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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出发日期粗粗定在两月后,再之后范闲奏请初十出发。折子递上去的时候范闲还有些拿不准,初十摆明是他不想临了还做一回李承安,难说陛下会不会同意,为此他的折子里还扯了些天象黄历之类的借口。却不想御笔朱批答复得爽快,折子上吝啬只给一个字:准。
来他府上传信的侯公公躬身陪着笑脸:"您近来事忙,陛下说了,下月请安就一并免了吧。"
范闲谢恩把人送走,杵在院里一时有些茫然,还能有这种好事,请假还带买一送一的?但又实在觉得割裂,如此恩宽,好像那个在太平别院不知道发哪门子脾气把他弄得狼狈不堪,还要施施然留下一句"朕不舍安之,怕安之去了江南不记得归路"的那个人不是陛下似的。
你不舍?范闲恨恨地想,分明是你需要我下江南收回三大坊掌理内库,好让李云睿和江南富绅把这些年贪腐过头的银子吐出来收归国用,床笫间不痛不痒说一句不舍,无非是既要又要罢了。
不管庆帝为何突然愿意松口,不用应付脾气捉摸不定的皇帝范闲当然是求之不得。一应筹备事宜本就让范闲忙得脚不沾地,又还得哄着范家二老,早先在北齐所遇诸般凶险似乎让范建和柳如玉都多少有些后怕,虽然没明说,但三五不时就来关切几句,分明是放心不下。
于是范闲积极配合,只要能说的有一样算一样都交代了——路费给得丰厚,鉴查院分了不少人手随行护卫,宜贵嫔还说陛下准了三皇子同行,这回是在庆国自己的地盘上绝不会再像北齐之行那般凶险——力求让二老把心放到肚子里。
时间一晃而过,离出发只剩三五日,诸事都已有条不紊盘过一遍。陈萍萍看着蹲在他轮椅旁小小一团的少年,忽然道:"你还是去见一见陛下。"
范闲闻言一愣,顿时五官拧成一团,视线也下意识别开去,因为眼前是他全然信任的人,情绪便尽写在脸上:"为什么?我不想…… "
陈萍萍叹了口气,微微俯下身去摸了摸范闲的发顶:"当然……我知道,但你此去是朝廷钦差,且是为了收回皇室产业,如果让外人觉得钦差没有陛下撑腰,容易徒增变数。别拿自己冒险。"
江南天高皇帝远,地头蛇若是胆大,一个臣子杀了也就杀了,交个替罪羊出来就是,能让那些人多一分忌惮也就多一分安全。
陈萍萍的意思范闲其实都明白,可一则他并不觉得自己没有九品的身手就不能成事,论心智计谋他何尝落过下风。二则他如果愿意面圣,又怎会一口气躲了这么多天,恨不得皇帝忘了自己这号人了事。
太平别院秘辛不出院墙,外人看来别院数日无非是李承安深受陛下宠爱的又一力证,但他自己清楚,公主这个含糊伪饰的幌子底下他与陛下之间已经彻底混成一摊烂账,难以启齿,无从应对。
求见天颜异常顺利,求见的折子递上去当日便准了,范闲久不曾踏足御书房,陈设倒也未见大变。进到御前范闲一掀衣摆从善如流地下跪行礼——事到如今他早已不会再拿这事做腔调,何况他算是有求而来。
天子坐在他那张平日里惯用来搞发明创造的长桌前,并不抬眼看他,只从鼻子里模棱两可地哼一声,于是范闲只好仍俯身跪着,心里默默腹诽皇帝陛下年纪大心眼小。
拜下身前范闲余光瞥了一眼皇帝的案台,一抹浅色色若凝脂,不像是弓箭火药之类的桌上常客,倒像是一块玉。何其稀奇,这位手中摆弄之物从来不是权力便是暴力,何尝经手这样一件看起来似乎完全无害的闲物。
范闲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又没了真气,如今虽然养好得差不多,身子骨却远不如之前皮实,跪了一会儿膝盖小腿就微微酸痛起来。不过当然不至于跪不住,范闲听着琢玉之声熟练地神游天外,声音听来像是只用了刻刀,刀锋推出哒哒的钝响,不过片刻功夫便停了下来,猜想不会是什么精细活计。
庆帝将端方小巧的玉料从固定的台子上取下,拂去尘屑扣在桌面,像是终于想起眼前还跪着一个人,屈尊降贵落去一眼:"范闲,你来干什么?"
"臣来向陛下辞行。"范闲将头更低下去一些,他明明身量纤长,跪坐时姿态看着却总是玲珑小巧,素白衣袖铺开,像是一片云落在殿内,"臣此番江南之行身负圣命,日前诸事繁杂未曾复命已是失职,如今诸事停当,自当前来复命辞行。"
范闲这番官腔打得行云流水,演技欠奉但职业素养拉满,纵然有万般理不清的前情,臣子面圣便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左右这跪也好奚落也罢,都只算得上是皇帝无伤大雅的作弄,此间真正有价值的只有准他觐见这一件事。就如同春闱前夕他深夜入宫,即便他们今日什么也没说,踏足御书房就足以说明他仍有圣眷在身——只要结局不是陛下盛怒把他赶出去。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大半,他顺着毛捋说两句软话又有什么难的。
况且事到如今,他作为范闲面圣远比作李承安来得自在,一张木桌横在君臣之间恍若天堑,却反而令他有几分安心,为此受些刁难他也情愿。
皇帝对这番说词不置可否,但终于挥手免了他的跪。范闲谢恩起身,跪麻的小腿在起身瞬间忽地扯了右小腿的筋,条件反射差点伸手去扶眼前的桌角,电光火石间又被理智拉住,把重心全放在左腿及时站住了。
庆帝见他身形摇晃眉梢微挑,眼底几分揶揄嘲笑。范闲忍着熬着抽筋的钝痛面不改色,实则差点忍不住要翻个白眼,陛下爱作弄人的喜好真是从来直白,而又对他尤甚。
庆帝与他对视片刻,忽然道:"承平自从知道可以跟你同去,很是兴奋。"
话是个陈述句,听起来却不太对味。范闲一时无语,小孩子出去玩之前兴奋些有什么稀奇,比起京城这一潭深水,当然是江南风景好得多。况且,让李承平随行还不是皇帝自己的手笔,怎么到头来自己还不高兴了。
虽然心里吐槽一箩筐,范闲对答的话却字字妥帖:"三殿下正是贪玩的年纪,从未出过京城,江南风光好,兴致高涨也是情理之中。"
"此话有理。"庆帝略一颔首,"那你呢?"
"江南虽好,可惜臣有公务在身,一心为陛下效力,怕是难有赏景的闲情。"范闲眉目低垂摆出恭顺姿态,虽然这话说出来怕是他和陛下谁都不信,但他已经就差照着跟侯公公竞争上岗的程度演了,陛下要还不满意……总不能要他挤几滴眼泪在这演忍别离吧?
再说,君臣之间,何来惜别。
"行了,你也不必摆这姿态给朕看。"似乎终于厌倦了这出彼此都不太走心的君臣戏,庆帝眉宇微松,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范闲听话上前两步站到桌前,此时离近了方才看清立在桌上的玉料,形状方正分明是一枚小印。章头由精工巧匠雕了白鹤,栩栩如生却不是展翅模样,镂空雕的长颈弧度雅致地回首,长喙悠然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伸手。"
范闲困惑抬眼,虽不解其意但仍抖开广袖掌心向上递到皇帝眼前。庆帝扫他一眼,拿起小印沾了朱砂落在他左手掌心,生命线与命运线交错之处。玉料触手生温,细腻地与肌肤贴合,短暂停留后抬起,手心里四方框中端正二字:安之。
姓名、血脉、生命、权势,合于一印。
手心笔画出自天子手笔,刀笔刻下的虽是他的小字,却不知为何更像是天子私印,仿佛朱红二字将来终有一日要成为皇帝私藏。范闲看着掌心艳色眼底神色晦暗几番流转,最终波平浪静揉作春水,五指合拢手心笑道:"臣竟不知陛下还有这样的好手艺。"
庆帝听出他话中敷衍,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这么久了你连自己名字都还写不像样,往后给朕的书信就用这个,起码还有两个字能看。"
范闲意外:"我还要给您写信?"
皇帝凉凉瞥去一眼:"怎么,你还打算去了江南就音讯全无?"
二人隔桌相望大眼瞪小眼,竟一时无言。久候在旁的侯公公见缝插针端着托盘上前,范闲侧目看清眼皮一跳,一枚编了东珠的月白穗子呈在盘中。庆帝信手拿起,穿过白鹤修长颈项的镂空系在印上:"你此番进宫不就是为了此事吗。分量应当够了。"
玉料温润剔透绝非凡品,东珠更不是臣子应有之物,范闲看着章头白鸟,细绳扼住长颈,一时默然,再开口语气轻如落羽:"……您究竟想收到谁的来信。"
这问题直白冒昧,可范闲还是问了,既是陛下先模糊界限,那范闲借一分李承安的势又有何不可。东珠逾制,若他受了,那持此印的究竟是公主,还是宠臣,纸上写的应是家书还是奏报,又或者……
庆帝闻言神色未变,视线淡然落在他身上:"只要是安之写来,有何不同。"
意外之答让范闲有片刻愕然,眼底划过一丝疑虑心惊。皇帝从容起身,伸手越过桌面扯住小家伙的腰带,骤然发力轻易便将人拽坐在桌上,满桌铁石器物摔了个四散。范闲猝不及防撑在桌面,只下意识一仰头便极近地望进天子眼底,刹那间围拢周身的乾元信香唤醒了一些被他压在深处的记忆,瞳孔紧缩袖袍下指尖抠进手心,沾染朱印仿若见血。
庆帝注意到他小动作,只是嗤笑一声并不拆穿,紧盯着咫尺之距清澈动摇的眼瞳,手指翻动慢条斯理将小印牢牢系在那二指宽的腰带上。
殿内炭盆未撤比屋外初春更暖几分,僵持的半寸却还要更焦灼,连风也不敢妄动。庆帝抬手抚上眼前人侧脸,别起他鬓边碎发的动作可称柔情,指尖沿着耳后向下的触感却比被刀锋逼近还要更悚然,轻按小坤泽后颈信腺的瞬间指下皮肉血液喧哗发烫,恍如烈焰卷起落花一瞬的爆燃,爱与死都能让人心如擂鼓。
庆帝难得好心没有磋磨这处脆弱,带着箭茧的指腹只浅浅摩挲两下便移开,沾了满手的花香划到前面来捏起那小巧的下巴尖,目光沉沉避无可避:"朕等你回京复命,勿忘归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