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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梅希无差】鲸落记录

Summary:

一个以爱梅特赛尔克亲自书信,卸任希斯拉德局长职务为开头的悬疑故事。
*希梅希CP向/古代人群像/原作向IF

Chapter 1: 序章

Chapter Text

附件:关于希斯拉德不适任创造管理局局长的报告

作为希斯拉德的挚友,最了解希斯拉德的人之一,通过近期的观察考察,我必须抱着对星球和朋友负责任的态度提出,希斯拉德已不再适任创造管理局局长的职务,在此提议对希斯拉德卸任处置。

第三席 爱梅特赛尔克

 

在古代不存在“辞退”或是“解雇”这一说,但“被卸任”同样算是一件稀奇事。最近送来管理局的概念无论是数量还是频率都高了不少,创造管理局也不得不加班加点地工作,好在大家对此都没有怨言,而那个晚上希斯拉德就正在处理众多概念里比较奇怪的一个——一个具有装饰性外观的照明工具,整体外观拟照鲨鱼的形状,将光以太发射装置放在其张开的口中,由背部的鳍状把手达成类似于“手提探照灯”的效果,但由于牙齿装饰物的缘故不如已有的概念明亮。近期送来的大多都是流程更复杂的生物概念,这类物品概念便被拖到每天的最后再交由局长敲定。希斯拉德不知道这项概念是怎么通过初审的,无论从重复性和效果上都不如同类的其它概念,也没有附上任何有益于星球的说明,他批上了一个不予通过。

与此同时,希斯拉德的卸任通知由爱梅特赛尔克的使魔送来。那只鲸头鹳停在局长办公室一侧在正正方方的建筑外墙上突出了一小节的小阳台的扶手上——这是希斯拉德以前特意改造的,为了更好地眺望亚马乌罗提的景色,但他很久都没有去过那儿了。

对于信使这类核心需求在灵活性和传递距离上的使魔来说,鲸头鹳这种体型又大飞行距离又短的生物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希斯拉德看着那团熟悉的以太颜色,疑惑一向严谨追求效率的爱梅特赛尔克为什么会选择它作为使魔,只是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摆在面前。在希斯拉德翻开卸任通知函的时候,他虽然看见落款是拉哈布雷亚,但由爱梅特赛尔克的使魔送来,就足以证明一些事情。

创造管理局的下一任局长明天就会直接接手他的工作。他将剩下的几个概念申请扫过去——管理局的基层员工基本已经能对概念进行正确的前期筛选,因此他不用太多费心神就飞快地批上了通过。最后,他挥挥手将那个突兀的小阳台用创造魔法变回了原样,永远地离开了创造管理局。

Chapter 2: 感染

Chapter Text

附件:阿谢姆席的辞呈

本人自认无能再担任阿谢姆席,在此提出辞去十四人委员会的职务。

 

这恐怕是永生的人类所度过的最颠簸和漫长的一个冬天。

3个月前,末日降临到了亚伊太利斯,佐迪亚克作为救世方案被创造出来,其代价是牺牲一半的人类。末日过后的环境被严重破坏,甚至不再适宜生存,为了使星球恢复生机,人类不得不再次牺牲其中的一半。至此,星球的原住民仅存四分之一,调停者艾里迪布斯作为核心被献祭,后继者尚未选出,十四人委员会……不,应该说十三人、或者十二人直至今日才勉强将一切打点完毕,而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阿谢姆走在刚刚修缮好的亚马乌罗提街道上。路边的行道树还在栽种,光秃秃的树枝上刚刚冒出枝叶,路边的人说这是哈尔玛鲁特3个月以来第一次短休时在概念里挑选的最临近开花的一种。据说末日里最让人不敢相信的奇迹是90%以上的概念都保存完好,人类智慧的最高结晶,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创造管理局的积极抢救。末日来临之际,创造管理局局长希斯拉德通过观察以太流动比普通人更快速地察觉到了异常,迅速指挥人手连夜将概念水晶转移至安全处,包括存放在阿尼德罗内的那些上万年积累下来过于庞大的部分,连战斗力稍弱的本人都不顾危险地亲自出马,还因下属不慎创造出怪物而负了伤……有创造管理局的员工说,从没见过局长这么认真负责的样子。

后来,希斯拉德参与了献祭。

那时委员会正为末日的事焦头烂额,每个人都承受着工作和精神的双重压力。有的人出征施以保护,有的人日以继夜地研讨末日的根源……阿谢姆作为走得最远时间最长的那个,对亚马乌罗提的一切现状都不甚了解。创造魔法失控的当下,使魔不是被创造成怪物,就是在路上被怪物攻击到回归以太,就算是挚友的一分一毫也难以传到他的耳朵里。直到他被通知回去——那还是拉哈布雷亚调用了一个古老的概念,通过地脉的信号对他发出通知,他才得知创造佐迪亚克的残酷决议,更荒谬的是十二人一致同意,调停者也站在那一边,叫他回来仿佛只是告知,他怎么可能接受?

所以他选择了离开。就在阿谢姆把辞呈递上去的那天,爱梅特赛尔克抓住他,和他大吵了一架,并把希斯拉德在末日期间作出的努力告诉了他。佐迪亚克的计划迅速推进,他没能在献祭进行前找到别的方法,更没能狠心去看献祭仪式。但只要他还在亚伊太利斯,总有一天会知道他的挚友之一已经离开的事实。

只不过这一天到来时,距离佐迪亚克被创造出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冬天。

阿谢姆无比遗憾,同时也感到唏嘘。虽然末日后关于希斯拉德的一切都由别人转述,而自己对他与其说是知根知底,不如说是几乎不了解——希斯拉德是个过于深邃,让大部分人都读不透的人,就连他的发小爱梅特赛尔克都没有十足的信心能猜出他的决定或者下一步行动。正因如此,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留下来,留在爱梅特赛尔克身边,继续维护创造管理局的秩序之时,谁也没猜到希斯拉德竟会为了星球行如此大义,保护概念、拼命战斗,以至最终献祭。

这样的案例比比皆是:公认无私的星球奉献者选择留下,无人知晓的什么人却选择牺牲,有的因为立场,有的因为胆怯……果然人与人之间总有隔阂,在真正的危机来临之前,没人能读透他人的心思。

然而,如今危机解除,人类却又要面临是否打破隔阂的抉择——与某几个大人物之间、亲朋好友之间、还有……所有人之间。

阿谢姆路过人民辩论馆。辩论馆门口悬挂着今日的议题:是否应当用星球复苏后孕育的新生命换回献祭的同胞?牌子上已经微微落灰,看起来至少有几天没换过了。这并不是一个娱乐性质的议题,激烈的争论声连刚修好的大门都关不住。阿谢姆推开辩论馆的门,几个辩论厅里传出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大殿里。他听出其中越来越高的那个声音是爱梅特赛尔克,随后转头去询问门口的接待员——阿谢姆戴着白色的面具,兜帽将他的头发遮得严严实实,也将他的身份严严实实地保密起来。

接待员正把精力放在聆听爱梅特赛尔克的辩论上。因此他也只是告诉这个一如任何人的新旁听者,自从艾里迪布斯的席位空缺,十四人委员会的辩论也被搬到了辩论馆,由人民评审这一靠量实现公平的主体进行评议。阿谢姆想特弥斯确实是千载难逢的白袍适任者,失去他对星球来说是尤其可惜的,更别说事情落得这般田地。那么事实已经摆在这里:此时此刻的每一个字眼,都将被作为星球历史上最重要的辩论记录,存放进未来重新修缮后的阿尼德罗之中。这是对星球上每一个人的命运的决议。

 

 

辩论记录:是否应当用星球复苏后孕育的新生命换回献祭的同胞?

拉哈布雷亚:根据昨日的大众意见,依旧是支持方居多。

……

 

若不是星球上的人只剩下了原来的四分之一,这里恐怕绝不会再有哪怕一个人的空隙了吧。

为了保证委员会成员可以最大限度地像原来一样心无旁骛地讨论事务,辩论厅被更改成了类似戏剧舞台般的样式,委员会成员的座位被按照十四席大堂的排布依次环绕着摆放在舞台上,颇有一种“行星命运的舞台”的论调。阿谢姆在观众席的黑暗里遁走,像远离尘世的幽灵一般跻身进众多的黑袍之间。他的脚尖几乎挤尽地板的最后一丝空隙,也执着于要站到正对着辩论席的位置,只为了让爱梅特赛尔克的那双眼睛有可能能够看见。就在他站定的同一刻,爱梅特赛尔克兀地怒声,前倾的身体、撑着座席的双手显然正在克制站起来的冲动,而阿谢姆也在那尖刻的指责声中皱起了眉头。

……

爱梅特赛尔克:够了!我本来不想再强调一遍,但要不是你擅自隐瞒,本来经历丧失之痛的人不应该如此之多!现在的支持者中有至少一半本不应该被悲痛强迫到这种地步,以至于在末日安定后依旧支持这样违背冥界本身的规则的选择……

拉哈布雷亚:爱梅特赛尔克,请你谨记此次的议题。自从我坦白事实,你就总是偏离议题讨论我的过错。

爱梅特赛尔克:这本来就不能被无视,如果不是你隐瞒了佐迪亚克仅用肉体作为燃料而保留了灵魂的真相,至少有一半的人都不必牺牲,也不会有今天将他们换回的议题了!

拉哈布雷亚:所以你是要说,你更希望献祭的牺牲者连灵魂都被燃烧殆尽,连星球循环都无法回归吗?既然你有自信批评我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你身为冥界的负责人,就应该在这里让所有人都知道灵魂不回归冥界重新转生会去哪里,然后由大众做出选择,而不是在这里肆意地宣泄你的个人情绪!

……

 

一周以前,末日产生的大部分影响终于在委员会的努力下基本恢复。人们本应重得了使用创造魔法的能力,却再提不起精神拾起改进星球的那份热情。一方面,创造魔法失控带来的恐怖后果成了一部分人挥之不去的心魔,这些人自我封闭了创造魔法的使用,仅仅满足自己极少量的必需而苟活;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那就是至亲的离去。在末日降临之前,人们从未直面过真正的“死亡”,回归星球是一种自愿且无痛的安乐,但末日是残酷的、强迫性质的。对遭遇末日的许多人来说,上一秒他们的家人或是恋人还在身边鼓励自己,下一秒就倒在地上没了气息,更有甚者的至亲是被自己创造出的怪物亲手杀死,之后到来的便是半数乃至大半数人的牺牲。离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接踵而来,所以当一切终于回归平静,许多人怀抱着他们亲友未尽的事业与理想,精神已经遭受重创。偶而有人能够接下接力棒代替逝去之人走下去,但更多的人则是被困在无尽的遗憾与愧疚里,以至于催眠自己是觉悟尚浅而躲在勇敢者背后的胆小鬼……

那段时间里,回归星球的申请在爱梅特赛尔克的办公室里堆成了山,而他自己不仅尚困在繁重的恢复工作中无暇顾及,作为同样失去挚友之人,他也还没有从中走出来,更别提若是这些回归申请全都批准,难以想象还能有多少人能够留下来重建星球。就在这时,拉哈布雷亚突然宣布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阻止末日仅仅消耗了献祭者的肉体,灵魂还被保留在佐迪亚克体内,只要有足够的以太用于替换,仍有重新解放的可能。

在末日那种紧急的情况下,佐迪亚克的概念术式仅仅经过了最简单快速的审查,主要集中在确保其能行使权能便投入使用,而出于对议长的信任,更是没人重新核对过拉哈布雷亚计算以太的具体公式。最终拉哈布雷亚作为佐迪亚克的总概念设计师成了独裁者,在同时使用灵魂和肉体以太和牺牲两倍的人保留灵魂之间擅自选择了后者。他给出的理由很多,诸如“保证星球原有的循环”、“保全人类回归的权利”、“令大家有契机重振精神”、“维持佐迪亚克的形态以防意外”之类,每一个都不无道理,却又存在难以或可以言喻的漏洞。不得不承认,拉哈布雷亚在位如此之长的时光,他深谙人性并非如表面所见这般简单,也确然猜中了当下的情况,但……

……总觉得擅自到让人不快。

阿谢姆的耳中充斥着爱梅特赛尔克此刻的愤怒。他想,过去就是如此,两个强势且执拗的人在一个议题上进行着各自独断且长久的对峙,而今天更甚,至于原因,阿谢姆和在座的众人皆知。

以往会有艾里迪布斯出面调和,但大众是沉默的。

“很抱歉打断一下!”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如此重要的场合,来者必然是为某些十分紧急的事宜。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布料摩擦声、讨论声,骚动尚未平息、少数人还未来得及将视线转移之时,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外的光芒里走进昏暗的辩论厅,一袭白袍也从隐匿中变得显眼。

有人发出了惊讶且尖锐的抽气声。拉哈布雷亚和爱梅特赛尔克同时站了起来。

“艾里迪布斯?”

阿谢姆看到爱梅特赛尔克面具后的眼神往自己这处瞥了一下。他确信爱梅特赛尔克已经看见了自己——用确认艾里迪布斯时启动的魂视。在看向两人的同时,爱梅特赛尔克的眉头也深深皱了起来,比刚才与拉哈布雷亚争吵时拧得更甚,几乎要将他的五官带得向眉心的黑洞坍缩下去。

那袭白袍如行尸走肉般安稳到诡谲地走上舞台。

“各位,我回来了。”

“为了履行指引大家的职责……”

 

……

拉哈布雷亚:……今天的辩论到此中止,确认调停者的状态后再开。

(记录完)

 

“……是你把艾里迪布斯带回来的?”

爱梅特赛尔克从台上走下来。他紧皱着眉头,发问的语气不甚友好。他知道自己在确认艾里迪布斯的状态这件事上是不可或缺的,现在站在这里与叛徒“闲聊”是一种对职责的忽视,但他更加明白的是,既然这个自说自话离席的混蛋在这种时刻出现在这样“显眼”的地方、用这样平静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必然是有什么隐情要告知。

不过这并非爱梅特赛尔克在会议结束后没有跟随委员会的其他成员离开的全部原因,不然他也不会毫无遮掩地径直走过去,暴露阿谢姆在这里的事实,不如说反倒更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别的什么人来“审判”这个无理取闹的前委员会成员。但很可惜,有人在意突然回归的调停者,有人在期望重见亲友,有人焦虑委员会的最终决议,随便什么,只是没有人的心思放在第三席正在找谁交谈上。

阿谢姆点头:“是的。你……”

“从哪里?为什么?”

面对眼前这个傲慢地消失了3个月并逃避了所有事的家伙,爱梅特赛尔克光是克制住愤怒就已经相当困难,因此他对从阿谢姆身上获取有用的情报以外的任何事都毫无兴趣。但阿谢姆显然不这么想。尽管从抿唇的动作能看出阿谢姆的心虚,但他似乎并不怵于将问题的答案作为和旧友多说几句的筹码:“对于第三次献祭换回灵魂这件事,你站在哪一边?”

爱梅特赛尔克眯了眯眼。一阵沉默过后,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别处:“你已经不是委员会的成员了,我没有义务告知你。”

“但是现在所有人都参与委员会的决议不是吗?”

“调停者已经回来了。只要确认他能够正常履行职责,委员会就会回归原本的运作方式。请你配合委员会的工作。”

爱梅特赛尔克的语气已经生硬到近乎威胁。即便十四人委员会确然是星球的最高理事机构,但哪怕是议长也从未对任何人这样要求过。阿谢姆确信爱梅特赛尔克是在针对自己。他完全能够理解其中的缘由,但他也有不得不传达的东西:“那么作为挚友,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吗?”

爱梅特赛尔克的眼神变得更加冷峻了。

阿谢姆继续说下去:“这事关希斯拉德……”

“嚯——”

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爱梅特赛尔克的嘴角颤抖着扬了起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一阵难看得像是哭一般的讽刺的笑,用一股像要将对方的骨头挖出来一般的视线死死盯上了阿谢姆。

“毫无端倪就自信满满地说着会找到解决方案,弃星球命运于不顾一意孤行地离开,连友人献祭都没有回来看过一眼,最终什么也没做到的废物十四席,如今知道关心起朋友来了?真可笑!”

阿谢姆感到自己被言语的利剑刺穿了。他看得出爱梅特赛尔克的激动:逐渐拉高的声音、颤抖的手指……对于那个问题,希斯拉德是一个打开豁口的把柄,他抓住这个端倪继续追问:“就是因为希斯拉德对吗?这就是为什么你对拉哈布雷亚的独断专行死抓不放,所以你也会坚定地站在进行第三次献祭那一边——”

“够了!”爱梅特赛尔克咬着下唇打断了阿谢姆,“不因为他还能因为谁?你吗?”

“你太自私了!这根本不是委员会成员应该……”

“难道你就做出像是十四席应该干的事了吗!”

“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除了我以外还能有谁能关心他?!”

这是一场被克制许久的言语发泄。当最后一句话进行到一半时,迅速升腾的情感已经驱使爱梅特赛尔克抓住阿谢姆的长袍领子,将其粗暴地拉近,又立马被挣脱、用力推开。那股几乎让他跌倒的力量带来的瞬间的失重,宛如那些日子所有的东西从他手中溜走的无力,末日的降临、佐迪亚克的决议、阿谢姆的离席、希斯拉德的献祭……一件件从爱梅特赛尔克的眼前再次离去,无论是怨天尤人还是自怨自艾,他满腔的怒火在重新站定的一刻被彻底点燃,几乎要将阿谢姆这颗不自量力撞向大气的小行星燃烧殆尽:

“你根本就没资格提希斯拉德的安危!!”

阿谢姆被这一声怒吼震慑住了。他在那一刻无法完全理解,但他确确实实接收到了,那在爱梅特赛尔克排山倒海般怒火的背后等大的,他这样事后道听途说无法比拟的亲历的痛苦。在议事堂空荡的回声和被吼声聚拢的零星几束目光之下,他凝滞的呼吸随着回声的消失缓缓地重新开始运作,压迫感下重吐出的也只能是爱梅特赛尔克起初逼问的那个答案:

“艾里迪布斯不正常。”

听到阿谢姆回到了正题,爱梅特赛尔克的呼吸从急促中逐渐缓和了一些。阿谢姆所说的和他刚才观测到的一致——艾里迪布斯的灵魂被污染了,但其中并非纯粹的某种属性以太,而是构成更加复杂的什么东西。爱梅特赛尔克有预感,仅凭自己的眼睛无法解明其中所有,在希斯拉德不在的当下,作为发现者的阿谢姆的情报应当是最有价值的,那么尽管并不情愿,他也只能继续追问下去。

“哪里不正常?”

“他已经不‘单纯’是特弥斯了。”

爱梅特赛尔克又皱起了眉头。

“我是在佐迪亚克附近发现他的。在送他回来之前,我和老师一起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阿谢姆咬住了后槽牙,似乎依旧对亲身经历得到的结论难以接受,“我们没有看到以太的能力,但是……怎么说呢,总觉得他并不是原来的那个特弥斯。虽然他身为调停者一直以来都很公平公正地辅佐委员会的决议,但从来都是微笑着安抚大家,再用温和的方式提出客观的观点。而现在的他根本不像是本人,自从回来之后,就一味地重复‘星球的意志’、‘星球所需要的’之类,不断地要求我们让他回到亚马乌罗提,同时再也没有露出过我所熟悉的那个特弥斯会露出的笑容……”

“你们确定他是调停者本人?”

阿谢姆艰难却还是点了点头:“从以太感知来说,基本可以确定是他。”

以太会像溶液一样,倾向于从浓度低处流向浓度高处。这是以太学的基础之一,为的是帮助创造者们建立“屏障”的概念。“屏障”即与分隔两侧类型不同的以太,可以阻止以太的自然流动,肉体就是其中一种。虽然灵魂也拥有自身的屏障,但比肉体要薄弱得多,更何况也有学者曾经提出,由于以太性质的可转换性,如果两侧的以太差距过大,屏障可能被同化,也可能被巨大的流动势能穿透。面对佐迪亚克这样庞大的以太体,大量的灵魂长时间聚集在一起,爱梅特赛尔克不得不设想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虽然尚不清楚其中会发生的具体情况,但如果艾里迪布斯确真如此地验证了这一点,那么参与献祭的其他人也很有可能……

还有一点不可忽略。

佐迪亚克是因为什么被创造出来的?

“他说‘为了星球’对吧。”爱梅特赛尔克沉默了许久,最终像是做出了一个巨大的抉择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从履行职责的角度来说,调停者应该还能正常运作。”

阿谢姆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下一秒,爱梅特赛尔克感到一阵巨大的力量抓住了自己的双肩,摇晃的视野中,阿谢姆睁大的眼睛流露着惊恐和愤怒死死地盯着自己:“你疯了吗?!特弥斯都变成这样了,你还要在乎他的职责?!”

“委员会现在需要调停者!”爱梅特赛尔克在纠缠中抓住了阿谢姆的手腕。

“那其他人呢?希斯拉德呢?”

爱梅特赛尔克微微蹙眉,企图挣脱的力道轻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别处,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失了底气:“如果不是核心的话,应该不至于……”

在原理都不甚清晰的当下,他自然不可能有任何理由保证——可如果要选择把希斯拉德带回来的那条路,他除了接受一切最坏的结果以外别无选择。

阿谢姆同样清楚这一点。望着挚友因难堪而颤抖的眼睑,他咽了口口水,终于说出了他最初想说的那句话:

“放弃第三次献祭吧。”

爱梅特赛尔克没有回头:“你当初什么都没做到,现在又要来指挥委员会怎么做事吗?别开玩笑了。”

“希斯拉德一定也不希望这样。”

虽然将好友的弱点作为说服的突破口不太道德,但阿谢姆认为自己所说的是实话。见爱梅特赛尔克没有反应,他便自顾自地将从刚才就开始酝酿的说辞说下去:“我们一直都以为希斯拉德只在乎我们两个,你不觉得这太自大了吗?他是一个和我们一样受教育良好的古代人,那他的最在意的凭什么不是星球呢?他在末日前的行为证明了这一点,保护概念,参加献祭……他是怀抱着荣幸为了星球而献出自己的。”

爱梅特赛尔克继续沉默着。

 

关于希斯拉德选择献祭的理由,爱梅特赛尔克也曾无数次地思考过。在创造佐迪亚克之前,希斯拉德并非没有和他商量过献祭一事,但当时的说辞并没有落实到决定,仅仅是希斯拉德轻飘飘提出的一个假设。

自从末日降临到首都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创造佐迪亚克已是刻不容缓。爱梅特赛尔克每一天的工作量都在增加,很晚才从议事堂回到家里。希斯拉德在保护行动中扭伤了脚,这几日都在家中休息,却还是闲不住地拿着末日的报告研究个不停。爱梅特赛尔克摘下面具,蹲到希斯拉德的脚边,把绷带解开查看扭伤的情况。托他百忙之中从艾梅若萝丝院的图书馆里抽出的几本医书的福,即便爱梅特赛尔克没有学习过治疗魔法,希斯拉德脚上大半的淤青已经由青转黄,有了褪去的迹象。

“今天已经不痛了。”希斯拉德笑着对爱梅特赛尔克说,“估计明天就可以正常走路了吧。”

“急什么,又没有你要处理的事情。”爱梅特赛尔克照着医书做完了今天的治疗,把带回来的药草在绷带上铺好,为希斯拉德重新裹上。

希斯拉德的视线移回手上的资料:“哈迪斯真是厉害啊,处理末日的同时,新学习的医术又那么好。”

爱梅特赛尔克屏住一口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又把那口气吐了出来。

“佐迪亚克的事怎么样了?”希斯拉德换了一张报告看。

“创造的术式已经完成了,只差一点点志愿者。”

“委员会的行动果然很迅速呢……不知道阿谢姆那边的进展怎么样了。”

“那家伙……”爱梅特赛尔克皱着眉头别开了脸。

“哈迪斯。”

希斯拉德把手里的资料朝下扣在了身上。爱梅特赛尔克转回头去,希斯拉德一如既往地笑着,月光从他的背后渗透出来,在逆光中将一些微小的违和感瞬间放大。那抹平淡如水的笑容在爱梅特赛尔克的眼里从希斯拉德的脸上褪去,如水落石出一般,泛出一点点苦色——但他也只是抓住了那条令人难过的尾巴尖儿,至于原因为何,他看不透。

“如果我参与了献祭……你会怎么想?”

爱梅特赛尔克的脑中嗡地一声,劝说的话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你不应该献祭,创造管理局还需要你。”

“哎呀,只是假设嘛,不要那么当真!”希斯拉德抬手捧上爱梅特赛尔克在一瞬间木僵的脸,灿烂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希斯拉德看似永远快乐的身躯一抖,那有魔力一般的尾巴尖儿就挣开,带着爱梅特赛尔克指尖的不安一起,逃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爱梅特赛尔克皱起了眉头——但这回他是在认真地思考,他在脑中酝酿着那个假设,然后分析着自己的情绪。至于希斯拉德想听什么,他从来也没遵循过,毕竟在希斯拉德面前他说服不了自己说谎。最后,他认真地把所想如实告知:“今天决议刚通过就有很多人上书来报名,他们无一例外地觉得献祭是为星球作贡献的最好方式,是一种荣誉。……虽然可能会很舍不得你。”哈迪斯在“虽然”这句话上收小了声音,“但如果是你选择了这样做,想必你也是如此认为的……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希斯拉德像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欢快地揉搓起爱梅特赛尔克的脸颊:“如果哈迪斯没有爱梅特赛尔克的职责在身,应该也会选择献祭的吧。”他又咧开嘴一笑:“果然让你担任爱梅特赛尔克是正确的选择。”

当时的他坚定地认为,希斯拉德仅仅是在借题发挥地哄自己开心。那愉快的笑容和随意的语气一直以来都像是末日里的庇护所,令他安心到把最初直觉所驱的那一点点疑虑都打成了错觉。他想,希斯拉德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献祭呢?他说过我和阿谢姆就是他的命数,也与我约定好要一起回归的,他自己都在庆幸我成为了爱梅特赛尔克而不会离开不是吗?既然如此,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我现在正站在献祭仪式的入口,和选择离开的他陷入这场争执?

就如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酿成错误了也才知道后悔和自责。在回忆的三个月里,爱梅特赛尔克几乎将那些最后的话语咬文嚼字,尤其是在把它们归咎到自己的错误这件事上:是那句“舍不得”说得太轻没有传达到吗?是因为自己看起来更像是支持吗?是因为自己没有否认如果是自己也会作出那个选择吗?——他原本想要否认,说自己有自知之明,留下来能做到更多事情,但他的内心也十分清楚,与自己相比,希斯拉德并非同样的处境。过去人们没有希斯拉德的眼睛,创造管理局不也照样正常运作吗?因此那时候他将这句话咽了回去,但如今他总是要想,是不是如果说出来,又或者找些借口,甚至仅仅是直白地表露自己的不舍,希斯拉德就不会离开了?

但那终归只是假设,就和希斯拉德那日的假设一样,没有任何实质的效用。爱梅特赛尔克蜷缩在自责的螺旋里,直到阿谢姆说出了那个他从未认同,却在事件之初就立于出口,真正可信的答案:希斯拉德和大部分的其他人一样,他选择的是对星球来说的最优解。

希斯拉德献祭前的话从爱梅特赛尔克的耳边流过——“阿谢姆并没有抛下你们。”

 

“……不对。”

当下的爱梅特赛尔克转回头去,将阿谢姆已然放松的手臂撇开。

阿谢姆的说法是对的:希斯拉德是为了星球、为了自己的信念。如果让爱梅特赛尔克站在希斯拉德的立场上,他也会作出一样的抉择。但星球和友情并非非黑即白的对立面,哪怕星球是全人类的最高信仰,天平也绝不会完全倾倒向那一侧。爱梅特赛尔克清楚,他是这样,希斯拉德是这样,如今在第三次献祭边缘徘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用星球信仰来反驳羁绊与思念的存在是完全的诡辩,而就算是爱梅特赛尔克,在珍视之人从手心溜走之前,也从未可知那份执念的深刻。

“这不代表他抛弃了我们。他选择献祭,是因为必须在星球和我们之间作出选择。”

献祭后遍布每一个日夜的遗憾从爱梅特赛尔克的心中涌起。事情发生之后,那种情绪比他仅仅是听到希斯拉德的假设,亦或是仅仅去想象那种场景要深刻得多。爱梅特赛尔克不知道失去肉体是怎样的感觉,但如果希斯拉德的灵魂还能思考,一定也会是一样的感受吧。而且他从未觉得希斯拉德的选择是错误的。

“哪怕他做的是正确的事,我也想念过他无数次。希斯拉德是个比我更看重友情的人,他不可能没有一点不甘。”爱梅特赛尔克目光坚定地看着阿谢姆,“所以我要把他带回来。”

“……”

爱梅特赛尔克看得出阿谢姆在动摇。在他紧盯着爱梅特赛尔克面具后的灼灼的金瞳沉默一阵后,阿谢姆有些难过地开口:“那新生命就不一样了吗?”

“他们还没有出生,还有很多可塑造的余地。”爱梅特赛尔克先前就已经思考过这点,虽然这一想法光是说出来就让他感到脊背发凉,但如今他又多了一个去做的理由,“我们生来本就是为了星球,连希斯拉德也是如此。而且有希斯拉德留下的概念,用作第三次祭品的人类的比例可以尽可能减少。”

“竟然说什么‘可塑造’……”

阿谢姆的拳头因紧握而颤抖。爱梅特赛尔克知道这样的争论不会有结果,因此并不打算对阿谢姆的任何话再作回应。出乎他意料的是,阿谢姆的拳头最终还是突然松了开。兴许是上一次有过失败的经验,他再说不出任何大话,只是在一声低沉的叹息过后重新开口:

“老师非常反对第三次献祭。她已经集结了一批人,正在研究佐迪亚克的术式,创造一个能够与之抗衡的概念体……如果行得通的话,她会成为核心。”

爱梅特赛尔克终于明了了阿谢姆的目的——十四人委员会和维涅斯,阿谢姆必须选择阻止其中一方。他们都有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而不得不越过的坎,于是他有些同情地看回这个同自己一样苦命的友人:“那你的态度是?”

“灾难和离别我都不想再经历了。”阿谢姆坚定地看向爱梅特赛尔克的眼睛,“我会阻止她,然后想别的办法。”

爱梅特赛尔克苦笑了一声:“真是一如既往地胡来啊。”

阿谢姆没再回答。在爱梅特赛尔克因门口的呼唤声转头的间隙,阿谢姆拉低了帽檐,身形随黑色的长袍一起没入了议事堂的黑暗之中。

 

附件:第三次献祭推进方案

  1. 将“为星球作出贡献是全人类的最终目标”正式写入教育教材。
  2. 保留自愿献祭制度。

 

第三次献祭的决议最终以少量的票数优势在回归的调停者的监督下通过。包括爱梅特赛尔克在内,所有人都作出了相当艰难的选择。爱梅特赛尔克时常会想,如果他没有对艾里迪布斯的全部情况有所隐瞒,最后胜出的会是另一方吗?那种攀附在心脏上的罪恶感有时让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然而既然已经确定了前进的方向,无论先前的立场如何,他和身为最高管理机构成员的每个人,都只能全力向着既定的目标发挥他们的作用。

关于第三次献祭的祭品,早在决议之前,他们就先考虑了用逐渐恢复的以太创造生物的肉体,再吸引星球赋予灵魂这一方案。创造生物领域的几个席位在刚刚重建完成的厄尔庇斯内圈定了一个小的生态圈,在其中做了很多实验,最终否决了这个可能性——在无法维持星球的生态平衡的情况下,星球是不会赋予灵魂的,而没有灵魂就无法等价交换,这本身也与人类的最终目的背道而驰。希斯拉德尽力保护的概念确实在多样性上起了大作用,已经尽可能最大限度地让创造生物承担第三次献祭的以太,但因为人类文明一直以来都基本游离于星球的生态系统之外,加上大量的人类在第一次和第二次献祭中离去,能够补全以太缺口的,只有人类。

落到人身上,情况就要变得复杂许多——委员会的成员光是为了过去认为理所应当的“觉悟”一事就争辩了三天三夜。不得不说,有些隔阂在繁忙的事务中被一时抛到了脑后,如今真要涉及才被摆到台面上:如果为星球作贡献是所有人的一致信仰,为何在献祭这一件事上就有人愿意有人不愿呢?有人称留下是为未尽的事业,比如委员会的所有人,但也有人提出了所谓“不舍”的假设。内部无法辩出结果的情况下,他们把问题带到了人民辩论馆,结果得到的却是更多千奇百怪的答案。

“我害怕不成功。”

“我的恋人不愿意。”

“我答应要完成献祭的好友未尽的事业。”

“到了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希望自己能活下来……”

……

得到这些答案的后一天晨会,当记述员将这些整理好的情报重复朗读一遍过后,委员会比较要好的成员之间爆发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交头接耳之间充斥着摇头与叹息声,却没有一个人公开发言。唯二落单的爱梅特赛尔克——另一个是法丹尼尔——从椅子上抬起了头,他和刚刚与以格约姆交谈结束的拉哈布雷亚对视了一眼,随后直起身子,双手置于扶手之上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未来的人们需要更纯粹的觉悟。”

爱梅特赛尔克看到拉哈布雷亚的眼里闪过一丝震惊,随后又平静下来,一副将发言权交给自己的模样。真是个倨傲的老头。爱梅特赛尔克在内心叱了一声,虽然从一开始那个方案就已经在他脑内成型,但要真正提出并实行却让他烦躁得要死。然而,在委员会成员因束手无策而如炬的目光下,他知道自己只能说下去。

“我不否认过去献祭的人们是自愿为星球奉献自身,但其中不少是危机时的被迫选择。从人们的话中我们知道,过去的环境让我们对星球甚至星球以外的东西都有太多联系,那都是选择献祭的人们未能了结就被迫舍弃的东西。”

希斯拉德转身离开那一刻的苦笑映在爱梅特赛尔克的脑海,他把扶手又抓紧了些,最终猛地站起,才得以说服自己继续:“所以,为了让同样身处新的安逸里,却需要作为替换的新人类在作为祭品时不要重蹈痛苦的覆辙,他们必须舍弃掉那些冗杂的东西,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他们自出生起就被赋予的职责上才可以。”

尽管坐在十四人委员会这样星球最高的席位之上,他也并不是一个能说服自己控制什么的人。星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拥有着自己的智慧和信念,十四人委员会施以的从来只有引导,但他的方案意味的显然并非止步于此。冷汗几乎浸透了爱梅特赛尔克的长袍。这是一场诡辩。爱梅特赛尔克的嘴唇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惊恐得几乎发起抖来……

这是一场诡辩!

有人来反驳我吗?

反驳我那明显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残酷的忽视的漏洞?

反驳我只是在用姑息疗法给牺牲狡猾地裹上一层冠冕堂皇的包装?!

时间在爱梅特赛尔克质问自身的回声之中放慢,他用近乎冒犯的眼神看过在座每一个人的眼睛,竟与他所想的不同,他们作为星球最高智慧的代表者,其中的大部分竟双眼熠熠生辉地沉思起来,当汗液从下颌滴落在地,一段远比爱梅特赛尔克想象得要短的安静之后,拉哈布雷亚对着艾里迪布斯点了点头,带头开口:

“你说得很对,爱梅特赛尔克。”

爱梅特赛尔克突然感到自己站在人群另一边的悬崖上,下一秒就被那些投来的目光刺穿,随后无法控制地朝着冰冷的绝望里跌落下去。

“阻碍我们接受献祭的根本原因,是我们身负其它职责。职责的多样性让我们交流、辩论、创新,与他人和环境建立联系,因此在星球之外还有太多在意的东西。但新生命的职责生来就是献祭,这是他们贡献星球的方式,我们应该帮助他们排除那些多余的联结,以便他们更加坚定地行使职责。”拉哈布雷亚发表了总结,并且带动着委员会其他几个认同的成员连连点头。

“我们之所以要换回之前献祭的人们,正是因为他们有未尽的职责。”

“成为循环的一部分,帮助过去的人们重振精神建设星球,我们应该引导这些新生命拥有这样的觉悟。”

“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过去从未有过任何人自降生起就被赋予这样大的责任。”

……

成员们纷纷随声附和起来。爱梅特赛尔克提出的观点似乎像是为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将他们从死局中解放出来,但爱梅特赛尔克不这么想。原来我是异类吗?他从下而上抹了一把脸,脸颊上湿滑的汗液沾在指尖,让他想起末日来临的第一天,他接到消息千里迢迢前去救援,到时却遍地是从未见过的同胞的尸体。他当场跪了下来,双手撑在血泊之中,同是人体液的触感,温热又逐渐变凉,微微粘稠……现在沾在他手上的,仿若正是那些血。

他们难道不觉得这是一场杀戮吗?

 

“爱梅特赛尔克,你对具体的方案有什么见解吗?”

艾里迪布斯的声音将爱梅特赛尔克拉回现实。他的气息如今安定得如一块概念水晶,让爱梅特赛尔克有些脊背发凉。不过艾里迪布斯的发话证明调停者已经同意了这一方向。爱梅特赛尔克当然已经准备好了方法,不如说从他大言不惭地对阿谢姆说出“可塑造”一词时,他就已经明白要如何推进这件事。然而事到临头,爱梅特赛尔克又退缩了。他深知道那时不顾一切地想法是对希斯拉德的顿悟和救回希斯拉德的冲动造成,就算他是那样聪明,他的底线也从来比任何人都要高。难以接受的事情很多,感情、道德,包括成为温水煮青蛙的刽子手在内,就算现在没有任何人这样觉得。

但他又能怎么选呢?委员会说得对,人类的精神是星球最有价值的财产,无论是阻止末日的献祭还是换回同胞的献祭,都是贡献星球的伟大事业。希斯拉德也是怀抱着这样的理想踏出那一步的,就算痛苦,就算要舍弃什么,他也去做了不是吗?总有人要牺牲,而在自己的指引下,新生命将能够温柔地走向死亡,迎回包括希斯拉德在内的,怀着不甘被末日吊起处了刑的人们。

“用教育。”爱梅特赛尔克下定了决心,“在自我的形成阶段,人的可塑性是最强的……”

 

第三次献祭的方案一旦敲定,成员们各自的职责范围内都有亟待推进的事务。会议结束后,爱梅特赛尔克跟着其他成员一起打算尽快离开,身为司掌冥界的席位,他在计划推进初期没有太多职责,但由于更改教育的提案出自他口,想必之后还是要辅佐其他成员完成具体方案的落地。在这之前,他想要好好休息一下,仔细且坚定地把自己说服一遍。没有希斯拉德也没有阿谢姆在身边,这对他来说需要花很多精力和时间。就在他走到门口时,拉哈布雷亚从远处叫住了他。爱梅特赛尔克停下脚步,却从背后被撞上,他转过身,与撞上自己的法丹尼尔对上视线——对方还是一如既往一副萎靡且匆匆的样子,在末日之后更甚,然而不知为何,爱梅特赛尔克这一次看见那眼中额外闪过一丝悲愤的情绪,又在一瞬间膨大成一股憎恨一般的感情,那股奔涌的情绪仿佛即刻化作一把尖刀,刺向爱梅特赛尔克本就烦乱的心脏。在他愣怔于胸口突如其来的绞痛之时,法丹尼尔轻声说了一句“抱歉”,捡起散落在地的会议记录从他眼前动身离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走近的拉哈布雷亚,以及他的表妹以格约姆。

“我和以格约姆刚才讨论了一下。虽然先前的知识教育主要由她管辖,但这种精神教导并非完全属于知识层面。因此,我希望你来辅佐这一项方案的落地。”

“我本来就打算如此。”爱梅特赛尔克呼出一口气,把刚才那种被攻击的感觉归结为错觉。

拉哈布雷亚注意到了爱梅特赛尔克一时心惊的神色,但他还有先要传达的东西:“原本最适任这一项任务的人是法丹尼尔。他曾经是厄尔庇斯的所长,教导过那些有自我意识的使魔建立职责认知。但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很想配合这项工作。”

“我知道,他在第三次献祭决议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投了反对票。”

爱梅特赛尔克刚才也观察过法丹尼尔的表情,对方一直潜心在写笔记上,没有发言,看起来也没有任何情绪。末日之后法丹尼尔就经常如此,在需要他的时候倒也会认真地提出观点。有时候爱梅特赛尔克会没来由地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在作记录,而是以此来掩饰什么别的东西。

拉哈布雷亚点点头。既然已经达成一致,他也没必要再纠结先前的那个问题,而是把话题转移到了爱梅特赛尔克身上:“其实你这次的表现也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很高兴你能站在我这边……但我还是要警告你,委员会的工作应当不带私情,以全人类和星球为目的。”

拉哈布雷亚一直以来都是个自信又自我的老头子,但正因为他活了很久,有些时候的推测才准得可怕,发出的警告更是时常不无道理。不过以往的大部分时候,拉哈布雷亚都只是在自说自话地发表他的看法,而这一次并非如此。

与以往面对拉哈布雷亚的教训敷衍了事的态度不同,爱梅特赛尔克局促地戴上面具。他细微的点头隐匿在转身的动作里,连自己都欺骗不过去。

 

 

附件:爱梅特赛尔克的手稿

星球的教育体系自建立起已有上万年的历史。自文明定型之后,阿尼德罗就逐渐变成了纯粹传授知识的机构,所有的精神教育都随社会自然进行

倡议生育

统一社会口条,改变社会环境

由献祭者亲属决定是否换回,减少以太需求量

……

……

我做不到。

为什么不觉得恐怖?

为什么只有我能想到……用教育?

 

爱梅特赛尔克的居所有一个向外突出的圆弧阳台,在方方正正的亚马乌罗提建筑群中可以说是相当显眼。这个小阳台是希斯拉德特意改造的,在他创造管理局的办公室也有一个,据说是为了更好地眺望亚马乌罗提的景色。希斯拉德向外坐在阳台的扶手上弹着莱雅琴。爱梅特赛尔克快步上前,抱住对方的腰把他拉了下来。

“你是真不怕摔下去啊?”爱梅特赛尔克差点没站稳,他扶了一下墙,随后对着不满地抱起手臂。

“才不会呢,哈迪斯太紧张了啦。”

希斯拉德笑着弯腰把皱起的长袍拍顺,仿佛被哈迪斯打断也是件快活的事。他说:“这里可以看到你回来。”

“你站在阳台里面也一样看得见。”

“但是坐在外面你会走得更快一点回来找我。”

在希斯拉德得逞的笑中,爱梅特赛尔克无奈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他对这个为了逗弄一下自己毫无原则的家伙彻底没辙了。

“不过看着你从议事堂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希斯拉德的手指拨过琴弦。他的声音突然变小,藏匿于音阶之中,但爱梅特赛尔克还是听清了:

“这个想法可能有一些自以为是……”

“但……如果小时候的你没有遇见我,或许至今也还是那副阴沉严肃的模样,有很多事想做却最终不会去做。”

“认识阿谢姆也是……以那时你的性格,就算对他很感兴趣,应该也不会和他交好了吧。如此现在也不会坐上爱梅特赛尔克的席位……”

希斯拉德说得断断续续,直到最后一句才放大了声音,“我在想,这是不是也算是为星球作贡献呢?”

爱梅特赛尔克感到自己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身侧亚马乌罗提的夜空。希斯拉德所说的在他心里早已有隐约的答案,只是凭他一个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去验证,正如他当下也仍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与他人的连接对他来说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更别说是被改变。但他感觉得到希斯拉德在动摇——如果连希斯拉德在动摇什么的时候他都不能给予肯定,自己还能与这星球上的谁紧握住手呢?

“你的感觉是对的,不是自以为是。”爱梅特赛尔克把视线移回去,轻呼出一口气,“但我觉得这不需要和贡献星球连在一起。”

“我只是还在纠结把席位让给你这件事。”希斯拉德看向爱梅特赛尔克的眼睛。他眨了眨眼。

“你后悔了?”

“才没有!”

“那现在就挺好的。”爱梅特赛尔克把手放在希斯拉德的肩上拍了拍,“你有别的想做的事不是吗?而且你也说过,我比你更适合爱梅特赛尔克这个席位。”

希斯拉德对爱梅特赛尔克主动的身体接触行为愣了一下,随后舒出一口气,释怀地笑了。他看起来安心了不少,端起莱雅琴的手也重新轻快了起来:“那么,就再为你就任爱梅特赛尔克庆祝一次吧。”

“都已经是第多少次了啊……”

悠扬的琴音在夜晚响起,又逐渐隐匿在晚风里。

爱梅特赛尔克从梦中苏醒过来,他意识到这是一段他自己的回忆,发生在他就任不久之后,希斯拉德的行为看起来太过危险,他往回赶得着急,也因此对这一个夜晚印象深刻。他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安静得只有风声,小阳台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纱质的窗帘被吹得飘荡,给他一种希斯拉德就藏匿其后的错觉。他从床上起身,确认其处空无一人的同时感受着温度适宜的清风吹过自己的耳畔——以太曾在末日降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枯竭,自然也没有风,如今春天已经完全到来了。

这是希斯拉德最喜欢的季节。爱梅特赛尔克想,我一定会带他回来重新看到春天。

 

最终方案仅有两条一事是爱梅特赛尔克极力争取的结果。合作的以格约姆和帕斯塔罗特最早拟定的方案不仅规定了教材变更的程度和比例,还打算削减甚至取消阿尼德罗原有的课程。“对他们来说,知道越多只会在离开的时候越痛苦。”以格约姆如此认为。爱梅特赛尔克对她和拉哈布雷亚一样激进且强硬的性格感到头疼。他列举出“阿尼德罗的教育者不能停止工作”、“只有知晓全貌才能消除不安”等诸多理由,并拉上调停者一起企图一起说服以格约姆,但最终让以格约姆点头的是艾里迪布斯提出的“保留其它变量,只加强责任感是最可控和稳妥的方案,如果不奏效可以再调整”的说辞。

虽然爱梅特赛尔克列举的理由都是实话,他实际在乎的并非那些。准确来说,他在看到原案的时候莫名地感到惶恐——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如果连学习知识的权利都剥夺的话,真的还有把他们当作平等的“人”去看待吗?因此方案的第二条“保留自愿献祭制度”被他要求一起写了进去,当方案在议事堂公开时,有人奇怪于为何要强调这一点。爱梅特赛尔克回答:“在这种情况下筛选出的愿意担负其他领域责任的人,将是星球不可多得的人才。”此时,先前受邀却相当强硬地没有参与工作的法丹尼尔突然从他的笔记上抬起头来。他说:“为了想要钻研的人不会被剥夺机会。”

几位负责创造物研究的席位因感到共鸣而点头,虽然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两句话是一样的含义。

方案被公布在任何显眼的地方。官厅区的公告板、报纸的头条、每一天广播的开始和结束。爱梅特赛尔克其实觉得这一切应当秘密进行,但拉哈布雷亚认为应该尽可能地公开,民众会配合。事实也的确如议长所愿,正因为大部分留下的人们都期望自己的亲友能够回来,第三次献祭才会被广泛认可,“职责”一事也变得不再是仅仅写在教材扉页的一句话,而是像爱梅特赛尔克起初抛弃的那个方案一样,自然而然地被当作社会教育的范本进一步地传递给新生的孩子。拉哈布雷亚很满意,说这有助于计划尽快推进。爱梅特赛尔克更相信他是一如既往地急性子,但偶尔也会怀疑拉哈布雷亚是否已经察觉到自己隐瞒了艾里迪布斯的灵魂被侵蚀的情况才会急于求成。

诚然,知道真相的爱梅特赛尔克是最着急的那个,进展加速是顺遂其意,但他一开始没有这样做,正是因为他说服不了自己如此大刀阔斧地去……操纵他人的精神。爱梅特赛尔克知道这世界上或许只有自己将这当作一件如此恐怖的事情,而更糟糕的是当他走在街上,看见孩童像实验室里的兔子一样疯狂地增多,听见“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献祭?”的童真声音从身侧飘过,他终于意识到这样恐怖的词句已经镌刻在了他给自己的镣铐上。自此他所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年都如服刑一般,每每感到难以继续之时,唯一支撑他的是希斯拉德的一句话——那时佐迪亚克的创造术式仅仅构建了一半,末日却赶在这之前降临到了亚马乌罗提。爱梅特赛尔克从城外赶回阿尼德罗,在倒塌的建筑物中意外支起的三角区域找到了希斯拉德和最后一批护送的概念水晶。希斯拉德拖着伤腿、走出来的时候一瘸一拐,却好像依旧笑得很得意。他对爱梅特赛尔克说:“希望你也能履行你的职责。”

 

人类的团结是可歌可泣的。从1/4再次繁殖到献祭前的人数,他们仅用了100年的时间。在新生命中选择留下的人很少,他们接受了完整的教育,知晓自己的职责,明白自己将会去向何方、承担怎样的作用,还有一些人过去选择留下的人在100年间完成了自己的职责,或者被新的社会氛围感染,一起加入了第三次献祭的行列。献祭仪式的当天,春天的亚马乌罗提的高塔之上晴空万里,清风拂过,沁人心脾。与末日时的献祭不同,离别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就好像他们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无论是想要故人回来的旧人还是为职责而自豪的新人。爱梅特赛尔克没能有勇气目送他们。他想起自己就任时曾去阿洛格里夫的饲养场参观,正好遇见一批肉用的猪被装车拉走。不知为何,爱梅特赛尔克看着他们的时候感觉是一样的情绪。

他中途离开回到家中,只是不停地想着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直到希斯拉德重新推开了公寓的门。

现在,噩梦开始。

Chapter 3: 糜烂

Chapter Text

附件:只会傻笑的局长的回忆录-1

在选择献祭的时候,我是这样想的:

创造并隐瞒佐迪亚克术式的真相的确是议长的独断专行,但他最终不可能靠一个人完成计划。

无论我是否能够重新回来,那都是哈迪斯的愿望。除此以外,或许阿谢姆能够找到别的方法。

这一次,即便是这样的我也能出一份力,是否能离他们更近一点了呢?

我曾经庆幸于我用我的眼睛发现了这一切,也以为我们总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可以等待。

……

至少星球得到了它的繁荣。

 

希斯拉德今天的工作结束得很早。他从办公桌上抬起头,习惯性地切换到以太视野寻找他的朋友。不出所料地,爱梅特赛尔克已经来到大厅等待着他。希斯拉德推门出去,和对方对视了一眼,两人便心照不宣地一起走出管理局的大门。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闲呢。”希斯拉德调侃他道。

“别这么说,搞得好像我像什么星球的叛徒一样。”爱梅特赛尔克用食指敲了敲额头上的面具,看起来一副有些苦恼的样子,“你不也是一样?”

“因为最近管理局的工作效率提高了嘛。但是据我了解,之后的工作量很快就会变大。不像你,大家都对贡献星球这么有干劲,应该一时半会不会想着回归的事。正好你也好好休息一阵,先前为第三次献祭的事操劳了那么多。”

爱梅特赛尔克小声地叹了口气:“我可不是为了不用工作才推进第三次献祭的……”

是因为没办法作出贡献了吗?……不,应该不是的。希斯拉德看了一眼爱梅特赛尔克澄澈而平静的灵魂提醒自己,他背手在地上好不容易寻得一颗小石子,一脚一脚地把它向前踢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向前走了一段路,爱梅特赛尔克重又发问:“你刚才说‘工作量很快就会变大’是为什么?”

希斯拉德兴奋地抬起头来,侧首看向爱梅特赛尔克的双眼似乎都发出了光:“因为研究者们提交的概念越来越多了。我很惊讶!每天送来的概念都在增加的同时过审率竟然也在提升。今天的概念过审率是52.9%,第一次超过了50%。他们真的越来越掌握到星球的所需了。”

爱梅特赛尔克缓慢而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后再次变得默不作声。希斯拉德感到有一股气堵在了胸口。

“抱歉,或许你对这些事不怎么感兴趣?”

“不是……你没必要道歉。”

希斯拉德微微倾身去看爱梅特赛尔克的表情。他看见爱梅特赛尔克抿了抿嘴唇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开口:“管理局至今为止通过了多少概念?”

“三千四百三十五万七千零一十九件。”

“现在平均每天过审多少个概念?”

“30到40个。”

“末日之前呢?”

“说实话我记不太清,过去我好像不太关注这些……不过鉴于一万年左右总共过审了三千四百万个概念,那每天应该在10个左右。”

希斯拉德突然感觉肩膀被抓住了。他有些迷茫地被一股力道转过去,第三席的面具眼眶的部分很窄,但他依旧认得出爱梅特赛尔克正在苦笑。

“……你为什么对这一切都这么熟悉啊。”爱梅特赛尔克的声音像是在对他自己默念。

“因为……我是创造管理局局长?”希斯拉德觉得自己都被问得有些不自信了,“我记得我回来以后的第一天是你送我去管理局上班的,应该不会有错才对……还是说你觉得知道得太清楚反而会产生一些问题?”

“不、不会。你做得很好,希斯拉德。”爱梅特赛尔克松开手,把希斯拉德肩上被捏出的褶皱捋平,“你是一个很负责任的局长。”

“被十四人委员会的成员夸奖是我的荣幸呢。”希斯拉德俏皮地歪了歪身子,再次露出了笑容。

爱梅特赛尔克点点头,重又沉默地向前走去。一步两步之间,希斯拉德却一时凝滞在原地,脑中缓缓升起了一丝疑问——

我不是真的感到很荣幸吗?为什么要做出这种玩笑一般的动作?……

 

附件:厄尔庇斯访问申请-第三次投递

申请人:爱梅特赛尔克

访问目的:与前任法丹尼尔交接遗留事宜,确保委员会工作,该项事宜涉及末日前合作事项,无法由现任法丹尼尔前去

申请时间:新星历25年284日

 

在被带到赫尔墨斯的研究小屋的路上,爱梅特赛尔克听带路者说了不少关于赫尔墨斯的事。

赫尔墨斯在第三次献祭后不久便从法丹尼尔的职位上卸任了。在这之后他并没有选择回归星球,而是回到了厄尔庇斯。第三次献祭之后的十多年间,人类逐渐建立起了新的工作秩序。过去为了确保合理的休息时间和更好的合作体验,星球上的人们实行建议工作时间制度,时间定在早晨10点到下午3点之间,而现在,人们已经学会了自发地进行工作时长和节奏的调节,根据工序和工作量轮番休息。例如研究者们由于试错成本更高,工作时间会更长,并且安排在下午及夜晚这样灵感更加丰沛的时间段,而管理局则在清晨精力最为旺盛不易出错的时候进行短时间工作,处理完前一日递交审核的概念,更有甚者为了追求更高的效率,会在管理局的下班时间段协助研究员。与此同时,他们的工作也并非永无休止。为了确保下一段工作的效率,每个人都会休息足够长的时间来保持精力充沛——

——这就是为什么当赫尔墨斯回到这里以后,哪怕是在他卸任所长后就职的新员工,也对他相当地印象深刻。

“他从来没有递交过新的概念,却每天废寝忘食地研究个不停,有时候一天只吃一个糖渍苹果。”带路者似乎对此相当地不解。

“在我看来,他一直都这样。”爱梅特赛尔克叹了口气。虽然卡伊洛斯的事故导致他对赫尔墨斯在厄尔庇斯的状态不甚了解,但赫尔墨斯在委员会的表现倒也与之相符,总是有无尽的研究要做,每天把自己忙成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希斯拉德曾经在末日之前告诉过爱梅特赛尔克,可能是梅蒂恩的消失让赫尔墨斯变本加厉地工作用以代偿。爱梅特赛尔克当时对此不甚理解,但经过了末日的洗礼,他现在似乎也能产生一些共鸣,再加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同样是全心全意地投入研究,赫尔墨斯要比现在的其他人“正常”得多——这就是为什么他今天选择来找赫尔墨斯帮忙的原因。

见爱梅特赛尔克对此毫无意外的样子,带路者小声嘀咕了一句“旧星历的人都是这样的吗”,把爱梅特赛尔克带到门口就离开了。他看起来并不是很乐意做这项工作,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脚步略快地走在爱梅特赛尔克前面,离开的时候更是步伐匆匆。估计是要赶回去做研究吧。爱梅特赛尔克反倒对此甚是头大地皱了皱眉,随后推开了小屋的门。

这是一个坐落在飞行生物生态区附近,远离一般研究者居住区域的小屋,目之所及都是堆成小山的研究资料。爱梅特赛尔克随便拿起一份,上面写着“鸟类的潜能量亲和力”。他看向屋内,里侧的墙还有一扇房门,应该是通往卧室,但赫尔墨斯显然没有好好使用它,而是被文件环绕着趴在桌子上,以突然昏厥一样的姿势睡着了。这场景爱梅特赛尔克在委员会倒也见过,以往自己或者其他成员发现时会把他架到休息区的床上,一想到自从赫尔墨斯回到这里之后再没有人这样做了,他就感到有些唏嘘。

是啊,谁还会那样做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要忙,争分夺秒得好像晚一秒星球就要毁灭似的——就连希斯拉德都是如此。

正在爱梅特赛尔克犹豫是否要像以前那样把赫尔墨斯架上床,甚至于觉得可能要先确认一下他是否是真的昏了过去时,赫尔墨斯恰好从桌上幽幽地醒了过来。可能是因为并不会有人来拜访他,如今的他即便身为厄尔庇斯的研究人员也没有戴上面具,因此很快就看清了来者的样貌。

“爱梅特……赛尔克?”少说也有20年没见了。虽然对古代人来说这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赫尔墨斯还是对来者的身份表现得有些不确定,更何况爱梅特赛尔克上一次出现在这里还是关于法丹尼尔席的就任审查。

“是我。”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赫尔墨斯的语气并不强硬,但爱梅特赛尔克总觉得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排斥感,这让他刚刚升腾的一丝疑问加得更深了。

“我有事想拜托你。”爱梅特赛尔克回答,“在这之前,我有些别的问题——你最近在做什么研究?”

赫尔墨斯在梅蒂恩的事故发生后就不再从事飞行生物的研究了,这是委员会人尽皆知的事。这样一来,爱梅特赛尔克刚才会看到鸟类的资料就显得有些奇怪。更重要的是,他刚刚才注意到带路人所说的“没有递交任何概念”的情况。他原本由于厌弃这种“唯贡献论”而不自觉地忽视了这一点,现在想来却也颇有些蹊跷。就算法丹尼尔的工作不包含创造这一项,研究者出身赫尔墨斯也在持续地向管理局提交自己的创造成果,而现在他明明全身心地投入回了自己过去的工作,为什么……

“只是……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赫尔墨斯看起来有些紧张。

“为什么没有概念要提交了?”爱梅特赛尔克追问道。

“因为对星球没什么用处……抱歉。”

赫尔墨斯的声音在安静到只有鸟鸣声的房子里都渐渐隐没了下去。他看起来像是一副觉得此事不太光彩的样子,明明坐在自己一天待十几二十个小时的椅子上,此刻却像是个坐在法庭上接受裁定的犯人。当然,“法庭”、“犯人”之类在爱梅特赛尔克出生之前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理法完全建立之后的“辩论庭”。前面的两个词是爱梅特赛尔克最近翻阅古书才知道的概念。

话说到这里,爱梅特赛尔克其实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现在所有对概念的审核都基于唯一的标准,那就是是否对星球有益。就算是爱梅特赛尔克这样非创造学出身的人,也可想而知旧星历时期过审的多少概念在当下是绝无机会的。赫尔墨斯和自己这样从旧星历遗留下来的人们,不是接受了新星历的社会氛围融入大流就是选择了回归,也有少数人像赫尔墨斯这样在厄尔庇斯的角落独立进行着自己的研究,只不过他们大多都被淹没在贡献星球为第一要务的大浪潮里无处可寻。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曾拯救他们于水火的救世主佐迪亚克。

“……你不用道歉,我不是像他们一样来批评你没有为星球作贡献的。而且我很高兴你又重拾了飞行生物的研究。”爱梅特赛尔克企图打破现在的氛围,以及赫尔墨斯对自己明显的误会。赫尔墨斯看起来放松了一些,他一边点头一边匆忙地把几摞碍眼的资料从桌面上搬下去,缓缓回应道:“你说的帮忙是……?”

爱梅特赛尔克说:“我希望你能帮我重构星球的信仰。”

 

刚才的交流让爱梅特赛尔克再一次明确了现状。

尽管爱梅特赛尔克已经拼尽全力加速祭品的准备工作,却依旧迎来了最坏的结局。在希斯拉德的帮助下,爱梅特赛尔克知晓了佐迪亚克的术式的全貌,以及终于直观明白了其所汇聚而成的“精神力”的庞大程度。曾经的人类的确拥有更加多样的想法。虽然每个人都会说,贡献星球是他们的追求,但人们的造物不仅仅局限在为星球好的东西,证据就是光是鲨鱼这一种生物就足有几十种毫无意义的亚种。除了创造之外,沉迷于艺术这样更加缥缈的东西的人也比比皆是,文学、绘画、戏剧、甚至于料理……艺术的形式多种多样,希斯拉德喜欢创作音乐和诗歌,就算是爱梅特赛尔克这样表面严肃的人,也是戏剧的狂热爱好者。

这些精神食粮比物质更加坚固,连末日的到来都没能抹去,不如说在末日和第三次献祭准备期间,动人的艺术反倒层出不穷。抒发悼念情绪的诗篇,重现末日场景的歌剧……这些东西不仅仅成为了人们寻求共鸣纾解情绪的途径,甚至为推进第三次献祭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它们提醒留下的人们不要遗忘那些已经牺牲的人,告诉即将献祭的人们肩负着怎样重要的使命。

然而这一切都在第三次献祭后被迅速泯灭了。

就算每个人的想法再多样,贡献星球的觉悟都是同样的,再加上末日到来的加强和献祭的筛选,最终筑成的佐迪亚克已经叠加了无数层对星球的执念,成为了一个烙印星球信仰的工厂。每一具灵魂在其中融合、流动,不同之处糅杂而模糊,相同之处重叠而加深。100年,足以让与同胞和神明零距离相贴的灵魂们互相感染、变质,最终以走火入魔的信徒的身份回到物质界——“信徒”是个爱梅特赛尔克从书上翻到的旧用词汇,但他认为用这个词形容新星历的人类再合适不过。

赫尔墨斯手中的资料摞“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你说信仰……”

这也是一个古老的词汇。爱梅特赛尔克以为他听不懂:“啊、可能有点难理解。信仰就是……”

“我知道这个词!”赫尔墨斯一拍桌子,起身提高了声调抢先道,“星球、佐迪亚克,人们现在只信仰这个……”

在爱梅特赛尔克惊讶的眼神中,赫尔墨斯愣了一下。他好像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后有些局促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抱歉,我有些激动了,没想到委员会里会有人有同样的想法。”

“你根本都没有问过吧?倒是对自己的同事有点信任啊。”

话虽这么说,爱梅特赛尔克倒也能理解赫尔墨斯不说的理由。且不说“信仰”一类的旧词能否被理解,十四人委员会毕竟是为星球更好发展为目的的组织,而赫尔墨斯和自己现在所想的无非与此背道而驰。他之所以嗔怪赫尔墨斯,只是忍不住对赫尔墨斯一直以来孤僻的处事态度发表不满。不过爱梅特赛尔克已经听够了这个固执的家伙真诚却空有其表的道歉,因此当赫尔墨斯再次低下头时,他便叹了口气,赶忙把正事说下去以堵住赫尔墨斯的嘴:

“你可能不知道,就在近10年,亚马乌罗提除了创造相关的设施都陆续关停了。剧院、音乐厅、画廊、辩论馆……甚至餐厅和图书馆。这不是委员会故意为之的,而是这些地方不再有人去,也不再有人愿意经营和管理了。

“而再往以前,从20年前我终于重新又陆续收到一些回归申请。起初我没有太在意,谁都知道回归申请只是走个流程,我们在回归这件事上给予了最大程度的自由。但后来我发现,它们基本全都来自末日时选择留下的人,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旧星历的人。我尝试过找到他们,与他们约谈缘由和感受,得到的回应一言以蔽之就是无法适应现在的社会。有的人的热爱被质疑意义,有的人不再能与亲密之人畅谈,他们本就因星球以外的其它追求而在末日时选择了留下,如今那些能够给予他们动力的正反馈越来越少,慢慢也就失去了留恋。”

随着赫尔墨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爱梅特赛尔克的心情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他所说的仅仅是在职位上所见的事,而他自己所经历的则更加切身——与从小到大的挚友的疏远。他亲眼看着那具稀薄却在他生命中最为闪耀的灵魂从一个深渊掉进另一个深渊,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如今爱梅特赛尔克可以通透地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的动力来源都是为了让希斯拉德回来,但爱梅特赛尔克同样不会让自己的职责落到地上。正如拉哈布雷亚所说,委员会的工作应当不带私情,以全人类和星球为目的。站在于公的角度上,他不会仅仅因此就想要改变什么,他需要符合大义的理由。

爱梅特赛尔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最初我还只是为他们感到有点惋惜,直到那些仍在坚持‘无意义’的事的人们陆续离开,我才发现如今的星球早已充斥着对更多的工作时间和更高的工作效率近乎疯狂的追求。精神融合让献祭换回的人们不再拥有强烈的个性和各自的爱好,他们放弃了娱乐,直接汲取以太代替进食作为补充能量的手段,留下的旧星历的人也很快便跟进了这种做法。”事实上据爱梅特赛尔克了解,这些留下的人之所以对这种生存理念接受良好,也有先前准备第三次献祭进行的教育改革的缘故,但他实在不想提起这些,也急于要把重点说出来,“然后便是最糟糕的事,也是我来寻求你帮助的原因——希斯拉德告诉我,有研究者已经算出了所谓的‘星球达到完美所需的概念数量’……

“1亿件。这就是他们给出的答案。”

赫尔墨斯看着他轻声问道:“所以到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去死,对吗?”

去死。赫尔墨斯从来都这样形容那件事。与以往不同的是,过去爱梅特赛尔克并不喜欢用这样不具美感到令人觉得蔑视的词语来形容回归,但现在他也觉得再合适不过。他点了点头。

“现在创造管理局每天过审的概念已经达到了一百多件。”爱梅特赛尔克继续说。

“……?!一百……?”

爱梅特赛尔克再次点点头表示肯定:“概念的过审率已经高达70%,而且这个数字还在继续增加。按现在的速度,人类持续了上万年的文明,在一千年间就将灭亡。”

在赫尔墨斯的沉默中,爱梅特赛尔克继续说道:“除了我以外,阿谢姆——我是指离席的那个家伙,我最近和他重新取得了联络,他也不认为现状是正确的。我们有一些初步的计划,例如我负责在亚马乌罗提重新建立那些设施和介入创造管理局,他负责在首都以外的地方游说。虽然可能已经有些晚了,但不做点什么就不知道会不会成功。而我想邀请你从厄尔庇斯,也就是创造物研究这方面入手。或许提出一些新的创造观念,或许激励像你这样的研究者重新开始投递概念。”

赫尔墨斯在凝滞的呼吸中咽了口口水。他的视线在堆放在四周的研究资料上逡巡了一圈,似乎对此有些犹豫。爱梅特赛尔克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抉择的事,再怎么说,这也是一种与人类和星球背道而驰的行为,他也无法拿出足够大义的理由,宣称所有人都回归星球的坏处,但他在来到这里之前就总有一种预感——赫尔墨斯会答应。

而事实结果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一阵混杂着鸟鸣的沉默过后,赫尔墨斯把头抬了起来。

“我不想肯定他们或者你们中的任何一方……”

“但我愿意加入你们。”

他脸上尽是复杂的神色。爱梅特赛尔克想起自己见过那张面孔,那天他站在正被拆除的美术馆门口,一幅画从他身边被搬出去,那是在末日期间画家所绘的捏造出的神明,名为《圣母的哀悯》。

附件:只会傻笑的局长的回忆录-2

有一天哈迪斯问我,被集体意识侵蚀是什么感觉?

我以为我永远无法回答。毕竟自从献祭之后,我的记忆就像一台坏掉的录像机,拍一拍就会播放一段影像,从来无法得知其来自于哪里,更别提意识到所谓“被侵蚀”这件事。

神奇的是到了现在,我能够偶尔变得清醒一些,竟然变得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但我不敢告诉他:一切都很黑、很恐怖,无数的声音喊着为了星球,像秃鹫一样在上空盘旋,而我是那个在夜晚黑暗的戈壁里濒死的人。

然后——工作、工作、休息、工作。

 

新年伊始,希斯拉德打算推进旧概念的废除项目。

自从“1亿个概念”的说法从厄尔庇斯传开之后,大家都对工作更加有干劲了,与此同时也有人向创造管理局提议,是不是应该把旧星历的概念整理一下,为新的概念空出一些位置?——人人正处于创造东西最有干劲的时期,每个研究员的脑子里都有成千上万个灵感亟待创造,一个生物被创造出来,连带的便是几百个生物构成的完整的食物链。希斯拉德理解他们的焦虑,恰好他的工作仅限于审核概念,有不少冗余的时间,过去的一段日子里他都用睡眠和没什么意义的重新审核填充,有这一门能够为星球作出贡献的差事,何乐而不为呢?

旧星历的概念有一半以上都是对星球没什么用的物品类,单论玩偶这一项,光是改变了外形和功能的就有上千种。与存放在阿尼德罗的生物类不同,过去的市民调出这类概念的需求很大,因此这些术式简单的小概念都被存放在创造管理局的仓库里。希斯拉德拿起其中一个,发现上面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这代表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人调出它们了。

废除概念是一项自古以来从未进行过的工作。在来到这里之前,希斯拉德还在为这项工作是否有必要而心怀疑问,在看到现状后终于肯定了这一点——恰好阿尼德罗的生物概念库即将满员,是时候把这些只会落灰的东西清理出来,腾出更多位置给即将到来的巨量新造物了。他把那些由于构成简单,相比生物小得迷你的概念水晶一箱一箱哗啦啦地倒进袋子里,乐器、装饰品、玩具……直到倒到装饰性文具那一项,在与其它分类一样落满灰尘的水晶堆顶端,躺着两枚闪亮的概念水晶。

他查看贴在墙上的调出记录,上面写着:

 

调出时间:新星历29年355日

调出项:笔记本(星空封面)/自来水笔(紫色风铃草挂坠)

调出理由:我递交了在30年1日回归的申请。回归之前,我想给自己写一本回忆录。

 

希斯拉德看着回忆录那三个字默默地出神。

调出时间是十天前,不知道他完成了没有呢?

回忆录吗,总觉得是很古老的东西了。

回忆这个词,总觉得比记忆要更沉重一些。

回忆……是……

无数可以称之为“回忆”的东西,像浪涛里的水滴,每一滴都独立,却又凝聚成一股即刻翻涌上来。这样混沌的感觉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痛苦,它只能将大脑的滩涂冲刷作一片平坦,一切刚才现于其上的东西,都被即刻抹去成一片空白。希斯拉德在原地呆愣了一阵子——新星历伊始时随处可见这样的人,在音乐厅门口、在剧院外面,像一具具原地重启中的机器人,很快大家都习惯了,与此同时随着研究以外的设施逐渐减少,这样的情况也不再发生。但是这一次,当潮水从希斯拉德脑内的沙滩上褪去,那万千水滴里属于他的那份竟还是脱颖而出地为他留下了一句忠告。

“写下来吧。”希斯拉德的回忆说,“趁你还没有弄丢更多东西。”

就像是找到了什么比贡献星球更有信念感的东西一样,希斯拉德跨过那些刚被他堆得乱七八糟的箱子,伴随着手心的两颗概念水晶摩擦出清脆的声响,向仓库外径直走去。他并非被鬼迷心窍而忘却了工作,而是就在刚才,他突然决定把这些旧概念们再搁置一段时间,因为就像这本星空封面的笔记本和风铃草挂坠的水笔,或许这个星球还需要它们,对吗?

 

“这便是我开始写这本回忆录的缘由。”希斯拉德写上这部分的最后一个句号,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他感到自己似乎写过书,知道有“前言”这么个约定俗成的东西,如今虽然他是写在笔记本而非稿纸上,但既然是回忆录这样复古的文体,走个仪式感倒也无妨。

然而面对着下一页的空白,希斯拉德突然感到无从下手了。从佐迪亚克体内出来之后,他还保有的大多只有肢体记忆,唯剩的那些记忆片段也总像是看别人的故事,几十年没有主动回味,没有褪色能够具现化成文字的内容恐怕填不满这一页纸。至于新星历的事情更是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他伏于案上,摇晃着笔杆上的挂件在空白里捕捉空白,直到门锁发出被拧开的声音,然后那个他最熟悉的人推开了屋门。

爱梅特赛尔克今天回来得算是很早。大概近5年,相比工作时间大多在上午的在亚马乌罗提驻留的人们,爱梅特赛尔克都是将近午夜才回到家里,甚至彻夜不归。希斯拉德知道他是在做所谓恢复星球的工作,但最近似乎没有什么好的进展。自己也曾被拜托过一些事,比如将管理局的过审标准向旧星历靠拢,亦或是特殊审核几个完全对星球无益的标准之类。他很高兴爱梅特赛尔克在长久的疏远之后能够托付给自己什么,也尽力提供了帮助,但碍于职责在身,总有一些不可逾越的界线。于是很快,爱梅特赛尔克便又回到了先前那副形似逃避的态度——不主动与自己交谈,产生了必要的交流也急于与自己结束谈话。

希斯拉德明白,归来的自己与过去恐怕有着巨大的不同,他也努力按照向爱梅特赛尔克问来的印象和断片的记忆模仿过过去的那个人,但总是不合对方的意。这是现在的自己无法弥补的。在希斯拉德得到这个答案的那一刻,他似乎也学会了放下心里名为爱梅特赛尔克的这块沉重的石头。对现在的希斯拉德来说,那个人更像是一个意象、一个守护灵、一只抱着会好梦的晚安玩偶,其中的缘由已经无从寻找,留下的只有居于同一屋檐下的安心感,以及向他靠近的执念。

但这一天,当希斯拉德再一次摇晃笔尾的挂件,让那一串大大小小的花草装饰相互碰撞发出风铃一般的响声时,他感到爱梅特赛尔克快步走到了他的书桌边。

“哈迪斯?”希斯拉德抬起头。

爱梅特赛尔克金色的瞳孔正猛烈地震颤,在天色渐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明显。

“你想起来了?”

“什么?”

“我的……名字。”

希斯拉德也突然意识到什么而愣住了。

“哈迪斯,是……”

“对!是我的本名!”哈迪斯弯下腰来,捧住希斯拉德的脸颊。希斯拉德感到那双手心滚烫,手指在颤抖,但眼里满溢的都是兴奋——他从未见过哈迪斯笑得如此开心的样子。

“你回来之后一直都只叫我爱梅特赛尔克。”

“那是你在委员会的席位名,不是你的真名。”

“对、对。”哈迪斯的视线又转向希斯拉德手中的笔,“这个你也想起来了?”

“这个?”希斯拉德再度晃了晃笔尾的装饰,那串半透明的紫色风铃草在台灯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映照在他眼中,无数相似的场景像跑马灯一样掠过希斯拉德的大脑——夏天午后穿过树叶的阳光、概念水晶的折光、舞厅的彩球、水彩画的颜色,好像还有厄尔庇斯……希斯拉德分辨不出是谁的记忆,但他还是歪了歪脑袋答道:“我好像……有点印象。”

哈迪斯显然没有察觉到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因此他只是继续欣慰地笑:“这是你设计的概念,是我们刚认识第一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你说这个风铃草的颜色和你的发色一样,我看到它就会想到你。当时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不过我很认同你说的另一点,它折射出光芒的时候,就像从天空流过的以太一样。”

希斯拉德看着那串装饰,他还是没有这段记忆,不过既然哈迪斯告诉了自己,那就一定是曾经发生过。他默默地记下了这件事:“我可能很想和你交好吧,希望你能记住我。”

难得哈迪斯愿意和自己交流,希斯拉德自然想要多说两句。而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自己总还是想起了些东西,比如哈迪斯的名字。或许多和哈迪斯说说话能对填充回忆录的内容有益呢,无论是自己想起什么还是由哈迪斯来阐述?于是他把本子和笔一起递给哈迪斯,继续说下去:“这支笔,还有这个笔记本,前几天十分罕见地被人调出了,说是要写回忆录。我就想着我能不能也写一本呢,但是开始写了才发现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希斯拉德说着说着,边笑边不好意思地抠了抠脸边。正当他想提议让哈迪斯帮忙时,他看见哈迪斯的脸色又变得不对劲了起来。哈迪斯在翻看前言的内容,同时皱着眉头提出了别的问题:

“你们打算废除一部分旧星历的概念?”

“只是有人提议啦。他们担心会占用‘一亿个概念’的名额,我倒是觉得不用太在意这个限制。不过确实有很多没必要的概念……”希斯拉德意识到哈迪斯可能不这么想,立马又改口道,“大概有几百万个概念都很久没人调出了。”

哈迪斯看起来相当不爽地叹了口气,默念了一句:“简直荒谬……”

刚才欣喜的氛围又冷了下去。看着哈迪斯脸上不悦的表情,希斯拉德犹豫了一下,然后身体自己动了起来——他站起身子,一步、两步,轻飘飘地走到哈迪斯的身侧,与对方并肩站在了一起。总觉得这才是他们最熟悉的距离,希斯拉德感到对方随着他的靠近微微侧目,他伸出手来,点在哈迪斯手中翻开的笔记本上温和地开口:

“放轻松,哈迪斯。”

“就像我写的那样,我总感觉星球还需要它们,所以暂时搁置了。”

“这项工作全权由我掌控,如果你也这样觉得,我可以不再推进它。”

希斯拉德转过头,恰好与哈迪斯愣怔的目光对上。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感觉这个空间的时间好像倒退了一百多年,回到了末日之前,他们仍相熟的时候,自己似乎就是这样安抚哈迪斯每一次的不安和动摇。果然这是有用的,对他们的关系和回忆录都是。

如果十四人委员会的爱梅特赛尔克能够更加振作一些,一定能对星球有更多好处吧。

或许这就是自己从前发挥作用的另一个方式也说不定。

他与哈迪斯相视了一会儿,看着那双金瞳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它的主人随后说道:“它们会有用的。既然你能够通过它们想起些什么,那其他人应该也可以。如果把这些概念重新调出来,放在他们眼前,可能可以重新激发他们的创造力……”

听起来比废除它们对星球有益得多。希斯拉德看着哈迪斯在沉思中苦恼却双眼放光的模样,感到某种令他愉快的光辉再一次回到了他的友人身上。他不自觉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会帮助你的,哈迪斯。”

附件:新星历40年1日-晨间广播播音稿

早上好,在这新年之际,我们想宣布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为此,我们再次启用了广播。

就在昨天,创造管理局一天过审的概念超过了200件!

这是星球向完美进发的新里程碑,我们的努力获得了成效。

再次恭喜各位!

 

爱梅特赛尔克被吵醒了。虽然广播想必是到此结束了,他还是烦躁地从床上起身,把房内和客厅的所有窗户一一关上。希斯拉德的卧室门开着,虽然他最近因为爱梅特赛尔克的活动和回忆录快完工的缘故常常睡得很晚,希斯拉德依旧会准时去管理局上班。爱梅特赛尔克站在门外,看着那房间里被风吹得飘荡的窗帘犹豫再三,最终叹了一口气,用关门代替了关窗。

昨天爱梅特赛尔克被拉哈布雷亚叫了过去。拉哈布雷亚说有不少市民对爱梅特赛尔克的行为产生了疑问,虽然人们并不至于要到所谓“弹劾”他的地步——这也是一个旧用词汇,也是爱梅特赛尔克擅自从书上看来的——但作为十四人委员会的一员,拉哈布雷亚还是希望他能够不要再做那些不明意义的事情。

“你明明知道那些事情不是‘没有意义’的。”爱梅特赛尔克反驳道。

“但是作为十四人委员会的议长,我有代表星球上的人们的职责。”

什么代表,十四人委员会不是早就名存实亡了吗?如今不过是个综合办事处罢了。爱梅特赛尔克知道拉哈布雷亚所说的事实早已存在许久了,只是给劝诫自己找个理由,但他还是对议长硬是要冠冕堂皇的态度感到不爽,最终回以无奈的一声嗤笑。不过爱梅特赛尔克也知道,作为委员会如今少有的旧星历成员,拉哈布雷亚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所作所为,不肯定也不否定。

过去的十五年间,为了进行精神文明的复兴,他从简单的游说开始尝试,好消息是人们对不同于他们现有的观念依旧保持着开放的态度,对于来自十四人委员会爱梅特赛尔克的建议,每个接收到的人都很负责任地在实行了一段时间后向他反馈,坏消息是没有一个人最终接受,得到的回应都是“觉得没必要”、“没有供给到星球之类”,甚至因此导致尝试所付出的时间成本相当之高。

最糟糕的是,就算爱梅特赛尔克做好了准备,用潜移默化和耳濡目染逐步推进,却发现人们会奇怪地忘记那些事情的细节——他们不记得曾经在自己的建议下尝试过给鲨鱼增加手和脚,或者用笔在纸上写下除了研究报告以外的东西。灵魂融合对记忆的影响是长期的,那些不再被重视的事物和感情会很快在新星历的人们脑中褪色,就像刚经过佐迪亚克的洗礼一般被遗忘成未曾存在的东西。

这些细微的影响未能扩大就被扼杀在摇篮里,而爱梅特赛尔克五年来所触及的人,还不到整个亚马乌罗提人口的千分之一。

希斯拉德决定开始写回忆录的那一天白天,爱梅特赛尔克在委员会收到了阿谢姆新寄来的信,随信附上的还有维涅斯的回归申请。信中说亚马乌罗提的其它地方情况也比预想的差,早已有许多人来到首都以外的地方,为他们提供技术帮助,呼吁这里的居民与他们一同加速贡献星球的进程。事实上,这些地区的精神娱乐本就不如亚马乌罗提丰富,并且由于更早受末日波及,参与献祭的比例并不比亚马乌罗提少,虽然相比爱梅特赛尔克,阿谢姆能够也愿意采用更激进的做法,但受限于同样的原因收效甚微。

事情到了这里,就算他的第三个合伙人赫尔墨斯那边没有任何消息,爱梅特赛尔克也能够猜到结果。他一筹莫展地回到家中,却在希斯拉德身上找到了新的希望——过去的、如今被视作无意义的概念,或许得以成为让一盘散沙的记忆重新凝结的关键。

为了验证这种可能性,爱梅特赛尔克先是调出了莱雅琴的概念——一种希斯拉德过去常常弹奏的乐器。当他把琴交到希斯拉德手中,那双连琴茧都已褪去的手,时隔百年却还是灵巧地演奏出那首为庆祝他就任而创作的歌曲时,他捂着发酸的鼻子,情难自抑地转过了头。

……

愿星光铺满你前路,

愿星球因你向繁荣。

一曲终了,爱梅特赛尔克在眼角抹了无数次,始终拭不完溢出的泪水。他想着自己的脸色一定很狼狈,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转回头去,却在看到希斯拉德那双能够穿透一切的紫眸时忘却了一切羞耻。他想起自己在希斯拉德面前分明就是赤裸的,只是那种洞悉的眼神离开了太久。他后悔自己一直以来的逃避,却又庆幸今天迈出了新的一步,也是正确的一步。

在希斯拉德的帮助下,爱梅特赛尔克将那些尘封的概念一一调出,作为游说的辅助材料给予相应的人。五彩斑斓的颜料给了在街角举办过画展的管理局员工,花里胡哨的文具给了他们幼时班上最有收集癖的同学……但和预想的不同,几个月过后,爱梅特赛尔克收到的不过是比先前多上那么一幅潦草的画作,或是换了纸张载体的公式化的报告而已。

爱梅特赛尔克有些不明白,明明这种尝试在希斯拉德身上很成功,为什么放到别人身上就不奏效了?他绝不可能甘心如此,认为如果是概率事件,那就扩大范围,哪怕最初只有几个人产生效果也能成为突破口。于是他把美术馆曾经用过,雕刻着艺术的砖块重新垒成建筑,办起了展览。画作之类大多是独一无二不会被登记的,如今因为难以保存几乎已经全被还原成了以太,乐谱、小说之类的纸制品姑且混在阿尼德罗图书馆的教材里逃过一劫,但没有人演奏、没有人表演便是无用。爱梅特赛尔克拜托了希斯拉德将乐曲演奏出来收录在留声机里,放在重建的建筑门口,他自己则从零开始学习表演,创造了使魔来重演已经停演的剧目——戏剧这种艺术形式是在末日之后才得到极大发展的,作家们将灾难中所经历和所见到的东西凝缩成舞台上的一幕幕故事,将人们从未感受过的痛苦重现和发泄出来。这一度成为亚马乌罗提最受欢迎的艺术形式,爱梅特赛尔克自然也在爱好者之列,除了剧目的内容之外,前来观剧的同胞同样让他印象深刻——有的人在演绎中寻求共鸣,以度过等待亲友的煎熬日子;有的人当场痛哭流涕,以此纾解心中的郁结;也有人带未来肩负着祭品责任的新生命,帮助他们和自己同时深化第三次献祭的决心。

在末日之前,人们过着同样安逸的日子,穿着消除差异的长袍,每个人似乎都是一样的,但末日让人类展现出了千奇百态。正是这种差异让人类不会停止思考,让人类着迷于那些止步于精神却无比珍贵的东西,让他们的文明存续下去。正因为经历过,爱梅特赛尔克才更加深刻地明白这一点,并且意识到自己无法接受真正纯粹的“觉悟”。

艺术馆门前,像重启中的机器人一样的人再一次变多了。他们驻足在门口,在恍惚中走进去,看完戏剧后恍惚地出来,什么意见也不发表地离开,然后第二天照常地去工作。然后、然后……

然后当爱梅特赛尔克去询问他们的时候,他们依旧并不记得经历了什么。“确实有被你邀请,但似乎是什么对星球没有用的东西。”与此同时,递交的回归申请几乎不再增加了,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只有星球的信徒。冥界不再需要爱梅特赛尔克做任何事,事实上在不知不觉之中,物质界也是、教育也是、理法也是、创造研究也是。十四人委员会不再是领导者,仅仅是行政意义上的决策机构。不需要他们的领导,星球依旧在向着变好飞驰,而星球上的文明则愈盛愈衰,颇有在终点一头撞死的势头。

委员会的其他成员在一轮换血之后都在职责之外投入了其它工作,只有爱梅特赛尔克在自己的席位上无所事事,只能将精力全部放在徒劳地继续他阻止人们迈向毁灭的计划。人类真的非要活下来不可吗?星球完美后,作为建设者的人类就此消失就是错误的吗?……他质疑着,回应他的是一阵战栗,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论据,但他选择遵从直觉走下去。

更重要的是,希斯拉德也仍在支持他。

与其他人不同,希斯拉德总会记得,从最初调出的每一份“无用”的概念到爱梅特赛尔克重新构建的那些东西,还会在别人耸耸肩离开后来到挫败的爱梅特赛尔克身边,陪着他在委员会门前的台阶上坐上一下午。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要忙的事情,没有人在乎这两个人停下了为星球作贡献的脚步。

第一次,在那里坐上半个小时以后,爱梅特赛尔克从臂弯里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你没有工作吗?”

希斯拉德笑了笑:“怎么可能!直到星球完美为止,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但我能确信,现在的星球不缺我们两个这一下午的时间。”

自从第二阶段的计划开始之后,希斯拉德的记忆似乎确实在逐渐恢复。他常说回忆录的撰写进展顺利,也不再总是把贡献星球挂在嘴边。爱梅特赛尔克不知道究竟是记忆恢复的缘故,还是先前的疏远让他错过了希斯拉德一如既往的温柔,但过去的那个希斯拉德似乎真的回来了,用无微不至的照拂和安抚轻轻推着他向前走,让他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其实爱梅特赛尔克明白,到了后来他们只是在自娱自乐。新生的亚马乌罗提泯灭的那些旧星历的痕迹唯独存在于这里,在这精神文明的殿堂里、与希斯拉德的独处中,他得以逃避一些看不见尽头的灰暗现实。末日之后作曲家谱写出的曲子都不约而同地带上了从未有过的重量,如今乐团不复存在,负责重奏的只有希斯拉德单薄的琴声,可一旦他与希斯拉德在空旷的大殿牵着手起舞,就像他们曾经在阿尼德罗的舞会、在马克连萨斯广场观天的夜晚,无论是末日前新年齐聚的草坪音乐会,还是那场末日后最为盛大的悼念交响乐会,似乎都能重现在爱梅特赛尔克的脑海。情绪伴随着音乐和舞步熊熊燃烧,他触摸着希斯拉德的皮肤,望着希斯拉德的脸庞,确认着至亲之人失而复得的存在。他感到从未如此热爱过这样的时刻。

直到一封来自赫尔墨斯的信让他再次动摇了起来。

虽然爱梅特赛尔克拜托了赫尔墨斯推进厄尔庇斯方面的工作,但这十五年来,对方从未主动和自己有过联系,唯一的一次通信也是爱梅特赛尔克发去的,告知了赫尔墨斯关于概念与记忆相关的“突破性发现”和希斯拉德的情况。爱梅特赛尔克觉得自己也未曾有何成果,更没有底气腆着脸去问别人,唯一知道的是赫尔墨斯还没有发来回归申请,那对方就一定还有想要做的事情,不管是研究还是推进那项工作,至少对目的本身是好的。正因如此,当那只蓝色羽毛的鸟类使魔将书信送来的时候,爱梅特赛尔克的第一反应是心下一沉,回忆起了十年前拆开阿谢姆的信封后的心情。好在那其中并没有装着回归申请,而是一封真正的信,奇怪的是上面没有任何关于情况的说明,白底黑字只写了一句话:

“请你来一趟厄尔庇斯。”

 

访问厄尔庇斯的申请流程现在被取消了。毕竟在现在的创造热潮里,安排这样一个岗位实在是有些浪费人才,也再没有人会贸然进入这样既危险又神圣的地方。爱梅特赛尔克在早晨应付完拉哈布雷亚多余的规劝后来到厄尔庇斯,他在询问下得知,赫尔墨斯依旧住在15年前的那座小屋里。据研究员们说,前些年还有见到他出门四处询问过一些事情,但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爱梅特赛尔克问他们再之前,十五年前左右有和赫尔墨斯接触吗?他们说似乎有过,但不记得是什么事了。

看样子这里的情况和亚马乌罗提一样,赫尔墨斯应当也没有什么突破。爱梅特赛尔克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在想,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此行是赫尔墨斯为了告诉他失败的事实,那么自己不如也就此放弃,和希斯拉德一起回归贡献星球的初衷——星球和文明只能二选一的话,前者也并非是一个不能接受的选择,何况他在末日时得知了那也是希斯拉德最初坚持的东西。

爱梅特赛尔克敲了敲小屋的屋门,门受力轻微晃动,他伸手一推,才发现屋门只是虚掩着,根本就没有关上。内部的情况和先前几乎没什么两样,只是堆起的研究资料有好些都已经倒塌了,散落在地上把门口的路挡得水泄不通。爱梅特赛尔克皱起眉头,弯腰把那些资料一件件捡起来,他看见这一次那些资料的主题大部分是关于记忆相关的研究,想必是赫尔墨斯根据自己给的线索也做了些努力……

“不用整理了,直接踩着进来就好。”

爱梅特赛尔克抬起头,看见赫尔墨斯正站在里屋的门口。里屋的窗帘是拉上的,他的脸被前厅的窗户照亮,脸色一如既往地灰暗。在赫尔墨斯就任法丹尼尔期间,爱梅特赛尔克总觉得他脸色差到每一秒都将要倒在地上,但今天总有种不同以往的感觉。他的头发糟乱得像渡渡鸟的窝,长袍的披肩部分翘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刚起床,又或者好几天都没起床。绿意盎然的草地把阳光衬得也带上了那种色彩,照在赫尔墨斯略深的肤色上,少了一些疲惫,反倒多了一丝诡谲的气息。

恭敬不如从命。只不过爱梅特赛尔克还是不想在别人的成果上面留下脚印,取而代之的是用鞋顶着长袍将它们直接踢开。赫尔墨斯从里屋走了出来,走向门厅的一侧。爱梅特赛尔克的视线随着赫尔墨斯移动,这才发现在凌乱的资料之间多出了一台一人多高的装置,其上分布着好几个相同的黑色方形物体,看不出它的作用。

“这是……”

赫尔墨斯弯下腰,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方形物体的一面亮了起来,散逸出颤颤巍巍的白色灯光。

“这个,你可以叫它显示器……抱歉,我可以从最初开始说起吗?”

爱梅特赛尔克挑了挑眉毛,但还是疑惑地点点头。

“还记得厄尔庇斯的那场事故吗?在那次事故里我失去了梅蒂恩,卡伊洛斯也因错误程序而消除了我们的记忆……我们都是这么记得的。”赫尔墨斯望着显示器上的白光发呆,他似乎不敢直视爱梅特赛尔克,“但是在发现天脉和末日的关联之后,我突然感到了一丝端倪。天脉薄弱处易发生末日,这仅仅是一种表征而已。据我了解,天脉的强度在过去的一万年里从未有过减弱,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出了问题?梅蒂恩是我创造出来用于探索宇宙的个体,她的同胞大多在星外,如果她们并没有消失,并且持有某些手段,就可以从星外穿透薄弱的天脉进行攻击。”

爱梅特赛尔克的眼神犀利了起来。梅蒂恩和她星外的同胞们都一起爆炸消失了——这是他记忆中隐约记得的东西,但谁能保证它们是真的?虽然对卡伊洛斯不甚了解,但既然赫尔墨斯都提出了这样的怀疑,他有理由相信卡伊洛斯拥有篡改记忆的能力。这样想来一切都变得很蹊跷:只有所长以上有权限操作的卡伊洛斯,为什么被爆炸波及的后果不是损坏,而是删除了记忆,与此同时又特意保留了因果的部分?但比起这个,还有更加重要的疑点。

“动机呢?”爱梅特赛尔克发问道,“使魔一般是以执行特定的工作为目的创造的,那么梅蒂恩们为什么要攻击星球?”说出这句话的即刻,他的眉头随着一个可怕的想法升上心头而紧蹙了起来:“是你给她们下达的命令吗?”

“不是的……”赫尔墨斯作出了否定的回答。兴许是为了表达没有说谎的诚意,他顿了一下,努力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直视爱梅特赛尔克的眼睛,事实是他也达成了这一目的,爱梅特赛尔克最终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表示相信,赫尔墨斯才继续说下去:

“虽然没有找到别的方法阻止末日,但我无论如何都对这个疑点无法释怀。被卡伊洛斯改写过的记忆是无法恢复的,我只有从梅蒂恩下手,因此我重启了有关飞行生物的研究,想要知道梅蒂恩是否有拥有那种能力的可能性,但线索到潜能量这一步就中断了。之后便是进行你提出的工作……想必你和我的结果都一样收效甚微,再之后你寄来了那封信。”

难道是有什么突破进展吗?爱梅特赛尔克心里的希望悄然点亮了一瞬,却又被赫尔墨斯苦涩的表情浇灭。不是。他很确信,应当不是这样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关于记忆的恢复……我请了一些人,做了恢复记忆相关的测试。卡伊洛斯是我创造的,当时也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相关研究,我自认为算是内行,但依旧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归根结底,对新星历的人来说,他们之所以遗忘,是因为他们在旧星历的记忆已经散逸到了其他人的灵魂,或者跟随佐迪亚克加强天脉使用的以太一起被消耗掉了。如果蓝本根本不存在,恢复就更无从提起。”

赫尔墨斯沮丧地给出了答案。爱梅特赛尔克听得眉头紧皱,一口气在胸口堵了半天,才终于释出那个他想确认却又逃避确认的事实:“那希斯拉德他……”

赫尔墨斯本就难看的脸色再次一沉,他几次欲言又止,似乎并不想直接阐明,最终也没有回答爱梅特赛尔克的问题,只用一句“你之后会知道”敷衍过去。在爱梅特赛尔克焦急的表情中,他立刻识相地继续说下去:“在查阅新的记忆相关研究资料的过程中,我还发现,卡伊洛斯在多年前被废弃了。因为对研究没有帮助,且具有较大的危险性。他们最后一次使用它,是有研究员提出可以尝试使用卡伊洛斯篡改生物的记忆,达到和变更测试环境相同的效果,从而缩短实验的时间,但结果是生物的测试结果产生了偏差,无论如何更改记忆,甚至重新投放到不同的环境,都会展现出被篡改前相同的性质。比如说,如果修改记忆之前,生物因炎热环境倾向于在阴处躲避,将记忆改变成生活在寒冷环境后依旧会展现出相同的特征,甚至重新投放后在寒冷环境中因过度躲避阳光而冻死。换言之,它们展现出了超乎本能的对之前记忆的执着。他们想办法读取了创造生物的记忆,然后发现,被篡改的那部分记忆并没有消失,而是从记忆信息刻入到了灵魂上。

“我先前大多使用的只是消除记忆的功能,因此并没有发现这一点。所以我创造了这个装置,想要验证我的灵魂上是否也有被刻录的记忆。”

爱梅特赛尔克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结果。

“我、你、希斯拉德和维涅斯,我们四个人应该是一样的情况。”赫尔墨斯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他拿下装置上的一块水晶,递给爱梅特赛尔克:“只要把一小部分灵魂以太注入进去,你就会知道真相了。”

爱梅特赛尔克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照赫尔墨斯所说的,向其中注入了一些灵魂以太。对方把水晶放回装置里,被称作显示器的装置很快出现了画面——从他们到达前关门开始,到他们身处极北造物院,片段被随机切割成了几段,在几个显示器上同时放映。其中最显眼的那个,便是他们在极北造物院顶端,与被绝望的潜能量感染成黑色的梅蒂恩和赫尔墨斯对峙的场景。

……

“我将以所长赫尔墨斯之名,对‘人类’进行裁决。”

“如果人类能够学会珍惜一切生命,渴望继续活下去,并且值得活下去,那无论终结再怎么被歌颂为真理,人类也会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如果并非如此,这颗星球便会毁灭……”

……

忘海的追赶,梅蒂恩的失控,带来终结的宣言……即便已尽是过去式,爱梅特赛尔克看着这一切依旧睁大了眼睛,这些被虚假掩盖了上百年的记忆,即便隔着屏幕也如粘稠的黑泥一般,将爱梅特赛尔克的全身逐渐包裹。这就是牺牲了星球三分之二的人的末日的真相,他本应知道这一切,却又因一人的自以为是而错过了这一切。震惊、遗憾、怒火、悔恨,情绪从他的脚底堆积起来,他想要立刻发作,身体却如坠入冰窖般冰冷,无法动弹、无法移开视线。

与此同时,赫尔墨斯已经悄悄地走到了办公桌前,拉开了桌下的抽屉。

“这场裁决的结果,究竟是人类的胜利,还是‘终结’的胜利,我已经搞不明白了。”

“凑巧新星历的人们带我找到了真相,或许他们真的是正确的吧。”

“我真的,真的——对这一切的发生感到非常抱歉,但我从未后悔为此成为罪人。”

“只是到了最后,生命的答案也好,挽救生命也罢,我依旧什么都没做到。”

“你知道研究员们创造了一个新工具吗?为了满足当下剧增的测试需求,他们开发了一种武器,让任何人都能够更加安全快速地杀死危险的实验体,用来替代传统的回收方案。人们只需要动动食指,就能夺去准心下生物的生命。”

“他们称之为‘枪’。”

他将抽屉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把他口中的枪。

随着拉开保险的咔嗒一声,爱梅特赛尔克后知后觉地转过头。他的瞳孔立刻惊恐地缩小,因为他此刻所见的,是赫尔墨斯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星球上的人们,感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就会去死对吧?”

爱梅特赛尔克在跨出脚步的同时怒吼出声:“赫尔……!”

 

砰。

鲜血和粘稠的浆状物一起飞溅。

赫尔墨斯高大的身躯在枪响的末尾倒在地上,与木地板碰撞出一声空虚的回音。

房间里的一切声响都似乎被清空。爱梅特赛尔克愣在原地,耳边掠过长久的嘶鸣,直到希斯拉德的声音从隐没至重新响起,他回过头,被鲜血涂满的显示器上,希斯拉德近在咫尺地躺在床的另一侧,正微笑着看着他。

 

“你太担心了吧?你是来考察赫尔墨斯的,又不是为了帮助他就任委员会的。”

“赫尔墨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能就任法丹尼尔,应该能对星球作出很大的贡献。而且在我看来,他根本不适合这里。”

“哼哼……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负责任呢。但是别太勉强自己了。”

视角的主人闭上眼拧了拧眉心。再睁眼的时候,希斯拉德换上了一副略显为难的表情。

“哈迪斯。”

“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我是不是就能为你分担更多了呢?”

“你的意思是……”

“我爱你,哈迪斯。”

视角猛烈地摇晃了一阵,伴着一阵布料摩擦的声响,自己或许是在床上换了个姿势。视野里,希斯拉德的笑容局促起来,他微抿着嘴唇,眼睛发亮,即便因晃动而模糊,泫然欲泣的表情仍然透过向下流淌的浓稠血液穿透出来。爱梅特赛尔克呆若木鸡地站在显示器前,手指不自觉地贴上去,抚上那张旧人的脸庞——惹人怜爱,令人心颤,与他新鲜的记忆中完全不同,此刻却鲜活地存在于这里,与他百年前记忆中希斯拉德的模样重合在一起鲜活地跃动。

他盯着那对饱满的唇瓣,把它们和它们所诉说出的话语,一帧一帧地掰开揉碎,看进眼里,听进耳朵里——

“比星球

还要

更加爱你。”

 

 

 

 


附件:只会傻笑的局长的回忆录-3

结果我也并没有想起多少事情。

哪怕每一件经手的物件我都仔细端详,努力回想,回忆起的始终只是那样几件事,又迅速被佐迪亚克的意志包裹。

现在的我应该无法成为哈迪斯的恋人了吧。

这样想来,在那之前没有把心意说出来真是万幸。

但是既然想起来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把我对他的心意记下来,

如果星球最后达到了完美,所有人都选择了离开,

我一定也是一样,或许作为以太充盈冥界,或许失去智慧转生成造物,

至少我对哈迪斯的爱被写在了纸上,能够永远地存在于此。

 

紫色的风铃草停止了响动。希斯拉德的笔尖点在最后一个句号上,黑色的墨水在纸上缓缓地晕开。

“我真的……没有告白吗?”

Chapter 4: 鲸落

Chapter Text

希斯拉德是一具爱情的傀儡。

爱梅特赛尔克在他十五年来的工作记录的末尾写上这样一句话,随后永远地合上了它。

他接受了希斯拉德的告白。然后,就像赫尔墨斯所说的那样,他们恋爱的事实作为那一整段被消除的记忆中最重要最深刻的部分深深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上,在记忆构成的人格被冲淡的当下成为了希斯拉德本身的特质之一。爱梅特赛尔克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毫无疑问这是不好受的。就像他从未从第三次献祭所作的教育改革中释然一样,他更加不能接受自己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有这样的精神控制。

更可怕的是,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搞错了希斯拉德献祭的真正目的。自己曾一度相信阿谢姆提出的“希斯拉德也是为了星球”这样的推测,但事实是希斯拉德的那句话印证的是另一个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希斯拉德是为了他最爱的人,也就是自己。爱梅特赛尔克尚不知希斯拉德当时的想法如何,但这一决定或许也和灵魂上的记忆有关。如果真是如此,就算非他爱梅特赛尔克主动,希斯拉德都彻底成为了他的依附品。

先前爱梅特赛尔克询问希斯拉德在回忆录上写了什么时,他能感受到希斯拉德对这件事扭扭捏捏,但那本回忆录自完成后就一直放在希斯拉德的书桌上,仿佛时刻发出着信号:如果爱梅特赛尔克想看,他随时可以自顾自地将其拿过来。只是如今的爱梅特赛尔克不再想看那本东西上都写了些什么了——谁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成为虚假的不仅仅是那本回忆录。亲近、照顾、希斯拉德对他表现出来的所有,本质上和佐迪亚克的精神烙印没有任何区别。爱梅特赛尔克觉得这比先前还要难以接受,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对象是自己。

他开始不再让希斯拉德帮自己调出那些概念,连带着的还有那座“无用的设施”的关闭。他和希斯拉德的距离恢复到了从前那样,甚至于不如从前。过去与自己同居一屋的是自己的友人,与旧星历相比仅仅是对星球更在意一些,但现在站在那的仿佛是一个机器,和如今大街上走的任何一个都没什么两样,而他之所以还愿意和自己这个从旧星历遗留下来的愚蠢家伙对话,是因为他的程序被设定成了那样。每当他再次看见希斯拉德那张木讷的脸庞,那张隔了一层鲜血的鲜活的面容都会跨越一百多年再次来到他的眼前,驱使他失望地离开。我不想再接受这个哄人的玩具了。他对自己说,既然希斯拉德还有另一个信念,那就让他去追寻另一个,反正我是没有什么信念了。

于是,一种趋之若归的感觉随着解散十四人委员会的决议一同到来了。

委员会解散这件事连个流程都没走。这个曾经的星球最高机关只是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唯一的通知是部分创造类席位的记忆水晶被公开,供大家自由使用以提高效率。爱梅特赛尔克知道这件事,还是拉哈布雷亚已经亲自来到自己家门口亲口告知。说实话,就连爱梅特赛尔克自己都已经许久没去议事堂上班了,因此他对这个决议毫无异议——十四人委员会存在与否,都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但拉哈布雷亚的说法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他火大。

“这其实是我提议的。调停者的回答也是解散委员会并非必需,但保留也确实起不到什么作用。其他人都没什么异议,创造那类工作自然是已经不需要领头人,教育和理法直到星球完美也不需要了。但我认为除了我和调停者的职位之外,监视冥界的职位还是有保留的必要的,尤其是你还是旧星历的人的情况下。”拉哈布雷亚说。

“那监视物质界的职位呢?”

“法丹尼尔表达了主动辞职的期望,他想要更沉浸地投入创造工作中去。”

“哦对,他不是赫尔墨斯。要是赫尔墨斯绝对不会……算了,我根本不了解他。”

明明他从一开始就辞职了。还有那种极端的结束生命的方式,虽然爱梅特赛尔克不理解,但或许是为了和那些被杀死的创造生物感同身受吧。他苦笑一声:“所以决定性的部分在于后一句,就像你依旧选择留下来一样。”

拉哈布雷亚只是板着脸看着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回答。

“你真的觉得这种姑息疗法有任何意义吗?”

哈迪斯,这个恐怕是历代爱梅特赛尔克中最守规矩的家伙,如今在打开房门时连面具都没有戴上。之所以要消除差异,是因为人们会在意差异,现在有谁还会在意这些?职位也是一样,发挥不了职责就只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如果事到如今自己还执着于此,那才叫真的可笑。

拉哈布雷亚叹了口气:“是我高估了你的觉悟。”

“少说点冠冕堂皇的话吧,拉哈布雷亚。”哈迪斯满不在乎地呲了呲牙,“我到现在连你原本的名字都不知道。”

爱梅特赛尔克变回了哈迪斯。他自认为自己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便打算就此离开。在他伸手关门的前一刻,拉哈布雷亚按住了门框。无论是擅自关门还是擅自阻止都是相当不礼貌的事,哈迪斯再次看向对方,隔着面具看不出拉哈布雷亚的任何情绪,直到其再次开口:“你的职位确有存在的必要,冥界是星球的命脉,调停者也是这么说的。”

“不用了。如果你们还需要,麻烦再找合适的人吧。”哈迪斯犹豫了一下转过头去,“……我打算回归了。”

沉默在蔓延。哈迪斯不知道对方是震惊还是想劝说什么,总之过了许久,拉哈布雷亚才点了点头,随后便转过了身子,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些遗憾:“我知道了,那就祝你好运。”他走出两步,又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我的真名叫赫淮斯托斯。”

说罢,拉哈布雷亚便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哈迪斯想这可能是自己见议长的最后一面,虽然自己不喜欢他独断专行的处事态度,但再怎么样也曾是领导星球的一把手,总还是德高望重的,要不是在内心已经作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决定,自己绝不会只顾着发泄情绪而在言语上如此冒犯。没关系的,这个固执的老头直到最后也会像离开时那样不被他人影响地沿着自己的职责走到最后。哈迪斯这样安慰自己道,他转过身去,看见希斯拉德就站在屋内的不远处,正愣怔地看着自己。

“你要回归星球了吗?”

 

哈迪斯感到没来由地烦躁。

在哈迪斯再一次主动疏远之后,希斯拉德也从来没停止过接近他的尝试。这种主动的接近是从哈迪斯请他帮忙之后才出现的,现在想来,或许是旧星历的概念激发了刻在希斯拉德灵魂上的那部分记忆,就像打开了某种执行程序的开关一样。这样一来,那期间曾让哈迪斯欣慰的东西都变成了程序的一部分,而造成这一切的又是哈迪斯自己。

一旦陷入这种循环就没完没了。每天过审的概念已经达到了250件,哈迪斯却依旧没有学会从思维的漩涡里逃离出来。放弃那件事后,他整日都想着那些得不到答案的事情,以前他可以把第三次献祭当作一个尽头,但现在呢?尽头在哪儿?要么回归星球,要么星球完美后再回归星球。既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回归算了。本来他已经得出了这个答案,但一个麻烦的家伙摆到了面前,当然如果他想也可以无视,可他就是无法无视。

他想抽自己两巴掌,质问自己为什么没在门口站着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地肯定希斯拉德的询问,非要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希斯拉德坐在桌子的另一侧,戴着一副失落的假面具望着自己。

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哈迪斯感觉自己像被按在座位上交代什么事情,却没法说服自己做错了。更糟糕的是,就算他沉默得再久,希斯拉德也会永远等下去,美其名曰是尊重,实则是一种异常的自我束缚。

如果是过去的希斯拉德,应该会主动用话语引导自己吧。自从见过记忆里的希斯拉德,哈迪斯总是忍不住在脑海里遐想各种关于原本的那个希斯拉德的可能性,然后在现实的违和感中愈发焦躁。于是时间拖得越长越折磨,哈迪斯试图把注意力聚焦回问题上,但最终还是希斯拉德将话题继续了下去,只不过是以一个过分极端的方式:

“如果你要回归星球的话,我想要和你一起。”

哈迪斯的身体因希斯拉德的突然发言而颤了一下。焦虑抓住了他的心脏,他抬起头,问道:“为什么?”

希斯拉德不好意思地食指相点。

“回归星球的话,冥界会洗去一切的污秽对吧?”

“我在想或许你还能在冥界再见一次真实的我……之类的。”

不会的,因为那些记忆已经从你的身上脱离了,就算有一部分留下也只是些零碎的了。哈迪斯在内心回答道。而且你怎么知道人去了冥界还会不会有意识存在?不过哈迪斯知道把这些问题真的抛出去是没有意义的,操纵希斯拉德的并非理性,而是自精神烙印而来的冲动。

“你不是还想帮助星球达到完美吗?”

哈迪斯没有太多的把握能用另一个精神烙印来打败它,但这是他唯一能够挣扎的。可惜的是,希斯拉德低下头,很快作出了他意料之中的答复。

“我也在纠结这件事……虽然很遗憾,但是我相信其他人,他们足以有能力让星球达到完美,我一个人并不是必要的。而且把灵魂回归给星球作为能源,也不失为一种贡献星球的方式不是吗?”

我就是不想听你说出这样的话才要离开的。哈迪斯悲哀地想。他知道这话实在是太伤人了,事到如今,就算他已经不愿承认坐在那里的是自己所认识的希斯拉德,他也无法对其说出这样的话,就像再怎么提醒自己,希斯拉德那副失落的模样是被操控的,哈迪斯也依旧会心软。他又何尝不爱希斯拉德呢?他清楚如果让自己再选一万遍,自己对那次告白的回答都会是一样的,他仅仅是顺从了本心,可偏偏这酿成了惨剧,助纣为虐的还有他在那之前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怯懦。说到底,他对那个不像希斯拉德的希斯拉德抱有的并非完全的否定,他只是害怕靠近之后被伤害罢了。

但希斯拉德还是一如既往地通透——通透于当下的情况,通透于自己的想法。哈迪斯曾经爱这样的希斯拉德,理性、智慧,能够帮自己看透一些对自己来说朦胧的事情,但现在哈迪斯只感到无力——面对一个在抛出观点前就已经自行填平所有缝隙的人,你要如何击败他的逻辑?

“只要我选择回归,你就一定会一起吗?”

希斯拉德的牙在拇指的指甲上划来划去:喀嗒、喀嗒,像时钟的秒针。这意味着希斯拉德思考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引领向一个哈迪斯不想要的结局:“我已经尝试说服自己很久了……”

“但是对不起,哈迪斯。如果你不在这里,星球于我再重要也会黯淡无光。”

希斯拉德诚恳地看向哈迪斯:“所以只有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没法退让。”

因为我在你心里被设定成高于星球。哈迪斯替他回答道,随后放弃了。现在他站在抉择的路口上,这里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和希斯拉德一起回归星球,另一条路是等到最后星球完美时和希斯拉德一起回归星球。希斯拉德曾对他说过,当你抛出那枚决策币的一瞬间,你想要的答案就会出现在心里,那么哈迪斯此刻得到的答案就是他无法说服自己选择前者。他都没法接受自己是希斯拉德灵魂上的一块烫伤,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又成了拉希斯拉德下水的那个人?

希斯拉德又陷入了安静之中——他在等待哈迪斯给出回答,但哈迪斯走进了死胡同,一面是不愿顺从,一面是不愿不顺从,还有一面是不愿承认自己顺从。他想要求救,向那个曾经每一次他走进这种地方,都能为他打开另一条路的希斯拉德求救,但那个人如今已经不存在了,成为了一个执拗的人偶。愤怒和委屈的情绪一同涌上了哈迪斯的心头:凭什么我走的哪条路都是错的?在厄尔庇斯,错过了;希斯拉德献祭的原因,搞错了;推进第三次献祭,换回的是错的人;在星球和文明之间徘徊,选择了错误的没有未来的一边。直到最后他想要去死,一切的恶果都缠了上来,将他最后的自由都给束缚了。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

他把脸埋进手心,迟到了不知多久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流泪本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可他总是无法接受自己是脆弱的,因此末日时他没有哭,希斯拉德离开时、以那样扭曲的姿态回来时他没有哭,人类变得无药可救时他没有哭,但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忍受了,无措与思念、自责与不平,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刻将他拖进泪水的深渊。他清楚这一切怪不得现在还活着的任何人,他、希斯拉德、所有人,都只是命运的受害者罢了,但他现在只想找一处来发泄那些积聚在他即将崩溃的身体里的情绪——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很快就到来了。哈迪斯感到希斯拉德身体的阴影从上笼罩了下来,然后一双熟悉的臂弯环绕上来,揽住了他瑟瑟发抖的身体。

哈迪斯在濡湿的指间细语:“就不能顺从我一次吗?”

“我一直愿意顺从你。”

“那就别跟着我啊!!”

哈迪斯怒吼着,将拥抱自己的那双手臂甩了开。他抬起头,望见希斯拉德并没有退后,而是无可奈何地蹲了下来,轻轻捧住了自己湿漉漉的脸颊。近在咫尺的是一副不应该出现在希斯拉德脸上的表情,他明明应该知道如何用温柔的话语安慰自己,如何抓住自己的手引导自己从情绪的漩涡里走出来的!钻进了牛角尖里,无名的怒火又从哈迪斯的心口烧了起来,他刚欲再次将对方推开,希斯拉德却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抢先一步开了口。

“想报复我吗?”

哈迪斯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说出不熟悉的话语而愣住了,他感到希斯拉德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发抖。

“把我从管理局开除怎么样?"

希斯拉德睁大眼睛看着他。哈迪斯几欲否定,可他震惊地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你知道现在的我最在意什么。”希斯拉德继续劝说着,他似乎在尽力使自己的表情柔和一些,却反倒让脸上的肌肉变得扭作一团,与哈迪斯记忆里的希斯拉德相去得越来越远。与此同时,他所说的话像一把锤子,一锤一锤地将念头钉进哈迪斯的大脑:“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些,这是我能拿出的最好的筹码。”

虽然希斯拉德把这种事当作损失本身已经证明了一些事情,但这正是自己想要的不是吗?他意识到在他明白真相之后的日子里,令他愈发难受的不仅仅是希斯拉德身上被捏造的爱,还有得知希斯拉德献祭并非为了星球后每时每刻存在于这个星球信徒身上的违和感。希斯拉德每一天的作息都令他作呕。去管理局工作,跟着热情的员工一起去阿尼德罗帮忙研究,然后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睡醒了再继续工作……这并非他厌恶为了星球而工作的信念,而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希斯拉德。每天准时响起的开门和关门声和假意的亲近一样对他来说都是折磨,如果非要他留下的话,这两者之间至少有一个不能再持续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哈迪斯低下头,他在脑中重放着那张像被黑洞扭曲了的脸,一时间竟抛却了他是希斯拉德的事实,“我要你连研究工作都别参与。”

“好,我答应你。”希斯拉德毫不犹豫地回答。

哈迪斯反过来抓住希斯拉德的手腕,将对方的另一只手心从自己脸颊上挪开。他闭上眼,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呼吸和混乱的心绪一同平复下来。渐渐地,他变得能感受到希斯拉德腕处的脉搏在他的手心涌动。在他重抬视线的一瞬间,一张雨后天晴的笑容兀地出现在他眼前,与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重合了——告白得到了肯定的希斯拉德,他的笑容并不像平时那样只是淡淡地扬起嘴角。哈迪斯清楚地记得那张笑容的生动之处:刚才因紧张而干涸的嘴唇微张,露出其后欢快地咬合着的白色齿关;尚还湿漉漉的眼尾向上扬起,视线则躲藏在眯起的眼皮后面,显得有些青涩的害羞,却又和通红的脸颊一起直白地表达着无比喜悦的事实。哈迪斯冰冷的心脏伴着一声响亮的鼓动荡开一阵暖流,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放表情,直到感到干涸的泪痕拉扯着自己的脸,才终于回到当下的现实,重新想起了呼吸。

好吧。哈迪斯不得不承认,在某一些时候,他还是会为这个糟糕的利己人偶而心动,要不然他之前也不会沉溺于此了。……不如说正因如此,他在得知真相后才惧怕于靠近这个家伙。可都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就放过我吧。他在心里下跪乞求了一下自己的自尊心,至于正面对希斯拉德的那边,则是慌忙地移开了视线,在脑海里翻找刚才的记忆寻找别的话题:“……你是从哪里知道报复和开除这种词的啊。”

希斯拉德眨了眨眼:“你书架上的那些古书呀,之前我问你能不能看来着。”

哈迪斯从刚才起一直紧张到耸起的肩膀随着放松慢慢落下:“没想到你真的看了。”

希斯拉德放开了笑容:“当然了,因为我想了解你。”

哈迪斯感到自己的自尊心没出息地点了点头。他抓紧了希斯拉德的手。

 

自己究竟为何会答应如此荒唐的交换呢?由希斯拉德亲自提出的委屈和牺牲,真的能被称作是"报复"吗?但哈迪斯想,至少他为自己走对了一步,如果他在这方面至少有一点运气和天赋,那不如就从现在开始换一条路走。那一个夜晚,哈迪斯睡得前所未有地安稳,等到第二天醒来,他向拉哈布雷亚申请回到了爱梅特赛尔克的席位上,并且发出了提议卸任希斯拉德局长职务的报告。虽然爱梅特赛尔克针对希斯拉德的精神现状进行了一些阐述,诸如过去由于帮助自己而产生了动摇之类,但拉哈布雷亚能够勉强同意,还是因为他知道未来冥界将要面临大量的灵魂回归,才格外珍惜这个适合爱梅特赛尔克席的人才。

在撰写完卸任通知,按爱梅特赛尔克的意愿交由那只鸟类使魔送出之后,拉哈布雷亚站在过来人的角度深思熟虑了一番,开口劝诫他道:“我很高兴你留下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把将来的人生依附在某个别人身上。”

“少随便揣测别人了,老爷子。”爱梅特赛尔克在面具之后冷笑了一声,“不如说从现在开始,我才是真正的只为自己而活。”

爱梅特赛尔克过去的人生被无数的疑问堆满了,如今命数已定,当没有答案的疑问都失去了意义,似乎活着都成为了一件过于轻松的事情。在家无所事事地翻阅了一番近50年来的一些创造物和研究报告之后,爱梅特赛尔克决定也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只不过他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和节奏为先,比如他就任爱梅特赛尔克席之前主修的术式类。新星历的大部分工作都以生物学的创造为主,很少有人再钻研魔法术式了。他构建了一些增加生活便利的术式:定时给植物浇水的水以太术式、更加能根据阳光情况调整室内明亮度的光以太术式……之类,其中的一些竟也能鱼目混珠地让新的创造管理局局长点头过审,后来他才知道,是希斯拉德对此附加了一些口条,包装了其对星球的贡献才成功的。

说到希斯拉德。只要佐迪亚克的信仰和对自己过分的依附依旧存在,爱梅特赛尔克就依然不认为他能够和过去的那个他称之为同一人。起初他其实觉得自己让希斯拉德卸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希斯拉德不再工作意味着他将整日呆在家里,但希斯拉德的那两项特质依旧存在,并且就像抚摸不平整的木头边缘一样,经常偶然刺痛爱梅特赛尔克的心。不过当爱梅特赛尔克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创造中去,这一部分的影响就被逐渐冲淡了——很多事情在真正发生之后都不如想象的那样糟,时间一长,一切都可以被习惯解决。

有一天,希斯拉德在他趁着灵感起早工作的早晨端来一杯饮料。爱梅特赛尔克喝了一口,发现这是一杯久违的咖啡,而且味道很新奇,带有一股他没有尝到过的醇香。过去亚马乌罗提有很多咖啡厅,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喝这种饮料了,一切精力的降低都可以用良好的作息来解决。他问希斯拉德这是从哪儿来的,希斯拉德说,许多研究员们开始陷入一些创造瓶颈,他趁机用热带地区的生物需求取食的多样性说服他们重启了咖啡豆的培育工作,这是他们培育的最吸引椰子猫的一种。

“你不是喜欢喝咖啡嘛。”希斯拉德说。爱梅特赛尔克常常去管理局调出咖啡豆的概念,希斯拉德作为室友当然是知道的。

爱梅特赛尔克闻着那杯咖啡独特的醇香,内心升腾起一丝动摇。虽然他曾经要求希斯拉德不再参与研究,但那一天他邀请了希斯拉德一起,并且自此让其重新加入了研究的行列。这件事进行得意外地顺利,没有让爱梅特赛尔克感到后悔甚至一点的不适,有时爱梅特赛尔克还会在这种纯粹的研究活动里产生他们回到了一起在阿尼德罗留校研究的那段日子的错觉,只是现在他们的观点常常倒错过来,爱梅特赛尔克所做的更加倾向于对人的实用性,而希斯拉德会提出更加对星球有益的方案。当然,希斯拉德总还是以爱梅特赛尔克的意愿为先的,而且由于他相当执着于把概念提交入库,无论爱梅特赛尔克做出如何没有考虑星球的作品,他也总是要想尽办法让其过审。本来爱梅特赛尔克是不想听的,但是希斯拉德太会钻空子,一旦爱梅特赛尔克漏出一点愿意听的空档,希斯拉德立马挤进去说他给出的理由,什么对咖啡豆的深烘焙工艺还原了自然雷电劈燃树木造成火灾后附近洞穴中的环境,有助于研究灾害的影响从而平衡存在类似地理结构的地区的生物数量……之类的,配上一个相当戏剧性的“过审”的红戳。爱梅特赛尔克听了他想出的扯淡理由实在忍不住笑,几次之后爱梅特赛尔克倒也乐意让他自顾自地说,偶尔也会加以评价和“夸赞”几句,然后希斯拉德就会以一种得意的姿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整天——

——这一晃,就是四百年。

随着日月如梭,研究员们开始陷入创造力的死局。就算有佐迪亚克曾经将他们的记忆和灵魂联结起来,但人和人之间的能力和领域倾向依旧有一些少量的参差。基于单一目的的创造是有限的。概念的数量已经逼近当初所设的“一亿个”,在创造逐渐走向枯竭的档口,有人开始递交回归星球的申请——这意味着爱梅特赛尔克真正的工作开始了。回归申请很快就激增起来,前一天未能及时处理,后一天就会堆起两倍高的小山。爱梅特赛尔克虽然对此十分遗憾,但他已经尝过苦头,所以清楚地知道当每一滴海水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流,海啸就是无法阻止的。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他因离开太久而几乎陌生的办公室,重新忙碌起来。

和希斯拉德再一次整日分离的同时,他发觉自己回到家时看希斯拉德的眼神也开始变化——如果没有那份记忆,自己没有在对方的思想上绑上那根红绳,现在的希斯拉德会选择在什么时候回归呢?再如果末日一开始就没有到来呢?爱梅特赛尔克忍不住想。虽然过去希斯拉德也提到过一起回归的事,但那时候的他们对星球还有无尽的留恋,从没有真正思考过这件事。现在想来,原本与现在的希斯拉德一定会站在两个极端:一个的决定与星球无关,只要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会一直保持乐天地留下,而另一个则是在星球完美的那一刻离开。希斯拉德是那样执着又自我的一个人,不会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仅仅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决定,正因如此他才那样痛心于那把精神枷锁的存在……

爱梅特赛尔克手中批阅回归申请的笔尖停滞在空中。他以为自己已经释然了,在那样长久的时间里保持着固定的生活节奏,他感到每一天都在比前一天更加缩短。希斯拉德身上那些曾经无数次刺痛他的木刺也因每一日的抚摸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他常常已经分不清希斯拉德和希斯拉德的区别——那个人好像就是希斯拉德,希斯拉德好像从来就是这样。可到了现在,当爱梅特赛尔克和希斯拉德一起逐渐走近悬崖的边缘,那具人偶的真身似乎又再一次显现出来了。爱梅特赛尔克发现“他不是他”的概念从来未曾从自己的心里消失过,刻在希斯拉德灵魂上的是告白成立的事实,与之相对的,刻在爱梅特赛尔克灵魂上的就是真正的希斯拉德向自己告白时那一幕的鲜活。眉眼稍弯的局促、脸颊发烫、眼里滴溜溜转着的水光盛着的是深邃的爱意……那并非输入一句“爱我”的指令就能制造出来的。仅凭那一幕在记忆中按下的凹陷就能在爱梅特赛尔克的心里构成一个完整的人,而他永远无法说服自己,那个人与那个被自己的意志扭曲过的人是同一个人。

在这条走向结局的道路上,一颗早已埋下的种子在爱梅特赛尔克的内心萌芽。

 

附件:关于进行最后一场集体回归的通知

星球的最后一场集体回归定在新星历500年1日0时举行。在这之前,星球上除了爱梅特赛尔克和希斯拉德以外的所有人都已经递交了回归申请。以集体的形式统一回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仅仅是为了降低观测的工作量。爱梅特赛尔克也想过顺带办个星球达到完美的庆典之类,不过大部分人都认为回归就是最好的庆祝,他自己本来也不爱热闹,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除了他们两人之外,阿谢姆也尚未回归,只有爱梅特赛尔克知道他的行踪——他在爱梅特赛尔克放弃后不久也停止了尝试,寄来信件说自己决定重新开始游历星球。“人们已经向环境投放了相当多的新概念,我都还没有见识过,说不定已经自然分化出了不少有趣的分支呢?要是有比火山下的葡萄更适合酿酒的果实就好了!”之后他便隔些日子发来一些见闻,询问两位挚友的情况。爱梅特赛尔克也会回以信件,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再不提文明存续相关的话题,只不过爱梅特赛尔克的回复常常因为使魔找不到阿谢姆的行踪而寄送不到。诚然,爱梅特赛尔克可以拜托希斯拉德用眼睛找到阿谢姆的位置,但他知道阿谢姆并不执念于收到他的信。相比他和希斯拉德,阿谢姆自我的人格不受束于任何人,无论是永不间断的冒险和社交,还是末日时信念不合就愤而离席的冲动行径,以及无力延续文明便重拾初心的豁达,都是这位挚友曾经让爱梅特赛尔克既爱又恨的孤高特质。再说了,他和希斯拉德在如今的亚马乌罗提能有什么事呢?所以他宁可让信件的到达成为一种惊喜,或许反倒能让这个任自己性子飞得太高太远的雄鹰能多惦记他俩一些。

不过这个期望到后来也成了奢望。因为当爱梅特赛尔克在信件中告知了阿谢姆集体回归的日期之后,阿谢姆说他也基本看完了亚伊太利斯的风景,打算想办法前往别的星球继续冒险了。虽然很可惜不再能见到他了,但由于不久后自己应当也会和希斯拉德一起回归,爱梅特赛尔克也只是回以祝福,同时爱梅特赛尔克也没有告诉阿谢姆梅蒂恩曾经带来的消息——或许以阿谢姆的能力和执念,能比那个小使魔飞得更远,找到活着的其他文明也说不定呢?而他是绝不会被那些所谓的绝望影响的。爱梅特赛尔克这样想着,将最后一封信递给站在阳台扶手上的大鸟,随后戴上胸前的面具,转身与等待在门口的希斯拉德并肩,踏上了前往回归现场的路。

由于最后留下的大多是厄尔庇斯的研究员,也方便爱梅特赛尔克利用忘海辅助进行灵魂的整合,集体回归的地点被定在极北造物院前。爱梅特赛尔克和希斯拉德到达的时候,拉哈布雷亚,这个到了此时仍留在这里的除了爱梅特赛尔克以外唯一的旧星历人,也是唯一一个提前来到这里的人,正背手眺望星球未来将有的景色。其余的人应当会在约定的时间点准时赶到,据希斯拉德所说,他们自拿到通知之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睡。

“恭喜你完满地完成了夙愿。”爱梅特赛尔克走上前去。

拉哈布雷亚听见声音后转身,看起来并没有半点放松的样子:“还没有,在冥界转生之后,我们还有作为以太能量进一步充盈星球的使命。”

“是、是。”

爱梅特赛尔克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这个老头总是放不下那副架子的,再怎么说,这也是持续了至少上千年的习惯了。

拉哈布雷亚看向爱梅特赛尔克身侧的希斯拉德,希斯拉德则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距离爱梅特赛尔克复职也已经过去了四百年的时间,就算拉哈布雷亚和希斯拉德的交集再少,也差不多早解除了当初的误会,更是知道他们的现况——实际上他没什么话要说了,正因如此,他只是站在这里直勾勾地看着两人的行为略微显出一丝莫名来。

爱梅特赛尔克看着他仍旧板正的模样却一言不发,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抬手拍了拍他故作严肃而僵硬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你看风景的时间可比我还要少那么一会儿——”

“——趁此再多欣赏一下全人类努力的成果吧,赫淮斯托斯。”

大抵是很久没被这样对待过,拉哈布雷亚被拍上肩膀时的姿势有些僵硬。不过,在听到爱梅特赛尔克所说的话后,他在一瞬间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随后长出了一口气,挺直的身子也慢慢松懈下去。虽然从宽松的长袍外侧看不出太多的端倪,但爱梅特赛尔克能感受得到那股倾泻而出的释然。

爱梅特赛尔克欣然地收回手来。希斯拉德向拉哈布雷亚摆了摆手表示道别,拉哈布雷亚犹豫了一下,也摆了摆手。

两个人向着远处走了几步。希斯拉德先抬起头,随后爱梅特赛尔克也一起,眺望起厄尔庇斯美满的景色。如今星球的大部分地方都是如此,万物生机勃发,光是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壤,就包含数万种微生物以丰盈土壤,将草丛栽培得有过膝高。这样复杂却严密的生态系统无疑是美丽的,它将支撑星球未来数以亿年的存续,直至赖以生存的那颗恒星坍缩而死亡——人们认为这就是星球最终的命数,就像人类的命数是将其护送到此处一样,一个被宇宙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完美的结局。

爱梅特赛尔克回想起鲸落:基于一头鲸鱼的死亡,它的尸体足以产生原本需要4000年才能积累的营养,从而哺育一个海洋生态圈长达数百年。人类文明的灭亡是一场巨大的鲸落。

人群一个个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冒出头来。爱梅特赛尔克知道时间到了。

 

这是全人类都在期待的时刻。自此以后,星球上不再有人类,但他们的灵魂将随着生物的繁衍再次轮回到星球上,无论扮演生态系统的哪一环,都以一种绝对纯粹的方式为星球提供养分。这里的每个人都期待着这样的未来,他们肩并着肩远望着未来的归处,整齐划一地张开双臂,从嘴里吟唱出回归的咒文……这个过程是那样出乎意料地短暂,伴随着以太视野中一道道闪亮飞向天际,划过一条弧线落入另一座浮岛之上的忘海,爱梅特赛尔克目送着那些成群的灵魂,直到属于艾里迪布斯和拉哈布雷亚两道一暗一亮的灵魂最终离去,星球霎时间陷入了寂静。

徒留下万物生长的声音。

爱梅特赛尔克感到呼吸在夜风中凝滞。他好像失去了自出生起第一个学会的技能——语言。

文明的基础。

如果没有文明,语言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小小的文明还存在于希斯拉德和爱梅特赛尔克之间。希斯拉德看着那些灵魂欢快地从忘海的瀑布飞流直下,直至隐没在大地之中,他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兜帽和面具,两步靠近了爱梅特赛尔克,将爱梅特赛尔克的兜帽也拉了下来。夜风立刻把爱梅特赛尔克的鬓发吹起,他迟钝地将视野切换回物质界,转过头,为了看清希斯拉德的模样,他也跟着摘下了面具。

“差不多轮到我们了?”希斯拉德说。

爱梅特赛尔克从迷失中缓慢地脱离,他感觉像从一罐粘稠的蜂蜜里爬出来,朦胧的感觉拖着他的双腿。他内心一沉,凭着直觉脱口而出:

“你很焦急吗?”

希斯拉德愣了一下,有些难办地歪了歪头。

“如果你还想多待一会儿的话,我会等你。”

希斯拉德在渴望死亡。爱梅特赛尔克告诉自己。在这最后的时刻,压抑于他心底的违和感再度爆炸开来。他想,果然,我根本就没准备好,这不是我心中的结局。我没有找回希斯拉德,也没有让我自己心安,我仍旧只是在被绑架着往前走,还错过了那个可以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就这么一脚踏空的时机。而现在,光是在这一片寂静的星球看着希斯拉德,爱梅特赛尔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走向下一步。事情仿佛回到了原点,存在于那个客厅的死局,只是这一次,是爱梅特赛尔克想留下。偏执再一次在爱梅特赛尔克的心中蔓延。他对自己说,我知道不是万事都能像我所想的那样如意的,但我总得给自己寻得一个终局的理由吧?

就在此时此刻,萌芽的种子终于找到了疯长的理由,等爱梅特赛尔克反应过来时,那个念头已然神奇却适时地将枝叶伸向爱梅特赛尔克面前。

“星球的概念,最终到达一亿个了吗?”爱梅特赛尔克恍然问道。

“很可惜,最后的数量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他们曾绞尽脑汁,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多创造出哪怕多一个概念了。”希斯拉德微笑着回答,“但是大家都认为这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爱梅特赛尔克紧抓住那根稻草执拗地说,“这代表星球还没有达到完美不是吗?而凭我——现在只有我,还可以创造出那剩下的一个!”

风突然变大了,把爱梅特赛尔克的鬓发吹得遮住了大半张脸。希斯拉德从发丝的缝隙中看得他坚定的面容,如同使命到来一般,嘴唇自顾自地翕动,将话恰到好处地接下去:“创造管理局的局长都回归了,谁来通过第一亿个概念?”

爱梅特赛尔克兀地了然了内心那冥冥之中的指引:“那就让创造管理局局长自己,成为第一亿个概念。”

随着一声响指落下,一个闪亮的人形在爱梅特赛尔克面前凝聚起来。他在脑中回想着那刻入灵魂的记忆,还有许许多多与那张面孔重合的记忆,即便找不到具体的时间,自那一天重现在眼前起就都从未褪色过,并且在爱梅特赛尔克夜晚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地放映。他一边想着,这就是自己最深处的渴望,渴望真正的希斯拉德帮他看清前路作出正确的决定,一边将以太注入进记忆构成的容器里。

面容、声音、手指的长度、步伐的大小、奔跑时长袍扬起的角度,最重要的是嘴角的弧度、心动时眼珠颤抖的频率。

——几百年过去,几种可能性像是同时发生一般叠加在一起。

然后是情绪,看到阿谢姆时、看到爱梅特赛尔克时、离开他们时。

——他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应当并不只是兴奋,也并不只是悲伤。

最后是思想,会在电车难题里扳动拉杆吗?会如何看待忒休斯之船?爱自己吗?爱他吗?

爱他吗?爱他吗?……

当一个个构成节点从爱梅特赛尔克的眼前掠过,从毫不犹豫的肯定到沉思再到失去头绪,他的心情一步一步踏入焦躁的螺旋。他突然意识到创造一个人是一件如此复杂的事,诚然,他可以凭印象创造出一个仅仅是具有希斯拉德外形的,大致像希斯拉德的东西,就像大部分人创造使魔那样,但他不能接受这一点。爱梅特赛尔克曾经以为自己完全了解希斯拉德,才不断地对现在的希斯拉德作出评判,正如现在他也需要一场离开或是留下的评判。但如果他根本不了解,无法创造出那个所谓“原本的他”来,又如何去说自己的评判是正确的呢?

爱梅特赛尔克几乎是半途而废。与此一同的,还有自以为是的、对本应是真正的希斯拉德的亵渎的罪恶感。昭示着创造结束的一阵白光闪过,他以以太视野无措且悲哀地看着那团糟糕的造物,却在视野变白的前一刻,从摇晃着正在形成实体的术式之间窥见了他这一生中最难以置信的景象。

自新星历开始之后,爱梅特赛尔克就再没敢看过希斯拉德的灵魂。从希斯拉德回来的第一天起,爱梅特赛尔克就接受了那个令人悲痛的事实——希斯拉德的灵魂再也不会是他当初所见的色彩了。和艾里迪布斯一样,希斯拉德的灵魂不仅因为其他灵魂的融入而变得颜色混杂,还被佐迪亚克的暗属性以太侵蚀得污浊不堪。灵魂的色彩对持有受福的双眼的爱梅特赛尔克来说是过于本质的东西。如果得知了灵魂不再纯粹的事实,一定会进一步加深自己对现在的希斯拉德的偏见。他是如此想的,虽然后来他发觉,偏见早已在那一刻固定为了成见,但这反倒使他更加没有勇气再看一眼。

然而就在刚才,从摇晃的以太中,站在对侧的希斯拉德的灵魂以一种闪耀的形式穿透了白光,闯进了爱梅特赛尔克的视野。在被称为“局长”的概念尘埃落定的同时,爱梅特赛尔克的目光被那具灵魂定住了:虽然其中的颜色并非一尘不染,但大部分其它的颜色都被推挤到四周,希斯拉德原本灵魂的淡紫色,包裹着少许的浊色占据中央,且那些黑色的部分仍在不断地缩小,被通透的紫色所吞噬。意识到希斯拉德正在发生变化的爱梅特赛尔克将视野转换回物质界,他惊讶地看到,希斯拉德看着自己刚才所创造的失败品几乎凝固在原地,那张震颤而动情的面容逐渐与那日他在赫尔墨斯的小屋所见的一幕重合,正是他日思夜想难以抛却的那一人。

希斯拉德的视线缓缓移动过来,直至与爱梅特赛尔克碰在一起。他轻声说道:“原来你是这样思念我的。”

爱梅特赛尔克并不觉得希斯拉德刚才的那副表情又是用来哄自己的小把戏。他望着希斯拉德闪烁的眼睛,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一瞬,随后难堪地转过头去:“对不起,是我太自以为是了……这根本就不是你。”

那个概念站在中间,闭着眼睛,像一只真正的娃娃,因为爱梅特赛尔克不想让他做出任何动作,他害怕失望。但爱梅特赛尔克确信希斯拉德看见了——看见了爱梅特赛尔克填充进其中的一切。简单的定义、不确定的推测,以及即便爱梅特赛尔克极力阻止,也依旧偷偷溜进去的思念。爱梅特赛尔克原本把精力全都放在创造那个概念上,以至于没有在乎那个被他冲动中下定义为虚假的希斯拉德,事到如今罪恶感反涌上来,他感到无地自容了。

“才没有呢。”希斯拉德牵起娃娃的一只手细细摩挲着,“托你的福,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那样执着于要和你一起回归了。”

爱梅特赛尔克将余光瞥了回去,望见的是希斯拉德欢喜得脸颊发红的表情。

“那天我也对此想了很久。过去的我似乎总是顺从你的想法,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就非要违背你的意愿不可呢?”

爱梅特赛尔克想起,希斯拉德确实那样说过,但自己从未真的答应。要将另一人和自己的回归绑定实在是过于沉重了,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一定都无法接受这件事。

“但就在刚才,我的灵魂在触碰到你的思念的时候告诉我,这是我和我自己的约定。”希斯拉德看着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安详地紧闭着的双眼说道,“过去的我或许就像现在这样,对着自己的灵魂深刻地许下了这个愿望。‘一定要和他一起回归星球’……所以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即便被改变得不成样子,唯有这一点还依旧留存着。”

灵魂……深刻地……

回忆在爱梅特赛尔克的脑海中倒带。他翻找着那些存在于显示屏上的记忆,这句话却在其中毫无踪迹,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这是独属于希斯拉德的那份记忆,是那时的希斯拉德自己心里所想的、未曾说出口的话语。他明明知道爱梅特赛尔克不会答应,却依然任性地随着告白许下了这个约定,让它们一起刻进了灵魂里。这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愿。

或许,爱本身也是?

不然要如何解释,重新铺满希斯拉德灵魂的是他自己的颜色,而非像爱梅特赛尔克所想的、自己打上的精神烙印呢?

爱梅特赛尔克再度看向希斯拉德的灵魂。当下闪闪发光的,尽是希斯拉德最纯粹的部分。他意识到那些过去他认为是自己答应了告白所造成的事情,换作是希斯拉德本就所想也依旧成立。因为即便两人没有建立过恋人的关系,希斯拉德依旧是以那样的方式对待他,永远温柔、永远将他放在第一位;与此同时又自私地执着于一些事情永不退让,比如推举他成为爱梅特赛尔克、比如献祭、比如回归。过去他所认为的,强加给自己的罪孽本就不存在,因为这根本就并非爱梅特赛尔克自己的意愿,是希斯拉德自己操纵了自己——希斯拉德确实是一具爱情的傀儡,但希斯拉德也从来都是希斯拉德

或许就是从那支风铃草的水笔开始,希斯拉德的灵魂就已经在逐渐反抗那些侵蚀,把自己变回原来的样子。只为了爱他。

只为了爱哈迪斯。

希斯拉德看着那位仍紧闭双眼的自己,他说:“我也想让他成为第一亿个概念。”

“为什么?”

“因为那样星球才完美,不是吗?”

爱梅特赛尔克闭上眼,用尽全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本以为自己要为此花上很多时间,但事实是,几乎没过多久,他就成功让自己笑了出来。

他说:“那你可得好好帮帮忙了。”

“诶?我可以吗?”

“那不然呢?我都搞砸成这样了。”

“我可是很有信心你能做得更好的!”

“我可没有……”

创造再度开始了。爱梅特赛尔克不得不感叹,即便离开了创造管理局多年,希斯拉德依旧是创造的专家,每一处节点都调整得精巧绝伦。但希斯拉德说,有些东西一定要爱梅特赛尔克来创造,比如眼神、手指抚摸的力道、走在街上欢快的步子……那都是爱梅特赛尔克比现在的他更加熟悉的。爱梅特赛尔克想说,其实就按你的直觉来创造相信也不会有差错的,因为希斯拉德本就是希斯拉德,但他知道这是希斯拉德执着的事之一——毕竟他们现在创造的并非所谓的“旧星历的原本的创造管理局局长”,而是如今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人类文明的证明,“爱”的证明。

星球确实在这一刻真正到达完美,因为星球并非不需要人类,星球需要这场“鲸落”。

于是当这一项概念真正完成的时候,爱梅特赛尔克也终于有了回归的念头,希斯拉德也同样。被创造出的那个“希斯拉德”有些好笑却也令人欣慰地给自己的概念文件批上过审,笑着向着他们挥手道别。这昭示着最后时刻的到来。未有互相确认的环节,爱梅特赛尔克和希斯拉德互相牵起了对方的手,吟诵起回归的咒文。冥界接受了他们,在独属于他们的以太视野里,灵魂自视角的起点散逸、拉长、飞向天际。

“你还有要说的话吧?”

就在此时,爱梅特赛尔克突然发起了存在于物质界的,文明最后的对话。

“如果到了冥界,我们不再拥有意识的话就没机会了。”

希斯拉德睁大了眼睛看着半具身体已然模糊的爱梅特赛尔克。从那释然且了然的笑中,他明白了一切,随后几乎没有犹豫地说道:

“我爱你,哈迪斯。”

“比星球还要更加爱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