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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笛琴，蹲坐在车厢角落，藏在不知哪个商队的货物包围中，嗅着发霉木料的味道。
随着一阵预示着变道的晃动，高调的铁道摩擦声顺滑却突兀地抹进风声。我没坐稳，立刻被甩到了车厢另一头。
“呃……”象征性地拍拍帆布工作裤上的灰，一手将笛琴平放在车厢底板上，一手撑地面起身，盘起腿，以无形象但安全的姿势靠在一摞木箱上。
货运列车变换角度和方向后，一束月光从没关上的木窗框横切进来，明晃晃的银白色条带覆上了我的布鞋面。
列车已经进入大原野，不再有密集的树木枝杈把整道月光剪开。
我借这道光看手腕上的石英表——凌晨两点整。
夜里十一点宵禁后，庄园主管刚走过我们仆人的大通铺，我就卡着那一刻翻窗出门，据我的经验，那大概是熄灯后二十分钟左右。
也就是说，现在，第二次查人已经开始了。
想到主管老头回来后，看到我留在床上的米袋，那张脸将会扭出如何戏剧性的滑稽沟壑——我还特意没有回收留在窗外树干上的床单条，为的就是继续碾磨他那低劣的自尊心。
越是底层的角色，越是渴望不需付出就能得到的尊重。
这是我仅在西约苏尔庄园打工一个月而得出的结论，相比以前的一些经验，具有很强的地域和时间局限性，但对于我这次的取材经历而言，已经足够了。
我是一个吟游诗人。
更加准确地说，是一个找不到工作的音乐学院毕业生。
我会的乐器和语言都很多，但没有一项是精通的，也许这正是找不到工作的原因。但我并不急于纠正这个眼高手低的坏习惯——因为我并不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来营生。
而究其原因……我爸妈过世了，我继承到一笔不小的财产，以及更大的债款。仅以分期还债作为支出，定期逃债作为主要活动的话，目前可以说是衣食无忧的状态。
列车自然地运行着，规律性的节拍令我昏昏欲睡。
忽然，我听到了不应出现的某种声音。
脚步声。
那一瞬间，我的疑惑像干草一样缠绕住脑海：声音来自车厢外，但每节车厢外只有铁链，没有平台供人行走；车启动前我从头到尾检查过全部的十五节车厢，除了货物以外，别无他物。
脚步声渐近，我意识到了更离谱的现实。
……这声音，在车厢下方。
也许世界上有鬼，也许没有，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并不属于害怕鬼的那一型人。
我玩心大起，抬手，在车厢底板上，笛琴一旁的位置叩了叩，清了清嗓子，“有人…不，有鬼吗？”
那脚步声停顿了，最多两秒，车厢底板里诡异地探出一只手，在空气中虚握两下。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状态，木板拼接而成的车厢底，上面还有毛刺，但此时就像是平静的水面一样，毫无阻拦地让一只手破开了。
简单判断，这是一只男性的手，因为手指整体偏长，骨节分明。但并不像是来自运动性良好之人的手，因为肤色偏白，而且手指间似乎无茧。
等等，如果是这个鬼平趴在车厢底，那刚才的脚步声是怎么来的？
假设那脚步声来自于他，那么，难道他那边的空间方向和我是反着来的？
不，也有可能是他弯腰向下伸手，或者踩到高处摸天花板，总之，仅凭一只手是无法判断出什么的。
火车还在平稳地行驶着，噪音被我抛到脑后，眼下显然这只鬼手更有趣。
我看着这手停留在地板上没有动作，刚开始考虑要不要态度强硬些，把鬼拽出来，对方就收回该手，并开口了。
音色自然，听起来略年轻，确实是个男人：“阁下可以听到我这里的声音吗？”
阁下？很久没有被用过尊称了，我还真有点好奇下面这位的身份，究竟是人是鬼？
“可以，你是谁？”我并不想在无意义的寒暄上浪费时间，便直白发问。
对面几乎没有犹豫：“遗迹猎人，在这边的山洞里发现了一个……密室，进来之后就听到有火车运行的声音，现在看来，是你那边的声音吗？”
有意思，这车厢底板难不成是个传送门？我不由得联想到天空斗技场那些魔术节目的套路。
“遗迹猎人？也就是职业猎人喽？你先说说山洞是哪里的山洞。”我猜测他说自己是猎人，目的是为了震慑住我，好获取他需要的信息。然而我不吃这套，没有猎人证却自称是职业猎人的一律划为刷流氓——当然也不排除他真是个遗迹猎人的情况，只不过，那……又如何呢？
“嗯……”对方发出一声思考中的鼻音，语气转轻，“你听说过‘念’吗？”
话题变化太快，还冒出来个我没听说过的词，放在平时我早就懒得搭理对方了。
不过看在他声音还算好听，这经历还算有趣，我目前还算闲的份上，姑且配合他，跟着提问来推进对话，“没听说过。是某种背书方法吗？念读？”
对面在我这句话后沉默一瞬，显然是陷入了独自的思考，我能听到于其后他低声的自语：“…这样理解的吗…也很合理，不过，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方面……是遗留的念吗？死后念…这样的机制，对应着什么执念呢？”
这个人很脱线啊，还是说是中二病呢。我托腮听着他自言自语，感到荒谬与趣味性在今晚达到了一个峰值。
他话里那些名词我没几个能听明白的，不过可以感觉出来其中存在的逻辑关系，勉强可以证明他不是随口在胡扯。看他一副对这种灵异状况很有手段的样子，说不定真是个职业猎人。
那边说话声又变小到了一个我听不清楚的状态，想来是他开始在脑子里梳理思路，要做点什么了。
我忽然有点不太舒适的预感。
就像是小时候，在故事结尾，看到王子与公主结婚，那种不适——我向来拒绝故事结束。
遭到冷落的笛琴平躺在地，修长的银管在月光下反射出细腻柔软的光泽，二十个木质琴塞于其上打出整齐的阴影。
倒着拿起来，嘴对上出气孔，我堵上十八个琴塞，以最大的肺活量，全身的力气，吹响。
笛琴的风箱膨胀到极致，巨大的咆哮夹带着爆鸣声充满了整节车厢，这声音远远压制住了列车在轨道上的摩擦和风声。
风箱瘪下去的时候，我还在耳鸣，就隐约听到对面似乎是有些好奇，或称疑惑的提问。
他声音和缓：“刚才是什么东西的声音？”
哦，他说那是东西。
我百般心痒，纠结不过两秒，就决定，一定要逗他一次，“刚才飞过去一头龙，在我头顶上面叫了。”
又是一阵沉默，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低了几个调，“龙琴吗？不对，龙琴没有那种尖锐的声音…还是风箱被扎破了？”
他没信，这在我意料之中。但有意思的是他能说出来龙琴二字。
龙琴是笛琴的前身，因为拉响后，声音酷似幻想生物传中龙的吐息声而得名。
这是四百多年前的乐器，现在就连其后代笛琴都没什么人使用。除了我这种闲到死的富二代，谁会去考究这种没用的史料。
说起来，他说自己是遗迹猎人，也许是职业缘故吧。
“想知道吗？”我笑嘻嘻地发问，实际上是陈述句，“你告诉我什么是念，我就告诉你那个是什么。”
他又沉默了。
这回，就不再有回复了。但我直觉感到，故事确实被延续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