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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第二次自我放逐,始於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
他沒想過要告訴任何人,理由無他,因他認識且熟識的人,大多都已不存在於當今的提瓦特。也因此,當背後響起腳步聲時,他馬上反應過來腳步聲的主人是誰。
──雷利爾。他頭也不回地,喚出訪客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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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housand years, then a thousand more.
致我們的千年又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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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林斯不只一次想起他與雷利爾的初遇。
說初遇也不太正確,那比較像是一次無心的拾荒:一枚傷痕累累的石塊躺在陰森的沙地上,貪婪地汲取空氣中的瘴氣,幽暗地在寒夜中透著赤紫色的光。
在漫長的人生中,菲林斯見過的奇異寶石不計其數,然而從未有過這般詭譎的色澤。
理智尖叫著不應拾起它,只是好奇心驅使了他的四肢,古老的妖精以指尖捏起那塊晶石,置入燈火中,自此與亡國的罪人命運糾纏。
雷利爾的殺手下得狠戾,菲林斯也不曾對襲來的罪人手下留情,在無數次的暗訪裡,學習如何最大化的傷害彼此。
一次、兩次,時光可以磨去所有稜角,也能讓獵月人找回曾經消散的大半清明。最終,在最後一次的交戰末局,他們偏開了對準雙方胸膛的尖刃。
利爪擦過妖精的腰際,槍尖鑽入罪人的肩頭。
他們的距離近得不可思議。
菲林斯,你會後悔你今日的心軟。預想中的結局遲遲未臨,給長槍釘於土地上的罪人嘶啞地開口,死死盯著跨坐於他身上的妖精,神情扭曲。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我不是心軟,我只是,累了。長過腰際的蒼藍髮絲自腦後垂下,遮去執燈人的表情,唯有一雙月色的眼眸,尚且螢著一絲生機。雷利爾,我們就此別過吧。
疲憊的妖精沒抽起沾著猩紅鏽色的長槍,但槍尖刺得夠深,足以讓身負重傷的罪人無法及時勾著妖精旋身離去的腳跟。
提瓦特與天空島的戰爭已然成為過去,倖存的人類在斷垣殘壁中建立起新的文明,一磚、一瓦,仿造前人的痕跡,搭起破碎的歷史。
菲林斯是如今少數還知曉前朝,以及更古老的王朝之輝煌的存在。他加入了人類的復興之路,時而給出建議,偶爾給予實質幫助,指引眼中閃動著堅韌火光的人們,拾回過往的榮光。
他的人生很長、很長,長得工坊的女孩被時間拉拔成少女,又從少女成長為女士。
最後一次見面,白髮蒼蒼的愛諾給他送來一份禮物:一盞永不熄滅的燈。
這是我最後的作品了,就給我從未認真聽課的優良學生吧。眼底仍舊閃爍著聰慧的老者慈祥地說。只要動點手腳,你一定有辦法把它當收納空間的,對吧?
呵呵,您還是發現了?
你是指你做為妖精的事,還是從來沒有好好聽課這件事呀?愛諾嘻嘻笑著,確保妖精捧穩了那盞燈。我也沒辦法陪你啦,我要去找伊涅芙了,她可欠我好幾年的蛋捲呢。
菲林斯以一個最為正式的行禮,送走他在挪德卡萊最後的友人。
該動身了,他想。
菲林斯的身外之物算得上少,撇去他琳瑯滿目的收藏,其餘大多是不必要的書籍,以及乾糧。當然,他不需要進食,於是他將部分遞給總是給他遞來骨頭的狗兒(自然是最初那隻的後代了),又將一半撒給鮮少上鉤的魚群。
終夜長塋是個很小的島,卻凝結了菲林斯近一半的時光。他花了一整天與他的故友們道別,一個個插上霜盞花,一字一句,道出別離之語。
──妖精在當晚便收拾好行囊。
要去哪裡?不知道。動機是什麼?沒想過。有終點嗎?不清楚。
漫無目的的旅途是一次單向的遠行,菲林斯心情平靜地將他的寶石集中在一個盒子裡,小心翼翼地收入愛諾給他的燈中,又將燈火掛於長桿,卸下執燈士職責的旅者,行李僅有兩盞油燈。
雷利爾便是在此時上門的。
雷利爾總是能找到他──也許就像月矩力,鮮紅與蒼藍總會不由自主的受對方吸引──菲林斯不合時宜地憶起那些他從沒聽懂的課堂。
正如時間像是避開了菲林斯一般,古國的罪人身上亦無歲月的痕跡。月光的角度、海水的濕氣、滲著鹹風的沙粒,一切一如往昔,唯一不同的,是不再高昂的殺氣。
站在此地的,不是獵月人,也不是沒落的妖精貴族,只是兩個被時間拋棄的靈魂。
「菲林斯,你要去哪裡。」被喚出名諱的坎瑞亞人冷冷地說,按住妖精的長桿,擋住對方的去路。「別告訴我,你要這樣不告而別?」
「事實上,我已經向所有我認識的人道別完畢。」被攔住的妖精不溫不火,眼睫緩如蝶翅撲動,神色平和,「請原諒我沒有想到你,畢竟我們已經近一個世紀沒再見面。」
回答我的問題。
你為什麼在意?
我的心還在你手裡。
字面意義上,還是物理層面上?
「菲林斯,不要挑戰我的耐性。我已給了你太久的時間,讓你做好準備,如今我來取回我的東西,你無法拒絕。」
伸出手,掌心貼上妖精的胸膛,胸口下的節拍平緩得令罪人更為光火,加大力道,雷利爾將菲林斯按上墓地中最完整的那個墓碑,欺進碎髮下的耳廓。「交給我,或者讓你如願躺進這塊石頭下面。」
「這就有些遺憾了,這下面並不舒服。」粗熱的氣息噴在他的頸部,有些癢,如同月螢蟲自頸邊撫過,菲林斯似乎認真思考著雷利爾的提議,偏著頭,嘴角噙著一道彎月,「我的答案依然是不,雷利爾,你拿不回去的。」
菲林斯不矮,但在雷利爾面前,他確實是纖瘦的妖精。下巴被強硬地挑起,迫使他抬起頭,露出脆弱的脖頸,朦朧的月色披在罪人身上,又將漆黑的遮蔭留給了他。
赤色的手狀絲帶纏上妖精的脖子,逐漸收緊。象牙白的膚色泛起不自然的粉暈,但這樣的舉動無法擊碎妖精的泰然,雷利爾憤怒、惱火,爾終近乎挫敗的,鬆開了連連嗆咳的妖精。
菲林斯,你不好玩了。紅色的罪人氣得渾身顫抖。
是的,正如我告訴過你的,我累了。藍色的妖精撫著喉嚨的嫣紫,沙啞地開口。
雷利爾喜好征服。他享受著把玩獵物的驚慌,鍾愛對方察覺反抗是無用時的失措,卻又強打起精神與之對抗的徒勞。征服感讓獵月人欲罷不能,而菲林斯既強大又倔強,是他長久以來最完美的玩具──單憑一句「累了」,怎能說服得了?
許是那確實無波的蜜色雙眸扼住了罪人的話頭,雷利爾並未再次出聲。於是菲林斯直起身,率先打破沉默:「那我反過來問,雷利爾,你為什麼還不累呢?」
這是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活著的動力有千萬種,可能是家庭,可能是愛情、友情,又可能是一本還未出版的續集,人類以各式各樣的理由,推動著生命的延續。
雷利爾的動機,是因為菲林斯還持有他的心臟,讓他得以策劃一場又一場刺殺;那麼,與世界同壽的菲林斯呢?
雷利爾驀地反應過來,妖精好像找不到理由活著了。
菲林斯身上,沒有他能擊垮的東西了。
失望,太失望了,他追逐了百年的火苗,就這樣走向熄滅──意識到的瞬間,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又有燃起的趨勢,「那你欠我的該怎麼還?你要就這樣流浪?帶著我的一部分浪跡天涯?」
你聽起來很氣憤。
我是替我這些年的安分感到不值。
你要和我一起旅行嗎。
……什麼?
「你要和我一起旅行嗎。」
又重複了一次,這次語氣輕快了些,像是平靜的生活中,總算起了一道浪花,菲林斯攏攏衣領,好似今晚的插曲不曾存在,他撿起落在一旁的燈桿,今夜第一次,正眼看向血紅的罪人,「你的心臟是我的,但我願意為你找尋其他碎片。等到你完整了,我再判斷要不要還你。」
「你甚至不是用問句。」
「因為問句對你是無用的。」
「……你計劃好的。」
能顛覆國土的人,腦袋必然精明,雷利爾不出半刻便理解過來,妖精早就做好了規劃。今晚的種種,不過是一場半真半假的演出,他的出現與否,都不會打亂妖精的藍圖。
半假,是菲林斯那毫不反抗的身軀。
半真,是妖精那藏都藏不住的孤獨。
同樣的無處可去,同樣的無家可歸──他們比想像中的更像彼此。
「滿世界拼回我,癡心期望我會有所改變?」被愚弄的罪人諷刺地笑出聲,又一次的,菲林斯偏離了他的預期,給他帶來驚喜,或驚愕,「不用等到恢復力量,我現在就可以殺死你,小妖精。」
「不,我不期待你會有所改變,只是我撿到了你,所以你是我的責任。」繞過完全找回理智的獵月人,步向立於沙灘的一艘木船,蒼藍色的妖精晃著提燈,讓火光照亮前路,「你看上去今天不打算殺我了,就當你答應了。」
猩紅色的罪人加快腳步:你這傲慢的、自大的、無理固執的妖精,你就不擔心我反悔,讓執燈人成為永遠的歷史?
幽藍色的妖精平淡道:那,你為什麼追上來了呢?
我現在不想殺你,不代表我願意讓其他人染指我的獵物。
兩個大男人擠上木船,船身一陣劇烈的顛簸。妖精拿穩了船槳,撥動海水,將船推離岸邊。「請多指教了,雷利爾,致我們無盡的旅程。」妖精說。
「克里洛.楚德米洛維奇.菲林斯,你終有一日會明白,饒過敵人就是在扼殺你的未來。」
你會有很多機會殺死我的,你可以多嘗試幾次。
……菲林斯,你這是在拿我解悶?
誰知道呢,你我是同一條船的人了。向著星辰與深淵?
在我面前提深淵?勇氣可嘉,妖精。
那麼,就向著星辰吧,此去遠翔。
※※※
若要討論該從何找起,菲林斯會說「先從有怪事的地方下手」。儘管如此,範圍還是大得嚇人。
坎瑞亞的罪人碎片四散,菲林斯手上的已是最完整的部分,其餘的,大多為牙齒、指甲,乃至皮膚這等無關緊要的碎塊。要將四散的礦沙燒聚成原本的晶體模樣,談何容易。
這會是場以百年為單位的旅途。菲林斯靜靜地說,在地圖上圈起一個個打聽來的怪事之地。
回應他的,是獵月人搖動木槳的吱呀聲,以及靠岸時,船身蹭上沙石的細響。
菲林斯的寶石本該是很好的交易籌碼,可惜識貨的人遠比他們想像中更少。摩拉在指間滾動,妖精嘆了口氣,有些遺憾悠遠的歷史還不值幾枚硬幣,此刻連兩間客房都住不起。
雷利爾嗤之以鼻,「愚蠢,人類愛的是表面的閃亮,而不是看那顆珠寶有多少傷疤,你早該想到的,菲林斯。」
「看來你很了解人類。」
「我也曾經是人類。」
曾經,是嗎。不動聲色地瞥向身旁高大的罪人,偉岸的身材嚇走不少欲上前來行竊的宵小,雷利爾變相地成為一種猶如保鏢的存在,哪怕菲林斯自身並不需要保護。
剝去──或說,暫時剝去──死敵的標籤,妖精與獵月人之間的氣氛遠不到和諧,卻也不至於劍拔弩張。除去那凶惡煞人的外觀、粗魯無禮的談吐,雷利爾甚至能算上乖巧。
菲林斯沒有將這句評語說出口,他認為雷利爾並不會喜歡這個評價。
罪人對於妖精捨得典當寶石這件事極不理解。握在手中的東西,就該永遠是自己的,為了區區幾枚摩拉與幾晚溫飽便給出收藏,無異於踐踏過往所費盡的心思,更別提是那應有的價值。
「我看重的從來都不是它能值幾枚摩拉,而是時光。」
妖精輕輕推搡惡狠狠捏著錢幣的罪人,後者哼出粗氣、重重地將摩拉拍至前者手裡,菲林斯謝過旅店的接待員,取走房間的鑰匙,「先上街轉轉吧,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想去?你真的以為我們大老遠跑來玩的?
當然不,只是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消磨點時間。你總不會想跟我在房內大眼瞪小眼一整日?
……我要毀了那個只給你這點錢的當舖。分房失敗的罪人森冷地說。
這句話,雷利爾在不久後以更惡毒的語氣重複了遍,因他發現連分床也失敗。此為插曲,姑且不提。
即便一同旅行,獵月人仍是不明白,基於他們不曾和平的過往,菲林斯怎麼下定決心,要拼湊他一生的宿敵?
雷利爾問得直接,菲林斯也回答得乾脆:「我玩膩骨頭拼圖了。」
原來罪人也能露出這種神情嗎?菲林斯偏過臉,裝作沒看見雷利爾抽搐的眼角,輕咳一聲:「開玩笑的。」
「不要逼我在大街上動手殺你,菲林斯,我毀得了坎瑞亞,自然能蹂躪這剛重建的提瓦特。」
「不建議你這麼做,你的心臟還在我手上,我有充裕的時間能在你爆發前徹底毀了它。」
撥開虛虛攏在他氣管上的掌心,菲林斯對路過的居民輕道一聲抱歉,表示雷利爾只是在開玩笑(獵月人氣道並不是),「我只是需要真正的安眠,這回,不能再有任何牽掛阻止我入睡。」
「可笑,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牽掛了?」
「誰說是你了?我是不願讓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謀害無辜民眾,與其讓你在暗處收集力量,不如將你放在我眼皮底下。」見罪人聞之氣結,妖精的笑容明顯了些,「如果你沒有想去的地方,不如與我去逛逛市集?」
對久遠以前還是人類的雷利爾來說,逛市集被歸在最無聊的消遣分類中。
人聲鼎沸、摩肩擦踵,雷利爾厭透了這不必要的肌膚相接,不過這大概也是菲林斯觀察人類的一環:妖精饒有興趣地看攤販將糖漿拉成細絲,又在融化前塑捏成形。
走過數個世紀的長生種,卻頻頻為不過百年的生命駐足,讚嘆其多樣、欣賞其創新──雷利爾覺得他看不透菲林斯,冷漠看待世界,卻又鍾情於世人創造的故事。
非人之物,卻想融入人類之列,以至於隱姓埋名,只為與故去的戰友並肩。
菲林斯,妖精都像你這麼怪嗎?
你認識多少妖精?
……哼。
「我們與人類並無不同,喜怒哀樂、悲恐驚懼,初生之時,我們同樣會啼哭。」
挨不過攤販熱情的招待,輕笑著接下攤主遞來的糖偶,幽藍色的妖精轉身,將其遞給身後的人,「你會發覺我們本質上是極其相似的,雷利爾。」
「除了長得望不見盡頭的壽命。」給甜膩的氣味逼退一步,獵月人冷言嘲諷,又狐疑地抬起眉──唯一能看見的那道眉──「怎麼?尊貴的少爺看不上這等庶民小食?」
不,我只是不太能吃這種東西。
那你就應該在攤主給你時拒絕。
那有失禮儀。
我討厭甜食。
這樣啊,那沒辦法了。
妖精的口吻有著恰到好處的可惜,配合下垂的長睫,想必任何人都會相信菲林斯是真心感到遺憾。但這般精湛的演技誆騙不了雷利爾,低笑兩聲,奪過脆弱的糖棍,掰下一角,塞入妖精來不及闔上的唇縫間,雷利爾的力道大得令菲林斯踉蹌。
糖片很快地化開,抵住舌尖的硬塊給熱氣溫暖成漿,蜂蜜色的眼睛眨動兩下,平和的神情產生些許鬆動,菲林斯略微皺眉,勉強嚥下口中的香甜。
出於禮貌,妖精本人並未做出任何感想,可從菲林斯腰間的燈火搖曳猜測,妖精還是喜歡火水勝過糖人。
雷利爾沒有餵食他人的特殊癖好,亦不願替自找麻煩的妖精解決困擾,剩餘的糖塊盡數扔進蒼藍的燈火中焚燒,苦甜的焦香味填補了彼此的沉默,又給微風吹向世界的彼端。
陽光漸漸西沉,明月緩緩升起,寒意自地底滲出,交織成淡淡的霧氣。彷彿以此為信號,攤販們不約而同地收拾財物,兩旁的民家也砰的一聲闔上門窗。
菲林斯攔住一位神色匆匆的行人,還尚未詢問,「再不走,他們就要來了!」婦女尖聲嚷道,緊張地甩開妖精的手掌,提裙步遠。
怪事。獵月人與妖精繃起神色。
菲林斯是在一次狂獵中撿起一部分的雷利爾,換言之,有深淵作祟的地方,都有可能是雷利爾的結晶所引發的災難。
快步前往與居民行進方向相反的地方,不過片刻,視野即掠過幾抹紫紅色。
雷利爾明顯激動了起來,菲林斯還來不及拉住,獵月人便奔向前方,層層繃帶下是難以掩飾的狂喜。不論他們找到了什麼,這必然是重要的碎屑。
驅使力量,掃蕩一波波本能地爭奪古國罪孽碎片的意念殘渣,在急切的罪人面前,狂獵,或深淵,皆是無謂的絆腳石。好似許久以來不曾如此快活,雷利爾放聲大笑,大掌一收,一頭獸境獵犬傾瞬化作粉塵。
這股蠻力,菲林斯再熟悉不過,這與百年前次次襲向他的力量並無二致,且又增強了幾分。
雷利爾確實對他收了力道,不論緣由為何。菲林斯想。
獵月人沒有留給妖精太多思考的空間,絕對的力量壓制,使這場單方面的殺戮,在菲林斯尚未顯形武器之時,便畫下了句點。
因興奮而微微打顫,近乎虔誠地,捧起於月下折著猩紅微光的一片自我,鼻間呼出混濁的氣息,雷利爾猛地扯開頰上的布條,朝著那可怖的空洞,按上滴著鏽色的碎片。
罪人睜開他見證過盛世覆滅的一對赤瞳。
力量盈滿軀殼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美妙。看向不遠處的旅伴,扭出戲謔的神情,罪人步步逼近幽焰妖精,將菲林斯完全罩在陰影之下,一對爬蟲般的眼瞳,緊緊釘住他追逐了百年的心臟小偷。
「菲林斯,有什麼遺言嗎?」
屈起指骨,順著妖精的臉部線條滑下。捲著極致喜悅後的餘下的一絲瘋狂,雷利爾的聲音足夠沙啞,讓這挑釁般的問句,竟有幾分似親密愛人間的呢喃。「我現在心情很好,可以讓你多說幾句。」
「看來這次我也睡不好了。」
嘆口氣,斂眼垂眸,菲林斯低下頭,握緊了提燈的把手,唇瓣抿著一分哀戚,眉間攏出皺摺,「我的棺木要鋪棉花,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啞然無聲。一時之間,唯有風嘯橫在他們中央。
「開玩笑的。」
「……你!」
於一天之內,第二次,領教到菲林斯時機古怪的幽默,雷利爾青筋爆起,湧起的殺意蓋過玩弄之心,本計畫報復稍早以他取樂的妖精,卻又再度被摁回劣勢,「菲林斯,你還是早點死吧。」
我知道的,雷利爾,你還不想殺我。這點我由衷感激,清醒的敵人遠比癲狂的敵人更危險。
你有些太大膽了,小妖精。
你的眼裡沒有殺氣,跟百年前的你不同。
指節抵住下巴,菲林斯說得誠懇,與雷利爾的怒火形成強烈對比:在兩隻眼睛的情況下,這會更加明顯。
「人類的眼睛很漂亮,無論何時,裡頭總是閃動著耀眼的光,遠比任何珠寶都流光溢彩。」非人之物抬頭,望進曾為人之物的眼中,「我喜歡觀察它們,這造就了我在這方面敏銳一些,還希望你別見怪。」
「嘖,矯情。」
「這我不否認。」
將燈火掛回腰際,暗暗期盼旅店的前台仍有人,菲林斯率先邁開回程的步伐。十步的距離後,另一道更為沉重的腳步聲跟上來。
──今晚月亮很美。
※※※
五官、臟器、骨骼、神經,隨著雷利爾的完整,時間不再是一個沉悶而難捱的課題。並不是說光陰的流速有所更改,只是漫漫長夜如今多了陪伴。
嗯,如果暗殺,乃至於明殺也在陪伴的範疇裡的話,雷利爾確實是挺不錯的旅伴。菲林斯默不作聲地想,仰頭喝下杯中的透明液體。
歲月、季節,自那個月夜出航算來,這是他們同行的第五個百年。對長生種與怪物而言,這不過是十八萬個陰晴圓缺。
他們不會在一個地方待上太久,畢竟要如何向人類解釋不衰的外表,實屬一樁煩心事。
半個千年來,獵月人始終沒有放棄要奪回他的心臟,只是手法與花樣多了不少。出於雷利爾自己才知曉的理由,如今襲向妖精的不會是刀刃或槍械,更多時候,是一份乾巴巴的餅乾,又或是一頓華美的大餐,也可能像現在一般,一杯無味的水。
鑑於他們之中需要進食的只會是雷利爾,此舉無異於獵月人浪費了他的糧食額度,可雷利爾似乎樂此不疲,專挑在有旁人在場的環境,邀請妖精與他一同入座。
刻在骨子裡的高貴讓菲林斯難以拒絕,想來獵月人也是算準了這點,故作優雅地拉開椅子,向面有難色(當然的,能看出難色的也可能只有雷利爾)的妖精說聲虛偽的「請」。
獵月人狂妄自傲,卻十分遵守他們的遊戲規則:不給鎮子添亂、不濫殺無辜。亡國的罪人做到了菲林斯訂下的條件,理應得到一些些自由。
雷利爾的五官已大致拼湊完成,剝下層層纏於肌膚的灰舊繃帶,不得不說,那著實為一張能騙取女士芳心的容貌。獵月人利用了這點,在每一個城鎮,雷利爾總會有自己額外的情報渠道。
許是惡意,雷利爾總是會拉菲林斯加入這種場合,藉此擋掉大量的酒水。
免費的酒是絕佳的燃料,偶爾,菲林斯會懷疑雷利爾是否只是想看他腰間的燈火熊熊燃燒,否則怎會大發慈悲,讓他有機會一解酒癮──但,喉間的酒精味道確實夠好,足夠壓下他可忽略不計的疑心。
一支舞蹈換取兩片指甲碎屑的消息,一晚的酒宴換取缺失肌理的下落,杯觥交錯後是純粹的寂靜,搭於腰際的掌心撤回清冷的風裡,並猜想遠在舞池邊的另一名旅伴是否取得了他想要的資訊。
──他們曾共舞過,就一次。
至冬曾是妖精的國度,高雅的貴族自是熟識舞步,而讓菲林斯略感意外的,是雷利爾的舞技並沒有他想像的那般粗曠。
燈之妖精沒有酣醉的可能,然而他確實在眾人起鬨、要求這對旅者共舞時,感到一陣眩暈,以至於高大的獵月人已站至面前,他也沒能及時應下邀約。
這無所謂,反正雷利爾向來不會對菲林斯客氣。獵月人扯對方入懷的力氣極大,讓妖精一頭撞上雷利爾堅硬的胸膛,以些許疼痛,充當這支舞的序曲。
為了符合社交禮儀,菲林斯選擇紮髮出席,這讓他起身時,身後猶如甩著一條細細的尾巴。獵月人指間摩娑著幽色髮尾,旁人看上去,這舉動就像是對舞伴的調情──誰知道呢,菲林斯對罪人的心理活動不感興趣。
雷利爾很高,讓菲林斯不得不屈讓身份,從雙臂搭起的拱橋下穿過。
菲林斯,我相信你知道,所謂的舞蹈,其實最初是試探的儀式(*)。
日夜相處讓他們建立起一種詭異的默契:雷利爾多次似要鬆開菲林斯的手,但後者緊緊拽住前者的掌心;菲林斯有意無意地將腳跟落在雷利爾的鞋尖,可獵月人避開了妖精的每一次攻勢。
淺色的髮絲蹭上幽藍的髮頂,雷利爾聲音壓得極低,在悠揚的舞曲樂音中,只有妖精能聽清罪人的一字一句:哪怕身上藏了配刀,當雙手交握時,唯一的武器便是眼神與肢體,你永遠猜不到在哪個節拍,敵人的刀尖會刺入咽喉。
不覺得,這很適合我們嗎?雷利爾讓菲林斯轉遠半圏,又拉近一步。
在生命線上起舞,這有些浪漫,儘管對象是你。妖精老實地承認。
酒精與樂曲點燃了某些東西,卻又澆熄了某些東西:獵月人的唇會不經意地滑過妖精的前額,下一秒便推遠了幽藍色的舞伴;滿月色的雙眸偶爾會對上赤紅色的豎瞳,像是想說些什麼,又在聲音成形前,別過視線。
他們日後沒再提起這一晚,將莫須有的錯覺,皆留在那盞水晶燈下。
菲林斯自問,這場旅程的終點,究竟是他帶著乾淨的提燈,如願安眠於地底,還是與罪人一決死戰,在幸運的情況下,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進入永眠。
他很快又自答,不論命運引領他去往哪裡,他的身邊都不應再有雷利爾的身影──哪怕以現階段而言,這不太容易。
儘管菲林斯的收藏再多,無盡的旅途仍是大把大把的消耗他們的摩拉。這讓他們的吃穿用度受到不小的限制,舉例來說,兩間客房仍是一種奢侈。
五百年能改變很多東西,好比從最初同床共枕的厭惡,到能相安渡夜,雷利爾接受了提瓦特人的床鋪就是如此狹窄,菲林斯亦接納了有人與他共享佯眠之處。
說實話,菲林斯大可回歸燈盞,舒舒服服地待上一夜。不過雷利爾好似看不得螢藍色的火焰在屋內一隅閃動著生命的頻率,從他們旅行的第三個世紀起,三番兩次於深夜搖動那裝有他臟器殘骸的容器,硬是喚出面有慍氣的妖精。
對一個不需休眠的魂體來說,侷限在狹小的床鋪,猶如一場數小時的苦行。菲林斯不悅於雷利爾的舉動,更不明白拉一個本是宿敵的人躺於身側,會對睡眠品質起到多少幫助?
幾次下來,他漸漸理解雷利爾可能的緣由:失去心臟的軀體,是沒有溫度的。
藍火的妖精諷刺地沒能擁有藍色火焰的炙熱,無法給予太多溫暖,但至少是個勉強的熱源。曾有過體溫的罪人,說不準是單純的感到寒冷,又或是在試圖尋回千百年前的一夜安穩。
誰能想到呢,古國的罪人與自我流放的妖精,都在找尋能好好闔眼的夢鄉。
菲林斯曾好奇過,他身軀四分五裂的旅伴,那些繃帶下的創口是否仍在發疼?
雷利爾鮮少正面回答,或說,懶得滿足妖精的求知慾,但在少數床鋪過窄的夜裡,獵月人會願意稍稍談起自己:「很疼。」手掌搭上妖精的肩胛骨,略加施力,拉近些許溫暖,罪人簡短地答。
緊繃的聲線裡有著明確的拒絕之意,善於操弄言語的妖精自然不會忽略這樣明顯的警告。菲林斯讓嘴角彎出禮貌的幅度,不再於此事探討。
給命運與過往掏空內裡,又因機緣成了名符其實的空心人,罪人的胸腔下寂然無聲,唯有雙臂扣得令懷中人發疼,在黎明升起時分,才緩緩鬆開,讓骨骼泛酸的妖精得以鑽出臂彎。
與他人如此靠近的感覺很……奇妙。
動物本能性地懼怕實質為妖靈的菲林斯,而不管是『克里洛』還是『楚德米洛維奇』,也總與人群保持著適當的邊界感。哪怕是他還身處那雪國的時期,菲林斯也不曾與人這般親近。
以雙臂圈起一人,在人類的肢體語言中,俗名稱作「擁抱」。從各方面來看,雷利爾是第一個,也可能是從今往後唯一一名擁他入懷的人。
從未有過的奇異距離,讓菲林斯沒有第一時間選擇回歸本體,而是就這樣讓人摟了整夜,然後是每夜,回過神來,妖精已習慣月亮高懸時,腰上環著不屬於自己的冰涼臂膀。
雷利爾的力量已找回大半,只要他願意,獵月人大可收緊臂力,趁懷中人鬆懈之時,輕易折斷妖精的背脊,或是扭斷他的頸骨。畢竟雷利爾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征服,爾後破壞。
菲林斯自認他有一定的實力來抵禦來自罪人的暴行,就算給人制住行動,他也能為自己爭取逃脫的空間──但,那些必要與不必要的擔憂,從未出現在他們的旅途中。
他們就只是挨著彼此,計算著一次又一次的日出。
菲林斯從未詢問這有何意義,雷利爾亦沒去解釋他有何打算,他們心照不宣地對房間裡的大象避而不談,好似一旦有人指出異常,就有什麼會變質一樣。
恨是最純粹的感情,不該讓任何暖意或溫情,讓它有倒向另一端的可能。
數年的追逐,百年的等待,半個千年的旅途,往後還有數個世紀要走。他們的旅途起始於恨,也只應該用恨做為結局,再多的敞開心扉,再多個相擁的夜,都是徒增動搖。
雷利爾清楚這點,菲林斯亦明白。
所以,就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點破,讓那些荒誕的感受,沉入無光的深海中。
豎起一根指頭,抵在唇上,輕吹一口氣,「噓。」幽焰的妖精說。
※※※
在遙遠的稻妻,曾有過這麼一個傳說:一名女子誤食了自海島上帶回的人魚碎肉,自此存活近千年。
不老不死的命運給她帶來了尋常人難以理解的煎熬,本應短暫的幸福拉扯成漫長的孤獨,最終女子自我放逐,隱入山林,成為神靈身旁的信徒,直到契機降臨,獲得解脫,生命在第八百歲時安詳消逝。
菲林斯沒有信仰,雷利爾只相信力量,兩個無神論的存在卻有著與那神話中女子更久遠的壽命,差異只在於獵月人不認為這是種困擾,而妖精則早早就接納這種族所賜予的祝福。
若有人肯與八百比丘尼一同踏上周遊列國之旅,是否能稍稍扭轉那化不開的悲傷?菲林斯發現自己沒有答案,因他從未因雷利爾的同行,就放棄沉睡的念頭。
不,他不覺得自己悲傷,他只是醒得有些太久了。
尋求碎片之旅啟程八世紀,獵月人看上去已與常人無異,抽去所有繃帶,坎瑞亞人的體格健美得近乎精緻,往妖精面前一站,那身影足以完全罩住提燈的主人。
他們都知道還有哪塊沒拼回去。
頻頻被打破的距離感在冗長的歲月中逐漸麻痺,菲林斯猜想獵月人或許有某種肌膚依戀,以至於總用新生的指頭撓過他的頸側,或以厚實的掌心攬過他的肩頭。
獵月人對菲林斯偶爾顯現的薄翅興趣極大,在妖精期盼魚兒上鉤的空檔,一旁閒得發慌的罪人會以指尖挑起冷色的髮絲,探入給長髮捂得微熱的背脊,指腹點上略略浮起的蝴蝶骨,於上頭畫著圓。
請放手,這會影響我的專注。
告訴我,若撕下妖精的翅膀,那還會有再生的可能嗎?捏住給布料裹著的胛骨,毫不在意旅伴微微扭曲的神色,雷利爾漫不經心地問。我有點想收藏一對,給點建議?
翅膀不會再生,就如同人類斬斷的四肢無法自我重建……嗯,普通的人類。
釣竿不可控地抖了下,好不容易靠近的魚影受驚遠散,菲林斯嘆口氣,給予旅伴一個毫無禮節的斜眼:我想不會有妖精會認同你的收藏欲,沒有人願意忍受一輩子的幻痛,雷利爾。
「適當的痛苦可以使人成長。」
「前提是它要適當。」
「也就是說,你承認了這會很痛。」指頭捏緊,加大力度,若菲林斯未著半縷,必然能看見瓷色的肌膚上頭掐出的紫淤。雷利爾不似只想扯下妖精的麟翅,更像欲把菲林斯剝皮抽骨,「我能理解成你在暴露弱點嗎?」
「這不算是暴露,說出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不過是在重申常識。」
妖精的復原力不是人類可比擬,雷利爾鬆開指頭,不出片刻,刺痛便如海水退潮般褪去。腦中的《歸還心臟意願計分表》被唰唰唰地添上幾筆不同意,菲林斯整理被捏皺的衣物,偏過頭去。
順便一提,這份計分表從不存在同意的欄位。
看來決一死戰在所難免,可雷利爾已很久沒有提出要奪回碎片,歸還日期一拖二延,他們本在七百年時就能了結一切,卻這樣硬生生地,又是來到了第八百年。
雷利爾已收回所能收到的所有碎片,狂獵不再是世人的威脅。少了漂泊的理由,他們開始會在一個地方定居,也許半載,也許十年,在左鄰右舍的歡迎下搬入空屋,又在被人察覺異常前悄然搬離。
摩拉依然是世界通用的貨幣,然而菲林斯早已典當掉所有的古物,為了酒與食糧,獵月人與妖精做起了寶物獵人,緩慢地賺著摩拉。
瞥去不確定性,這個職業很是適合他們:雷利爾樂於撕開任何障礙物(不論是是無機物還是有機物),菲林斯則喜愛挖掘碎石砂礫下的古老文物,他們的興致詭異地在同一點上達到和諧,足以讓他們願意放下身段,並肩作戰。
獵月人習慣用力量說話,妖精的動作輕巧而敏捷,在時間洪流中累積的智慧,讓他們難以被謎題或陷阱擋住去路,若真要說有什麼能絆住兩人的,大概要屬人類的盜寶團依舊猖獗。
大多時候,菲林斯會出面,彬彬有禮地請求對方歸還他們的財物。這通常沒什麼用,畢竟所謂強盜,皆是為了更多的摩拉而鋌而走險。嘲言諷句交織,灑向有著溫和笑意的優雅紳士。
許是察覺那笑容愈發妖異,直覺較敏銳的幾人斂住話語,紛紛將武器對準始終提著燈的金眸男子。
「哦,我不建議您們這麼做,我的旅伴不太喜歡受人威脅。」鑲著滿月的雙眸瞇起,唇瓣彎出更明顯的角度,幽藍色的旅人搖搖頭,像是在制止盜賊的行動──又像是在向更遠的某人傳遞信號。「如果可以,請在一分鐘內離開。」
令雷利爾不悅的,是那些盜賊五十秒後被猛然出現的魂靈嚇退,一邊驚嚷著有鬼有鬼,一邊奔過伏在暗處、安分等上一分鐘的獵月人。
妖精說:你該感到開心的,雷利爾,沾上血液的衣服可不太好洗。
獵月人自鼻腔間呼出一聲混濁,沒再去與妖精爭辯。
摩拉的積累讓他們的住所品質提升了些,得以讓菲林斯添購給雷利爾破破爛爛的服裝縫補的針線,也能讓雷利爾順手買下一瓶給嗜酒的妖精品鑑的紅酒。
令他們感到不明白的,是每個城鎮的居民似乎都對他們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誤解。
菲林斯一次次地向左鄰右舍解釋「雷利爾不是伴侶,是旅伴,您想必是說反了。」
雷利爾……雷利爾不會解釋,他會給予問者一個冷得嚇人的眼神,轉身走遠。
這樣的日子不差,應該說,有些太舒服了,舒服得菲林斯有幾晚忘了他還立在挪德卡萊的墓碑,又在朝陽升起之瞬,憶起雪國的冰寒。
這不是他想沉入的深海,深海不應該如此溫暖。
「雷利爾,我們該來討論一下那個碎片了。」
菲林斯將提燈置於桌面,隔著家具,向屋子另一頭的同居者說。後者的赤瞳幾不可見地瞇了下,很快又恢復平靜。
「說實話,鑑於你幾次的不良紀錄,我還是覺得還給你是個錯誤的決定,但你證明了你仍保有些許理智,我想,我可以對你再多一分的信任。」
「別走。」
這句話與他們當今討論的議題對不上。菲林斯皺起眉,接續句子:「你可以與我廝殺一場,我想這是你偏好的方式,反正我們本就是敵人。」妖精停頓了下,又開口,「或者,我們和平交易,以保留這間房子的完整。」
罪人沉默不語,只是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
「終夜長塋是我真正的據點,也該是我人生的句點。」
不知怎地,這樣的雷利爾讓他有些心悶,菲林斯嘗試後退一些,背部卻抵上了牆──早知道就買大一點的屋子了,妖精想──「你已經拼湊起所有,物歸原主,其實很公平。」
獵月人眼睛眨也不眨,搖曳著菲林斯讀不清的情緒。
「我們該分開──」
砰。獵月人的掌心拍上石牆,以身軀困住語速明顯加快的妖精。顯出利爪的指頭按在藍髮男子的臉側,幾道裂縫沿著獵月人拍擊的地方綻開,喀啦喀啦,塵埃應聲落下。
……不准死。
我不會死。
那我換個說法:為了我,醒著。
這是個很自私的要求。
「自私?自私!?一個放走世界危害的人,跟我談自私?」好似被點中笑穴,獵月人放聲大笑,笑得神色猙獰,笑得氣喘吁吁,「自顧自地拿走我的心臟,自顧自地打亂我的人生,這場旅程因你而起,菲林斯,你才是那個最自私的人。」
「你聽上去很生氣,物歸原主,不應該是大願得報嗎?」
大掌在語落的瞬間掐上咽喉,拇指按住氣管,壓迫著供氧系統。本能地試圖拉開雷利爾的箝制,菲林斯的指間閃過雷光,滋滋的電流聲劃破空氣,像極了何物破裂的聲音。
在視野朦朧的瞬間,菲林斯似乎看到雷利爾眼底閃過一道陰影。
「……你真的不是人,菲林斯。」像是放棄了什麼,獵月人陡然放鬆力道,於妖精找回呼吸頻率的期間,低下頭,摩娑著妖精頸上的紅痕,「你可以裝的像個人類,但你永遠無法理解人類,菲林斯,永遠。」
帶著你的燈,滾。
──這是雷利爾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好吧,帶著雷利爾的心臟回到這個地方,算是出乎菲林斯的預想。
終夜長塋給厚厚的植被所覆蓋,熄滅數世紀的燈塔爬上茂密的藤蔓,別說是『幽焰克里洛』的墳墓,更久遠戰士們的墓碑早被草原給吞沒,連墓誌銘都風化成看不清的紋樣。
唉,看樣子又得推後入睡的時間了。
整理這些必定得花上大量的心力,菲林斯步進他塵封太久的地下室,取出鏽跡斑斑的工具。艱難地割去旺盛的雜草,又拿起石錐與榔頭,在故人的墳塋重新刻上生平。
寧靜了近千年的小島再度傳出些許聲音,重回故地的妖精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生活,一人釣魚、一人閱讀,一人等著日出,一人在海灘漫步。
地下室泛黃、給蛀蟲啃食的書籍也是個頭疼的問題。這些大多都已是絕版文物,歷史價值可觀,就這麼成為蟲子的腹中物,還是太浪費了些。
於是他又著手修復起書籍,拆頁、黏起、裝訂、壓封,真的無法辨識出的地方,就親自手騰,從時間手中,搶回消逝的文字。
菲林斯時常想起雷利爾,一旦猩紅的身影出現在腦海深處,他當天就什麼都做不好。這又大大延遲他安眠的規劃,因他無法忍受故友的墓誌銘出現錯字,或是讓墨汁滴髒了寶貴的羊皮紙。
他用了一百年整理小島,又花了五十年修繕燈塔(燈塔的零件太舊,已經找不到合適的替換部件了,菲林斯十分遺憾),再以三十年巡視挪德卡萊還有無深淵的蹤跡,菲林斯於某個月夜驀地意識到,距離他們出航那日,竟即將迎來千年。
於千年那日闔眼,感覺是個挺有意義的儀式。菲林斯歪了歪頭,又將自己的行事曆,往後延了二十年。
許是已記住了床的柔軟,菲林斯不打算以幽火的形態離開。他在棺木中塞了大量的棉花,多次以身試躺,調整了一回又一回,以確保能以最舒服的姿勢沉睡。
只是,不論他如何修正環境,總覺得還是欠缺點什麼。
他很清楚缺了什麼,而他不想承認自己缺了什麼。
時間是公平的,它不會因菲林斯少了抱枕就停下腳步。安眠日如期而至,月光催促著千年旅人放下所有。
他已無任何可轉達的人,理由無他,因唯一還記著他的人,早已被他留在那牆垣龜裂的小屋裡。也因此,當他掀開棺木,準備一腳踏入,背後響起腳步聲時,他竟無法馬上反應過來,腳步聲的主人是誰。
我的心還在你手裡。來者說。
字面意義上,還是物理層面上?他輕道。
你覺得呢?猩紅的訪客沉聲答。
──雷利爾。他喚出訪客之名。
這次,他回了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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