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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司浩平和风间俊介的第一次相遇谈不上非常体面。
当然不是那种意味深长的不体面。
第一次见面之前他还没能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夸张的体型差。后来回头想，他大概只是因为听过风间医生等不及骨科医生下楼开刀，撸胳膊挽袖子把骨科医生的工作完美完成这样的都市传说，自顾自将他想象成为一个高大威猛的壮汉——骨科医生的刻板印象确实害人。
彼时庄司刚刚结束医学院的课程，绝望地抽到急诊轮转，踏入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急救中心的第一反应便是这里已经乱成一锅粥，还没有办法趁热喝下，因为不符合卫生规定。刚刚学医时还曾经梦想过住院医轮转第一天在带教医生的陪同下风光地查房的景象，现在回想起来这纯粹是《白色巨塔》看过太多次留下的后遗症。现实生活之中自然没有这样风光的风景，庄司过高的身高站在收治大型车祸的伤员之后忙乱的急救中心里，像是台风时无助地在狂风之中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树。
而风间俊介就是这阵将刚刚离开象牙塔的庄司吹得凌乱的狂风。
初来乍到的住院医生茫然地站了五分钟，身边跑过神色匆忙的护士，面色凝重的医生，和看起来没什么事情但为了博得注意在干嚎的中年男人。没人在意他，也没有人有时间在意他。他的身高在日本称得上一句凤毛麟角，向来存在感大得令他发愁，此时倒是鲜有地被晾在一旁，他便找了个角落观察起急救中心的人生百态来。日本的医院不会考虑到他这样身高的人类，哪怕是在角落里搞人间观察也必须要小心地将修长的四肢折叠起来收好，免得不小心挡住医护人员们奔波劳碌的脚步。
他刚刚坐下来便听到门口爆发一阵混乱的声响，一个温润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拨开人群往庄司的耳朵里面钻。三号手术室准备抢救，传呼六楼心外科，声音这样说，语气急迫却不忙乱，甚至在这样人命攸关的情况中已经算得上是柔和，但庄司知道这种时候再温和的语气之中埋着的都是不可忤逆的命令。
他认识这个声音。
在抽到急救中心轮转之前，庄司对风间俊介的印象一直是“在电视里见过的人”。课堂里播放过附属医院急救中心的介绍视频，里面风间俊介只有声音出了镜，用同样的语气大声喊着让一让，镜头下只留下狂风一般争分夺秒全速奔跑拯救病人时一闪而过的白色衣角。视频里的主持人无奈地对镜头笑，说刚刚跑过的便是急救中心的风间俊介主任。那之后还看过几次急救中心的视频，每一次风间都只留下一道白色的，狂奔而过的身影。刚刚考上医学院的庄司踌躇满志想要成为眼科医生，对急救毫无关心，回忆半晌也只能想起风间俊介在屏幕角落里留下的衣角。思索之间他被六个急救队员全力推动的担架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打断思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风间俊介匐在上面，依然像是一阵狂风在他的眼前疾速通过。风间似乎是刚刚结束某个重要的事务，一身板正的西装乱七八糟，领带和扣子胡乱解开，袖子撸到手肘，跪骑在病人身上连皮鞋都丢了一只。他因为剧烈的心肺复苏术头发炸成一团，身上满是血和汗水，看上去并不像名声在外的急救专家，而像是一只在外面打架没有打赢狼狈地回到家之后发脾气的豆柴。
风间俊介，庄司想着，慢慢闭上眼睛，真是人如其名。
“庄司浩平君？”
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肩膀上有一个温热的，陌生的触感。
“……嗯？”
“抱歉哦庄司君，”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时机实在是不巧。”
庄司浩平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珍珠。只在医生的证件照里见过的风间俊介头发还是乱的，皱着眉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俯下身关切地看着他。
“风间老师？”
“嗯，是我哦，”风间眯起眼睛笑一下，但眼底没有笑意，只有化不开的疲惫，“第一天就让你看到这样忙乱的状态呢。”
“没关系……”
“但在急救中心的每一天大概都会是这样哦？”风间慢慢吐一口气，“欢迎来到急救中心，我是风间俊介。”
庄司浩平自认是礼节周正的当代日本好青年，但刚睡醒的脑子一片浆糊，看到风间的手伸在眼前还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慌忙起身握住主任医师的手。
哇。庄司站起身，感觉自己像是自然纪录片加速镜头里迅速生长的蘑菇。他不得不猛地低头看向面前这个矮了自己足足一头半的医师，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好可爱，然后紧接而来便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激动击中背骨——骨科工作向来是外科之中对身体素质要求最高的一部分，就算是急救医生有着铁打的身体素质，这样精瘦玲珑的身材想要完美完成骨科医生的任务确实值得成为都市传说。庄司很难想象风间的身体里究竟能够迸发出怎样强大的能量，他几乎像是一个面对未知事物时心绪紧张的孩子，又像是突然之间撞见未知金矿的，喜欢闪亮宝物的龙。
“庄司浩平，”他握着风间的手深深鞠躬，“未来的十二周时间还请您多多关照。”
风间也握住他的手，没再多说话，呼吸的声音像是再不坐下就要厥过去。想到急救中心刚刚抢救了将近五十名患者，此时风间还能站着已经是超人般的体力。庄司想要站起身关心一句风间让他去休息，却被一只小巧的手掌按住后背，轻轻拍了一下。
“抱歉庄司君，我有点走神了，”风间说，“在急救中心的日子我们一起加油哦。”
庄司站起身，看到风间抬起头，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却依然如同沉静的深海。
应当成为收藏宝藏的龙才是啊，心里有个细小的声音轻轻说。庄司皱一下眉，跟着风间走进办公室，没再细想为什么徒然间自己会出现这样的想法。
——
庄司浩平在急救中心匆忙的第一天成为了匆忙的每一天。
他第一次参与大型急救时才加入急救中心七天，风间带着他坐直升机赶到现场时他很惭愧地意识到自己的下意识反应不是应该如何应对伤员，而是因为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感到反胃。
“有点恶心吗？”风间抱着急救包对他扯着嗓子大喊，人在直升机里面说话时总会夸张，“没关系，第一次坐直升机感到恶心才是正常的！”
他身量不高，单是急救包就抱了满怀，但还是努力挣扎着从繁杂的物品之中分出一只手，放在庄司的肩膀上，用拇指轻轻摩挲一下，很有分寸地迅速退开。轻得像是哄小动物的手法，直升机里环境嘈杂，但衣料和皮肤摩擦的声音既然准确地落进庄司的耳朵里。
一直到直升机落地风间也没再看他，闭目养神的急救主任在感到飞机落地的瞬间睁开眼戴上口罩，猫一样跳下飞机，一溜烟消失在连环车祸后混乱的现场之中。
庄司浩平低头，看向手里的五颜六色的腕带标记。风间临下飞机交代他分选病人，吩咐他只需要按照伤情严重性进行病人的分选，已经死亡的伤员会被带上黑色的腕带。一直到下飞机之前他都搞不清为什么风间俊介要带他来，却又不真的让他上手参与救治。但一踏上事故现场他便意识到，风间俊介安排给他的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工作。
庄司看着不远处的风间动作麻利地用圆珠笔处理气胸，一边还能分神语气柔和地安抚呼吸都带着血沫子的伤员，转过身面不改色地给断骨已经戳出皮肤的伤患打镇静剂之后进行简单的接骨固定，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向下一个没有被庄司判定为死者的患者。
如果庄司给伤员带上黑色的腕带，风间就真的完全不会分出精神关心。
手里的彩色纸条突然很重。庄司瞪大眼睛，这何止是一把腕带，这是风间放在他掌心的绝对的信任。
“哇，庄司君，”在与参与救援的消防队交代过病人转移的事项之后，再一次变成一头乱发的风间爬上直升机，与已经在直升机上坐好的庄司简单打过招呼，“今天做的很好哦，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回到医院之后我们还有的忙。”
我并没有做什么，不是吗，庄司想，没有救下任何一位伤员。
“没有误诊，也完全能跟得上我的速度，”风间说话时眼睛都没有睁，“刚来急救中心的孩子们能做到这样优秀的不是很多的呀，不必对自己这样严苛。”
“诶……”
“做急救医生已经很严苛啦，还是要放轻松一点才可以哦？”风间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在镜片之后带着一点笑意。他轻轻拍一下庄司紧紧抓住自己膝盖的手背，“回去之后那位胸穿钢筋的患者的手术，我还想让庄司君给我做助手呢，手指僵住了我会很难办哦？”
话音未落，风间的眼睛又闭上了。急救中心主任总是如同狂风一般奔跑着，跑向下一位亟待他拯救生命的病人，玲珑的身体里仿佛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用不完的能量。在庄司眼中总是动态的风间俊介在此时突然静下来，才给年轻的医生一点机会注意到忙碌的急救工作在风间身上刻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迹。几乎要落到颧骨的黑眼圈，眼角的细纹，过度清洁之下无法挽救的粗糙的手部皮肤，即使在浅眠时刻也保持紧绷的小臂肌肉。
是不会出现在电视剧里的医生的形象。
说是医学生，在来到急救中心之前庄司对于急救医生的印象依然停留在电视剧的层面。一直到高二开始需要思考进路的时候庄司才因为偶然间吃饭时看了《白色巨塔》才突然立志要成为医生，如今回头想想大概只是被唐泽寿明迷昏头，根本没有思考过学医背后的艰辛。也所幸自己确实头脑足够聪明，哪怕是高二才开始努力也顺利考上医学院。
那之后他也没少看过医疗相关的电视剧，日本的欧美的，随着学业的精进开始对这种铁板的黄金档剧集所描绘的世界祛魅，唯独急救依然停留在主任医师总会拥有神奇的上帝之手，只要他们出现再艰难的急救案件也能够顺利解决。
但风间俊介并没有上帝之手，在庄司轮转的第二天他便开诚布公地对庄司宣布不要相信讲他吹的神乎其神的报道，那一切都是急救中心为了拉拢资金所做的公关努力。十二周的时间很短，也很长，在庄司作为风间俊介的助手的第一台手术结束之后他这样对正在洗手的庄司说，短到庄司君或许并不能真正体会到作为急救医生的生活，但也足够长到庄司君必然会经历每一个急救医生都要经历的事情。
手术从结果来看很成功。过程中出现过几次危机的情况，但风间相当冷静地指挥着庄司和手术室里的护士们，有惊无险地完成这一次的抢救。庄司浩平从来没有近距离地接近死亡。他参加过葬礼，在医学院也受过大体老师的指导，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人类的生命在自己的手心之中流逝。直到走出手术室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庄司想，不要害怕。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控的感受很不妙，他用力抓住水池边缘，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医生，风间俊介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来，像庄司君这么大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弃医从文。
为什么呢，庄司想问，但是问题在舌尖转了几圈，他看着风间俊介黑曜石一样的眼睛，踌躇半晌没能问出口。
没有人能救回所有的病人，风间甩掉手上的水珠，我也一样。
庄司君，风间轻轻按住庄司扶在水池边止不住颤抖的手指，害怕是正常的，没有人应该对生命的流逝感到麻木。
这正是庄司君医者仁心的证明，不是吗？
庄司眨眨眼，回忆里抬起头用一种称得上天真的表情看着自己的风间和此时在直升机嘈杂的环境里依然陷入睡眠的风间重叠在一起。他慢慢松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用力的手指，长长叹口气。
—
如果不做医生的话，庄司君觉得自己会做什么？
庄司浩平在急救中心的第五周，风间俊介第一次将主刀的位置交给他。庄司猜测他的紧张情绪已经将手术准备室灌满，不然风间不会突然在穿好手术服之后举着手走到他身边与自己闲聊。
风间向来如此，身为急救中心主任却会被小护士开无伤大雅的玩笑，真的进入工作状态又有一种让人无法违抗的魄力。执行手术之前总是他最安静的时候，庄司会在准备时小心地观察他这样完全静止的状态，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画作品，用至今依然残存的幼稚又中二的想法来看简直像是在进行表里人格的切换。而此时他却在用相当轻松的语气问庄司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仿佛他们接下来要推开的门后不是肃静的手术室，而是一家人声嘈杂的拉面店。
庄司君的话会不会做模特也很厉害呢？风间上下扫一眼庄司的身体，身材这么好脸蛋也很帅气诶。
庄司想不通自己整日裹在绿色面袋子一样的手术服里，风间是如何得出自己身材好的评价，许是单纯凭着自己的身高下的结论。但这样一分神倒真的没那么紧张了，庄司张开嘴想要说话，才意识到刚刚他甚至因为过于紧张屏住呼吸。
风间老师呢？
或许我会做演员呢？风间用脚按下打开手术室大门的按钮，然后演一个急救医生怎么样？
诶，为什么？
风间没来得及回答庄司的问题。对话停留在这里，庄司却也没有多余心思反复咀嚼，手术室的急诊护士们走过来迅速向今天的主刀交代病人当下的状态，风间站在他身后半个身位的地方，护目镜之后眯起来的眼睛里带着鼓励的笑意。
手术顺利结束了。病人的情况依然很复杂，但至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可以转移到楼上的重症病房进行后续的救治。庄司低下头，看着手套上留下的病人的血迹。
“风间老师，为什么会想要做演员？”
“为什么呢？”风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很少会聊到自己的私事，庄司与他共事一个月，自己被问个底朝天，连喜欢什么类型的素面蘸料都被问了去，他对于风间的了解却依然停留于狂热的迪士尼爱好者这种只要看到他的办公桌就能知道的表面情报。若不是楼上神经内科的二宫医生和心外科的相叶医生偶尔会下来跟风间聊天时聊到风间和二宫同年同月同日的生日，庄司或许到现在连风间的年龄都没能搞清楚。
涉及到私人问题风间便会变成一尾捉不住的鱼，总能被他逮住一点机会巧妙地溜走。庄司迟来地有些懊悔没能在手术之前的时间趁着风间还有想要聊起的心思时问清楚，但在第一次主刀的手术面前，比起风间俊介为什么想要成为演员，还是救治病人更为重要。
问题留存在庄司心里，但他再没能找到机会问出口。他再次拥有作为主刀的机会，但风间再没有给他做过助手。风间培养学生的方式称得上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放养，庄司有时会被风间投在他身上的信任吓得头晕目眩，也惊讶于自己竟然真的有能力完成风间交给他的任务。他似乎比庄司本人更能看清庄司作为医生的潜能，哪怕在庄司对自己的表现并不十分满意的时候也依然是温和地鼓励他，说他做得很好。庄司没有见过风间带过的其他住院医，五次三番踌躇着想要问过相叶雅纪，但最终还是作罢。
十二周的时间即将过半。十二周的时间很短，也很长，风间的声音在庄司的脑中慢条斯理地说，似乎在提醒他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事，甚至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师生关系。在这十二周之后风间俊介依然是急救中心的主任，但庄司浩平呢？他作为医生的生涯甚至还没有真正开始，未来五年时时间之中他会以住院医的身份轮转相当多的科室。成为医学生之后五年急救科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临床经验，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真的开始对急救这种消耗大量体力精力与肾上腺素的科室产生热情，还是单纯因为对风间，对急救中心生出些本能的雏鸟情结，才开始对这段轮转经历恋恋不舍。
所以他不想知道，不想知道风间对待每一个轮转到急救中心的住院医都是这样的态度，但更不想知道风间对待自己这样的态度是世间孤本。
答案在三周之后自顾自地落在庄司的掌心之中。
病人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时庄司还在试图进行心脏按摩。试图自尽的女孩在送来急诊中心时已经奄奄一息，看到这样危重的病人庄司下意识回头喊风间的名字，但喊过几次没人应才想起来早几小时风间被喊到城郊的火灾现场进行抢救，三十分钟前才打过电话说在赶回来的路上，估摸着时间还需要十几分钟才能到达医院。但女孩没有再等十分钟的机会，站在她的担架车旁边的庄司是最近的急救医生，他只犹豫几秒钟便推开围在担架车旁边的家属。
但女孩的颈椎在坠落之中已经扭断，庄司意识到她甚至算不上奄奄一息——那不过是弥留之际的苟延残喘，他再有能力大概也难以妙手回春。
心脏停搏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血液依然源源不断地从破裂的脏器之中流出来，绝望之中庄司几乎错觉她依然还活着，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如果再努力一下或许她依然能够醒过来。
“庄司君。”
诶？
“宣布死亡吧。”
庄司眨眨眼，回过头看到本应还在路上的风间站在他身后，轻轻握住庄司的手肘止住他想要继续尝试抢救的动作。
“风间老师！她……”
“宣布死亡吧。”风间重复一遍，几乎吞没眼白的黑色瞳仁平静地看着庄司开始聚起眼泪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罕见的纯黑色，此时看起来像是被硬塞进眼眶里的一对珠子，淡泊得让庄司不由得生了些毛骨悚然的情绪。
“……十七点二十八分。”庄司吸一下鼻子，等风间的手指轻轻抹过脸颊才意识到他落下泪来。
有多久没哭过了？庄司等待风间的手臂垂下去才又胡乱抹一把脸，眼泪是他成长过程中早就摒弃的过去时。理性告诉他做急救无法避免失误病人，风间早在第二天便告诉他饶是自己也救不下每一个病人，但此时面对风间黑色的眼睛，他却止不住扑簌扑簌的眼泪，越是用手抹便落下得越多。
“我……”
“就算是我，也无力回天的，”风间的声音很轻，“但庄司君也意识到了，不是吗？”
“嗯……”
“或许我在的话会安心一点吗？”风间让开一步，让护士们将蒙上白布的女孩推出急救室，“没能及时赶回来，抱歉啦。”
“风间老师，这就是您说的，每个急救医生都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吗？”
“嗯，”风间轻声笑一下，“没想到庄司君还记得呢。但其实这也是我有点自大的说法啦，毕竟成为医生都要经历生死，只不过急救医生经历的会稍微多一点。”
“这是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想要弃医从文的原因吗？”
风间很慢地眨一下眼睛。
“我想成为演员的原因，是想着如果庄司君的职业生涯是因为我开始的就好啦，”又来了，庄司想，风间当然有自觉还晾着庄司一个问题的答案没有回答，便偏偏要在这时候用这个答案躲避庄司对他更为深刻的探究。
“诶？”
“虽然我肯定比不上唐泽寿明桑，唐泽桑确实太帅了啦，”风间捧起庄司浸满眼泪的手掌，郑重地在他的掌心放上一张面巾纸，“但如果我成为演员的话会不会演一部让庄司君从最开始就想要成为急救医生的电视剧呢？”
“这样的回答会不会太狡猾了呢，庄司君？”风间再次眨过眼睛之后，那双玻璃珠子一样的瞳仁突然就又染上庄司所熟悉的，属于“风间俊介”的狡黠神色。
庄司用力吸一下鼻子，安心下来的同时湿漉漉地被逗笑了。
“确实。”
“终于笑啦，”风间也笑一下，从衣兜里取出正在振动的手机，冲庄司晃一晃，“擦擦眼泪，有其他的病人在等待着我们救治哦。”
庄司看着风间匆匆赶向门口迎接病人的背影，明知道他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依然固执地用力点点头。
—
庄司在急救中心轮转的最后一天也只是非常普通的，属于急救中心的忙碌的一天。
他曾经想过要不要提醒风间今天是自己最后一天，但匆忙的工作并没有给他找到与风间搭话的机会。
“今天是庄司君最后一天了呢。”
“诶？”
“以为我忘记了吗？”风间抬起眼睛笑眯眯看着他，“不会哦。”
“怎么会，”庄司也笑了，“只是没想到风间老师会在准备手术的时候提到这个。”
风间的笑容敛一下，嗔他一眼之后又笑得眯起眼睛。
于是庄司也跟着笑。他足够聪明也足够敏锐，十二周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充足的时间，足够他认知到风间俊介其实只是一个简单到看起来复杂的人而已。他依然没能知道风间为什么二十六岁的时候想过弃医从文，没能知道为什么他在面对病人死亡时会出现灵魂抽离的状态，没能知道为什么风间的照片出现在附属医院最为顶尖的科室里，却最终成为急救中心的主任。
但那都没那么重要了。庄司看着风间护目镜之下眼角笑起来的细纹，这些未知的过去构成了会轻声叫他庄司君的，会软和地任由疲惫时皮肤饥渴症发作的庄司将自己揽在腿上的，会在庄司紧张时按住他颤抖的手背的，已知的风间俊介。
风间说想要做演员演急救医生，这样庄司想要成为医生的契机就不是《白色巨塔》的唐泽寿明，而是另一部不存在的剧目里的风间俊介。但在急救中心庄司经历过第一次失去病人，第一次主刀手术，第一次医闹，以及更多的，数不清的作为医生的第一次。
是不是雏鸟情结也没那么重要了。急救中心，和用精瘦玲珑的身体撑起急救中心的风间俊介主任，就是庄司浩平作为医生的职业起点。
“抱歉哦，庄司君。”结束手术后风间俊介说，“人生就是这样没有办法成为电视剧的日常，我身体太好，甚至不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出些什么问题，让你的轮转以成为我的主刀医生救回我的生命画上句号。”
“您还在纠结我是看电视剧才想要成为医生的吗？”庄司又被逗得哭笑不得，甚至忘记要短暂地伤感一下这将是他作为风间助手的最后一台手术，“还是希望您身体健康是最好的啦。”
“诶，庄司君真是，说这么帅气的话不会显得我很逊吗！”风间说，“但其实我在想，如果我是演员的话，庄司君也能成为演员就好了。”
“诶，然后我来扮演成为您扮演的急救医生手下的住院医吗？”
“就是这样！”风间夸张地瞪着眼睛打个响指，“那样不会很有趣吗？”
“那跟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风间没有回答庄司的问题，而庄司也没再追问。突然安静下来的手术准备室被浓密的，近乎具像化的空气灌满。这样突如其来的微妙氛围让庄司有些不知所措，而风间在此时依然像是他一贯做的那样，先一步化解庄司的无措，手脚麻利地换上常服，对着庄司张开双臂。
“谢谢您，风间老师，十二周的时间辛苦了，”庄司把头埋进风间的肩膀里，弓着背有些难受，便索性捧着风间的后背站直身体，顺势将他从地面上拔起来，“这次经历会成为我人生中的宝物的。”
风间顺从地任由庄司将自己抱在怀里摆弄，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拍一拍庄司的后背。彼时他们客气又生分地握手，此时风间整个人都被埋进庄司的怀里，像是只大号的毛绒玩具而不是急救中心呼风唤雨的主任医师。
“我会成长为更厉害的医生，然后回到急救中心来的。”
“别这么快做决定啦，虽然我是很开心的哦，”风间的声音闷在庄司的脖子里，“但我一直都会在这里，如果庄司君想的话，总会再见面的。”
“作为庄司君结束轮转的庆祝，我们一起去吃拉面吧！”风间被放下来的时候说，“趁着电话还没有响起来的时候赶紧出发吧，庄司君！”
风间跑到急救中心的门外，隔着玻璃冲庄司招招手。夕阳落下来，给他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膜。庄司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门，也走进暖金色的晚霞之中，跟着风间的脚步被夕阳绚烂的光芒吞没。
庄司浩平作为风间俊介的住院医生的波澜壮阔的，匆忙又普通的十二周，就这样在美丽又寻常的晚霞之中，迎来最为普通的，不足为道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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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庄司浩平以正式的急救医生身份回到急救中心，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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