了鼠标,自行找到了左侧屏幕上开始录制的红色按钮。
“三。”柯宾低沉地念道。
想想昨天晚上,想想你是怎么出手杀死尚提的……想想看那时候你用的甚至是刀,能够刺穿皮肉,他流了那么多血……
“二。”可是那不一样,那本该是个很快的过程,他本不想让尚提在持续的痛苦中死去……虽然那最终失败了……但是没有人应该这样,那是无法忍受的……
“一。”你没问题的,柯宾……你要折磨的只是一个畜牲,一件物品,恰好会发出人的声音。
鼠标按下,摄像机在几毫秒后亮起红灯。柯宾的脑海升入一片紧张的空白。录制已经开始了。
他转过身看向尚提,后者依然在那里低垂着头,看不出表情。然而就在下一秒,尚提抬起眼睛,那双蓝眼睛就像鹿一样单纯迷茫,又在看见了柯宾后染上恰到好处的迷惑和惊恐。我操,这是个演员。柯宾的腿自动迈开,走进了镜头范围内,他先是看了一眼摄像机,不由自主地抬手把口罩提了提,然后再走到尚提身边,低头看着跪在地上、双手被束缚在头顶上方的脆弱人形。尚提的目光一直战战兢兢地追随着柯宾,随着柯宾逐渐走近,他开始发抖。
“你想做什么?我不认识你……”尚提发着颤说。天啊,他连那种带着恐惧的故作镇定都演出来了。柯宾冷漠地注视着他,但是心脏紧张地跳着,他不能就这么傻站着,必须做点什么……做点能够和尚提展露出的恐惧相匹配的事。他慢慢地蹲下来,让两个人的视线平齐,手指摩挲着指虎尖锐的那端。他会动手的,他必须动手,但是在此之前……
柯宾发现从录制开始以后,他的内心就有一部分泛起蠕动的痒意。现在他主导着镜头下会发生什么了。他静静地深呼吸,尝试屏气凝神。假象也好,自我欺骗也好,他挣扎着抓住那一点掌控着全场的感觉,去修补他的精神里自昨晚以来已经破碎受创的尊严。尚提任你摆布了。可是这是真的么?我可以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可如果他自愈了呢?我可以现在就开门离开。可是……
尚提的声音穿透了他的思绪。“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急切,仿佛是因为柯宾的沉默而感到加倍不安,“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求你了,别伤害我,放我——”
一股新鲜血液随着心跳被泵入柯宾的头脑。他的联想刚进行到尚提用来胁迫自己的事物,尚提表现得越是可怜,越是诱人施暴,他的心中越是有一股无名火在烧。不过,这倒是很好地给柯宾增添了行动的勇气。随着尚提的话音刚落,柯宾猝然伸手捏住前者的半只肩膀,攥紧左拳,左臂的肌肉线条鼓张,猛地抡在尚提的右脸上。
尚提发出疼痛的惨叫,双手在头顶胡乱抓握,脸因为冲击力扭到一边。那里的皮肤上很快浮现出血肿,其中指虎尖端的三个角在他的脸颊上打出深红的凹痕,没有立即恢复。不对,不是这里,尚提说过,我要集中打的是腹部!柯宾的呼吸因为这个想法急促起来。他将尚提的肩膀抓得更死,调整了一下身体和手臂的位置,指虎明显朝向对方柔软、脆弱、不堪一击的腹部。“等——”尚提惊恐地喊道,嗓音听上去像被血沫卡住了,双臂在束缚下有限的范围内拼命地并到一起,然而他的身体没来得及后缩,柯宾将又是一记重拳掏入尚提的肚脐上方,未完的音节立刻被截断为痛得难以呼吸的气音。尚提把身子扎了下去,发出干呕和哽咽混合的声音,尽己所能向后蜷缩,远离柯宾的威胁。金属架发出被晃动的闷响,不过它与地面的连接依然牢固,尚提无处可去。
我操!柯宾咬紧牙关,腹部收缩,手指在指虎上紧了紧,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刚才对着尚提肚子的那下仿佛也打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没有展示出任何虚弱的迹象,至少看上去如此。尚提不会有事的,不要多虑,你已经验证过了……你有怒火,不是吗,柯宾?那就发泄出去,别管其他的想法!无师自通地,他跟随着尚提的动作前倾,用原先抓住尚提肩膀的手箍住他的脸,将它向自己拖拽的同时向上提起,强迫尚提稍微挺直腰身,然后又是带着风的一拳攮进尚提的肚脐右侧。那里有肠子,有肝……柯宾曾经出过车祸,知道脏器受损会发生什么,是什么感觉,虽然那是很久以前……他无法停止继续任何让自己害怕的联想。他箍住脸的动作的确阻止了尚提通过蜷缩避免伤害,但也有个坏处,那就是尚提的面部正对着柯宾,他们的眼神轻易就能接触,任何神态一览无余;尚提痛苦绝望的表情,无论是不是装的,都让柯宾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压力。很快,柯宾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拳砸入尚提的肋骨下方,他发誓他感觉自己抵到了某团坚硬的动脉血管,又或者那其实是骨头。尚提发出尖锐的咳嗽声,随之而来的惨叫蕴含的疼痛之多简直要把柯宾的头皮铲起来。总共三个拳印和九个深红的小凹陷现在分布在尚提的腹部正面,肉眼可见地逐渐淤紫,秀色可餐。只要我把他快点打成内部大出血,快点让他休克,也许我就能快点让这结束……柯宾微微仰头,避开尚提头顶乱抓的双手,强迫焦躁的心思逐渐沉静下来……
他紧了紧右手,制止尚提挣扎的扭动,对着已经发出淤紫的地方再次狠狠地砸过去。尚提的喊声高亢刺耳得像什么被宰杀的动物,震得他耳朵嗡鸣。“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了什么错事?!”尚提破碎地尖叫求饶道,“对不起!求你了,求你停下!”他声音中的抽噎像一柄剑,蓦然刺穿了柯宾用以淡化现实的迷雾,让他停顿了一下,惊惧地发现自己无法继续把手下的人视为沙包或者别的物品。并不是说他感动于这伪装出的忏悔之词——尚提哭了,那不是汗水或者唾液,那是眼泪,鼻涕。液体流淌到柯宾的手掌与尚提的脸接触的缝隙里,湿润指腹和脸颊,握住尚提的脸变得困难了,就像柯宾自己摇摆不定的心神。他此前真的无法想象尚提这种人会哭、会崩溃……其实现在也不太能,他从来没准备好面对这个,虽然他早该预料到的。这情景除了给他带来了隐隐恶毒的胜利感,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恐慌,像一只大手以窒息的力度攥住他的心脏,几乎和失控的感觉相当。尚提哭了——哭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也是装的吗,他感觉到疼了吗?这种疼肯定无法忍受,不,他自己都快忍受不了了!别哭了,烦死了!柯宾感觉自己分裂为了两半,一半属于他的头脑,在万千根针环绕的地狱里尖叫挣扎;另一半属于身体,它忠实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发挥着一个成年人的特长——将违背自己的情感乃至良心的活动继续下去,宛若冷酷无情的机器般继续挥舞着手臂,指虎的尖端深深扎入腹部,碾压着内部柔软的脏器,越来越多的伤害被施于这个被束缚着、脆弱无助的人,那些累加的伤痕毫无愈合的迹象。
金属架簌簌地晃动着。接下来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柯宾已经没有余裕去感知过去了多久。尚提先是放声哭嚎,然后又微弱地哽咽,断断续续地喘气,可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音量变小不是状态好转了,而是痛得没力气了。他潮湿的脸从柯宾手中滑脱,像虾似的蜷缩起来,“哇”地一声向地上呕出带着黑红的食糜,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和哽咽,还从嘴里止不住地淌出棕黄和红粉掺杂的汁液。因为有口罩,柯宾没有立刻闻到强烈的气味,但仅是景象就已经看得他的喉咙忍不住收缩,险些跟着弯下腰把中午吃的披萨吐干净,但余光中镜头闪烁的红灯让他拼命忍住了。他下意识地收回手,向后挪了一点,避免那些物质溅到自己身上。
他等待尚提停止呕吐,然后他或许还可以继续。但是他没有等到。眼见那些汁液的流淌减慢,但是却愈发红黑粘稠,甚至与碎肉有几分相似,咳嗽声也微弱下去,柯宾的恐惧膨胀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地步。他浑身冷汗,肌肉紧绷,心脏疯狂地跳跃,胃部翻腾得难受……为什么不愈合?为什么还不愈合?愈合是受限制的吗?他从来没见过尚提如此衰弱无助的模样,更难以置信这出自他自己之手,就好像真的有个无辜的人,看上去甚至像学生,被自己无可原谅地拖入绵长的痛苦里……他那么多次地尝试习惯它,去麻木自己,可是每个尝试都惨败了。他受不了,他就是受不了。过去多久了?已经够久了吧?为什么尚提不设定一个安全词?这是否在他的预期内?求你了,别在我眼前把内脏呕出来,我不想看见!
柯宾急促地呼吸,口罩被气流吹得鼓起来,碎发飘飞。随着所有的感觉积累,膨胀到越过了一个界限,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也无法再保持冷酷的执行者的姿态。他只觉得脑海中响起一声虚幻的尖叫,身体已然本能地冲过去跪在尚提面前,伸出右手和仍然戴着指虎的左手,小心翼翼、就像对待易碎品似的捧起尚提的脸,那副汗泪交织的痛苦面容。“尚提!”他慌张地低吼道,发抖的手拨开那些汗津津的碎发,“尚提,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停下?!”
没有回应。尚提看上去依然被困在疼痛的牢笼里,他的嘴边挂着淡棕色的粘液,眉眼痛苦地扭曲着,嘶哑地抽泣,但是气息正在减弱。他半睁的眼睛或许微弱地动了一下,但柯宾无法确认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尚提。”他又呼唤了一遍,声音平静了些许,但是不知道该继续说点什么,而是用哆嗦的拇指抹去尚提眼角的泪痕,仿佛想用这些许温柔补偿他所犯下的暴力。好几秒过去了,尚提还是没有给他回应。这下可好了,柯宾,这下可好了……这就是你的成果,你真的做出了这种事。这样下去,他活不成的,救护车来之前他就会停止呼吸。柯宾无力地垂下头,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肩膀垮下去。你的愈合去哪了,尚提?你真的会自愈吗?这是梦吗?难道我真的是个变态,为了心安理得地折磨一个无辜的青年,臆想出了被胁迫的情节?
“——为什么停手了?”
那声音中的缺乏虚弱让柯宾猛地抬起头,他榛色的眼睛与尚提的对视,眼神近乎仓皇。尚提脸的位置比他低,但柯宾却在那眼神里品到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那张精致的脸上还沾着汗,泪,唾液,黏液,但不再痛苦,也不再绝望。柯宾看到了熟悉的一幕:尚提右脸上的血肿飞快地消退,光洁如初。生命力再度回到那双冷漠的双眸里,否定了柯宾为了战胜内疚做出的所有说服自己的努力。当然了,尚提是不会死的……他还活着,只不过不能在镜头下自愈,否则那就穿帮了。柯宾感到力气一点点抽离自己。淡淡的血腥和酸味迟来地钻入鼻尖,他的思考变得阻滞,他真的分不清……这究竟是救赎,还是地狱?
尚提转了转头,把自己的脸从柯宾手里解脱出来。柯宾软软地将手放下。“为什么停手了?”尚提又问了一遍,那语气仿佛真有些责怪,却更加像谆谆诱导:“刚才我的状态是一个临界点,你应该做的是继续推进,在崩溃上叠加崩溃,添加更多的张力。你为什么退缩了?”
柯宾脱力地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张了张嘴,卡了好一会儿:“你的表演太真实了。我以为……你已经……”
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尚提的腹部平整白净,没有任何凹陷和淤黑残留。他发现自己对此已经没有任何惊讶的情绪了。
“我是不会死的——或许我们见面那晚发生的事,被你说服自己觉得那是场梦,不过现在你应该更相信这一点了。”
“你……你……能感觉到疼吗?”
“我可以。但那只是一种感知,并不会支配我。”尚提平静地说,“作为新手,你做的不错。去把录制关上吧。”
柯宾坐在那里没有动,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尚提。虽然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这个人在受到了如此伤害之后依然活着,依然和自己谈笑风生。这违背自然规律,违背常理,彻底冲击和混淆了他的情感,不知该把它们置于何处,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柯宾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实在消化不了,永远消化不了。他用左手捂住半边脸,感觉内心的某个角落正在缓慢崩塌。
“我做不到这个。”他放下手,无比疲倦地喃喃道,“放过我吧。我真的……真的不能继续了。”
“可以。不过你要考虑清楚下场。”尚提不紧不慢道。
柯宾很清楚下场是什么。他看向尚提的眼睛,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同情,只有无所谓的戏谑。很明显,在这个怪物面前,他的示弱不会换来慈悲,反而更接近于无言的羞辱。
他沉默了半晌。“你自己能从这个绑带里出来吗?”他突然问。
“轻而易举。不过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不是有你在么?”尚提轻描淡写地说,把头向电脑的方向抬了抬,“行了,收起你变态的念头,去把录制关上。等一下我们要换成直播了,有不少东西要和你交代。”
深入骨髓的疲惫。柯宾不想和尚提争辩,他真的开始考虑如果只是为了不被逮捕,遭受这一切是否值得,但这个想法又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他不想面对牢狱之灾,更不想流亡,目前的情况不至于把他压垮……暂时地。他呻吟了一声,把口罩拉下来,抹去冷汗,挪动起双臂和腿脚,把剩余的力气强行挤入它们,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他走到电脑旁边,摘下指虎,鼠标挪到停止按钮上按下,顺带瞟了眼总录制时长:八分钟。不算他刚才和尚提的对话,有效的视频内容大概是七分钟,但那七分钟仿佛比他一辈子还长。
看着屏幕上跳出的导出进度条,柯宾竟突然有些羞愧,他败下阵来的速度那么快,不仅不是他预期里助手应有的样子,还显得他那么懦弱无能。他刚才究竟是怎么想的,那么心软和冲动?尚提是不会死的,他早就亲身验证过了,他这样和娃娃在地上摔坏就放声大哭的小女孩有什么区别?他不喜欢娃娃也不喜欢小孩。再退一步讲,他想要的不就是把尚提打死么?
“先别走,等它导出完,关上录制软件。”尚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然后你会看见底下的任务栏有个没有图标的页面,那个就是我们直播要用的,我已经把其他地方调试好了,不过你需要再设置一个三十分钟的限时。认得字吧?不需要我过去教你找吧?”
柯宾操作着屏幕,对尚提堪称嘲讽的语气充耳不闻。他点开空白的图标,浏览设计粗糙的黑色界面,注意到另一件事:“直播只持续三十分钟?”
“嗯,这是为了你脆弱的身心着想,主题单一,时长较短。直播的品质还是需要保证的,不能再发生一次刚才录制结尾那样的事……但这不是常态,以后就没有这样宽容的待遇了。它限时到时间以后不会给你提醒,所以我建议你等下用旁边的电子闹钟人工设一个。”
柯宾没回话,设置好限时,扫视桌面,把方形的电子闹钟从角落里提出来,脑子里却在想着其他的。尚提的这番话说得柯宾的心里发痒,很想试试毁掉尚提的直播作为报复。他能做什么呢?直播一开始就摔门离开?呃,那大概会让尚提觉得他违约然后报警……还有什么?穿着万字旗走进镜头?这种丧失人性的平台有这方面的审核限制吗?
“别发呆了,闹钟不用现在设,你过来,我还有很多事要讲。三点整就到开播的时间了。”尚提催促道,“把我身下的脏地毯换一张,再帮我把脸擦干净,如果你自己身上弄脏了也清理一下。去我卧室的卫生间,那有毛巾。”
柯宾木讷地走过去,弯腰配合尚提抽出地毯,把它对折,不让那团黑红掉到地面上。他盯着尚提仍被束缚着的双手,那家伙看上去倒是惬意得很。“所以我现在成仆人了?”
“这就是助手应该做的。”
“……这个丢到哪?”
“卫生间的洗衣篮,或者地下室的洗衣房,如果你愿意多走几步。新地毯在储物室。”
柯宾懒得下楼。他双手提着地毯走进隔壁的卫生间,把它塞进洗衣篮里,又随便从架子上拿起一条毛巾,草率地涮上冰水。他正要离开,又听到尚提隔着两道墙喊“把水拧干净,别滴在地上!”,于是暗自咒骂着把毛巾的水拧干。回到尚提处,他蹲下来,也不管尚提是不是舒服,粗暴地把毛巾按到对方脸上使劲擦起来,那架势就像在把尚提活活闷死。
尚提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好像他根本不会感到不适,除了在录制和直播时。“等一下直播的时候,嗯——”毛巾蹭过他的嘴巴,“右侧的屏幕上会显示观众的实时评论,也就是弹幕。我不要求你对它们做出任何口头回应,但是,呃——”毛巾再一次擦过他的口鼻,他甩了甩头,“你要特别注意那些醒目的白色气泡,那是超级留言,观众付费提出的要求。我向来明码标价,或者至少商品是很明确的,所以在这场直播里,你不用理会除了让你继续用拳头揍我以外的留言,虽然我希望你学会临场发挥,但步子不能迈那么大……那些不看房规的付费要求,我就当他们给我送钱了。”
任性自大。柯宾把毛巾叠起来,擦拭尚提的鬓角时,如此想道。看他这幅态度,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安排了,居然会有观众愿意继续看他的直播?不过,这倒是符合他表现出来的一贯性格。“这是你的主业吗?”他问道。
“并不,我说了我不想花大部分时间在这个上。”尚提把头歪过去方便柯宾清理,看上去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之前出拳的动作很精彩,但直播时可不能像那样过度紧张,观众还没提要求,你就发疯一样对我拳打脚踢。记住,表现得自然,克制,如果可以的话,残忍,或者至少继续板着你那张好像家里有人去世的脸。所有在我身上施加的伤害都是有价的,需要付费的,这和录制完全不同。”
伤害作为商品。柯宾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毛巾叠得更小。“变态混蛋。你和你的观众都是。”
“小心点,你这样我会认为你做不下去这个工作,后果你懂的。”
柯宾闭嘴了。清理完毕,他把毛巾随意丢到某台盖着防尘布的设备上,匆匆地从全是纸箱的房间搬来了新的地毯,铺在尚提身下。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尚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提着如何在直播中表现更好的建议,他的脸因为冷水刺激以及并不温柔的擦拭而微微发红,显得他更加脆弱无助了。搞定所有事之后,柯宾瞥了一眼地上的人,看见电子闹钟上的数字接近预定时间,不情愿地把口罩重新拉起,遮住口鼻,关紧房门,走到电脑前,花了些时间找到开始直播的按键。
柯宾慢慢地把指虎戴回左手,拾起电子闹钟设置定时。或许他应该多一些抵触的,但是他发现经历了刚才那么一遭,他暂时的确很难唤起特别强烈的情绪,毕竟尚提又不会死,他的担忧实在是可笑。而且他真的太累了,精神上的累,连即将面对直播镜头的紧张都无力撑起。无论他将会表现的如何,既然尚提觉得他能做,那就这样吧。至于施虐本身造成的心理压力……他不愿意去多想它,满心都是对半个小时后结束工作的憧憬,至少现在是如此。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能给柯宾带来最多的安慰,那就是时间的流逝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三,二,一。”他干巴巴地念道,鼠标按下开始直播的按钮,心中平静无波。他后退了几步,盯着预览画面中的尚提,才发现这个直播软件在开始后自带三秒钟计时,只好站在原地等了一阵,直到右侧原本黑着的屏幕上闪现出数行白字,吸引了他的视线。
它的字体大小相对屏幕显得略大,但柯宾很快意识到这是为了在他退到镜头范围内时也可以看清楚。一些用户名,冒号,后面跟着弹幕内容。
哟
全新的号?
下午好
这些变态在对他说话。抛开他即将要做的事不谈,柯宾心中浮现出一股奇妙的感受。这……的确是新奇的体验。实时的画面,跨越空间的距离,一群他永远不会与之打交道的人。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加陌生的压力,一种无形的眼睛充斥空中、规范着他的行为的压力。他该上台了。
他深吸气,后退几步进入镜头内,试图收敛所有使他看起来软弱的情绪。付费的虐待,是吧?他摩挲着指虎,发现上面有些暗色的痕迹,刚才他忙着处理自身的情绪,没有注意到,原来录制时它刺破了尚提的皮肤么?他慢慢地踱到尚提身边,发现后者再次假装出熟悉的受害者形象,惊惶的眼睛追随着他的接近,就好像……就好像这不是直播似的。别被骗了,柯宾。柯宾忍不住又抬起眼看向屏幕,弹幕的流动似乎比他想象中慢。
性感性感性感
哟,新的助手?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来取材的
穿的太多了
“你想做什么?我不认识你……”熟悉的台词。尚提是故意这样说的吗,好让他保持冷静,不再反应过度?柯宾静静地呼气,单腿蹲下,伸出手抚摸尚提的单侧脸颊,拇指随意地抹过嫩肉,就像在考察沙袋的手感。他试图找到残忍是什么感觉。尚提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又似乎因他的气势而战战兢兢,不敢乱动。“我没有什么好给你的,求你了,别……”好吧,这倒是新的了。柯宾收回手,低头慢条斯理地正了正指虎。现在还没有超级留言……如果一直都没有呢,你会难堪吗,尚提?
终于让我找到了
ffffff
只有剧情?
drowner?
准备撸
【超级留言:打他的后腰】
尚提描述中的白色气泡出现,它的边角写着这条留言背后支付的金额,使用的是陌生的货币单位。不是他想象中的腹部,不过……好吧,他能做到这个。柯宾收回视线,直起身,绕到尚提背后,压下心中涌出的抗拒。他被视线和尚提捆绑到了一条战船上,他没有退路了,这半个小时里没有。
柯宾试图抑制他自己发散的联想,但再次失败了。肾脏破裂。在他重新蹲下时,那些想法在他的脑中转着圈,发着酵。尚提表现得十分惊恐,不停地从两侧转头去看柯宾,直到柯宾的右手穿过腋下,自前方扼住了他的脖子。固定好目标,或者说沙袋,柯宾伸展左臂,找到熟悉的发力方式,牙齿无声地咬紧——没事的,尚提说了自己不受疼痛影响,他也完全可以自愈,再犹豫,你简直就不是个男人!
一记闷响,一声尖锐的惨叫,就像踩中岩浆的小动物。不远处屏幕上的收音条窜上新高,麻痒在柯宾后腰的同一个位置短暂扩散开。他吞了口唾沫,右小臂发力,贴在尚提的胸膛上收紧,阻止他向前弓背太多。那条留言没有说打几次,但是柯宾感觉只这一拳未免不太厚道……操,你在为这帮变态的观感考虑吗,柯宾?他的脸几乎要贴到尚提的后颈上,眼睛没有聚焦于任何事物,亦没有松开钳制,手臂自行动了起来,第二次将拳头掼进尚提的后腰。随着指虎碾进僵硬的肌肉,满含痛苦的惨叫宛如一把刀刺入鼓膜,柯宾感到熟悉的冷意侵袭五脏六腑,但是相比不久前的录制,似乎还可以承受。
兄弟戴着口罩是哑巴
力度不错!
是我记错了还是他被谋杀过,复活了?
学习中
【超级留言:骂他婊子】
叫得好好听
正在撸
哪个是drowner
【超级留言:打他的胃,一直到他吐血】
即使以柯宾接近麻木的心境,他也感到一阵反胃,不是因为尚提背上新鲜的青红,而是那些留言中伤害他人理所当然的态度。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就不会做这种事,说出这种话,柯宾想道。骂他婊子?让我开口?还是算了吧,尚提似乎说过这是能忽略的内容……打到吐血,这听上去是个包含相当多次动作的要求,但是你的付费数额怎么比骂人的那条都低?我该全数实现吗?柯宾发现,强迫自己以务实的态度思考当下的工作可以有效转移注意力。他松开尚提,抓住金属架帮助自己站起来,重新绕到尚提的面前。接下来是他相对熟悉的领域了。
他限制住尚提的行动,挥舞起拳头,青年痛苦的阻止和哭喊像黄油加热化开在他的感知里,精神逐渐升入一种奇怪的状态中。情绪依然在他的脑海深处搅动着,不过这和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体,甚至他处理感官的那部分思维都毫无关联,暴露在镜头下和隐藏在头脑里的部分泾渭分明。他清醒地看着自己表演出这幅暴力的样子,气味和光芒被隔绝在良知之外。陆陆续续地,又有更多超级留言出现,节奏不缓不急,柯宾差不多刚好能够应付。他没法记得气泡里具体写了什么,但他的身体读懂了,记住了,并且为之行动,他记得的就只有自己的每一次行动,没有多少紧张。他没有空看时间,只是沉浸在这片让人既麻木又战栗的血腥迷雾里……如果说七分钟就是他的一辈子,那么已经过去的时间比他的两辈子都长……长到他几乎觉得自己真的是镜头下的主宰,阴影中无所不能的罪犯……可是,主导直播场面或许给了他表象上的控制感,却也仿佛让他暴露在更加赤裸和恶毒的东西下面,在这里,没有事物庇护他,没有借口给他找。这感觉,这感觉就像他真的在贩卖他人的痛苦,这分明是极不道德的,就算那个人是尚提。这无关别人,主要关于柯宾自己的感受。……但是不应该是这样,贩卖痛苦的人明明就是尚提自己,他一个助手是在想些什么!?柯宾下一拳的力度倏然加重,“噗”地陷进伤痕累累的腹部,尚提发出嘶哑的呻吟,眼泪和血沫混在一起流进锁骨,喉头滚动。那模样让柯宾感到熟悉,于是他条件反射地向后退开些许。
撕心裂肺的呕声——尚提弓下背,鲜红混着米黄的糜烂物质掉落到地毯上,又伴着咳嗽喷出来一些相近颜色的零碎,它们相比之下颜色更深。他的肚子是一片让人不忍直视的调色盘,充斥着红黑紫黄四种颜色,手和脚踝都以古怪的角度悬在半空或是搁在地上,肿胀且扭曲,已经折了。就算早有心理准备,柯宾还是忍不住用力吞咽,胃部难受地抽搐。尚提没事的……尚提没事的,没事的,沙袋只是在吐沙子……闹钟还没响,想想做点什么让这些继续下去。他挪开目光,环顾了一圈,将原先用来擦脸的毛巾从旁边拿起来。它摸上去依然冰冷湿润。柯宾走到尚提的背后,向前挥出毛巾,绕过尚提的嘴,然后向自己死死地拉紧,略微笨拙地打上两层结。尚提因此吃进去了满嘴碎发,扭头“呜呜”地哽咽、咳嗽和吞咽着,以免那些上涌的碎块从鼻子里喷出来。什么都没有改善,但尚提的动静因此小了很多,柯宾可以安全地继续了。
还在呼吸真厉害啊
射了!
有点单调
我操
大胆,偶像级,电影级
怎么还是不说话
【超级留言:至少打断两根肋骨】
……
柯宾感觉自己蜷缩在一具频繁运动的人形皮囊里。在梦境似的想象中,尚提是一盆新鲜的葡萄,柯宾是站在它上方的手或脚,欢快地捶打,挤压,好让葡萄彻底搅烂,葡萄汁流淌出来,供人开怀畅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尚提含混的哭泣和呕吐声减弱了,浑身无力得像一个布娃娃……不过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沙袋,沙袋是不会说话的……直到……
滴滴,滴滴。闹铃急促的响声是一条绳索,疾速地将越潜越深的柯宾拉回水面之上。那个瞬间,柯宾有种心脏快要爆炸的错觉。他已经浑身布满冷汗,T恤上到处有洇湿的深色痕迹。他呆坐了好一会儿,刺鼻的味道充斥鼻腔,然后缓缓地回头看向屏幕,那里的弹幕已经凝滞,仿佛被冻结了时间。直播软件也跳出了结束弹窗。
真的没有人在观看了。
他颤抖着出一口气,许久才找回身处现实的踏实感,找回了自我意识。好了,今天的工作结束了……该让事情回到正轨了。
“尚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轻柔地呼唤,“尚提,直播结束了。”
电子闹钟的铃响冰冷而刻板地回荡在空气中。柯宾把手伸到看上去失去意识的人的脑后,解开系在一起的毛巾。毛巾依然冰冷潮湿,某些部分还带着尚提的体温,原本堵住他嘴巴的地方沾满红色的褐色的物质。他把毛巾丢到旁边,摇了摇尚提的肩膀,试图唤醒对方。
没有反应。那张布满瘀伤和凹陷的肋骨上连起伏都没有。
柯宾耐心地等待着。十秒。三十秒。一分钟。三分钟。闹钟的响声因无人关闭,自行停止。随着寂静越拉越长,那种熟悉的、对错误无法挽回的惧怕,伴着所有被压抑的感受和情绪,再次如海啸般袭来,但是已有经验的柯宾及时稳住了心神,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在尚提这里遭受太多打击造成的心理阴影。不要愤怒,不要崩溃,过往已经证明这些是没用的,是会被羞辱的。尚提总是会恢复,会活下来的。
“尚提。”柯宾又说了一遍,声音更轻了。他伸出手,把尚提歪斜的头捧在手里摆正,丝毫没去管自己的手掌是否被弄脏。
直播结束了,你快恢复啊,快恢复啊……他无力地在心中恳求着,轻轻晃动着尚提的脑袋,那金色的头发簌簌扫过他的手,有些发痒。求你了,尚提。已经过去多久了……为什么不愈合?他重复着熟悉的问题,绝望的阴云笼罩在他心头,越聚越沉重。
也许越严重的伤就需要越久的时间恢复……但是这么久了,为什么一点变化都没有?也许自愈是有限制的,超过一个程度就无法回头……但那不就意味着尚提已经死了?被他活生生地打死,折磨致死……该死,不行,这太可怕了,不要犯傻了,柯宾!你见证的还不够多吗,尚提是不会死的!要么是自愈是有条件的,需要时间的,要么就是……
要么就是,尚提故意不让自己现在就自愈,他就是想折磨柯宾,就是想看他受罪……
他承受了这么多。他做了那么多。他已经一个人为此做了那么多!他为什么还这么软弱?到底要他怎么办啊!?望着那张固执地缺乏着生气的脸,柯宾的手捏得更紧,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他眨了眨眼,霍然发现自己眼中竟已盈满泪水,摇摇欲坠地打着转。
“操!”他低声咒骂道,那声音破碎而充满鼻音。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姿态的突然改变而短暂地眼前发黑,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地抹了把眼睛,再将指虎从手指上捋下来奋力一摔,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出房间,落荒而逃。
他重重踩楼梯的脚步声逐渐减弱。过了许久,尚提缓慢地睁开眼睛,回望大开的房门,眼里充满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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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Edited Wed 24 Sep 2025 10:4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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