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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4-24
Updated:
2025-09-30
Words:
122,614
Chapters:
33/?
Comments:
2
Kudos:
8
Hits:
262

【暴风周宇】幸福恒等式

Summary:

人的一生究竟能拥有多少幸福?

Chapter 1: “慢慢喜欢你”

Notes:

好像很难概括这是个什么类型的故事,有一点青春群像,有一点双向救赎,有一点破镜重圆。但是我希望它会是个温暖美好的故事。

Chapter Text

周柯宇在抵达伦敦的第二周才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信箱密码。他向接待处的工作人员道了谢,蹲下身在电子锁上输入了四个数字。随着清脆的“滴”声,信箱的锁缓缓弹开,借着大厅的光线,他低头寻找起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

他过去的这一周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留子的至暗开局。先是航班意外晚点,他错过了学院组织的国际学生见面会,不得不自行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伦敦。舟车劳顿抵达学生公寓后,周柯宇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开出了地下室单人房。尽管面积比一般的单人宿舍稍微大一些,但糟糕的采光还是让他心下一沉。接下来的困难来源于身高和床的不匹配,一米八八的大男孩站在地下室里欲哭无泪:英国的单人床长度只有一米九,压根没法让他睡个舒服觉。周柯宇后悔向哥嫂打包票说自己一个人能行,但他们的确忙于工作难于脱身,面对家人发来的关心,已经离家万里的小周咽下了满肚子的委屈,突然就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有一连串的事情要操心,未知的信箱密码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周柯宇是在收到寄达邮件时才想起来这件事的。为了方便支付学费,他申请了一张本地银行卡,这张卡已经静静地躺在他的信箱里了。当初接待他的是学生志愿者,热情澎湃地给他介绍了一大堆伦敦生活需知,从附近最好吃的印度餐馆到伦敦地铁罢工频率,偏偏漏掉了信箱的开启方式。周柯宇自己对着密码锁瞎猜一通,很显然他的运气并没有好到能够猜中四位数的信箱密码,只得求助于公寓员工。

他的房间在地下室,相应的,信箱也在靠下的位置,甚至和垃圾箱挨在一起。周柯宇不禁又在心里哀叹起了自己的非酋运气。那个精致的绿色小信封就摆在最醒目的位置,他不出意外地在上面发现了自己的名字。信箱是一整个套间的学生共用的,在关上信箱门之前,出于某种莫名的好奇心,他把其他东西也一股脑拿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那一沓纸张并不是信,全都是购物收据。和周柯宇住在一个套间、共用一个厨房的室友都是英国本地人,吃饭基本不开火,最常用的厨房工具是微波炉和烤箱。周柯宇看着其中一张收据上印着的“海天特级生抽”,直觉告诉他这不可能属于他的白人室友。

公寓里其他套间的信箱统一组成一个大柜子,唯有他这个信箱落单了,孤零零地钉在另一面墙上。信箱颜色是灰色的,投信口开在顶上,而其他信箱都是鲜艳的蓝色,投信口开在侧边。周柯宇猜测,可能是楼里某个学生误以为这是垃圾箱,回宿舍的时候顺手把小票扔了进去。

照理说他应该向公寓反映这个问题,贴个告示,以免信箱里进一步出现零食包装或者果皮,但在看完了所有的小票之后,周柯宇反而不想这么做了。根据收据上的信息,所有的购物记录都属于一个信用卡尾号是“7979”的人。他对小票的主人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好奇,甚至期待这样的购物收据能够继续出现在他的信箱里。

他把小票按照时间重新排了序。最早的一张是两周前,商店是附近的一家英国本地杂货店,买的东西是鸡胸肉、彩椒、西兰花和冷冻莓果。最新一张的日期就是今天,购买地是一家中国超市,买了一瓶生抽和六包螺蛳粉,螺蛳粉下还标着“买一送一”的字样。

周柯宇默默勾勒出这样一个形象:

一个中国留学生。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喜欢吃重口味的食物。除了螺蛳粉,中间还有过榴莲千层和速冻臭豆腐的购买记录。

生活习惯比较健康。肉类、蔬菜、水果的出现频率差不多。

果汁爱好者。几乎每隔三四天就会买一大瓶果汁。

也许是个厨艺爱好者。小票日期几乎都是连续的,时间则分布在一天中的各个不同时间段。也就是说,这个人几乎每天都会去便利店采购。有的时候是早晨七八点,可能是晨练后顺便买菜。有时候是晚上八九点,这个时间段的收据上总是有着“reduced”的字样。大部分购物还是集中在下午,周柯宇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日落而归”这个词。

最近的伦敦总是阴沉沉的,白昼时间不算短,但天空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厚厚的云层把太阳挡得严严实实,走在路上时,阵阵妖风简直要把人吹跑。虽然这很符合周柯宇对于“雾都”的印象,但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有些沮丧。出现在信箱里的小票奇妙地照亮了他的心情,周柯宇仰躺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点笑容。

闹铃在这时候响起,他拿起手机一看,差不多到了国内的睡觉时间。周柯宇在家庭群里发了条报平安的消息。

Daniel:明天打算买彩椒和鸡胸肉炒来吃

Daniel:今天拿到银行卡了,心情很好:)

 

 

兵荒马乱的新手期持续了一周左右,似乎正是以那天晚上的彩椒炒鸡胸肉作为分界点,周柯宇的留学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他就读于神经科学专业,系里的中国人不多,以欧洲面孔为主,他暂时还没找到上课搭子。不过大一的课程都是基础硬课,外籍教授的澳洲口音和长得吓人的专有名词让周柯宇的CPU时刻处在过载状态,几乎每节课他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也就没心思在意自己的社交状况了。

说起来周柯宇本就不算是热衷社交的人,他看着人高马大的,实际上是个挺腼腆的男孩,大部分时候交朋友是个被动技能。他喜欢安静,所以一个人的生活并不会让他感到多难受。他的课余生活简单而充实:买菜,吃饭,打游戏,读阅读材料,以及定时检查自己的信箱,取走重口味同学的小票。

出国前,在某书上刷多了留子生存记录帖,周柯宇对自己的英国生活满心期待。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应该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就觉醒厨神血脉,从此在地小物薄的大英帝国过上自给自足的幸福生活。但他很快就发现做饭真的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处理食材就要花费很长时间,更别提吃饱喝足后还得洗碗。他的懒惰和中国胃打了两周的架,最后作出了折中的决定:带着老干妈吃食堂。

但他喜欢对着重口味同学的小票猜测ta的食谱,把不同的食材组合成可能的菜品,遇到简单的还会兴致勃勃地复刻一下。最初的彩椒鸡胸肉还算成功,酱油稍微加多了一点,拿来拌饭倒也可以接受。西冷牛排配芦笋看起来是会出现在西餐厅的搭配,但煎牛排着实是个技术活,他一不小心就煎焦了一面,只能用刀把焦黑的部分切掉。番茄炒蛋是国民家常菜了,他纠结了很久要先放鸡蛋还是先放番茄,最后决定一起放——结果是一份红黄相间的糊糊,卖相不好,但是能吃。

周柯宇乐此不疲地进行着这样的游戏,在他心里,自己和这位重口味同学已经算是朋友了。

有时周柯宇会怀疑自己对ta的食谱猜测是否准确。他在尝试了小票上数次出现的香草味玉米片后,对那种诡异的咸味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心理。这位重口味同学似乎喜欢吃一些奇怪的食物,或许他的菜谱也不同寻常:彩椒和鸡胸肉不该被放在一起,彩椒可能会被榨成蔬菜汁,而鸡胸肉或许是打成肉泥,点缀上莓果做成甜品;煮过的芦笋要蘸着橙汁吃,牛排的配菜是一大桶哈根达斯;番茄和螺蛳粉貌似是很正常的搭配,炒鸡蛋的时候也许会用掉半瓶酱油……

神奇的是,尽管对于这位陌生同学有着种种猜测,周柯宇一次都没有见过ta。每天晚上八点钟他都会去大厅检查一下信箱,白天上完课回宿舍时也会顺手看一看。有时候他一天能找到三张小票,有时候一张也没有,但第二天中午小票就会再度出现。周柯宇想过要不要按照小票上显示的购物时间,刻意蹲点看看能不能遇到这个人。但骨子里的那点浪漫精神还是打败了他的好奇心:他希望他们的相遇水到渠成,而非刻意为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五傍晚,周柯宇抱着两大桶纯净水,用肩膀顶开了公寓前门。他正要往里走,挂在脖子上的学生卡却缠在了门把手上,他猝不及防地被往回扯了一下,左手的水桶眼看就要脱落,幸好他反应很快地用身体把水桶夹在了自己与门框中间,这才没让那桶五升的纯净水掉到地上。

有这么个插曲,他不得不花费几十秒的时间重新掌握平衡。他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个身影推开大厅和公寓内部相连的门,同时顺手把一小张东西塞进他那个不起眼的信箱。

就是这个人!这个念头在周柯宇脑子里像烟花一样炸开,他兴奋地想要叫住ta,话却在嗓子眼哽住了:他该说什么呢?两桶沉重的纯净水进一步阻拦了他的行动,只是一转眼的功夫,那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公寓走廊上。

好不容易解开学生卡、重新拿好纯净水的周柯宇有些懊恼,他走上前打开信箱,不出意外地找到了一张被揉皱的小票。

“还会再遇见的吧,”周柯宇安慰自己,很珍惜地把小票塞进口袋,带着自己的水回到了地下室。“起码我现在知道,应该叫他重口味先生。”

虽然只是很迅速的一瞥,但周柯宇从那人的身型和头发长度来看,十有八九是个男生。

他还是有点沮丧,没想到盼望许久的见面就这么被学生卡挂绳和纯净水打扰了。当然,他也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没想好如何与对方打招呼——比起让一个自尊心正强的十八岁男孩承认自己在社交方面的不足,还是责怪运气来得更容易些。周柯宇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这才想起还没看今天的小票写了什么。

他从口袋里拿出小票展开,在看清里面的内容后睁大了眼睛。

也许他的运气不算太坏?

和之前的购物小票都不同,这是一张借书收据。收据的主人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三本艺术类书籍,而收据的顶部印着他的名字:Mr Yu Liu.

 

 

tbc.

 

Chapter Text

汉字的博大精深之处在于,如果你光知道一个人的名字怎么拼,你离知道这个人真正的名字还隔着一大段距离。“Liu Yu”看似是个简简单单的二字姓名,但光是“Liu”就有“刘”和“柳”两种可能,更不要说还有“留”“六”这样的稀有姓氏——也许他是六小龄童的亲戚呢?而“Yu”的可能性就更多了,宇鱼余语钰……哪怕是用最笨的穷举法,周柯宇面对的也是上百个选项,且他显然不具备能进一步排除的信息。

周柯宇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最后干脆发挥理科生的优秀统计思维:最常见的“Liu”是刘姓,不妨就假设他姓刘;“Yu”字比较麻烦,但他不是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吗?周柯宇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一个“Yu”,他认为自己有一个好名字,那么他的“宇”就是最好的“Yu”。

他看着自己在本子上写下的“刘宇”二字,这个名字看起来很普通,属于新生名单上最不可能被老师点名的那一类。不过,他想到那些购物小票,幻想着这位重口味先生在自助结账机前一丝不苟地核对着小票,幻想着他在课间撑着脑袋盘算自己今天要买什么东西回家,以及在一排排颇具年头的书架里寻找着自己想要借的书,周柯宇又觉得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普通。

这个名字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对食物有着自己的品味和见解,可能眼神有点不好,总是把别人的信箱当成垃圾桶。他的存在给周柯宇带来了很多乐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共享了一部分生活。

从那天起,周柯宇暗暗地把称呼从“重口味同学”改成了“刘宇”。

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使用拼音。毕竟这是在英国,外国人可搞不清平上去入的区别,也无心辨别那些由点和线构成的方块字,不管你是刘宇还是柳余还是留语,在他们眼里统统都是Liu Yu,而且大多数时候发音还未必准确。周柯宇见了太多尝试念他的中文名的外国友人,结果几乎都是三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他总觉得自己就像那三个奇怪的发音一样,在这个迥异的文化环境中格格不入。同学们很快习惯了叫他Daniel,他每次都回应得很快,心里却总有点异样的感觉:Daniel和周柯宇,是同一个人吗?

有着这样的个人经历,他自然也不愿意只是用拼音来称呼自己的同胞。有着方块字里寄托的美好祝福,有着平仄之分的音调,这才是他们的名字。尽管弄错别人的名字似乎是个更严重的“罪行”,但周柯宇想,万一他猜对了呢?

那次意料之外的碰面之后,又是两个星期,购物收据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信箱里,而“刘宇”本人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有那么一次,周柯宇展开小票一看,购物时间赫然就在二十分钟前:考虑到杂货店和公寓的距离,他和“刘宇”几乎是前后脚进了门,但依然没能见面。

至于见面后要如何打招呼,周柯宇冥思苦想了几天,最终还是决定向“刘宇”指出信箱和垃圾桶的区别。他确实很享受偷偷观察另一个人生活的感觉,但他更想和这个人成为朋友——如果他们真的能够成为朋友的话。

从“刘宇”的购物记录里,周柯宇也摸索出了一些英国超市里的好东西。L家烘焙区的黄油可颂非常好吃,每天晚上七点以后还打折,正好可以买来当第二天的早饭;速冻区有一款韩式BBQ风味鸡翅根,晚上嘴馋想吃夜宵可以拿几个放在烤箱里烤,味道和国内的炸鸡没有太多区别。M家的黑椒意面酱非常符合中国人的胃口,配上烤过的肉丸和水煮西兰花,这就又是营养均衡的一餐。T家有款牛肉片完完全全就是卤牛肉的味道,周柯宇看到小票上显示打折的那天,毫不犹豫奔去同一家店买了一大堆回来,打算在煮泡面的时候给自己加料。

“刘宇”的购物小票就像是一本只属于他的英国生活百科,他按照上面的记录一点点从味蕾和胃出发,去探索在这座城市里的生活法则。某个难得的晴天,他带着自制的牛肉芝士三明治去了附近的摄政公园。周柯宇把背包垫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坪上,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观察着来往的人群。天空蓝得让人心醉,时不时就有海鸥伸展翅膀划过,留下一道洁白的弧线。三五成群的鸽子一点儿也不怕人,大摇大摆地走在草地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暖融融的阳光包裹着周柯宇,微风吹拂着他的脸颊,树叶在风里绕了个圈,轻飘飘落在他的头发上。

改天要不要邀请“刘宇”一起来野餐呢?他漫无目的地放任思绪流转。

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心心念念的相识契机就这么出现了。

 

 

没有早起的压力,周柯宇放纵自己打了一晚上游戏,一个没留意,时间已经到了将近两点。他揉了揉被枕头压乱的头发,正在思考是要去洗漱还是干脆再打一盘,刺耳的警报声突然炸响。

周柯宇早就听说国外学生公寓的火警警报特别容易触发,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公寓听见。为了更好地把人从屋子里赶出去,火警警报的声音十分难听,红光在天花板上一闪一闪,高频且紧凑的声音一下下地往周柯宇耳膜里钻。走廊上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外国同学笑骂着向外走。周柯宇本来有点懵,这下倒是回过神来了,惜命和想要逃离报警器的双重冲动促使着他行动起来,套了件厚卫衣,掏着手机和房卡出了门。

公寓外的人行道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还有更多人正在陆陆续续走出来。大部分人看起来都没太当一回事,周柯宇甚至看到有几个欧洲人站在路灯下,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酒瓶。有些认识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不乏一些东亚面孔。但周柯宇在这栋公寓里认识的人仅限于他的白人室友——他并没看到他们的身影,也许回家了,也许还泡在某个酒吧里。火警警报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一阵冷风吹来,周柯宇缩了缩脖子,摸出手机想着再开一局游戏。

街道上网络不太好,手机卡在了游戏加载页面。周柯宇正对着屏幕发呆,母语穿过一重重杂乱的声音,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我现在是真的不得不陪你熬夜了,我们公寓的火警警报响了,大晚上一群人都得站在这里吹冷风。”

他循着声音看去,视线锁在一个裹着棒球服的身影上。那个男生离他大概两三米远,侧身对着他,短发柔顺地垂下来,看上去是个乖小孩。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色短裤,裤管伸出的两条腿有着漂亮的肌肉线条,然而伦敦的天气已经逐渐转凉,这两条肌肉线条很漂亮的腿正在风中打着颤。好像上次见到的那个扔小票的人,也差不多这么高?头发长度也挺像的。周柯宇目测了一下,有点不确定。

男生看起来正在和朋友打电话:“对啊,估计又是假警报。我跟你说,我都已经打算不跑了,就待在床上等着它停。但是我又想了一下,万一是真的,那我不就要交待在这个鬼地方了吗,所以还是跑吧!而且你也知道那个警报声有多难听,它现在还在响,如果我一直在房间里听它鬼叫,我一定会疯掉的。”

周柯宇眼睛盯着手机,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不是他故意要偷听别人的隐私,实在是母语太具有侵略性,在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中杀出重围,他想不注意都不行。况且这位同胞的评价非常在理,周柯宇默默在心里为他点了个赞。

男生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但语气很活泼,时不时还甩出几句有意思的话,周柯宇听得津津有味,手指在“开始游戏”上悬浮了好久,迟迟没有按下去。他对这个男生非常有好感,不说别的,在国外能有个这么有趣的好朋友,一定会多出很多乐趣。但他在社交上依然不够主动,心思虽然活络,行动上却没什么表示,只是暗暗调大了手机音量,希望这款国民游戏的配乐能够彰显自己的国人身份,吸引这位男生主动向他打招呼。

结果男生还真就注意到他了,虽然和他的“小巧思”完全没有关系。周柯宇听见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住在这栋楼里的人呢。哇塞小九,我旁边有个男生好高,可能有一米九吧?看不清脸,被他的卫衣帽子挡住了。我猜是荷兰人,荷兰人都特别高。唉,我也好想感受一下一米九的空气是什么样的,你说他会不会觉得氧气稀薄呢?”

来到这里之后,周柯宇发现,大部分英国本地学生都只会说英文一种语言。尽管自媒体上传播着不少“全世界都在说中国话”的段子,可是实际生活中,只要附近没有亚裔面孔,中文依旧可以作为一种加密语言使用。这个男生显然就是这么做的,但他唯独没预料到,他口中的这个“看不清脸的荷兰男生”,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

意外听见自己获得荷兰国籍的周柯宇觉得有点好笑,他委委屈屈地想,怎么能因为他长得高,就把他当成荷兰人呢!而且他也不想长这么高啊,每天晚上睡觉时他都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别提有多憋屈了。

这样想着,周柯宇抬头朝那个男生看了一眼。谁知道那男生恰好也在看他,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对上眼,他眼见着男生的表情立刻从好奇到惊讶再到惊恐,慌乱之际还不忘压低声音冲电话那头说:“完蛋了!他看着是亚洲人,天哪我希望他是韩国人或者日本人,千万别听懂我刚刚说了什么。”

周柯宇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睛,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不好意思,我都听懂了哦。”

男生匆匆忙忙挂了电话,一脸苦相地挪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和朋友开玩笑一不小心有点开过头了,我没有要说你坏话的意思!”

周柯宇倒也没觉得那算坏话:“没事儿,你也没说啥。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认成荷兰人,挺好玩的。”

男生露出了非常羞耻的神情:“真的很对不起……我在这边见到的高个子基本都是荷兰人,一不小心就刻板印象了。但是你真的好高啊,你睡这边的床,能习惯吗?”

周柯宇对此可是有大把的苦水要倒:“根本习惯不了,我每天都得缩着睡觉,那个床垫又很不舒服,每天醒来都腰酸背痛的。”

近距离观察后,周柯宇发觉这个男生长得非常好看。他是那种偏清秀的长相,脸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和周柯宇讲话时微微仰头,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就那么看着他。男生说话的语速让人很舒服,虽然不像刚刚和朋友打电话那样妙语连珠,但另有一种亲切感。

聊天时男生一直把手机攥在手里,一个不留神按到了好友发来的语音条,带着广西口音的大嗓门突兀地窜出来:“Liu Yu你蛐蛐别人遭报应了吧哈哈哈哈哈哈——你学学泰语吧,学泰语他就听不懂了。”

被二次戳到痛处,男生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关机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耳朵已经整个变成了红色。周柯宇却留意到了语音条里的称呼,他问:“你叫Liu Yu吗?”

男生有点呆呆地抬起头:“对呀。”

“是哪两个汉字?”

“文刀刘,宇宙的宇。”

周柯宇的脑子里无声地播放起了MVP结算界面。这叫什么?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叫“周柯宇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大帅哥”。

他冲着刘宇露出了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我叫周柯宇。周正的周,木可柯,和你一样的宇。你的名字起得真好。”

 

 

tbc.

 

 

Chapter Text

周柯宇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和“刘宇”见面的场景——当然现在应该是刘宇,这不再是个代称,而恰好就是他真正的名字——响彻火警警报的深夜街道显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同样的,他也设想过很多次和刘宇打招呼的方式,尤其是如何向他解释自己收集购物小票的行为,否则的话怎么看怎么像个偷窥狂。

当时的周柯宇并没找到一个好的方案。但当他真正和刘宇本人面对面时,所有的计划和猜想都被冲破,所有的犹豫和顾虑也都荡然无存,望着刘宇那双干净而温和的眼睛,周柯宇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我在我的信箱里见过你的名字。”

刘宇露出疑惑的神情。

正好这时警报也停了,不出所料又是误报,工作人员在门口朝他们挥手示意,人群也逐渐向入口处流动。周柯宇顾不上太多,拉着刘宇的手臂,“我带你去看”,利用自己腿长的优势先于大部队进了大厅,把刘宇带到了信箱前。

他指着那个孤零零的灰色信箱对刘宇说:“我住在地下室,我们的信箱被钉在另外这面墙上,正好挨着垃圾桶,长得也和其他信箱不一样。我在检查邮箱时总是能找到一些购物小票,我猜是谁不小心丢错了。怎么说呢,一开始只是好奇,后来觉得看看别人都会买什么东西吃挺好玩的,所以我就开始把这些小票收集起来。上周我在信箱里找到了一张借书收据,上面印着‘Liu Yu’这个名字。哦,我好像也不确定是不是你……可能只是恰好同名……”周柯宇说着说着突然开始心里没底,万一认错人了呢?

“是我!哎哟,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之前住的公寓大厅和这里的布局很像,那里的垃圾桶和你的信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刚搬来的时候没注意,后来扔习惯了也没再仔细看过。”刘宇的耳朵又红了,“那我俩还挺有缘分的,这算不算笔友?噢不对,应该是‘票’友。”

周柯宇后知后觉地向刘宇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窥探你的隐私,我应该帮你扔掉,还应该早点在信箱上做个标记提醒你。”

刘宇摆摆手没当回事:“我才应该道歉,把你的信箱当成垃圾桶了。反正小票上也没什么个人信息,没关系的。我也很喜欢看别人的小票,有时候在自助售货机上看到前一个人没拿走的收据,我还会偷偷带走,然后看看ta都买了什么。很有意思不是吗?”

周柯宇这才彻彻底底把心放回肚子里:“真的很有意思。”他真心实意地说。不只是刘宇的购物记录有意思,他整个人都让周柯宇有着想要亲近的冲动。

刘宇作出思考的神情:“下次我会注意点的,毕竟你都提醒我了,如果我再往里面丢小票,感觉好像是我在故意给你看。你想看吗?”转头对上周柯宇的视线,刘宇故意逗了他一下。

结果周柯宇愣愣地点点头:“其实还蛮想的。”

这下反倒是刘宇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两声转移了话题:“我改天可以给你发一个推荐清单,都是我这个老学长总结出来的好东西,绝对珍贵。”他俩在大厅站了有一段时间,这会儿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刘宇看看手机,把时间展示给周柯宇看:“已经两点四十了,先回去睡觉吧,今天辛苦了。”

两人在楼梯口告别,一个继续往前,另一个要向下走。临别时刘宇想起他们还没交换联系方式,拉着周柯宇加了微信。周柯宇顺着楼梯往下,抬头就看到刘宇笑容满面地冲他挥手:“晚安柯宇,很高兴认识你!”

他心中微微一动,也朝着刘宇挥了挥手:“晚安。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重口味先生。他在心里悄悄补充了后半句。

回到自己的地下室,周柯宇倒在床上,按亮手机屏幕。屏幕上切出的正是微信聊天框的界面,刘宇的名字就挂在置顶家庭群下面,头像是一只蓝色的小鱼,小鱼头上有一朵云,正在往下洒着小雨滴。第一条也是最新一条消息正是刘宇刚发过来的晚安表情包。

周柯宇也挑了个晚安表情包发过去,翻身把脸埋在被子里。他正在复盘自己今晚的言行,并且深刻意识到还有很多提升空间。

应该先多问问多了解一下的!周柯宇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着被子,万一认错人了多尴尬啊!比如说应该问问他学什么专业,是不是艺术类。或者问他喜欢吃什么,是不是喜欢吃螺蛳粉和榴莲。解释也没解释好,偷偷收集别人的购物小票,怎么听都很变态啊!为什么没有好好解释呢?应该说,自己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买菜做饭的经验,想从别人的购物记录里找找灵感……不不不,或许还是把锅推给室友好一些,就说看见室友在公共厨房里研究从信箱里找到的小票,自己因为好奇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他的名字……

他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面对着天花板。

哎,算了,都已经过去了。周柯宇对着自己叹了口气,思绪又回到刘宇本人身上。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或许我也不需要想太多。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虽然对刘宇本人有着诸多猜想,但他从没想象过刘宇的长相。小时候读安徒生童话,他最喜欢的故事是小美人鱼。后来哥嫂带着他看迪士尼的美人鱼电影,银幕上的红发人鱼表情灵动,却不是他心目中最美的样子。从那天起,尽管他再怎么不满意红头发的小人鱼,那个动画形象还是强硬地在他脑海里扎了根,以至于他压根记不起自己原本期待的小美人鱼有一张什么样的脸。

出于类似的恐慌,他不愿意让想象中的刘宇和实际的刘宇之间存在裂痕,干脆把他模糊成一个光斑。在大厅偶遇的那一次,光斑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而这一次,刘宇有了清晰的形象,这个形象完美适配周柯宇对他的一切想象。五官很精致,组合在一起却是柔和的,笑起来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光芒,好像盛满了天上的星星。

迟来的困意一点点爬上他的身躯,周柯宇强撑着把自己调整到一个适合入睡的动作,枕头都没放好,就这么睡着了。

 

 

当天晚上,周柯宇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在看刘宇做饭,两人之间架着一口大锅,形状酷似哈利波特里的魔药坩埚。刘宇一边向他介绍,一边不断地往锅里加入食材:“……这是西兰花,这是鸡胸肉,这是榴莲千层……”而周柯宇自己拿着一支笔,对着一张长得看不到头的小票疯狂寻找着,刘宇每报出一个名字,他就得立刻找到那样东西并打勾。刘宇的动作越来越快,周柯宇也不得不随之提速,那张白色的小票在他手里被抡成一个光轮,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找到那些东西,只是疯狂地打着勾。

直到刘宇大喊一声:“停!”他茫然地抬起头,刘宇绕过大锅走过来,在小票上点了一下:“这个勾错了,我刚刚喊的是aubergine,不是eggplant,这里是伦敦,不准说野蛮人英语。”

周柯宇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哪儿错了,刘宇带着怜悯的笑容,从汤锅里舀起一勺混合物递过来:“看来是记忆力不太好了,喝了我的魔药就会清醒的。”勺子里的东西异常浓稠,泛着五彩斑斓的黑,时不时还冒出一个不详的水泡。

周柯宇惊恐地大叫:“你不要过来啊!”

下一秒,他从床上坐起来,后背不慎撞上了床头柜,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他心有余悸地扫视房间一圈,没有刘宇,也没有诡异的魔药,这才确认刚才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周柯宇长出一口气,自己这脑子还真是活跃。

他在被子里翻找着,勾着挂绳把手机提了出来。屏幕上显示着十二点四十分的字样,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周柯宇踩着拖鞋进了厨房,检查了一下冰箱,没发现任何属于自己的食物。他这才想起来,前一天自己原本打算去超市补货,结果在摄政公园的草坪上躺得太舒服了,回程时犯了懒,没有步行而是选择了坐公交。双层巴士从公园门口直达公寓,他就这么顺势回了家。

周柯宇痛苦地拍着脑袋,他今天本想窝在宿舍当宅男,一整天都不出门在家充电。结果还是败给了生存需要,看来必须得出门了。

每到这时候他就无比怀念在国内肆无忌惮点外卖的日子,便宜量大还好吃。上次他斥巨资点了两份中餐,外卖员是骑自行车来的,拿到手时饭盒只有微弱的温度。他用微波炉加热后,只吃一口就快哭出来了——周柯宇觉得自己过去的十几年也算是踏踏实实做人,实在是罪不至此。想到比线下店高20%的单价和12.5%的服务费,周柯宇抑制住把它倒掉的冲动,在国民女神老干妈的慈祥注视下,勉强吃完了那两份盖浇饭,从此决定再也不贸然在伦敦点外卖。

他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换好衣服,正准备出门,视线不经意扫到衣柜里的某个紫色包装。他拿出来一看,是一根巧克力能量棒。

说时迟那时快,周柯宇果断踢掉鞋子躺回床上,撕开能量棒塞到嘴里,形成肌肉记忆的手指已经打开了游戏页面。

靠这个也能顶一顿,出门采购什么的还是晚点再说吧!

 

 

tbc.

 

Chapter 4

Notes:

本章可以看出,这位cp饭厨子也有一颗想要写群像的心。

Chapter Text

游戏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周柯宇意犹未尽地放下手机时,已经将近五点了。

天色隐隐有暗下去的趋势,周柯宇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他肯定压根不愿意踏出房门一步。临出门前,他不死心地把房间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确认再也找不到能量棒之后,认命地拿上购物袋出门了。

经过大厅时,他又看到了自己的信箱,身体先于大脑反应,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伸出手按下了信箱密码。门缓缓弹开,周柯宇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子,他抿起嘴唇,难以控制自己的失落感。他不太想面对空荡荡的信箱,正想把门关上,结果还是没忍住扫了一眼。

这一眼,他还真的发现信箱里有东西。

周柯宇带着点不可置信,拿出了那张小纸片。依然是一张购物小票,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买的东西是卷纸。小票背面的字迹很陌生,但落款却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今日推荐:T家的黑色包装泰式甜辣味薯片,打折!就是有点上火。 刘宇”

奇妙的喜悦在周柯宇心里横冲直撞,他没注意到自己笑了,认真地把小票折好,放在外套口袋里。天黑得很快,暮色已然开始侵袭建筑的轮廓,周柯宇那种不想出门的情绪却已经消失不见。他甚至有点兴奋,进而产生了一点自己做饭的欲望。

这个点正是超市的高峰期,他拖着购物篮在蔬果区漫无目的地晃悠,回想着刘宇的小票上都出现过什么。路过茄子时,他特意停下脚步,把那个面目丑陋的单词牢牢地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英国的茄子长得和国内的不太一样,只有成年人手掌大小,圆滚滚的,颜色是暗沉的紫色。大部分茄子的表皮都有些脱水发皱,周柯宇犹豫着,他有点想念国内烧烤摊的烤茄子,但是不知道怎么做。纠结再三还是决定等回国再延迟满足,他抬脚正打算离开,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柯宇!”刘宇从不远处一边招手一边小步跑过来,“这么巧,你也来买菜吗?”

周柯宇突然就结巴了:“对,对,我来买点,买点菜。冰箱里没吃的了。”

两个头一左一右从刘宇身后探出来,异口同声:“刘宇(小宇),这是你朋友吗?”左边的人扒着刘宇的胳膊,一张娃娃脸略带警惕地盯着周柯宇。右边的人搭着刘宇的肩膀,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场面是诡异的三对一,周柯宇顿觉压力山大。

刘宇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氛围,灵巧地从二人手下溜走,站到了周柯宇身边:“是我早上在群里提到的小学弟,他叫周柯宇,上个月刚到伦敦。”转头他又向周柯宇介绍自己的朋友:“这是高卿尘,或者你可以叫他小九。这是刘彰,不过他喜欢别人叫他AK。他们俩都是我在伦敦的好朋友。”

“小学弟”这个词似乎有某种魔力,对面两人看周柯宇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慈祥起来。刘宇顺势问起周柯宇的晚餐安排,在得到“速冻食品”的回答后,三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彰清了清嗓子,向周柯宇发出邀请:“柯宇,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要去我家打火锅,现在就是来买菜的。”

突如其来的晚餐邀约让周柯宇措手不及,刘宇看出他的拘束,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边说:“没事,放心来吃就行,AK最近发了笔小财,他心情特好,满足他请客的愿望吧!”刘彰看不惯刘宇这副胳膊肘朝外拐的样子:“喂!我听得到!”

周柯宇就这么稀里糊涂加入了饭搭子三人组。为了避免周柯宇尴尬,三人把推购物车的任务交给了他,刘宇很自然地站在了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高卿尘与刘彰在货架前挑挑拣拣。

“小九是泰国人,中文是他的第二外语,现在还处在进步阶段,你会从他嘴里听到各种神奇的词语搭配。昨晚和我打电话的就是他。”被点名的高卿尘毫无知觉,还在和刘彰讨论哪块肉看起来更好吃。

“刘彰是广东人,他看起来有点凶,但其实很好相处,是个特别讲义气的人。AK算是他的网名,他会在B站发布自制的科普视频,每个都很有趣,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刘彰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技术宅,黑框眼镜一架,学术气息立马就有了。

刘宇边说边接过前面两人递过来的鸡腿,端端正正地贴着购物车的边放好。“我早上还在和他们说昨晚的事情,他们的评价是,中文已经不是加密语言了。我和他们介绍说你是个又高又帅的学弟,性格也很好。原本我们也打算改天邀请你一起聚会的,人多热闹嘛,没想到今天碰巧就遇到了。”

听见刘宇夸他帅,周柯宇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们。我在这边还没交到什么朋友,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吃饭,挺无聊的。”

回头检查购物车的刘彰正好听见了这句话:“哎,兄弟,我太懂了,我刚开始也是这样的。之后如果你有空欢迎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我跟小宇,还有小九都对你挺有眼缘的。”

高卿尘也回过头来,疑惑地眨眨眼睛:“什么是‘yan yuan’?Actor吗?还是说他的眼睛很圆?”

刘宇笑着给他解释:“是缘分的缘,fate or chance that brings people together。就是说我们在看到柯宇的时候就觉得他很亲切,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高卿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手上的东西放进购物车后,挽着刘宇的胳膊抗议:“刘宇你说得不对,你的好朋友是我,周柯宇只是你的朋友。”刘彰吐槽他:“又来了,你这个唯粉。”高卿尘反击:“哎呀我也是AK的铁粉!AK好帅啊!AK的视频做得好好啊!”刘彰立马发出了鸭子般的叫声来抵挡高卿尘的语言攻击。

刘宇笑个不停,还不忘了给周柯宇解释:“昨晚我因为你挂了小九电话,他现在还有点记仇。AK其实很喜欢听到别人夸他,但是他听到之后又会很害羞。”

关系真好啊。周柯宇看着闹哄哄的三人感慨。他有点羡慕。

正这样想着,周柯宇感到刘宇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一侧头,刘宇凑过来,声音和气息都洒在他的耳畔:“我没把小票的事情告诉他们。就当作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吧。”说着,刘宇勾起一点狡黠的笑意,伸手往他的口袋里戳了戳,把那张小票漏出来的一角塞了回去。

周柯宇的脑子木木的,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复刘宇的。世界只剩下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以及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声音,炸开后是一朵绿油油的西兰花,天上还下着彩椒雨。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非常,非常开心。

 

 

他们推了满满一车的食材,包括肉类蔬菜以及一大堆零食,排在了长长的结账队伍中。队伍的移动速度不算慢,但由于离结账处最近的是甜品区,刘宇和高卿尘成了阻碍他们前进的重大因素。

眼看着两人第三次趴在了冰柜前,对着巧克力布朗尼眼冒金光,刘彰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推着车大步向前走:“柯宇!我们先走好了。他俩最后肯定不买,我们先结账。”

周柯宇的脚步有点迟疑,但还是跟了上去。三人中他唯一比较熟的只有刘宇,当刘宇不在场时他会感到很不自在。只不过,目前刘宇和高卿尘之间的话题不像是他能插得进去的,或许还是去给刘彰帮忙更好。

作为后辈,周柯宇主动接过了推车的职责。他想起刘宇对刘彰的介绍,试探性地开启了话题:“刚刚刘宇跟我说,AK是你发布科普视频时用的网名。能问一下是什么类型的科普吗?我还挺感兴趣的。”

显然,刘彰非常喜爱自己的科普博主事业。他立马翻出自己的主页展示给周柯宇:“这是我的账号,我是学考古的,平时会读很多历史书,看到有趣的故事就会做成视频传到网上。现在已经有将近一百万的粉丝了。”

周柯宇看着庞大的投稿数量和粉丝数量,由衷地赞叹:“真的很厉害。原来你是社科类科普博主,我还以为是自然科学一类的,比如说数学或者计算机。”他抓了抓头发,组织着语言:“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看上去很有理科生的气质。”

刘彰得意洋洋地推了推黑框眼镜:“你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理科也很好,只是我选择了社会科学。”

“我来进行一下中译中,说你像理科生的意思是,你看起来不像那种会读很多书的人。”刘宇回归队伍,身后跟着高卿尘,两人果然什么都没拿。刘宇笑嘻嘻地挤兑刘彰,后者作势要把刘宇买的南瓜丢出购物车,他连忙求饶,“我错了我错了,AK是天才!”

高卿尘站到了周柯宇身边向他搭话:“你有看过AK的视频吗?”可能是刘宇说了什么把他安抚好了,现在高卿尘看周柯宇的目光不再有那种酸溜溜的神色,但两人之间还是有种微妙的不熟。

“没看过也没听过。”周柯宇老实回答,“我不怎么关注这个领域。”

高卿尘了然地点点头:“也很正常呐。但是我很推荐你去看一看。”他认真地说:“AK真的是个天才。”

周柯宇诚心接受了这份安利,并在三人的注视下当场关注了刘彰的账号。关注之后弹出来一个窗口,显示他的好友也关注了同一位博主。周柯宇看着高中好朋友的网名有点稀奇,此时队伍前进了一大截,他没多想,赶紧跟了上去。

改天跟林墨炫耀,我见到了他关注的博主本人。不过他肯定关注了一大堆人,估计也记不得是哪个。这个念头在周柯宇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被抛到身后去了。

 

 

多亏了周柯宇带的购物袋,他们勉强把购物车里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三个老留子的态度是坚决不买新的购物袋,周柯宇虽然对此有些不解,但还是尊重他们的意愿,按照学长们的指示进行空间堆积实践。出门时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大堆东西,刘彰和高卿尘是主要劳动力,周柯宇次之,刘宇手上的就都是一些轻飘飘的零食。

原本几人看周柯宇人高马大的,想让他多拿点,等会儿吃火锅时也能坦然地多吃两口。结果这小子只是个子高,无奈,还得两个常年泡健身房的猛男出马,高卿尘囔囔着,说自己下周不练手臂了。刘宇似乎对自己弱鸡的体质接受良好,笑眯眯地看着周柯宇:“柯宇,要多锻炼啊!”

周柯宇对此十分羞愤,谁能想到那个袋子这么重呢?起码二十斤!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刘彰的公寓。进超市时天色还微微亮着,出来时整个伦敦已经落入纯粹的夜晚。街上的人流丝毫不减,各色面孔和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如一张细密的大网笼罩住了所有人。道路两旁的橱窗透着暖色的灯光,每种颜色的交通灯都亮得刺眼,而在他们的脚下,污水在地面肆意流淌,路边的每一处垃圾都不孤立存在,因为只要有人往地上扔了包装纸,马上就会有另一个人作出同样的事——此处已经被定义为垃圾桶了,这样做无需经历道德上的指责。这就是伦敦,繁华也破败,肮脏却美丽,无所不包容,又无所不拒绝。这样一座城市。

永恒的居民只有那些灰黑白的鸽子,它们成群结队地从大街小巷穿过,红眼睛睥睨着这所城市里发生的一切喜怒哀乐,那是属于人世间的一切。

周柯宇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鸽群微微愣神。他这时才想起之前的某个问题,连忙在遗忘之前问出口:“我有个问题,AK的网名为什么叫AK?”

“是个简称,Archived Knowledge的简写。”刘彰一只手拎着两大桶水,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购物袋,艰难地保持着平衡,走出了鸭子般的步伐。他没法转头看周柯宇的反应,向刘宇扬了扬下巴示意。于是后者向他进一步解释。

“意思是,被封存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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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彰住得不算近,需要坐几站地铁才能到。四人不幸赶上了晚高峰,地铁车厢像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发酵的汗味和若隐若现的尿骚味混在一起,被人的体温一烘,臭得让人绝望。他们上车时还有几个空座,但看着包浆的布面座椅,四个人彼此之间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不约而同选择了站着。

“AK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呐,我们四个今天绝对吃不完。”高卿尘把购物袋放在脚面上放松胳膊,幽怨地向刘彰抱怨。

“我给我自己囤点啊,反正今天有你们帮我拿东西,不买白不买。”刘彰坦然,“这可不算白嫖,我不是还要请你们吃饭吗。”

刘宇帮小九提着购物袋把手,以免袋子滑到地板上:“小九加油,柯宇加油,我们今晚努力多吃点,零食也多拿点回去。咱们的劳动力可是很贵的!”

刘彰的抗议声被地铁进站的声音淹没,列车在轨道上滑行发出长长一条刺耳的噪音,他们到站了。

 

 

进了刘彰的房子,周柯宇的目光穿越一整个客厅,透过卧室虚掩着的门,定格在了那张大床上。刘彰住的是社会公寓一居室,房子很敞亮温馨,甚至还带个小阳台。相比之下,周柯宇住的学生公寓简直是老鼠洞。

“我也想睡这么大的床。”周柯宇按照刘宇的指挥把东西放下,眼神还远远地黏在刘彰的卧室里。

刘宇乐了:“对哦,单人间的床对你来说太小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叫刘彰:“AK你是不是有个不用的床尾柜,要不让柯宇拿去吧?”

刘彰从冰箱门后探头:“啥?柜子吗,对对对,我确实有一个。我住学生公寓的时候也嫌床小,我就去宜家买了一个小柜子放在床脚,多铺几层衣服和床垫齐平就好了。那个柜子我放着不用很久了,你等下拿回去吧。”

周柯宇没想到,来蹭个饭居然还能捡张“床”回去,他有点不好意思拿,但睡个舒坦觉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想了半天,他小心翼翼地说:“那……AK哥我要不把你这柜子买了?”

“不用不用,都是兄弟。你如果过意不去的话,你和小宇住同一栋楼,这一年你可以多照顾照顾他。你俩别偷吃!我刚洗好的西红柿!”

“应该我照顾他才对!我可是学长!”刘宇拉着小九从厨房跑了,一人手里抓了一把小番茄,转过来又和周柯宇打趣,“你照顾我也行,多来我厨房帮我打打下手。”

周柯宇慢慢发现,他们仨还真就没把他当外人,但很可能也没把他当人。三个高年级的轮流在厨房当主力处理食材,只有周柯宇是铁打的杂役,被三人指挥得团团转,剥完大蒜去洗菜,洗完菜又去帮忙递盘子,时不时还被叫去收拾客厅。他一开始以为刘宇是最温柔的那一个,直到从玄关的镜子里看到某只在沙发上偷偷指向他的手,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总指挥官。

他提着垃圾袋扭过头,幽幽地说:“刘宇……刘宇,我看到你指我了。”说来奇怪,他管AK和小九都能心无芥蒂地叫哥,偏偏对着刘宇叫不出来,哪怕刘宇是三个人里唯一一个把“学长”挂在嘴上的。他觉得自己对刘宇的滤镜碎了一点,但转念一想,他对刘宇的印象明明是“重口味先生”,“采购爱好者”,“在大街上尝试用加密语言蛐蛐自己的人”,似乎和现在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形象并不冲突。

不要被长得好看的人骗了!周柯宇还是乖乖去给高卿尘帮忙了,从刘宇身边经过时,他对上刘宇满是笑意的眼睛,突然发现他的眼下有一颗小痣,衬得这双眼睛灵动万分。

其实他很感激刘宇。在像一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的过程中,他感觉到和另外两人之间的隔膜正在消失,刘彰已经能颇为自然地拍他肩膀了,高卿尘对他的称呼也从“你”变成了“周柯宇”。刘宇抱着薯片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笑着的样子莫名有点傻。周柯宇心里一暖,他能感觉到刘宇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融入。

吵吵闹闹地,火锅总算是端了上来。两个电锅并排放在餐桌中央,一个是辣锅,另一个是椰子鸡锅。他们四个嫌坐着吃不方便,一人端了一碗料,在不大的餐厅里乱窜。周柯宇坏心眼地往刘彰碗里扔了个辣椒,转眼间三双筷子齐心协力向他袭来,碗里的肉一下子少了大半。

刘彰痛彻心扉地换了一碗酱料:“可惜我的沙茶酱了。”

高卿尘和刘宇吃辣能力意外生猛,两人兴致勃勃地把生菜叶子往辣锅里丢,煮软了之后捞起来,原本翠绿的叶片变成了半透明,褶皱里挂满了红油,在灯光下有着玛瑙般的质感。但周柯宇看着只觉得胃里烧得慌——那两人倒是面不改色地吃了进去,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满足而非痛苦。

周柯宇自己的碗正处在奇妙的平衡状态,其他三人有时候会想起来要照顾他一下,捞菜时顺手往他碗里丢两片,有时候又会毫不客气地欺负他,懒得在锅里翻找,直接吃他碗里的。有进有出,他的碗里居然一刻都没有空过。

吃到后来大家都饱得差不多了,刘宇系着围裙把剩下的肉类和蔬菜全部涮熟,统统替刘彰装进保鲜盒,叮嘱他用微波炉热了吃。

锅碗餐具都堆在餐桌上,充足的碳水和蛋白质抢占了属于大脑的血液供给,四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客厅,谁都不想去收拾。

“说起来,柯宇是学什么专业的?我好像还没问过呢。”刘宇突然戳了戳周柯宇的后背。沙发就那么大,被刘宇和高卿尘抢先占领了,好在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长毛地毯,周柯宇和刘彰席地而坐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我学神经科学,应该算个理科生吧。”周柯宇答道。

“有意思,是不是和脑机接口有关?大科学家啊。”刘彰吹了声口哨。

周柯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我才刚上大一呢,现在还在学基础的生物化学。”

“刚上大一——”刘宇和高卿尘异口同声地拖长声音,“好年轻啊——”

刘宇说:“我学的是视觉设计,艺术类。当然我比较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看懂,所以我会用很多现实向的概念。”刘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我的梦想是成为一流的舞美导演。”

高卿尘随之开口:“我是学法律的。梦想也要说吗?嗯,嗯,那我要成为大律师吧!”刘宇非常捧场:“以后遇到案子欢迎来找我们的大律师小九!”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吧,我学考古,更具体一些是文献考古。你可以理解为天天和古籍打交道。”刘彰伸直手臂指向天花板,“我要成为历史科普大博主!”

周柯宇给他鼓掌:“百万粉丝,已经是了。噢对了AK,我发现我有个朋友也关注了你。”

刘宇率先笑了起来,轻轻推了刘彰一把:“哎哟,我们AK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遇见粉丝的剧情了,看给他乐的。”

“但我那朋友爱好很杂,不一定记得关注了你……哎?你俩居然还是互关?”周柯宇掏出手机确认,反而有了个惊讶的发现。

几人一骨碌爬起来,凑在周柯宇身边看热闹。原本以为是粉丝见面会,转眼就成了网友认亲,刘彰对着那个诡异的网名一拍脑门,这还真是他关系很好的网友。

据刘彰所说,他和林墨是在一个问答平台上认识的,当时他的科普事业刚刚起步,在互联网上更多作为一个看客。某次他在回答别人问题时玩了个抽象,结果有人没看懂误会了,他的回复被一群人冲了个稀烂,林墨是唯一一个跳出来给他辩解的人。刘彰私信向他道谢,一来二去发现二人还挺投缘,此后就发展成了长期网友。

周柯宇这才想起,林墨还有个身份是抽象博主,最喜欢发一些只有外星人才能看懂的短视频。刘宇和高卿尘被勾起了兴趣,两人头碰头刷着林墨的视频,笑得停不下来。

“太可爱了,我要关注他。”刘宇边说边点了关注,一旁的高卿尘也如法炮制。林墨的粉丝目前还是四位数,他俩关注后,小尾巴就这么闪了一下,从“6”跳到了“8”。

周柯宇决定向林墨夸大自己的功绩,就说自己“在海外不遗余力推销林墨的抽象作品”,然后在回国之后多敲诈他两顿饭。

有了这一层关系,几人不得不再次感慨缘分的神奇。室内的灯光是暖色调,食物的香气还残留在空气中,窗外偶尔传来消防车的笛声,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周柯宇把脸半埋在柔软的靠枕里,感觉整个人被某种透明且温暖的东西包裹着。这种感觉让他轻微发晕,他抬眼向上看,正好对上了刘宇的视线:刘宇也把半张脸埋在沙发里,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冲着他弯了弯。

周柯宇想起一句话,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在笑,你不要看ta的嘴,你要看他的眼睛。

于是,他也回望着,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周柯宇将无数次回味这个夜晚。仅仅只是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和高年级的三人建立了某种近似于亲情的关系,仿佛他们生来如此。站在他的立场上,这其中固然有孤独感作祟:他一个人横跨亚欧大陆,远离前十八年建立的关系网络,远离国内的亲朋好友,像一颗水土不服的种子,尚未找到在一片新的土地上扎根的方式。因此,当友情的可能性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几乎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然而,真正让他难以忘怀的不是他自己的态度,而是另外三人几乎以无限的包容接纳了他,三角形原本是最稳定的结构,而现在,他们毫不犹豫地为他增加了一条边。

他们磨蹭到很晚才去收拾厨房,刘宇在卫生方面非常严格,拿着清洁剂里里外外把料理台刷了好几次,这才满意地宣布完事。说晚安的时间也已经到来,刘彰陷在电竞椅里向门口的他们挥手,周柯宇提着那个柜子,看着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上,心里丝毫没有盛宴过后的失落感。

因为他们总是还会再相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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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Notes:

这篇文里其他人的背景设定都蛮有意思的。我最喜欢的是关于小九的背景设想,真的很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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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周柯宇睡了个好觉。

一开始他有些过于兴奋,躺在加长的床上,感受着双腿终于能伸直的快感,盯着天花板,脑子里的思绪五花八门。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中,他只能辨认出那些物品的轮廓:书桌摆在暖气片旁,冬季到来的时候,他会把漫长的黑夜一点点消磨在台灯下,为大脑中隐藏的密码着迷;书柜悬挂在墙上,零零散散摆了不少从图书馆借来的参考书,未来的日子,书本的数量会有变动,但总体而言一直在增加,直到他担心那些大部头的重量是否会把书柜压垮;他的头顶着床头柜,之后他会一点一点用自己的生活痕迹把这个柜子填满;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会在这张床上用睡眠抹去前一天的所有负面情绪,而后醒来,迎接又一个明天。

自抵达伦敦以来,周柯宇第一次猛然意识到:他会在这里开启一段人生。他想象着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成功与失败化成光怪陆离的几何色彩,随着他越来越混沌的意识消散在空气中。沉入梦乡前的最后一秒,他眼前出现了高年级三人组的笑容:最中间的是刘宇,左边是刘彰,右边是高卿尘。

一夜无梦。

 

 

周柯宇的生活波澜不惊地向前行驶,英国的教学强调阅读的重要性,大篇大篇的全英文资料向他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而他能做的只有尽力把那些词句吃进去。伦敦进入了冬令时,天一下子黑得非常早,往往是他才从阶梯教室踏出来,透过走廊的窗子,太阳已经潜入地平线之下了。逐渐减少的白日和愈发繁重的学业,冬季忧郁缠上了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伙子。不过,他并非孤身一人,三个经验老道的朋友提供了不少帮助。

每周他会在固定的时间去健身房,刘彰和高卿尘会等在那里。出乎意料的是,长着一张无害圆脸的小九是个不折不扣的肌肉爱好者,而看似凶悍的刘彰反倒只是为了保持身体健康。

“哎,你不懂,身体是搞科研的本钱。本钱这种东西,有就行了,要那么多干嘛。”刘彰在跑步机上划水,幸灾乐祸地看周柯宇被高卿尘“指点”。周柯宇不是没有抗议过,他只想像刘彰那样举举杠铃跑跑步,然而小九的态度意外强硬,用着洋娃娃一样可爱的脸说着最残忍的话:“我刚认识AK的时候也是这样带他训练的呐,至少先坚持三个月吧~”

结束了力量训练的周柯宇双目无神地坐在垫子上:“我的腿要不属于我了……”肌肉的爆发性收缩和乳酸的分泌确实能带来很多改变,比如说此时此刻,肾上腺素带动了血清素的分泌,他那由于伦敦连日阴雨产生的坏情绪逐渐消失,思维也变得活络起来。

周柯宇调整姿势,找了个泡沫轴放松肌肉:“为什么刘宇不来健身?”

正在喝水的刘彰和正在举铁的高卿尘都停滞了一秒,片刻之后,还是刘彰开的口:“他不能练。”

高卿尘紧接着补充:“原因算是他的隐私,应该他自己告诉你。但是,很想知道的话,可以自己去问他呐!”

周柯宇懵懵地点点头,在这一刻,高年级三人组在遇到他之前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像一堵墙一样横亘在他眼前,他们曾走过他正在走的路,可他对他们的过去知之甚少。

健身完之后,三人在路口道别,高卿尘晃了晃手机,提醒大家这周去他的宿舍聚会。周柯宇的一周大致是这样度过的:上课,读书,写作业,午饭依旧是带着老干妈吃食堂,晚餐食堂不开放,他会去找刘宇蹭饭。一周健身三次,周末则是惯例的四人聚餐。

周柯宇稍微绕了点路,刘宇给他留了字条,要他帮忙带点蔬菜回去。尽管在社交软件上交流要便捷的多,两人依旧心照不宣地采用了他们相识时的方式,依靠信箱里的小票传递信息。周柯宇已经不再需要通过购物记录猜测刘宇的食谱,因为所有食材都会变成食物出现在他的餐桌上。刘宇的确像他猜测的那样,喜欢一些重口味的食物,每周至少要吃一顿螺蛳粉。但他也不全然是黑暗料理爱好者,他会照顾周柯宇的口味,在自己嗦粉时另外支口锅,给周柯宇煮加料版泡面。

刘宇很喜欢做饭,他的厨艺算不上大师级别,大概就是家常菜的水准。周柯宇曾经问过他,自己天天蹭饭会不会太麻烦。刘宇的回答是:“不会啊,两个人一起,菜谱的选择范围就大很多了。前两年我和小九住得很近,我们俩天天一起吃饭,今年我们被分配的公寓隔得有点远,我一个人吃还挺不习惯的。”

说这话时,刘宇翻动着锅铲,一阵阵香味从锅里冒出来。他每天晚上会花大概三个小时的时间在做饭上,解决二人晚饭的同时做好第二天中午的便当。按照刘宇自己的说法,做饭是一种解压方式。“只要付出时间和努力,食物就会给你一个确定的答案,好吃或者不好吃,熟了或是没熟。我喜欢这种看得到结果的感觉。”刘宇如是说。

周柯宇不太懂。他做饭始终掌握不了火候,两次把最简单的荷包蛋煎焦之后,刘宇毫不客气地抢回了锅铲的控制权,支使他做点切菜洗碗的工作。

当然,还有采购。周柯宇拎着西红柿和洋葱敲开刘宇的厨房门,后者在开门时心情愉快地哼着歌:“来啦?西红柿洗干净切块,洋葱……买了这么多呀,只要一个就好啦,也是切成块。我们今晚吃西红柿炖牛腩。”

运动,食物和陪伴。这是周柯宇用以对抗冬季忧郁的三种方式。他低头在水槽里冲洗着西红柿,用余光打量着灶台前的那个身影。

他喜欢刘彰,喜欢高卿尘,当然也喜欢刘宇。这里的喜欢无关风月,周柯宇以对待至交和亲人的态度对待他们每一个人。但是刘宇总归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他是周柯宇在伦敦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把周柯宇拉进了他们那个温暖的小世界。如果说这样的生活是一份礼物,刘宇就是把礼物交到他手里的人。

论起独处,周柯宇和刘宇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刘宇几乎就住在他正上方,两人几乎每天都会一起吃晚饭,有时候小九会和他们一起,但大部分时候就他们两个人。曾经他通过信箱里的小票“窃取”的那一部分生活已经真真切切属于他,刘宇会和他讨论第二天吃什么,时间凑巧的情况下他们会一起去买菜,小票上出现的商品属于刘宇也属于周柯宇,热敏纸正面不再提供未知的信息,重要的是刘宇写在背后的留言。

可是周柯宇总是觉得,他和刘宇的关系好像并没有那么亲密,似乎隔着什么东西。他在面对刘宇时总会有点紧张,刘宇似乎察觉得到,总是先一步开启话题,用对话消弭他那点不自在。刘宇讲的东西大部分是细碎的,今天在戈登广场看到了一只松鼠,今天在地铁站门口听见有人拉小提琴,今天放学的时候闻到了很好闻的味道,所以想要赶紧回家做饭。刘宇喜欢用“今天——”作为开头语,周柯宇边帮他干活边听着,再用自己的“今天”作交换。

今天也是这样。周柯宇心不在焉地切着西红柿,还在想着高卿尘说的话。锋利的刀刃划开柔软的果肉,触及砧板时发出轻微的“嗒”声,西红柿的汁水从切面渗出来,把他的手指染成浅浅的橙红。

鬼使神差的,周柯宇开口问:“刘宇,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健身?”

问题一出口他就明白了。闯入脑海的不是问题的答案,是问题本身。他在刘宇面前浑身不自在的情绪,大概源于,想要更多了解你一点。他喜欢和另外三个人一起享受的当下,但是面对刘宇他会更贪心一点,他想要了解刘宇的过去。

刘宇从香料袋子里抓出两个八角和几片香叶,歪歪头,短发随着他的动作旋出一道弧线:“我也会锻炼的好吧,只是不喜欢用健身房那些器械。”

如果他在四十分钟前听到的是这个答案,那么周柯宇估计只会点点头,继续投入切西红柿的伟大事业中。但是四十分钟前,刘彰和高卿尘告诉了他另外一个答案,另外一个有关“过去”的答案。周柯宇马上明白,刘宇还不想告诉自己他过去的故事。哪怕小九说那是刘宇的隐私,他也对刘宇的隐私抱有全然的尊重,他依旧难以克制地不开心。

番茄块切得丑丑的,刘宇看了一眼,没有对食材的外形多做评价,一股脑倒进了锅里。番茄的鲜味被热油激发,锅里噼里啪啦热闹得很,刘宇一壶热水倒下去,刺耳的金属摇滚变成了敦厚的鼓点。

“要煮四十分钟呢,你要先回去休息一下吗?”刘宇拍拍手,“还是说你要和我一起在这里看火?”

“我去再洗个澡吧。”周柯宇突然想自己待一会儿,“刚才在健身房就随便冲了一下,我想好好再洗一遍。”

刘宇显然没觉出什么不对:“你快去吧,洗完澡应该刚好能吃饭。”番茄牛腩在炉子上咕咚咕咚冒泡泡,牛肉产自英国本土,而番茄来自西班牙,富有地中海风情的红色果实中飘出醇厚的香气,闻着酸酸甜甜的,而这些都被关上的厨房门挡在了周柯宇身后。

他把自己塞进小小的淋浴间,任由热水把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有温度差的存在,玻璃上很快结了一层雾,周柯宇用手指在玻璃上胡乱画着线条,慢慢从一团乱麻变成了一只简笔画小鱼,接着是一张哭脸。

从小周柯宇就是个感情细腻的人,有些人可能会将其称为缺乏男子气概,但在周柯宇看来,这是上帝赠予他的礼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人向他传递的爱与关怀,也就更加能从他们身上获取力量。有的人喜欢把理性和感性放到全然对立的地位,甚至引申出“学理科的人不能多愁善感”一类歪门邪道,周柯宇认为他们都是错的。他正是因为自己的感性,才作出了选择神经科学的决定,这份感性也能帮他充分消解理论学习的痛苦,周柯宇不觉得这是无用之物。

不过现在,他反而有些讨厌自己这颗喜欢胡思乱想的大脑。

他想到刘彰,想到小九,最后才敢想到刘宇。热水还在流,浴室的下水系统不太好,积水已经到了他的脚踝。他关了花洒,抹了把额头上的水,忧伤地叹了口气。

他们三个人都比他大,刘宇是大三,刘彰和高卿尘是研究生。英国本科的学制是三年,硕士学制是一年,也就是说,等今年过完,他们都要毕业了。几人凑在一起吃饭时,周柯宇听刘彰说过正在联系美国的导师,有继续深造的打算;小九在忙着实习的同时,还在准备德国一家法律机构的面试;刘宇是那种习惯闷声做事的人,但也稍微透露过自己的申请作品集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这些零碎的信息一下子全都嵌合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既定事实: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始终处在倒计时中。

周柯宇当然相信,他们的友情不会随着空间的分割而消散,但是,他依旧讨厌寂寞。或许我太依赖他们了。他想。

积水已经排完了,花洒关掉的时间太长,水珠在周柯宇身上蒸发,冷得他头皮发紧。他重新拧开热水,让那股热意蔓延到四肢。

周柯宇想起来,神经科学系为新生举办了一场徒步活动,报名链接还静静地躺在他的电子邮箱里,他只看了个标题就兴致缺缺,邮件甚至还处在未读状态。但是现在,他觉得有必要拓宽一下自己的交际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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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Notes:

终于写到了大鱼的成长线!

Chapter Text

晚饭的番茄牛腩异常美味,周柯宇却吃得有点走神。

上来吃饭前,他点开了学生会发来的那封邮件,意外发现活动时间和他们原定的聚餐在同一天。徒步地点离伦敦有一段距离,坐火车大概要四十分钟。按照活动举办方的时间表,他回到伦敦市中心可能要将近七点——组织者还贴心准备了晚餐活动,但这也意味着他必然要缺席和刘宇等人的聚餐。

周柯宇又开始摇摆了,他随手夹了什么放到嘴里,完全没注意到刘宇探究的目光。

“呸呸呸!我吃到了个啥?”混合着甜味和药味的调料在嘴里爆开,周柯宇连忙吐出来,是一小块八角。

刘宇给他递纸巾,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柯宇,你有心事吗?”

周柯宇愣住了:“没……没有吧。”

刘宇眼神闪动,下意识咬住一点嘴唇,周柯宇意外地从他脸上读到了一点“不安”:“那是今天的饭不好吃吗?”

周柯宇连忙否认:“没有!很好吃!”转念一想,这样好像还是没法解释他在餐桌上的走神,他只好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好吧,我可能确实有心事。”

“我刚才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你们三个过完这一年就毕业了,小九要去德国,AK要去美国,你虽然会留在英国读书,但是明年也得搬家。我们四个之后就不能想见就见了,想想有点难受。”

“我也在想,我好像有点太依赖你们了。我很喜欢和你们一起玩,不过我也在想,是不是得再去交点新朋友。正好我们系这周末举办了徒步活动,时间和咱们的聚餐撞上了,我在纠结要不要去。”

周柯宇盯着碗里的番茄炖牛腩说完了长长一段话,抬头发现刘宇的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看着他。接收到他的目光,刘宇翘起唇角,欣慰地笑了:“原来是这样。我和小九昨天一起自习的时候还聊到你了,我们也很担心自己毕业之后没有人在英国陪你啊。”

说着,刘宇做出捂心口的动作,漂亮的五官夸张地皱起,倒一点也不狰狞,反倒像是在撒娇:“虽然离我们毕业确实还有一段时间啦,但是英国这个教学安排,不主动社交的话确实比较难交到朋友。我们琢磨着要不要给你推荐几个社团,但是吧——”

刘宇摊开手,诚实地说:“经过我们的观察,你好像没有除了打游戏和学习以外的爱好。咱们学校没有电竞社,所以这事还在纠结呢。”

周柯宇怀疑自己热水温度调得太高了,不然他的耳朵和脖子怎么会这么烫呢:“学习不是我的爱好……不是,我也不只是喜欢打游戏……好吧我确实是……”

刘宇看着他的反应又笑了:“但是吧,你今天就跟我说了自己要努力交新朋友。听到这个我真的很开心,有种弟弟长大了的感觉。”他托着下巴对着周柯宇,逗他:“来来来,柯宇,叫声哥哥听。”

周柯宇不想叫,在刘宇灼热的目光下只得挣扎着开口:“刘宇——刘宇。”

刘宇面露忧伤:“嘁,没意思。怎么你叫AK哥、九哥的时候都没有心理负担,偏偏对我就叫不出来呢,我也很想有一米八八的小学弟啊。”

因为你不像我哥。周柯宇心道,但他没敢说出来。

刘宇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多交点朋友。这周的饭吃不了,还有下周可以吃嘛。玩得开心点!今天的碗我来洗吧。”

等周柯宇回到房间躺下后,手机传来震动,刘宇在他们四个人的群聊里发了消息。

刘宇:宣布特大喜讯!

刘宇:@周柯宇 周末要去参加徒步活动,恭喜柯宇迈出主动社交第一步!

刘宇:以及,由于时间冲突,这周我们仨老东西一起吃吧[眼泪]

高卿尘:[震惊] 好可惜呐!我新买了个哑铃,还想让他练练的,只能等下次啦~

周柯宇:这种还是不需要了……

刘彰:哇可以啊bro,和本地学生一起hiking,年轻真好[大拇指]

刘宇:年轻真好[大拇指]

高卿尘:年轻真好[大拇指]

周柯宇:???为什么这么说?

刘宇:没事,徒步很累的,你多带点零食和水

扣下手机,周柯宇觉得心里有点憋屈。

他这时候才承认,他其实依旧没多想去参加这个徒步活动,但他在心底期待其他三个人能够对他的缺席表现一点惋惜。天气预报说周六是个阴天,这样的天气和一群不太熟的同学一起爬山,而刘宇他们会在高卿尘的宿舍一起舒舒服服地吃饭聊天,周柯宇想到这里就觉得憋屈。

但是憋屈也没用啊,他已经填写了报名问卷,而且也和他们打好招呼不一起聚餐了。为了面子,再不想去也得去。

可是还是好生气啊。周柯宇气呼呼地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转头又开始想:哎,果然我这个后来加入的就是比较多余吧。

他就这么酸溜溜地过了几天,上课、吃饭、健身倒是一样也没落下。刘宇这些天似乎是迷上了西红柿这个食材,连着吃了几天,周柯宇觉得自己也要变成西红柿了,还是个光照不充足、特别酸的西红柿。

养生里有个概念叫身体排酸,人体代谢会产生酸性物质,而人体内部是弱碱性环境,为了保持体内酸碱度稳定,需要把这些酸性物质——广义上讲,也就是有害物质——排出体外。而其中一种排酸方式就是有氧锻炼,譬如说,野外徒步。

酸不溜丢的西红柿周柯宇背着包抵达了集合点。来参加活动的大部分是外国人,对他的态度很友善,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周柯宇的紧张。负责人是东方面孔,在确认完他的姓名替他签到后,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你是中国人吗?是第一次徒步吗?”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就切换成了中文,带着神秘的笑容拍了拍周柯宇的肩膀:“你这身……等会儿加油,我是徒步社的社长,遇到情况找我就行!”

周柯宇迷茫地看了看自己的装备:他没带专门的户外服装,上身是卫衣外面套冲锋衣,下身是一条比较宽松舒适的运动裤,脚上穿着的是一双透气的运动鞋。再看看身边的同学,五花八门穿什么的都有:短裤、长裙、人字拖、高跟靴……这样一对比,他觉得自己穿得还挺运动风的。

不就是爬山嘛。周柯宇虽然是小白,但在自信程度上丝毫不逊色。这有什么难的。

以上想法在出发半小时后就被现实击得粉碎。野外徒步的要诀是:没苦硬吃,没路硬走。一帮人无视了平坦的柏油山路,尽往山沟里走,这一片地形起伏不定,短短一公里就上上下下了近十次,周柯宇几乎是扒着路边的石头往上爬。反观那些外国同学,各个都身手矫健,活像是刚从猿猴进化成人,一溜烟就没影了。社长回头检查掉队情况,看着他的狼狈相乐不可支,连忙把自己的登山杖借给了他:“你拿着这个,有根棍子借力会好爬一点。而且啊,后面的路应该还能用得到。”

有了工具辅助,周柯宇总算能以比较体面的姿势继续向前。听了这话,他问道:“除了爬山我们还要做什么吗?”

“啊,也没什么。”社长用马丁靴踢走了路边一颗石头,“这条路线的终点有一段泥路,昨晚下过雨,估计很难走。”

周柯宇看着自己的浅色网面运动鞋和随风摇曳的裤腿,两眼一黑。他可算是知道社长那句“你这身——”背后的含义了。

路线全场将近15公里,爬升高度在400米左右。这是一条环湖线,周柯宇在山路上艰难行进,穿过一侧的枝叶,湖面的碎片泛着银色的鳞光。算上中途吃饭休整的时间,他们用了六个多小时才抵达终点,回到火车站时天已经黑了。

周柯宇瘫倒在座位上,试图忘记自己惨不忍睹的裤脚和鞋子。社长坐在他旁边,显然对新人的这副样子十分满意。抛开徒步过程的痛苦不谈,周柯宇倒是真的交到了几个新朋友,比如他身边的这位徒步社社长,中国人,同专业的二年级学长。面对他们坐着的两个学生也是亚裔,同为一年级新生,一个是日英混血,另外一个是越南人。

日英混血的男生在新加坡长大,周柯宇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小蜘蛛侠霍兰德。这位多元背景的同学显然有着丰富的国际生活经验,他告诉周柯宇,一般而言亚裔之间更容易玩到一起。

“其实没什么种族因素,”他耸了耸肩,“单纯是喜欢的东西不一样。”

社长点头表示赞同:“亚裔为主的徒步活动,一般而言会比白人为主的活动温和很多。他们的精力简直像个无底洞。”

“我同意。”越南同学和周柯宇在此次徒步活动中分列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此时也是一滩烂泥,“我再也不会参加了。”

几人交换了社交账号,不约而同选择了闭目养神。周柯宇靠在车窗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机的侧边。他这一路都忙着与路况搏斗,没顾得上看消息,好不容易在车上坐下来了,偏偏英国铁路上的信号不好,微信消息提示上的数字跳到了将近一百,点开来却一条都加载不出来。

不知道他们今晚吃什么。周柯宇托腮想着。

 

 

周柯宇急着回去换衣服,加上他今天实在累过头了,干脆翘掉了随后安排的晚餐活动。社长倒是表示理解,也对这种情况有了充分预料,下车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盒便当给他:“晚餐是系里拨的经费,我猜到会有人不去,买了一部分便当。不吃白不吃,回去好好休息。”

周柯宇谢过社长,提着纸袋往公寓方向走。虽然他对自己的住处有诸多不满,但在交通便利程度上倒是无可指摘,火车站出来步行十多分钟就到。周柯宇拖着步子一点一点往家里挪,重新回归信息社会的手机在兜里疯狂震动,他实在不想在到家前再有什么额外动作,想着等换了衣服躺在床上再看吧。

夜晚对恶意总是更加包容,而疲劳会降低人的警觉性。

周柯宇猝不及防地被人重重撞了一下,那人转过头来,指着他的背后说:“你身上脏了。”

他没反应过来,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猛然发现自己书包和后背上被泼了一大片污渍,冲锋衣下摆还在滴着半透明液体。撞他的人是个白人,见状开心得哈哈大笑,冲他说着某些种族侮辱词汇,混入人群跑掉了。

周柯宇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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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Notes:

写的时候我满脑子:落水小狗。
这个故事的初心其实是想看一些年上感很强的小宇和年下感很强的小宇。

Chapter Text

来伦敦之前,周柯宇了解过种族歧视的常见形式。他有想过自己会不会面临某种形式的恶意,甚至在脑子里演练过要如何还击。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忍气吞声的角色,也相信自己拥有相当程度的抗压能力,不至于因为这些小伎俩就慌了神。

然而,当他真正面临这一切时,他完全来不及思考。

不知所措,这是他唯一的反应。大脑对涌入的海量环境信息加速处理,世界在他眼里按下了慢放键,有些人目不斜视地绕开他从旁边走过,有些人对他报以同情的眼神,有位女士掏出一包纸巾塞到他手里,周柯宇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谢谢。他在那位女士离开时看了一眼,和刚刚攻击他的人是一样的金头发白皮肤。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也许是出于某种防御机制,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暂时抱以一种麻木的态度,他与外界之间好像隔着一道墙。在掏房卡开门时,理智短暂回笼,他看着自己仍然在滴水的外套和包,稍加思考就把它们全部扔在了走廊,沾满泥巴的鞋袜也一并放在那里,他赤着脚踩在房间的地毯上。

站在盥洗池前,周柯宇猛地往脸上泼了把凉水,物理刺激迅速让他回归正常的思考状态,看着镜子里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一种迟来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他很委屈。

他看见镜子中自己的眼眶已经开始泛红,赶紧又捧了一把水让自己清醒一下,狠狠眨了几下眼睛。没事的,他这样告诉自己,先想想怎么解决脏衣服。他不擅长处理自己的情绪,干脆咬牙把它们一股脑压下去,先专注在搞定烂摊子上。

手机从他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了地毯上。周柯宇没管它,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水,到走廊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门在他面前关上的瞬间,电子锁传来“滴”的一声。

周柯宇愣了两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公寓采用的是智能门锁,七点后关门会自动触发锁门程序,所以他晚上去洗澡上厕所时都会带着门卡。为了防止自己忘记,周柯宇把门卡放在了一个绝对贴身的地方——他的手机壳里。

而此刻,他的手机与他一墙之隔,安静地躺在地毯上。

铺天盖地的沮丧压倒了他。周柯宇迟钝地弯腰去捡自己的衣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糟糕透了。

“柯宇?”

熟悉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起,有人匆匆地从楼梯口走过来,一双温暖的手抓住了他。

刘宇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满脸担心地仰头看他。

被压制的委屈在这一刻如同洪水般汹涌而出,在朋友关切的目光里,周柯宇第一次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他彻底忍不住了,把自己一波三折的经历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输出给刘宇,语法颠三倒四,逻辑跳跃迷离,刘宇的表情时而迷惑时而恍然,最终变成完全的理解和心疼。

刘宇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坚定地抱住了他。周柯宇感觉到刘宇的发丝擦过自己的下巴,又想起刘宇爱干净,下意识地说了声“我身上脏”。刘宇没理会,只是默默把他抱得更紧了。走廊的声控灯就在这时候暗下来,黑暗再一次笼罩在周柯宇身上,但这一次它并不危险,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安全感。

黑暗中,周柯宇缓缓回抱住了刘宇。低下头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划过了他的脸,一直流到他的嘴里。是咸的。

真的还是好委屈啊。

 

 

拥抱比话语更有力量。周柯宇很感谢刘宇装作没看见他的眼泪,只是在带他回自己房间休息时,把一整包崭新的纸巾放在了他面前。万幸,那人往他身上泼的液体只是茶水,不是什么更加恶心的东西。

作为一个科技至上主义者,周柯宇坚定地相信洗衣机一定能比他自己洗得更干净。但在刘宇的强烈抗议下,他还是先对着垃圾桶刮掉了裤子和鞋子上大块的泥巴,再把所有脏衣服一股脑塞进了公用洗衣机。他现在穿的是刘宇的衣服,虽然两个人身高差距不小,但男装的版型本来就偏宽松,周柯宇穿着倒也不显得局促。

他从洗衣房出来,刘宇对他说:“我联系了工作人员,他们现在派人过来给你开门,大概要半个小时。去我厨房坐坐吧?”

周柯宇又跟着刘宇一起回到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厨房,但有了刚才的经历之后,他居然产生了一点不真实感。他手里握着刘宇给他热的牛奶,食物的香味、干净舒适的衣服、安全的环境,恶意的行为、寒冷的夜风、侮辱性的词汇,这些都是他的亲身感受,然而它们之间是那么割裂,一时间他竟然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幻境。

刘宇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坐在了他对面:“我刚来伦敦的时候,中英关系非常恶劣。”

周柯宇竖起耳朵。

“嗯,怎么说呢,那时候经常能看到一些很疯狂的人。学校里还算好,有反欺凌条款,大家普遍素质也高。但是如果去人多的地方,不可避免会遇到一些怀有恶意的人。我走在路上会有人故意撞我,在超市里有时候会被导购员翻白眼,最糟糕的一次,我和小九一起在地铁站里,突然就有人把我们往轨道的方向推。好在小九勤于锻炼,把我俩都给稳住了,也幸好那个时候没有列车经过,那个人只是想吓唬我们,没想真正闹出事故。”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在我第一次直面陌生人的恶意时,我也完全反应不过来。我想不到要去反击,想不到要去指责对方,我只是很麻木地继续我原本要做的事情,然后突然一下发现,原来这个人在歧视我。接着我就会后知后觉地开始难过,我会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会特别想逃避,特别想回家。”

“所以呢,你也才是个十八岁的小孩呢。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会不知所措是正常的。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刘宇说着,指了指牛奶杯,“喝一口吧,等一会儿要凉了。”

周柯宇听话地喝了一口牛奶,甜甜的,安抚了他的胃也安抚了他的心:“那后来你是怎么应对的?”

刘宇作思考状:“后来吗?我学习了一点回应的话术,毕竟我又没做错,才不要忍气吞声。而且,如果我不作为,万一他们觉得中国留学生好欺负呢?那不就又会连累无辜的人。学会了之后,我每天都保持着战斗状态,就等着有人来找我麻烦,然后我把他骂回去。”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笑过之后,刘宇看着周柯宇的眼睛,再次开口:“但是,柯宇,就算你在当时回击了那个人,你也还是有为这件事难过的权利。这件事本身就是错误的。”

周柯宇只觉得鼻子一酸,他连忙低头,让牛奶的热气熏一熏自己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说:“我……是真的很想回家。我想回北京,因为北京的地铁、高铁都很干净,北京的街头不会有吓人的流浪汉,也不会出现类似的事情。我现在甚至还有点怕,总觉得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种族主义者,包括我的室友和同学。我……我不想交新朋友了。”

说到这里,周柯宇停了一下,抬头观察刘宇的表情,小心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刘宇,你会觉得我不够勇敢吗?”

刘宇没回答,伸手拍了拍周柯宇的头顶,转移了话题:“你今天都吃了什么?”

周柯宇不明就里地答道:“早饭吃了一包苏打饼干,午饭是巧克力能量棒和薯片,晚饭还没吃。”他想起社长给他塞的那两盒便当,和他的手机一起被锁在房间里,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刘宇猛地一拍桌子,把周柯宇吓了一跳。“这不就等于没吃饭吗!”说话间,刘宇已经蹦起来,冲向冰箱开始找东西。从周柯宇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刘宇小小一团的背影,时不时还念叨着什么,像只小仓鼠。

片刻后,刘宇把两样东西拍在餐桌上:“怎么能饿着肚子思考问题呢?先给你把晚饭解决掉!”

 

 

刘宇拿出来的是一盒速冻千层面和一罐从国内带来的牛肉酱。他把千层面加工了一下,每一层红酱上又额外抹了厚厚一层牛肉酱。烤箱预热完毕后,刘宇戴着隔热手套把千层面放进去,调了个十五分钟的闹钟,坐回餐桌前。

公寓员工这时候给他打电话,给周柯宇开门的人来了。

等周柯宇终于拿回了自己的钥匙卡和手机,刘宇的厨房里已经充满了芝士、番茄和牛肉的香气。他这时终于想起检查手机信息,几乎一整个白天没看手机,未读消息攒了一大堆,他从早到晚一条条回复过去,最新的消息来自他们的四人群聊——刘宇转发了一条某书的帖子,还特意圈出了他,让他在回宿舍路上注意安全。帖子的内容恰好和他今晚碰上的事情相似,火车站附近有人对亚裔面孔无差别袭击,疑似患有精神疾病。

周柯宇吃了一惊:“我才看到你给我发的消息!要是我早点看到就好了,说不定就能救下我的外套和书包。”

刘宇正把香喷喷的千层面从烤箱里拿出来:“别想太多啦,街上人那么多,很难防住的。你人没事就行了。来,吃口热的先。”

千层面顶部撒了一层马苏里拉芝士碎,在高温烘烤下已经融化了,形成了一层诱人的金黄。周柯宇挖了一勺,红褐色的汁水从勺子划下的地方渗出来,他吹了吹气放进嘴里,热量炸弹瞬间就给感官带来了极致的满足感。

刘宇看着他吃,满意地介绍道:“千层面要单独制作红酱和白酱,红酱是番茄肉酱,白酱是洋葱奶油酱,我嫌麻烦,就买速冻的回来烤。不过速冻千层面的红酱味道很淡,吃多了芝士和奶油会腻,我就想到可以抹点牛肉酱进去,还加了点醋,是不是非常好吃!”

周柯宇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非常好吃!”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天真的没怎么好好吃饭。热腾腾的食物刺激出了大量多巴胺,在他的神经受体上高歌猛进,坏情绪一下子就退到了阴影里。

刘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我之前有个室友,是个英国人。我觉得他长得很凶,我俩大概一周会在厨房碰上三四次。他会和他的朋友一起在厨房写作业,还会讨论一些国际新闻。”

“我不太喜欢他,因为他会问我一些问题,但是他其实没那么在乎答案。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立场和预设,所以只会选择性地听我的回答。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很不想在厨房看到他,每次都要确认厨房没人我才赶紧去做饭。我还会跑去找小九,反正就是不太想去我自己的厨房。”

“后来有一次,我正在厨房做饭呢,他和他的朋友又来了。我想着做完饭马上走,途中我那室友出去了一会儿,他的朋友留在厨房。他朋友突然和我搭话,他说,他很想去我们国家看一看。”

“我室友的朋友说,我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学生。他对我们很好奇,听了我和我室友的对话之后更感兴趣了。他觉得我做的饭闻起来很好吃。他在油管上关注了一些中国博主,他说他很喜欢中国。这位朋友是个意大利人,就是他向我推荐了千层面。”刘宇指指周柯宇面前的食物,“确实还不错。”

周柯宇暂时还没明白刘宇这个故事的含义,顺着刘宇的动作点了点头。他是真的饿了,这会儿盘子里已经基本空了。

刘宇突然说:“好啦,现在既然吃饱了,我们再回到刚刚的问题上吧。”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在餐桌上:“提问,今天有遇到开心的事情吗?”

一下子摄入大量碳水,血糖的上升和饱腹感让周柯宇有些犯困。肌肉的酸痛感也随之而来,他活动着自己的肩膀,努力回想着:“嗯……有。”

“徒步的时候,我是新手,走得很慢。走得快的同学会轮流到队伍最后面,给我们加油,遇到土坑就拉我们一把。他们都挺友好的,中午还有人主动给我分饼干。”

“我认识了几个同学,以后上课我可以跟他们坐一起。”

“回来的火车上,有个老太太牵着一条小狗。小狗对我们很感兴趣,一直在闻我的裤腿。老太太很和蔼,她让我摸小狗的头,她还会说你好和谢谢。”

接收到刘宇专注的目光,周柯宇接着说下去:“还有,我被人泼水之后,有人给我递了纸巾。”

刘宇笑了:“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呀,柯宇?”

“你其实记住了很多让你觉得开心的事情,但是刚刚你见到我的时候,你只和我说了一件事,就是让你难过的那一件。”

“糟糕的事情总是会夺走我们的注意力,它会让人变得脆弱不安,没法关注那些美好的事情。但是呢,如果你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比如那些对你释放出友善的人,比如一份好吃的千层面,”刘宇的手指在桌面上划了一道弧线,“填饱肚子,等心情变好了再回头看,糟糕的事情一下子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周柯宇回忆了一下,惊讶地发现,他已经不记得那个攻击他的人长什么样了。“我好像……还挺期待下次上课和他们见面的。”

刘宇的语气带着上扬的小尾巴:“对吧!你不是不够勇敢,只是没吃饱而已!”

他又说:“其实我那个英国室友的故事还有后续。从那个公寓搬走的时候,我在走廊上又遇到他了。他帮我把东西拿到门口,告诉我,他申请了去中国的大学交换。跟我当室友的这一年里,他的想法改变了很多。他觉得我是个好人,所以,我的国家应该也没那么坏。”

“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看着刘宇的笑脸,周柯宇在心里想。

其实今天最好的事情是,你在那个时候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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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Notes:

我非常喜欢的Christmas情节来啦!墨墨在本章正式出场!

Chapter Text

转眼间,周柯宇在伦敦第一学期的生活走到了末尾。

上完最后一节课,周柯宇收起眼镜捏了捏鼻梁,慢腾腾地把课本和平板收进书包。他的课搭子心早就飞了,一整节课连书都没拿出来,踩着老师宣布下课的声音飞奔出门,给周柯宇撂下一句下学期见。英国的考试以学年为单位,统一安排在夏季学期。这也意味着,从现在起,他开始放寒假了。

十二月末的伦敦染上了几分节日气氛,路旁的商铺随处可见红色绿色的装饰,行人的穿着打扮也越来越多地出现着那几个元素:圣诞袜、圣诞树、麋鹿、伯利恒之星……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天上下着小雨,细密的雨丝像雾气一样,白茫茫地悬浮在空中。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天气,也懒得打伞,就这么走在雨里。一路上遇到不少发传单的人,传单上大面积的宗教印花,一看就和基督教有关。周柯宇一一谢绝,大步越过人群,直奔地铁站。

他和林墨约好了见面,刚才收拾东西拖延了一会儿,他可不想因为迟到被林墨纠缠。

刘宇:[图片]

刘宇:开始做饭,就等你们啦

周柯宇:已经出发[敬礼]

 

 

地铁上人也不少,周柯宇跳上维多利亚线,找了个角落站定。

他回想起这几个月的经历,不禁感叹时间过得真快。火车站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得知了消息的刘彰和高卿尘纷纷抛下手中的任务来探望他,刘彰嚷嚷着要去蹲点把那个人教训一顿,小九默默地往他书包里塞了一根折叠棒球棍。周柯宇哭笑不得,再三强调自己只是被泼了水,不是被打了一顿,还拉着刘宇作证,自己不仅没有在生理上受到伤害,心理上也十分健康。心理医生·宇从善如流地瞒下了他掉金豆子的事实,帮着把快要炸毛的两人安抚下来。刘彰专门做了一期视频,讲解亚裔群体在海外遭受的种种歧视及其历史渊源,这期视频在国内外视频网站都掀起了不小的讨论。油管上不断有人举报,刘彰很硬气,删了就发,再删再发,甚至被平台封了号,他另起炉灶,改名“From AK to BK”(From Archived Knowledge to Banned Knowledge),反倒是狠狠吸引了一批粉丝,甚至有了“BKing”的新称号。高卿尘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号召当地华人群体联名提起抗议,要求伦敦警方加强对于种族仇恨行为的管控,甚至在特拉法加广场举办了一次游行。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之后的这一个多月很平静,周柯宇交到了一些新朋友,时不时会和同专业的同学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他加入了徒步社,虽然主要目的是和社员一起打游戏,但偶尔也会跟着走一些难度不大的野外路线。但他依旧几乎每天都和刘宇一起吃晚饭,隔三岔五就和刘彰、小九一起聚会。冬令时的阳光是奢侈品,于是几人约定,等夏天到来之后,一定要一起去野餐。周柯宇已经不再纠结他们之间友谊程度的深浅,因为他已经把他们划入了家人的范畴。转变的契机还是要回到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刘彰和高卿尘都已经跑来了他们这儿,干脆就留下吃了晚饭。几人点了披萨,围坐在周柯宇的地下室里,刘宇突然说,讲讲我们初次见面的故事吧。

于是周柯宇知道了,刘彰和刘宇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两人乘坐同一班飞机来伦敦,还正好是邻座。据刘彰说,他们坐的是两人一排的位子,刘宇靠过道,刘彰自己靠窗。刘宇先上的飞机,等刘彰上来的时候,他就看见一个人很端庄地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翻时尚杂志。而等刘宇给他让了位置、两人重新坐下时,刘宇还在那里端庄地看时尚杂志。刘彰原话:“我觉得这个人好可怕,坐他旁边压力特别大,我都不敢躺下。”

而刘宇对刘彰的初印象是简单的两个字:“死装。”在刘宇的记忆中,他旁边的那个人穿了一身黑,戴着墨镜口罩还有毛线帽,跟他的交流每句话不超过五个字:“麻烦让一下。”“我的包。”“Thanks.”——刘彰表示,自己只是感冒了。他俩乘坐的航空有过区别对待乘客的丑闻,那次正好被他俩遇上,坐他们前面的女生因为英文不熟练被空姐甩脸色,两人仗义出手,配合默契,一个和乘务员对线,一个找乘务长投诉,帮那个女生讨回了公道。下飞机后他俩更是一路顺路,最后发现居然住在同一栋楼,就此成为朋友。

刘彰和高卿尘认识得最早,且更富戏剧性。他俩是在健身房“抢”器械认识的。他俩去的那家健身房规模不算太大,只有两台椭圆机,那天还碰巧坏了一台。那个时候刘彰和高卿尘都是新手,对于大部分健身器材都不甚熟练,又不想只在跑步机上划水,于是不约而同地盯上了椭圆机。刘彰先一步上器材,但由于他“长得很凶”(小九原话),高卿尘不敢跟他交涉,只能端着哑铃在他身边徘徊。刘彰感觉到有人一直在他身边晃悠,“一个长得很可爱但是手臂有肌肉的男生,一边举哑铃一边在你背后看着你,真的很恐怖”,他练了几组就忍不住跑了。在高卿尘接手椭圆机之后,刘彰觉得自己没练到位,又怕有别人抢了椭圆机,也学着小九,拿了根弹力绳在旁边等待。

他俩就这么重复着“下器材——等待——上器材”的循环,两个人都比较社恐,当时的场面又比较诡异,所以一直僵持着。后来是刘彰忍不住开口,问小九要不要两个人轮流练,一个用完去叫另一个,这才终于打破沉默。两个健身小白自此开始组队锻炼,不过显然,刘彰半途而废了。

更加神奇的是,虽然刘彰和高卿尘早就认识了,刘彰接着又认识了刘宇,但刘宇和高卿尘的相遇与刘彰完全没有关系。伦敦中国城临近特拉法加广场,这两个地方都时不时会有一些艺术表演。高卿尘和朋友一起去中国城觅食,因为人太多走散了。他在寻找朋友的时候偶遇了一个中国舞社团的露天表演,被仙气飘飘的汉服吸引,停下来观看。刘宇是特意为了看这场表演来的,人群中高卿尘被挤得差点摔倒,刘宇扶了他一把,又带他找到一个稍微高一点的花坛,两个人一起站在花坛上看演出。刘宇给小九介绍汉服的不同形式,给他讲解每一支国风舞蹈传递的情感和意义,一下子就把小九迷住了。“He is so charming!”说到这里时,高卿尘拍着膝盖大叫,刘宇笑得停不下来,躺倒在小九怀里。

更巧的是,他们三个人当时住在同一栋楼,只不过是不同楼层。他们仨两两之间会相互串门,小九会拉着刘彰去健身,刘宇会带着食材找小九一起做饭,刘彰会敲刘宇的门邀请他评价自己的视频脚本。某天撞到一起,惊讶地发现原来大家都认识,就此开启饭搭子三人组的友谊之路。

刘宇也告诉了周柯宇,自己不能和他们一起健身的原因:他从四岁开始学中国舞,一跳就是十多年。他身体条件不够好,但他真的很爱中国舞,因此一直以来都非常努力,用汗水弥补不足。常年高强度的训练也让他落下了很多伤病,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只是因为一个简单的热身动作,积累的病痛像雪崩一样爆发,他的腰伤严重,不得不暂时停止跳舞。医院给出了手术和保守治疗两个方案。做手术,他还有机会能继续在舞台上跳舞;保守治疗,很长一段时间他必须要面对自己技艺的生疏和状态的下滑,去赌一个遥遥无期的结果。

刘宇选择了前者。

而幸运之神没有眷顾他。

说这话时,刘宇指了指自己的后腰:“这里有十一根钢钉,听起来是不是很酷?”

高卿尘和刘彰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刘彰低头握拳,高卿尘搂住了刘宇的肩膀,把头靠在他身上。周柯宇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刘宇反过来安慰他们,没事,都过去了。

刘宇向周柯宇道了歉,他隐瞒自己曾经的伤势不是因为和他生分,只是他自己已经看淡了这件事,觉得没必要特意提起。刘宇还保证,只要周柯宇想,他可以尽情向他们提问任何他想知道的事情,因为他是他们重要的朋友,这和他们认识的时间长短无关。

刘宇,刘宇。想到刘宇的经历,周柯宇又稍微有点低气压。但他很快打起了精神,毕竟,刘宇他们还等着和林墨见面呢。

说起林墨和刘宇的关系,这件事倒是挺好玩的。刘宇是真的很喜欢刷林墨的抽象视频,周柯宇不能理解,他觉得林墨的艺术还是太超前了。刘宇会给林墨的每一条视频点赞,有时还会留下评论。林墨早就从周柯宇那里得知自己多了两个粉丝,潜水的小九暂且不论,他每次也会高高兴兴地和刘宇互动,亲密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老网友AK。

这个圣诞节,林墨参加了同校学姐组织的剧团,以导演助理兼后勤人员的身份,公费来到英国参加艺术节活动。来了伦敦,他当然要探望自己的好兄弟周柯宇,也要和几位伦敦网友见个面。

远远地周柯宇就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倚在闸机旁,他快跑两步,冲着他喊:“林墨!”

那人转过身来,帽子上坠着的毛线小球划出一道半圆,果然是林墨。林墨也向他跑过来,跳起来猛拍他肩膀:“周柯宇!好久不见了,你快想死我了吧?”

周柯宇被他拍得一趔趄,他稳住身形,咧开嘴笑了:“对啊,我想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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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Notes:

我真的超喜欢圣诞节这部分!而且墨墨的到来让我可以施展很多想写的梗哈哈哈

Chapter Text

在地铁上,周柯宇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墨,对方嘴里叽叽咕咕一直没停下,一大半的话都被周柯宇自动屏蔽,从他耳朵旁边飞走了。

林墨不能容忍这种无视的态度:“你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少东西。”

周柯宇没听出来这话背后的含义,反倒是认真点了点头:“还真少了。你跟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林墨问他:“哪里不一样?”

周柯宇说:“你脸上的狡诈没了,现在是一种清澈的愚蠢。上大学这么管用吗?”

林墨气结,朝着周柯宇示威地挥了挥拳头:“你等着,我叫我粉丝们收拾你!”打闹间,周柯宇的手机在兜里发出了一声消息提醒。他已经很熟悉outlook的消息提示音了,顿时耷拉下脸,不情愿地掏出手机。

林墨好奇地在他身边探头探脑:“是他们给你发消息吗?你怎么这个表情?”

周柯宇把蓝白相间的页面展示给他看:“不是,这是新邮件提示。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知道要有坏事发生了。不是DDL临近就是老师发了新的作业,再不就是又扔过来一大堆阅读材料,唉,命苦啊!”他点开那封带着红点的新邮件,发现是小测成绩发布了。

周柯宇不想在林墨面前查成绩,万一自己考差了多丢人啊。他正暗自庆幸林墨是艺术生,英语不一定好,可能看不懂邮件写了什么,下一秒林墨就指着他的手机屏幕嚷嚷:“周柯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也是考了英语四级的,我认识那些单词!这是你的考试成绩!”

林墨说着,铺上来扒他的手指:“来来来,让你林墨哥哥检查一下有没有好好学习。”周柯宇抵抗不过,眼睁睁地看着手机被林墨抢走。他认命了,伸手替林墨点开了邮件里的成绩链接。

地铁里信号不太好,页面加载了好久才刷新出来。周柯宇紧张地盯着手机屏幕中间那个一直转的圆圈,一眨眼,他的成绩就这么跳了出来。

“93分!哇塞周柯宇你可以啊!”林墨夸张地叫了出来,“看来真没荒废学业,为父很是开心啊。”

周柯宇抢回自己手机,截了个屏发到群里炫耀,心里乐开了花:“你这人怎么还给自己加辈分呢。我可是天天兢兢业业地读论文做实验,社交媒体都不怎么刷,哪里像有些人天天跑到剧院去当韭菜。”

林墨被深深地刺痛了:“不许你侮辱我们剧韭!”

周柯宇补刀:“哟,是谁每次抢票前都要求爷爷告奶奶,抢不到票要难过,结果抢到票更难过,因为发现自己花钱看烂剧。不是我说,林墨你是不是抖M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很多次,再也不看中国音乐剧了,结果开票的时候还不是次次卡点抢。唉,我真的不懂啊!”

“你懂什么,”林墨哼了一声,“我可是要为zgyyj崛起而读书的男人。”

周柯宇低头“噗”地笑了出来。

林墨倒也没真生气,他俩一直走的是损友路线,早就习惯这样互呛了。他抱着手臂,作出一幅沧桑的表情:“时间过得还真快,你现在还真有点理科生的味道了。”林墨上下扫了他一眼:“这身还挺英伦风的,看来你适应得不错啊。”

周柯宇今天穿得颇为学术,里面是一件浅驼色高领毛衣,外搭一件黑色长款羊绒大衣,还架着幅黑框眼镜。他本来个子就高,这一身显得比例更好了,肩宽腿长,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得意得挑了挑眉毛:“刘宇帮我搭的。你粉丝对我可好了。”

林墨作心疼状:“可恶啊!把我的铁粉还来!”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追忆过去的话题上:“虽然我一直对你学神经科学这件事感到很震撼,但是看样子你应该是真的喜欢,我挺为你开心的。”

周柯宇低头笑了:“那是。”

林墨接着感叹:“就是可惜咯!这么帅一张脸,这么好的一个衣架子,看样子娱乐圈是没机会得到了。”

周柯宇靠在车厢上,也开始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你还别说,我还真有过进娱乐圈的机会。”

“差不多就在我准备申请的那个时候,我亲戚那边听说有个大公司要招练习生,说我的外形条件是他们公司喜欢的类型,本来想让我去试试的。假如真的被选上的话,现在我可能真的在演戏,或者去参加什么选秀节目。”

站着的时间稍微有点久,周柯宇活动了下肩膀,继续说:“当然,我没有去,因为我真的很想学神经科学。”

林墨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行行行,都听你讲了八百遍了,你遇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夸你很有学理科的天赋,又给你推荐了很多科普讲座,你在某一次讲座上对神经科学一见钟情。哎哟,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周柯宇故意否定了他:“哎,不对,还有一个原因。”

林墨问:“什么原因?”

列车刚好在这时候到站,开门提示灯亮起,周柯宇一步就跨了出去:“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在高中遇到了你这个外星人,我想搞懂外星人的脑神经是怎么运作的!”

“周柯宇!”林墨跟在他身后跑下了车,“我告诉你你不准觊觎我精密美丽的大脑,我一定会长命百岁不让你有机会拿我去解剖……”

 

 

出了地铁站,林墨还在喋喋不休。周柯宇早就习惯了,时不时给出点头或者摇头的反应。他俩正在前往刘彰家的路上,另外三个人今天没课,提前过去准备晚饭了,就等着周柯宇把林墨带过去。中间有一段路最近抢劫事件频发,周柯宇想起刘彰的提醒,正准备叫林墨拿好自己的手机和钱包,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一把拽走了林墨随意抓在手上的手机。

虽然周柯宇早就听说伦敦多发抢手机事件,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撞上。身体比大脑行动得更快,他迈开腿就追了上去。林墨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当周柯宇跑出去后,他也跟着跑,边跑还边喊:“No iPhone!Huawei!Huawei!”

那人听到林墨的话,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战利品,嘴里骂了一句什么,把手机朝着周柯宇扔了回来。周柯宇连忙伸手去抓,手机在他指尖跳了两三下,最后还是掉到了地上,屏幕朝下磕在马路上。

“哎哟!让我瞧瞧,还好还好,只是钢化膜磕碎了,不用换新手机。”林墨小跑着跟过来,蹲下身捡起手机看了看,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周柯宇甚至还没完全理清发生了什么:“你刚刚冲他喊了啥?什么华为?”

林墨骄傲地拍拍胸脯:“我也是做了旅游攻略的,对这种小场面早有预料啦。网上说他们不抢国产手机,因为卖不出去,尤其是华为。一般只要他们抢的不是iPhone,都有拿回来的可能。”

周柯宇有点疑惑:“我记错了吗?你好像刚刚在地铁上还给我airdrop来着,怎么又换成华为了?”

林墨露出了一个贼兮兮的笑容,向周柯宇展示他的手机壳:“我用的是iPhone啊,但是我特意买了一个手机壳,把我的手机伪装成华为。这俩手机摄像头形状不一样,虽然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区别,但是这里这么黑,你又在后面追他,我就赌一把咯。”说完,他喜滋滋地把手机放好,这次特意放在了衣服内侧的口袋:“哎呀,我可算是见识到伦敦特色了,好在没有财产损失。周柯宇,你作为地主,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周柯宇被林墨这一通操作震住了,啧啧称奇:“我刚要说来着,刘彰还提醒我,这一段路最近很多抢劫的,谁能想到那哥们来得这么迅速,一下子就给你抢走了。你真行啊,带了多的手机壳吗,也给我一个呗。”

林墨拍了拍背包:“拼夕夕土特产,你们都有,一人一个。”

 

 

接下来的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两人顺利到达刘彰家门口,给他们开门的是刘宇。

“欢迎林墨!”高卿尘和刘彰同时从刘宇身后跳出来,刘彰的大嗓门震耳欲聋,刘宇和小九都不禁捂了捂耳朵。

林墨显然也被这音量吓了一跳,不过他比较人来疯,立马作出众爱卿平身的手势,微笑着向几人示意:“谢谢谢谢!谢谢大家的喜爱和支持!”

周柯宇本来还挺担心林墨和其他几人生疏,结果,这样看来,说不定被剔除在外的人是自己。刘彰作为老网友揽着林墨的肩往里走,趁着高卿尘关门的功夫,周柯宇凑到刘宇身边,跟他转述刚才的惊险一幕:“刘宇我跟你说,刚才林墨在路上手机给人抢了。”

“啊?”刘宇吃惊地看着他,“那怎么办,你们报警了吗?你有被抢吗?你俩没有受伤吧?”

一下子面对刘宇的三连问,周柯宇应接不暇,笑着说:“林墨准备了个绝活,那人把手机还他了。他把自己的苹果手机装了个假的华为手机壳,然后冲着那个人大叫自己是华为不是iPhone,路上太黑,他也没仔细看,骂了一声就扔回给我了。”

林墨也听到了,从沙发上转过身来大叫:“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带了一个手机壳!防盗必备!”他还真就从包里掏出四个手机壳,一模一样的中央大圆摄像头,乍一看还真的挺像。

高卿尘凑上去好奇地打量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比划了一下:“真的能装上!好神奇啊。”

林墨一抬下巴:“那是,我还特意偷看了你们的社交媒体,按照你们各自手机的型号选的,绝对量身定做,这个见面礼不错吧。”

刘宇笑了:“林墨好细心啊,谢谢你!”

刘彰也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个手机壳,对着客厅的灯光打量:“我还是比较倾向于把手机放在包里,永远不要被抢。但是既然我们都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我就勉为其难换上吧。”

周柯宇揽着刘宇的肩膀,和他咬耳朵:“哎,我怎么觉得林墨跟刘彰比跟我熟啊,果然老同学还是比不上老网友。”

林墨和刘彰这会儿已经开始拌嘴了,高卿尘坐在地毯上看他俩蹦出各种奇怪的成语,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刘宇看着几人的反应笑弯了腰,拍了拍周柯宇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以示安慰:“你要相信林墨对AK是新鲜感,对你是细水长流。”

他对着所有人拍了个掌,宣布:“不许闹了,现在先吃饭!”

周柯宇率先把手从刘宇肩膀上拿开,乖乖立正站好:“Yes, 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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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Notes:

我真的好喜欢写他们热热闹闹在一块儿啊!

Chapter Text

吃饭的时候,几人聊到了接下来几天的安排。林墨是三天前到的伦敦,剧团表演时间安排在平安夜。这几天整个剧团上上下下忙得团团转,倒时差、熟悉场地、确认道具、和主办方对接、参加推广活动,林墨虽然不上台演出,但作为导演助理,他要干的活也不少,直到今天才终于有空能和朋友们吃顿饭。

“后天有一场对公众开放的小彩排,大后天正式演出。演出结束之后我就没活了,学姐给了我两天自由活动的时间,小宇已经预定了一天,剩下一天你们公平竞争吧!”林墨掰着指头数着日子,叹了口气,“哎,我还挺想邀请你来看我们演出的,但是主办方忒抠门了,一张亲属票都不给。”

刘宇安慰他:“我们等着看你出品的音乐剧,到时候你再给我们留前排票吧。”

刘彰也说:“对啊林墨,你得给我留最中间的位子,要那种我可以看清你脸上长了几颗痘痘的。”

林墨没好气地说:“抱歉!我不会长痘,让你失望了!”

餐厅里充满了欢笑声,周柯宇咬着饮料吸管,问:“刘宇你什么时候和林墨偷偷约了,我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高卿尘附和着冲刘宇扁了扁嘴:“对啊,你们俩瞒着我们有小秘密了,朋友之间不应该有secret!”为了表示不满,他把刘宇碗里的瘦肉换成了一块肥肉,并在后者发出抗议的时候无情地把肥肉直接塞进了他嘴里。

刘宇被迫吞下了这块甜蜜的负担,舔了舔嘴唇,哀嚎道:“我吃了一周的无糖蛋糕,都被这块肉抵消了!”

“但是AK的红烧肉真的做得蛮好的。”刘宇没忘记夸奖今天的大厨,接着才转头回答周柯宇的问题,“其实就是昨天的事。巴比肯中心有个很有意思的装置艺术展,我觉得林墨也会感兴趣,就试着邀请了一下他。”

几人又开始嚷嚷为什么刘宇不邀请自己,林墨抱住刘宇的胳膊,冲着他们炫耀:“哎呀,那当然是因为刘宇已经被我迷倒了,对不起啦大家!”

刘宇好笑地戳了戳高卿尘的脸,揭穿他:“我早就邀请过你了,你自己说不感兴趣的。而且年底你的实习不是很忙吗,到时候我请你去吃那家意大利手工蛋糕,就当是赔罪啦?”

高卿尘的生气本来就是演出来的,一下就眉开眼笑地被哄好了。

刘宇又隔着桌子点了点刘彰和周柯宇两个人:“还有你俩,一个要补之前欠下的科普视频,一个要赶实验报告和论文,你俩有空吗?”

刘彰举手投降:“别提了,我本来说今天要把素材找好,结果我导师又突然给我发了一堆材料让我整理,这会儿我连一半都没搞完呢。再当鸽子,我的观众姥爷真的要把我骂死了。”

周柯宇其实也没那么想去看艺术展,当然嘴上功夫还是要逞强的:“你可不要小看我这个科研天才,谁说我写不完了?”说这话时周柯宇有点心虚,就在一周前,他还因为小论文熬了两个大夜,那叫一个痛不欲生。

林墨的最后一天假日最终落到了刘彰手里,他打算这几天赶紧先剪两个视频出来,再带林墨去博物馆逛一逛,也算是温习一下专业知识。高卿尘早就买好了24号回泰国的机票,这几天不仅要忙实习还得收拾行李。周柯宇自己对伦敦都还没摸清楚,他这次就不带着林墨瞎转悠了,加上他面对临近的DDL也确实有点头疼,打算好好在图书馆耕耘几天。不过几人约好,等刘彰和林墨逛完博物馆,大家晚上一起去摄政街看天使灯。唯一不能参与的小九可怜巴巴地晃着刘宇的手臂,要求一定给他多发点照片。正说着,outlook的提示音又一次响起来,四个英国留子齐齐低头找手机,只剩下林墨一个茫然地看着,惊叹于留学生非同一般的条件反射。

周柯宇看着自己屏幕上弹出的邮件标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的邮件。内容是——RA邀请?”

刘彰欢呼一声,向林墨解释,RA是研究助理,意思是有老师邀请周柯宇去自己的课题组里做研究。虽然一般都是比较基础的工作,但是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周柯宇点开邮件草草看了一眼,听着大家对他的调侃,感觉自己耳根有点烫。他收好手机重新拿起筷子吃饭,但是嘴角依然控制不住地上翘:“是我生化课的导师,就是我今天出成绩的那门课。我们有一道题是开放性思考题,他说我的答案给他印象最深。”

几个人中唯一有过科研经历的人是刘彰,他夹了一筷子牛肉,自觉承担起帮周柯宇分析的任务:“如果你很喜欢这门学科的话,早点接触挺好的。不过你才刚上大学呢,也可以等之后多上点课,找到自己感兴趣的方向之后,再针对性地去老师的课题组学习。不过,你无论怎么选我们都支持你。”

周柯宇点了点头,非常认可他的建议:“谢谢AK。我打算找这位教授面对面聊一下,然后再做决定。”

刘宇举起杯子,果汁在杯子里晃悠,映着餐厅的灯,像一个明晃晃的太阳:“不管怎么样,大家一起祝贺柯宇吧!”

几人都举起杯子,周柯宇把自己的杯子贴在刘宇的杯子上,在清脆的碰撞声中,他对上了刘宇的眼睛。刘宇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祝福:“希望周柯宇同学能在伦敦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和愿意一辈子为之奋斗的方向,并且发现自己拥有足够的天赋和幸运一直走下去。”

找到我热爱的事业和愿意一辈子为之奋斗的方向,并且发现自己拥有足够的天赋和幸运一直走下去。周柯宇默念着刘宇的祝福,珍重地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记忆宫殿里,摆在了最醒目的地方。

他想,他要让这句话照耀着他,五年,十年,一百年。

 

 

晚饭过后,周柯宇自觉承担起了收拾餐桌的任务,他现在做这活已经得心应手了。林墨和刘彰在沙发上鼓捣着游戏手柄,刘宇和小九站在橱柜前清点着存货,预备等会儿大家一起做圣诞点心。亚洲没有过圣诞节的传统,但他们现在生活在英国,本着入乡随俗的心理,也打算用自己的方式迎合一下节日气氛。据小九说,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刘宇出于好奇,提前两个月订了餐厅,拉着他俩去吃烤火鸡。在英国,圣诞节的地位几乎和春节在中国的地位等同,因为吃饭的人太多,餐厅的服务不算到位,服务费可没少收。菜品味道倒是没有特别雷人,三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能吃但没必要。之后他们就再没凑过这种节日大餐的热闹,但每逢这样的节日,刘宇和小九也会做一些甜点,像模像样地过个节——平白无故多一件可庆祝的事,这本身就是一样天赐的礼物。

今年,圣诞派对人数激增,从三个直接变成了五个。高卿尘提前找好了感兴趣的食谱,他们要一起做曲奇饼和百果甜派,还打算煮热红酒。

周柯宇几乎要爱上洗碗了,他尤其喜欢给碗筷打上泡沫的过程,这让他找回了一点小时候玩水的快乐。他正在满洗碗池的泡沫里放空自己,突然听见刘宇在身后“哎呀”一声。他回过头,刘宇把一块黄油高高举起,大声向客厅控诉:“AK——你买错黄油啦,我要的是无盐版的!”

“这个不能替代吗?”周柯宇问。

高卿尘摇摇头:“做曲奇倒是没关系,但是百果甜派里有很多香料和坚果,用这个黄油就不好掌控味道了呐。”

刘彰说那就只能再去买了,附近有个超市应该还没关门。刘宇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主动提出要去。周柯宇本想说他也跟着去,被林墨抢了先,林墨说他想去看看英国的超市长什么样子。

超市离这儿不算太远,两个人结伴倒也挺安全的,加上刘宇又已经在伦敦生活了两年多,刘彰和高卿尘都同意了。周柯宇还想说什么,被刘宇以“买个黄油不用那么大阵仗”为由按在了厨房。两人出门后,高卿尘继续准备烘焙需要的材料,周柯宇也接着洗碗,刘彰反倒是闲了下来,溜达进厨房凑热闹。

“小九,我怎么觉得你今晚说话变少了?”周柯宇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沥水架,听见刘彰问。他在一旁的擦手巾上摸了两把,转身看着他们。

高卿尘愣了一下:“咦,我有吗?”

周柯宇认同地点点头:“以前你们仨是两个半大喇叭,你和AK一人一个,刘宇算半个。今天只剩一个半了。”

高卿尘正在调制曲奇面团,对于自己被称作大喇叭十分不满:“我才没有AK声音大呐!”他想了想,说:“好吧,我可能有一点点说话少。因为我和林墨没有那么熟,所以我会很拘束。”

周柯宇问:“你会觉得林墨不好相处吗?我和他高中就认识,他脑回路比较神奇,可能讲话比较跳跃,但是人很好。”

高卿尘摇头:“没有没有,我能知道林墨是个好人,但是就是……”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出了一个在周柯宇看来十分恰当的评价:“就是他太吵了,而且他说话很快,我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周柯宇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还真是,林墨今晚的分贝虽然比不上刘彰,但他是学音乐剧出身,在音高上完胜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少了高卿尘一个大喇叭,又多了林墨一个高音喇叭,保持了喇叭总数的稳定。估计小九本来就有点拘谨,又被林墨镇住了,一整晚都在头脑风暴,自然就来不及说话了。

刘彰笑道:“你听林墨说话可能就像我们听那种超高难度英语听力。我现在老是会忘记小九是泰国人,你的中文已经很好了。”

高卿尘叹气表示中文太难了呀,周柯宇也笑:“那就好,我怕你会不自在。我等下提醒下林墨,让他照顾下外国友人的听感。”他转念一想:“不过,林墨可能会跟你展示他的英语,他前不久刚考了四级,现在可自信了。”

刘彰夸张地说,那不就又回到他们刚认识小九的时候了吗。小九在高中学了一点中文,当时是作为兴趣爱好,一直到认识了刘彰他们才又开始把二外捡起来。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是用英语对话。

高卿尘很不服气地表示,明明一开始是相互学对方的母语,但是刘宇刘彰学泰语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他自己学中文的速度,他们干脆就用开始中文交流了。转而又极为刻意地炫耀,自己圣诞节收到了刘宇手写的泰文贺卡。

周柯宇说笑着看了一眼时间,估摸着两人大概在返程路上了。林墨刚刚差点被抢劫的那段路有点黑,他心里还是记挂着他们的安全:“他俩应该差不多回来了,我下去接一下。”

刘彰挑眉:“这也要接?”

周柯宇不为所动,径直去换鞋:“林墨刚刚才被抢劫呢,我表现一下高中同学之间的友爱不是应该的吗。”

高卿尘说:“AK你信不信,如果是我们俩去买东西,他肯定不会下楼接。”

周柯宇关上门,冲着两人丢下一句:“你俩?抢劫?我还是比较担心抢东西的那个人的人身安全。”

乘坐电梯往下的途中,周柯宇还在想这回事。林墨是游客,刘宇是伤员,关心他俩不是应该的吗。他自我肯定般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他一直走到那段路的路口才停下,抱着双臂靠在电线杆上,默默在心里数着秒,想看看那两个身影什么时候出现。

一,二,三。

十一,十二,十三。

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

怎么还没来。周柯宇稍微有点焦躁,他换了只脚作支撑,摩挲着手机,想着要不要给刘宇打个电话。

数到差不多两分半的时候,刘宇拽着林墨的身影突然从路的另一端闪出来。周柯宇松了一口气,朝着二人挥手:“刘宇,林墨!”

他看见刘宇也向他招了招手,于是大步向他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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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进了公寓大厅,周柯宇感到刘宇拽着自己衣服的手松了开来。他看着刘宇有点苍白的脸色,不自觉皱起了眉:“你们刚刚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刘宇按下电梯,这才在两人的注视下说出刚才发生的事。

刘彰住的这片区域一直以来安全性还不错,但这几天碰上路灯年终检修,好几段路都很黑,年末又总是人心浮躁,这才导致最近抢劫事件频发。刘宇他们在去超市的路上穿过了一条全黑的小巷子,虽然没遇到什么危险,但谨慎起见,回来的时候刘宇还是换了一条有光的路。

新路线要经过一个桥洞,桥洞里聚集着几个包着头巾的男人,一直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他们,桥洞里还能闻到大//麻燃烧的刺鼻气味。

“那是大//麻?”林墨惊得跳了起来,“你刚刚为什么只跟我说是他们抽的劣质烟?”

刘宇拍拍他的肩膀:“我怕吓到你,想着我们快点走过就没事了。”

“但是,我们出了桥洞之后,我感觉后面有人跟着。”刘宇的表情明显还有点后怕,“出了桥洞就是墨墨被抢劫的那条路,路上的灯光也很暗,我都已经在口袋里按出999了,满脑子都是我俩能不能比中东大哥跑得快。还好看到你在这里,你叫了我们之后,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不见了。”刘宇把手机亮出来,拨号界面的“999”是醒目的红色。

“原来不是错觉!我也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我们,”林墨张开手掌,亮晶晶一层薄汗,“你刚刚抓我手真的抓得特别紧,而且步子也比正常的要快。我感觉情况不太对,所以也没问。后来看到周柯宇之后,你松下来的那股劲好明显。真的,周柯宇,还好你来了。”

周柯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没有执意下来,如果他没有走到路口而是在大厅等,如果他来得再晚一点……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好在没有如果。刘宇平复了下心情,反过来安慰两个人:“好啦,毕竟没有真出什么事。你们也别告诉他俩了,免得又让他们担心。”

周柯宇和林墨都点点头。刘宇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调整好状态对着两个人一笑:“我们上去吧,小九还在等着我们的黄油呢。”

林墨感慨:“你们一天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我一个晚上就遇见两次危险事件,还是国内好。”

刘宇忍不住笑了:“我怎么觉得是因为你比较倒霉?怎么不说是你连累了柯宇和我呢。”

周柯宇看着他们互相打趣,觉得自己这个旁观者比俩当事人紧张多了。林墨在事件发生时没有认知到实际的危险性,事后虽然觉得吓人,倒也没过于放在心上。刘宇清楚知道“包头巾的男人、大/麻味、没有路灯”三者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明显是真吓到了,在周柯宇眼里,他的每个表情都还带着一点勉强的味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两手搭上刘宇的肩膀:“你们俩具体什么时间去看展?”

周柯宇微微弯腰,让自己的眼睛正对着刘宇的视线:“我也要去。三个人肯定比两个人更安全。”

 

 

最后周柯宇还是被刘宇拒绝了。刘宇在周柯宇面前虽然小小一只,说话也总是温温柔柔的,但是周柯宇已经摸清楚了,这人脾气倔得很,他拿定主意的事情基本没人能动摇。就比如周柯宇天天和他一起吃饭,刘宇会询问周柯宇的爱好和忌口,但最终菜单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周柯宇大部分时候都对此没什么意见,刘宇比他大两岁,生活经验和阅历都比他丰富一些,他享受这种依赖刘宇的感觉,并且能感受到刘宇同样享受“被需要”这件事。

但他今晚猛然意识到,刘宇也只是比他大了两岁。他同样是一个会害怕、会受伤的人,他曾经也像周柯宇一样,对着一所陌生且不算太友好的城市感到无所适从。那时候他、刘彰、高卿尘三人之间尚未形成亲密的支持,他在一点点摸索着长大的同时,把他们三个人牢牢地凝聚到一起,建立了一个小而坚固的庇护所。周柯宇幸运地找到了这个庇护所,但他不能永远生活在他们的保护之中。

因此,周柯宇这次很坚决地要和刘宇的倔强碰一碰。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身高产生了感激之意,也多亏了高卿尘三个月以来的魔鬼训练,现在的他站在两人身边,或多或少会产生一点威慑的作用。

可是刘宇不这么想。刘宇说自己和林墨白天去,艺术展离地铁站很近,人流量也大,他们不管是过去还是回来都不会有什么风险。刘宇说他知道周柯宇对艺术展本身不太感兴趣,他不希望周柯宇牺牲自己期末的时间去做这件显然没太大意义的事情。刘宇说他听周柯宇在晚饭的时候念叨了好多次,自己对这学期的最后两份作业有很多想法,打算多花点时间认真打磨它们。刘宇还提醒周柯宇,学校的教授马上也要放圣诞假了,他得在这两天挤出时间和那位发来RA邀请的教授约谈,不然就得等到明年了。

林墨夹在两人之中十分尴尬:“你俩怎么吵起来了,这艺术展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刘宇斩钉截铁:“当然要去!而且周柯宇不许去!”

周柯宇固执地盯着刘宇,俩人就这么在走廊大眼瞪小眼,中间夹着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林墨。刘彰突然打开房门,正好看到这一幕:“我就说听见你们声音了……这是怎么了?”

林墨赶紧走上前去替两人打圆场:“哎呀,周柯宇觉得对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想要加入我和刘宇的约会。但是刘宇还是更想和我一起过二人世界啦,他俩为了我小小地吵了一下,太受欢迎也是一种错吧。”

刘彰明显不信,林墨强行扭过他的肩膀把他推进房间,表面提醒实则警告地对着两人说:“你俩别吵了,我还等着吃圣诞饼干呢。”

高卿尘也跟着出来了,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刘宇拉着高卿尘进了门,把周柯宇丢在后面。周柯宇没忍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刘宇,你的理由一个都不成立。”

小九的表情已经变得有点惊悚,刘宇背着身没有回答。

 

 

厨房的氛围变得有点奇怪,刘宇闷头拌着挞皮面团,周柯宇沉默着给小九递原材料,其他三个人拼了命地相互打眼色,林墨的表情尤其生动,周柯宇看得甚至有点脸疼。他很想说你们别做口型了,我又不是瞎。视线触及那个低头揉面的身影,他又有点生气,打定主意绝不做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

客厅突然传来一阵铃声,高卿尘得救一般地跳起来:“是我定的闹钟。曲奇面团应该冷藏好了,你们三个先去做饼干吧。”

刘宇终于有了反应:“Nine,我之前买的抹茶粉和可可粉你加进去了吗,可以做圣诞树造型的饼干。”

高卿尘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大盘子,端到刘宇面前给他展示:“都加进去啦,还有食用色素,一共做了四个颜色的面团。”盘子里摆着四个裱花袋和四个圆滚滚的面团,颜色是红色、绿色、棕色和奶油色,不得不说,这四个颜色放在一起就足够让人联想到圣诞节了。

林墨主动拿起一个裱花袋,问小九要怎么做。高卿尘在垫了烘焙纸的烤盘上示范性地挤出圣诞树的形状,又换上棕色的面团填上树干。林墨一下子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四个裱花袋,放话说要做出最漂亮的曲奇饼。周柯宇和刘彰由得他去,两个人分别拿了两个面团,准备用模具做一些别的形状的饼干。

厨房的桌子不算大,曲奇饼的原材料和烤盘都铺开之后,一下子大家的动作都有点受限制。刘彰拉着周柯宇去餐桌上压饼干了,把料理台留给另外三个人。

周柯宇用擀面杖把面团压成薄片,努力装作一幅两耳不闻身外事的样子。但是刘彰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实在太难以忽视了,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以免让刘宇听见:“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刘彰赏他一个看智障的眼神:“这不废话吗,有眼睛都能看出来你俩不对劲。吵架了?你俩居然能吵起来?”

周柯宇没回答他的问题:“他有跟你们吵过架吗?”

刘彰回忆了一下,眉毛一抬:“好像还真没有。我觉得小宇不可能对你生气啊,你做什么了?”

周柯宇感觉刘彰这话说的真是偏心:“为什么不能是我对他生气?为什么不是问他做什么了?”

刘彰远远地观察了一下刘宇,又转过来仔细打量着周柯宇,露出意外的神色:“好像还真的是。你在生他的气,我看出来了。他也在生气,但是不像是在对你生气。”

周柯宇挑选了一个小狗形状的模具,在面团——现在已经变成了面饼——上压出一只只吐舌头的小狗,“那他还能对谁生气。”其实周柯宇对这件事的定性就是,他们俩都在生对方的气。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刘宇生气的理由,在他看来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反倒刘宇作为拒绝的那方有点理亏。

刘彰挑了一个圣诞老人形状的模具压下去,遗憾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圣诞老人断了一只脚:“他像在对自己生气。所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说的话,我等下去问林墨。我看他快要憋疯了。”

周柯宇都觉得自己有点窝囊了,他在这种时候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还是“刚刚答应了刘宇不告诉他们”。但刘宇的出发点是不让刘彰和高卿尘担心,现在自己和他之间很明显在闹矛盾,两人又不傻,自然会猜到是刚才路上发生了点什么,瞒着他们好像更会让他们担心。

想到这里,周柯宇松口了。他简单概括了下刘宇和林墨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的状况,以及自己提出的要求,还有刘宇格外强硬的拒绝。他说完,刘彰的表情也很是纠结:“嘶,我也觉得小宇的态度有点奇怪,我得想想这件事。”

他突然又想起来什么:“那你们等下还要一起回去,路上你俩就这样一直不说话?”

周柯宇想到那个场面也觉得有点头疼:“等会儿再看吧。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他抿紧嘴唇,用指甲在每一块小狗饼干的眼睛上都划了两条短线,像是小狗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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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此时小宇正在厨房疯狂跟墨墨道歉,当然墨墨并没有当回事,他是聪明小孩,他知道小暴两个人吵架跟自己没关系,所以也不会产生“啊是不是因为我他俩才吵架”这种感觉,也没有“他俩吵架我遭殃”这样的解读。墨墨只会:啊,不省心的臭小鬼,真是让我操碎了心。

Chapter 13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等周柯宇和刘彰端着饼干回到厨房,这儿的气氛已经发生了变化。林墨向他们展示自己做的创意饼干,将其命名为“圣诞旋律”,但是周柯宇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看到几个毫无章法的圆圈。刘宇总算把头抬起来了,靠在小九的肩上笑得正开心,见周柯宇进来,他停滞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把目光移走。

“烤箱已经预热好了,先放进去吧。”刘宇的这句话没有带名字,但周柯宇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他接下了这个台阶,端起两盘饼干胚走到烤箱旁边。高卿尘指导他把烤盘放在中间的位置,不着痕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烤多久?”周柯宇的问句也没有带名字,但是大家不约而同地闭了嘴,等着那个特定的人回答。

好在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周柯宇听见刘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概二十分钟左右,不用很久。”

周柯宇已经想象到背后的几人同时松一口气的样子,他抓抓头发,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什么,刘宇已经开始给刘彰介绍自己手里的百果甜派了。厨房现在被分成了三部分,一边是刘宇在教刘彰怎么往点心上装饰杏仁脆片,另一边是林墨和高卿尘在一起用裱花袋制作剩下的曲奇饼,剩下的第三部分就是他自己。他想了一下,还是加入了曲奇饼这一边。

四个裱花袋里的面团都已经少了一半,见他过来,林墨兴冲冲地让他猜自己新作品的名字。高卿尘显然早就知道答案了,努力收敛着自己的笑容,等着周柯宇的回答。周柯宇对着那块长着触角的饼干看了很久,好不容易在脑海中寻找到一个相似的形象,尝试性地问:“是……蟑螂吗?”

林墨失望地说:“不,这是痞老板。周柯宇,你没有童年。”

高卿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着周柯宇竖起一个大拇指:“我刚刚猜的是黄瓜!你比我厉害,猜到了是虫子。”

“痞老板是浮游生物啦,不是昆虫——”林墨大叫。

眼看着圣诞曲奇马上要变成神奇动物曲奇,高卿尘赶紧抢过剩下的裱花袋,带着两人画了几棵圣诞树和几只系着红丝带的小熊,这才总算没有跑题太多。

五个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先前的不愉快。他们闹哄哄地做好了饼干胚和蛋糕胚,围观着刘宇把已经烤好了的曲奇饼拿出来,再把剩下的甜点送进去烤。高卿尘迫不及待地捻起一块曲奇,吹了两口气就塞进了嘴里。曲奇饼想必是很成功的,因为周柯宇甚至看到了小九眼里直直放出来的光芒:“刘~宇——!这个好好吃!”

刘宇也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有点意外:“咸甜口的曲奇居然这么好吃?看来AK买的黄油还是发挥了很大作用的。”

刘彰又开始翘尾巴了:“那是。”

百果甜派出炉的时候,坚果的香气弥漫在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高卿尘一脸陶醉:“好香~好好吃~好胖啊~”

刘宇敲了敲他的脑袋:“圣诞节就放纵一点吧!反正你吃了甜点之后会去健身房加练,我们小九最自律了。”

林墨摸了摸下巴:“你们有没有觉得少了什么。我们为什么没有喝的?”

屋子里静默了两秒,随后刘宇和高卿尘的惨叫几乎要把屋顶掀翻:“忘记煮热红酒了!”

 

 

由于两个人叫得实在太惨烈,先后有三户邻居都跑来敲刘彰的门。两位罪魁祸首自觉承担起了应付来人的责任,周柯宇都数不清自己究竟听到了多少个sorry。时间也不早了,他们只能遗憾放弃煮热红酒的计划。把甜点包装好后,几人各自拿了一些,准备各回各家了。

高卿尘和林墨顺路,他俩在换乘时和周柯宇刘宇道了别。两人并排站在车厢里,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到公寓。周柯宇正准备往下走,刘宇叫住了他:“柯宇。”

他回头看着刘宇。

“这几天……我要忙我的毕业设计,需要画的草稿有点多,可能没时间和你一起吃饭了。”

周柯宇心里泛起一点苦涩,但还是点了点头。刘宇忙的时候他们会分开解决晚饭,这是他们之间的共识。只不过,这一次究竟是无奈还是刻意,他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那我们到时候摄政街见。”他说,又补充了一句,“晚安。”

声控灯又熄灭了,黑暗中,周柯宇只能看见刘宇的轮廓,看不清他的眼睛。

“晚安。”

回到房间后,周柯宇收到了刘彰发来的信息。

AK:明天开始跟我一起自习?我需要有个人监督[枯萎]

周柯宇:OK

 

 

刘彰带着周柯宇进了考古系的教学楼,他在这里有属于自己的工位。他给周柯宇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空位:“我同组的希腊人,前天就回家了。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你随便坐。”

周柯宇说了声谢谢就坐下了。他预感到刘彰约他自习是要和他聊聊,但既然刘彰没有明说,他也不打算先提起。这个座位的主人显然是个极简主义者,除了几张草稿纸之外什么都没有。反观刘彰的桌面上就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参考书、装饰画、魔方、加湿器……甚至还有喝完没丢的咖啡杯,见周柯宇的视线扫过来,刘彰心虚地把杯子往角落扒拉了一下,主动给周柯宇解释:“我这个同事不经常来工位,他比较喜欢去公园写文章,说是大自然有助于他进行思考。我大多数时候是在家或者去图书馆干活,来系里一般是复印一些参考资料,所以工位不怎么收拾。”

每张工位都配备了一台显示屏,刘彰帮周柯宇打开之后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周柯宇拿出眼镜戴上,开始用显示屏读论文,时不时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记下一些思路。

读论文是一件特别花时间的事情,更不要说读的还是英文论文。周柯宇对着文章中的某个实验细节琢磨了将近一个小时,最终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在文档上做了个标记,打算到时候发邮件问问老师。他对整篇文章的框架已经有了基本的把握,又在自己的电脑里加了几个要点之后,刘彰敲了敲他的桌子:“吃饭去?”周柯宇这才注意到已经快一点钟了。

食堂也放假了,刘彰带他去了附近的一家越南餐厅。等餐的时候,刘彰抽出一双筷子,用筷子尾端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装作不经意地开了口:“所以你俩……算是在闹矛盾吗?”

周柯宇没回避:“嗯。我们这几天都不一起吃饭。”

刘彰抓了抓头发:“我昨晚想了一下这件事,又跟小九讨论了一下,我们大概有一个想法。”

高卿尘也知道了这件事,周柯宇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昨晚他俩回到厨房后的气氛变化,以及高卿尘拍他肩膀的动作,都代表厨房里的人也有了一番交流。况且刘宇在那之后也算是和他有互动了,应该是林墨和小九说了什么。至于刘宇为什么依旧要和他分开吃饭,周柯宇其实大致也能猜出来,无非是心里还有个结没打开,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但问题就出在,周柯宇不知道这个结具体是什么。

刘彰继续说:“我们觉得,小宇应该是出于愧疚。”

服务员端上两份越南河粉,清澈的汤底上飘着透着血丝的生烫牛肉,周柯宇倒入配套的豆芽和薄荷叶,挤了一圈青柠汁,顺手就把青柠本体扔到了刘彰的餐巾纸上。他第一次吃越南河粉也是和他们一起,那时候高卿尘哄骗他吃掉作为增味的青柠,尽管刘彰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小九,但加上刘宇的挑唆,周柯宇还是把那一小块青柠吃了下去。酸,真的很酸。高卿尘和刘宇哈哈大笑,刘彰同情地摇摇头,告诉他自己也被这么骗过。之后周柯宇再来吃越南河粉,挤完青柠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它扔得远远的。

他拿起筷子把香草拌匀,听刘彰接着讲。

“你应该知道,小宇是个责任感特别强的人。他虽然比我和小九年纪小,但是一直以来反而是他照顾我们比较多,他总是对身边的人有一种保护欲。他真的太成熟了,有时候我会忽略掉他只有二十岁的事实,感觉他像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心理很强大的那种。”服务员又端上来一份春卷和一份炸猪排,刘彰道了谢,“而且,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小宇是个很要强的人,他不喜欢向别人寻求帮助。”

周柯宇夹了一个春卷,放进甜辣酱里蘸了蘸,点头:“我发现了。”

刘彰说:“我们猜测,小宇是这么想的。他首先觉得对不起林墨,因为是他带着林墨换了路线,这才遇到了危险。你是林墨的好朋友,所以他连带着对你也有点愧疚。”

“但这也不是他的错啊,”周柯宇急了,“那我还说是你的错呢,你干嘛不住个离超市近点的地方。”

刘彰翻了个白眼:“Bro,不是他的错就可以是我的错了吗?”

他没好气地嚼着炸猪排,酥脆的面衣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其次呢,他也觉得对不起你。你还记得之前火车站的事情吧?我怀疑小宇心里一直没过去这道坎,他老觉得是自己没保护好你。那天晚上吃饭你不在,其实我们一直在聊跟你有关的事情。小宇说,你是后来才加入我们的,可能会因为我们三个认识得更久,而觉得有点寂寞。所以我们就商量着要开个夜谈大会,把我们在遇到你之前经历的事情分享给你。之后小宇看到那条警告帖,给你发信息你又没回,虽然我们清楚你应该是太累了没看,但他还是很担心,就先回了公寓等你。”

“结果他第三次下去看你有没有回家的时候,就撞见你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在那里,钥匙也没有,衣服还一团糟。他这个人吧,有点没边界感。我说这话不是骂他,是他总觉得自己对所有人遇到的坏事都有责任,他老想着要照顾好所有人。”刘彰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哪有人能做到啊,又不是超人。”

周柯宇突然得知了那一晚的更多内幕,心里五味杂陈。他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牛肉片,把它分成一缕一缕肉丝:“他已经把我保护得很好了。”所以我也想要保护他。这话周柯宇没说出口。

刘彰的语气简直像个老父亲:“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柯宇,我和小九都认为,你一定需要自己去经历一些挫折,每个人都是这么长大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事前给你提醒,事后给你支持和鼓励。但是小宇,唉,我该说他太温柔吗,他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是会因此责怪自己。”

“所以呢,他拒绝让你一起去,一方面是想要再次靠自己把林墨照顾好,算是心理上的一种弥补吧。另一方面,他始终觉得你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人,所以不愿意接受你的保护。说出的那些理由基本也都是借口啦,别太往心里去,他从没怀疑过你的能力,不管是学习还是别的方面。”刘彰捞完碗里的最后一点粉,抽了张纸巾擦嘴,“这件事确实是他的错。也算提醒了我们吧,应该要让小宇多学会依靠我们一点。”

周柯宇几乎没吃几口,面前还剩了大半碗:“他是觉得我不能保护他吗?”

刘彰纠正:“我可没这么说啊。可能他只是不想让你保护他。”

“别说他了,我也老是忘记咱们周柯宇是个靠谱的成年男性,”刘彰打趣,“总觉得还是个傻傻的小学弟。”

周柯宇对这个称呼不予置评。他很想问刘彰,怎样才能让刘宇卸下防备,怎样才能让刘宇意识到他其实也在成长,他不想永远当刘宇的保护对象。但他又问不出口,而且他有一种预感,刘彰可能也不知道。

因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想想如何结束这种让人难受的冷战状况:“那我这几天就要一直躲着他吗?”寒假已经开始,他们几个也差不多要回国过年了,周柯宇甚至和林墨是前后脚的航班。如果真的等到一起去看天使灯那天才尝试解决矛盾,说不定还没把事情说开,他俩就各回各家了。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安徽,周柯宇甚至悲观地想,不会等回来了之后刘宇就不和自己玩了吧。

刘彰支着脑袋:“你就跟着我一起自习呗,哥带你下馆子。小宇这几天也确实忙,让他自己想想吧,他那边就交给小九了。”

“至于怎么见面嘛——”刘彰夹走了最后一个春卷,冲他扬了扬眉毛,“他不让你跟着去逛艺术展,等他们逛完,你去接一下总可以吧。林墨肯定愿意给你通风报信的。”

他咬了一口,幸福地眯了眯眼。刘彰一直很喜欢吃越南春卷。

“我们是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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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这一章修改得最多的地方居然是吃Pho的部分……对待美食确实有一个严谨的态度啊!

Chapter Text

周柯宇采纳了刘彰的建议,接下来的几天按时到考古系学院楼里报到,甚至连门卫大姐都认识这个瘦瘦高高的华人男孩了。这天刘彰因为地铁施工晚到了一会儿,他自己刷不开闸机,那位黑人大姐见他一个人站在外面等,叫他进来替他开了门。

“You work so hard.”她冲他点头微笑,“Have a good day in IOA.”

周柯宇谢过门卫,熟门熟路地找到老位置坐下。生化实验报告还剩最后的收尾部分,他打算把昨晚找到的那篇工作论文看完,模拟论文思路对自己的报告作拓展。刘彰虽然平时爱和他们打闹,但他在学习的时候是很专注的,耳机一戴立马就能进入状态。这份专注也影响了周柯宇,他这几天效率特别高,一点儿也没有犯拖延的毛病,学习时间也显著拉长,作业推进得很快。和那位教授的沟通也很顺畅,周柯宇最后还是决定加入这个课题组,组里的华人师姐负责带他,给他发了一些参考资料,让他这几天简单过一遍,对项目有个基本的了解之后再分配具体的任务。

这篇工作论文的思路和周柯宇自己的想法很契合,他没费多少时间就把实验报告写完了。最后检查了下格式,他把文件拖进了网页端的提交页面。

周柯宇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刘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座位上了。

“你搞定了?”刘彰正在啃苹果,瞟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说,“不错不错。”

“对啊,都说了我是科研天才。”周柯宇上手扒拉刘彰的袖子,“小论文还差个数据可视化,这部分我想跑一跑代码,下午找找教程,明天肯定能写完。哪来的苹果,分我一半。”

刘彰拆穿他:“得了吧,只不过是大一的期末作业而已。你一天在这里学十个小时,这还写不完就真见鬼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苹果:“这个给你。已经洗过了,你再拿纸巾擦擦也行。”

周柯宇不嫌弃,用袖子抹了两把直接咬下一口。唉,不该对英国苹果抱有希望的,这和萝卜有什么区别。“难吃。不如红富士。”

“那也要买得到红富士才行好吧,别太挑剔了周柯宇。”刘彰叫道,这会儿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个人,他就没有顾及音量,“地铁上碰到小宇,他给我的。今天是平安夜呢。”

周柯宇吐掉苹果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卡了两秒,最后还是把那一口非常像萝卜的苹果咽了下去。刘宇那天说自己要忙毕业设计,这倒不是借口,他打算聚焦在艺术疗愈这个点进行创作,最近天天往不同的艺术工作室跑,向业内的前辈取经。那些工作室都和高卿尘实习的地方离得不远,所以现在他们四个人分成了两对饭搭子,各吃各的。

高卿尘会在群里发刘宇倒在饭桌上的搞怪照片,刘宇架着一幅大大的黑框眼镜,冲着镜头做哭脸,头底下垫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全是废稿。经过刘彰、小九和林墨的分头努力,目前周柯宇和刘宇在微信群里的相处模式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状况,不过他俩暂时还没有碰上面。刘宇昨天请小九去了之前提过的意大利手工巧克力店,往群里丢了一张颇有小资气息的下午茶照片,评价是“从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吃一口我都觉得我要晕了”。高卿尘也表示,“现在都可以用糖来杀人了吗?”

周柯宇说你们俩不是最爱吃甜的了吗,刘宇也没装看不见他的消息,很快就回复说是啊是啊,这不就更能说明这个甜度过于夸张了吗。除此之外,群里大家都聊起来时,他俩也会互相接个话。刘宇甚至失手发了个周柯宇的表情包,虽然他很快撤回了,重新发了一个AK的。

林墨此刻在剧组大概忙得脚不沾地,今晚就是正式演出了。这人忙起来的时候喜欢刷抽象小视频来排解压力,周柯宇看着自己某音消息提醒里的一长串艾特,无语地点下“全部已读”。他不知道刘彰具体和林墨是怎么解释的,总之林墨非常支持他们的计划,并打包票自己一定提前把刘宇哄开心,这样他俩和好几率更大。

林墨:哎呀我不喜欢看我的好朋友吵架,命令你们快点和好!

周柯宇:[生气]要你说?

他翻着自己和林墨的消息记录。高中的时候他俩玩得很好,林墨是个奇怪又有趣的人,致力于让身边的人都天天开心。他确实也挺逗的,周柯宇觉得他只要站在那里就很好笑了。但周柯宇也知道,林墨不是那种只会嘻嘻哈哈的人,他骨子里温柔善良,有着惊人的共情能力和强大的行动力。音乐剧还真适合他。周柯宇不止一次这么想。

这么说来,林墨是不是和刘宇还挺像的?周柯宇任由自己产生一些乱七八糟的发散思维,但林墨和刘宇的生存哲学不太一样,刘宇是“我偏要勉强”,林墨是“尽人事听天命,顺其自然肯定会好”。他这么一边想一边翻,一直翻到了自己和林墨前年的聊天记录,发现他们的对话真的好没营养,不是分享搞笑视频就是打游戏上号,再不就是“周柯宇数学作业借我抄抄”。最近半年,两人都忙着适应大学生活,聊天频次变少了,但当他们再次见面时,两人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隔阂,依旧像高中一样要好。

这时五人群聊弹出了新消息提示,周柯宇点进那个叫“摄政街禁[酒](5)”(这个充满了恶趣味的谐音梗群名不出意外当然是林墨想的,得到了除了高卿尘之外的一致通过)的聊天框,是林墨发了张照片。背景应该是剧场的后台,能看见各种杂物和架子,林墨戴着他那顶毛线帽坐在一个木箱上,一幅被工作掏空的表情,手里捧着个红红的苹果。

林墨:已去世

林墨:感谢刘宇投喂的平安果,复活成功么么哒

刘宇:噫

高卿尘:是我买的!

林墨:小九么么哒

高卿尘:恶心!

林墨:[心碎]

刘宇:别吃

林墨:?

刘宇:本地超市买的,不好吃,但是拍照好看

刘彰:?

刘彰:你刚刚明明跟我说这是你和小九的祝福,让我怀着虔诚的心情吃完它

刘彰:没爱了刘宇,连你哥我都忽悠上了

周柯宇抬头看了一眼,被发现在摸鱼的刘彰默默关掉显示屏上的聊天窗口,辩解道:“我今天的任务是剪视频,我先找找灵感。”

周柯宇很敷衍地给他加油:“祝你早点剪完。”

他在群里打字:真的很难吃,不像苹果像萝卜

刘宇:[链接-知乎问答-英国菜难吃是不是证明了穷人没有美食]

刘宇:恭喜你发现了英国水果的真相

林墨:我可以买多几个带回国吗,好好玩

刘宇:可能不行,海关不允许带新鲜蔬果

林墨:[哭]

周柯宇最后还是把那个味道和口感都像萝卜的苹果吃完了。他扔掉果核,拿湿巾擦了擦手,突然觉得自己也该去买个苹果。

 

 

直到站在了超市的圣诞商品区,找了很久也没发现包装好的苹果之后,周柯宇才恍然大悟:原来外国人过平安夜是不吃平安果的!中国人管这种红彤彤的果实叫苹果,“苹”音同“平”,红色又是喜庆的颜色,配合着“平安夜”这个翻译,这才有了平安夜吃平安果的说法。最后他买了个太妃苹果糖,这倒是国外的传统圣诞甜品。圆滚滚的苹果裹上浓郁丝滑的太妃糖浆,包在一个红白相间的纸盒里,外面还系了根绿色的丝带,看起来非常精致可爱。

周柯宇拿着苹果糖回到公寓,像做贼一样溜到了刘宇门前。他刚刚在公寓外特意看了,刘宇房间没开灯,应该还没回来。他用绿色丝带把纸盒挂在了门把手上,确认挂得足够牢固之后,赶忙跑回了自己房间。

怎么感觉我在做坏事?周柯宇靠在门背上,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原地平复了好一会儿。

这几天的学习强度太大了,周柯宇决定今晚给自己放个假。但是一下子从工作状态抽离出来,他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游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打了,这会儿找不到人一起开黑,倒也不太想捡回来。短视频刷多了也没意思,何况周柯宇的首页已经被林墨污染了,他实在不想看别人穿着蜘蛛侠紧身衣用着马脸特效跳舞。思来想去,周柯宇决定找部电影看。

英国有不少以圣诞节为题材的经典电影,周柯宇挑了最经典的《真爱至上》,给自己倒了杯果汁,拿出他们之前烤的曲奇饼,窝在床上点了播放键。他之前看过一次,电影的剧情其实起伏不大,十个故事零零散散地串到一起,有种过于平淡的感觉。但这部电影营造的氛围很温暖,所以周柯宇并不介意再看一遍。

影片播放到一半,小男孩对着继父认真地说出最近的困扰时,周柯宇收到了刘宇的消息。

刘宇:苹果糖很可爱

刘宇:谢谢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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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林墨剧组的演出想必相当成功,因为他昨天晚上激动得刷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表情包,中间夹杂着部分无意义语气词和少量带信息的文字。周柯宇昨晚睡得早,起床后看到五百多条未读信息,出于对林墨的信任刷完后,此刻有种人生被浪费了的感觉。

小九昨天下午出发回泰国,伦敦时间今早六点到了家。他在群里发了自己穿短袖的照片,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大堆新鲜水果,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今天是12月25日,熬夜跨过零点的林墨第一个说了圣诞快乐,接着是同样在当夜猫子的刘彰,然后是下了飞机的小九,最后是习惯早起的刘宇。

周柯宇最后一个打出“圣诞快乐”,起床去洗漱。

他按照昨天的计划把小论文处理完了,等待latex导出成pdf的时刻他有点恍惚,这是他这学期最后一次作业了,第一学期彻底画下了一个句号。第二学期也很值得期待啊。周柯宇无意识地用食指敲着电脑,幻想了一下明年回来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首先要好好剪个头发。他拨了一下过长的刘海。也许是因为英国男人的国民发型是地中海,这里的理发店对于男士发型的掌握并不比周柯宇高中时的教导主任懂的更多。他第一次去当地的理发店剪头发,被忽悠着做了个洗剪吹套餐,成品只能说比狗啃好一点。周柯宇自那时起就明白了为什么出国留学的男生大部分是长发,这其中可能包含对艺术的追求,但更多还是情况使然。后来认识了刘宇他们,小九推荐了一家中东理发店,手艺比之前那家好上不少,但剪头发的费用实在高昂,这两个月周柯宇干脆攒着,等到回家再找自己熟悉的Tony老师。

其次应该会吃胖一点。回家之后正好过春节,哥哥嫂嫂一直念叨着自己在国外受苦了,说回国要好好补一补。要和高中朋友约一圈饭,要在家接受哥嫂的爱心投喂,要满足自己被压抑了半年的口腹之欲,还要担任小侄女的剩饭垃圾桶。周柯宇悄悄摸了摸稍具雏形的腹肌,暗下决心要在家附近的健身房办张卡。

也许会变得博学一点。师姐对他这个大一的小师弟还是很照顾的,这两天又陆续发来了几份更具总结性的项目概括,还贴心地翻译成了中文。师姐说,本来课题组也不指望让一个刚接触科研的小孩承担什么重要任务,他放平心态好好学习就行,不需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话虽如此,周柯宇还是默默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寒假学习计划,延续了他一贯的劳逸结合风,负担不重,主要是时刻保持状态。唯一希望的就是他不要犯懒犯拖延,毕竟,国内的诱惑可太多了!

当然,等到回来的时候,一定还有这些朋友在身边。林墨、刘宇、AK、小九……周柯宇盘算着给他们带点北京特产,又突然发现北京好像没什么特产。他已经默认自己和刘宇非正式和好了,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比较正式的契机回到之前的相处状态。道阻且长啊,周柯宇也想清楚了,刘宇的心结是他自己要去解决的问题,而我会证明给刘宇看,我是个靠谱的成年人了。

 

 

林墨和刘宇约去看展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林墨查了展览的基本信息,根据展厅面积和展品数量预估了一下参观时间,告诉周柯宇大概三点钟出来。周柯宇怕他俩提前逛完,两点就跑到附近候着了。他本来找了家咖啡厅点了杯热可可,打算坐着等。后来发现街上人太多了,坐在店里压根看不见展览出口。他只得在老板疑惑的目光中三口喝完那杯热可可,重新在室外找地方。刚出门他又折了回去,热可可的糖放得太多,一下子灌下去给他甜得有点恶心,不得不找老板讨一杯冰水压一压。

他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嘴里含着一块冰。英国属于温带海洋气候,全年温度都不极端,伦敦位于英国南部,更是基本见不到零度以下的天气。虽然温度不算低,但风刮得人脸上一阵一阵疼。周柯宇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地盯着出口的人群。

事实证明周柯宇还是低估了这两人对于艺术的狂热程度。林墨途中给周柯宇偷偷发消息汇报实时进度,他俩用了一个半小时才逛完第一部分,虽然说逛展都是先慢后快,但剩下的展品数量摆在那里,起码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出来。好在今天没下雨,周柯宇在街心绿地一圈一圈地散步,耳机里放着节奏布鲁斯。说是绿地,其实已经基本看不到什么绿色了,枯黄的草皮盖不住光裸的土地,透出一块一块的深棕色。英国的鸽子倒还是一样的精力旺盛,一团一团地聚在一起叫唤,偶尔也抖开翅膀冲向天空,堪堪擦着周柯宇的头顶飞过。

最后林墨和刘宇将近四点才出来。冬令时昼短夜长,此时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以下,大气中的水滴折射出一点遗留的光芒,伦敦迎来了它的蓝调时刻。

展览出口向外透出橙黄色的暖光,两人背光的轮廓被勾画得格外清晰,周柯宇能够辨认出林墨帽子上的毛线球摆动的弧度,也能捕捉到刘宇在晚风中微微颤动的柔软发丝。他迎着他们走上去,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个不欢而散的晚上。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危险,也没有争吵。周柯宇选择性无视了林墨的挤眉弄眼,盯着刘宇说:“天黑了。”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刘宇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刘宇对他微微一笑:“一不小心就和墨墨聊太久了。走吧,我们一起送他回酒店。”

心中的巨石安然落下,成为一块坚实的地基。周柯宇傻笑着点点头,站在了林墨的另一侧,两人一左一右把林墨夹在中间。

林墨也很开心,他用胳膊肘撞了撞周柯宇:“周柯,你现在特别像我邻居家的萨摩耶。”

周柯宇拒绝被形容成小狗:“你像我哥家的吉娃娃,腿短话还密。”

林墨翻了个白眼,又开心地戳戳刘宇:“小宇!你俩好像我的保镖。”

刘宇笑得很温柔:“对呀,我俩的任务是把墨大明星安全送回酒店。”

不知道这话戳到了林墨的哪一根神经,他突然抓住两人的手,猛地一齐举过头顶:“出发!目标帕丁顿火车站!”

周柯宇和刘宇两人都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句“有病啊”,反应过来后三人相视大笑。刘宇抹了一把笑出来的泪花,挽上林墨的手臂,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起出发吧!”

 

 

林墨的剧组入住的酒店就在地铁站旁边,出站后穿过一个人流密集的广场就能到达。考虑到伦敦高昂的公共交通费用,林墨本来只想让他俩送到闸机就折返,但周柯宇和刘宇很坚持,一定要把他送进酒店大厅。

看着林墨蹦蹦跳跳地消失在视线里,周柯宇偏头看向刘宇,现在又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刘宇伸了个懒腰,先一步开了口:“林墨真的很了解舞台,我跟他聊了好多把装置艺术结合到舞台上的想法,他给了我很多有趣的思路。跟他聊天真的很开心!”

周柯宇点头:“我觉得你们俩都是有热情有天分的人。”

刘宇听到这话之后顿了一下,随即带着一点浅笑说:“你还没看过我的作品呢,你怎么知道我是有热情有天分的人?”

周柯宇被问得有点懵,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能够用来论证的事例,干脆抛弃理科生的逻辑思维转而相信直觉:“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把任何事情都做好。”他话锋一转:“但是,有些事还是不能一个人做。刘宇,我们是朋友,你得更信任我们一点。”

刘宇不说话,就那样安静地笑着看他。良久,他伸出手,有那么一瞬间周柯宇以为他要摸自己的头,下意识低了低脑袋,最后刘宇的手又放下了,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我知道啦。”刘宇笑眯眯地说,“有点难,但是我会努力的。”

周柯宇的语气很雀跃:“嗯!”

两人肩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刘宇歪头沉思了一会儿,问:“今天超市不开门,我的冰箱里应该还有一点存货。晚上吃咖喱饭吗?”

周柯宇提要求:“我想加多点胡萝卜。”

刘宇同意了:“可以,我记得胡萝卜还有不少。”

他俩重新踏入地铁站里,嘈杂的声浪中,周柯宇还是捕捉到了刘宇的那句“对不起”。他悄悄压了压嘴角,转头一本正经地对刘宇说:“你刚刚叫我了吗?我忙着过闸机没听见。”

刘宇装傻:“啊?没有啊,你听错了吧。”他盯着周柯宇越来越控制不住的小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周柯宇!你听见了的吧,不要装聋!”

周柯宇笑着承受了刘宇恼羞成怒的拳头,刘宇只是做个样子,砸在身上轻飘飘的。他伸手在人群中护了一下刘宇,等两人重新站好后,刘宇的表情挣扎了一下,还是认认真真地说:“对不起,柯宇。”

周柯宇略微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子:“没事了,没事了。”他转过头,列车呼啸着进了站:“走吧,车来了。”

车厢里人满为患,他和刘宇肩膀抵着肩膀站在车厢的角落。刘宇无聊地揪着周柯宇围巾上的小毛球,手里很快攒了一小团米色。周柯宇垂眸,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刘宇的小半张脸。冬天容易长胖,刘宇的脸看起来像个刚出炉的小笼包,倒是把他的年龄削减了不少,看起来甚至还比周柯宇小一点。

地铁里依然有股让人不悦的气味,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周柯宇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不像许多香水那样华丽高调,那是一种很容易忽略、注意到之后又存在感十足的,温暖又干净的味道。

周柯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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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圣——诞——节!”从双层巴士上下来,林墨欢呼一声向前跑去,刘彰差点没抓住,提溜着他的外套衣领把他拉了回来。

“你别乱跑啊大哥,”刘彰心有余悸,“这地方人太多了,信号也不好,你要是丢了我们上哪儿找你去。”

林墨被刘彰拽在手里,像一只小鸡仔:“理解一下吧,我第一次在国外过圣诞节耶!”

周柯宇纠正他:“准确地说,今天是Post-Christmas,昨天才是圣诞节。”

林墨看着面前的人山人海,缩了缩脖子:“人也太多了吧……我还以为26号人会少一点呢。”

刘宇已经见怪不怪了:“圣诞节当晚所有店铺全都关门,大街上估计只有没做攻略的游客和酒蒙子。这里最热闹的就是圣诞节前后几天,过完这个月天使灯就要拆掉了,来打卡的人特别多。”说话间,一群说着粤语的游客浩浩荡荡从他身边过去,刘宇往周柯宇身旁闪避了一下,周柯宇下意识挪了一步,把他护在道路内侧。

“事先说明啊,我可是做了攻略的游客,”林墨把他那个写满字的小笔记本抽出来,在掌心拍了一下,“只不过实在是太忙了嘛,只能今天来啦。我也要和天使灯打卡!”

刘宇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器材:“手机ccd拍立得,墨墨你放心,今天必须给你出片。”

四个人就这么吵吵闹闹地沿着摄政街向前走。林墨给刘宇绘声绘色地模仿刘彰在大英博物馆犯的糗:他在一个古埃及石碑面前介绍了半天,从历史故事到考古过程,甚至延申出一些对于大英帝国强盗行径的批判。正当他讲到最激动的部分时,一旁的一位华人小姐姐终于忍不住了,出言提醒说,虽然他讲的很好,但是展馆藏品位置上个月发生了变动,他口中的那块石碑在五米之外的另一边,面前的这个是一位现代艺术家仿照古埃及形制制作的雕像作品。刘彰当即把帽子拉到最低,试图以类似鸵鸟的方式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非要说自己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个地方是哪个藏品,进了博物馆真就闭着眼睛走,让我给他描述路线,然后他给我介绍,拦都拦不住。那个女生以为他是盲人,还很贴心地鼓励他说,已经很棒了,是大英博物馆的无障碍措施没有做好。”林墨拍着刘彰的背大笑,拉着自己毛线帽的帽檐,尝试复现刘彰当时的掩耳盗铃之举。

刘彰羞愤交加:“林墨!给我闭嘴啊啊啊啊啊!”

刘宇也是笑得停不下来,好不容易才收住,忙给刘彰找补:“如果博物馆没有重新规划藏品的话,AK说的就是对的了。他还是很厉害的,都怪博物馆!”

周柯宇附和:“对,都怪博物馆!”

林墨又给他们展示自己买的纪念品,刻意捂住了价格标签,让几人猜猜多少钱。

周柯宇比较实诚:“五镑左右吧,这边的东西都挺贵的。”

刘宇不按常规思路走:“我已经被英国物价毒打过了,猜价格没意思,我要猜产地,百分百是made in China!”话音刚落,林墨翻开手掌,标签上赫然印着“£4.99,made in China”。

“恭喜你俩都猜对啦!奖励你们给我报销!”林墨宣布。

周柯宇扶额:“林墨……”

刘彰大叫:“明明是我付的钱啊!”

林墨和刘彰又开启了新一轮的话题,刘宇在旁边听得直笑,周柯宇微微抬头,目光定格在璀璨华美的天使灯上。一串串灯珠悬挂在空中,组成天使的翅膀和裙摆,连成一片光的海洋。柔和的金色光芒在空气中荡漾,街道两旁的商店橱窗布置得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饰品和节日礼物依旧神采奕奕地向行人展示着自己。寒冷的冬夜被点亮,甚至燃烧起来。人群穿梭在灯光的簇拥之中,在光的海洋里,还有一片人的海。他们在人群中前行,每一步都像在这片海洋里游动。脚下轻飘飘的,耳边是笑声、歌声和交谈声,闻到的是热巧克力、烤栗子和面包的香气,迎面吹过来的冷风反倒清爽解腻,替人冲刷掉大脑那种晕乎乎的醉意。每个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奇妙氛围中,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圣诞的气息温柔地拥抱着每一个人,轻轻将他们推入那条永不止息的生命之河,迎接新一年的到来,也迎接人生的下一个故事。

刘宇注意到了他的沉思:“在想什么?”

周柯宇回过神来,向刘宇微笑:“天使灯太好看了。我在想,现在要是下一场雪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很快这声惊呼就传染开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兴奋地叫喊,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喊的都是同一句话:下雪了!周柯宇的鼻尖感到一丝凉意,他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摸,指尖是一小点水渍,水渍中央有一小粒白色冰晶,转瞬就融化不见。

他抬起头,浓墨一般的夜色里,闪烁的圣诞灯饰照耀下,细小的雪花泛着微光,在风中旋转舞动而下,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肩上,心上。

林墨兴奋地在原地蹦跶:“下雪了!这也太圣诞节了吧!”他拉着刘彰一起跳,刘彰虽然露出了抗拒的表情,最终还是忍着羞耻陪他一起在小雪花的簇拥下跳了起来。

刘宇伸手去接,一小朵雪花飘扬着落在他的掌心。他看着周柯宇,眼睛亮闪闪的:

“柯宇,真的下雪了!”

周柯宇注意到刘宇发梢上挂着的雪花,注意到他眼下的小痣,注意到他笑起来时嘴角出现的两条小括弧,注意到他的格子围巾和鼓鼓囊囊的短款羽绒服。所有的碎片共同组成了刘宇这个概念,组成这个鲜活而耀眼的人——这个人正在对他笑。

周柯宇一时间竟有点心慌,刘宇好像在向外发射大量的光和热,他看着这样的刘宇,就像是在直视太阳。他下意识移开视线,眨眨眼又转回来,同样露出一个笑容。

“嗯,下雪了。”

 

 

飘雪的街道像是上天送来的圣诞礼物,林墨在街边的某个小摊进行了冲动消费,买了个亮晶晶的水晶球,里面的装饰正是此刻摄政街的模样,两排迷你的彩色小房子排布在道路两侧,路上挤着米粒般大的行人,底座上有个按钮,按下之后天使灯就会闪烁。当然也少不了这一场雪,林墨把水晶球上下颠倒,再转回来时,水晶球里也飘起了雪花。

林墨爱不释手地捧着水晶球:“虽然制作有点粗糙,但是真的很有意义耶!好像把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个晚上装进水晶球里了。”

刘宇弯腰凑近去看,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喜地叫了起来:“路的两边刚好各有九间小房子!”

林墨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下小九也在这里啦!”

周柯宇顺势举起手机,他个子最高,从上往下的角度刚好可以避开拥挤的人群,把四个人都框进镜头里:“我们五个一起拍张照吧!”

在电子合成的“咔嚓”快门声里,四个人的笑脸,发光的水晶球,身后的天使灯,飘雪的圣诞夜,这些就此留下,成为一份永远的定格。刘彰一向对自己在合照中的形象不甚在意,扫了一眼后给周柯宇竖了个大拇指,说他们四个都睁眼了,实在太好了。刘宇有形象包袱,对着合照唉声叹气,说自己这个冬天是真的长胖了。林墨在照片里呲着牙笑得灿烂无比,他叫嚷着自己看起来好傻,并且指责周柯宇把自己拍成了身高只有一米二的小萝卜丁。

周柯宇无奈:“俯拍就是这样的!我有什么办法。”

虽然嘴上抱怨,林墨还是再三嘱咐周柯宇,等到有信号之后一定要立刻把照片发到群里。刘彰问他:“你不是嫌自己看起来傻吗?怎么不重拍一张?”

林墨说:“就要那一瞬间的感觉才好,傻就傻吧,和你们一块儿,傻我也认了。”

这时候他们正好走到一个路口,有几个穿着圣诞服饰的男女举着酒杯,脸颊因为酒精和亢奋涨得通红,他们唱着一些不成篇章的曲调,冲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大喊:“Merry Christmas!”

所有人也都对他们回报以欢呼和祝福,即便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也丝毫不吝啬交换善意——今夜的伦敦容得下每一句“圣诞快乐”。四人跟着大家一起喊完“Merry Christmas”后,林墨也想喊点什么,思考了半天最后大喊了一声“生日快乐”,外国人听不懂中文,但看着林墨如此高兴,也挥着双手冲他欢呼,又是一阵无理由却足够让人激动的狂欢。人群中似乎有华人向朋友翻译了林墨的话,因为周柯宇看见有个金发女孩兴奋地指着林墨喊:“Today is his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莫名其妙成了寿星的林墨就这么稀里糊涂接受了一群陌生人的祝福,国际性都市那富有包容性的善意此刻展现在他们面前,不同颜色的脸,不同的英语口音,一样的热烈的笑容。等到人群冷静下来,他们重新向前走,周柯宇调侃林墨:“哎哟,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你提前过生日的事情啊?”

林墨抖了抖围巾,把自己裹好:“这个呢,没提前通知确实是我工作不到位哈。不过你们都是我朋友,我也不计较太多,就按照原来的日子给我过就好啦,礼物不许少!”

刘彰笑着用肩膀撞他:“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林墨和刘彰两个人边贫嘴边往前走,他俩的步速随着语速节节攀升,几个人头从周柯宇面前闪过,一转眼,他就看不见那俩人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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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怎么走这么快?”刘宇踮起脚把手掌立在眉毛上,努力向前眺望着。“柯宇你看得到他们吗?”

“人太多了……啊,我看见林墨的帽子了。在前面大概二十米的地方,靠墙站着。”周柯宇也在努力寻找着,很快就锁定了那顶造型奇特的毛线帽,“咦?但是我没看见AK?”

刘宇皱起眉头:“没看见AK?那我们先去找林墨吧,AK对这地方挺熟的,还是林墨更容易丢。”

周柯宇仗着身高优势锚定了林墨的位置,为了避免和刘宇再走散,他握住了刘宇的手腕,领着他穿越人群去找林墨。刘宇顺从地跟着他,被他抓着的那只手也反过来牵住了周柯宇的衣袖。

“林墨旁边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周柯宇辨认着林墨身边的情况,“看起来是个外国人。”

刘宇的脑瓜子转得飞快:“不会是搭讪吧?”

周柯宇犹豫:“但是……是个外国男人。”

刘宇沉默了两秒说:“柯宇,这里是英国。我觉得不管是对于林墨、我、你还是AK,这里可能都是世界上最容易被男人搭讪的地方。”

周柯宇也沉默了,他急忙拉着刘宇前去救援林墨。等他俩拨开重重人墙赶到,林墨正在手脚并用地和国际友人交谈,见他俩来了,眼睛一亮:“周柯!小宇!你俩找到我了!”

那位国际友人随之回头,墨镜从鼻梁上微微滑下,看着他俩的眼神同样放着光。周柯宇没来由地一阵恶寒,不动声色地把刘宇往身后挡了挡。谁知道那人径直朝着周柯宇走来,热情地想跟他握手:“Nice to meet you, sir! You’re really attractive—can I treat you a Christmas drink?”

周柯宇僵住了,不知道该不该伸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位过分热情——甚至到了别有深意的地步——的外国友人。这时候刘宇从他身后绕出来,从容地迎上去和那人握了手。

刘宇和他交流了一会儿,两人友好地道了别,那人走之前还恋恋不舍地冲着周柯宇抛了个wink,周柯宇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尖叫。

刘宇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回过神来。周柯宇回头,发现刘宇正在憋笑。林墨好奇地缠着刘宇:“你俩刚才说啥了?”

刘宇反问他:“你先说说你跟他说啥了,还有,你怎么跟AK走散了?”

林墨指了指一旁的唱片店:“没走散,他看见这家店就走不动路了,一定要进去逛逛。我也想进去来着,但是里面人太多,我就说算了,我在外面等他,顺便等你俩赶上来。”

走了半天他有点热,干脆把毛线帽摘了下来,灯光中,林墨的头顶微微冒着热气。他继续说:“然后那个黑皮帅哥就突然出现了,他找我问路。我说我是游客,visitor,我也不认路。结果他也没走,站那儿跟我聊起来了,他说他是西班牙人,是个音乐剧爱好者,想去剧院买明天的音乐剧门票。我说这不巧了吗,我也是音乐剧爱好者啊,我俩就在交流感想。哎哟我发现考了英语四级还是不能无障碍交流啊,好多词我都不知道怎么说,重庆话都差点蹦出来了,最后还得是body language,我也不知道他懂没懂,反正我没怎么懂。然后,你们就来啦。”林墨摊开手,催着刘宇讲下去。

刘宇咳了两声,对着周柯宇露出诡异一笑:“柯宇~恭喜你啊,魅力太大了!”

周柯宇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双手抱头尝试逃避这一切:“Nooooooo——我知道了你不要说了!”

林墨摇晃着刘宇:“你说啊!我不知道!”

刘宇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那个人说,周柯宇好帅啊,他对周柯宇一见钟情,想请他喝一杯,还想要周柯宇的联系方式。”

林墨原地蹦起三尺高发出猿猴一般的叫声,冲着周柯宇喊出一句蜿蜒曲折的“周柯宇好~帅~啊~”周柯宇靠在墙角被迫接受这一切,满脸绝望。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件事到此为止,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就好了,他可以忍受偶尔被刘宇或者林墨取笑,但是千万不要让AK小九以及他和林墨的众多共友知道,否则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周柯宇好~帅~啊~”的怪叫围绕的噩梦日子。

林墨急着知道后续:“后来呢后来呢,他怎么就走了?”

刘宇笑着说:“我跟他说,我是柯宇的表哥,然后编了个善意的谎言,说柯宇还未成年呢!他就很遗憾地走啦。”

周柯宇有气无力地说:“刘宇,刘宇我谢谢你。”

林墨和刘宇笑作一团时,刘彰拎着个纸袋从唱片店里出来,一脸懵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你们在笑啥?周柯宇怎么蹲在地上?”

刘宇刚要开口,周柯宇眼疾手快地飞扑过去,一手一个夹住二人的脑袋,假笑着对刘彰说:“啥事没有,我刚刚走着走着撞墙了,他俩在嘲笑我。”刘宇想说点什么,周柯宇直接捂住了他的嘴,用他所能表现出来的最真诚的眼神看向刘彰:“AK你要为我做主啊,他俩一点都不心疼我,林墨还说要把我放到他的抽象视频素材里去。”

刘彰挠挠头:“好吧,虽然你走着走着撞墙很蠢,但他俩听起来确实有点过分。我跟你们说我买到了一张绝版黑胶……”

被泼脏水的林墨不干了,周柯宇又想赶紧去捂他的嘴,结果林墨已经一口气喊出来了:“AK你别听周柯宇的他都是在瞎说实际上是刚刚有个西班牙大帅哥对周柯宇一见钟情然后他说周柯宇好~帅~啊~”

林墨这一长串说下来差点没把自己憋死,周柯宇见抵赖无用,松开两人又蹲到墙角自闭去了。他看着刘彰露出迷茫的神情:“林墨你在唱rap吗?什么好帅啊?”

周柯宇意识到刘彰没听清,他正想挣扎一下,但此时解除了控制的刘宇已经走到了刘彰面前,他的“桃色新闻”彻底守不住了。

算了,反正只是名声坏了,男人的品德还是守住了。周柯宇自暴自弃地想。

回程的路上,周柯宇被三个不同的声音吵了一路,内容惊人的统一:“周柯宇好~帅~啊~”他痛苦地捂着耳朵,祈祷这场霸凌快点结束。

到了地铁站,他们仨总算消停了。几人闹了一路,这时候都有点累了。刘彰靠在墙上休息,视线落在林墨身上。他突然叫起来:“哎,林墨你帽子呢?”

林墨这才发现自己帽子不见了,急忙开始翻起挎包:“坏了,刚才在唱片店门口我摘下来随手塞包里了,不会掉出来了吧?”

好在这时他们还没刷卡进闸机,为了帮林墨找回心爱的帽子,他们又跑回了刚才的地方。刘彰负责带路,刘宇和林墨检查地面,周柯宇负责看路边有没有能挂住帽子的地方。几人把这段路来来回回走了两遍,最终一无所获。

“找不到啊,我怀疑是被人偷了。”周柯宇看得眼睛都重影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你看看还有没有丢别的。”

“就丢了帽子,卡和证件都还在,水晶球也在。”林墨确认了自己的财产状况。

刘彰拍了拍胸口:“还是这种隐藏口袋好用啊。”

刘宇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个人物品,又提醒周柯宇也看看。结果这一看还真发现东西丢了,周柯宇外衣口袋里的一张礼品卡不见了。

“好在不是信用卡丢了,只是超市卡,大概还剩下五六镑的样子。”周柯宇有点沮丧又有点庆幸。

林墨整个人都有点蔫:“我讨厌英国——我真的很喜欢那顶帽子,我特意把它带过来的!”

刘宇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也许帽子和英国有特殊的缘分呢?说不定它就是要留在这里的。你也从伦敦带走了很多东西呢,比如说水晶球和刚刚的合照,比如说各种纪念品,还有遇见的各种人各种事。别太难过啦,会有新的漂亮帽子出现的!”

林墨这才稍稍打起精神:“好吧,也许那是一顶魔法帽,它要回到霍格沃茨去了。”他转头对周柯宇说:“周柯宇,你手机里那张照片是我和我的帽子的最后合照了,你回去之后赶快发给我!”

周柯宇听话:“好的没问题!”

他们重新登上地铁,在摇晃的车厢中驶向来时的方向。林墨抓着扶手,脑袋搁在臂弯里,突然感慨了一句:“其实我还有挺多地方想去的。”

“我想去西区看很多场音乐剧,最好能抢到前排的票近距离感受。还想尝试一下那个仰望星空派,看看到底有多难吃。据说伦敦有很多古着店,不知道和上海的比起来怎么样,这次也没抽出时间去。哎——”

他仰头长叹一声,又很快站直,眼睛里神采奕奕:“但是我这次真的玩得很开心!尤其是今天晚上,真的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开心。”林墨一连说了好几个“特别”,又补充说:“小九没在有点可惜,不然还能再加一个特别。”

刘宇笑得眉眼弯弯:“那就留点期待,下次再来!”

刘彰从大纸袋里抽出一个小纸袋拍到林墨怀里,耍帅地挑了挑眉:“你AK爷爷给你买了音乐剧碟片,蓝光纪念版歌剧魅影,在你去看现场之前,你就先看看这个过把瘾吧。”

周柯宇也笑说:“反正我接下来两年半都在,你随时来找我。到时候我就熟悉这地方了,绝对不让你再遇到小偷强盗。”

林墨翘起嘴角,潇洒地甩了甩头发:“那我就全部记下啦!”

车厢里人不少,林墨也不好做什么幅度较大的动作,他伸手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我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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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周柯宇原本的计划,他应该会在八点起床,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把行李收拾好,午饭正好把橱柜里剩下的一包泡面煮了,下午可以打打游戏,五点半出门买个贝果三明治,六点钟出发前往机场,晚上十点,飞机从伦敦起飞,历经十二小时飞行,目的地是他的家乡北京。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闹铃响起的时候,他本着“再睡五分钟”的想法按掉了闹钟,再次睁眼时已经十二点半了。周柯宇在崩溃的同时又十分庆幸,还好自己的航班是晚上,还有比较充足的时间给他收拾行装。三十寸的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占据了宿舍的大部分空间,他光着脚在所剩无几的地面上跳来跳去,边刷牙边把衣服丢进箱子里。

收行李这件事比周柯宇想象中更麻烦,他自己的东西没有多少,不过是几件衣服和一些用习惯了的日用品。占据了大半个行李箱的是给家人朋友带的伴手礼,饼干、茶叶、巧克力、玩偶、纪念品……周柯宇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有购物欲的人,买伴手礼这件事也只是走在路上看到了相关店铺,顺手买一点存着。谁能想到积攒下来有这么多?周柯宇摆弄着那几个体积巨大的茶叶盒子,苦中作乐地想,自己好像在玩俄罗斯方块。

两点多的时候他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了,当下决定抛下行李先去搞点东西吃。他叼着面包片对着泡面锅发呆,突然听见有人敲了敲厨房门。

周柯宇循声望去,隔着门上的玻璃,刘宇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他赶紧把面包放下开了门,嘴里的小半块吐司还没咽下去,刘宇抢先开口:“你是今晚十点的飞机对不对?”

周柯宇不明就里地点点头:“怎么了吗?”

刘宇说:“我来监督你的行李收拾进度,看看需不需要我帮忙。以及——”他拉长声音,带着小狐狸一样的笑意,周柯宇甚至看到刘宇身后不存在的尾巴在左右摇晃:“给你一个半小时,四点钟我们出发,去机场吃晚饭。”

“等等等等!”周柯宇怀疑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情节,他怎么完全跟不上刘宇的节奏,“什么意思?你也要去机场?你不是明天的飞机吗?”

刘宇歪歪脑袋:“咦?我没有说过吗,我改签到今天了,今晚十点二十,正好我俩可以一起去机场,这样就有人帮我拿行李了。”

周柯宇喊冤:“绝对没说过!你怎么直接就拿我当苦力了,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啊。”话虽如此,周柯宇心底还是升起了一点雀跃。

刘宇正要说点什么,眼神往周柯宇身后飘了飘,大惊失色,拍着他的手臂大喊:“你的锅!快关火!”

周柯宇猛回头,他往泡面里加了点牛奶,这会儿牛奶已经沸腾了,锅里升起大量的白色泡沫,顺着锅边淌出来,滴落在电磁炉上发出“刺啦”声和烧焦的气味。两人颇有默契地冲向炉子,周柯宇抄起把手拎走了整个锅,刘宇精准地按下电磁炉开关,一声长音后,电磁炉的火光和指示灯一齐熄灭了。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

刘宇踮脚去看锅里泡面的状态:“中午就吃这个?没被烫到吧?”

周柯宇把锅放在桌上,由于发现得较为及时,锅里还剩下大约一半的牛奶。泡面软塌塌地团在一起,好消息是没有糊锅,坏消息是看起来让人毫无食欲。刚才挪锅时几点牛奶溅到了他手背上,接触面积不大,除了刚溅到时些许的刺痛之外没有更多的不适。

刘宇还是按着周柯宇的爪子,认认真真在冷水下冲洗了好几分钟。水流包裹住两人交叠的手指,周柯宇看着刘宇的后颈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他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确定没被烫伤后刘宇才松开周柯宇的手,转头对着那锅泡面皱眉:“周柯宇,你真要吃这个?”

周柯宇其实觉得那锅泡面并没到不能吃的地步,实在不行可以补点牛奶再煮一下。但刘宇这个语气显然是想要关照他一下,在这种小事上,周柯宇不介意满足一下刘宇的被需要感:“那不是你刚刚突然敲门,我忙着跟你说话没顾上嘛。这是我最后一包泡面了,刘大厨可怜可怜,帮帮忙吧,我起床之后收拾东西收到现在,除了几片面包啥也没吃。”

刘宇对这话很是受用,他跑回自己厨房搜寻食材,拿着挂面和两颗青菜回来了,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药膏放在桌上。

“煮饭的话时间太久,给你下个面条吧。还好我冰箱里剩了点青菜,不然你就只能吃清汤面了。”刘宇动作熟练地开始烧水,周柯宇自觉地开始洗菜摘菜。“我拿了一支烫伤膏下来,你还是涂一点吧。”

周柯宇乖乖照做,又献宝似的从冰箱里翻出两颗鸡蛋:“我还有两颗鸡蛋,能加进去吗?”

热腾腾的青菜鸡蛋面很快摆在了桌上,青菜翠绿,面条在汤汁里透出玉色,盖在顶上的两个荷包蛋边缘微焦,半凝固状的蛋黄看起来很是诱人。周柯宇在脑海里默默将它和已经在垃圾桶里的泡面作了个对比,无比满意自己先前没有嘴硬。

他埋头吃面的时候,刘宇就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着他。

他们认识的这几个月里,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周柯宇眼前。刘宇似乎很喜欢看他吃饭。周柯宇想着,也许是精神比较恍惚,他甚至问了出来:“你是不是很喜欢看我吃饭?”

话一出口周柯宇就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自恋,他正恨不得往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就听见轻轻的一声“是啊”。刘宇带着点揶揄的笑意说:“我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在B站上看宠物配餐视频,最喜欢的是一只萨摩耶,看它吃饭特别解压。”

周柯宇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刘宇这是在打趣他像萨摩耶。周柯宇二哥家养了一只柯基,邻居家养了只金毛,虽然他自己家没有养宠物,但也算是爱狗人士,想到有着天使笑容的白色狗狗,他倒没有产生什么不满,顶多是有点不好意思。他埋头扒拉了两口面不说话,末了又偏过头,在刘宇看不见的角度释放了自己那快要压不住的嘴角。

刘宇还在逗他:“生气了吗?小狗多可爱呀,萨摩耶还会笑呢。我这是在夸你。”

周柯宇问他:“你更喜欢狗还是更喜欢猫?”

刘宇丝毫没有犹豫:“那当然是喜欢小狗!小猫也喜欢,但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小狗。”没等周柯宇追问理由,刘宇自己就往下说了:“在可爱程度上,小猫和小狗不相上下。但是小狗更热情,小猫比较傲娇。你想想,如果有一只小狗嗒嗒嗒嗒地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在你面前兴奋地摇尾巴,你怎么能忍住不摸它呢!”

周柯宇本人持中立偏猫党态度,这会儿忍不住要为猫发声:“你不觉得逗小猫玩是一件特有意思的事情吗?猫不管做什么都很可爱,你去逗它,它明明对你很感兴趣,但是一点也不表现出来,只是在很远的地方默默观察你,你以为它不喜欢你,结果它又突然过来蹭你一下。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周柯宇一直想养一只猫,但大嫂对猫毛过敏,他只能在互联网上云吸猫。这段时间他被网上的一只波斯猫迷得神魂颠倒的,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捧心大叫好可爱。

刘宇对猫很可爱这一点再次表示赞成,但依然坚定对狗狗的偏爱:“好吧,猫确实很迷人。但是,全世界的小狗都喜欢我,”刘宇说这话的时候神神秘秘的,好像在讲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谁能拒绝特别特别喜欢你的小狗呢?”

周柯宇表面上点头应和,实际上心里已经炸了。他脑海里形成了这样两条逻辑链:“刘宇说我像小狗”+“刘宇喜欢小狗”→“刘宇是不是喜欢我”;“刘宇说我像小狗”+“刘宇说全世界的小狗都喜欢他”→“刘宇是不是发现了我喜欢他”。

他机械地吃着面,不间断地进行着头脑风暴,差点把面条吃到鼻子里。出了洋相的周柯宇狼狈地找着纸巾,给他递纸巾的刘宇看上去坦坦荡荡,丝毫没有语出惊人的自觉。

我们之前的聊天尺度就是这样的吗?周柯宇拼命在脑子里思索着,发现好像的确如此。是他此刻心里有鬼,所以草木皆兵了。

周柯宇把纸巾往脸上一糊,告诫自己要冷静:周柯宇,你是人不是狗。

 

 

一碗面总共也吃不了几口,两人聊天打岔耗了点时间,但从周柯宇端起碗到放下碗,一共也就用了十多分钟。解决了生存需要后,宿舍里那一大堆亟需解决的伴手礼又回到了周柯宇的紧急任务栏中。刘宇本想让周柯宇回房收行李,自己留下来收拾厨房,这一提议被周柯宇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我来洗碗,我最爱洗碗了。”周柯宇一脸坚定地说。

“那你行李不是还没收拾完吗?”刘宇问,“难道要我帮你收?”

周柯宇双掌合十举过头顶,朝着刘宇九十度弯腰:“拜托了!我带你看一眼,我自己真的搞不定啊!”

打开门的时候还费了一番功夫,行李箱把房门活动的空间限制成了一个锐角,两人没法同时通过,只能一个接一个进去。刘宇在看到那一大堆伴手礼的时候就开始大笑,边笑边替周柯宇描述他买这些东西的心路历程:“你是不是每次路过这些店就想着买一点,每次路过都想到可以买给不同的人,感觉每次也没有买很多,最后要带走的时候才发现有一大堆。”

周柯宇沉痛地点点头:“你太懂了。”

刘宇撸起袖子:“这个我擅长,保证你的行李箱里不留一丝缝隙,空间利用率最大化。”

事实证明刘宇还真没说大话,等周柯宇收拾干净厨房回到房间时,散落在桌上、地上的盒子和敞开的行李箱都奇迹般地消失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宿舍空间这么大,灰色的地毯上只站着刘宇跟一个银灰色的大行李箱。

刘宇拍拍箱子,面露难色:“唯一的问题是,它好像有点太重了。这得有五十斤了吧?”

周柯宇庆幸自己买的是学生机票:“没事儿,我的单件行李额是三十二公斤,五十斤行李绰绰有余。”

刘宇点点头:“行。如果超重的话可以分一点给我,我有两个大箱子,但是没带多少东西。等回国我再寄给你就行。”

周柯宇奇道:“东西不多为什么还要带两个箱子?一个不是更方便拿吗?”

刘宇摆摆手:“我带两个箱子是为了回国进货。我需要的一些材料国内比英国便宜多了,学费已经够贵了,当然要精打细算过日子。”

周柯宇肃然起敬,不愧是把打折商品册当休闲读物的人。他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类似的需求,最后决定回来时多带点速食和零食。

刘宇显然不会知道周柯宇受到的触动,他看看时间,反手拉开房门:“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去洗个澡,四点钟我们带着行李在大厅里见。”

周柯宇比了个“OK”:“我一定不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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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誓旦旦说自己不迟到的周柯宇还是迟到了。刘宇走了之后他也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比较宽松的衣服,刷了一会儿手机,四点差五分的时候慢悠悠出了门。

不就一层楼几步路吗,周柯宇想,五分钟来得及。

直到推着箱子站在楼梯口,周柯宇才惊觉不对:他忘记公寓没有电梯了,他得带着箱子爬楼梯。单论重量的话,作为一个有锻炼习惯的成年男性,周柯宇想要提起五十斤的东西并不算难;但行李箱体积大、提着把手不好发力,再加上公寓楼梯比较陡,上楼就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

一层楼就爬了五分钟,爬的时候箱子还时不时往周柯宇腿上撞,他边走边嗷嗷叫,除了腿疼以外掌心也火辣辣地疼。好不容易到了一楼,时间已来到四点零一分,周柯宇把背包往上托了托,急忙带着东西朝外走。

他走进大厅时,刘宇正骑在行李箱上原地转圈,见他出现,立马双脚一蹬站起来:“来啦?我们走吧。”

周柯宇应了声好,主动帮刘宇推走了一个箱子。

他低头盘算着前往机场的路线,结果出门一看,一辆方方正正的黑色出租车停在路边,车身泛着油亮的光泽,穿着全套西装和白手套的司机帮走在前面的刘宇放置行李箱,后者一脸纯真地朝他招手,让他快点过去放行李。

周柯宇就这么云里雾里地把箱子交到了白手套的手上,那个一看就很英国的白男在提行李箱时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但还是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把箱子提进了车里。一直到坐进车里周柯宇都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刘宇似乎看出他的恍惚,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柯宇?柯宇?”

周柯宇回过神来,一把握住刘宇的袖子:“刘宇,我们是到地铁站就下车对吧?”

刘宇有点莫名其妙:“什么跟什么啊?当然直接去机场啊!”

周柯宇满脸沉痛:“这个黑色出租车真的很贵啊!我刚来的时候出去采购,碰上下大雨又没伞,我就拦了一辆这个,两英里花了我二十镑,刷卡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吗?从这里到机场少说有二十英里吧,这得要多少钱啊!”

刘宇被他控制住手腕动弹不得,努力伸出手指对着后备箱方向指了指:“你确定我俩能带着这三个大箱子挤地铁?”

周柯宇犹豫地看了看自己初具肌肉线条的胳膊:“其实……我觉得不是不行。”

刘宇被他逗乐了,大笑起来,周柯宇看他仰头的样子,下颌线非常流畅漂亮,大约是造物者本人也特别满意的一笔。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抓着刘宇的手,赶紧松开往后缩。伦敦街头无处不在的Black Cab也算是一种独特的城市印记,有着宽敞的车内空间、专业的交通服务和挑战交通规则的野心。周柯宇在过马路时总会额外留心这样的黑色出租车,司机似乎和红灯以及正在通过路口的行人结下了几辈子的仇恨,信号灯转绿的瞬间就踩着油门弹射起步,有一次周柯宇走慢了,车身几乎是擦着他的衣服呼啸而过,把他吓得不轻。Black Cab的卖点并不是豪华附加设施,车内陈设只能说还算干净整洁,不过空间是真的大,周柯宇一缩就靠在了车门上,他和刘宇之间的距离能再塞下两个大箱子。

笑够了之后刘宇平静下来,揩去眼角的小小泪花:“地铁太容易延误了,加上行李多了不方便。你就当是蹭我车吧!”

“刘老板这么大气?”周柯宇倒不至于付不起这个车费,但过惯了勤俭持家的日子,一下子斥巨资坐车还是有点肉疼,“我还是和你分担一下车费吧,你天天研究促销杂志,还要跨国走私你那设计材料,怎么一下子变这么大方。”

刘宇笑他:“哎哟你这个大傻子!”他竖起一根手指,开始向周柯宇传授秘诀:“我告诉你周柯宇,钱这个东西吧,该省省该花花。我平时精打细算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花该花的钱。”

“就当是你的劳务费,下车的时候我的东西都交给你了。”刘宇循循善诱,“你看,本来你是打算坐地铁去的,现在我要求你陪我一起坐车去,我确实应该给你一点好处,哎,对吧?”

周柯宇没被刘宇的逻辑绕进去,抗议道:“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高估我的劳动力价格?难道不是我赚到好处了吗,你这都什么歪理。”

两人谁也不让步,就这么鼓着脸对视了几秒,最后还是刘宇先破功:“哈哈哈哈哈哈——周柯宇,你觉不觉得我们好像饭桌上抢着买单的大人?”

被他这么一说,周柯宇也忍不住笑了,但他还要强行板着脸作出严肃的样子:“那等会儿我请你吃饭。一顿好像不够,明年回来再请一顿。”

刘宇没反对这个提议:“也可以。明年回来能让我尝尝我们柯宇的手艺吗?”

周柯宇一口应下:“没问题。我告诉你,等我回去进修一个寒假,回来我就是伦敦厨王。”

他这话说完,两人之间突然一阵沉默。周柯宇对这种沉默并不陌生,很多个他和刘宇共同度过的晚饭时间,他们的对话就是这样间断的、不连续的,随时开始又随时结束。没人说话的时候,他们各自专注于眼前的食材,等待某件厨具的提示音打破寂静。西方人的晚饭通常在九点甚至更晚,这意味着他们俩在傍晚可以独享一整个厨房,油锅的声响和电饭煲里飘出的饭香都有让人安心的魔力,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分享着生活中一些琐碎的瞬间,这种感觉无限接近幸福。

不过,此时的场景并非他熟悉的厨房,没有食材能够帮他分散注意力和焦虑,他们处在封闭的车内空间里,周柯宇甚至错觉自己听见了刘宇的心跳声,与自己的脉搏交织在一起。他对这样的氛围感到压力山大:谁能来教教我,和暗恋对象坐同一辆车应该做什么啊!

在周柯宇因为过度紧张晕过去前,刘宇给他递了一只蓝牙耳机:“要听吗?”

周柯宇默默往刘宇那侧挪动了一下,倾身接过那只白色耳机的时候,他再次闻到了那个香味:这个味道第一次出现是在圣诞节那天的地铁上,此后它就像是和刘宇绑定在了一起,他总能精准地在刘宇出现时抓住它。

“你用的沐浴露……是什么牌子的?”周柯宇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他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是首节奏舒缓的英文歌。

刘宇不明就里地揪起自己的领子闻了一下:“就和之前一样的牌子啊?我记得好像没什么味道。”

其实周柯宇只是在脑子里列举可能的香味来源,一不小心说出口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闻到了一个很好闻的味道,有点像干燥的植物,还挺好闻的。”

刘宇把脸歪到肩膀上努力吸鼻子,从周柯宇的视角看过去,他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显得有点笨拙,一举一动都像某种小型啮齿动物,可爱得要命。他想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不会是我的润肤露吧?”刘宇闻了闻自己的手背,伸向周柯宇:“是这个味道吗?”

周柯宇不用凑近就能判断出来,但他还是以一种堪称虔诚的姿势低下头去,不出所料地被那个温暖干净的味道包围:“嗯,就是这个。”

刘宇笑道:“我用了一个多月了,你怎么才闻出来。”他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周柯宇看:“我在TK Maxx淘来的,之前的润肤露用完了,冬天太干燥腿上老掉皮,我就买了新的。这个牌子的调香每一个都很好闻,去的那天正好碰上补货,我在货架前闻了一下午,精心挑选出了这个味道。”

周柯宇奇道:“我买这些东西从来不管它们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他说的是实话,正如大部分男生一样,周柯宇在买东西的时候只在意它的功能性,基本不会额外留心这些装饰性特质。话虽如此,他还是默默记下了图片中的湖蓝色包装,连带着那个牌子长长的英文名和包装上画着的白色贝壳。

刘宇看起来很无语:“你这个人也太没有生活了。气味很能提升生活幸福感的,我压力大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跑到店里闻香薰蜡烛,花香,果香,食物香,特别解压,改天你也可以试试。”

周柯宇在心里的小本子上记下一笔:刘宇压力大的时候喜欢做饭,喜欢吃东西,还喜欢闻香薰蜡烛。

耳机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播放器随机到了老鹰乐队的经典摇滚《加州旅馆》,复古的吉他旋律响起,周柯宇看着车窗外升起的夜色,远方的山脉起伏变成颇具象征意味的剪影,他突然想到自己梦中的加州。一个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夕阳的地方。

“刘宇。”周柯宇转过头来,轻声叫他。刘宇趴在另一边的车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了冷帽,后脑勺一小撮头发弯折着翘起,周柯宇惊觉自己的视力,居然能在这么昏暗的地方看清他的那一小撮头发。

他起过一秒钟的疑心,想着刘宇会不会睡着了。那个圆圆的脑袋很快转过来,脑袋的主人用一个简单的鼻音表示疑惑。

周柯宇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那么,他现在说的话算是梦话吗?

他说:“刘宇,你知道吗,我是在加州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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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签证限制,每年暑假,大哥都会带着周柯宇回洛杉矶小住。更小的时候他在那里长大,见过西海岸更加完整的四季。分界线是四岁那年一场罕见的暴雨,之后他和二哥跟着大哥回到北京长居,那些记忆也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淡去,春秋冬似乎成为了与“加利福尼亚”相互排斥的修饰语,只有加州的夏天,像一轮明亮火辣的太阳,悬挂在他的记忆里,投下黑色的影子。

刘宇转向他,摆出听故事的姿势:“我记得你说过你是美籍华裔,但是一直在北京生活。”

周柯宇说:“对。其实我小时候在洛杉矶待过一段时间,四岁的时候大哥把我俩带回了北京,我和比我大两岁的二哥。之后我们就一直在北京读书,每年暑假的时候会去加州住半个多月。加州有妈妈留给我们的房子。”他不习惯说出“妈妈”这个词汇,明明是大部分人类学会发出的第一个词,可对于十几年来都缺少了母亲陪伴的周柯宇而言,这是一个很陌生的称呼。

刘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语气变化,踌躇了一下,还是顺着他的话问:“柯宇的父母还在美国吗?”

从小到大,每当被问到和父母相关的问题时,周柯宇都会不自觉提起一口气。他们几个聊天时偶尔会提到各自的家庭,刘彰会抱怨自己妈妈时不时就要晒几张他的童年黑照到朋友圈里,他爸还要第一个点赞评论,美其名曰想儿子了;小九的手机壁纸是自己和姐姐的合照,两张相似的笑脸紧紧贴在一起,泰兰德的阳光自画面之外洒下来;刘宇有时会在厨房和妈妈打电话,亲昵地称妈妈为“宝霞”,第一次撞见时刘宇朝他做了个“是我妈妈”的口型,周柯宇自以为心领神会,蹑手蹑脚地冲着厨房的另一边走去,结果刘宇一把抓住他大声说“宝霞啊,现在厨房里进来了一个腿长一米八的大帅哥,是我新交的朋友周柯宇”,他猝不及防被点名,只得腼腆地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声阿姨好。

这些时候周柯宇的应对方式颇具技巧,他从不刻意回避,只是顺着谈话氛围说“我家里人……”,用一个模糊的代词隐瞒掉他那不太寻常的家庭情况。聊起兄弟姐妹时他会讲得更详细一点,但也时刻掌控着尺度,尽最大可能避免关联到和父母相关的事情。既是不想,更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幸运的是,在文化习惯迥异的环境里,人与人的交往更加具有分寸感,来伦敦的这几个月,周柯宇还真的没被问到过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其实,在他长大的过程中,哥嫂给了他不输给其他孩子的爱。周柯宇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家庭幸福的小孩,只是他的家庭组成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但他还是很难主动向别人讲起自己那有些复杂的成长经历,也许是一种自保机制。

此刻,出租车平缓地向前行驶,车内开着暖气,车窗外贴着薄薄的水雾,路灯一盏盏地在水雾后划过,边边角角都被打磨得毛茸茸的,和车内的氛围一样,柔软而让人安心。这种氛围一部分要归功于Black Cab良好的车身隔音,创造了这样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另一部分则要归功于周柯宇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安安静静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的人。刘宇。

加州旅馆是一个绝妙的引子,勾起了他在逐渐明了自己心意之后盘桓的心事。

我希望你知道我是这样长大的。

 

 

周柯宇没有让刘宇等太久,他在脑子里稍微组织了一下逻辑,开口道:“嗯,他们都在美国。我家情况有点复杂。听家里人说,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正在和我爸打离婚官司,预产期快到时她急急忙忙从北京飞去洛杉矶,落地不久后我就出生了。四岁之前,我都和她一起在洛杉矶生活,但那时候太小,我记不清了。大哥说那几年她的状态不太好,身体和心理都是,可能我也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这些话,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总是坐在落地窗前,用轻柔的语气说着他那时听不懂、以后也再没听过的话。随后保姆就会来把他抱走喂饭,临走前关掉房间的灯,那个影子就这么融化在黑暗里。

刘宇的半个肩膀贴着椅背,头靠在垫枕上,没有插话,只是看着他。随着车辆的前行,路灯的光亮时不时穿过车窗,落在刘宇脸上,他的脸就这么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唯有眼睛一直亮亮的。

“我爸……应该去看过我们几次,因为我记得他们俩吵架动静很大,家里的保姆阿姨会带我躲在房间里,给我放钢琴曲。但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也不记得我妈长什么样。”周柯宇觉得很稀奇,虽然刚开始他会对这两个亲属代词感到不自在,但也许是人类的天性使然,说着说着也慢慢顺嘴了,“小时候我还以为大哥就是我爸爸呢,他比我大十七岁,我俩年龄差挺大的。”

“大哥带我回国之前,洛杉矶下了一场大暴雨。还挺少见的,因为加州不经常下雨。我哥说我生了一场大病,加上我妈也到了一个临界点,所以等我好了之后他就带我回北京了。那时候我哥还在读大学,我和我二哥就在姥姥和大姨家住,她们对我都特别好。我快要上小学的时候,我哥自己创业,又遇见了我嫂子英年早婚,就把我俩接过去了。我就一直跟着大哥大嫂,他们真的特别像我爸妈。听说我妈妈去了弗罗里达疗养,这些年好转了不少,时不时还到处去旅游,也挺好的。”周柯宇停下不自觉抠坐垫的手,对上刘宇的目光,冲他笑了一下,又开始紧张了,“好吧,其实我想说,我只记得加州夏天的样子,我哥开车带我去郊外兜风,遇到冰淇淋车就给我买一个双球甜筒,我喜欢抹茶味的但是不常见,买的最多的是原味和巧克力味。冰淇淋车卖的冰淇淋比哈根达斯好吃。加州很干燥很热,有风吹过来的时候就很凉快。路又宽又空旷,夕阳特别美,路人会很友好地和我们打招呼,是一个特别摇滚的地方。”

蓝牙耳机里早就放到了下一首歌,是周柯宇没听过的纯音乐,舒缓的弦乐像河水一样流淌,抚平了他心上泛起的小小皱纹。刘宇开口前,周柯宇就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知道,他明白自己想说的话了。

“柯宇,你一定是在一个很幸福的家里长大的。”不是疑问,是陈述句。

周柯宇轻松地笑起来:“对啊,我早就想跟你们炫耀了,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家人。”

刘宇也笑:“那你还挺能忍的嘛,现在才说。”他停顿了一下,放软了语气:“不过……你说的对,真的特别好。夏天的加州听起来也很好,那首歌里不是也有差不多的歌词吗?‘such a lovely place’~”他哼着加州旅馆的调子,眼神落在空气中未知的一点。

周柯宇跟着他哼的调子用指节敲着拍子,居然和耳机里正放着的音乐踩上了点。他以为这样不令人反感的沉默会持续好一会儿,结果突然听见刘宇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周柯宇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震惊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回答:“没……没说过。”他其实没想过要用自己的故事去交换刘宇的过去,尽管那是他这些天来愈发渴望的东西。周柯宇知道,刘宇不喜欢在人前怀念自己的过去,也不喜欢给未来开空头支票,只是一门心思扑在他能改变、能掌握的现在。他悄悄用过许多美好的词汇形容刘宇,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的体贴,像柳条一样的生命力和韧劲,像猫科动物一样,有点高冷,迷人又强大。但他最鲜明的特质还是成熟,不仅仅是比周柯宇年长的那两岁,还有一些隐藏在过往经历背后的沉淀。周柯宇想要探究,却踟蹰着不敢敲门,只能拼命抓住相处时的一些剪影,拼贴到记忆宫殿里独属于刘宇的那一间去。

他从刘宇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里,贪婪地窥视着那个他不曾参与的曾经。

周柯宇的心里慢慢升起一种柔软的情绪,认真听着刘宇说下去。

“我们家应该算是艺术世家吧?爷爷奶奶是戏曲演员,我的父亲是舞蹈老师,妈妈是民族歌手,就是宝霞,她黄梅戏唱得特别好。我之前说我从小就喜欢跳舞,有可能是遗传。”刘宇说,“宝霞说,我百日宴的时候,我那些亲戚轮番上台表演,特别热闹,我妈抱着我就开嗓了,我爸还在旁边转红手绢给她助兴。哎哟,我那时候太小了,一点印象都没有,真可惜。”刘宇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连带着周柯宇也被他感染,生出一点遗憾来。

“等我稍微能记事之后,我记得的就是他们天天吵架。吵完架我爸就跑到他的舞室一个人待着,宝霞在家里哭,没人给我做饭,我就出门去找我大姑。我是在安徽的县城长大的,亲戚之间住得很近。大姑对我很好,她会把我提溜回家,一边炒菜一边安慰宝霞。那时候因为他俩吵架,所以家里一般没什么菜,大姑自己种了很多芹菜,她每次都给我炒芹菜吃。”说到这里,刘宇面露苦色,“但是我真的不喜欢吃芹菜,我第一次吃就觉得它有股怪味,但是我不敢说,我怕说了就没饭吃了。不过现在嘛,我不想吃我就不买,买别的我喜欢吃的菜。”

周柯宇回忆了一下,他俩的共享小灶好像还真没出现过芹菜。和哥嫂生活在一起之前,他也有寄住在亲戚家的经历,虽然那都是他血浓于水的亲人,毕竟还是改不了寄人篱下的本质。他很能理解刘宇的“不敢说”,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心疼。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总会更缺乏安全感一些,周柯宇很幸运,哥嫂补足了他缺失的那部分,甚至慷慨地给了他更多,让他能无忧无虑当个孩子。那刘宇呢?他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他永远冷静永远从容的样子,代价是什么呢?

周柯宇不自觉地向刘宇靠近了一点。

他想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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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宇在芹菜的话题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指尖相对抵在嘴唇上,轻轻晃动着。周柯宇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滑过去,恰好一束灯光打过来,他清晰地看见刘宇的手指在唇瓣上按出一个浅浅的凹陷,顿时感到一阵慌乱,匆匆把目光别到了一旁。

他没有催促刘宇,乖乖等着他结束突如其来的沉思。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雨珠在布满水雾的玻璃外侧敲出一些晶亮的洞,每一个都微缩着沿路的车灯。有着良好职业素养的司机始终一言不发地闷头开车,遇到天气变化才有了一些反应,打开雨刮器,操着一口正宗伦敦腔提醒两人,天气预报显示到达时依旧有雨,等会儿车会停在露天落客区,车上不提供雨伞。

周柯宇包里有伞,加上在伦敦淋雨淋习惯了,也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应了声知道了谢谢。这时刘宇也结束了自己的沉浸式回忆,晃了晃脑袋,对周柯宇说:“我感觉我其实也不算挑食啊?那么多人都说香菜味道奇怪,我可喜欢吃香菜了。说芹菜味道奇怪的人也很多,为什么我就是吃不惯芹菜呢?”

周柯宇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提出了一种解释:“我之前读论文的时候,有篇论文说,喜不喜欢吃香菜和某个特定基因有关,可能对于芹菜也有类似的基因。你恰好有爱吃香菜的基因和不爱吃芹菜的基因,所以也蛮正常的。”

刘宇估计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新奇地点点头:“生物学还能研究这个啊……有时间我也学一下。”

周柯宇急着想听剩下的故事,但他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况且,这是刘宇自己的故事,就算刘宇说一半不说了,那他也只能压抑住自己的探究欲,对本人的意愿表示一万个支持。脑子里的天人交战也体现在了他的动作上,周柯宇又开始抠坐垫了。

刘宇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笑道:“你怎么老在抠椅子?万一抠坏了要赔钱的。”刘宇吓唬他。

周柯宇被提醒之后立马正襟危坐,腰板挺得笔直,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刘宇大概也看出来了他在想什么,接上芹菜的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那时候我可能也是四五岁的样子,记不太清了,总之是个小孩。他们终于离婚了。”刘宇说话时垂着眼,车里光线昏暗,周柯宇在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视线从帽檐压着的细碎刘海一直往下,划过眉眼,划过鼻梁和脸颊,急急忙忙跳过开合的唇瓣,沿着流畅的下颚线回环勾连,细细打量他脸上每一分恰到好处的神色。周柯宇不知道这样是否冒犯,但他很想用美丽这个词去形容他。

这么一个美丽的人,同时也是强大的。“可能很多小孩都希望有一个完整的家,爸爸妈妈都在身边。我也想,但是我更想看到他们两个都能过得幸福。我那时候还不能完全明白离婚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印象也不太深。大姑后来告诉我,她当时对我说,结婚就是爸爸妈妈要分开了,我说,太好了,那妈妈就可以不哭了。你说我是不是还挺懂事的,虽然只有一点点大,”说到这里时刘宇还用手掌比划了一下,比出一个小不点的高度,“就已经懂得体谅他们了。哎,宝霞怎么生了我这么一个好儿子。”

刘宇的语气仿佛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童年趣事,周柯宇想学着这样轻松的口吻笑他臭屁,努力了一下发现怎么也笑不出来。幸好刘宇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之后我跟着宝霞过。那时候我们条件一般,她是歌手嘛,收入起伏不定,还经常需要在外面跑商演,特别辛苦。工作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把我送到姥姥家住,她谈恋爱约会的时候我自动跑去姥姥家,偶尔去我爸的新家蹭饭。”

“我小时候喜欢跳舞嘛,宝霞就给我报名了舞蹈班。别的小朋友都很害怕上课,因为老师特别严格,我就很喜欢上课,上课就有人看我跳舞了。我支持她寻找自己的幸福,你看我爸后来也再婚了,有了新的家庭,也挺好的。只是还会有点孤单吧,没法感受到一个以你为中心的家。”周柯宇没有错过这一秒钟刘宇的神情变化,心也随之一紧。

但他很快又切换回原来那种滴水不漏的状态:“但是啊,两头赚也是不错的,每年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就得分别给我送礼物了,过年也能多拿一份压岁钱。而且我把自己照顾得挺好的,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出国一个人生活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不一样了,我跟你说,我当时基本无缝融入留子生活,除了在习惯出门讲英语这件事上花了一点时间,做饭采购清洁这些,我一点问题都没有,适应能力非常强。”

刘宇换了个姿势,一手托着脸叹了口气:“反正这么些年也过来了,现在他们各自都过得挺好的,就是宝霞一直没找到满意的对象,可把我愁死了。不过也还好,现在家里条件好起来了,她有更多时间陪我,有感兴趣的就约个会,没有就自己唱唱歌,约朋友喝喝茶,可潇洒了。”

“偶尔,真的非常非常偶尔,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够幸运。小时候没有父母的完整陪伴,喜欢跳舞但是天赋一般,经济条件的改善来得太晚,努力了十几年却没有一个结果,还挺惨的。我都不敢努力了,怕上天不眷顾我。”刘宇耸耸肩,语调自嘲,转而又扬起笑脸道,“坏了,我这话太悲观了,怎么好像在和你比惨一样。”

“没有在比惨,”周柯宇不自觉卷了一下衣角,“刘宇……我觉得你很坚韧,也很强大。”也很不容易。周柯宇没说剩下半句,它太容易和同情这种情绪关联在一起,他不想让刘宇误会。

他轻轻吸了口气:“你这么好的人……你一点儿也不悲观,你是我见过最乐观的人之一,也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努力的人。我相信你不靠运气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不过,还是祝你以后都好运。一定会幸运的。”

周柯宇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刘宇的眼睛,对方把目光移开了一瞬,很快又转回来笑道:“怎么一下子气氛这么严肃?我来英国之后发现外国人有个礼貌用语是Good luck,在这边有很多人对我这么说,可能他们的话真的让我运气变好了。我现在过得很不错,有了新的目标,认识了新的朋友,学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反正呢,一切都很好!”

刘宇笑盈盈地说:“也谢谢你祝我好运。你快多说几次,让我变得更好运一点。”

周柯宇就真的照做了:“祝刘宇好运祝刘宇好运祝刘宇好运——”

刘宇打趣说等会儿就要买张彩票测试一下,周柯宇特别认真地否定了这个提议,说要把这些小运气都积攒起来留到大事上,又把刘宇逗笑了。

看着刘宇眉飞色舞的表情,周柯宇悄悄伸展了一下手掌。他方才情不自禁地攥着拳头,这会儿手指有点僵。

其实他刚刚很想抱他一下。或者至少像对朋友一样拍拍他的肩膀。

然而周柯宇有太多不能说道的心思,只能百转千回地在心里发酵。

“柯宇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啊。”他听见刘宇说,“脾气很好,相处起来特别舒服。很细心,大家的偏好都能记的清清楚楚。善良又温柔,偶尔有点心软。脸皮很薄,被夸了就会害羞,比如现在就脸红了。”

周柯宇下意识捂脸,刘宇“扑哧”笑出来:“逗你玩的,哎哟这个大傻子,太可爱了。”

这下周柯宇相信自己百分百脸红了,一方面为了掩饰,一方面也是有点尴尬,他没把手放下来:“……怎么跟夸小孩一样,为什么不夸我成熟稳重可靠厉害,明明我优点很多好吗?”

他从指缝里悄悄看出去,刘宇看他的表情有种慈爱感:“可不就是小孩吗?噢,我倒还有一句夸你的话,要听吗?”

周柯宇隐约猜到了是什么,放弃捂脸开始捂耳朵:“不要!No!”

刘宇显然没打算放过这个逗他的机会:“周柯宇好~帅~啊~ DANIEL IS SO HANDSOME!”

原本车里那点朦胧的气氛已经全数散尽了,刘宇窝在角落吃吃地笑,周柯宇歪倒在座椅上,甚至感觉司机悄悄从后视镜打量了他们好几眼——估计是因为刘宇最后一句说了英文,终于有点司机能听得懂的对话了。

周柯宇平复心情爬起来坐好,颇为幽怨地瞟了一眼刘宇。倒不全是因为他又提起这个自己尚未完全脱敏的梗,更是因为,周柯宇不满足于刘宇只把他当成一个小孩。我都成年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按照美国法律还没完全成年。

不管怎么说,能和刘宇交换一些彼此的过往,周柯宇还是很开心的。起码这代表他和刘宇之间的距离更近了,算是交心的朋友了吧?他想,能一直这样下去,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机场已经近在眼前,刘宇在手机上确认了航班信息,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吃晚饭。

查航班这个行为提示了周柯宇,他想起一件很在意的事情来。也许是先前打开了口子的缘故,他的胆子变大了一些,干脆问了出来:“刘宇,你为什么改签?”

刘宇正在整理衣服作下车准备,闻言顿了一下:“这边的活提前干完了,想早点回家看望宝霞。”可能觉得这个解释过于简单,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回家也可以四处逛逛找点灵感,完善一下我的毕业设计。”

周柯宇心思一动,顺着刘宇的话问:“你能给我讲讲你的作品吗?”

“只是好奇!你和AK小九都比我大,他俩好像这半年都很忙,但是你似乎就没那么忙……不是说你没事做啊!”周柯宇本来想给自己丰富一下理由,没想到越描越黑,“也可能是我比较了解他们的领域,比如AK做学术,小九是律师,但我不太清楚设计工作是怎么运行的。我发现,我不太了解你除了日常生活以外的一面,但是刘宇,我真的想知道。”

豁出去了!周柯宇想,大不了就被拒绝。

刘宇看着他眨眨眼睛,恰巧此时出租车停在了航站楼前,入口处刺眼的灯光一下子打在刘宇背后,强烈的对比度抹掉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只剩下一个深色的轮廓。

轮廓说话了:“好啊,吃饭的时候跟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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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司机所言,下车之后迎面扑过来的就是一层细雨,虽然不会把人浇透,但那点潮湿的触感还是让人浑身难受,更别提刮风时还怪冷的。周柯宇先下车拿行李,被资本主义物价毒打过后,他果断投敌,决定尽可能地压榨这里的天价劳动力,只把刘宇那两个轻的行李箱拿下来放到一旁,在后排车门给刘宇撑好伞,等待收了钱的司机去搬他自己那个沉重的大箱子。

刘宇刷完卡转头就对上拉开车门的周柯宇,笑道:“服务很周到啊,Mr. Zhou?”

周柯宇还要学着英剧里的仆人一样行礼:“我的荣幸,Mr. Liu,这边请。”同时提醒司机还有个箱子要帮忙拿。

光头老绅士实在是被这种“负重训练”折磨得不轻,五十斤的行李箱落地时发出响亮的“咔哒”,周柯宇连忙查看轮子有没有坏。司机明显也有点吓到了,跟着弯下腰。所幸箱子质量过硬,轮子滚动得很丝滑,毫无疑问能一路顺畅地抵达值机柜台。

司机这才和两人告别,方方正正的黑色出租随着马达声扬长而去,车屁股油亮亮的,颇有英伦绅士的味道在。

周柯宇感慨:“我本来觉得他挺不容易的,不仅要开车还得当苦力。但一想到收那么多钱,我一点儿也不愧疚了。”

刘宇尝试推了推他那个箱子,前进得很是艰难:“是这个道理。其实本来还应该有陪聊服务,我之前坐车都会和司机聊天。但是今天和你聊了一路,就没和司机说上话。”

周柯宇把伞塞给刘宇,一手拉起自己的行李,另一只手推走了刘宇较重的那个箱子,长腿一迈走进雨里:“能让他退我们点钱吗?”

刘宇原本想给他撑伞,伸长手臂试了下,发现这把小折叠伞实在难以把两个步距不一致的人同时框进去,索性收了伞和他一起冒雨:“大概是不行的,他可能还觉得我们要赔他钱呢,你知道的,白人不喜欢被排除在谈话之外的感觉。”

周柯宇很是认同。他问刘宇为什么不撑伞,刘宇说放任你一个人在雨中推行李实在太像地主了,反正雨不大,又只有一小段路,舍命陪君子吧。周柯宇就低下头笑。

 

 

托运值机的手续办完,捏着护照和登机牌,周柯宇这才有了一点回家的实感。安检处的工作人员颇为风趣,开包检查时和他们讲了不少英式笑话。刘宇显然是已经彻底融入这里的文化了,时不时还能抛两个梗回去,和那位女士一齐哈哈大笑,周柯宇就得费劲琢磨一会儿才能悟到对话中的冷幽默,自己在旁边偷偷乐一下。此时那两人往往已经跑到下一个话题去了,他也就顺着听下去,继续琢磨下一个笑点在哪。

过了安检就是登记区域,作为世界知名的国际交通枢纽,希思罗机场的商业设施颇为豪华,刘宇领着他穿过一长串珠光宝气的奢侈品店,选了一家连锁的意式简餐。
“你请客对吧?我不客气啦。”落座后,刘宇抽出菜单朝周柯宇晃了晃。

周柯宇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忙不迭点头:“随便点,我请客。”

刘宇又问需不需要帮他一起点,周柯宇正对着一堆白人菜名犯头疼,这会儿乐得被安排,乖乖交出点菜权。刘宇看起来对这家店很熟悉,当然,他对周柯宇的口味也很熟悉,两人在一起吃了小半年的饭,忌口偏好之类的早就成了某种共同知识。

“我想吃他们的番茄鸡肉意面。哎这个青酱虾仁我觉得挺好吃的,你要不尝尝?”

“你点,听你的。”

“披萨……算了不能吃太饱,点个小吃吧,鱿鱼圈还行,再来个蒜香面包。沙拉……你想吃草吗?”

“……我不想。”

“那就不要了。噢我还要点一个提拉米苏,这家店的提拉米苏贼好吃,但是他们的胡萝卜蛋糕我没试过,我们选择相信一下吧,不好吃的话就让后厨给我们退钱。”

“不好吃的话我就打包带回家,证明给我家里人看,我在英国只能吃这种东西。”

“哈哈哈哈哈——可以的可以的。你要喝什么吗?要不要喝酒,我的亲身体会,微醺的状态下,一上飞机倒头就睡,醒来就落地了,非常舒服。反正飞机餐也不好吃,睡过去也不亏。”

“我还是算了吧,酒量不行。别等下连飞机都上不了。”

“真的假的?原来柯宇你不能喝酒吗?”

“完全不能喝。一杯倒,醉了之后就开始说胡话。高中毕业的时候和我几个好哥们聚会,他们用两杯啤酒换了我两个G的高清黑历史。”

刘宇笑得不行,追着问都有哪些黑历史,周柯宇咬死不松口,结果最终还是被套出来林墨手中就捏着整整一个G的视频。他满肚子憋屈不能朝刘宇发,咬牙切齿地想一定要威胁林墨把自己那些愚蠢的视频藏好,要是传到刘宇那儿的话,他以后就再也不带林墨上分了。

可能是因为周柯宇说自己不能喝酒,最后刘宇没有点饮料,只是要了两杯白水。

刘宇翻看菜单的时候,周柯宇边和他聊天边看向窗外的停机坪。这家店位于候机楼边缘,有一扇占满整面墙的落地窗,正对着室外灰蓝的夜雾,时不时能看到滑行的飞机闪着尾灯离地,地面的信号灯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闪烁,炽白的灯光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位子是刘宇挑的,他一向喜欢靠窗的座位。

店里放着俏皮的爵士乐,印着花体店名的餐巾纸放在木盒子里,桌上摆的调味罐簇拥着一小瓶干花,尤加利叶中插着一支白色的永生玫瑰。周柯宇默数着划过眼前的飞机数量,数到五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和刘宇有点像在约会。

虽说他们经常一起吃饭,但要么是一起在公寓厨房吃,要么就是和AK小九下馆子,像这样两人单独在餐厅吃饭,还真的是头一次。略微走神的周柯宇没注意到端着白水走来的侍者,无意识地动了下胳膊肘,不慎把小半杯水碰洒在了桌上。

手忙脚乱地把桌子擦干后,为了掩饰尴尬,周柯宇颇为刻意地提起了刚刚的话题:“咳咳,刘宇,你不是说要给我讲讲你的设计吗?”

刘宇正把玻璃杯送到嘴边:“嗯?对对对,你提醒我了。”他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下:“从哪里说起呢?不如就从超市的打折商品册开始吧。”

 

 

那顿饭本身留给周柯宇的印象不算深,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刘宇的话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桌上所有的盘子都只剩下了酱汁和食物残渣。离开的时候他盯着某个盛着一些棕色碎屑的盘子看了很久,尝试通过剩下的那一点痕迹判断这个盘子是否曾经装着胡萝卜蛋糕。按照排除法,除非厨房给他们端上了另外的棕色甜点,否则它只可能是胡萝卜蛋糕。可他作为一个究极胡萝卜蛋糕爱好者,居然完全没有自己吃过蛋糕的印象,也就无从评价它的味道好坏了。

改天自己再来吃一遍吧。周柯宇在心里嘀咕。

如果某天刘宇心血来潮,想要学着刘彰在科普自媒体领域闯荡一番,周柯宇毫不怀疑他会成功。此前周柯宇对设计领域一知半解,中学美育课都被他拿来准备A level考试了,也没能培养出什么审美细胞来,但刘宇的讲述深入浅出,周柯宇不费什么力气就能领会到他的意思。最重要的是,周柯宇能感觉到,刘宇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着非同一般的热爱。

刘宇介绍说,自己这学期主要在为毕业设计做前期的构思和策划,除了部分技术性构想需要去工作室实际操作一番看看效果之外,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图书馆或者伦敦各地转悠,想去感受这个地方,从中挖掘出独特的艺术思考。

他说自己更喜欢能被大众欣赏的美,虽然这种作品有时候会收到过于浅薄的批评,但美本身也是一种意义。刘宇自认是个精力比较旺盛、热爱生活的人,所以他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传达出相似的能量,于是想到从一些生活场所取材,超市的打折商品册就是他的素材之一。

“但我是真的很喜欢做饭,这个不是刻意为之。”刘宇笑道,“只不过之前我不经常去超市买菜,也不怎么研究这些折扣。那时候课很多,我又额外参与了一些设计项目,特别忙。当然,做项目是有工资的,我就想着用钱换时间,每次都是网上下单,然后让他们给我送过来。”

“等等,所以如果你不去超市取材,你就不会自己去买菜,也不会在回公寓的时候把小票扔到我的信箱,我也就不会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可能也不会认识。是这样吗?”周柯宇脑子转的很快,一下子推理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是吗?”刘宇被这一大串逻辑绕晕了一秒,马上提出质疑,“但我们明明是因为火警才认识的,我当时在路边蛐蛐你来着?”想起那时的场景,刘宇不免笑了起来:“哎,那次真的好尴尬,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公共场合用中文评论过别人。”

周柯宇也觉得当时的场景怪好笑的:“还真是。其实我站你旁边听了一会儿你和小九打电话,我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特别活泼,我当时刚来伦敦没什么朋友,想着如果能认识你就好了。”

“对吧,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会认识的。”刘宇说,“不过——”

“不过什么?”周柯宇等了半天没有下文,问道。

刘宇鼓了下腮帮,看起来有点像河豚:“没事,我刚才想到别的事情,但好像和我们的话题没关系,之后再说吧。”周柯宇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刘宇接着说了下去。

总体来说,相较于AK小九,刘宇这段时间确实比较轻松。但他的好日子也快要到头了,更准确一点,圣诞节期间,他就已经开始连轴转了。除了日常生活以外,刘宇还找到了另一个感兴趣的切入口,也就是他之前经常往东伦敦跑的理由——艺术疗愈。

刘宇很诚实地说,加上疗愈的主题最初纯粹是一种应试策略,就和国内高考作文的套路一样,西方这些艺术院校在评价学生作品的时候,也会对某些题材情有独钟。他担心自己生活化的毕设作品没法拿到一个想要的分数,于是从几个不出错的题材里选择了最感兴趣的一个,想看看能不能结合到自己的思路里。

不过,他跑了几家工作室,和各自的经营者聊过之后,倒是对这个主题产生了新的想法。

“其实我觉得我的立意不算特殊,”刘宇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了小花瓶里的那支白玫瑰,捏在手指上转,“我似乎不是那种能提出爆炸性概念的艺术工作者,但是我知道我擅长的东西是什么,我打算把它做到最好。”

“是什么?”周柯宇追问。

刘宇对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周柯宇同学,这就要看你对我的了解了,把这个当成是我给你留的课后作业吧。”

末了,刘宇还说,等过完春节回来,他也要踏入和小九AK一样的忙碌生活了。除了毕业设计,他还和一家工作室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要为一场于明年夏天举办的小型live house做全场视觉设计。项目时间和他的毕设衔接紧密,因此他在准备作品的同时还需要时不时和工作室沟通,有太多繁琐的准备要做。

“之后就不能天天一起吃晚饭了,”刘宇叹气,转过头来,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周柯宇,“怎么办,柯宇,我还有点舍不得你呢。”

完蛋。周柯宇大脑一瞬间拉响红色警报,他立马想挪开目光,但想到这样的反应更奇怪,硬生生停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舍、舍不得我?刘宇,刘宇,你是舍不得一个免费的洗碗工吧?”

刘宇“噗嗤”笑了:“还有免费的搬运工和新菜品试吃员。”

周柯宇想用吃饭来遮掩内心的慌张,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白瓷盘光滑的表面上有一个明亮的太阳,那是店里的灯反射在盘子上。说不惆怅是不可能的,周柯宇看着那个太阳。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和刘宇共享那段天堂般的时间,就像他们不可能一直住在同一栋楼里。刘宇比他大两岁,看似只是二十多个月的光阴,放在动荡不定的学生时代,那是一个他永远也跨不过的浪头,有可能将他们分隔在两片永远也无法接壤的土地。能够看到他奔走在自己热爱的领域,周柯宇由衷地为刘宇感到开心,但他同样会因此感到失落。

在柜台结完账,周柯宇走向门口那个等他的身影。刘宇所有行李都放在箱子里托运了,只背了个装证件的小包,看起来很是潇洒。周柯宇的登机口更近,刘宇的起飞时间更晚,于是刘宇把周柯宇送到了等候室门口。说完明年见之后,刘宇想了想,冲着周柯宇张开手臂:“好吧,让我们来个入乡随俗的告别拥抱。”

周柯宇笑着弯腰抱了他:“那我也应该说点入乡随俗的话。Good luck,刘宇。”

像羽毛一样轻的拥抱很快结束了,刘宇后退两步挥了挥手,接收到周柯宇的挥手之后转身走了。

周柯宇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头在手机上编辑了条信息,打算等自己起飞之后发出去,发完立马开飞行模式。

那条信息是:刘宇,其实我也有点舍不得。

起码在还能一起相处的日子里,让我更多地看着你吧。他抬头看着刘宇离开的方向,那个熟悉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他悄悄地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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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3: “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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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周柯宇还是没有把那条信息发出去。离起飞时间越近他就越紧张,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飞机的引擎声,他频繁地切换着几个不同的软件界面,甚至自暴自弃地打开了一局游戏匹配。勇气总是会在时间中被一点点消磨,等周柯宇发现自己不再手抖时,匹配失败和信号断开的提示同时弹出来。飞机已经上升到信号无法连接的高度了。

总想着拖到最后一刻的后果就是错过最后一刻啊。他瘫在座椅上叹了口气,果然自己最终还是贯彻了逃避可耻但有用的方针。但说到底他并不特别后悔,顶多有点遗憾。

我好像什么样的结果都不能接受。失重感袭来,周柯宇调整姿势让自己的两条长腿放得更舒服一些,窗外的灯光慢慢在薄雾中晕开。不知怎得,他想起物理学里那只有名的猫。

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不会打开那个箱子。机舱内的灯光暗了下来,空乘的脚步声在地毯上几乎听不清,乘客压低声音的交谈、各种物件之间细细簌簌的摩擦声构成绝妙的白噪音环境,周柯宇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缩着肩膀睡着了。

 

 

第一个梦纯粹是一些场景碎片,向前延申连接地平线的宽敞道路,蔚蓝天幕下高大的棕榈树,不开灯的房间,房门落锁的声音,落地窗外橙红的晚霞,地面的阴影,滴落在脸上的冰凉的水。沉甸甸的色彩和情绪压得周柯宇几乎喘不过气,短暂清醒又再度沉沉睡去,梦里熟悉的晚霞从天空的一角渐渐攀升到布满他的整片梦境,起初是如同火焰一般绚烂的橙,而后随着夜色渐浓,转变为化不开的血红。

周柯宇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被安全带扯着稳稳坐回去。过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乘务员在叫自己,拉美裔女性用温柔的声音询问他想要咖喱鸡肉面包还是蔬菜烩牛肉。周柯宇的脑袋还是晕晕的,稍微活动一下就能感受到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只要了一杯温水,还没来得及喝几口就又闭上了眼睛。困得失去意识之前,周柯宇隐约想起,他以前似乎经常做这个梦。

第二个梦境变得清晰了很多,时间也并不遥远,就是几天前发生的事。在他和刘宇正式和好的那个晚上,周柯宇把房间里的暖气开到了最小,只盖了一层毛毯,仍然感觉热得受不了。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活跃,连带着心脏也跳动得格外有力,闭上眼睛反而让某些画面和想法愈加清晰,最终他在黑暗里睁开眼,望着天花板接受了自己失眠这一事实。

失眠的原因是一个蓦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陈述句。

周柯宇喜欢刘宇。

很难描述在梦里失眠是一种什么感觉,周柯宇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作为梦境的主人,对自己的潜意识束手无策,只能再度回顾那个无眠的夜晚。相较于现实,梦境终归是有些不一样的光怪陆离,周柯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悬浮在空中,既定的故事线向前发展,那些曾在他意识中无形的念头也变成有形的画面,颇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

原来周柯宇喜欢刘宇。

奇怪的是,他并不对这个结论感到惊讶或抵触,只是觉得,啊,好像就该是这样的。原来不是“不习惯”,或者说,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些奇怪的情绪,那些紧张、失落、惶恐,甚至有时掺杂一点愤怒的情绪,全都不只是来源于习惯。在周柯宇的日常中,刘宇是重要一环,他一度错觉这只是许多凑巧带来的必然结果,凑巧住在同一栋楼,凑巧相识成为朋友,凑巧两人性格相合,于是偶然成为必然,必然发展成习惯。然而,如果只是习惯,为什么这一环如此不可替代?

原来是因为喜欢。原来不是因为不习惯你不在的晚饭,而是贪心地想要拥有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周柯宇在梦里重温了很多的记忆碎片,他和刘宇的第一次见面,因为羡慕三人组的友情而闹的别扭,直面恶意事件之后的拥抱,固定共享的傍晚时间,自己的方寸大乱和刘宇一反常态的冷漠,最终定格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中,刘宇揪着他围巾上的毛球,嘀咕着改天要送他一条新的。

所有的场景都有一个共同点:刘宇的脸都是模糊的。

 

 

第三个梦延续了第二个梦的超现实风格,又带着和第一个梦一样的跳跃性元素。人在做梦的时候没什么时间观念,周柯宇稀里糊涂地在那个晚上耽误了许久,一转眼又好像走到了多年以后。

他先是穿过阳光灿烂的草坪,刷卡走进一所形似研究所的建筑;接着场景切换,他站在摆满了复杂设备的实验室里,身边围着许多向他抛出问句的人;模糊的嘈杂声和刺眼的闪光灯把他带到庄重的宴会厅中,许多人喊着他的名字,掌声中他低下头,手里的奖牌看不清细节,却能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他的视线同时出现在另外一些地方,以旁观者的角度参与另一个人的未来。那个人背着速写本游走在山水之间,下一秒又在满是烟火气的集市上路人攀谈,画面一转,他面对荧光棒组成的海洋,对着耳麦喊出:“三,二,一,Action!”

很明显那个人是刘宇。

周柯宇看见刘宇在控制台微笑迎接全场的欢呼,谢幕后梦境再一次沉入黑暗,一束聚光灯标记出刘宇的位置,他看见刘宇对着收到的信息露出笑容,全知视角下,他知道其中有一条祝福来自大洋彼岸的自己。

还是朋友,真好。周柯宇还没来得及平衡自己高兴与失落并存的心理,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把他抛向另一种可能性——几个模糊不清的片段一闪而过,他看见自己和刘宇拥抱、亲吻,紧接着是争吵、疏离,再接着是出租车和飞机场,被拉黑的社交媒体和打不通的电话,许多个看不清的场景里,他最坏的估计一一灵验,面对着一地狼藉的结局,他竟然产生了一种“果然如此”的解脱。

这个绝对是Bad Ending吧,人生很长,一两年的欢愉怎么能比得过几十年的遗憾呢。周柯宇叹气。

他的意识慢慢回到真实的世界中,他抬起一点眼皮,从晃动手指开始找回身体的掌控权。坐久了腿有点麻,周柯宇换了几个姿势,敲了敲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腿,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他打开机上平板看了一眼,航线显示,他们正在穿过西伯利亚冻原。

沉重的东西和始终无法跨越的东西,就丢在这里吧。下雪之后就看不见了。

周柯宇在蒙上水雾的机窗玻璃上胡乱画了几笔,万米高空中温度很低,指尖传来湿润的触感和凉意。

……果然还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接下来的路程周柯宇依旧是睡过去的,只不过再没有稀奇古怪的梦来打扰他。下飞机的时候他浑身轻松,八千多公里的航路纵贯东西,虽然一路不算太舒服,但十二个小时不与人交谈的睡眠,到底还是解开了心里的某些小结。窗玻璃外的机场是灰白的,今天的北京没有下雪。

周柯宇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顶上,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感觉伦敦生活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重回信息社会的手机弹出好些信息弹窗,除了哥哥的未接电话和工作短信,某个蓝白头像的微信置顶跳出一个小红点。

那一刻周柯宇有点慌,点开对话框的手甚至在发抖。确认自己在起飞前的确没有把那条暧昧不清的信息发出去之后,他松了口气。但当他看清刘宇给他发的消息之后,刚刚平复的潮汐再度涌起,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住了他的心脏,巨大的茫然和直觉性的恐慌袭来,周柯宇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突然发现,即便已经有过那么多共同的经历以及那么多的推敲,他还是一点也不了解刘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手机系统的时间还没调回北京时区,消息记录上的时间标记赫然是自己起飞后不久。

刘宇: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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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预料到的信息彻底打乱了周柯宇的思路,出机舱的时候他神情恍惚,差点一脚踩空。乘务员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惊魂未定地对他摆出笑脸:“先生,请您注意脚下。感谢选择xx航空!”

周柯宇像个机器人一样跟随人流前进,脑子乱七八糟,“好孩子”三个字突兀地在他的思绪中旋转,一千种可能的隐藏含义在简单的词语背后手拉手跳起舞,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没睡好了,太阳穴涨得发疼。

好在他对大兴机场很熟悉,靠着本能也能完成落地之后的一系列操作。他带着行李走到熟悉的地下车库,大嫂的车停在老地方,朝着他闪了两下车灯。

“丹啊,坐这么久飞机很辛苦吧,刚才电话里听你声音好像很累。”大哥从副驾走下来帮他放行李,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变壮了!上车歇会儿,给你带了水果。”

周柯宇回复了几个语气词,和大嫂打了招呼就在后座躺下了。尽管SUV轿车相比其他小汽车要更宽敞一些,但对于周柯宇而言还是不够他伸展的。他本意也不是要睡得多舒服,不过是迫切需要什么东西给予一些物质支撑。大嫂轻声问了他几句之后就让他继续歇着了,塑料盒装好的几大盒果切贴着他的脸,向外透出一点水汽和果香。

其实周柯宇压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接了大哥的电话,好在哥嫂都认为他是长途飞机坐得太累,给他留了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周柯宇眼睛闭上了,脑子却没有停转。他自认为是个聪明人,串联了他们这几天的相处细节,假如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都出自某种目的,那么刘宇的意思其实很明确。可他不敢这么猜。

这个猜测意味着刘宇亲手将自己在周柯宇心里的形象击开一条裂痕,或许同时也是某种隐含的谴责。

周柯宇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复这条消息,垂着手臂按开屏幕,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装傻是一种好策略,但他有种自己被刘宇全然看穿的赤裸感,一下子失去了伪装的力气。可是他也没有摊牌的勇气。只不过是一句模棱两可的“好孩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一路以来的心情颠簸都很可笑,想要在刘宇眼中变得成熟很可笑,辗转反侧地确认自己的心意很可笑,因为贪心而放纵,又因为胆怯退缩,最后还要给自己演一出苦大仇深的戏码,实在是很可笑。

最后周柯宇什么也没有回,他取消了打伞小鱼的置顶,任由那个聊天框就这么沉了下去。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将时间作为自己的记忆锚点,对事件及对应人物的感知也与时间线的远近相关;另一种人将空间作为记忆锚点,只要身处不同的场景,就能迅速被带回相应的记忆中。周柯宇属于后一类,所以他回归了北京的交际圈和生活状态,暂时把伦敦的烦心事放在了一边。

而他们四个人的友情也有点区域限定的味道,大概都有各自忙着的事情,回家十几天,四人约饭群里没有一点动静。某条打伞小鱼自然没有理由,估计也没有意愿给他发消息私聊。周柯宇和小九本来也不算特别熟,最后反倒是AK偶尔戳他一下,问他一些稀奇古怪的科学问题,似乎是为自己的科普视频找些别样的素材。

周柯宇这段时间更多是和自己的老同学老朋友们玩在一起,有时候看到AK的消息还会有种诡异的陌生感。落地时惊心动魄的那一瞬虽然留下了痕迹,但也很快随着时间流逝淡下去,只是不知道等他再回到阴沉的雾都时,情况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家大哥大嫂问起周柯宇在伦敦的学习生活,他的回答总是兴致缺缺。两人算是看着周柯宇长大,如果说刚回来的时候还能用倒时差解释,那这种状态持续的缘由就很值得探究了。周柯宇的二哥在美国留学,正和同学一起着手创业,今年不打算回北京,不过临近年关,他还是隔三岔五地往家里打电话,关心一下自己的小弟和狗。

“早,小豆今天一切正常。”周柯宇遛狗回来就接到二哥的视频电话,接通之后抱起那只摇尾巴的实心柯基,很敷衍地在镜头面前晃了一下,“喏,很精神。”

兄弟俩随便聊了聊天气,饮食和近日新闻。二哥关心了一下周柯宇的学业,被后者以“你前天才问过了,明明你自己读大学的时候都不喜欢大哥问学习”顶撞回去,在屏幕那头潇洒地耸耸肩,说:“没办法,人总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前一天晚上二哥和合伙人在工作室奋战到凌晨,干脆在办公室打了地铺,这会儿他干脆给周柯宇展示了一圈自己的创业基地。周柯宇只能看见办公桌上几台电脑和满地乱堆的纸盒,唯一称得上赏心悦目的是那扇大窗子,窗外的萨克拉门托正在苏醒,天空自下而上被染成淡粉色。

“加州天气真好。”周柯宇羡慕地说。“感觉你过得好充实,果然美国机会多啊。”他和二哥开着玩笑,让对方千万要多给自己赚点零花钱。

挂了电话之后,一旁陪着小侄女看童话书的大嫂把小女孩赶去了浴室,收好沙发上散落的书本之后,她突然问周柯宇:“柯宇,你觉得在伦敦读书开心吗?”

周柯宇不明就里,但延续自己回家以来的敷衍大法:“还行,挺好的,教授们都很好。”

“我听说……美国的教学更加注重学生的个人发展,学术氛围也更好。”大嫂有些迟疑地说,“而且很多城市的天气也比伦敦好,也不一定非要是加州。如果你觉得不喜欢伦敦,办转学也没那么难。”

周柯宇这才明白,大嫂听见他和二哥的对话,误以为这是某种暗示,担心他在伦敦生活得不开心。他心下一暖,笑着安慰大嫂:“真的很好。不用担心我。”

眼见大嫂眼中担忧的神色依然没有褪去,周柯宇觉得自己有必要多说点让他们放心。他磕磕绊绊地和大嫂描述起自己能想起来的一些趣事,比如说参加学校组织的志愿活动,旁听学术讲座同时蹭吃免费的茶歇,和朋友们一起去柯芬园散步等等,周柯宇还特意翻出自己给家人带的一大堆伴手礼,一个个数出是在哪里买的、是由朋友陪同还是自己一时兴起逛街买下,铁证如山地表示自己确实没有说谎。类似的事情并不难回忆,因为的确真实发生过,描述细节也不算什么大事,磕磕绊绊的原因完全是要除去和某个人有关的部分,周柯宇不得不用思考掩饰那些存在于叙述中的空白。

是的,他不想让自己想起那个名字,刻意称之为“某个人”。

经过周柯宇的再三保证,大嫂暂且相信了他在伦敦过得不错。“行吧,那我也不多说了,你遇到事情千万记得和家里人讲。”大嫂叹了口气,“当时你要是去了美国多好,和你二哥一起也算有个照应。能一起在加州是最好的,在别的地方也无所谓,好歹在一个国家,我们也能放心点。”

周柯宇打着太极安慰大嫂,思维忍不住发散出去:对啊,当时为什么没有去美国呢?

去了美国的话,就不会遇见某个人,继而陷入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境地了。周柯宇不知不觉也跟着大嫂叹了口气,但是,人没办法知道没选择的那条路到底有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些奇怪,按照他接受的教育体系、他的国籍以及家庭情况来看,去美国应该是最优选择才对,到底为什么选了另一个方向,成为自己那一大群高中好友之中的逆行者呢?

周柯宇发现自己记不太清了。大嫂有意让他选择申请和二哥一样的学校,大哥却格外强硬地把加州从地图上完全抹去,理由是“每年都要去的地方,上学还是换个环境吧”。很拙劣的说辞,但周柯宇却没有产生任何抵触,好像他内心深处也不愿意在加州这个地方久留。排除了最优解之后,剩下的五大湖地区和东北地区都显得不那么有吸引力,最后周柯宇干脆选了欧洲的学校,伦敦也算是个国际大城市,英国的教育水平也不算太差。

脑袋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潜意识推动着周柯宇从这一系列想法旁绕过去,不再触及某个未知的角落。周柯宇顺从了,过去十几年都是如此,他没道理在这一次违背自己的直觉。

小侄女嬉笑的声音从浴室传来,周柯宇在沙发的缝隙中找到那一只橡皮小鸭递给大嫂,在对方有些复杂的目光中回了自己房间。

 

 

虽说林墨和周柯宇是高中同学,但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北漂”——现在已然转变为“沪漂”,他假期时候当然不会在北京停留,而是在重庆老家脚踩电热毯,不亦乐乎地当一只幸福的米虫。他俩高中时关系最好,加上几天前才见过面,再次回到同一时区之后,林墨每天都要拉着周柯宇一起打游戏,毫不客气地要抱紧这个上分大腿。

从某种意义上说林墨算是周柯宇和“某个人”的共友,周柯宇害怕从他那里听到和“某个人”有关的消息,每次还会额外再拉一个高中同学一起,保证始终有第三人在语音频道里。这天周柯宇刚接通林墨的语音邀请,耳机里传出的却不是林墨的声音:“六万!胡起!”男人的吼声中气十足,麻将砖哗啦啦的碰撞声像水流一样,热闹得很。

“我叔伯他们搓麻将呢,太吵了是不?”林墨无奈地说,“你等等,我看看能不能找间空房。”过了一会儿,随着“砰”的关门声,世界清净了。

周柯宇把耳机音量调回正常水平:“你们家过年这么热闹啊,我都感觉我也上牌桌了。”

林墨在游戏里邀请了他:“嗨呀,重庆人噻!就爱热热闹闹的。我妈本来叫我也去打两圈的,结果我一看,他们赌注下得太猛了,我红包都没拿到呢,才不跟他们打。小张说他有事,等会儿我也要去包饺子,就打两盘完成新春任务就行,今天不上分了。”电话那头的林墨嘎吱嘎吱咬着什么,含糊不清地说:“很快的,谢谢周柯!”

他既然这么说了,周柯宇自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很无奈地点击了确定:“你当我是你的仆人吗,随叫随到的,对带飞你的爸爸放尊重点行不行。”

两人插科打诨地打了两盘娱乐局,临下线的时候,林墨不知道接上了哪根脑回路,话题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提到了周柯宇躲了十几天的那个名字:“哎我跟你说,我前几天出门逛街,看到个特别适合刘宇的东西,打算买了送给他当新年礼物……”

周柯宇手一抖把语音挂了,同时手很快地关掉了网络连接,游戏页面卡顿了一会儿,直接黑屏闪退了。他过了两分钟才重新接上互联网,毫不意外地迎来林墨的一大堆问号。

周柯宇:我侄女不小心把家里网线拔了

周柯宇:反正也打完了,今天就这样呗

林墨:哎哟我说呢你怎么突然消失了

林墨:OK啊,这段时间排位小学生太多了,我好不容易打上星耀,不打了不打了,保分要紧

周柯宇:[鄙视]

周柯宇:Hello?请问我是你点的陪玩吗?

林墨:[调皮]

林墨:野王息怒,小的不拖您后腿了,应该这么说才对

林墨:走了走了,我妈要揪我耳朵了

周柯宇放下手机,小侄女就这么背了个黑锅,而这位幼稚小叔毫无歉意,还在庆幸自己反应快。他坐在转椅上发了会儿呆,突然意识到时间果然是最伟大的医师,尽管他还在下意识逃避,但已经不会泛起太大波澜来。

还没来得及高兴,手机屏幕亮起,周柯宇意外地睁大了眼睛。这条消息的来源和内容都很出人意料。

Nine:我在北京。明天下午一起喝个coff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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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上地铁前往约定的地点时,周柯宇怀着一种很奇特的心情。

他没什么拒绝的理由,自己的外国朋友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作为东道主,怎么说都得接待一下,何况小九并没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一起喝杯什么。周柯宇心情复杂地答应下来,对方似乎正忙,甩过来一个地址说这是自己在北京落脚的地方,让周柯宇看看距离挑个合适的咖啡店。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非常简洁,却总有点暗流涌动的味道。

起码周柯宇说出“可以”的那一刻,他分不清是期待更多还是抵触更多。

周柯宇快速回顾了一下自己和这位泰国朋友的相处,发现他俩还真就不太熟。虽然一起在一个小圈子里玩了小半年,但两人都有更熟悉更聊得来的朋友,盘算下来,这居然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人满为患的地铁上,他拼凑着对于高卿尘其人的印象:不得不承认,小九在语言学习上真的是有些天赋的,考过了德语B2,中文也肉眼可见的进步神速,离开伦敦之前甚至已经可以接上林墨的一些谐音梗了;光从行为上看,他不是个话少的人,总是在饭桌上吵吵闹闹,有时候嗓门甚至能压过AK,但很多时候周柯宇就是很难觉察他的存在,喧闹的壳子下似乎有一双暗中窥探的眼睛。

不过,周柯宇对于高卿尘的主要认识还是来自于刘宇,他知道刘宇和高卿尘的关系非常好。

应该只是喝个咖啡聊聊天吧。周柯宇拨弄了一下鸭舌帽下被压歪的刘海,欲盖弥彰地对自己说。

 

 

高卿尘推门进来时,周柯宇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娃娃脸青年打扮得很干练,刘海全部往后梳,线条柔和,整个人的气质却是锋利的。

周柯宇干巴巴地寒暄了几句,内容无非是好久不见,你怎么来北京了,你来之前怎么没跟我说。小九摘下厚厚的羊毛围巾,点了杯焦糖玛奇朵,一边喝着柠檬水一半回答。泰国人的咬字带点两广一带的口音,平时听起来有点滑稽,然而搭配着小九不紧不慢的语气,加上周柯宇心里有鬼,倒是并不觉得好笑。

小九说,他平时喜欢在社交网站上分享自己的实习心得,时不时会发发日常照片,慢慢也积累了不少热度。几个月前他收到一条私信,有一档职场观察类综艺节目邀请他作为助力嘉宾参与录制,节目名气不小,对接手续和合同也很正规,小九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答应了,这就到了北京。节目安排非常紧凑,他来的这几天一直忙于和同组嘉宾完成任务,两眼一睁就是干,在茶水间交流经验,在跑实地的路上讨论案例和法条,每天的日程都满满当当。一直到昨天录制结束,他才总算有空来拜访一下这位北京好友。

周柯宇听说过那档综艺节目,自己的同学突然就变成了聚光灯下的“职场新人”,这种感觉还挺新奇。他顺着话题问了几个节目录制的问题,冒着热气的焦糖玛奇朵端上来,小九用勺子划拉了两下奶泡表面的焦糖花纹,一板一眼地回答着。

问题问完了,周柯宇无奈地发现,二人即将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他对小九真的不太了解,对方也不主动开启新话题,两个人杯子里的饮料都还剩大半杯,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学习英国人的聊天策略,开始大谈特谈北京的天气了。

正在周柯宇想着要不要偷偷看一眼天气预报时,小九放下咖啡杯,瓷杯与碟子碰撞时发出清脆声响。周柯宇下意识正襟危坐,活像听从教导主任差遣的好学生。

小九张口就是王炸:“我想跟你聊聊刘宇的事情。”

毫不意外地听见那个名字,周柯宇内心甚至有一丝喜悦。谢天谢地,石头总算落下来了。

不用提心吊胆地找话题固然好,但当必然会到来的终极话题到来时,周柯宇还是会稍微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掩饰性地吸了一口冰美式,选择了最保守的回答方式:“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聊的吗?”

小九的脸上勾起一个有点神秘的笑容:“你对他了解多少?”

 

 

嘴上说着“没什么好聊的”,周柯宇的身体却很诚实地钉在了座位上。回避固然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但此时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善心大发地要给他一个解释,周柯宇也是愿意接受的。

“我是自己想要来的,没有和他说噢。”小九预判了周柯宇可能有的问题,作了个投降的手势表示自己的来意。“原因嘛,感觉他这次做得不对。”

“这次?”周柯宇敏锐地注意到了某个不同寻常的用词。

小九无视了他的提问,接着说下去:“我一直很尊重别人的隐私,虽然这次来找你没有跟他提前打过招呼,不过我觉得他估计也知道。按照我对他的了解,这应该是默许的意思,所以我稍微说一点也没关系。”

“刘宇他啊,是个超级超级需要爱的人。”小九撑着脸,作出伤脑筋的表情。“是很夸张的那种呐。”

周柯宇猜测,小九为这次谈话应该作了不少准备。起码在信息量的供给上,他掌握着一个微妙的尺度,既能解开周柯宇的某些疑惑,又依然让他保有疑问。在小九的叙述里,一个截然不同的刘宇跳了出来。

“你就把这当成是性格问题吧,刘宇不是缺爱的人,但是他依旧需要很多很多爱。”小九的食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圈出了一个大大的圆,“亲人、朋友、老师……还有情人。自从我认识刘宇以来,他桃花一直没断过,能给他最多爱的人,就会成为刘宇的男朋友。”

“不过,当刘宇的情人不是一件好事。首先他最爱的是自己,第二爱的是他的事业,第三爱的是别人给他的那些爱。”意识到这话有点拗口,小九解释道,“刘宇的情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个是非常非常爱他,第二个是不打扰他,如果有一条不满足,他会果断踢掉换下一个。他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所以喜欢和那些,海王?是这个词吗,他喜欢挑那种老手当情人。”

小九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谁让他是我的好朋友,就这样吧。去年他搬家,从我们合租的公寓,搬到现在和你一起的那栋楼,还是他上一任男朋友去帮的忙,我记得好像是个希腊人,很高很帅。呃,他喜欢高个子帅哥。”说到这里,小九稍微有点尴尬地看了周柯宇一眼,“这个人第二天就被甩掉了,因为刘宇说他进入了创作瓶颈期,而且快毕业了要更专心去打磨作品了。不过好像欧洲人都挺洒脱的,之后他就完全消失了……”

“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也是刘宇的目标来着,噢这么说好像不太对,他不追人的,都是被人追。但是他好像真的就把你当成弟弟,觉得你和之前的他很像,想要给你一点帮助。”小九说,“你人很好啊,而且我们几个快毕业分开了,因为你有了聚在一起的机会,很不错呐。结果在圣诞节,你俩回来的时候气氛太古怪了,你俩之间很糟糕。”小九在“糟糕”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还配上一个沉重的点头。

周柯宇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但他没作出任何反应。此刻他的大脑干脆完全停转了,灵魂似乎也从身体里被抽走,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一切。

“后来你们两个不是好几天没在一起吗,我偷偷去问他,他特别严肃地跟我说,他发现了一个错误。”小九组织着语言,小心翼翼地从那个两人都清楚的事实边上绕了过去,“再后来我回国了,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但刘宇说,他对这种事情有经验,按照以前的方法处理就好。”

“刘宇说他很了解你,他说,你是活在未来的人,但是他活在现在。我觉得……你和之前他身边那些人都不太一样,而且你是我们的朋友。以后也会一直是。”小九转着手中的咖啡杯,语速慢慢的,“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这句话说完以后,小九就打住了。一段长达三分钟的沉默把周柯宇从神游状态拉了回来,他张了张嘴,说出来的却是完全没被提及的名字:“AK知道吗……我指的是所有,包括和我没关系的那些。”

小九回答:“和你没关系的,你是说刘宇的情史吗?那还是知道的,你们学校很小,走在路上会遇到他们约会。不过AK知道的可能没有我这么详细,他平时很忙,正常都是一学期和我们吃一次饭,你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他可以在宿舍工作,所以我们几个又熟起来了。其他的……刘宇好像不太想让AK知道,他在AK面前很乖的。跟你有关的就更不会让AK知道了,AK是真的把你当好兄弟。”

说完小九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我也把你当好朋友。”

周柯宇再次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说出来的话就跟短路了一样,全是胡言乱语:“你一直在刘宇身边,又跟他关系这么好,为什么你不是他的目标?”

小九眨眨眼睛,异常坦然:“因为一开始我讨厌他,他也不喜欢我。”

周柯宇哑然,是个出乎意料但细想又很合理的答案。他没问理由,一是没有探究的力气,二是预感小九不会说。他敲了敲太阳穴,有点痛,但还可以接受:“所以,你是来安慰我,同时劝我放弃。我理解的对吗?”

小九点头:“对的。嗯……不太合适呐。”他没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不合适”指的到底是什么。

周柯宇把只剩下冰块的塑料杯捏紧又松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小九的脸上适时露出疑惑:“为什么这么问?我想应该是吧。”

原本周柯宇不想说太多,但小九的解释和他所经历的事情实在存在较大出入,此刻让这个送上门来的知情者动动脑子也挺好的。他找服务员往被子里加满白水,冰块碰撞的时候冒出细小的气泡:“你赶时间吗?如果不赶时间的话,轮到我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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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得到小九“不赶时间”的回复后,周柯宇三言两语概况了一下刘宇本人自圣诞节后的一系列行为,前面都比较正常,差不多就是和好之后他们回归了之前的相处状态。在听到刘宇改签飞机还跑来跟周柯宇拼车,小九的表情没太大变化,看样子早就知道。但当他听到那条突兀又奇怪的“好孩子”时,周柯宇在他脸上看到了和自己相差无几的震惊和疑惑。

“等下等下,我突然觉得我中文可能没那么好,”小九扶住额头向后仰,“你能给我翻译一下吗,好孩子是good boy吗?所以他是在夸你?”

“是的。”周柯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小九,“你真的那么了解他的话,就麻烦你告诉我,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呃……我突然记起来,节目组好像找我有事,我还是先回去了……”眼看事情慢慢滑向自己完全没预想过的方向,小九果断选择跑路,还不忘把某位话题中心卖了,“机票改签我知道,他说想找个机会跟你单独聊聊,觉得一起去机场是很好的机会,结果你俩因为林墨提前撞上了。其他的我不知道,要不你还是去问他吧,他欠你一个说法呐。”

周柯宇冷笑:“不是让我放弃吗?”

小九装傻:“正常交往,你们闹矛盾了,他全责,也要给你道歉的吧?”他喝掉杯子里剩下的一点咖啡,丢下一句“下次见”就抓着自己的围巾跑了。周柯宇一个人对着桌上两个空杯,平白无故产生一种人生如梦的感觉。

小九的说法,AK的说法,林墨的说法,以及自己所看到、所感受到的东西。周柯宇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怎么能乱成这样呢?他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愤怒有之,怨恨有之,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激动。

罗生门。这个词语跳进他的脑海里,完美地概况了他目前遇到的情况。最开始他认为刘宇因为心结拒绝他的靠近,这个猜想得到了AK的进一步支持。林墨知道的或许最少,但他有着非同一般的直觉,可能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不过他是真心希望自己和刘宇和好,作为多年好友,周柯宇自信能够作出这样的判断。再往后,刘宇的行为结合小九的说法,周柯宇也想叹气了。

真的就像他说的一样,刘宇太了解自己了。

他因为顾虑重重,选择顺着时间放平自己的心,即便刘宇什么也不做,他也会向后退一步的。刘宇看穿了这一点。希思罗机场的那一夜,某种程度上算是“最后的机会”,不管是想改变什么抑或是什么都不改变,那个夜晚都注定不平常。周柯宇选择不改变,这个选择正中刘宇下怀。

但按照这样的逻辑,反而刘宇许多行为都很多此一举。如果他真的和小九说的一样,想让一切都回退到原来的样子,那句让小九和周柯宇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好孩子”就异常奇怪。明明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明明就和他预想的一样,“顺其自然”就好了,偏偏最想要平息事端的人作了最不自然的事。到底是在夸奖周柯宇是一条听话的小狗,还是某种有着更深层含义的暗示?

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更甚者,今天何必还让小九来一趟。

周柯宇突然觉得自己拥有了和刘宇对峙的勇气,就像小九说的那样,他应该找刘宇要个说法。

他在聊天框里划拉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沉底的对话框。那条打伞小鱼又变回了无害的样子,兀自在雨伞下吐着泡泡,不再是什么洪水猛兽。

周柯宇借着这股冲劲拨了语音电话。

 

 

刘宇用的是默认铃声,手机在桌上叮叮当当响了两秒,电话就接通了。咖啡店里人来人往有点嘈杂,周柯宇听不出对面有什么动静,但他暂时没想好该说什么,于是打算等刘宇先开口。结果刘宇也什么都不说,双方沉默着,只有屏幕上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渐渐黑屏下去。

“柯宇。”最后还是刘宇先打破沉默。时隔多日听到熟悉的声音,周柯宇恍惚了一下。对方在念出他名字的时候显然也有点不习惯,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下去。“有件事情比较突然……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打算搬到离工作室近一点的地方,原本的房子可能转租给交换生。”

听到这话,周柯宇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他看不见此时刘宇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什么样的表情,也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能够传达给彼此的只有语气和话语本身。刘宇倒是挺平静的,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小事。

“你要搬走?”周柯宇简单地反问。

电话那头又陷入了沉默。周柯宇把手机拿起来凑到耳边,清晰地听见刘宇深吸一口气,说出来的话带点迟疑:“还在想……你觉得呢?”

周柯宇又不说话了。他突然发现沉默也是具有力量的,此刻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言给了刘宇极大的压力,对方的头顶悬着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掌控剑柄是否落下的绳子穿过薄薄的手机屏幕,握在他的手中。原来掌握别人的心情是这种感觉吗?他无端产生了这样的思考,刘宇,在你对我拥有这种力量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

抛回来的又是问句,周柯宇选择不回答。“我刚刚见了小九。”

“我知道。”

“其实你没必要让他来,不是吗?”

“……我知道。”

“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

“你能换点别的词儿吗?”

刘宇深吸一口气:“柯宇。我很正式地告诉你,我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很多时候我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称职的朋友。我在人际关系处理上存在非常多的缺陷,所以,为了你自己,离我远一点吧。”

“我有多可恶,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

所以确实是故意的。周柯宇垂下眼,感觉呼吸有点不顺。这一瞬间他开始痛恨起科技的局限性,明明是熟悉的音色熟悉的语调,数字信号合成的人声听上去依旧有些失真,仿佛跟他对话的不是刘宇本人,只是一个无限仿真的人工智能,按部就班地说出设定的字句,无法窥见一丝底下的真心。他特别想看一眼,刘宇现在到底在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他尝试用自己记忆中的那张脸去模拟,然而一闭上眼,他就看见刘宇的眼睛。

被纷飞的细雪、鼎沸的人声所簇拥的,亮晶晶的眼睛。

周柯宇不愿意再想了。他捂住自己的眼睛,低声对电话那头说道:

“刘宇,我讨厌你。”

刘宇很轻地应了一声。

“那我就搬走了。柯宇,很高兴认识你。”

“还有,虽然离除夕还有几天,但是,新年快乐。”

电话挂断,微信在这一方面的设计格外简洁,直接跳回两人仅剩寥寥数语的对话窗口,没有忙音。

 

 

英国人不过中国节日,春节并不是英国学校的法定节假日,学院日程按照大不列颠历法一丝不苟向前,开学日期紧紧贴着大年初一。对于英国留子周柯宇而言,春节带来的除了红包和春晚,还有一张从北京飞往伦敦的机票。

虽说已经是成年人了,家里人依旧把周柯宇当小孩。大哥大嫂都包了厚厚的红包,创业初期的二哥囊中羞涩,但也给他发了两百块微信红包以表心意。就连小侄女也翻出个Hello Kitty红包说要给丹压岁钱,周柯宇哭笑不得地拆开一看,里面是两枚电玩厅游戏币。

一年中他会收到两次来自妈妈的消息。一次是他的生日,另一次是过年。自从被大哥带到身边之后,周柯宇再也没见过她,只是偶尔会听大哥说她过得不错。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对妈妈而言自己大概意味着某些不愿提起的痛苦过去,而自己人生中的重要时刻也已经有哥嫂代为见证,就这样在地球两端各自过着还算不错的日子,也算是一种好结局。今年也不例外,他收下红包,惯例回了一条“新年快乐[太阳]”,果不其然没有回复。

他听大哥提起,妈妈今年去了普吉岛过春节,想来那里应该是个温暖美丽的地方。

热热闹闹地、匆匆忙忙地,春节刚开了个头周柯宇就得走了。一家人又是带着周柯宇的大包小包把他送到机场,小侄女在和他拥抱告别的时候甚至流了几滴眼泪。

“丹,你要多给我打电话,我会想你的。”小姑娘在车上跟他玩闹了一路,这会儿辫子都有点歪,扁着嘴看上去委屈巴巴的。

“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周柯宇憋着笑摸了摸小侄女的脑袋,用手掌把几缕乱发抚平。

安抚好小孩之后,周柯宇又和哥嫂道别。大哥大嫂惯例是要唠叨一些注意事项,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好好学习别太辛苦之类。身边来往的大多是春节举家出游的旅客,显得周柯宇这个孤身一人前去上学的留学生异常可怜。

“我的红包都还没捂热就要换成英镑了,”周柯宇开玩笑说,“钱真不经花啊。”

大嫂的神色微微一变,顿了一下还是嘱咐他:“在外面别委屈了自己,有需要跟我们说。不过英国物价高,自己也要学着理财。”

周柯宇点点头,没觉出什么不对。看见时间差不多了,推着行李车挥手前去过安检了。

熟门熟路地托运了行李过了海关,前往登机口的路上,周柯宇从兜里掏出手机来玩。正刷着微博呢,屏幕上弹出一条银行短信,大嫂给他卡里转了一大笔钱。

周柯宇被那个数字吓了一跳。虽说家里条件不错,但是一直以来也不算挥霍,周柯宇本人更是有着勤俭节约的优良美德。第一次看见自己卡里多了这么大一笔钱,说不吓到是不可能的。

他赶紧给大嫂发消息问怎么回事,得到的回复是马上要交学费住宿费了,让他自己处理,也算锻炼一下。

“学费和住宿费要这么多吗……”周柯宇数着余额的位数,大为震撼。他突然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好好学习,不然有点太对不起哥嫂的钱了。

但同时他又有点莫名的心慌,似乎处在暴风雨前夜,大朵大朵的雷雨云积压在头顶,水汽沉重地坠下来,压得人喘不上气。周柯宇摆弄着自己的登机证件,无法摆脱那种不安的预感。

登机广播开始了,他背起包走向队伍末端。

希望一切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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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7: 插曲一·月亮的背面

Notes:

人物对话里不打引号的默认非中文。

Chapter Text

最开始认识刘宇的时候,小九没把他们俩的关系定义成朋友。

如果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ta集结了所有你能想到的美好特质,拥有你向往的一切优点,同时对你非常友好,你会希望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吗?

小九的回答是不知道。

早在刘宇伸手扶住差点被人群挤倒的他之前,他就已经注意到刘宇了。原先他站在刘宇对面的位置,两人之间恰好隔着一整个表演团。舞者们的身体如海浪般起伏,小九的目光不经意穿过这片舞动着的海,落在刘宇身上,立刻就无法挪开了。

他对刘宇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很帅。小九有轻度近视,不夸张地说,他对面的那群人几乎共享同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只有刘宇帅得很清晰。

第二个印象是这个人很有气质。那天刘宇穿着简单的卫衣和工装裤,像棵挺拔的树一样站在那里,小九莫名觉得他很适合穿汉服。

出于对那个陌生帅哥的好奇,再加上发现自己站在了表演者背后,小九决心绕到正面去看。他来的时候人不算多,所以很轻松地站在了前排。换位置时小九才意识到,这里已经围起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在他向着正面转移的过程中,还有更多人不断围过来。有的人要从里面往外走,有的人要从外面往里走,还有人像他一样横向移动,小九被人流带得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转到正面,不知被谁从背后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向前跌去。

“BE CAREFUL!”伴随着温柔的声音到来的是一双同样温柔的手,小九在这双手的帮助下重新找回平衡,抬头的时候发现那张帅得很清晰的脸放大出现在自己面前。

“Are you good?”陌生帅哥关切地问他。

第三个印象是,这好像是个好人。

 

 

等到表演结束时,小九对刘宇的评价定格在了这样一个词:perfect。首先他长了一张得天独厚的脸,掌握了美貌这一项稀缺资源;其次他性格真的很好,和他聊天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再次是他渊博的知识,英语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外语,然而刘宇成功地让小九理解了眼前翻飞着的华服有哪些细微的区别,背后又有哪些特殊的意义;最后一个理由出自小九的推断,他像那种没怎么吃过苦的人,他身上没有苦难留下的痕迹。

“刘、宇,我的中国名字,这个。”小九从手机里找出一张图片展示给刘宇看。“我会一点点中文。”

小九庆幸自己高中的时候学了点中文,时不时也会和自己的中国籍健身搭子复习一下,起码可以在刘宇面前说出完整的句子。

“高——卿——尘。”刘宇凑到手机屏幕面前读出那三个字。很好听耶,是你自己取的吗?刘宇问他。

小九告诉他,自己有中国血统,受到家人的影响,从小就对中国文化感兴趣,高中时选了中文作第二外语。中文班要求每个人都要有中文名,他特意在IG上找了一个中国网友,让对方根据自己的泰文名音译出了这个中文名。

刘宇说,这三个字都是很好的字,组合在一起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他又问小九,自己应该叫他Konchit还是Nine。小九想了一下,问他,中文里的Nine是不是翻译成数字九。

“九——”刘宇拖长音节读给他听。

小九说,那你就这么叫我吧,我想学中文,我会多多和你讲中文的。

可是单独一个九听起来不像名字。刘宇想了想,有了,我加一个小在前面,little nine,小九。我叫你小九好了。

 

 

小九有个怪癖,他喜欢靠近那些有着耀眼光芒的人,然后去探索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个癖好的形成与他的生长环境密不可分——挖掘他人的内心是一项十分难得的技能,照理说这应该是一个人在生活中游历几十年才有机会收获的宝贵知识,但小九的生活环境用广阔的社会空间弥补了他不曾走过的那些时间。曼谷是个美丽而颓废的地方,豪华商圈里的外国游客们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挥金如土,几条街外的低矮出租屋里挤满了杂物、货箱和劳工,高度发展的娱乐至死精神能够在一瞬间把凡人捧上纸醉金迷的顶峰,也能在下一秒将其抛回原地,甚至到更深的深渊去。

小九算是幸运的人,孩童时期他家境尚可,父母做点小本生意,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好歹也过着还算体面的生活。那时候的他喜欢叼着冰棒在街上来回跑,不是为了和邻居小孩踢石子,也不是为了旧书店里那些诱人的漫画书,吸引小九的从来就只有人,川流不息地行走着的、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

像所有孩子一样,他对这个世界有天真的好奇和天赐的敏感,这份礼物让他能够在“观人”这项伟大事业上收获巨大的乐趣。这些能力本该随着他的成长逐渐淡去,因为成年人总是更在乎自己——但家庭变故让他不得不推迟交还这项能力的时间,并赋予它们新的用途。父亲卧床,母亲一人勉力支撑起一家人的生活,失去父母的庇佑,世界更为真实、更为狰狞的面貌出现在小九眼前。他不得不在课余时间帮妈妈照顾生意,应付形形色色的顾客和债主,同时尽全力在阶级涌动的学校站稳脚跟——少年时代的善意与恶意瞬息万变,他不想做那只黑羊。

于是小九越来越学会伪装,笑容越来越真诚,也越来越虚假。但他总会得到他想要的,代价是他不得不过早将孩童的本性进化,来不及告别就已远去。沉浮在生活里的家人察觉不到他的改变,交心的朋友逐渐显得愚蠢如鱼缸里的金鱼,小九寂寞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拧巴又心思深沉的人,明明心里藏着很多怨言,偏要挂上微笑假装豁达。

很久之后他为了提升口语水平,跑到网吧里看美剧,老友记里Monica替Rachael剪掉了所有的银行卡,对她说出了那句著名的“It sucks. You’re gonna love it.”小九靠在网吧的转椅上,百无聊赖地想,for real, it sucks. Then when will I love it?

高中时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机会,基金会带着大笔赞助来到学校选拔资助对象,拿着优秀的成绩,小九决心在自己的筹码上再添一笔。他打听到往届赞助生的名单,从师长的嘴里撬出这些人过去的蛛丝马迹,他不缺席每一次宣讲会,也从鱼龙混杂的街头信息中寻找关于考官和基金会高层的只言片语,再从中拼凑出一些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共性。

人们在掌握权力时,往往会偏爱弱者身上那些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于是小九利用这一点,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份最完美的礼物,在申请书上一层层剥开,里面是那颗特别定制的、属于自己的“心”。毫无疑问他这次依旧得到了他想要的,但在看到赞助名单的那一刻,小九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察言观色这项出众的能力帮了小九很多,对于很多事情他知道自己没法硬来,更多时候选择挂上一幅最甜美、最无害的微笑,以类似天使的形象触碰到人们埋在心底的秘密,然后利用这些因欲望而生的痛苦。这是小九的生存之道。久而久之他习惯性地从人们最糟糕的一面开始了解他们,并以此为乐。或许是安慰也说不定。

月亮都有丑陋的背面,何况人呢?

在这样的人生哲学指引下,面对刘宇,面对又一个出现在他人生中的月亮,小九不会放过这一个解放自己无聊生活的机会。他拉着刘宇加了所有社交媒体的好友,甚至包括B站某音和weibo——刘宇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他会有这些中国社媒的账号。

我觉得以后自己可能会去中国发展,提前了解一下嘛。小九坦荡荡地说。这不完全是假话,但他账号的真正来源是那个极度没有毅力的健身搭子。此人不遗余力地要给自己涨粉,强硬地在小九的手机里安装了一堆中国软件,每一个都关注了他那个叫AK的账号。由于他请自己喝水了,小九也就随他去了,但之后再也没打开过那些软件。

得知刘宇和自己住在同一栋宿舍楼,小九更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了这份天意。他握着刘宇的手,真诚地对他说,我能经常找你玩吗?今晚可以一起吃饭吗?明天要一起去图书馆吗?

他真的好耀眼,我想更近一点看看。

这位来自东方的月亮。你的光芒之下藏着什么?

 

 

我要学中文。小九在健身房蹲守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抓到了疏于锻炼的刘彰。他向刘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他嫌跟着油管视频进度慢,虽然刘宇每天也会陪他练习一些日常句子,但两人之间的交流还是只能以英文为主。烦恼之际,小九想起来自己还认识一个中国学生,也就是他那几乎从健身房消失了的健身搭子刘彰。说来好笑,他俩快认识一年了,依旧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组队健身全凭口头约定和缘分。小九想过用那几个中国社媒联系刘彰,但没搞懂花花绿绿的界面设计,捣鼓了半天给刘彰在B站的某条视频留了条评论,结果当然是石沉大海。

上一次见到刘彰的时候,小九听他说他俩新学年住的是同一栋公寓,刘彰告诉了他自己的房间号,但小九已经忘记了,只能寄希望于健身房。鉴于他已经很久没在健身房看见刘彰了,小九只好每天都去健身房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偶遇刘彰。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后还是等到了。

你要学中文?你之前不是还在学日语吗?刘彰摸不着头脑。

小九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三年,五年,十年,时间轴上的漫长距离浓缩成笔记本上一行行待完成的小目标,其中就包括三年内精通一门东亚语言,十年内前往东亚寻找镀金机会,然后回到曼谷当人上人。

原本他选择的是日语,因为学校里提供的日语资源更多。但他和刘宇说的“对中国文化感兴趣”并不是假话,他自己也在这一年的探索中意识到,再怎么说中国确实是个更大的地方。这些天他摇摆不定,刘宇的出现反倒是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直接原因。刘宇是一个好的老师,是一个好的向往,也是一个好的探索对象。小九知道人只有在使用母语时才能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他迫不及待想发挥自己的挖掘能力,寻找这座宝藏的价值。

不过,这些他不打算让刘彰知道就是了。

我现在觉得中文是更好的选择。小九说了句高明的真话。他不想告诉刘彰自己新认识了一个中国学生,这个中国学生还恰好和他们住一栋楼——他才不想让刘彰认识刘宇。

其实对于小九来说,在健身房和人搭话共用器材不是什么难事。但初见刘彰时,这人的气质太有攻击性,小九预感到自己可能和他吵起来,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这反而成了他俩认识的契机。事实证明小九的判断不完全是错的:他的确经常和刘彰吵架,这人烦得要死,话多嗓门还大,笑起来跟鸭子似的,时不时就犯几句贱,两人一边踩器材一边唇枪舌战,倒是锻炼了小九的辩论能力。

尽管他们不常联系,见面总是鸡飞狗跳,但小九还是把刘彰当成自己的朋友。二十岁不到的刘彰还是个一腔热血的理想主义笨蛋,喜欢把梦想和热爱挂在嘴边。他是一个有着明显缺点的、真实又鲜活的人,他不曾隐藏自己的背面,只是表里如一地炽热。这种人很少,但是同样有趣。所以,对于小九来说,刘彰自有他的独特之处。

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不希望刘宇认识烦人的刘彰,还是不希望刘彰认识完美的刘宇。

AK啊,如果你遇见了一个很完美的人,你会想要和他做朋友吗?小九问。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刘彰说,如果你指的完美是一种感觉,我只能说这种人太装了,不喜欢。

小九心里升起一种混杂着不满和庆幸的情绪。

 

 

待在一个完美的瓷瓶旁边,你的心里会有两种相互打架的情绪。一种情绪叫嚣着打碎它,以此证明完美是不存在的;另一种声音说着保护它,就算是幻象也让它维持得更久一些。

在和刘宇近距离接触的过程中,小九最初对他的评价一一得到证实。

首先是样貌。近距离观看之后,他发现这人长得真是好看。刘宇的长相偏清秀,眼睫毛很长,侧脸线条挑不出一点毛病,单眼皮有种特别的感觉。更气人的是他皮肤也很好——小九不明白,明明他俩是一起熬的夜,凭什么长痘的只有他一个人?

刘宇平时习惯把刘海放下来微微挡住眉眼,还要再压上一副黑框眼镜,这种打扮多见于阴暗死宅,放在刘宇身上,不过是把一个帅哥变成了一个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帅哥。小九遇见他的那天,刘宇稍微抓了下头发,没戴那副累赘的框架眼镜,在人群中简直像是在发光。

“你为什么老是戴这个眼镜啊,它很丑呐。”小九有天问他,“你不是没近视吗?”

“这样就没那么多人找我搭讪了,”刘宇说,“搭讪就是flirting,认识你的那天,在你出现之前,至少有五个人找我要ins账号,很烦。”

……好讨厌啊,对自己的长相真的好自信。小九气馁地盯着镜子里那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被很多人说帅就好了。

性格好就更不用说了。刘宇有着小九最向往的那种性格特质,他很温柔,和小九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他也很沉着,小九没见过他着急的样子;他还很热情,每次见到小九都会给他带小零食,陪练口语时也永远充满耐心——不对,或许零食是他让小九长胖的一种手段?

吃苦这点不太好判断,但刘宇拥有的爱显然有很多种:小九见过他和妈妈打视频电话,惊讶于母子之间如同同龄人一般自在放松的相处模式;他人缘很好,小九见过的每一个认识刘宇的人都对他有着真挚的喜爱;他有个浓眉大眼的希腊男友,对方似乎对他相当沉迷,两人每周固定约三次会。

顺带一提,其中一场总是接在他和小九的图书馆自习之后。小九不愿意当一个闪亮的电灯泡,每到这天总会提前出发前往自己接下来的活动场所,出门时十有八九能和那个高个子欧洲人擦肩而过,被对方宛如时装杂志封面一般的穿搭闪瞎眼。于是小九心里对刘宇又要记上一笔:情场得意。

偶尔小九会感到疑惑,为什么刘宇偏偏从身边这么多爱里选择了并不那么爱他的小九,还让自己占据了他将近三分之一的日程。思来想去,他最后决定归因于自己出众的演技,毕竟刘宇似乎很喜欢主动的人,而他在自己的探索癖面前总是异常直率。

刘宇对他好的时候,小九会先觉得很开心,被一个自己认可的人优待是一件很能给人带来成就感的事情。接着他会有点不高兴,他觉得刘宇对他太客气了,不像是对朋友的态度。同时他有点不服气,总感觉这只是刘宇体现优越感的方式,而非出自真心。

小九,你真奇怪。他对自己说。你又希望他把你当朋友,你又不想和他当朋友。

他看到刘宇在图书馆自律地读完一本又一本的书,画完一张又一张的图,成绩单上一长串Distinction,却还是每天准时出现在自习室里。他也看着刘宇拎着外卖袋子出现在天台,毫不犹豫地把煎饺分他一半,打趣着咬一小口他自己做的三明治。

天赋,努力,闪闪发光的性格。天台上有风吹过来的时候,小九看着刘宇被风吹起的碎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嫉妒。

 

 

说中文的时候我要叫你什么,还是叫你Nine吗?陪练刘彰问。

“高卿尘。”小九慢吞吞地吐出三个字,发音很完美。

“三个字太长了,叫你卿尘又很奇怪。”刘彰自作主张,“要不我叫你小九吧,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小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不准叫小九。叫我高哥。”

小九能做的毕竟只有口头抗议,他不可能堵住刘彰的嘴。最后刘彰还是小九小九地叫开了,高哥本人不胜其扰,反抗手段是把刘彰微信发来的语音全部转成文字再翻译,绝不点开来听他说了什么。

那段时间他经常上午找刘宇一起自习,下午拉刘彰一起健身,在公寓楼爬上爬下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像个特工一样维持着两条“单线”关系。直到有一天,他在刘宇房间门口等他穿鞋,刘彰的大嗓门顺着楼道传过来:“小宇!小宇!你有空吗?”

刘彰刚探头就看见了小九,惊讶地招呼他:“你怎么在?你俩认识?”

小九觉得自己的笑容都要绷不住了:“怎么是你啊?”

刘宇出门看到这诡异的一幕,虽然他也很疑惑,但是做选择并不是什么难事:“不好意思啊AK,我和小九有约了,今天没空。”

刘彰很遗憾:“我还想跟你探讨一下我的新视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晚上再来找你。”

“不知道啊可能早也可能晚反正等我回来再说吧——”刘宇飞快地说了一长串词语,拉着小九冲了出去,“我们要迟到了!拜拜AK!”

出了公寓,跑得气喘吁吁的小九问刘宇,他们不是准备去图书馆借书吗,什么要迟到了?

刘宇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瞎说的,因为我真的不想被刘彰拉着看他的新脚本。而且我等下还有约会呢,真的没时间啊。”

想到刘彰对着自己的“大作”滔滔不绝的样子,小九非常认同刘宇的行为。顺着对方的话,他随口接了一句:“听你说过,你们今天是去看板球比赛吗?”

刘宇的回答出乎意料:“你说我和Alex吗?我们前天分手了,今天我和Lorenzo一起去看电影。”

小九的大脑死机了一秒钟,如果没记错的话东亚人的爱情观难道不都是偏保守的吗?不过他本人倒也没那么死板,只是觉得刘宇还挺生活西化的。出于某种惯性,他再次把话题延伸下去:“好突然。因为什么啊?”

刘宇这时候向他绽放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笑容。小九眼睁睁看着那个带着挑衅、冷漠和某种不以为然的笑容出现在刘宇的脸上,即便如此他依然很好看——他突然觉得背后一凉。

“我觉得Lorenzo似乎更爱我一点,所以就和Alex说拜拜了。”刘宇轻轻地说,“不过那家伙也很受欢迎啦,所以我俩分开得蛮和平的。”

说完之后刘宇马上变回了之前的样子,速度快到小九甚至认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刘宇带着温和的、月亮一样的光辉对他说,Nine,我们快点去图书馆吧。

小九瞪大了眼睛。刘宇这个完美无缺的瓷瓶上,终于出现了第一条裂痕。

而且他好像是故意的。

 

 

模范学生的第一条裂缝出现后,第二条也很快被小九找到了。或者说,是刘宇主动展示给小九的。

那天小九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找刘宇,突然收到他的信息。刘宇说自己感冒了,不能和小九一起自习。小九有点失望,但也没太多别的情绪。他独自一人踏入自习室的时候,学生卡刷开门禁的电子音变成了一段活泼的音乐。值班的学生志愿者说,这象征着本月全勤自习室,有一个小礼品作为奖励。

小九拿着那个印了大学联盟Logo的马克杯,回味着志愿者以及路过的人对他的夸赞和祝福,飘飘然了一整个上午。

今天是月末,刘宇来不了啦。他拨弄了一下马克杯的把手,这下我比你好一点了。

他有点幸灾乐祸,你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这是不是也证明,我的身体素质比你好?那我现在比你好两点了。

可是他同时还有点空落落的。写完案例作业的最后一个词,小九合上电脑,决定去看望一下刘宇。

找他炫耀一下吧。他把马克杯揣进书包里。

 

 

敲门时小九有点忐忑,他按了按口袋里的一板感冒药片,自我洗脑说只是来炫耀自己没生病且拿到了奖品,顺便给他送点药,以免真的病太重。那样他的生活会缺少很多乐趣。

刘宇开门时有些错愕,匆忙回身找了个口罩带上,这才把小九让进来。小九小心翼翼地踏进刘宇的房间,他在门外等待过很多次,这还是第一次进来。

“你怎么来了?我传染给你怎么办?”刘宇埋怨着,把椅子让给他,自己在床上坐下来。

小九看着刘宇整整齐齐的床,天啊,他起床后居然会铺床,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坏习惯吗?

“我身体很好呐。”小九说着,掏出那板药片,“你有药吃吗?我给你带了药。”

刘宇说自己有感冒药,但还是接了过去。小九又问他在宿舍做什么,刘宇说头晕没法看字,听听音乐,也能有点灵感。

我真的受不了这个工作狂了。小九忍住内心的无语,扭头打量起刘宇房间的陈设。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书桌上的一排瓶瓶罐罐上:“那是什么?化妆品吗?”

刘宇拍打了两下枕头抱在怀里:“嗯,还有护肤品。”

“你会化妆?”小九惊讶地看向刘宇,这才注意到他额头上冒出了几个小疙瘩,黑眼圈也有点重。“你每天出门都化妆?”

刘宇盯着他看了两秒,反问他:“怎么,你觉得很奇怪吗?”说这话的时候他和平时有点区别,小九从他的语气和表情里感觉出了微妙的挑衅,和刘宇告诉他自己和Alex的分手原因时一样。

小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不奇怪呐。”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不奇怪。这件事本身不奇怪。用挑衅的语气对他说话的刘宇不奇怪。需要通过护肤品和化妆品来维护的美貌也不奇怪。嗯,虽然刘宇素颜也很帅啦。

接下来的话让小九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紧接着被怀疑的就是他的中文水平。“欸,我还一直觉得你有点讨厌我来着,居然不觉得奇怪吗。”刘宇垂下脑袋斜靠在床头,语气轻飘飘的,说出来的内容却有着惊人的重量。

小九猜测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很震惊,那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循环播放了几次,他甚至想拿出翻译器来确认一下自己理解的意思是否正确。他想装作没听懂,但万一问出那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谁也不敢保证刘宇会不会用他绝对能听懂的语言再说一次。

以前小九觉得刘宇不会这么做,但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刘宇简直是另一个人,小九觉得他会。

你是不是生病太严重,开始说胡话了?憋了半天,小九用英语回他。

刘宇很久都没说话。正在小九想着需不需要确认他的死活时,刘宇抬头了。小九看着刘宇的眼睛愣住了。那是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情绪,那是孤独。

喂,Nine,我们来说说心里话吧。刘宇索性甩掉拖鞋,盘腿靠在床上坐好。也许我脑子确实不清醒,但是我想这件事很久了,而且我也装得有点累了。有时候我觉得你讨厌我,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喜欢我。在你心里我们是朋友吗?

小九感觉浑身不自在。尽管大部分时候这是探索月亮背面的必经一环,他总有让人对他卸下伪装的能力。但如果对象是刘宇的话……他和刘宇坐在一起像亲密朋友一样谈心?这太可怕了。

但他也不想让刘宇觉得自己怕了。

“对哦,我有点讨厌你呐。”

 

 

小九后来问过刘宇,如果他那天没有生病,如果小九没有去找他,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对自己露出真面目。

“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刘宇说,“我很擅长隐藏真实的自己。”

“你撒谎,”小九戳穿他,“你骗我说你今天没吃蛋糕,但是刚刚我在你外套口袋里找到了receipt,你吃的还是全糖蛋糕。”

隐藏失败的刘宇尴尬地哎呀哎呀了一会儿,先是说早知道不让小九自己去掏U盘了,又说以后一定要及时把小票丢掉。

小九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刘宇那天有一句话说得很坦诚,他装得有点累了。小九也问过刘宇,那天在图书馆外,他那句话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得到的回答只有模棱两可的“你猜”。

小九不猜。他更愿意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说一个小九永远没有发现刘宇真实一面的平行世界。在那样的情况下,小九对瓷瓶的印象会摇摆一段时间,最终在刘宇无懈可击的表现面前,确认那就是个完美的瓷瓶——再次回到天体的比喻,正面和背面同样闪耀的是太阳,太阳向你投下光和热,既可以照亮你,也会把你烧伤。对于太阳,小九更喜欢远远地看着,而非像对待月亮一样靠近。

小九那时候意识到,或许自己执着于的不是月亮的背面,而是一个能懂他的月亮。

 

 

 

刘宇不觉得自己吃到了样貌红利,他从小学舞,在艺术这条路上见过许许多多比他样貌更优越的人,尤其在身体条件这一方面。护肤和化妆都是学舞蹈时留下的习惯,他拼了命去争舞台中央聚光灯照耀的位置,自然希望展现出最好的状态。最初离开舞台的那段时间,他呆在家不出门,一天只吃一顿饭,一闭眼就是十几个小时,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某天刘宇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大跳,想起妈妈敲门时的欲言又止,他用粉饼和唇膏掩饰了一下,找她撒娇说自己想出门吃烧烤,总算可以放开吃了。

妈妈很高兴地和他一起出门,路上遇到曾经的邻居阿姨,阿姨开心地对刘宇说,小宇啊,几年不见长这么帅啦,一看就是要在舞台上当大明星的人。明明是夸奖的话,刘宇心里的某个地方却悄悄裂了条缝。他对自己破碎的身体无能为力,但好歹还能照顾好这张虚假的面具。所以他逐渐发展成一种偏执,到了不化妆就不愿意出门的地步。

刘宇不是什么大好人,他只是比较会演。小九把外热内冷当作自己的社交策略,他刘宇何尝不是。只是他的伪装要更加高明,最外层是一层温温的壳子,中间夹着一层热心,再往里去就是冰壳了,像洋葱一样层层拨开,最里面究竟是什么,刘宇自己也搞不清。他知道怎样表现出一种疏离的善意,所有人都觉得他好,所有人又都觉得他离得太远。

“你和AK,你们两个对我太主动了。”刘宇脸上蔓延着醉酒一样的神态,“我有点后悔在地铁上不小心和AK讲了太多话,那时候我刚来伦敦,太紧张了。但是他是个很够义气的人,也很有趣,更重要的是他经常把我当工具人,反而让我能喘口气。至于你,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那么喜欢我,但我想不出你是为了什么,所以我也没有拒绝。”

“小九呐,我看得出嫉妒的形状,因为我也会嫉妒呐。”刘宇模仿着小九说话时上扬的尾音,笑得像只狐狸。

刘宇确实很努力,但绝不算天赋卓绝。或者说,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够天赋异禀,他才拿着手上的那一点点原始筹码,带上后天的大笔投入,毅然决然坐上牌桌。或许这才是他的终极天赋。“不努力就什么都没有啦。”

刘宇还给小九讲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他小学时妈妈赚钱养家很辛苦,所以他早早就学会自己做饭;讲他初中的时候在商店里打工,给自己赚演出服的费用;讲他是怎么给自己攒出第一桶金,将他怎么熬夜考语言改文书,痛苦了几个月终于拿到全额奖学金。刘宇不感谢这些过去,因为成就他的始终是他这个人本身,而非那些像山一样沉重的苦难。

我没那么幸运,也不是氪金玩家。如果我真的能有钱到解决我会面对的一切困难,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这个破宿舍搬出去,刘宇撇撇嘴。我要租一个有客厅的房子。

刘宇向小九描述了自己所谓的“幸福恒等式”,他坚称一个人一生能获得的幸福总量是有限的,如果对某些东西存在执着,就必须要献祭掉别的什么。

小九的评价是feudalistic,刘宇笑笑,不置可否。手术失败对他有着超乎想象的影响,他总疑心自己不够幸运,是否在幸福的此世光阴里透支了太多本该支付给梦想的运气,想着如果自己放弃从他人的爱里获得幸福,是不是就能用这些幸福重建自己的梦想。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极端的控制欲,不能容忍并非“确定无疑”的东西,尤其对他人的态度极其敏感,对爱意的索求无休无止。于是他过着一种极度苛刻的生活,远离身边那些真诚爱着他的人,反而用一些廉价的爱饮鸩止渴。

这就是你基本不交朋友,然后疯狂和海王谈恋爱的原因吗?小九问他。

刘宇反问,你说我是不是还挺有良知的。

小九沉默了一下说,我发现你还挺神经的。

“其实我很感谢你,”刘宇叹了口气,“谢谢你讨厌我,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大胆不喜欢你。”

怎么样,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了吗,还是说你觉得我需要接受一些心理干预?刘宇问他。

这有什么?小九很奇怪地说,每个人都有点见不得光的东西,你这样也挺好的,又没害人。

刘宇低头笑了,半晌,他说,谢谢你,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的,起码你也没害过人。

“行吧,”小九说,“我会负责讨厌你一辈子的。”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刘宇会糟糕到不得不重新建立他自己,但起码在此刻,小九知道他需要的仅仅只是理解而已。

 

 

数学中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图形,有人说这个道理在人际关系中不成立。然而小九觉得,三个人的友谊也没什么不好——尽管刘宇并不把这定义为“友谊”。

说起来他们这三个人还真有意思,刘彰觉得自己和刘宇小九都是朋友,刘宇觉得自己和刘彰小九都不是朋友,小九觉得自己和刘彰是朋友,但和刘宇不是朋友。不过嘛,在唯一一个没啥秘密的刘彰面前,他俩当然得演一演。

因为刘宇的出现,小九和刘彰的联系也变得更紧密了。两个有着同样姓氏的人相处起来还真有点手足之情的感觉,刘彰变本加厉地压榨刘宇替他做这做那,刘宇则以“健康生活”为理由勒令刘彰接受小九的魔鬼训练。

刘宇自己偶尔会出现在健身房,他的术后恢复期很长,从不碰力量型器械,只和刘彰一起在跑步机上聊聊天。小九是举铁爱好者,这时就会找两个哑铃在他俩旁边练手臂。

最初听见刘宇的腰伤时,小九很震撼。他的继父就是因为腰椎问题瘫痪了,所以当听到刘宇说自己手术没有成功,再也没法站在舞台正中央时,小九忍不住说,但是你还能走路啊,你只是不能当领舞,如果想跳舞的话,还是可以继续的吧。

刘宇的回应是吓人的沉默。小九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但他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令人窒息的真空持续了一段时间,刘宇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我就是接受不了。刘宇平静地说,没有赢就是输,没有百分百成功就是百分百失败。我曾经是最好的那个,我不愿意只当一个一般好的人。

所以这个人选择换一条路重新开始,依旧选择贯彻他的“梦想”,哪怕他其实害怕得要死,也不愿意离开舞台一步。小九看着聊得正欢的两个刘姓中国人,在心里感慨,好勇敢啊。

另一位刘姓中国人也很有意思。刘彰是正儿八经的富家子弟,不然也不会跑到英国学考古。小九思考过自己为什么没有对刘彰产生嫉妒,得出的答案是,此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说好听了是谦逊,说不好听是有点衰,再加上性格实在过于直来直去,在他面前不自觉就会收起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刘彰在日本读高中的时候,原本是想往数学那个方向发展的。但他照常要上文科的课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被右派对于历史的态度震惊了。作为一个国际学生,刘彰和当地同学相处得不错,毕竟和他面对的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和活生生的人。但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人,他内心深处对这种群体性无视感到愤怒,以至于认为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不只是出于民族情怀,刘彰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被选择性忽视的声音,我觉得他们应该被听见。所以我要表达出来。

看着他们,小九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什么热血青春电影。相较于他们跌宕起伏的理想主义,小九始终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他想要一份高社会地位的职业,最好还能有钱。最初摆在他面前的选项有三个,医生,法官和大学教授,小九的心一度无限偏向于外科医生,但在得知基金会赞助的医学生只能在国内进修后,他果断选择来英国学法,打算之后回国当教授。他自知是个贪心的家伙,有机会的话,谁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呢?

和两个选择了理想而非面包的人呆在一起,小九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泰国法律体系比较封闭,往往更倾向于选择本地的法学生。假如想要进入大学教书,他有很多更好的选择,比如经济学,比如政治学,比如社会学。但他偏偏选了读法律,其中到底有没有别的因素,他这一刻开始不确定了。

他回想起某个早就被他抛之脑后的下午,一个娃娃脸的法律顾问带着厚厚的手提包敲开了他们家的门。小九父亲在工作期间犯病卧床,公司本应作出赔偿,但他们面对的只有无止尽的推诿和开脱。原本小九一家已经不对工伤赔偿抱有期待,但那个年轻女孩显然不打算放弃,她甚至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律师在泰国算不上高收入人群,小九见过的律师大多都是普通的法律服务提供者,但这位法律顾问真的很不一样,她的专业度和热情都很高,重要的是,她居然是一名公益律师。

在律师的帮助下,他们成功要到了一笔不多不少的赔偿,加上小九姐姐开始工作了,他们一家总算有了一些喘息的余地。当然,虽然那位律师给小九带来了一些震撼,但一路的负面情感总是比正面情绪更加深刻,所以小九并不觉得自己被感召,他佩服她的行为,但绝对称不上向往。

几年后回头再看,小九突然意识到,也许并不是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他开始改变自己的规划,砍掉一些研讨课,换上一些新的座谈会,琢磨着要再学一门德语。某天他们仨又聚在健身房,小九对着自己的两个朋友宣布了自己的新目标。

“我要转向国际法和商法,”他说,“泰国有很多小公司要做国际贸易,我想去工会当法律顾问。我还在学德语,之后想去德国工会里学习一下。”

刘宇刘彰两个人不太能明白他这一串规划背后的含义是什么,于是小九用更加通俗的语言笑眯眯地说:“反正就是,我也打算去追求一下梦想啦。”

 

 

不得不说,三个为了“梦想”努力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确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小九隐约感觉另外两个人也改变了不少,不过他感触最大的还是自己的变化。他这个人一直都摆脱不了所谓“目的性”,从前是为了获得别人的喜欢,后来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这都没错,但他脱掉了那些外物,很纯粹地和刘宇刘彰呆在一起时,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幸福的方向。

他发现自己喜欢健身,喜欢草莓,比起帅气更加喜欢可爱的东西。他发现虽然吃甜食很快乐,但他还是不希望自己脸太圆。他发现自己还是很想要很多钱和很多人的尊敬,但是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公平正义而努力会更有动力。

最大的发现是,他真的很喜欢刘宇和刘彰。虽然他曾经说过要一直讨厌刘宇来着。

不过刘宇本人倒是没说什么。第二年的时候刘宇主动开始接受心理咨询,尝试使用一些药物稳定自己的状态。他对新环境适应得不错,和小九AK这两个“不是朋友”的家伙待在一起也变得开心了很多。他依旧离不开那些如同快餐一般的恋爱,但频率明显下降了,有时似乎对独行生活表现出享受。小九猜想,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刘宇重新从他向往的事情上获得了满足感,听说他从教授那儿得到了相当高的评价,同时也获得了很多与舞台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只要刘宇的事业稳定,他就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大好人。小九这么评价。

某天他们约在一起吃夜宵,刘彰拎了几瓶果啤嚷嚷着要喝点,结果最先迷糊的也是他。小九和刘宇两人反复确认了瓶子上写的度数,毫不客气地录下了刘彰说胡话的视频,打算等他清醒之后嘲笑他。

在酒精的催化下,刘彰开始伤春悲秋地回忆起自己的初恋。他抱着酱油瓶在那里絮絮叨叨,刘宇忙着寻找刘彰口中的微博小号——醉鬼本人说自己在上面发了很多青春疼痛文学——小九则尽职尽责地录制着刘彰的黑历史。

“刘宇,如果认真谈恋爱的话,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小九突然问他。

“长得好看的,性格好的,喜欢我的。”刘宇想都没想就给出了三个短语。小九无奈地说,这和你现在在谈的那些有什么区别。刘宇不回答,只是笑。

刘彰在这时候短暂地意识清醒了一下,含糊地说:“小宇你怎么看脸啊……不是说……嗝,不是说学艺术的没那么肤浅吗?”

刘宇说:“谁不喜欢美的事物呢?好看的人就是会更有吸引力啊。我交朋友的时候也一样,遇见好看的人嘛,我就会主动一点。”

“你对我主动吗?”小九和刘彰异口同声地问。

刘宇见他俩这样一下就被逗乐了:“算是很主动了。”

刘彰沾沾自喜:“那看样子我还蛮帅的。”

小九也笑,他很高兴。他没有错过刘宇的用词,刘宇说,“朋友”。

为了避免刘彰醉倒在公共厨房,刘宇趁着他还能走路,赶紧把他轰回了房间。目送他消失在楼梯间,两个人收拾起了空瓶子。

“你好能喝,”小九惊讶地数着地上的瓶子,“这瓶我怎么没见过,你一个人喝的?这怎么有二十度?”

“我应该喝多了,”刘宇坐在椅子上揉太阳穴,“哎,还好明天是周末。”

小九把瓶子一个个放进可回收垃圾桶的时候,刘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Nine,我们是好朋友对吗?毕业之后也要常联系好吗?我们要做永远的好朋友。

小九对刘宇露出甜甜的笑容,刘宇,你喝醉啦。好啊,我们做永远的好朋友吧。

谁都没有提起从未停止流逝的时间,没有提起月亮依旧伤痕累累的背面,没有提起慕尼黑,曼谷,上海,洛杉矶等遥远的城市,没有提起你和我那同样闪耀的梦想,像星星一样隔着千万光年的距离。

永远很远。小九想,但是,我们尽量让现在过得更长一点吧。

 

 

小九在伦敦的最后一年,三角形变成了四边形。经过了一年的专业心理咨询和合理的药物治疗,这时候的刘宇已经基本能够摆脱对于恋情的过分依赖,以强迫症模样出现的控制欲也有所缓解。他宣称自己要把恋爱时间节省下来,悉数奉献给自己最爱的艺术事业,同时珍惜小九和AK还在的这一年。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因为各自的成长变得松散了一些,但似乎更应该说,他们找到了最舒服的相处模式,偶尔见面,熟悉程度却丝毫不减。

前一天深夜的火警警报没给刘宇带来任何影响,他在约定好的时间准时出现在了公交站,小九甚至还比他晚两分钟。爬上双层巴士的二楼,小九挨着刘宇坐下,惊叹说:“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困,你才睡了不到五个小时吧?”

“你不也熬夜了?”刘宇对着手机上的线路表,确认了一下要在哪一站下车,“去逛街就是会很开心啊。而且,我昨天晚上,不对,应该是今天凌晨。我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这是小九第一次听到周柯宇的名字,他还知道了周柯宇的英文名是Daniel。

“他是基督徒吗?”小九好奇地问,“我认识的Daniel基本都信教。”

“不知道耶,”刘宇说,“感觉……不太像?虽然这个我也看不出来。”

“这个名字听起来是那种很gentle,比较quiet,特别reliable的人。就像哈利波特的演员一样。”小九列举着对这个英文名的刻板印象。他在伦敦律所实习的时候频繁和人打交道,意外发现同名的人性格上也会有某些相似之处,这会儿也颇有兴味地分享着自己的名字理论。

刘宇的思路也跟着他跑偏了一瞬间:“好像前两个都还蛮符合的?他是个挺细心的人,应该也挺可靠的。”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跑题了,赶紧说回最初的评价:“他真的很高,而且蛮帅的。我跟他认识的过程……有点戏剧。反正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而且,”刘宇若有所思,“他给了我一些灵感,或许他就是我的缪斯?”

“你的缪斯是个身高一米九的亚裔男孩,black eyes,black hair and yellow face,”小九吐槽说,“听起来还挺符合政治正确的。”

他俩都知道这是在内涵某媒体公司近日发布的新片预告,打算翻拍一部经典作品,主角团的选择完全脱离原作描述,而是尽可能的满足多元化需求。小九不能接受自己的童年男神变成一个印度基佬,他向刘宇发誓,自己再也不支持这个公司的任何作品了。

“我真的对他很感兴趣。”刘宇趴在栏杆上说,“他挺符合我的审美的,给我带来的灵感也很棒。”

“好的,好的。”小九没当回事,随口开了个玩笑。“又高又帅……我记得你说今年不谈了,最好不要某天告诉我你还是没忍住。”

刘宇推他胳膊:“你说的都是什么啊。这孩子不是海王,不符合要求。”

某个问题突然出现在小九脑海,他想问刘宇,你现在能够进入正常的恋爱关系了吗?但看着刘宇神采奕奕地向他分享着自己的新想法,满脸狂热与喜悦,又觉得没必要问。反正刘宇现在挺好的,据说复查结果是可以逐渐停药,他的人际关系也在正常化,多交点朋友挺不错,恋爱不谈也罢。

有些东西或许还是得交给时间吧。

 

 

小九没想到的是,他很快就见到了这位Daniel本尊,也没想到此人在刘宇的强力内推下无比丝滑地加入了三人的小饭桌,又凭着自己的确还算不错的人格魅力给三角形增加了一个点,甚至还因为住得近,取代小九成为了和刘宇独处时间最长的人。

在超市遇见周柯宇的时候,小九上下审视了他一番,在刘宇介绍前就已经明白了他是谁。刘宇的评价没有错,周柯宇的确很高很帅。他也正如Daniel这个名字给人的刻板印象一样,是个话不多的男生。邀请朋友加入他们一起吃饭的事情刘彰经常做,小九次之,刘宇最少。因此,当刘宇流露出一点想让周柯宇跟着一起吃饭的意愿时,小九和AK都很好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并由请客的刘彰发出了邀请。

估计也就是和之前的同学一样,吃一两顿饭就不联系了吧。小九模模糊糊地想着,向周柯宇表现了最起码的善意之后,抱着刘宇的胳膊跟他撒娇——这是他开发出来的新手段,刘宇显然很是受用,对于旁观的AK来说则不亚于一场酷刑。

三人闹哄哄的时候,小九不是没注意到周柯宇羡慕的眼神,但他选择装作看不见。也许他这么做正是出于炫耀,虽然初来乍到的小学弟是很值得怜爱啦,但是他俩好朋友的位置你不许抢噢。小九并没有产生任何负罪感,西方社会中本就有很多蜻蜓点水般的社交关系,一起吃饭并不意味着能成为朋友,他不需要对周柯宇多付出什么。

但是,为什么刘宇悄悄跟他咬耳朵?小九笑骂AK的时候,偏头就看见这一幕。

难道说这个Daniel不一样吗?小九没来由地烦躁,那是领地被侵犯后的警觉。

 

 

刘宇实在太了解小九了,他故意把小九拉到甜品柜前磨磨蹭蹭,用两盒草莓芝士蛋糕和两盒覆盆子黑森林给周柯宇交了入场券。

“你跟他是不是有小秘密呐。”小九的眼神很哀怨,“哥,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吗?”论年龄他比刘宇还大一岁,但他在有特殊目的时会坏心眼地叫刘宇“哥”。此时就算是特殊情况。

“对周柯宇来说可能有点丢脸吧,”刘宇满脸无辜,“我答应要帮他保守秘密的。”

小九紧盯着刘宇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想从微表情中判断出他是否在说谎,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刘宇的演技确实很好。

“好吧,”他嘀嘀咕咕地把蛋糕都放回去,“先欠着,我才不要一次吃那么多呐。”

刘宇也不说话,就在旁边笑着看他。

“你很希望他加入我们吗?”小九问。

“我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刘宇没有正面回答,“他好像以前的我啊,我也想尽可能地帮他。”

小九合上冰柜的门,认命地叹口气。“知道啦。AK对他挺热情的,你不用担心。”

 

 

周柯宇的确是个还不错的人,或许不能仅仅用“还不错”来形容,他是个很好的人。虽然小九对于自己的地位产生了怨言,但刘宇再三向他保证,最了解刘宇的人永远是小九。这下他心里那点不平衡感才淡下去,再一想,刘宇在认识周柯宇之后的确开心了不少,加上周柯宇这人挺好玩,小九这才完完全全接纳了周柯宇,把他划为“朋友”这个领域。

但是,沉寂已久的警铃在圣诞前夕的那个夜晚再次敲响。小九隐约听见门口的情况不太对,刚走过去就看着林墨推着一脸懵的AK进来,和另外两人说着“别吵了”,回头还对他疯狂挤眉弄眼。

小九完全没看懂林墨的表情暗示,但他也不需要懂,因为很快他就从刘宇周柯宇两人不同寻常的相处氛围里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刘宇冷着脸过来拉他,小九猝不及防被拉扯着转身,把周柯宇喊的那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无法克制自己扭曲的表情。

老天爷啊,按照我看电视剧无数的经验,这两人别是有什么吧?

 

 

“你和周柯宇怎么回事?”小九观察了一晚上,拿捏不好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当晚刘AK林墨和他三个人紧急拉了小群,火热讨论一晚上,他没敢把自己的猜测讲出来,但是结合另外两人的分析大概摸清楚了一些。正好AK说要分头去找这俩人解决矛盾,他自然是接下了刘宇这边的任务,同时向林墨承诺会全程转播。不过嘛,独家转播权在手,要不要毫无保留还得看他本人想法。

关系变好之后,小九和刘宇之间很少藏着掖着,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跑到和刘宇约好的咖啡店,开门见山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刘宇回答得很快,“我觉得周柯宇好像喜欢我。”

小九下意识吹了声口哨:“你还真是,so charming。”

别说风凉话了。刘宇看起来非常苦恼,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情况,这样我会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相处。

那你喜欢他吗?小九好奇。问完又有点后悔,刘宇很早就说过自己没有余力也害怕付出真心,问题的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但他又始终有点奇怪的感觉,刘宇对周柯宇的态度……格外不一样。

刘宇眼神闪烁,过了几秒才说。不是那种喜欢。

小九做了个手势请他继续讲。

“这样是不对的。”刘宇毫不留情地批判,“他对我的依赖只是因为我比他早两年来到这里,他才刚接触新环境,还没有建立起他自己的社交网络,我不应该把这种依赖当成理所当然的东西,不应该take it for granted。”

“所以你觉得他不能喜欢你?”小九吃了口巧克力蛋糕,甜到发齁,近乎一种苦味。“你不是最需要别人的爱了吗,怎么送上门来还要拒绝。”

刘宇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啊,这就是问题。”

“我已经在越来越多地向他索取情绪了,可能我还是不太正常。”刘宇说,“没有人可以永远当别人的燃料。柯宇他……是个很真诚的人。我不想辜负他的真心。”

月亮的背面依然是黑洞啊。这样想着,小九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觉得他意识到了吗?”

刘宇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也不好问。这孩子心思挺敏感的,而且我那天太慌张了,其实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好。现在这种情况,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周柯宇怎么想的,但是你昨晚对他好像有点过分。小九如实说。你这几天要找机会和他聊聊吗?

刘宇垂头丧气地掏出手机。我知道,我知道。是该跟他道歉的。我这几天暂时不想见他,大家都在的时候又不太合适。

他对着手机苦恼了半天,突然灵光一现:“对了,我把机票改签到和他同一天好了。”

“你俩一起坐飞机回国?”小九没懂,“你们的家不是离得很远吗?”

“可以一起去机场嘛。”刘宇找到了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按下拨号键,“路上和他说对不起吧。我应该算了解他吧,和他聊聊,或许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后来从林墨那儿,小九知道这两人提前碰上了,之后刘宇什么也没对他说,他就默认无事发生了。他忙着给工作收尾然后回家,等到再次收到刘宇发来的消息,已经是落地曼谷之后的事情了。

刘宇:On the right track:)

小九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起身取包准备下飞机。在队伍中向前挪动的时候,他在对话框里打下:By the way, you only live once.

刘宇已读不回,小九也不生气,心情很好地收起手机往前走。

昨天好像是圣诞节呢。透过舷窗,曼谷阳光明媚,这是一座没有冬天的城市。小九想,圣诞节,好像是个很浪漫的日子。

 

 

小九和刘宇各自回家后,隔三岔五还是会打电话聊天。小九的ins账号小有人气,因此他收到了一档中国综艺节目的录制邀请,他把之前几季补完了,又认真研究了对方发来的合同,最终决定尝试一下。线上面试通过后,节目组按照他的时间,帮忙预定了从曼谷到北京的往返机票。

他和刘宇东拉西扯了一大堆和录节目有关的事情,从下饭综艺聊到追过的娱乐圈八卦,刘宇冷不丁丢出一句:“周柯宇不是在北京吗,你不找他吃个饭?”

小九反问:“我找他干嘛?”事实上他确实想过要不要去拜访一下周柯宇,但这次的行程安排比较紧张,他和周柯宇也没熟到非找不可的地步,就此作罢。

他没等到刘宇回话,接二连三追问:“你们说啥了?他什么反应?你们现在什么情况?”

电话对面安静了好一会儿,刘宇的声音才慢悠悠地传过来:“我觉得呢,可能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刘宇从他的角度大致描述了一下,总而言之,他向周柯宇道了歉,之后两个人似乎回到了正常的相处状态,他也就觉得一切都没什么问题。直到两个人一起前往机场的那天,刘宇说他的第六感告诉他,周柯宇已经意识到这件事了,并且他可能真的会说出来。

小九很惊讶。你的第六感真有这么准吗?我确实不太了解他啦,原来他是这种性格吗。

对面顿了一下,随后用极为坚定的语气说,是的。又补了一句,刚成年呢,比较冲动也很正常吧。

小九也没多想,问刘宇需要自己怎么帮忙。听完他的计划后,小九默默翻了个白眼,想起刘宇看不见,毫不客气地又翻了一个。

“我祝你成功吧。”他最近没少刷某音,学了不少梗,这下正好抓到一个使用场景,说起这句话来抑扬顿挫的。

刘宇纠正他:“不对,是你要去帮我这个忙。我祝你成功。”

 

 

录制过程比小九想象得顺利,节目嘉宾和工作人员都很友好,给了他很多鼓励和帮助。当然,录制强度也很大,留给小九的落地适应时间只有不到一天,紧接着他就作为助力嘉宾参与到了节目组设定的一项限时任务中去。

小九和同组成员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干,一起在茶水间聊八卦,一起在跑实地的路上讨论案子,几天下来也产生了一些战友情谊。全身心投入工作里的时候,小九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镜头之下,也完全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站在汇报台上做完复盘后,小九迎着满屋子的掌声,这才发现已经是最后一场录制了。

和节目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吃了顿晚饭,小九回到酒店,第一时间就是给刘宇打电话。

视频接通后,小九大喊:“刘宇!我杀青啦!”

刘宇正在剥橘子,朝着小九展示了一下自己被染成橘黄色的手指:“你杀青啦?恭喜你!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他们给我订的是后天的飞机,明天上午要去做一下材料交接,然后明天晚上我约了一位前辈吃饭,他也是泰国人,在北京当律师。”小九给他数着自己的规划,“我明天下午想去逛故宫,听说下雪之后的故宫很漂亮。”

“去故宫啊,你有预约故宫门票吗?”刘宇问他。

小九顿感不妙:“不是说很多中国景点都可以walk in买票吗?太忙了我忘记了!”

刘宇笑他:“你可是在北京!这可是故宫!”他又安慰小九道:“没事,我看你那酒店离故宫挺远的,北京很大,你别折腾了。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在北京玩,我对北京很熟的。”

小九叹气道:“好吧,那我就在酒店里睡觉好了,这几天真的好累呐。”

“嗯嗯,你好好休息。”刘宇点头,“肯定还会再去的。”

“你为什么和北京很熟啊?”小九随口问了句,“你家不是在安徽吗?”

“以前我经常去北京的,放假了也喜欢去北京玩。”刘宇笑着说,“去多了就熟了呗。”

“今年也去了吗?”小九问。

“没有。好几年没去了。”刘宇又开始剥另一个沙糖桔,“你附近有没有水果店?这个叫沙糖桔,我们过年经常吃,可以买点尝尝。不过这是南方的水果,北京不知道有没有。”

“泰国也有很多橘子呐。”小九兴致缺缺。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就挂了电话。小九在床上犯懒躺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箱子还没收,又爬起来收行李。这几天他基本没时间整理房间,洗漱完换好衣服就匆匆出门,箱子敞开放在房间一角,里面的衣服丢得乱七八糟的。

刘宇给的装备建议是真的有用,小九发现自己的箱子里还真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多余的。衣服反正都要带回家洗,他随便折了几下全塞进去,很快就收拾好合上了箱子。外壳上贴着有点皱的姓名贴,他前不久才贴上,国际航班走了一趟,已经卷了一个角。

小九看着姓名贴上的“高卿尘”三个字,来之前他还没习惯自己的中文大名,毕竟以往认识的中国朋友都叫他小九。这几天录节目虽然大家也是小九小九地叫,但正式工作时的自我介绍和工牌上印着的方块字,都在一点一点地让他更加熟悉这个名字。

高卿尘高卿尘高卿尘。小九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嗯,真好听。

接下来还要干什么呢?小九对着箱子发了会儿呆,一拍大腿想起正事来。对对对,刘宇这人怎么提醒自己也要拐弯抹角的,怪不得北京北京那么多次,北京到底有谁在啊。

他摸出手机,眯着眼点开绿色软件,划拉着找到某个几乎空白的对话框。

总之就是要当恶婆婆对吧?小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刘宇当时的说法。表达刘宇的困扰,可以稍微贬低他本人,核心思想是委婉表示两人不合适,最后记得表示安慰。好高级的好人卡。小九嘀嘀咕咕地在对话框打了一串英文,突然又别出心裁地全部删掉,换成手写输入开始一笔一划写中文。

这时候刘宇又给他发消息,没头没尾地:有必要的话可以让他来问我。

小九回过去一条语音:“你这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吗?我演技很好的。”

他也没理刘宇后续有没有回复了,点击发送草稿。

Nine: 我在北京。明天下午一起喝个coffee?

 

 

tbc.

 

Chapter 28

Notes:

意味深长的一章……

Chapter Text

也许是东亚小孩的通病,站在导师办公室外准备敲门时,周柯宇还是不免有些胆怯。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赶到学院楼,又顾虑着西方的“卡点美德”,硬生生在楼梯间上上下下走了好几回,拖到最后一刻才走向那扇嵌着玻璃的木门。没事,都已经是老熟人了。这样安慰着自己,周柯宇抬手叩响了门。

透过玻璃,教授和他对上视线,带着笑容起身开门。

 

 

三周半的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周柯宇用满满当当的日程占据了自己的全部时间与精力,尽全力不要陷入与伦敦这个地方有关的种种思绪中。新学期的课程难度稍微增大了一点,在生物化学的基础上向认知神经科学方向拓展,还增加了一门代码课。教学系统里依旧是熟悉的景象,阅读材料栏目里一长串蓝色的超链接给了周柯宇莫名的慰藉,他放任自己一头扎进去,在数据和逻辑的海洋里消磨掉一个又一个晚上。

人对新生活的适应力比想象中更强。从小在素质教育环境中长大的周柯宇总算体会到了埋头苦读的魅力,难怪都说寡王一路硕博呢,他读文献读得那叫一个清心寡欲,甚至连食堂的菜都不嫌难吃了,整个人过上了一种高效维持生命体征的生活,简称白人生活。

周柯宇还养成了晨跑的习惯。刚回伦敦他就进了实验室正式开始打工,说是打工,其实组里也没多少活轮得到他身上,更多时候是被教授或者某个师兄师姐叫过去聊天,向他介绍项目组的具体工作,以及关心一下他对相关文献的理解程度,留几个问题当课外作业。听上去简单,实际一点也不轻松,周柯宇觉得这事烧脑得很。闷在宿舍里是想不出来的,或许你应该出门走走,运动能够帮助思考。听了他的抱怨,好友Patrick如是说。

Patrick是他在黑客马拉松活动中认识的新朋友。学期第一节代码课,授课教授向他们推荐了一个跨校联合的黑客马拉松,建议那些已经有一定基础、乐于挑战自我的同学积极参与。周柯宇本来就担心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现在天上掉下来事给他做,自然是要参加的。比赛两人一组组队进行,他懒得找人,就这么等到了主办方给他随机分配的队友,德国某高校的计算机系学生Patrick。两人交流完对于代码的想法之后,意外发现还挺聊得来,也就这么变成了关系不错的网友。

直到这时候周柯宇才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似乎被安排得太满了,但他不擅长拒绝也不太喜欢说放弃,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为了推进比赛进度,他每天都需要和Patrick电话交流,算上英德之间一小时的时差,恰好他可以在晨跑的时候和Patrick打电话,于是这个习惯也就慢慢被建立起来。

名义上Patrick和他是同级生,实际上这个德国小天才比他小一岁,如果论起科研经验,反倒是周柯宇还要称呼对面一声前辈。Patrick拥有一个被上帝赐福过的大脑,很早就显现出了对计算机的偏好和天赋,十一二岁就开始抱着电脑拆各种网站架构了。意外抱上大腿肯定要充分利用,周柯宇时常在讨论项目之余请教Patrick一些问题,对方也很给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找教授私下聊聊就是Patrick提的建议。实际上周柯宇在组里表现相当好,他本身数理基础好,又有很高的实验素养,待在这个基础生化相关的科研组里简直是如鱼得水,但他本人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方向不太感冒,在“做擅长但不那么喜欢的事”和“寻找喜欢但可能不那么擅长的事”中纠结许久,最后在Patrick的鼓励下决定带着自己的困惑去找导师谈谈。

你学神经科学才几年啊,Patrick说,别老觉得自己就一条路读书读到死了,说不定过两年你就会发现自己还是更适合上班,然后潇洒地告别你的Phd。周柯宇听得直笑,Patrick年纪不大,有些话倒是能说出一种过来人的口吻。

别不信我。Patrick听出他笑声背后的含义,我见过的例子可太多了。

 

 

教授为这次谈话准备了香甜的约克夏红茶,周柯宇就在飘着红茶香气的办公室里把自己的困扰慢慢托出。说完之后他忐忑地等着教授的回应,得到的却是教授欣慰的笑容。教授并没把他的这些想法定义为临阵脱逃,夸奖了他这段时间的表现,也认可了他这种想要寻找自己真正热情的冲动。

那你现在有没有遇到自己比较感兴趣的方向?教授问他。周柯宇犹豫了一下,加上了一大堆“暂时”“不确定”“也许以后还有变化”之类的模糊限定词,吞吞吐吐地报出了自己这学期一门专业课的名字。

所以你更喜欢认知科学这个分支。教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末了又问他,这位老师的组只招收高年级学生,但是恰巧我和她很熟,你想和她聊聊吗?

 

 

离开学院楼时,周柯宇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在备忘录里重点标记了教授推荐的几篇论文。他没注意看路,猝不及防地和路人撞了个满怀。

周柯宇诧异地抬头,穿着连帽衫的男生用带着浓重印度口音的英语和他道歉,上下扫视了他一圈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塞进他手里,匆匆跑走了。周柯宇带点迷惑地端详起那张纸片,从上面的内容推测出这是一张用白卡纸裁成的自制名片,边缘很毛糙,中间用黑色水笔写着名字和联系方式,业务内容是论文、课程作业代写。

我看上去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吗。周柯宇郁闷地在心里犯嘀咕。

他本来想把名片扔掉,环顾一圈没找到垃圾桶,只能先揣在口袋里,等回到宿舍再处理了。

经历了这一场小小的插曲,周柯宇再重新按亮手机屏幕时,恰好AK更新了ins的消息跳出在通知栏里。他点进去看,帖子定位在罗马,照片是在特莱维喷泉拍的,AK本人戴着毛线帽,穿着飞行员夹克双手插兜,咧开嘴冲着镜头大笑,身后是碧蓝的池水和象牙白的雕塑。结束了博士申请后的AK那叫一个神清气爽,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就跑出去玩了,大有要当个走遍全球的背包客的雄心壮志。周柯宇收到过AK的私信,问他三月初阅读周要不要一起去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还说三个人里就周柯宇稍微闲一点,应该趁着还在低年级多玩一玩。周柯宇尚在犹豫,虽说他和另外两人不联系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和AK关系还行,动物大迁徙听起来也颇有吸引力。不过离阅读周还有一段时间,他还在慢慢思考,AK本人则正在欧洲浪迹天涯,看样子玩得很开心。

路过Pret A Manger时周柯宇进去买了两个恰巴塔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拎着纸袋推开公寓大门,他的目光在信箱上停留了一秒,很快又移开了。刘宇,他现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如他在电话里说的那样,刘宇迅速地搬走了,周柯宇回伦敦的时候,那间熟悉的公寓里已经住进了另一个人。

那天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门吃饭,不自觉在刘宇原来的房间门口晃了一下,遇上了一个眼生的中国女孩。女孩是比较外向的性格,主动和他打招呼,把他认成了同一层的室友。周柯宇解释自己住在楼下,只是恰好经过。而后,怀着一种非常奇怪的心情,周柯宇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之前好像是另一个中国学生住在这里。女孩反问他怎么知道,就在周柯宇慌忙头脑风暴寻找合适理由的时候,女孩自顾自开始解释,无非是一些周柯宇早就知道的事情,房间的主人找了新的住处,所以把房间转租给她这个交换生了,价格和租期都很合理,原主人真是个好人云云。

于是周柯宇这才意识到那句反问不过是女孩随口一说,反倒是他自己心里有鬼,所以反应过度了。

 

 

抱着自己的午饭回到房间,周柯宇暂时不想干活,干脆顺着刚刚AK的ins接着刷社交媒体。他给AK点了个赞,不出所料地在评论区见到了熟悉的头像,依旧是蓝白配色,简简单单一个蓝色水滴印在白色画布上。刘宇问AK许了什么愿,AK说要世界和平还要人人生活幸福,刘宇回他这么大的愿望一枚硬币怕是不够,AK投降说自己钱包被偷了,一欧元硬币已经是他全部家当,看在如此诚心的份上应该也会给他一点祝福。这两人在评论区里一来一回颇为有趣,周柯宇也不知道被哪个词戳到,莫名其妙笑了一下,手一抖,点开了刘宇的头像。

那一瞬间他有点心虚,但是一边用“来都来了”安慰自己,一边理不直气也壮地开始翻看刘宇的社交媒体。刘宇发ins的频率不高不低,平均一周会更新一次,整体看起来过得似乎还不错。最新一条分享是两张照片,第一张是有点包浆的视频截图,眉眼依稀能够辨认出是刘宇年纪更小一些的样子,另一张是和一群抱着乐器的青年的合照,刘宇站在画面中心比了两个剪刀手。配文写的是互联网时代千万记得藏好黑历史。常年活跃在ins上的小九在评论区兴奋地评论,大意是我是不是很厉害居然能找到你的China Tiktok,刘宇给他回了个无语的表情。

周柯宇像被火烧了一样退出软件,片刻之后又点进去,对着第一张包浆的视频截图——还用手掌挡住照片主角的大半张脸——艰难辨认出了水印里的账号信息,疑似就是小九所说的“China Tiktok账号”。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某音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个名字。搜索结果很快跳出来,居然是个百万粉丝的账号,只不过更新时间停留在了五年前。

最后周柯宇还是没有点开那个账号的主页,或者说他一度非常想要点进去,却在最后一颗幡然醒悟:我在干什么?

为了抵抗这个账号的强大诱惑力,周柯宇干脆把软件卸载了,义正言辞地告诫自己专注自我,少想有的没的。

他想起有篇阅读材料还没打开过,当即爬起来坐到电脑前,切换到学习模式。

这是一篇泛科普类的作品,开头一句是:

“人的大脑擅长欺骗。当人们回忆遥远的过去时,它往往呈现出婀娜多变的姿态,能在时间的长河下留存的不是真相,而是态度。”

 

 

tbc.

 

Chapter 29

Notes:

推进一下柯子这边的剧情,小宇暂时下线一下,大概1-2章回归。

Chapter Text

在原导师的推荐下,周柯宇倒是很顺利地敲开了心仪导师的办公室门,只不过相较于前一位教授的热情支持,这位有着斯拉夫血统的女士的反应稍显平淡,甚至可以说得上冷淡。向Patrick分享这件事的时候,周柯宇的眼前总还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双严肃的浅蓝色眼睛,他被这双眼睛盯得打了个寒战。

她说,从我的课堂表现和课后表现来看,我对这个学科似乎存在一些狂热。周柯宇复述着自己得到的反馈,同时也在琢磨着教授所说的“狂热”到底是什么。她还说,照理来说年轻人狂热一点是好事,但是她习惯更谨慎一点,她想更多观察一下这种狂热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

周柯宇叹了口气,哎,我觉得她好冷漠啊,是不是也因为俄罗斯人普遍比较严肃?而且她说的话有点太深奥了,我不懂啊。

Patrick意思意思安慰了略显郁闷的周柯宇,而后表达了不一样的看法。教授说得其实挺对的,首先我没有任何歧视,但是据我观察,很多中国学生都觉得读博士、做学术和读书上学差不多。我的一个中国同学告诉我,他们会花非常多的时间在学校学习,所以对学校这个地方存在依赖,觉得一路读书比找工作更轻松,而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喜欢,真的适合这条职业道路。俄罗斯人就是性子比较直啦,她肯定不是对你本人有意见。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是也在做项目吗?周柯宇问他。

我目的性很强的。Patrick说,我想创业,学术是我走向业界的跳板,跟着导师学技术,再结交一些有相似想法的朋友。

但是,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喜欢、一定适合去创业呢?周柯宇把Patrick的问题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Patrick笑了。Daniel,你问了个好问题。其实我也不确定,但是这样想要比一开始就投入全副身家的傻瓜好很多,毕竟我随时可以离开。说回你吧,你的教授评价你是“狂热的”,那你为什么这么想走上学术道路呢?

周柯宇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很久以前有个老师和我说过,觉得我很擅长做这个。

Patrick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为什么是别人觉得你很擅长?你自己不这么觉得吗?

周柯宇停顿了一下。嗯……我也觉得我还挺适合……吧?

他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总觉得……我好像一定得做这个。

酷,Patrick评价,命运啊,有点意思。

周柯宇笑了笑,正想说什么,脑子里突然又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他愣住了,某些已近乎破土的记忆那一瞬间再次钻入脑海深处,他尝试去抓,但两手空空。

Daniel?你在听吗?Patrick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传进他的耳朵里,周柯宇回过神,没理会刚刚漏掉了对方的问题,补了一句有点没头没尾的话。

嗯,我一定得做这个。

 

 

教授最终以“不需要低年级学生”的理由拒绝了周柯宇,但建议他把基础打好,等到升入高年级再做决策。她还劝周柯宇不要太紧绷,只有学习的生活很疲惫,他应该抓住自己的青春多享受一下。

斯拉夫人板着脸说出“及时行乐”的画面实在有些滑稽,周柯宇被逗乐的同时,也确实把这些建议都听了进去。结束了和Patrick的电话会议后,他盘算着要不要给AK一个回复,和朋友一起去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听上去很符合“抓住青春”的主题。

任凭自己这么发散着思绪,周柯宇又走进熟悉的咖啡店,又是熟悉的三明治和热美式,处在神游状态的他被刷卡器的提示音拉了回来。带着倦容的店员垂眼检查了一下,告诉他tap pay失败,或许应该试试insert pay。不同地区发行的信用卡在流通使用时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这种事情周柯宇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按照店员指示把卡片插入POS机,店员端着机器捣鼓了一会儿,用力地耷拉着五官朝他做出一个抱歉的表情。你的信用卡似乎被拒付了。她说。

“Declined?”周柯宇重复了一遍那个单词,没能在第一时间理解她的意思。

你需要帮忙吗?在他身后排队的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柯宇觉得这个咖喱味口音有点耳熟,回头一看,居然是前几天在学院楼给他塞小卡片的印度人。他带着点防备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找出一张钞票付了钱。

站在一旁等待店员找钱时,印度男生又向他搭话。你有认真看我给你的名片吗?

我不需要代写。周柯宇立刻拒绝,我不是那种混文凭的人。

我知道。印度人却说,我和你上过同一节课,知道你是好学生。不是问你需不需要,是问你有没有赚点零花钱的想法。我们很缺人手。

住在这一片的大多都是学生,听到这人和自己是同学,周柯宇倒是不奇怪,只是疑惑于自己竟然对他没有一点印象。同时他还感到一种混合着愤怒和喜悦的复杂情感,一方面他将这种“邀请”视作一种侮辱,另一方面这或许也能意味着印度人对他能力的认可。

我没时间也没兴趣。他再次表示了拒绝,接过找回来的零钱转身离去。

好吧。印度人的声音在背后幽幽传来。这可是能赚大钱的。

 

 

周柯宇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询自己的信用卡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他本以为又和之前一样是限额没打开之类的问题,结果在系统里查到了一条账户被冻结的消息,冻结原因只有简简单单的“风险账户”四个字。

他以前没碰见过这种事情,摸不清是什么情况。偏偏这时候又弹出一封开头就是“Sorry”的邮件,学校财务发邮件说他的学费扣款失败,请重新尝试。

这都是什么事啊。周柯宇一个头有两个大,怎么好像他今天就是跟钱过不去了。

英国人整的这是什么破烂系统,阿里巴巴能不能早点开通海外业务。他在心里嘀咕着,研究起自动客服回复框里那一长串问题说明来。

研究了半天还是无果,虽然周柯宇非常希望能靠自己独立解决这个问题,但要是一直没有进展他今天就吃不上晚饭了,于是只好发信息向哥嫂求助。这时候周柯宇才产生了一种“原来我还没有完全长大”的恍惚,但不管怎么说,背后有家长可以依靠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大哥许久没有回复,大嫂发了个“稍等一下”,在周柯宇无聊地打开电脑小游戏时,大嫂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周柯宇“ei”的音还没拖完就被大嫂急急地打断,电话那头很嘈杂,翻找东西的哗啦啦声和急促但听不清的背景人声混合在一起,周柯宇费了老大劲才听清大嫂在说什么。

“……可能是我之前往你那张卡里转的钱被识别成违规了,别着急,你其他的卡应该还能用。”在周柯宇的追问下,大嫂才又多说了两句,“公司出了点事,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太担心,我和你哥能搞定,过几天就好了。”

周柯宇直觉不妙,还想再问清楚一点具体是什么事,结果听到听筒里传来巨大的破碎声,大嫂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临行前那种不安的感觉再一次笼罩了周柯宇。大哥依旧没有回复,他连忙又给二哥打电话。铃声才响了一个音节就被挂断,二哥发来几条信息,说自己准备上飞机回国,来不及接他的电话。周柯宇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又问自己要不要回去。

等待二哥回复的时候他甚至已经看起回国的机票了,正在犹豫时,二哥的消息来了。

不要回来。照顾好自己。

随后不管周柯宇问什么都再没得到回复,尝试打了好几个电话,只得到一个“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的电子提示音。

一直到这时候周柯宇才意识到,家里真的出大事了。他之前看过不少留学生家中断供的故事,没想到这一次发生在了自己身上。经济上的危机带来的恐慌尚未席卷他的内心,此时周柯宇更在意的是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哥嫂的语焉不详是一种保护,但周柯宇迫切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坦诚。

周柯宇大脑空白了几秒,意识回笼之后发现自己已经颤抖着手找出了妈妈的联系方式。他和妈妈的交流极少,但这次从哥嫂那边得不到任何信息,只能硬着头皮问妈妈是否知道什么。依旧是信息不回语音电话不接的熟悉结果,周柯宇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大声,感觉自己像是身处万丈悬崖之上,脚下雾蒙蒙一片,有可能是坚固的玻璃栈道也可能空无一物,偏偏他只能看着,甚至不能主动踏出一步验证结果。

实在走投无路,他甚至给林墨也打了电话。林墨倒是很快回了他,但明显也对他家的事一无所知。

“如果你大嫂说过几天能搞定的话,那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林墨猜测道,“我也不懂啊,我身边也没有开公司的亲戚。但你二哥说的话又很吓人……周柯,难道你家是什么世界五百强,然后破产了?”

周柯宇捏了捏眉心,有点头疼:“哪能啊,我们家就是小公司,搞搞艺术培训顺便帮人做做歌这种,我都很难想象‘破产’这个词能和我家扯上关系,我又不是什么富二代。”

林墨又给他出馊主意:“你要不在网上搜下自家公司名字?说不定能查到什么呢。我听我那些金融系同学提到过,好像有个网站查企业信息很好用。”

“能行吗……”周柯宇嘴上怀疑,手却没停,很快找到了林墨所说的网站,输入公司名之后,弹出来满屏他看不太懂的数据,其中大部分还得付费解锁。

正当他上下滑动着网页想寻找一些能看明白的东西时,大哥的回复姗姗来迟,却不是对于他任何一个问题的回答。

“林墨,我大概知道往哪个方向找了。谢谢你帮忙,之后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好。”周柯宇紧盯着屏幕上那一行字,打断了还在絮絮叨叨提出各种古怪主意的好友。

“咦?你有想法了吗?”林墨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表达了自己的关怀,“谢什么谢啊,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忙。那你的私事我就不多问了哈,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哥们一定随叫随到。”

“没事,本来就是我脑子抽了才打你电话,是我打扰你了才对。”周柯宇苦笑一声,“谢谢哥们,如果我需要帮忙……一定找你。”

挂了电话,周柯宇换了一个网站,从记忆中拉出一个模糊的名字,慎重地敲入搜索框。

第一条搜索结果发布于一天前,他一目十行扫过去,精准地从判决书中找到了导致自家变故的最大嫌犯。周柯宇盯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英文名,只觉得浑身发冷。

大哥和他说,如果收到来自父亲的消息,千万别理他。

父亲,多么遥远的名词。

 

 

tbc.

 

Chapter 30

Notes:

不太懂商业所以很多瞎写的部分,还好这是架空世界观w

Chapter Text

虽说父母都不在身边,但母亲好歹每年会给周柯宇发两次信息,维系着蛛丝一般微弱又微妙的联系,父亲呢?周柯宇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见过他。哪怕是算上一些杂七杂八的背景角色,比如说儿童房外激烈争吵声的配音者,或是母亲站在阳台上向外扔东西的活靶子,他在周柯宇的人生剧目中的出场次数也绝对不会超过二十次。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他记不清父亲的模样,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顶多是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对于父亲在自己成长中的缺席,周柯宇从不觉得遗憾,也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思,毕竟抚养他长大的人时刻在身旁,他的感激和爱也都有明确的去处,不需要对着一个虚幻的符号兀自伤感。他对父亲的印象大部分来自于兄长的描述,但两位哥哥平常也极少提到这个人,说到底,周柯宇知道的也只有一个名字,以及此人长居美国,似乎建立了规模不小的产业。

小时候家里管不住嘴的亲戚逗他,柯宇啊,你爸爸在美国住别墅开豪车,你怎么不回去跟着你爸过好日子啊?万一你爸爸找了漂亮后妈给你再生个弟弟,他的钱就跟你没关系咯。

那时候周柯宇是怎么回答的?哦对,他说:“我不认识他。他的钱本来就和我没关系。”

后来大哥不着痕迹地带着他们远离了那家碎嘴子,这个名词也就逐渐被封存起来,只在很少的时候会偶然出现在周柯宇的脑海里,像一阵风刮过湖面,片刻之后就了无痕迹。

多年以后再次直面自己的生父,却是要面对丢过来的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大哥大嫂似乎是打算瞒他瞒到底,二哥年纪和他更接近,禁不住他一通大道理轰炸,悄悄告诉了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年初,大哥前往美国探望二哥,顺带拜访几个合作伙伴,没想到在其中一位的“引荐”下和父亲重新见面了。

不同于周柯宇以及二哥,大哥和父亲之间还是有过那么一段父慈子孝的时光的,在外人面前也不好表现得太僵,即便大哥已经许久不和父亲来往,但还是被迫聊起了“合作意向”。二哥说,父亲或许还打了感情牌,毕竟大哥是个重感情的人,一时心软也说不定。合作当然是没有达成,毕竟大哥并不信任这位不称职的父亲,但精于心计的父亲还是给大哥挖了个坑,套了足够的信息,用了点小手段,把哥嫂的公司关联到了自己名下。前段时间父亲的产业周转出了问题,大嫂收到了美国发去的警告信,这才后知后觉被算计了。过年那段时间二人一直在处理这件事情,但父亲的债务越滚越大,解绑财产一事不光麻烦,而且实在难以说清这一笔烂账,能不能成功还是未知数。此前大嫂给周柯宇打钱也是担心到时候家里资金陷入困境,不想影响到他在外学习生活。只是这种应急的做法还是因为银行的风险管理机制失效了,这才导致周柯宇的卡一并被锁。学金融的二哥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事情全貌,急急忙忙赶回去帮忙。

“你就别回来了,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影响你上学。”二哥趁着在外跑程序,偷偷给周柯宇打电话,“之前你是不是办过一张英国卡来着?那个应该还能用,之前我告诉过你往那张卡里存点钱,你按我说的做了没有?”

“有,”周柯宇有点喉咙发紧,“现金也还有一点。”

二哥长叹一口气:“你先省着用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处理好。这几天哥嫂都没怎么睡,事情比较复杂,可能牵扯到官司。呃,生咱们的那个人,他好像还背了不少的债,债主电话都打到我们这里来了。幸好之前没给过他你的信息,但是也不好说他会不会骚扰你,所以陌生电话你一律别管,他找上你你也别理,谁知道他又想干什么。”说到最后,二哥甚至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小蕊呢?”周柯宇想起小侄女,赶忙问了一句。

“跟小豆一起送到大哥朋友家了,”二哥说,“家里现在太乱了,前几天大哥走路没留意把客厅那个书架撞倒了,也没心思收拾。你知道的,小蕊心很细,别让她多想比较好。其实大哥也怕你多想,所以不让你知道。不过我觉得你也成年了,可能你更希望了解全部信息。但我还是要说,你就在英国待着就行,你回来反而更让他们分心。等事情解决了再回来,好好读书。”

周柯宇忍不住问:“那我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万一我一直都回不了家呢?”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显然二哥也明白这个问句背后潜藏的意思:万一事情解决不了呢?

良久,二哥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不会的。反正……大不了就是从零再来一遍。我现在也在创业,哥嫂也都还有人脉,当初大哥不也是这样把我们养大的吗。”

他最后说:“丹,没事的,你有两个哥哥呢,天塌下来我们顶着。”

 

 

挂断电话,周柯宇觉得这件事简直荒谬得可以,以至于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情绪。他首先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在他的潜意识里生父一直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素未谋面,从不联系,毫无感情,标准的陌生人配置,幼时那些吓人的争吵和亲戚的闲言碎语又让周柯宇对此人产生了一些负面评价,于是他宁愿相信自己的生父早就死了。

一个死人从坟墓里跳出来,把他原本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更可气的是他完全没有对于这人的清晰印象,于是怨恨与愤怒都无处可去。

周柯宇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消化这件事,最终选择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面对现实——

他把窗帘拉下来,一头蒙进被子里,伸手关了灯。

大脑自保机制紧急启动,周柯宇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弹簧床垫在他的意识里慢慢塌陷、融化,最终把他全部包裹进去,黑暗和无知觉一点点吞噬了他。

他就这么蜷缩着睡着了。

 

 

再次重新找回身体的掌控权时,隔着宿舍门,周柯宇听到走廊传来室友大声笑闹的声音。他缓慢动了动手指,恍惚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仓促睡去时还是午后,拉下窗帘依旧能从缝隙里透出一点日光,现在睁眼只看见漆黑一片,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了几分,闷在他身上,叫人呼吸不畅。

周柯宇摸索着想看看几点了,肢体活动带动感官一点点恢复知觉,他的胃里空荡荡的,随着他本人情绪的起伏愈发剧烈地收缩,饥饿与茫然同时席卷了他。将近七点了,他这一觉睡了大概五个小时。

开灯之后周柯宇又是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他现在像是被谁按下了减速键,行动与思想都缓慢得不行。他这时终于清醒过来,积攒了足够的勇气面对目前的状况。

毫无疑问,周柯宇陷入了巨大的经济危机中。

 

 

清点完抽屉里的现金数量,又从某个犄角旮旯里翻出那张极少使用的银行卡后,周柯宇的心稍微往回落了一点,但依旧摇摇晃晃地悬在空中。捏着薄薄的塑料卡片,他心中五味杂陈:从某种意义上说,从信箱里把自己的银行卡拿出来的那一刻,才是他留学生活的真正开端。步入正轨的生活,逐渐规律的作息,关联展开的人际关系,回想起来是那么美好又那么遥远,明明只过了半年不到的时间,那些东西就残忍地离他远去了。

这时候他不禁要庆幸,尽管自己极少使用这张卡,但每个月还是会按照二哥的指导,从家里打钱的那张卡里取出生活费的盈余,存到当地银行做活期理财。钱生钱倒是没做到,但好歹是有一笔应急资金。

虽然周柯宇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但他也没过过苦日子,对于如何省吃俭用缩减开支,他完全没有一点头绪。按照自己正常的生活水平,手头上剩下的钱刚好够他过一个月。他多么希望这场闹剧能够在一个月内结束,哥嫂告诉他之前只是虚惊一场,那个男人自此从他们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他继续读他的书,放假回家就在哥嫂的庇护下做无忧无虑的快乐小孩。

但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想到这里周柯宇不禁有点鼻酸,二哥重复了好几次“你回来也没用”,虽然是为了稳住周柯宇让他不要一时冲动跑回国,可是一个人怀着巨大的不安待在国外,身边没有任何能提供支持的亲戚朋友,这种状况又能好到哪去呢?他情愿回去和他们同甘共苦,至少有他们的地方就是家。

周柯宇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自己最近坎坷的学业,想到一片未知的明天,他无法用理智操控涌起的巨大情绪,连带着胃这一情绪器官随之反应激烈,眼泪和汗水一齐滚落,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朦胧间某个人的某句话回荡在他耳边:“……怎么能饿着肚子思考问题呢!……你不是不够勇敢,只不过是没吃饱而已!”

刘宇,怎么又是刘宇。周柯宇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他随即想起更多事情,被对方戏弄的羞愤急速出现又急速消失,挥之不去的反而是一些可以被称之为美好的瞬间:刘宇看向自己时平静带笑的眼睛,刘宇专注于某件事情时坚定沉稳的气场,以及自己仰望他时曾经许下过的,想要成长为与他并肩的那种人,这样的天真愿望。

周柯宇,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他狠狠抓着床单,依稀听见布料撕扯断裂的声音。

心底却有个异常迷惑的声音响起来。

在这种时候想要有什么人可以依靠,这难道是错的吗?

 

 

tbc.

 

Chapter 31

Summary:

白月光回归!

Notes:

关于代写这个事情吧……不同人可能有不同看法,但是我要严正声明这个真的是违法的!

Chapter Text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周柯宇反复躺下又坐起,电灯开开关关,他尝试闭上眼睛强制让自己进入休息状态,却总也抑制不了睁眼迎接黑夜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下午睡了太久,也许是屋外室友开派对的声音过分喧哗,也许是胃疼实在把他折磨得够呛,但更可能的原因是,太多杂乱的想法把他的脑子挤得水泄不通,越是刻意放空,思维反而往某个方向钻得越深。

他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甚至想到上学期某节专业课上老师说的话:

“……有关激素的我们就讲到这里了。如果某天有哪位同学陷入了非常困难的境地,我能给出的建议就是,去运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运动时会分泌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等帮助你变得更积极的激素,吃饭可以为你的身体补充能量,让你的大脑更好地运转,睡觉时你的神经系统会重置你的身体状态,更重要的是睡醒之后,新一天的光照能够让你的血清素工厂开始运转。总有人争论身体和灵魂哪个更重要,但它们实际上密不可分。了解了我们的身体,也就能够更好地养育我们的灵魂。”

当时他是什么反应来着?他悄悄在底下给刘宇发信息,说这完全就是你那吃饭理论的科学依据。刘宇回了他一个表情,然后告诉他今晚吃菠萝海鲜炒饭。

周柯宇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处在老师所说的“困难境地”。黑夜,饥饿,孤单,疲惫,茫然和那一点逐渐蔓延的绝望。很难说他的精神和身体是哪一个先崩溃的,但目前这个状况,纠结先后顺序似乎也已经失去了意义。

因为他无法靠自己脱离这个泥潭。

精神越痛苦,身体也就越脱离自己的掌控;身体越沉重,精神也就愈加走向负面。周柯宇甚至开始疑心自己的遭遇是否算作一种咎由自取:假如他没有来到伦敦,这一切是不是会变得更好?如果当时他和哥哥们一起去了美国,有没有可能他们就会避免被卷入这样的事件?或者,至少让他变得更有用一点,起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至于被完全排除在事件之外。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这个想法安静地浮出水面,像一块死寂的石头。

同时又有另外一个声音持之以恒地抗争着:你需要进食,你需要补充能量和勇气;你需要休息,睡一觉就好了;你需要陪伴,或许找什么人聊聊会更好;你也需要阳光,需要一些能够燃起你的希望的东西。

是的,这些都是对的,这些我都知道。

周柯宇依然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第一次注意到黑夜里它呈现一种幽微的蓝绿色。

他爬不起来。睡意抛弃了他。他的亲人无暇关照他,他又不忍也不愿用这件事去打扰自己的朋友。

以及,黑夜为什么这么长。

 

 

闹铃响起,周柯宇迷迷糊糊睁开眼,白亮的日光从窗帘的边角漏进来,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他坐着缓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过。

不管怎么说,太阳照样升起。就像游戏里的存档刷新一样,周柯宇的身体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任务,尽管他的脑袋依旧有点昏沉,但昨夜寒冷彻骨的消极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他似乎又有了一点面对破烂生活的勇气。

光脚踩在地毯上时他差点摔倒,双腿轻飘飘的,不太听他的话。周柯宇简单收拾了下自己,凉水扑在脸上,刺得他浑身一激灵,抬头正好和镜子中的人对上视线。

黑眼圈有点重,眼球上有红血丝,总体看上去比较憔悴。周柯宇这样评价自己。看上去不太好,但也没到引人同情的程度,这样就很好。

他背着书包闪进厨房,餐桌中央按照高矮顺序摆了一溜酒瓶,垃圾箱里堆满了披萨纸盒,烤盘随意放在料理台上占据了大块空间,水槽里散落着几个没洗的玻璃杯,到处都是室友昨夜狂欢的痕迹。周柯宇在属于自己的那层冰箱里翻找了一下,略带欣慰地发现了一根吃剩的奶酪棒。

今天肯定是不会再去晨跑了,周柯宇打算去超市买点吃的,途中和Patrick照常通电话,结束之后正好去上课。昨天下午他一连睡过了两节研讨课和一节小组会,师姐询问他缺席原因的信息还静悄悄躺在手机里,他纠结了半天,简单回了个“身体有点不舒服,抱歉没提前请假”,片刻后对方发来礼节性的“没关系,注意休息”,周柯宇长出一口气,竟然发现掌心沁出一层汗水。

伤疤还在那里。但他选择绕过它以继续前行,最好的方式是避而不谈,不提及,不思考,不求助。周柯宇此时只用一些模糊的惯性支配着自己的行为,他取了两个纸袋在烘焙区转悠,和Patrick照常聊着与项目有关的事情,惊讶于自己居然依旧对技术细节一清二楚。

好像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Patrick把两人交谈的结果大致概括了一遍,向周柯宇确认。今天我们效率好高。

一切都步入正轨了嘛。周柯宇笑道。刚出炉的可颂冒着甜美的香气,价格看上去也很宜人,可是如果把饱腹当成最高标准,那似乎还是一旁贴着临期标签的白切吐司更适合自己。

他此前从来都没留意过那些黄标食品,穿着深蓝色工服的工作人员拿着一长串标签和手持扫描机站在货架前,按照生产日期给不同的食物贴上黄标。有个推着购物车的白人胖老头站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拿走刚被打上临期价标的商品。

周柯宇在旁边磨蹭了一会儿,拿起一盒被胖老头抛弃的冷冻牛肉派,最后还是因为想起教学楼没有微波炉而放了回去。第一次尝试精打细算的生活,周柯宇的表现或许更应该用束手束脚形容。他转悠了半天,只拿了一包白切吐司和切片火腿。不过,来超市转这么一遭,周柯宇反而对自己的省钱生活多了几分把握:最便宜的意大利面三十便士一包,七百五十克的牛肉末不到四镑,新鲜番茄虽然不便宜,但是番茄罐头绝对性价比超值。相比起来,学校食堂将近七镑一份的肉酱意面显得很是奢侈。

是的,一切都会好的。我必须相信。结账之后,周柯宇把买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背包,顺着人流走向出口,拐向教学楼的方向。

早春的阳光迎面打在他的脸上。都说春寒料峭,他出门时穿了一件厚外套,这么一趟走下来,竟产生了些许热意。金色的光线有些刺眼,周柯宇微微眯起眼睛,意外地感到轻松。他脚步轻飘飘的,周遭的景物一点点变得模糊,似乎被包在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里。

更前方的街道淹没在灰色的建筑里,他依旧向前走去。

 

 

这份幻梦般的轻快持续陪伴着他,一直到他在教室里坐定、打开电脑看到弹出的学费催缴邮件时,仍然没有散去。周柯宇甚至还有心情数一下到底有几个零,换算成国内货币又到底是多少。

没关系,没关系。他重复默念着这几个字,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教授的幻灯片上。非常熟悉的概念……真是有趣的实验……完美的逻辑论证与实例……等等,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的确是的。长发拢得一丝不苟的教授用充满鼓励的眼光看向他,问他是否有什么想说的话。

并没有,我只是非常享受您的课程。周柯宇如是说。

教授笑笑说,我从你的微笑中感受到了这一点,谢谢你,Daniel。

周柯宇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他低头看向电脑上的笔记文档,空白一片。

下课铃响起时那份笔记上已经补上了相当充实的内容。学生们走得很快,转眼间教室里只剩下寥寥数人。周柯宇埋头收拾东西时,一片阴影投在他的身侧。他抬头,这已经是和这位印度学生的第三次见面了。

你真的不考虑吗?对方的执拗让周柯宇觉得有点荒谬,然而这个人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说辞。真的可以赚很多钱。

“钱”这个字眼戳到了周柯宇此刻最脆弱的神经。大脑出于自保而营造的平静假象冷不丁地被戳破,他隐约在自己的幻觉里听见肥皂泡破碎的声音,很轻微的爆破,落下时重重敲打在他心上。

他又开始胃疼了,冷面包吃了果然会难受。手臂下意识捂住腹部的时候,他感受到口袋里某个纸片状的东西。原来他并没有把当时那张名片扔掉。

周柯宇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印度同学,出乎意料地在他眼里看到一种“真诚”。这很荒诞,他一向认为代写是绝对错误的行径,既不公平也不诚信,更别提还要面临巨大的风险——学术造假在这边是相当严重的指控,一旦被揭发,被退学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觉得寻找代写的人是混日子的王八蛋,愿意代写的人是自我作贱的神经病,可是,这个人站在他面前,只是非常诚恳地说,这就是一门生意。他看起来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普通学生。

最荒诞的事情是,周柯宇居然对他的话产生了一丝认可。

……为什么找我?周柯宇的嗓子有点哑。

我用占星术把班上的所有人都算了一遍,星星说你很缺钱,你会答应的。印度人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再次刷新周柯宇认知的话,放在往常他会觉得这很滑稽,可是虚无缥缈的天体迷信与他现实的困境交织在一起,只让他感到无奈与无力。

你不怕我举报你吗?周柯宇冷笑。

你没有证据。印度人露出一点轻蔑的笑容,而且你们总是很谨慎,从不让自己卷入麻烦。

周柯宇发现他说的是对的。

怎么样,我现在这里刚好有一个活。印度人见他许久没回话,继续向他发出邀请。一篇课程小论文,不算很复杂,这个价格,我抽走百分之十,剩下是你的。他给周柯宇报了一个对现在的他极具吸引力的数字。

长久的沉默后,周柯宇沉下了肩膀。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雇主给出的任务时限是两天,主题是大鼠脑切片观察报告,同时有一些拓展思考的题目。的确如印度人所说,这不是一项复杂的任务,真想应付的话上网查查资料随便拼贴一下也能交得上去,然而这位不曾露面的雇主依旧选择花一笔算得上丰厚的价钱找人当枪手,而且,从说明文档的水印上,周柯宇知道这是一个医学生——这样的人去当医生吗?

他不敢细想。

说实话,一直到看完对方提供的所有资料——印度人行事谨慎,没有在网络上留下痕迹,而是直接给了他一个U盘——周柯宇依旧没有下定决心真的踏入这条罪恶的河流。因为心里有鬼,他没有选择去最近的图书馆查看U盘里的内容,而是径直跑回了宿舍。一夜之间他的书桌已经变得无比凌乱,周柯宇无心收拾,又抱着电脑去了厨房。没想到刚把U盘接上电脑,室友就带着自己的朋友吵吵闹闹地推开了门。周柯宇和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依旧是心虚作祟,他主动说自己换个地方,又在室友朋友的好心指引下来到了公寓的公共自习室。

其实推开自习室门的那一瞬间,周柯宇就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选择:自习室只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四四方方的,除了门之外的三面墙上各靠着一张书桌,桌上摆了大尺寸显示器,三台显示器都朝向门口,推门进来的人对屏幕上的内容可谓一览无余。平常他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此刻,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过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听室友说平时自习室不会有人来,周柯宇决心暂且在这里坐一会儿。他把那张在手心里揉过好几遍的名片夹在了自己的实验记录本里,随手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

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与绕不开的道德良心在脑海里大战了三百回合,行动却比决定先一步作出:他无措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打开空白文档敲下了第一行字。

在最终给他之前都还有回头的机会,我也没有明确地说我要参加,当作上学期课程的复习写一写也无所谓。周柯宇不断用言语安抚着自己,眼前闪过一幅又一幅虚虚实实的画面:孤独地在阿姨家等待爸爸妈妈的小侄女,坐在沙发上无言愧疚的大哥,奔波操劳的二哥,向朋友寻求帮助的大嫂,以及那句挥之不去的背景音,“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周柯宇着魔一般写了下去。

他的精神越来越紧绷的时候,身后的门传来了轻微的“咔哒”声。周柯宇触电一般跳了起来,条件反射地伸手去关显示屏。门的确开了,开门的人却好一会儿没发出任何声音。周柯宇扭头看去,在稍微背光的门框里辨认出一个熟悉的影子。

他一下子没认出这是谁。

直到那个看不清表情的影子说了话。

他说:“是你啊。”

 

 

tbc.

 

Chapter 32

Notes:

朋友说我写的柯很像古早言情里的女主角……一直在狠狠怜爱小柯呢^ ^

Chapter Text

周柯宇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记录了他“罪恶”的显示屏上,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打招呼。熟悉的名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蹦到他的舌尖,他再正常、再平常不过地念出了那两个音节:“刘宇。好久不见啊。”

两人这么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周柯宇后知后觉,经历了那样不清不楚的一个冬天,他们之间的关系理应有些尴尬才对。然而现在和刘宇在狭小的公共自习室相对无言,他竟然没有太多感受。那是一种超越了平静的心情,或许更应该称之为荒芜。

半个月前的周柯宇会怎么做?两个月前的周柯宇又会怎么做?类似的念头飞快地在他脑海中闪过,却没有一条能够成功激活他的行动中枢。他想象不出来,因为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那个自己。

周柯宇放任自己沉默着,真奇怪,自己不说话是因为无话可说,但刘宇不是最擅长和人打交道了吗?为什么他也没有说话呢?

事实上就连这样的疑问也没在他脑子里存活多久,周柯宇现在对周遭的一切都处于极端麻木的状态,筋疲力尽的大脑紧紧抓住手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开始在脑子里继续完成那篇观察报告。周柯宇庆幸自己开启了文档自动保存,而且关掉显示屏的速度够快。

此刻,“他应该没看到我在干什么”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情绪,以至于面对令人窒息的沉默,周柯宇竟然不觉得别扭,反而有一种病态的欢欣。就在他即将在沉默中达到精神兴奋的顶峰时,依旧是刘宇先开了口。

“你在这里自习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刘宇指了指他身后,“是很重要的东西对吧?没事,我什么都没看到。”

周柯宇没想到刘宇还会主动给他找借口,这时也总算想起了嘴的使用方法,忙不迭地点头:“嗯……房间里没法专心,图书馆和厨房人太多。你怎么在这里,不是搬走了吗?”他很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并在话音落下后意识到自己这话可能有不同的解读方式。还好,自习室里亮着的是偏暗的暖光灯,走廊的声控灯反倒是略微刺眼的白炽灯,一门之隔的光线差让周柯宇始终无法看清刘宇的表情,恰巧他懒得猜,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认为对方并不在意。

就算在意又有什么关系呢?周柯宇漠然地想。等下再给报告加一张图表吧。

“我来拿东西。”刘宇总算动了,缓慢走向墙角的置物架。随着他的移动,明与暗的分界线也在他身上流转,周柯宇看见他神色如常,语气也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刘宇别无二致。“之前在这里自习过,有本画册落下了。”

周柯宇的目光追随着刘宇的身影走了两步,“危机解除”的预警下他整个人也变得松弛,右手慢慢摸上鼠标,靠着惯性把椅子转回去,重新面对显示屏。坐定后他意识到,在刘宇走之前他都不能打开显示屏继续先前没完成的工作,不免有些心烦,抓起旁边的纸笔胡乱写下一些无规则的演算。

猝不及防从先前异常亢奋的状态中被抽出来,无法接着用任务麻痹自己的周柯宇又不得不直面那个最棘手的问题。他心中的天平依旧在道德与现实之间摇摆,还要分出心神留意身后刘宇的动作,人类大脑易于发散思维的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周柯宇时而在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academic misconduct”,时而又开始计算学费与英国最低兼职时薪的比值,夹杂着几个面目丑陋的专业名词和碎片化的中文“他怎么还不走”。如果这时候刘宇突然走到自己身后,肯定一下子就能发现我不对劲吧。他神经质地想着,他能发现吗?他会发现吗?他会走过来吗?他会举报我吗?那样一切都结束了,真是太好了——

不!不能结束在这里!周柯宇骤然被惊出一身冷汗,与这个念头一同炸响在他耳边的是刘宇的问句:“这是你的东西吗?”

周柯宇僵硬地转过头去,刘宇的手里捏着他刚才随手放过去的实验记录本。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记得自己刚刚把印度人的名片塞进去了。应该塞的很紧。但也有掉出来的可能。名片上只写了印度人的联系方式和“学业辅导”。刘宇是资历更深的留学生,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记得自己站起来的时候腿有没有发抖。“是我的,放我这里吧。等下我可能要用。”周柯宇强装镇定地伸手去接那个本子,好在刘宇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什么别的反应,见他要也就走过来递给他。

十厘米,五厘米,一厘米。周柯宇的指腹触碰到粗糙的牛皮纸封面,手指用力把它抓住。刘宇松了手。无事发生。

他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如同被诅咒一般,他的手腕就那么极其凑巧、极其不巧地抖了一下。周柯宇完全失去了正常的反应能力,他甚至还保持着说谢谢但尚未出声的嘴型,眼睁睁看着本子在空中旋转半圈掉到地上,书页散开,那张薄薄的纸片轻盈又迅速地冲出来,急刹车停在两人中间。

周柯宇立即蹲下扑向那张名片——

但刘宇比他更快一步。

于是周柯宇眼睁睁看着刘宇用两根手指夹住那张纸片举起来,另一只手牢牢制住他伸出去的手,这时候他惊觉刘宇力气怎么这么大,箍得他手腕隐隐作痛。

刘宇的眼神和声音都是冰冷的。

“周柯宇,你在做代写吗?”

周柯宇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能够看见的、能够听见的、能够感受到的世界都聚焦在一点,他清晰地辨认出纸片上多次揉捏留下的折痕、微微炸开的毛边和逐渐褪去的字迹,听见刘宇捏紧那张名片的时候指骨挤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想象着手指触碰到那张名片时是什么样的触感——以及无比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强力握住的疼痛。为了工作方便,刘宇的指甲修得很干净,但那一截圆润的弧度此刻正一毫米接着一毫米地刺进他的皮肤里。

刘宇的脸在他的视线中慢慢变得模糊,他只能辨认出对方又张开嘴打算说些什么——

要说些什么呢?他朦胧地想,有什么好说的呢?

在他听清楚刘宇又说了什么之前,尖利的警报声如利箭一般划破了他与外界之间的屏障:他先是看见刘宇下意识松手捂住耳朵,而后带着金属质感的高频脉冲声刺进他的大脑,一声一声几乎夺走他呼吸的余地。周柯宇喘着气,机械性地伸手再次去够那张名片,走廊上又传来混乱的吼叫:“FIRE!GO OUT!!!”

刘宇满脸错愕地转身向门外看去,周柯宇头晕眼花,一缕糊味钻进他的鼻腔,在这个时刻,一切外界刺激联手为他打造出一把最适配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声音气味光线急速向后向远处退去,周柯宇最后的印象定格在刘宇慌乱的身影。

锁打开了吗?

 

 

……

 

 

他从漆黑深沉的梦境中醒来时,眼睛下意识去捕捉光线。不远处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台灯,光晕洒在一旁的人影上,浅浅描出一个灰黑的轮廓。周柯宇缓慢转动着眼珠,把视线所及的物品都打量了个遍,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

那么,台灯旁的那个人是谁?想到这里,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嗓子干涸得要命,只能发出一些沙哑的气音。

听见他的动静,那人停下了低头翻书的动作,拧亮台灯站起身:“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骤然亮起的光线让刘宇的脸清晰地印在周柯宇的视线里,但在那之前他已经通过声音和熟悉的肢体动作认出了对方。刘宇举起手把一个枪型的东西抵在周柯宇额前,他吓得一激灵,随后响起“滴”的红外提示音,刘宇把那东西放下来看了一眼,舒了口气:“还行,没发烧。”

周柯宇的目光落在刘宇手上。原来是体温枪。

“你刚才突然晕倒了,我找了同一层的医学生同学帮忙,也打了999,他们说你可能是压力太大,或者低血糖,建议你先好好休息,同时观察一下后续情况,实在不对劲再叫救护车。”刘宇坐回了椅子上,“虽然我觉得去医院看看更好,但这里的医疗效率你也知道。所以我找人把你扛回来了,你在这栋楼里好像没有比较熟的人,我就留下了。”

刘宇扬了扬手机:“我还在Uber上买了葡萄糖和一些应急药品,应该等下就会送到,你留着用吧。”

周柯宇没对刘宇的陈述作出任何回应,反倒问了另一个问题:“火呢?”

刘宇一愣:“什么火?”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警报吗?似乎是你们套间的人开派对,忘记关烤箱,披萨烤糊冒烟引发了警报。听说烤箱烧坏了,不过没有真的着火。现在走廊上还有一股糊味,本来也飘进了你房间,我开窗通了好久的风才散掉。”

他给周柯宇递了瓶水:“所以,你感觉怎么样?头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柯宇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清凉的矿泉水涌进他的喉咙,也一下子帮助打通了他的思绪。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刘宇倒是没对他的反应产生不满或不耐烦的情绪,又拿起体温枪给他测了体温,确认暂时没什么大事之后起身准备离开:“那我先走了。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去楼上敲105的门,有个医学生住在那里,他会帮你的。或者你也可以找那个住在我房间里的女生,她是个很乐于助人的人。”

周柯宇依旧没有说话,但是悄悄地握紧了手里那个塑料瓶子。他在等。或者也可以认为,他在赌。

刘宇已经抱起了那本他方才正在翻看的画册,这也是他今天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但在他即将转身的一瞬间,他还是犹豫着回头看向周柯宇:“虽然……好吧,我还是想说,你值得光辉灿烂的未来。所以——”

周柯宇闭上眼睛。他赌对了。于是他终于作出了行动,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刘宇的手腕。

“不要走。”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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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3

Notes:

写了十万字终于写到饺子醋了……

Chapter Text

向刘宇倾诉一切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周柯宇只是简单地张开嘴,这些日子里所有混沌不安的时刻就自动变成条理清晰的文字,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

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去年的那个夜晚,同样遇到糟糕的事情,同样的强装坚定,同样在刚刚好的时刻出现的那个人。这一刻,周柯宇几乎被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击中,以至于感到毛骨悚然。

相较于上次,他苦中作乐地想,自己还是进步了一点的。好歹能够把事情平和地讲清楚,而且一点儿也没觉得委屈,不至于讲着讲着又开始鼻酸。

在讲述的过程中,他整个人逐渐被一种荒诞的幽默感控制,他的身份也从当事人转化为看客,说到最后,他难以抑制地想要大笑。

“你不觉得特别有意思吗?他居然用占星术预测出了我很缺钱,没想到外国人也搞这些封建迷信,”周柯宇笑得弯下了腰,“你说他做什么代写生意啊,直接去国王十字车站门口摆个摊算命就行了,说自己是占星艺术家,愿意付钱的冤大头肯定一大把。”

他辨认不出笑声是从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发出来的,依靠生理学知识他知道这来源于膈肌和肋间肌的收缩,脉冲式气流从肺部泵向喉部,声带震动后再经过发声腔体微调,最终形成独一无二的周柯宇式笑声——但纯粹从主观感受出发,他觉得笑声更像是从自己的心脏里挤压出来的,每一声都曾经是他的鲜血。

周柯宇笑得喘不上气,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调整好呼吸之后,他带着安宁的、或许也是甜蜜的微笑说:“有人说,很少有人能在十八岁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很少有人真的能把十八岁时想做的事情变成现实。我现在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虽然我好像快十九岁了。我没有能让世界眼前一亮的东西,我甚至不能让我的教授眼前一亮。这么一想我以前的人生还真是非常顺利,学习上基本没遇到什么挫折,生活上也是,我有很好的家人,虽然妈妈——”这个词语因为惯性脱口而出,与之一同到来的是一种干呕的冲动。周柯宇不得不再次停下,双手下意识地按在腹部,下巴绷得笔直。余光中他扫到刘宇似乎动了一下,最后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只有一只握着水杯的手。

他没有抬头看刘宇,接过水杯,仰头一饮而尽。

刘宇的手没有收回去,但周柯宇绕过了那只手,把空杯子直接放在了桌子上。他关掉台灯,黑暗又掌握了这间狭窄的屋子。这时候他终于直视着刘宇的方向,再次露出微笑:“我的潜意识总是告诉我,周柯宇,只要你想,一切都会实现的。但现在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而改变,所以我好像也没有坚持的理由。”

他一点儿也不想看见刘宇的表情。怜悯?同情?惋惜?倘若换一个倾诉对象,比如说林墨或者Patrick,甚至换成那个印度同学,周柯宇都能够从类似的情绪反应中获得一些安慰。但偏偏是刘宇。

偏偏又是刘宇。

周柯宇又想笑了。他也确实这么做了,黑暗中他又开始神经质地笑起来,他甚至扒着刘宇的肩膀,大笑着问他,刘宇,你为什么不笑呢?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吗?

他笑得太用力,胸膛剧烈起伏,浑身的肌肉都绷得酸痛。隐约间他感觉到刘宇的身体也颤抖起来,逐渐与他的大笑成为同个频率。对,就应该是这样。笑声用席卷一切的感染力夺走了周柯宇的思考能力,他用那些剩下的碎片想,和我一起笑就够了。

 

 

“我现在想去一趟超市,还想借一下你的厨房。要一起吗?”刘宇简单地问。

周柯宇不记得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当灯光再次亮起时,他筋疲力尽,刘宇脸上也带着一点倦容,非常平静地对他发出了邀请。

他无数次回想起这个晚上,想要看穿那段黑暗中刘宇真正的神情,但他从未成功过。灯是他亲手关掉的。

而在听见那个问句的当下,周柯宇的回应带着刺:“你又要用你的做饭哲学来安慰我了吗?我现在还没到吃不起饭的地步,可以正常思考。不劳烦你这个大忙人给我做饭了。”

刘宇也很不客气:“谁要给你做饭了?我要搞艺术创作。如果你不想给我打白工的话,我雇你当劳动力怎么样,就按照兼职的最低时薪,一小时十镑,先买两个小时。”

刘宇以前是不会这么和周柯宇说话的,这个“以前”指的是寒假之前。寒假之后他们也没怎么说过话,无从拿来作比较。周柯宇不免在心里悄悄犯嘀咕,同时又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也许是已经走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反而可以安心地继续走下去。

他也不管束自己的嘴了,想到什么说什么吧:“先付工资行不行。现金还是转账?”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两个人站在了厨房里,面前的料理桌上堆着五袋土豆,足足有十斤。周柯宇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五袋里有四袋是他负责提回来的。这点重量在健身房里不值一提,没想到变成圆溜溜的土豆、被装进购物袋里之后,反而变成了一项高难度任务。

“你要用土豆进行艺术创作?”方才在超市里眼睁睁看着刘宇把五袋家庭装土豆放进购物车时,周柯宇就已经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他知道艺术家们喜欢使用稀奇古怪的材料,但土豆会发芽腐烂吧?似乎并不能保存太久?

刘宇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复活节马上到了,土豆打折。正好买来当雕刻材料练手,好用,不心疼。”

这倒是个挺合理的原因。刘宇仅用一枚硬币就给五袋土豆都赎了身,甚至还有几便士的找零。

这些等待成为艺术品的土豆安静地躺在料理桌上,周柯宇无端想到,都说艺术是不朽的,但这些土豆……看来只能变成某种会朽的艺术了。

“先把皮削了吧。”刘宇找出两把削皮刀。

削土豆是一项再简单不过的机械劳动。在水龙头下把土豆表面的泥土冲洗干净,露出浅褐色的光滑表皮,摸上去有一层淡淡的凉意。欧洲似乎有一套相当严格的食品法规,每个土豆都差不多大,恰好能用一只手握住。左手固定住洗好的土豆,右手使力让削皮刀贴着土豆表面轻轻一擦——半透明的土豆皮顺着刀刃划过的痕迹翘起来,抬手之后,一条土豆皮就这么掉在水槽里。偶尔遇到凹陷的芽眼,没法从头一削到底,周柯宇会停下来,用削皮刀的尖端剜出那一小块深色,而后继续自己原本的动作。

意外的是,周柯宇从这样枯燥的行为中感到了一丝宁静。他不需要付出复杂的思考,只需要执行既定的步骤,就能在几分钟后稳定地收获一只光溜溜的土豆。一开始他总是手滑,去皮的土豆表面有一层黏液,他削了一半准备给手里的土豆翻面时,往往十个里有八个都会丝滑地掉到水槽里。掉第一个时周柯宇有点心虚,下一秒刘宇手里削了大半的土豆也“咚”地掉进了水槽。刘宇什么也没说,先把周柯宇的土豆捡起来塞回他手里,又伸手想把自己的土豆也捞起来,那只土豆像一尾滑溜溜的鱼一样在刘宇的手和水槽间跳了几个来回,最后安分地躺在刘宇手心,乖乖变成一只光滑漂亮的去皮土豆。

所以周柯宇掉第二个土豆时就没那么心虚了,土豆掉落的“咚咚”声时不时就在厨房里响起,而后这个频率一点一点降了下去。周柯宇熟练地剜掉土豆表面的小坑,把它丢进已经漂满了土豆的清水盆里,伸手想再拿下一个时却扑了个空。

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真的把十斤土豆都削完了。

料理台和餐桌上摆满了刘宇搜刮出来的容器,从最基础的果蔬盆到深口平底锅,再到铝合金蛋糕模具,甚至连量杯里都装满了清水,两个土豆在里面随着水流上下晃动。他想看一眼时间,抬手的时候发现自己左边手腕酸得不行,反倒是用刀的右手状态稍微好点。和土豆粘液以及清水亲密接触后,他十根指头上的皮肤都变得皱皱巴巴的,微微泛白。

周柯宇揉着手腕,惊讶地发现已经过去了近一个小时。

他同时也有些诧异。十斤土豆,听起来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字。原来两个人只需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处理完十斤土豆。

“接下来要干什么?”周柯宇问刘宇,“你要开始雕刻了吗?”

刘宇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卷崭新的食品密封袋,闻言状似无辜地眨眨眼:“我好像没带工具,要不先沥干水分冻起来吧。”他尝试性地塞了几个土豆到袋子里,宣布了下一个指令:“不行,整个塞进去太耗费空间,切块好了。”

于是周柯宇又不任劳不任怨地切起了土豆。刘宇对土豆块的大小形状都没什么要求,而且只让周柯宇处理一半的土豆,因此这项工作完成得很快,大概十几分钟之后,奇怪的容器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袋袋密封好、抽了真空的土豆块。刘宇在冰箱急冻层里找了个空格子,一股脑把土豆块塞了进去。

而另一半的土豆在蒸锅里冒着香气。周柯宇切土豆的工夫,刘宇把剩下的土豆切片放进锅里蒸熟,留出几个放在一旁,不知是不是另有他用。

从最开始说的“雕刻材料”变成现在香甜松软的蒸土豆,周柯宇哪怕是傻子都能明白,刘宇根本就没有要用土豆搞艺术创作的想法,做饭才是他的最终目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到了“做饭哲学”上,幸好刘宇看上去并不打算说些什么。

于是周柯宇也就不自讨没趣,只是继续问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刘宇戳了戳锅里的土豆片,满意地看着筷子一戳到底,看样子土豆已经熟透了:“打成泥吧,土豆泥好吃。”他从冰箱里翻出一块黄油和一大瓶牛奶,在周柯宇充满怀疑的目光下坦坦荡荡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东西,我过来之前去超市买的,因为要去找东西所以暂时放在冰箱里。没有偷用别人的。”

被戳破的周柯宇摸了摸后脑勺,刻意移开了目光,接过那两样东西捣土豆泥去了。土豆片先是变成土豆碎块,而后是更小一些的颗粒,这时候慢慢开始加入热牛奶和融化的黄油,一次次搅拌下,碗里的土豆泥变得愈加顺滑绵密,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和黄油香气,基底是土豆极富包容性的植物甜香,那是它们在大地中沉淀出的味道。

土豆泥被分装进几个塑料盒里,同样被放进了急冻层的空格中。周柯宇看着空荡荡的冰箱一点点被土豆以及土豆制品塞满,不知不觉就出了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有凉凉的触感。周柯宇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指尖沾了一点水,是咸的。

刘宇看向他,依旧带着无比平静的表情向他走来,停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伸手,他感到刘宇的手指轻轻抚摸过他的眼角,沿着颧骨向下,虚虚地顺着脖子再往下,最终停在他的肩膀上,用不大不小的力气拍了拍。

“就算现在天塌下来,你也还有一冰箱的土豆可以吃。”刘宇说,“它们都是你亲手削出来的,你明明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周柯宇闷闷地笑起来:“你说好不用那一套吃饭哲学的。”

刘宇装傻:“我没做饭啊,只是让你削土豆而已。”他拿起最后的那几个土豆,向周柯宇发出邀请:“我有点想吃土豆丝饼。你要一起吃吗?”

“嗯。”

“你记得到时候把那些土豆都拿回你厨房去,虽然那个女孩子不怎么用冰箱,但是既然房子已经租给她了,那冰箱的使用权也应该属于她。”

“嗯。”

“学费可以申请分期支付,写个情况说明就好。学校有一些针对财政困难的学生的应急基金,那个也可以申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奖学金,以及优先提供给困难学生的兼职机会,我恰好了解一些。我带了电脑,等会儿在我电脑上看吧。”

“好。”

 

 

tbc.